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味道，奔放而热烈。
不比都市的繁杂，永宁小镇的夏天寂静，安详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这也确实是很老的小镇子了。
山坡稍平处支着一个榉木画架，画纸上坐在河边的少男少女逐渐成形。
最后一笔落下，于知希缓缓放下画笔，盯着眼前的少年看了一会儿。
少年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微扬着唇，捧着西瓜对着她笑靥如初。
他永远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没忍住，于知希伸手摸了摸画中人喉结上的痣。
她以前很喜欢这颗痣，可是算命的先生说，长在脖颈处的痣在相学上很不利，会损人气运。
顾爷爷半身戎马，退下养老之时开始信佛也信命，本想带戈戈去点掉，可被戈戈拒绝了，说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中国人，怎么能信这些相士的胡言乱语，顾叔叔对此也嗤之以鼻，于是顾爷爷只能作罢。
只是如今，于知希每每想到这些，都觉得，也许那个算命的相士说得对。
说她的也对，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的……
天边的残红一点点的消失殆尽，倒映在河水中的红色越来越少，天色又暗了几分，一辆火红色的跑车从远处驶来，蜿蜒的马路，暴躁的引擎声忽远忽近。
很熟悉的声音，于知希习惯性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小镇靠近山这边的马路偏窄细，且弯道多，可跑车的主人照样把跑车开出了风驰电掣的效果。
于知希勾着嘴角摇了摇头，眼看跑车在山脚下停下，她淡定地伸手，纤长白皙的手指按压在固定画纸的夹子上，微微使力，画纸轻而易举地被拿了下来。
动作不慌不忙，冷静且熟练，像是做了几百几千次。
来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刚好收回了手，面前的画换成了她画了一个下午的婚纱设计图，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署名：ann。
简单的英文字母干净利落，“n”字的最后面习惯性翘起的小脚又带着秀气的可爱。
“扣扣，我就知道你会在这，看我多了解你，连你家都没去，就直接来这儿了。”
颜如玉微喘着气，拍了下于知希的肩膀，咧嘴笑嘻嘻道。
于知希点点头，浅笑，“嗯，还是如玉了解我。”
闻言，颜如玉脸上笑容一顿，忍不住朝于知希翻了个白眼。
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如玉了。
“颜如玉”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个仙女，可是“如玉”听起来就和“如花”没什么区别了。
这个名字是她奶奶给她取的，奶奶出身书香门第，希望自己的孙女能长成一个温婉动人的女子，只可惜愿望落空了，颜姑娘不小心就被带偏“长残”了。
她的个性太过外放，风风火火得像个汉子。
看着于知希微笑的表情，她气愤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放在于知希的旁边，也不管自己身上还穿着白色的裙子，就想学着于知希的样子随便在草丛上坐下。
“你赶紧把你脸上的笑给我收回去，别笑得跟我奶奶似的……”
一脸慈祥。
只是刚碰到草，她就叫了一声，捂着大腿弹了起来，一边没什么形象地揉着大腿，嘴里一边“嘶哈嘶哈”地吸着气。
“啊~我……去，这草好硬啊！扎人又疼又痒的……”
说着，她转头看向正坐在地上对草无动于衷，正捂着嘴笑着看着她的于知希，好奇地问道，“扣扣，你就不觉得扎屁股吗？”
于知希：“……”
顺着颜如玉的视线，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地屁股，“……还好。”
“还好？这哪里还好啦？明明就很扎，我记得以前顾……”
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说出一些不应该说的话，颜如玉及时打住了，她闭上了嘴，眼神带着小心翼翼地看向于知希。
于知希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画板，垂下眼敛，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缓缓启唇，“颜颜，我早就习惯了，你们没必要……”
还这么小心翼翼。
看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颜如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于知希像山谷里的湖水，蓝色的，深邃的，水面上永远都只有一丝连着一丝的细浪，你看不到底，所以也看不到她心里最深处的情绪。
平静清冷得太过分的湖面，反而让人更想看到它掀起巨浪的模样。
只是想想，颜如玉又觉得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她见过的，见过湖面很大的浪，高高地掀起，落下时砸在湖边的石头上，然后在撞击的力度下再度掀起，又砸下……细碎的石头被卷入湖水中，沿边的草湿漉漉的，凌乱地趴在地上，一地的狼狈。
风浪过后的湖水再度恢复了平静，只是感觉更深邃了些……
颜如玉收回思绪，不在意地耸耸肩，“那没办法，我们也习惯了。”
于知希也不想多说，主动转开了话题，“不是说和夏毓在外面玩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颜如玉就炸了，她立马叉腰，一脸气愤。
“不要说这个下流了，我讨厌他，一提起他我就有气！”
于知希扬扬眉，“你又随便改人家的名字。”
“他就是下流，对我这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还对别的女人下流……”
听着耳边不停埋怨的碎碎念，于知希的嘴角又往上弯了弯，低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颜如玉开车和她冲动的性格一样，又猛又快，可于知希的气场好似自带减速buff，她控制不住地放慢了车速。
车子在大门外停下，于知希拿好东西下车。
颜如玉接了个电话，然后急急忙忙地摇下车窗，探头朝车边的人喊。
“哎~扣扣，我就不进去了，下流找我，那几个袋子是我爸妈让我拿来的，是他们旅游专门带回来给于爷爷和顾爷爷的补品，你拿给他们哦，我就先走了，爱你哟，么么哒~”
比完心，颜如玉发动引擎就掉头跑了，留给站在原地还来不及开口的于知希一脸汽车尾气掀起的灰尘。
于知希：“……”
刚刚也不知道是谁说讨厌人家的。
她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无奈笑了笑，收回视线，转身推开了院子的门。
带着些年岁的大院，红色木门上的油漆斑驳，墙边的老梧桐长出了围墙，上面结着一颗颗碧绿的果子。
她小时候被骗着吃过，又苦又涩。
“吱呀~”
生了锈的金属互相挤压发出略尖锐地声音。
门被打开，一只漂亮的短毛猫翘着尾巴，步伐从容，优雅地抬脚踩在低矮的门槛上，仰着小脑袋仰头睁大眼睛看着她，轻轻地“喵”了一声。
“年年，是饿了吗？”
短毛猫没再支声，转身高傲地拿屁股对着她，摇着尾巴，扭着小腰走了。
于知希：“……”
她养了一只及其高冷的猫。
于知希叹了口气，转身关上了门，这才抬脚往里走。
堂屋里的人大抵是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朝外中气十足的喊。“扣扣，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说什么时候回来就要什么时候回来，你这像是什么样子……”
声音虽然听着气势十足，可是却依旧掩不住老迈的无力。
随后，里面又传来另一个争吵的声音。
“这哪里晚了？这才几点？年轻的小姑娘多玩会儿这么了？再说了，我们家扣扣多乖。”
“顾老头，我教育我孙女，要你多嘴？”
“你嘴碎，我可舍不得我孙女被说。”
“那是我孙女！你这个不要脸的顾老头……”
……
听着两人争吵不休的声音，于知希无奈地笑笑，加快脚步往前走。
多看了门阶前的两颗桂花树，还想着这么热的天气，要不要给它们浇点水。
推开虚掩着的门，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放在门边，看向正在下围棋的两位老人微弯着腰笑问，“两位爷爷，饿了吗？”
于国雄放下手里的棋子，转头看向自己的孙女，浓眉微皱，严肃道，“你别以为你刚刚对那只蠢猫说的话我没有听到啊！你把我们当猫哄吗？”
退伍多年，可是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半身戎马，不知道拉拔了多少小兵蛋子，于国雄现在虽然满头白发，脸上满是皱纹沟壑，可依旧不怒自威。
于知希讪讪笑了一下。
“……爷爷，您耳朵可真好。”
说着，她连忙转身，穿过堂屋，去了后面的厨房。
看着于知希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顾远收回视线，捏着手中黑色的棋子揉了揉，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对面望着左边的门发呆的于国雄，沉声道，“老于啊！你对我们扣扣还是太严厉了。”
于国雄怔了半秒，“我也不想啊！只是放心不下啊……”
两个院子打通围墙合并在一起，满是空屋子，看着比之前独立的院落更空了。
这诺大的院子，现在只有扣扣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和他们两个半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的老头子，他怎么能放心就这样把扣扣一个人留下……
顾远也没再说话，他也希望扣扣坚强，可是也心疼这个坚强的小姑娘。
别看老于对扣扣这么严厉，可是他知道，这都是强撑的假象，越严厉越凶，扣扣就更有安全感。
他们的声音越大，吵架的精神头越足，扣扣啊，才能更放心他们……
深夜，于知希在洗完澡之后，像往常一样去了堂屋，将中间桌子上的牌位都擦拭了一遍。
最右边的牌位，上面的照片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和她下午画纸上的少年有着一模一样的笑脸。
她摸了摸照片，对着照片笑笑，轻声呢喃，“戈戈，我想你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总是觉得他还会回来，她总是想着把自己的思念每天念一遍，这个拿生命去爱他的大男生终能听到。
她其实知道在山坡上时颜如玉想说什么。
颜如玉都记得的，她怎么可能会忘。
读书那会儿，连她坐自行车后座，这个笑得一脸阳光的大男孩生都会垫上软软的垫子。
而现在，她连坐草地都习以为常。
因为啊，他不在，就没人给她准备垫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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