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青春校园 > 红尘影事 > 第十四章
    这是我刚走进门,有一股风被带进了屋里,风吹得挂着的几件衣服掉了下来,有一件长袖衫还像滑翔机一样在低掠而飞。我捡起衣服时,还有风在我身边回旋,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走到窗口,窗虽然开着,但并没有风呀,树梢也一动不动。这时表姐山岚来到了窗口,变得结巴地在说:“弟弟山丹死了——你的瘸子表弟死了哎。”我怔了一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年纪轻轻的山丹怎么会死了呢?外婆已站在了我身后,在说:“的确死了。等会尸体会抬过来。他是被炸弹炸死的,是死于和敌人同归于尽。”

    真的有尸体在抬过来,我不敢面对,我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出去。尸体正抬过门口,用裹尸布裹着,只露出了一个头,的确是他,口眼扭曲紧闭着,脸已发紫,似在忍受着什么。舅妈在冲过来抚尸恸哭。我也在流泪,并在自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外婆在说:“遍身红烂。不可扶持。”……

    尔后我久久地呆在屋里没出去,虽然家里又来了些许人,热闹了一点。表姐山岚来看了我几回。一次说:“这样我们变得安全了。”后来又打听到了消息说是表弟故意把敌人引到了自已身边然后引爆了身上的炸弹,下身已炸得支离破碎。表姐说这也是一种解脱——表弟已病得、活得越来越艰难,本来已不想做人,正好为实现某一理想并达到解恨而采取了“同归于尽”。我认同了她的说法。表姐说已经给我母亲发去了电报。我又开始在抽烟了。

    过了几天,母亲把妹妹也送来了外婆处,妹妹比我小十几岁,还未成人。母亲握着外婆的手表情凝重地在说着什么,我拉着妹妹来到了门外,来到了边上的祠堂前,我看见两个小男孩躲在石狮子后面看着我们,妹妹可能和他们曾一起玩过,在走过去与他们打招呼,小男孩们一下子高兴地围了上来,他们和妹妹一起在玩,在这台阶两旁光滑的石栏上溜滑梯玩,男孩子一跃而上滑得很快,滑到头时双手在石柱上一托,像跳鞍马一样,然后稳稳地站到了地面。妹妹滑得很狼狈。祠堂前有一个石砌的水池,据说风水风水所以要有水的。一个男孩拿了个竹篮子来,篮子上吊着根绳子然后沉入水池里,再洒几粒米饭下去,然后再一下子把篮子提起来,就捞住了一些前来抢食的鱼,大多是些小鱼——有柳条鱼、石虎鱼等。忽然有一条鱼跃出了水面,并发出了铃铛的声音,提篮子的小男孩在说要下雨了,他说两年前他和我妹妹在这里抓起了一条手掌般大小的鲤鱼,他们在它背鳍上穿上了一个小铃铛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铃铛在水里是不会响的,只有跃出水面才会响,说:“我曾多次听到过铃铛的声音,然后就会下雨了。”

    我领着妹妹正走进外婆住处的天井,天虽然还没下雨,但有水在从天井的一口井里在喷涌出来,并漫过了井边的石坎,我赶紧拿了一口大锅想把这井口压住,但始终压不住,强大的水流仍旧在汩汩而涌,看着水在朝花坛涌去,那里有一个盆是表弟种着的“失心草”,我赶紧过去把它端上了窗台。

    我久久地站在窗台前,窗外的银杏树上有两只鸟在筑巢,它们灵巧地配合着,居然还用上了布条,听外婆讲鸟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云在压过来,天在阴下来,一只鸟衔来了一只皮虫,它在甩动着嘴想把虫啄出来,但啄不出来;另一只鸟来帮忙了,另一只鸟用嘴夹住了皮囊的另一头,两只鸟在对拉,虫终于拉了出来;那鸟抖动着翅膀在与帮它的鸟交颈相偎“叽叽”地欢叫,似在感谢对方,对方还衔着虫囊,好像是得到了战利品,原来它把虫囊垫在了窝里,那窝已快完成,我总觉得很神秘很温馨,我想一定会有更多的故事发生。乌云不断在翻滚而来,天越来越黑了,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天黑得像半夜了,已看不清窗外的景色,连鸟巢也隐没了。雨在倾倒而下,我关上了窗,水在玻璃窗上哗哗地流着,雨一阵比一阵大,房屋好似风雨飘摇中的小船,风声雨声已淹没了一切声音。这时妹妹哭哭啼啼地跑来告诉我说外婆生病了,我迅速来到了外婆的房间,母亲说外婆忽然泄泻无度,我看了外婆已气息微微,把了把脉似阳气欲脱,我在说只要用人参和吴茱萸熬汤喝下去就可以了,有的在说用乌烟油也可以;外婆却在呓语着:“不要开门,不要开窗。”随后我在检查门窗,门窗都完好紧关着,窗外的雨夹着羽毛在玻璃上往下淌,这难道预示着什么?难道这屋子终将被吞噬?这时我看见窗外有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我在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人?”人们都说没有,我说这难道是个鬼?有人拿来了一支桃木剑在舞动驱鬼。这时有人在说外婆醒了病好了。风雨在小起来,景色也明朗了起来,我打开门走了出去,看树上鸟巢没了,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但有一个人吊死在树上,头特别大——有咸菜钵头般大小,有人说这就是个鬼——是个大头鬼。我又来到了外婆的房间,母亲与外婆在床头嘁嘁而谈,我走过去时他们不说了,好像在谈论我。母亲说她明天就要走了,要我和妹妹在外婆这里住段时间。

    母亲已经走了,我又久久地站在窗口发呆,外婆在拉我的衣角,我这才回过神来,外婆在说:“他们一些人散的散了死的死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要考虑考虑换个环境,过几天带你到邻镇去散散心。”……

    哦,这是一个小镇,叫白虎镇。这是外婆领着我和妹妹,来到了别人家里做客,我被指定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这椅子像一个打开的蚕豆荚,两边在夹拢来使人难以动弹。妹妹还很小,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她在自由自在地蹦跳着玩,忽然她绊了一跤,我想这下子跳不起来了吧,可她一下子像变成了一只青蛙,仍旧在蹦跳,我焦急地在叫她快变回来,我担心时间一长变不回来了,她站了起来,还张嘴在笑。今天好像是个聚会,来了好些客人,有一个女的已老大不小了,看着像个“大姐大”,在招呼着客人,动作像个京戏里的武旦,每说一句话都在提丹田之气,发出的声音也是从假喉咙里硬憋出来的,听起来非常刺耳,使人心里一惊一诧,她站到了我身后,在问我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还未婚配?从脑后喷来了一股热烘烘的膻气,我看她眼里虽有余光,但肌肉已削。她说要我给她把把脉,我在给她把脉:“脉象弦数,体质清癯,禀木火之形,今核诸脉证,究属肝肾阴亏,肾水不涵肝木,木必生火,肺受火刑,无清肃之权,胃府积湿,生热上蒸,致生口臭。”有一个年轻女子正跨进了门,好像碰到了什么难处,在说能不能帮她一个忙,她眼睛朝我看着,是在跟我说,不知是何事,我走了过去,她说车子坏了能否帮修一下,神情也有点娇美羞涩,人还算温和。我说:“好吧。”大姐大在勃然变色说:“怪不得到今天还是个光棍!是个三心二意的人。”那年轻女子在叫她:“表姐别这样说。”我好像有点不自在地在走出门来,这车原来是一辆自行车,链条脱了,我在给它上好。

    门对面是一片豇豆棚,满开着淡紫色的花,挂满着长长的豇豆,从行间看过去有一个自在又动人的身影走过。我在朝行间里走去,有一只胡蜂在我面前“嗡嗡”地盘旋,我扎了把草在驱赶它,赶了许久它才飞走。到了行间的尽头,是一条垄,细细的草上铺着一层雪白的东西,不知是桐絮还是飞蓬。翻上了垄看到的是一条溪水,清澈的溪里有一种鱼,形状像一把梳子,随着梳齿的弹动能抢上一滩滩的水去,甚至弹过了枯水滩。垄边还长着许多麦冬,不知是谁还把一丛麦冬编成了女孩子的辫子,上还戴着一个用柳条和野花编成的花环。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孩童时的快感。走不多远我捡到了一本不知谁掉落的书,我边翻看边在沿着垄往前走去,封面后背还有一个签名——“兰蕊”。在拐弯处的坡下的草地上一个少女正坐着看书,我站在了她身后,她看书看得很入神。她身边还有两只白鸽,大概是她的宠物,停在一块布满青苔的石条上,她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了一只鸽子的腿上,然后放飞了这只,这只鸽子在朝山里飞去。我手上捡的这本书应该是她掉的吧,终于她发觉了我,我在问:“你叫兰蕊吧?”她说:“是的”。果然是她的,我在把书交给她。她在兴致勃勃地问我一些问题,都是此书中的事,我似乎都能作答,虽然过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没有破坏这气氛,我们的心灵在慢慢靠近,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她很清纯——就像小溪里的水,长着一双大大的单眼皮眼睛,是丹凤眼,看来只有十七八岁。我好像在亘古的时代就认识了她,她应该住在山的那边,虽然我看见了山,但我总觉得遥不可及,总觉得那里很神秘,我还隐隐地好似看见了一个庙宇。我在问她那是什么山?她说那叫青龙山。我记得小时候外婆曾讲给我听过一个神话故事,好像是青龙与白虎之间的恩怨暴力,具体是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一句是:“白虎打脱力,青龙打断腰。”她在问我:“你现在画不画画?”我又记起来了,小时候我很喜欢画画,我记得有一幅得意之作曾把一些人迷住,我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的背景是薄雾般的淡紫色,太阳是纯金色的,光芒四射,这光线弥漫着一直到达那纸的边缘,这弥漫的光线就像一张渔网,又更像真菌的霉斑一样在渗透着。她递过来一本书叫我打开来看看,我打开了这本书,更像一个盒子,里面挤满了拼图,她说你随意一块块地拿出,然后按顺序放好,不同的拿法就能编出不同的故事——这个方法是把图片记住然后闭上眼睛一幕幕看过去。我在闭上眼睛在记忆镜头,我好像是在看电影了,还能把自己也融进去,似乎能看到前世,有些镜头在互相拉扯得在变形,好像是未来的景象,然后我心里就变得捉摸不定,捉摸不定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感觉——我和她只是一个希望的过程,不会有结果的,我心想这不是真相,我要把这些镜头分开澄清,但分开来时我好像已不存在了,我明白掺和在一起的才是我,我看得异常激动。“哎呀,别太紧张!”她在叫喊,原来我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我松开了手,她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她的眼神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这引起了几个耕作农夫的好奇心,他们远远地站直了身子在看我们,她起身在走,我随着她来到了一个荷塘边,还没有荷花,只有田田的荷叶,她在说:“当荷花盛开的时候,我会来到你身边。”这时我在想还没有荷花,怎么才能把她留住,我摘了一张新鲜荷叶,用叶柄当轴在把它快速旋转起来,像旋陀螺一般,她说她也要学,我在教她,她好像学不会,这下好了能把她多留一会了,但当我不经意时她已经学会了,她手上的荷叶在飞快地旋转着,并旋出了光晕泛起了金色,并在叶片中间旋出一朵花来。这时她父亲出现了,正从那三岔口走过来,她在跑上前去,我也跟了上去,这条石头路边上有一个小水池,这水池好像是天然形成的,下面大上面小,她父亲正沿着水池边在走过来,我怕它会塌陷下去,它毕竟是岩石,纹丝不动。她父亲看了看我,拉着她的手说走吧,从表情看去,她想留下来已不可能,她父亲还在说:“他火候还差得远哩,他画的太阳毕竟不是真阳。”她放开了她父亲的手跑了过来,她眼睛看着我对我说:“我会等你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在类似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我也是”——我在说。她随着她父亲在朝着青龙山飘然而去。然后我独自一个人在往回走,好像是一个少小离家的人。

    天已黑了,我回到了聚会的屋外,出神中我听到了伴舞的音乐,这音乐似乎已演奏了几千年了,现在仍在演奏,骨子里有点凄凄的缠绵,是在凄凉中找到的一点快乐和一丝温暖。他们可能在举办舞会。在这音乐声中我好像有点麻木了,觉得一个人很困了,我看见黑黢黢的飘出音乐的屋子外面的草坪上有一顶帐篷,门帘敞开着,没人,却有一条猩红色的毯子,我走进去便睡了下去。我醒来后发觉有一个女人坐在我身旁,印象中是我帮她上链条的那个女子,我在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杨花”,她在说她也想睡进来,我掀开了一边的毯子角表示同意,她在脱衣服,已脱得一丝不挂,然后钻了进来,我手在摸过去,摸到的感觉是一堆沙子和几片骨头,然后我人好像被吸进了流沙,身体里也有沙子在流动,再后来身子成了一个沙漏,有沙子在流出去,我在朝她脸上看去,她眼睛朝上翻着,脸像一张白纸,只是嘴唇一圈是红的。我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我又在朝垄上走去。在垄上走了没多久有人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又是个女的,她定着眼睛凄凉地看着我,在扭着“抽筋迪斯科”,下面没有脚,是一个荷包蛋似的东西夹着一根扭曲裸露的肠子连着一个头和两只手在漂移,我吓得赶紧在跑,她还在飘来,说要跟我一辈子。我边跑边在叫救命,还好来了一个和尚朝她划了一掌,她被定住了,和尚在说偈语:“有心无它。无心有它。无心而无它。四禅天中如如化。”这时她便不见了。我在问和尚:“这么早要到哪里去?”和尚说:“到白虎镇上去化缘。”“那好,我们刚好是同路。”我们在同路而行,我在问:“高僧法号是什么?”高僧在说:“我的法号‘叫化子’。是化缘的化而不是花。”我又在问:“您修的是什么法门?”“我们修的是念佛法门加参禅。”我还在问:“你念佛不感到枯燥吗?”“你抽烟也不感到枯燥吗?”他肯定闻到了我身上有一股烟味,我在想——刚开始学抽烟的时候嘴里苦辣喉咙感到很呛,到后来却上瘾了。我又在问:“你难道上瘾了?”高僧在回答:“不是。是有滋味了。”我又在问:“那么参禅怎么参‘西来意’?”高僧在反问我:“那皇母娘的仙桃是什么滋味?”我被他问得愣住了,高僧看了我又在说:“所以‘意味’要自己去体验的,所以有的人不跟你说,只举一下拂子而已。”我还在问:“那能不能告诉我怎么修行?”高僧在说:“你要三部曲。首先你要真信,其次你要找对方向,最后自己去尝‘三昧’。”我还在问:“那你肯定悟了。你修行了多长时间?”他在说:“我是顿悟——一念不生‘滋味’现。”

    到了镇上天刚蒙蒙亮,有一个女子在朝我们走来,这情景好像已经发生过了,或感觉到将要发生什么了,我不由自主地在朝前走去,怎么是她,是来到帐篷的那个女的——杨花,她是来找我的?她的眼神变得清纯了许多,脸也在泛红,我们注视着走近了,她的手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和尚手掌合十在与我道别而去。我一下子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我犹豫了一会推开了她的手在说:“我与和尚有事情要去办。”我转身看去和尚正走过一顶桥,我又犹豫了一下,等我赶到桥上已不见了和尚的踪影。这时我感到有一种失落感,我刚才没问他在哪个寺庙。我又在责怪自己缺乏现实性,我在转身回来,看见扬花一个人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她的背影显得娇怯孤寂,我心里有了一种内疚感,我在赶上去。我正感到奇怪这街上怎么没有其他行人,突然从街旁的巷子里窜出四五个人来劫持了她在走,是歹徒!?她在回过头来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呼喊我,我在冲过去,它们已走进了深巷里,深巷里还有点黑,我看见他们在不远处把她推进了一个墙门,然后把门关上了,我过去在推这门,它纹丝不动,我用耳朵贴在门上听,我听到了动静,有人在朝这儿走来,我闪到了一边,门开了,走出几个人来,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他们走后我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我拿起了门闩走到里面,听到一间屋子里有声音,是她发出的呻吟声,我一脚踹开了门,只见一张床上一个男人正赤身裸体地压在她身上,她还在抵抗挣扎,我抄起门闩在朝歹徒男人脑后打去,他回过了头来,门闩砸在了他的前脑门上,血在流出来,好像已经一命呜呼。我在叫她快穿衣服,我们快走。我正把她扶起,已经来不及了,门外已围了一些人,我赶紧把衣服往她身上披去,有人在说我犯了人性命了,这死者是她老公。她对我说她父亲也来了,她叫我:“快跑!还不快跑!”哪里还跑得掉,一个老头好像是她父亲也带了一帮人来,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牢了,在喊抓奸夫!她突然挡在了我面前,似要拼命的样子,她抓起了一根竹竿递给了我,叫我“快跑快跑啊!”好似疯了一般。我拿起竹竿像撑杆跳一样一撑便越过了人群,然后我就这样一撑一撑地在逃,后面虽有人在追,我人根本不用着地,这种方式好像既轻松又好玩。

    我好像摆脱了他们,现在应该到哪里去?要到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去,那就随意地走吧,如果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他们更加不会知道了。我一直走到了天黑,在一个山坞处我看见了一个旅馆,这旅馆像傣家竹楼,连楼梯都是用竹子做的,人走在上面会“吱吱”作响,房间就楼上这么一层,服务台在楼梯口边上,我要了个房间,说要清净一点的,我被服务员领到了一个房间,说盥洗室在楼下,我还得到楼下去。我带上了房门后正走过服务台,突然听见有人在惊叫:“这不是某某吗。”我一看原来是“兰蕊”,服务台处还有她家里的一帮人,原来他们是出来游玩的,她手上还拿着一本书。我听见竹梯又吱吱地响了起来,我心里似乎担心着什么,我赶紧把她引到了我的房门口在说我就住这儿。担心的事发生了,跟踪我的两个人正走到服务台前在开票,我赶紧走进了房门里,这时兰蕊把那本书塞到了我手里然后朝我摆摆手随着家人向开好的房间走去。我听见那两个人走进了近处的一个房间。我又带上房门在朝楼梯口走去,我虽然小心翼翼地在走,但竹梯仍“吱吱”地在响。

    盥洗处在楼边的高坎上,是一排敞开的寮屋。只有一个人在洗衣服,我洗了个脸,人清醒了许多。屋边上像是庄稼地,月亮很低很近地照着,庄稼的花卉齐齐地开着,膝盖般高的一片,看着似一层凌空铺着的地毯,一直铺到了月边。有一个人在庄稼的杆子下采摘种子,像芝麻一样——花的下面已结成种子,这种子像一枚枚的羽翅,我也摘了几枚,心想以后可以种在外婆的院子里。我转身看了看寂静的竹楼心想应该离开这里了。走了没多远,我听见有一片树叶在叫我:“喂喂!”我正疑惑,它说它是一个灵魂,它想逃出生天,但总被阻拦与追杀,因为它一动就会被知道,只有不动才可以,它在求我把它夹在书里带走——这样书在动而它是不动的。我在问它为什么要出走,它说它不想看见以后发生在这里的血腥事件。我便把这片树叶摘了下来夹进了书里。

    我来到了山上的开阔处,这时我发觉月亮更近了更亮了,开阔处的尽头好像是悬崖。那里停着一只巨型的蜻蜓,我觉得这下我可以驾驭着飞走了。……我来到了悬崖边,这里显得很寂静,突然从侧面的草丛中窜出一头东西在朝我扑来,我一惊在朝悬崖外跑了出去,还好反应快,我抱住了崖外的一根石柱,而朝我扑来的那头东西在我身边落了下去。这根柱子太粗了,我几乎要抱不住了,人在往下滑,手慢慢在松脱越滑越快了,手臂是火辣辣的,终于脚踮着了什么,一看是一个圆形的托盘,往上是上不去了,往下也无法下去。相视无语的有好些柱子,高高低低的都有托盘,相隔不远处居然还有另一个人也孤单地坐在一个托盘上,他看着我说已经坐了三天了。天快亮了,我想这里大概是个练功的地方,或许我能跳到另一个柱子上略低一点的那个托盘,跳到最后或许能着地了。我在奋力跳过去,我先抱住了柱子,然后滑到了更低的托盘上,这样不断地在跳,最后我居然滑到了水里,还好我会游泳,我游上了岸。我再朝那山看去,那里在古代可能是一个取石场,现在已遭废弃。我从胸口摸出那本书打开看了看,那片树叶还在。我沿着一条石板路在走出去,走不多远又看见了一个废弃的旧窑,像一座小山包,长满了荆棘杂草,上还有一棵一抱粗的古柏正俯视着这条路,树上还缠着蟒蛇一样的藤,藤上还开着花——有白的、紫的、粉红的,有的已结成了果子。树冠处还有一个鸟窝,一只白羽黑颈的鸟见我走近时便飞了出来,又飞出来一只,原来是一对。已到了树下,我看见有一根白飘带挂在树上,我心里一阵害怕。转过去时我看见还有几个人在窑顶的泥土里挖掘东西,好像是植物的根,的确是植物的根,有几个人在路边的一个水潭里在把这根洗干净,然后再把它捣碎,再浇上水,水面便浮起了一层白花花的东西,他们在把它撇起来,然后放进了嘴里在吃下去。还有的人直接洗干净了便咬着在吃。他们的神志已经变得两样了,在傻傻地看着远方或看着天上,好像看见了很美妙的东西,有一个在说:“哦!看见了花雨!”许多人都在附会。这些人年纪都有点老了,有个人看见了我,走了过来在高兴地说:“哦!你终于来了,把东西拿来了?”他兴高采烈地从我手上接过了那本书。上面的人也在走下来,他们都在高兴地围过去。我好奇地走上了窑顶,看他们挖过的地方还留着几根断掉的根,还有白汁在流,我拔了一根出来,长长的像木薯。我走下坡时,看见蹿下来几只猴子,也在掏去剩下的‘木薯’而吃,看过去猴子的眼神像在梦游一般了。我还看见了一只小猴子趴在一棵高高树上的鸟窝里,摇头晃脑地像喝醉了酒,很危险——一不小心会掉下来,可能刚才也吃了那东西的缘故。

    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市镇,看来这地方离外婆的家更远了。我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地方,这里有几根电线杆,电线杆上吊有一块站牌。边上有一个食品杂货铺,有好些人在这里站着。这一定是个车站了,我也在等车。路上有行人和车辆在过往,边上的人好像也换了几茬,就是没有我要去的地方的车,我的脚踮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踮起,盼得脖子也有点发酸了,有人奇怪地看着我,说我:“在跳芭蕾舞吧。”杂货店里有人在叫我了,好像是老板,脚有点瘸,说有我的电话,这电话是线路有问题还是话筒不好?传来的声音不太听得清楚,是一个女的在打电话给我,说是同学?在问我:“现在在哪里?近来可好?”她说要我到她那里去,不要失联了时间太久。我说好的,她把电话挂了。这时我才想到,她是谁?她现在在哪里?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想大概是弄错了吧,也许是外婆托人在找我吧。这时我在问老板:“到归池去怎么没车来?”他说要到那里去的车站离这里还有十多里地。他看着我犯难的样子便推出了一辆自行车来,说他把我带过去,还赶得上晚班车哩。他的脚看起来不是先天瘸的,我在问他,他说是被日本鬼子打的。说那里还有一个被鬼子屠杀的千人坑,他是一个幸存者。

    我上了车没多久天已经黑了。又开了一会我们车停在了一个旅馆门口,牌子上写着:“龙洞旅馆”。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在里面因势而建成了或一排排或一间间的小屋,屋子就是房间,而屋子外的“露天”就是一个大大的餐厅。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我坐下后正在观赏这龙洞的风景,一个少妇在我餐桌的右手边上坐了下来,她说:“我一个人吃饭,好没劲啊。你也一个人吧,我们一起吃,我请客!”我在说:“还是我请吧。”吃了没多久,我脚边来了一只狗,这只狗的头很像马的头,而且瘦得很,可能是一条流浪狗,我正扔了一块骨头给它,同时有人正拿着一根棍子朝它打来,它赶紧跑了,连骨头都没衔,我看着它趔趔趄趄的步态心里感到很可怜,我捡起了骨头在跟出去。它已跑到了一条水沟边,在嗅着一个阴沟的出口,然后头伸了进去在拉扯什么东西,一会儿我看见的是一双人脚,出人命了!我把骨头扔给了狗吃,然后去报了警。警察来了,把尸体拉了出来,然后抬走了。有好多人在朝天边看着,这时我看见有一股黑风在刮过来,好像是龙卷风,在飞沙走石而来,龙尾直奔龙洞而去,像一个倾斜的漏斗,我们赶紧在跑开,刮来的雨也很大,我们沿着街上的屋檐在跑,跑不多远,雨水已漫到了膝盖,我们朝高处在跑,居然跑进了一个尼姑庵,我们在避雨。住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漂亮女子,她出来在领我们进去。这时有人跑过来说功德箱被盗了,我们随着住持在跑过去,住持在说:“不但功德箱没了,连功德簿也没了,还少了一块功德碑。”看来她不知所措,她赶紧去扶了一个老尼姑出来,老尼姑已经很老,连路好像也走不动了,虽然有两个人扶抱着,还在瑟瑟发抖。老尼姑在说可能是贼来过了。我说不会是贼吧,贼不可能连功德簿和碑也要偷。被偷的功德碑旁有一块记事碑,好像是记载老尼姑的事迹的,也被破坏了——法号还在,有些地方已被铲去,事迹上只读出了:“毕业于辛梓小学。”背面一幅石刻像还算完好,显然是老尼姑和师姐妹们的合照,那时的她还很年轻,脸也很丰满。在这高处朝另一边看下去,这是市镇的另一边,庙里有一个滑梯可直接滑下去,下去的那里有一个露天浴场,石壁上在渗出一种像鼻涕一样的东西,人们在往身上抹,有人还用这东西在“打仗”。这时我听到有人在说:“龙洞已被席卷一空。”又听见庵堂里有人在唱歌,说唱的是“大悲歌”。又说这尼姑庵是不允许男人寄宿的。有人说再往山里面去有一个寺庙,然后在领我们过去。这是“西意禅寺”,这寺庙香火已经不太旺了,有点衰败了,进门左右各有一个禅师,一个放着文房四宝——是画画的;一个堆着许多草鞋——是卖鞋的。说要么付钱画张画,要么付钱买双鞋,这样才能进驻。卖鞋的禅师在说:“快来试呀来试鞋,舒不舒适脚自知。”后面还挂有一首诗:“草里纵横用处专。南泉曾受赵州瞒。衲僧步步承渠力。肯向龙床角上悬。”有人在买了,价格贵得出奇。我在叫画画的禅师给我画张画,他给我画了个狗屁股,我说这算什么艺术,他说:“画人屁股是艺术,为什么狗屁股不是艺术?而且人屁股是有观念的。”我感到有点惊奇。他还没画好,还在画背景,画的背景是荒漠的岩崖处,这只狗正钻进了一个岩洞,我记得这只狗屁股我曾经在外婆那里的围墙外看见过,不过那时是模糊的,现在显得很是清晰,像是在缺乏生命的地方显示出了一点活力,我感到奇怪起来——我怎么喜欢凝视这画起来?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悟性的画家。我在问他:“这画为什么能吸引人?你能开悟我一下吗?”他在说:“其实画应该有感觉的主题。就像写文章一样,即使你字写得很好,但乱写一通也不能吸引人。所以国画要注意结构与布局。而国外的‘印象派’画,则是以色彩的配比和渲染来刺激人的感觉。”……

    这里都是统铺,大家都准备睡觉了。我发觉睡在我边上的是在龙洞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个“少妇”,可她的头发变成了男式。我在问她:“你怎么会到这儿?”她在说:“我是被风吹过来的,连我的假发也被吹掉了。其实我是个男的,但我很想变成一个女的,不久我会去做变性手术的。”她把脚伸进了我的被窝里,还绞住了我的脚,然后她把屁股也在往我的被窝里挪过来。我想她大概是来取暖的,我转身背对着她没敢再动。

    天亮了,这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走出了“统铺”住所的门,门上有一块牌匾,牌匾边上是云龙纹,中间有两个字“天定”。这两个字看着觉得很舒服,但看了半天我吃不准是什么意思。我来到了大殿的后面,这里有一口一人多高的大缸,这口缸足有六十平米左右,有三边台阶可上下,就像一个三足鼎,里面盛满了水。有一个人来担水了,说这口缸原来是在皇帝的行宫“太和殿”的,里面盛的水叫太和汤。有一次皇帝到这里进香,看见和尚到山下去担水太辛苦,就把这口缸敕给了寺庙。我仔细在看这口缸,原来是像箍水桶一样箍成的,上中下有三道铜箍,还用什么东西嵌过缝。三个台阶也就是三个稳固点。一个扫地的在说:“雨季时接满天落水,到旱季就够用了。”

    我沿着寺庙边在往山上走,一边是悬崖,筑有石栏杆和铁链。不远处的一个石栏杆上拴着一头青牛,有一点渗出的水从牛脚边渗过,我朝下面看去,渗出的水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下面有一个水潭,但能看到底——好像很浅。在青牛对过的石壁上有一个石龛,前面用柴扉掩着,我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人盘着腿在看书,这应该是一套书,边上还有几本叠着,我看见了书名叫:“忙里偷闲的兵器”。他也看见了我,他手招招叫我:“请坐”。石龛边上还有两个石凳,我拉开柴扉走了进去。原来他是一个居士,姓白,出生于有钱人家,现在破落了,但还有点钱,能提供给庙里一些和自己用用。他还是某某高等学府毕业的。这里好像是他的修行住所,里面还放着两个箱子。箱子后的墙上还挂着一副大概是他写的字:“山中住。独掩柴扉无别趣。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我在问:“这是你写的诗吗?”他说:“字是我写的。这诗是‘指月录’里抄写的。”我们好像谈得很投入,我在问他:“为什么要半路出家而不去入世?”他在说:“现在入世都是暴力。”他说曾经抗日过,但现在很可能会发生内战,因为他想避开内战。他还在担心的是独裁政府总是搞不好的,他说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民主政府是在随时随刻释放能量;而独裁政府是在压制能量的释放,这就像一个锅炉随时可能爆炸。还有即使独裁首脑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人民着想的,但下面奉行的是“瞒上欺下”和“拍上打下”,这会造成老百姓恨政府,而政府会怨老百姓。这样时日长了,人民会失去信仰。又因为没有真正的监督机制,所以等问题暴露了已是不可收拾的了。如南京大屠杀被杀了二十多万,日本人的细菌战中国人又死亡上百万,而以后可能的侵略战争会死上更多人。他还在说:“如果有钱的人没了信仰,只会趣向吃喝嫖赌。没钱的人没了信仰,会趋向于‘狗性’而不是‘友性’。”我在问:“白居士,‘拍上打下’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拍上面的马屁打压下面。”这是我进寺庙中最深刻的一次印象。我觉得好像也有点看空了,至少是有点伤心。我还在问他:“为什么有的男的想做变性手术?他是不是对男的感兴趣?”他在说:“这不能用逻辑推理,你没有感受也感觉不到。你如果对女的感兴趣,你是不是会装扮成一个女的和她们混在一起?你如果对男的感兴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变性手术?”他从边上拿过来一个古铜器酒杯,这杯口有三个舌口,写着“刘关张结义杯”,他倒满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我,我也喝了一口觉得温热而舒畅,好像伤心的郁结一下子打开了。我在问:“这叫什么酒?”他说这酒叫“飞精”,是一种丹药酒,是壮阳通脉的。我再想问他些什么,可他已经盘腿入定了。我走了出来,关上了柴扉,我觉得这地方很神秘,我还在往山上走去。这里的植物也长得很怪,居然有一种“拳脚树”——当你走近它时它卷曲的枝条会突然伸直向你弹来。这里还生活着一种“草猴”——它头上长着一蓬枯草般的毛发,它躲在草丛里觅食,它不动时你分不清是草还是猴,只有在移动时才看得出来。这时我听见寺庙在敲晨钟了,应该开饭了。

    作者 谢小明 说:书堂兀坐万机休。日暖风柔草木幽。谁识两千年远事。如今只在眼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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