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夜行期间,太乙学院禁止出入,就连教习出入也必须要登记,这时候,唯一能在学院自由出入的,只有太乙的二十四圣。


    卫仁在天色微亮的时候从雪谷出发,以他的速度,走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到学院。因为张关易告知燕满风死亡一事,少年心事重重,走得漫不经心。


    男孩伏在他背上,见他几次差点摔倒进河沟里,不满地敲了敲少年的脑袋:"你这样走路,还没到学院,我们就先被淹死了。"


    "您赶时间吗?"卫仁回过神来,稳住身形,已经能看见远处的大海。


    "船呢?"男孩双手撑着他肩膀往前探去,"你不能直接御风术飞吗?现在立刻飞回太乙学院。"


    卫仁觉得这小孩有些无理取闹,换做以前,他早就把人绑了打一顿,可惜现在只能在这小孩面前当个孙子。


    "我倒是会御风术,却也没法在海上飞啊。"卫仁假笑道。


    "是吗?"男孩突然就得意起来,改为拍拍他的肩膀说,"那我今天就带你飞一程。"


    他话音刚落,天上云雾中就飞出一只巨大的白鹤。


    仙鹤乘云而来,叫声洪亮,带着潮湿的云雾,卫仁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以为是拍打而来的大浪,下意识地别过脸去,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仙鹤背上,在高空俯瞰一望无际的湛蓝海域。


    卫仁满眼震惊地望着身旁的男孩,他站在前方,迎着冷冽的风张开双手,衣发迎风而起猎猎作响。


    男孩闭上眼,重新睁开的瞬间,无数道八卦之门排列出现在前方,仙鹤扬首鸣叫,加速冲刺,一头撞进那些八卦之门中,眨眼就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


    卫仁能感觉到周遭的五行之气充盈,且流速极快,变化万千。


    他抬起手遮挡猛烈的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是道家的八卦之门?


    不对,不只是八卦之门这么简单。


    卫仁在仙鹤背上稳住身形后打量四周,仙鹤每穿过一道八卦之门,周遭的景色都变得不一样,茫茫雪原、荒芜小岛、青翠草原、密集村庄;每过一道八卦之门,就代表他们来到了不同的地方。


    当卫仁从仙鹤上看见下方外城景象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是不是快到啦?"男孩伸了个懒腰回头问他。


    卫仁心情复杂,伸手指着方位说:"下边就是外城,学院就在那边。"


    "我看看呢。"男孩垫脚往前看,叹气道,"确实快到了,不能再这么招摇,那咱们就先下去吧。"


    男孩张开手臂转而面向卫仁,示意他背自己。


    卫仁认命地上前弓腰背起他,眼看着仙鹤在外城落地,距离学院还有老长一段路,最后全靠他自己走上去。


    卫仁想要御风术赶路,被男孩阻止:"你都摔得头破血流了,还浪费五行之气,这要是到半路你就得晕过去,你晕过去了让我怎么办?"


    我要是晕过去了,您就自己走呗。


    卫仁心里是这么想的,开口却是:"您放心,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学院。


    男孩夸道:"这么努力?这可是你说的。"


    很快,卫仁就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了代价。


    他背着不断作妖的男孩一路前进,徒步前往太乙学院,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山路上的海风吹着他的衣发干了又湿,湿润的衣领晕散开大片血色。


    男孩像是看不见卫仁一副快死的状态,伸手指着前方欢呼道:"到了到了,再跑快点!"


    卫仁勉强睁只眼闭只眼朝前看去,大脑有些缺氧,却还是忍不住思考,想起之前在海边的一幕;那个躲在张相云和顾乾身后的少女,看向自己的目光颤抖着,极黑的瞳仁明亮湿润,在那晦暗的景象中,怯生生望着自己,却藏着令人心惊的深意。


    南宫岁是希望他已经死了的吧。


    死人才不会给她带来威胁,暴露她的秘密。


    以南宫岁的聪明程度,就算张相云死缠烂打,她也能想出办法应对,而顾乾无脑相信南宫岁,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她。


    但如果他还活着,他回来暴露出对南宫岁不利的情报,那么顾乾也会有所动摇,到时候……


    学院大门就在眼前,卫仁却有瞬间的犹豫,自己该不该回去。


    说不定……回来反而会让南宫岁对自己动杀心。


    但是——我也没有要害她的意思啊。


    卫仁忽然停住脚步。


    "喂,都在门口了,你停下做什么?"男孩去掐卫仁脖子,不轻不重的力度,摇晃着他,"快走快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卫仁脚步踉跄,几乎是被男孩推着往前。


    他脸上的犹疑一闪而过,大脑昏沉,没有注意到脚边有几只金光纸人,一路接着从他身上流落的血水,没有掉在地面留下丝毫痕迹。


    守门的教习们也没有看见两人的身影,仍旧继续沉浸在彼此的谈笑中,卫仁就这样当着他们的面,背着叽叽喳喳的男孩走进了太乙学院的大门。


    他这时候的意识已经变得混沌不清,耳边都是自己沉重的呼吸,脚步越来越慢,眼珠转动时,捕捉到周边陌生的景色。


    怎么和他离开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


    不过是在外待了一段时间,怎么就连太乙学院大门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吗?不可能,绝不是我的问题,是学院的路变了。


    卫仁走得越来越慢,连自己何时倒下、倒在何处都不知道。


    在他往前倒去的瞬间,男孩身姿轻盈地从他背上跳离开,稳稳落在他身旁。


    "年轻人,这么虚可不好。"男孩望着昏倒的卫仁叹气,伸手拨了拨他额前湿润的发,在他额前虚点,"你这一身五行之气……有点意思。"


    他的视线落在卫仁胸膛,目光透过那一身血肉,凝视那颗还在正常运转的五行光核。


    哪怕身体和神魂已经到了极限,可体内的五行光核力量仍旧充沛,没有任何损耗。沈天雪和裴代青应该也早就发现了,这小子本人却还没有发现吗?


    五行光核内的气支配着这具身躯,平时相处融洽,让人察觉不出异样,可消耗越大,这具身躯与五行光核的异常就越明显。


    也许卫仁没能察觉,是因为达到极限的时候,他自己也撑不住,晕过去后,根本无法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变化。


    等他恢复醒来,自然认为自己的五行光核也在修养期间恢复了力量,所以不会有损耗。


    男孩从单手夹着一张金色符纸折出纸人模样后放在地上,纸人结阵守护着少年,他又从衣内拿出一颗丹药送入卫仁口中:"好吧,你就在这休息,等我忙完别的事情再来看你。


    这少年体内的五行光核很特别。


    让他很感兴趣。


    男孩喂完卫仁修复的丹药后转身就走了,留下卫仁独自在草丛中昏睡,即使有人路过,也无法透过金光结界察觉他的存在。


    卫仁得到久违的休息,睡得很沉,冰冷的身躯逐渐变得温暖,他好像坐在燃烧的篝火前,世界都是暖烘烘的,使得困意发散,他在浑浑噩噩中,从火焰中看见闪烁的记忆们。


    内心深处的声音偶尔也会对自己发问:你要回去找她吗?


    去寻找那个可怜的女人。


    那个迫不得已,将自己的孩子送离身边的女人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待,希望他能过得很好,希望他平安健康。


    他应该回去,站在女人面前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


    卫仁在意识回笼的瞬间,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


    "万棋,万棋!你等等我啊!你真打算听南宫岁的话,按照她说的去做啊?……南宫岁?


    卫仁逐渐清醒,缓缓睁开眼。


    他躺在地上转动眼珠,透过草丛看见旁边小道上的两个人影。


    万棋盯着手中的听风尺,头也不抬道:"你之前也听见了,我对南宫岁发誓做牛做马报答她,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是你,我不会言而无信。"……我也没有言而无信啊!我不是也发誓了吗!


    凌简气鼓鼓道,"但她之前还表现得不想去找盛暃,如今知道盛暃在阴阳家的冥湖里,还被人绑架了,她也不愿意亲自去,反而要我们……那可是她亲哥啊!"


    万棋:"啊?不是同父异母吗?"


    凌简瞪圆了眼:"那也是亲的啊!"


    "我不管,你别问我,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万棋抬手抹了把脸,拒绝动脑子思考,按照虞岁说的去做就行了。


    救到盛暃,那就是成功了,没救到,那就是失败了,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付出了行动。


    至于别的,万棋不愿去想太多。


    卫仁在草丛里听见两人的对话,脑子越发的清醒。


    南宫岁让他俩去阴阳家的禁地冥湖救盛暃,可这两人……是生面孔。


    这两人有什么特别的?


    其中一个明显还对南宫岁不服气,这种人也配给她做事?


    另一个叫万棋的倒是很听话,根本不动脑子,还做牛做马都要报答南宫岁。


    卫仁抬手摸了摸脑袋,之前的伤口都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他刚要起身,却意外发现还有第四个人,就藏在草丛后面,因为金光纸人结界,这藏起来的第四个人没能发现卫仁。


    "现在是夜行期间,地形更改,你找得到去冥湖的路吗?"凌简跟在万棋身后问道。


    万棋说:"找不到也得找啊,不是有专门售卖路线图的人吗?可以花钱买。"


    "你有钱买吗?"


    "没有。"


    "那还说什么!"


    "你之前吵着闹着要去救盛暃,怎么现在反而犹豫了啊?"


    "我不是犹豫,我只是慎重,你想想谁能绑架盛暃?我们要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追过去,也没办法把人救出来。"


    "……"


    万棋和凌简越走越远,直到两人身影都消失在小道尽头后,躲在草丛后的季蒙才松了口气,他回想起自己刚才听见的消息,顿时皱紧眉头,立马拿出听风尺。


    季蒙的手刚拿出听风尺点亮,就感到一阵劲风从身前吹过,还没看清人影,就被对方一脚踹击手腕,剧痛之下听风尺脱手飞出去。


    "哎?"季蒙眼珠子刚转,就被人抓着衣领狠摔倒地,被掐住脖子仰起头来,瞪圆的眼中倒映出衣领染血的少年将自己禁锢在地。


    这人……


    卫仁单手抓住坠落的听风尺,目光却盯着倒地的季蒙,掐他脖子的力道加重,季蒙脸色瞬间涨红,难以呼吸,只能瞪着卫仁。


    "哟,想告密呢?"卫仁余光划过尺面上的顾乾二字,落在季蒙脸上,带着几分嚣张肆意。


    季蒙听到这声音,这才想起此刻掐着自己脖子的少年是谁。


    卫仁!


    那个据说已经死在海里的农家弟子!


    正全速朝着名家逍遥池赶去的虞岁,在林中御风术穿行,忽然落地顿住,回头看去。


    薛木石见状也停住:"怎么了?"


    那颗五行光核……虞岁若有所思地朝林中某个方向看去,此刻她能感应到分离出去的、给了卫仁的那颗五行光核的位置。


    他竟然在这时候回到学院了?


    "卫仁回来了。"虞岁说。


    薛木石愣了一会:"现在?他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虞岁想了下农家圣者夫妇的做事风格,觉得不太可能是他们把人带回来的。


    "要去找他吗?"薛木石说,"万一卫仁对你有误会做出什么……"


    "暂时不用。"虞岁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如今她想杀卫仁易如反掌,虞岁倒是要看看卫仁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要怎么做。


    她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停住,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眼眸有些许颤动,半是惊讶半是茫然。


    "怎么?"薛木石继续问道。


    这次虞岁没有回答。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瞬间的感觉,似乎某种不好的预感突然降临,却又无法具体描述,甚至不知缘由。


    像是一根绑在她身上的绳子,忽然被拽了一下,她有所感应,却不知绳子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虞岁安静站在原地,绑在另一端的绳子散开了,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让她感到不喜。


    逆古楼悄无声息地从名家消失,无人能再靠近。


    此时坐在逆古楼窗沿边的男孩正伸着脖子朝下边看,高兴地朝梁震招手打招呼:"小师弟!"


    梁震扬首打量许久不见,因为他一封传信就立马赶来的大师兄,却是眉心微蹙,隐隐有些无奈的神色。


    "师兄,"梁震开口,眨眼已到逆古楼顶,站在窗外长廊朝里面的人看去,眼中倒映出停留在男孩指尖的冰蝶,"你这又是为何?"


    "你不是要我帮忙把人带出太乙吗?"张关易仍旧保持着十一二岁的男孩模样,孩童稚气的眉眼间满是天真和得意。


    男孩朝梁震晃了晃手上的冰蝶后说:"他在这里面,就已经算是离开了太乙,从今以后,他想去哪就去哪,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永远待在那个世界。"


    梁震凝视他指尖的冰蝶说:"蝶梦之景,如梦似幻,终究只是一触既破的虚象。"


    "既是他心之所向,蝶梦便能使之成为永恒的真相。"张关易却道,"他出生来到这世间的每一次呼吸,都被天地所记录,此刻只不过在蝶梦中重新经历这一切。"


    "小师弟,世间虚实不过一念之间,只要你认为那是真的,便是真实的。"


    梁震却道:"师兄,你若是让他留在蝶梦之中,那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张关易伸出的手指怜爱地轻抚冰蝶,稚气的声音却说出残忍的话:"你又怎知他不愿死在蝶梦中?"


    梁震抿唇道:"这非我所求。"


    "小师弟,他若不死,天下必乱……"张关易还未说完,梁震就道,"师兄,天下早已乱了。"


    张关易转了转眼珠,换了种说法:"长公主有恩于你,你报恩其后代,理所应当,可他代表燕国,你插手,就是影响燕国的命运。"


    梁震目光平静道:"那便是国运如此。"


    好一个国运如此。


    这傻小子。


    师兄我可不是要杀你恩人的孩子,而是要救你呀。


    你非要在乱世与危国结缘,逆天而行,必伤自损。


    张关易心中一通腹诽,却没有道出一字,而是望着自家小师弟的脸幽幽叹气,稚气的面庞却吐出苍老的声音:"他若不死,不战誓约必破,你当真愿意?"


    "少他一个,不战誓约依然会破。"梁震迎着男孩干净明晰的眼眸说,"师兄,六国归一,这才是天下大势。"


    停留在男孩指尖的冰蝶轻轻振翅。


    张关易双手撑着窗沿往后撑腰,又恢复了小孩心性,慢悠悠地说:"哎呀,他飞走了,人家小孩不想听我们说教争论啊。"


    梁震望着振翅而飞的冰蝶,它在暖阳下显得越发透明,光影之中,易碎又美丽,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天地间的脆弱。


    "师兄。"梁震回头去看张关易,还没开口请求,男孩就摆了摆手,望着那只飞远的冰蝶,发出稚气却带笑的声音,"你我就不要再替这个孩子做任何决定,从今以后的路,都是他自己选。"


    "去追吧,别让它飞太远,万一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


    巨大的雷声在草原上方响起,站在地面的少年回头看去,漆黑的眼珠中倒映出黑云中闪光的雷电,像是一条狰狞扭曲的巨蟒,搅乱了草原中的天地二气,引发狂风暴雨。


    "少主,别看了,这会要是被卷进雷暴之中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身穿绿衣的高大身影挡在少年身前,十分轻松地将他捞起放在马背上,"走喽!"


    梅良玉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他透过少年的双眼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们:


    身穿绿衣,头发灰白,身材魁梧高大的释家十三境大师林承海。


    白衣长衫却光着脑袋,眼尾泛红,面相却像蛇一样精致的男人,是释家转鬼道家的十三境大师闻人胥。


    梅良玉听见少年的自己和闻人胥低声问话:"爹爹呢?"


    闻人胥笑答:"家主和公主殿下要晚些时候才到。"


    林承海牵着缰绳哈哈笑道:"少主,你在那站了半天,难不成是想家主和殿下了?"


    少年不轻不重地哼了声,从林承海手里夺过缰绳,自己驾马往前冲去。


    "少主!我来跟你比一场!"林承海翻身上马,跟着前边的少年追去。


    闻人胥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纸风车。


    三人纵马朝着草原深处赶去,穿过草原和密林的分界线,后方的云雨始终在追逐着,雷鸣声时远时近,赶在暴雨降临之前,他们穿过满是青苔的石阶大道,看见坐落在山林深处的古寺。


    山寺大门前站着年轻的一男一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穿着一身水红色长裙的娇艳少女正抬手用一根黑色的神木长簪挽发,一头顺滑的墨色长发被她巧妙地挽起以簪子固定,露出皙白修长的脖颈。


    站在望舒郡主旁侧的白衣少年怀抱两把青色雨伞,他的个子比少女要高一点点,虽是男女两相,可二者眉眼却非常相似;前者动,后者静,动者张扬肆意,静者沉稳内敛。


    玉衡亲王看向山寺大门外,瞧见骑在马背上的少年时,沉静的眼中才露出一点笑意,身旁的少女先一步往前走去:"喂!谁准你自己偷跑出去不叫人的?要是今晚你一个人被困在雷暴里……"


    玉衡亲王顺手自然地撑起雨伞跟上少女,为她遮住了突然降临的大雨,另一只手撑开第二把雨伞,为从马背上下来的少年遮住暴雨。


    "好了阿姐,他知道错了,你就别骂他了。"玉衡亲王站在二人中间,他笑眯着眼,情绪稳定,语调温和,安抚着发脾气的阿姐和想要反驳的弟弟。


    梅良玉看见记忆中的人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心脏跳动的声音响彻耳畔,似乎在提醒他现实与过去的分界线。


    可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的真实。


    空气中土壤和雨水的气味,震天的雷鸣,裹挟潮湿水汽的风,脚下的鲜绿青苔,暴风雨中,山寺内传出的钟鸣——


    少女的碎碎念,少年的温声安抚,一切都是如此的鲜活。


    "怎么站着不走了?"已经走上石阶最高处的阿姐回头,看向还呆呆站在雨中的少年,好气又好笑道,"你都多大了,还闹小孩脾气。"


    兄长站在雨中,神色无奈地向他解释:"最近南边混进了许多危险人物,不能让你单独出去,若是你再被抓走,母亲和阿姐可就……"


    望舒郡主将手中雨伞塞给玉衡亲王,大步来到少年身前,躲过雨伞,再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给你煮了鲜藕汤,可以了吧?"


    手上传递的温度也是如此的真实。


    少年一言不发,任由阿姐带着他朝山寺大门内走去。


    前一瞬他还在逆古楼中准备嘲笑顾乾,下一刻就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回到记忆中的某个节点,看见了他早已死去多年的长姐和兄长。


    梅良玉感觉大脑被两种撕裂感拉扯,他怀疑自己是否中了某种幻境,可无论如何寻找,都找不出幻术的痕迹。


    暴雨敲打屋檐,琉璃彩瓦蒙上水流,在夜晚的灯照中将水流也染上了颜色。


    桌案上摆放着三碗热乎乎的鲜藕汤,对面坐着的少年少女让梅良玉需要微微仰头才能打量清楚。


    屋外风雨飘摇,屋内烛光似暖阳,望舒郡主和玉衡亲王正在烦恼弟弟为何回来后变得有些呆傻,只知道沉默地盯着人看,却是半个字不说。


    "我和你哥哥脸上长花了还是怎么?你都看了快半个时辰了,这藕汤到底还喝不喝了?"望舒郡主一手掐着玉衡亲王的脸,瞪了眼梅良玉后,又低声抱怨,"都快凉了,又要重新去热,你真是好大的少爷脾气。"


    玉衡亲王拨开她掐脸的手,起身端着碗道:"我去吧。"


    望舒郡主受不了,也起身朝外喊:"闻人叔叔!林叔!你们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我弟弟怎么变得像个傻子一样只知道盯着人脸看!"


    闻人胥和林承海被她喊过来,都说回来的路上没遇见奇怪的人和事。


    "不可能!"望舒郡主扶着额头,回屋后又重新在梅良玉对面坐下,她沉思良久后,像是妥协了一样说,"好吧,你刚回来的时候我语气是凶了点,我……"


    坐在对面沉默的少年忽然迟疑开口:"你……"


    梅良玉忽然能开口说话,也有些惊讶,少年还带有几分稚气的嗓音十分陌生,让他下意识地闭嘴。


    "你什么你?"望舒郡主屈指敲了敲桌面,"有话就说。"


    梅良玉发现自己逐渐能操控这具身躯,他低垂脑袋,没有去看少女鲜活的身影,舌尖抵着牙关,几经犹豫,还是低声问出:"你怎么在这?"


    阿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是如此鲜活生动的……存活在他记忆里的人,分明已经被命运残忍的……


    "你都被那些贼人绑走了,我能不来?"望舒郡主咬牙恨声道,"我就知道那帮鬼道家的术士没安好心,如果不是闻人叔叔拦了一手,母亲也及时赶到……"


    玉衡亲王端着热好的鲜藕汤回来,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望舒郡主发现少年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


    她给气笑了:"你能把你哥脸上看出花来!


    玉衡亲王说:"阿姐,他这次被绑去南水州,许是吓倒了他。


    望舒郡主便问:"你被吓倒了?


    少年沉默不语,目光像是望向很远的地方,有些失焦。


    玉衡亲王说:"确实是吓倒了。


    望舒郡主起身:"那我去跟母亲说,让母亲来。"


    梅良玉只觉得头疼。


    他曲肘撑着脑袋,给自己眉心按压,压下心头所有情绪,强迫自己思考。


    为何早已死去的人会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为何他会回到十三岁这年?


    为何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


    在这一瞬间,梅良玉忘记了许多事,却也记起了许多。


    他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都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存在。少年不由转头朝屋外看去,男人的声音逐渐远去,脚步声缓缓靠近门口。


    屋门打开的瞬间,梅良玉看见站在门口的紫衣女人,女人的目光温柔又放松地落在他身上,带着点点笑意朝他伸出手:"……我们回家吧。"


    母亲温柔的声音唤醒了少年的记忆。


    从山寺大门前开始,阿姐和兄长已经叫过许多次他的名字,他却在此刻才从母亲口中听得清楚:


    东兰离,回家吧。


    少年目光怔怔地望着朝自己伸出手的女人,眼前是母亲温柔放松的眉眼,身后跟着笑容明艳的阿姐,不远处就是慈爱的父亲——可在他的脑海深处,却飞速闪过围城雨夜中,女人带血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无论他如何嘶吼、求饶、诅咒,都没能改变自己失去一切的结局。


    原本呆愣坐在桌边的少年猛地站起身大步向前,却在快要靠近女人的时候顿住,扬首时,却已红了眼眶,滔天恨意积聚胸腔,却无处发泄,令他死咬着唇,鲜血淋漓。


    "怎么了?"母亲惊讶又不解,伸出去的手转而为他拭去眼角的湿意。


    "你哭啦?"阿姐也十分惊讶。


    公孙羲眼神询问站在后边的玉衡亲王,对方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阿离?"男人温和又带笑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少年抬眼,暴雨掩盖了人们询问的声音。


    十三岁的东兰离迈步往前,朝父母走去,而梅良玉留在了屋内。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