躺得青石都冷了, 才缓缓起身，嘴里满是各种草叶、树叶的苦味。
磨磨蹭蹭, 又晃荡去了庭郁家。将白鹤姬找媒婆上门的事儿, 一五一十跟蛇妖原原本本说了。
庭郁听完点点头：“嗯，还要烦请馋哥帮忙婉拒。庭郁不想这么早成家。”
纪寒食挠挠头：“那什么……其实，白鹤公主跟你真还挺配的, 见一面都不去吗？”
庭郁挑眉：“馋哥若喜欢，不如自己娶了她？”
老子倒是想！
纪寒食暗戳戳对了对手指。可惜，他已经有了小佑, 这辈子……漂亮媳妇儿怕是没指望了。
“来，拿着。”
手臂一重，落上一件大大的外套。
庭郁：“你家那只中午来我这吃饭，外衣解下来忘记带回去了，正好馋哥帮他带回去。”
“……”纪寒食捧着那外衣，再一次清楚感觉到，小妖怪是真的长大了。
就连这衣服, 也已经完全是“男人”的大小和厚重。
衣服上沾染的一丝气息，也再不是以前奶奶的香甜。而是一种微妙的、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 略带诱惑的清新气息。
让他想起清早睡眼朦胧时, 压上来的双修长的腿。落在身上略微冰凉的发……略微敞开的中衣胸口，想起小妖怪垂眸的样子。
绿色萤石的耳坠子荡了荡, 耳朵尖尖突然有点滚烫。
用力摇摇头。明明……大半年前, 去市集买小不点的衣服，都还买的是可爱兮兮的娃娃装呢！
呜, 要是小佑能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一朵小棉花糖该多好？
“的确，小不点最近是长得很快，”一旁庭郁读到他此刻心中所想，笑了笑，“也好呀，不也变得懂事了一些了吗？”
“上次他还跟我说呢，说以后变得厉害了要保护馋哥你，帮馋哥你一起保护月沼呢。”
“……”纪寒食咬了咬下唇。
眼睛微微明灭。有些无措，露出略动容，很纠结又很迷惑的神情。
一起……保护月沼吗。
原来，小佑都已经把那么远以后的事情都想好了呢。
而他却这么迟钝，明明天天在一起，真的……很不像话吧？
一时间，那孩子说过的很多话也都缓缓浮上心头。
【寒食哥哥，小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都当你的小妖怪~】
【没事的寒食哥哥，不疼的。你看，也没有留下伤。这样再过不久，以后冬天月沼也都有吃的了，你也再不用担心了。】
【寒食哥哥，你……不要娶新娘子好不好？】
如今每想到一句，大妖怪的心脏就微微会抽抽那么一下下。
幸好幸好……不是他要定亲，不然小妖怪得多伤心啊？
那么好的小妖怪，他可千万不能辜负他才行。
“哦对了！”旁边庭郁忽然想起来。
“好像今天筵晟雉羽他们俩背地里说小佑的坏话，结果被小佑听见了。馋哥你有空的话，找雉羽他们聊聊吧，就他俩那大嘴巴碎叨叨的性子，不赶紧改改以后怕是要祸从口出的啊~”
纪寒食：“哎？”
不、不会吧？！
筵晟、雉羽人都挺好呀，也都挺喜欢他家小土地精的，怎么会突然在背后说他坏话呢？
……
纪寒食一张迷惑脸从庭郁家出来，半路就遇到了筵晟和雉羽。
两个人拎着青梅酒凑上来：“老大老大，给你，新酿的梅子酒！”
“老大老大喂，那个啥~~~哎嘿嘿。”
筵晟和雉羽也都蛮无辜。
今儿新酿的梅子酒挖出来，中午两个人在院子里席地畅饮，喝高了就开始胡说八道，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哈哈哈哈……记得当年老大为了救小土地精，照顾他七天七夜没合眼，别说灵芝草药，连鲛宫公主送的那颗还魄珠都溶给他吃了，你还埋怨老大浪费。如今怎样？若是没有那小土地精，咱们月沼哪儿种得出这么好的梅子？”
“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是谁一只嚷嚷‘那么丑看着又不好吃，救活了有什么用’的？如今又是谁巴巴的天天缠着人家，让人家教你写字？”
“哎呀，不一样嘛，当时又不知道他会产粮！又不知道他多才多艺！”
“不过啊，哎，长得丑的真的丑~”
“是啊，记得当时千化还说呢，这么死白死白的，反正将来讨不到老婆也是要绝后，还救什么救？”
“偷偷说啊，你觉得以后真有妖怪肯嫁那小土地精吗？哎筵晟，你说话啊？”
筵晟：“……”
筵晟：“哈哈哈哈哈哈……当然有人嫁啦！男大十八变嘛，就算如今丑了点，说不定以后能长出好看的尾巴来呢？你说是不是？”
雉羽毕竟跟筵晟认识好几十年。
只愣神了片刻，便反应过来身后大概发生了啥。
酒当即醒了一大半：“嗝，你说得有道理！说起来，咱们老大以前也不怎么好看……最近还不是越发的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了？”
筵晟：“是呀是呀！”
雉羽：“所以啊，小土地精就更不用愁了！而且，那天来学琴的熊族第一美人熊二姐还说呢，等小土地精长大了，给他介绍熊族的漂亮姑娘——不会娶不到老婆的！”
站在两人院子篱笆后面，刚巧路过的夏长泽：“……”
他能怎么办？
只能装作没听到，默默走掉。
可是……
小老虎说他丑罢了，筵晟他们也觉得他丑？
不过是左眼下有一道疤而已，真就如此天理难容吗？前·云锦小太子纠结着，忽然一愣，停下了脚步。
等等，该不会，他其实真的很丑？而原来云锦人人称赞的“俊美昳丽”，都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不得已而逢迎？
“千化姐姐，我……是不是很难看？”
不一会儿，遇到了千化，夏长泽难得的单刀直入。
一向快人快语的千化猝不及防，难得结结巴巴：“呃……其实也并不、不算很丑？哎呀，没关系的，小时候好看长大了丑，小时候丑的长大了好看呗！”
夏长泽：“……”
没走几步，又路过绣娘织锦的家。
“织锦姐姐，你觉得我样子生得怎样？”
织锦：“咦咦咦，等等，我的金丝绣线怎么没了？小佑你眼神好，快快，快帮忙找找！”
夏长泽：“……”
“菊花精爷爷，问你件事。”
正在躺着晒太阳的菊花精爷爷转过脸，笑眯眯慈祥眼端详了少年片刻，突然脸色一变：“你、你这孩子，你这张脸！本就不好看了，怎么还越长越丑，竟还越长越像、越像那……”
夏长泽：“……”
还真是难为月沼众妖，难为寒食哥哥了，每天对着这么丑的一张脸。
他原本还天真地以为，寒食哥哥之所以会对他特别好，有一部分原因是他长得可爱……
原来，根本就不好看啊。
跌跌撞撞到了庭郁家，已经不敢开口再问。毕竟，庭郁可一贯是嘴巴最不饶人的一个。
庭郁摆上一桌好菜，却见那少年吃得很慢很慢：“怎么了，有心事？总不是又要我喂你吧？瞅瞅你都多大了，还撒娇像话吗？”
“庭郁哥哥，我……”
夏长泽气息奄奄、破罐子破摔，问对面美貌的蛇妖，准备等待最后一波无情的摧残。
“我是不是长得特别难看？”
庭郁愣了愣：“不难看啊。”
夏长泽：“？？？”
庭郁继续吃饭：“你别的优点倒是不多，就脸还挺耐看的吧。”
夏长泽：“……………………”
这、这到底是什么一会事儿？
他很是迷惑不解，隔了好久才又小声问庭郁：“所以，庭郁哥哥不觉得……我这脸上的疤痕很丑？”
“那疤痕上的花，是奈何莲的图案吧？”庭郁慢条斯理道，“枝蔓妖娆，颜色浅红，你若不说实话疤痕，我还以为是故意刺上去的青记呢。”
不是的……哪有那种事。
夏长泽垂眸，轻轻摇摇头。
这道疤，其实、其实是……
庭郁：“你若在意，我这里有上好的疤痕药膏，给你祛了便是。”
说着起身从后面拿了个青玉瓶子，沾起药膏子就要抹上去，忽然一股青焰“刷”地烧了起来，差点儿烧到蛇妖的手。
庭郁：“！？”药瓶子叮咚一声砸碎在地上。
“庭郁哥哥，你、你没事吧？”夏长泽也是吓了一大跳。
庭郁神色有异，眸中青光微微闪过：“小佑，你这伤到底是什么法器烫的？怎么这么厉害！”
夏长泽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见他沉默不答，庭郁也没再追问，只冷哼一声道：“看来寻常的方法是去不掉了。”说罢，竟推门去了外面。
夏长泽：“……”
小太子内心满是忐忑纠结，总觉得庭郁适才的表情，很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似的。
就、就算没看出，也恐怕已经在疑心些什么了。
庭郁他一向很聪明的……
怎么办？
“来，这给你，发什么呆呢？”
蛇走路没有声。
他突然回来，又吓了夏长泽一大跳。
一抬头，只见庭郁手里晃荡着一块巴掌大的竹片。仔细看，竟是半面小眼罩，眼睛的地方挖出来，还穿了线。
“看，这不就遮上了？”
戴着半边眼罩，一脸蒙圈的夏长泽：“……”
云锦乃是天土的一个内陆国，四面全是邻国的山，并没有海。
但小太子曾经在藏书阁里读到过记载，那里面说戴这种眼罩的，全部都是海上的大盗……
庭郁横眉：“啧，还嫌丑？给你削了就不错了，别给我要求太多啊？”
……
……
纪寒食那晚回家前，先去了一趟菊花精老爷爷家。
之前答应过的，要帮老头儿除一下屋顶的杂草。
万万没想到，孤寡独居老人脾气近来越来越古怪。远远见着他，就气哼哼挥舞着拐杖嚷嚷着轰他走，纪寒食还在不明就里，老头子就重重反锁了门。
“咦？”一直人缘儿颇好、众人景仰的月沼大妖怪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身为一只热心肠的月沼大家长，虽然被莫名吼了一顿，纪寒食还是借了邻居千化家的草镰刀吭哧哧爬上菊花爷爷的屋顶安心除草。
千化姑娘玲珑轻巧，跟着跳上屋顶。
凑过来，就开始小声偷偷跟纪寒食八卦。
原来，菊花精爷爷倒并非对他纪寒食有什么意见，而是对他养的小妖怪有了成见。
据千化姑娘说，菊花精爷爷因为腿脚不便整天在家待着，所以整个冬天过去了都还一直没见过突然长起来的小妖怪。
今儿终于见到了，赫然发现那小妖怪眉眼长开后，竟和他年轻时遇到的、将他吃干抹净睡完就跑的那负心汉有七八分相像！
千化：“哈哈哈，爷爷虽老了，想起当年事呀，啧啧，还是意难平呢~”
纪寒食有点儿恍惚。
就，长得和小家伙很像是吗？！
那就是说，菊花爷爷以前的对象……肯定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吧？
竟还能让他这么多年情根深种、念念不忘。
如此一想，月沼老大哥简直茅塞顿开——果然，相貌只是皮囊而已！若是真的可爱，便是不好看，也一定能真心喜欢上，很久很久宝贝在心，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突然有了自信，等自己家的小可爱长大以后，肯定也没问题的！
妖生很长，一辈子特别长，就算一时接受困难，但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呢，以后一定也能真心喜欢上小妖怪的，嗯！
除完草，一路这么开开心心地回了家。
真进了家门，纪寒食只觉得是不是上天在变着法儿在考验他。
小佑这孩子……
本就丑叽叽，今儿竟还拿了块难看竹子，把脸上唯一好看的伤给遮住了！
要人命！
“呜！”
正想着，胸口一疼，整个儿被一大只小妖怪热情地撞过来。
以前小东西扑到他肚子上时，总是轻轻软软的一团。如今抱过来，纪寒食却觉得仿佛是被田里的耕牛给顶了，幸好身后还有竹墙撑着。
“寒食哥哥！”
还在头晕，那只小妖怪便一个劲在他肩头蹭蹭、蹭蹭。
“~~~”嗯，乖、乖。摸摸小妖怪的头，蹭起来的时候还是可爱的。
继而，手就被抓了起来，爪牵着爪。
以前其实也天天牵。但自从把小妖怪看成“将来的小媳妇儿”之后，就……连牵爪爪时的感觉都一点也不一样了！
“寒食哥哥，看！”
咦……
牵到桌边，纪寒食只觉得一阵耀眼——朴素的小竹桌上，竟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三菜一汤，肉沫炒豆角，油拌青菜，香酥肉，砂甜果蛋花汤……
“这……”
“我想着，寒食哥哥一天在外面忙，还要回来给我做饭太辛苦，就去跟庭郁哥哥学了一下。寒食哥哥快坐，吃吃看！吃吃看！”
纪寒食被摁倒了。
小妖怪一脸迫不及待，忙着给他夹菜、盛饭。
“呜嗯，好吃！”纪寒食吃了几口，重重点了好几下头。
香酥肉炸得好脆，汤也好喝！
“真的吗？”夏长泽偏过脸，有点害羞，“我第一次做，没有做得很好。”
“很好了！你自己吃吃看，真的好吃！”
纪寒食举着筷子，小妖怪凑过来“啊呜”一口嚼嚼。
确实还不错。虽是第一次做，但毕竟是庭郁中午手把手教的、他站一边认认真真学的。现学现卖，每一道菜都深得蛇妖美食真传。
小竹桌四四方方，明明有四个角可以坐。
但纪寒食吃饭时，小妖怪还就非要挤到他身边坐，紧紧靠住他不拿筷子的那只胳膊。
“寒食哥哥，以后小佑每天都给你烧晚饭，好不好？”
纪寒食：“……”
他两腮鼓鼓的回过头，身边的少年眉眼陌生又熟悉，烛火恍惚之间，就还是当年那个小小小不点。
但是，和小不点又不太一样。
记得小不点看着他时，大大的眼里总闪着仿佛小奶猫看主人般的眼巴巴。而眼前的少年瞧着他，眼睛里只带着笑。
眼睛里……带着笑啊。
“~~~”耳朵尖突然又烫了，那种莫名慌张、心脏像是被小蚂蚁爬过的感觉……又来了。
纪寒食被那种陌生的、铺天盖地的感觉，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
他以前，自知并不是个很纤细的大妖怪。
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虽没见过亲生父母，但养父母待他不错、师父也好好养了他。后来接管月沼，同大伙儿处得也不错……
妖生每天过得无忧无虑，悠悠闲闲打打猎，吃饱饭就无所求。
也一直很满足，从没想过还要多求些什么。
直到遇见小夏佑。
很多成家的大妖怪常来劝纪寒食，一个人过很寂寞的。早点成家，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暖暖的拥抱，会变得很幸福。
纪寒食一直不以为然，有没有那些都一样过不是吗？
但自从养了小东西，尽管他过去从来没有把他看成将来的小媳妇儿看待，有些东西……也好像早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他如今已没办法想，小竹屋再变得空荡荡，没有抱抱，没有人等他回家，一进门扑进他怀里会是什么样凄凉的光景。
纪寒食以前从来不会“寂寞”，只一天天闭着眼瞎过，自顾自傻乐。
也是在有了小夏佑后，才感觉到了很多……以前感觉不到担心、费解、慌乱。
烛火翻飞，明光照在夏长泽修长的手指上，还是那么白。
此时此刻，纪寒食却已经可以做到硬生生骗自己——白皮肤也挺好看的。
是好看啊，像冬天的雪。
再看看小夏佑，鼻子很高、五官耐看，乍一看吓人，其实看习惯了就觉得挺好看的。
就连脸上戴着个奇奇怪怪的小竹块儿，也都不觉得丑了。
继续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纪寒食又默默想起，成家的大妖怪都说，娶媳妇啊……最重要的是贤惠。
这不已经是一等一的贤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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