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壹陆壹


    时气越暖, 宫里气氛越紧张。几方都眼巴巴盯着皇后的肚子。


    太后见皇后的时候有限,可是估么着,到四月低怎么也该到日子生了。在西山住到四月下旬, 宫里还没消息传出来,生怕四贞和苏墨尔误事, 总不如自己在宫里调兵遣将,又便宜又踏实。而且这么满腹心思, 也不是礼佛的机缘, 于是赶在月底前回宫,亲自回来坐镇。


    一回来,静妃就来拜姑母,两人还没寒暄完, 谨贵人也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细数别后宫里的情景, 可是说不几句, 自然地就说到皇后身上。


    “她真是惫懒,自从太后出宫,她跟我们只见过一次,还是福全抓周,她为了热闹,叫我们过去凑趣儿。也不过是在坤宁宫布置的红彤彤的屋子里站了站,都没跟我们说话。”谨贵人嘴快, 说过又扭脸对着静妃问,“跟你说话了嚒?”


    “哦。”太后捧着盖碗茶,撇着浮面的茶叶, 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静妃料想这不是太后想听的, 顿了顿, 说:“万岁爷回宫,对皇后越好,对我们就越不待见。这两个月后宫的人怕是皆未面过圣。皇后倒是半月能见着一回,不过……”


    太后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说就说,说一半吞一半,连草原女子的爽利劲儿都丢了。”


    静妃施个礼,接着说:“我见的少,可是佟妃和端贵人有孕我们都是见过的,皇后的肚子,比她俩临盆也差不了多少……可她竟还能招呼着给福全抓周。也不算‘抓周’了,二阿哥都多大了……”静妃说着就克制不住,露出不屑的神气。这几句里有实有虚,无关紧要的里头掺着她想说的。


    “二阿哥抓周什么时候?”太后才有了点兴致,呷口茶问。


    “四月中。”谨贵人接话,“太后刚去西山不久。我还记得那天天气好,难得,京城的春天,没风……”


    太后抬眉剜了谨贵人一眼,啰啰嗦嗦这些没用的,偏她嘴快,静妃想说什么,被她抢了话。太后看了眼静妃,静妃才缓缓开口,一抬手,手上的戒指熠熠闪光:“那天皇后换了薄衣裳,那肚子,也不好使劲盯着看,可是跟佟妃和端贵人临盆真没两样。”


    “还有什么特别的?”太后撂下茶碗问。


    静妃和谨贵人听太后问,两人都垂头坐着,想了半天,谨贵人先摇摇头,静妃才抬脸,一翻眼皮,白眼珠儿一闪而过,转着手上的戒指说:“倒没有。皇后待福全好,对我们客气疏远,只要不招她,她也懒得理我们。浑身的举动和那劲儿,还是跟以前一样。”


    再坐坐,太后唤:“苏墨尔,换茶。”苏墨尔应着却不进殿,静妃和谨贵人明白,太后下逐客令呢,于是一起告辞,出来。


    到了慈宁宫门外的甬道上,谨贵人问:“姐姐,宁妃姐姐还好?”静妃对着她翻个白眼,半仰着头,答:“挺好,只是你想着人家,人家指不定想不想着你。谨贵人慢走,我先走。”静妃一甩帕子,挺着腰杆儿踩着花盆底儿,一抬腿跨过宫门,甩着手走了,指上一只大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


    慈宁宫里,苏墨尔捧一盏新茶进来,垂手立在太后身旁,试探说:“太后,您今儿直接在静妃她们面前提我?”


    “她俩都是自家人,不妨事。予想,不在皇帝他们面前提就是。你也是替予受过,总不能一直这么不见光……”太后尝一口茶,“什么茶?味道稀罕。”


    “是莲心茶,清清心。”苏墨尔说。


    太后又尝一口,说:“是挺清气。”指指地上脚凳,“你别站着,来,坐,予有事儿想不通。”


    苏墨尔告了座,坐下:“老奴给太后锤锤腿,西山到这儿百八十里,颠儿乏了吧。”


    “百八十里。”太后冷笑一声,“当年咱们在草原,一仰鞭就是百八十里,现在坐轿,怎么百八十里反而腰腿都不自在。”


    “也不瞧瞧咱们是什么年纪咯。不过坐轿就是窝憋,真骑马说不定反而爽快!”苏墨尔一边锤一边说。


    “你说,皇后的身孕怎么回事?上次她来,你瞧了?是该到日子了罢。”太后阖着眼,藏在之下的眼珠不安分地一直转,她对帝后的了解越来越少,更别提其他。现在那小两口连诞育龙子的日子都瞒着她,问了几次不说实话,那么大的肚子,明眼人都瞧得分明,能挺到六月?偏偏问了几次都是六月。


    “肚子大,也有可能是双胎?”苏墨尔犹犹豫豫说一句。这事儿她也犯嘀咕,想来想去,若真的六月生,八成是两个。皇家谨慎,生两个不算是祥瑞,而且双生子面貌相似,不能继承大统,是不成文的旧例。


    帝后瞒人,八成因为这个!太后听苏墨尔一说,醍醐灌顶,一直以来的疑惑解了,前后事事都说得通,怪不得不给太医瞧,怕太医嘴不严谨罢。儿子跟自己真不一条心!这么大事也瞒着,双生子怀胎生产的风险都大得多,生出来还有许多事该打点,他俩年纪轻轻,知道什么。


    太后心里震惊,面上不愿露出来,依旧阖着眼睛坐着,微微抬抬眼皮儿,从眼缝儿里瞧着苏墨尔坐在脚凳上给她锤腿,不吭声,只闭目端坐着。


    这事儿,太后错怪帝后,他俩只知道肚子可观,却没多想。


    宝音觉得异样,可摸了那么多次脉,总不落实。有道是关心则乱,医者不自医,对自己最亲近着意的人,再高明的医术也不够用。私心里,她不想皇后怀双胎,怀胎不好受、生产更难。还有皇家那些避忌,双生子的前途都比普通的阿哥公主晦暗。


    如今到了日子口,胎动时宝音在旁边瞧,怎么看都是两个,看得她心惊胆战,止不住地皱眉。


    她的奶姑娘,命途怎么这么坎坷。从小没有爹;长大了,终于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又被拆散了,远远送到京里来;庆幸跟女婿和睦,有了身孕,又是这么个险情……想到这儿,宝音泪涌了满眼,枯瘦的手抹把脸,她得振作着,好好保着皇后。


    金花只顾着高兴,扶着肚子,看看宝音,说:“姑姑,你瞧,又在里头翻跟头。这娃娃有三头六臂?几下里往外伸腿儿抻胳膊。”拍拍将将胎儿撑肚皮的地方,“你别现在神气,等六月你再厉害,一下就从妈妈肚子里出来,行不行。”


    宝音站在一旁不吭声,金花拉她的手,问:“姑姑,你怎么这脸色?哪儿不舒服?最近伺候我们,把你累坏了。”她一说“我们”就高兴,笑得眉眼弯弯,戳在脸颊上。


    这一句贴心的话,问得宝音心里堵得慌。她的奶姑娘,从小贴心,性格好,长得也好,一副菩萨心肠,长大了不争不抢,处处周到周全,偏偏给她横这么大一坎儿!


    还有那女婿,跟奶姑娘金童玉女的一对儿,给观音当童子也当得的……先是得了病,万幸好了,只留几个麻子坑。为这回的身孕高兴得什么似的,要是奶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怕他也遭不住。一个小娃娃,牵着这一双人。


    “姑姑不怕累,只要娘娘好好的。”


    “姑姑,你别叫我娘娘,唤我小名儿听听?”金花拉姑姑的手,“来我身边坐,抱抱我,像小时候一样,好不好?”她笑着对宝音伸出胳膊,把脸埋进宝音怀里,“姑姑,姑姑,姑姑你替我高兴嚒?我也要有小娃娃了。我这么小的时候,还没出生,是不是也这么淘?”


    不对,阿拉坦琪琪格不知道父母是谁,又有谁知道她还没出生时什么样儿?这话问得没道理。她急着改个话口,在宝音怀里拱一拱:“姑姑,我小时候听话嚒?”


    宝音像哄个小宝宝一样拍她的背,一边说:“听话。我在大风雪里带着你,跟你说别出来,你就乖乖不动。后来也是,乖得像只小绵羊,抱在怀里不哭不闹,还会咧着嘴笑,所以王爷一看你就喜欢。”


    金花以前没听宝音说过这些,好奇地问:“姑姑那会儿就抱我了?”


    “可不是,你一进家,王爷就让我养你,那会儿就抱你了。”


    “那我小嚒?人都说小娃娃丑,我那时候丑吗?”


    “不丑。白白净净的、高鼻梁、大眼睛,只是有点瘦,脸比苹果还小,那么小一点儿,就比个小耗子大一点儿。”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宝音摸摸金花的头发,“难为你,小时候亏着你了,娘胎里就缺……以后咱们都好好养着,顺顺当当的。”


    “姑姑怎么知道我胎里缺?姑姑是不是见过我亲娘?”金花紧紧抱着宝音的腰,在她身上深吸一口,犹豫半天才问出来,“姑姑的味道,闻了十几年,没够。比亲娘还亲。”


    “这……没,没见过。”宝音一顿,“抱,姑姑一抱就知道,那么瘦那么小,不是娘胎里亏,怎么会那么瘦。你姐生下来跟小狼崽儿似的,你呀,就一小耗子。”


    宝音偷偷擦擦泪,转个话头,说:“没事,以后咱们的小娃娃啊,肯定生出来白白胖胖的,比小狼崽儿还壮。”


    “姑姑怎么这么说你的小外甥,伊是小狼崽儿,你是狼外婆?”金花有些不乐意,把脸从宝音身上抬起来,“姑姑见过我亲娘就好了,我可太想知道我爹妈是谁了,两辈子都没娘……”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壹陆贰


    到了六月, 小夫妻都睡不着。金花不舒服,躺着不是,坐着也不是, 睡不一会儿就醒。她一醒,福临也跟着醒了。


    睁眼看, 她背对着他。宽肩的肩膀头撑着衣裳,顺着柔滑的淡黄衣料收到窄处, 是一握纤腰, 原来他两手指尖儿碰指尖儿就能环住。现在丰腴些,可从背后看,仍是个“窈窕淑女”。万万想不到实是她大腹便便,辛苦地睡不着。


    他挪一下, 手握到她肩上, 凑到粉耳边轻轻说:“醒了?要什么?我去拿。”压低的声线, 生怕把外头守夜的小宫女惊醒了, 进来聒噪。


    “我睡不着。”她睁眼看着帐子,团福的纹路,她每每睡不着便瞪眼瞅着,从天色暗到天大亮,再熟悉不过的,闭着眼睛都能写出各样不同的“福”。也压着声说:“最近总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以前不觉得,现在想想父亲母亲对我像是不同, 父亲待我比对姐姐更客气,母亲则顺着父亲,一味溺爱我。倒是姑姑……”


    “姑姑怎么?”他闭着眼睛问, 她的娇语就跟迷药一样, 迷得他晕, 心里安定,昏昏沉沉地将要睡过去,听到她提“宝音”,他立时醒了,问一句。


    “她对我严厉些,小时候师傅教我说满语,我不好好学,她打了我一顿。”她捧着肚子艰难地转过身,安顿好了,跟他对脸儿躺着,“姑姑怎么知道以后我得会满语,要是不会满语,太后八成选不中我嫁你……”


    若是没嫁他,她在哪儿?金花也许不会穿越来,那她还在原先的日子里;阿拉坦琪琪格也不会散了魂儿,琪琪格该还跟阿桂在一起。


    他闭着眼睛听她说,细长的眼缝儿,浓密的眉。最近总拧眉心,两眉中的宽缝儿里三条若有若无的浅浅的皱纹,像是水面上淡淡的波。“最近有烦心事儿?眉心的印子深了一点儿。我就不喜欢看你皱眉,咱俩头几回见,你一看我就皱眉,我一看你皱眉就害怕。”那时她刚穿越来,人生地不熟的,正惶恐。


    “害怕?你是一见我就惦着骗我。手指头还没挨着你,豆大的泪珠子先“啪哒”“啪嗒”掉……”他寻摸着她的手拉住,“最近南方不太平,金陵都叫郑成功围了,战事吃紧。”


    “要紧嚒?”她伸手在他眉心揉一揉,“大约不要紧……”往后大几百年的国运,满清固若金汤。


    “借你个吉言。头疼。”外头一声惊雷,轰隆隆地拖着长声,萦绕在殿里,“又到雨季了。”


    “你到雨季想起什么?”她往前探探头,把脸置在他气息里,借着早晨熹微的光,细细摸他的脸。他的天花疤也凑巧,在眼下,像个泪坑似的,也不知道给谁预备的。她想到这儿“嗤”地一笑,“我一听到雨打檐就想起那次,我陪太后听小戏儿,殿里云板轻慢,你揽着我,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难为你,脸上装得一本正经……”


    他睁开眼,眼底的光像草原上的小溪,清亮,还有点霞光的绯色:“你知道?你知道还一直试探我……白废了那么多日子。你瞧,现在多热,做月子也吃苦。要是早些,春天生娃娃多好。”


    “说得好像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似的……什么时候生娃娃哪儿是人力能选的。”她摸摸肚子,“伊今儿倒乖,还睡着呢,没鼓捣。可惜我自己睡不着。”


    他挤挤眼睛,朝肚子撇撇嘴:“这还不是我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哎,说正经的,我一听雨打檐就想那夜,你哭一场,又从养心殿走了,我夜里听着雨声,满是孤独寂寥。这世上,我钟意的人竟跟我无缘,真真活着没意思。”


    她不用他明说,她知道他说的哪夜,他们拢共过那几回招,回回都是她险胜。回想起来,哪是她险胜,是他紧要处起了怜惜之心,放了她。若不,就这深宫高墙,她一个弱女子,斗得过谁,又逃得了哪个的手掌心?


    “后来呢?”她依偎在他怀里问。


    “后来你不是都知道?当牛做马的,捧进抱出,天子也不当了,只当你的拐棍儿。那次我抱你,皇额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宫里人哪见过这阵仗,从小也没这么殷勤荒唐过……”


    他也伸手摸她的鬓角,乌压压的头发,为着睡觉方便,结成根大辫子,鬓角一圈毛茸茸的碎头发,打着圈儿散在外头。他摸两下,忍不住低头印上个吻:“还带着你出宫,亲王府明明是我叔伯堂兄的家,可我怎么就有种女婿进门被大舅子小舅子围观之感。特别是你奶娘……”


    现在想起来,怪不得他初见宝音就觉得怪异,一是似曾相识,总觉得这人他见过,二是宝音审视他格外细致严苛,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宝音细细察看,尤其是他对金花,微末处都被宝音着意瞧在眼里。


    所幸过关了。


    “现在最不喜欢下雪。”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金花明白他什么意思,阿桂来那日,京里落了好大的雪,她扑到阿桂怀里那一下,犯了福临的忌讳。后来他一抬胳膊,就要她窝进他怀里,病中时颤巍巍的也要把她搂紧,还要问:“暖不暖?”


    “我知道,你舍不得三阿哥,起了名儿还没进玉牒,母亲尊贵,从小健壮,本来该是个明君,因为我……”她也不想提阿桂,只能拿殁的三阿哥打岔。


    “你啊,你也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他嘬嘬她的翘鼻尖,“你亲亲我,我以后就不提了……”


    她仰着头,细细看他,轻轻在他眼下的泪坑里亲一下。


    他箍着她,说:“这个不成。要你第一回 亲我那样,先叫朕一声‘表舅舅’,再‘使坏’。”


    “我有心,也得问问肚儿里的娃娃,我一亲你,它就在里头翻筋斗,肚子都要给伊闹豁了。”这会儿两人絮絮说话儿,把肚里的说醒了,她寻着他的手贴住肚皮,“这儿,伊醒了,你猜,是踢腿还是打拳?”


    “这小子,还吃爹的干醋?”他语气严厉,脸上却满脸喜气,模糊的晨光里也能瞧见他丹凤眼宝光灿烂,长手长脚却偏生蜷成个“球”,侧脸贴到肚腹上,喃喃说,“娃娃,你什么时候出来?爹娘等不及……”


    这个“球”一弹,重弹成个长条,凑到媳妇耳边,说了句什么,说得她“腾”脸红了,从耳朵尖儿到脖子根儿。他开始只见她耳朵红,胳膊肘撑在床上,纵在她头脸上细看,才发现她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腮也红,面色秾酡艳丽,眼睛似要滴出水来。他小声问:“你羞什么?上次谁说自己‘馋’?后来又是‘渴’,那许多花样……”


    她伸伸手,从他枕下拽出条浅青色的纱,对着他晃一晃,覆在脸上:“就你会笑话人,不知谁跟个‘痴汉’一样,拿人家的纱不算,还背着人盖在脸上,盖在脸上不算,还背着人闻,背着人闻不算,还给人撞个正着……”


    她还没说完,他已经呵手了,说:“本来为你的身子,都让着你。我瞧着你这是太平日子过腻味,专门来招惹我。”说着就往她胳膊肘儿腿窝儿的痒痒肉上挠,挠得她格格笑个不住,捧着肚子说:“哎,肚子疼,你欺负我……我告姑姑去,姑姑说最近不能大笑不能哭。上次她说的时候你还在旁边点头,转脸儿就行走了样儿!”


    他收了手,仰着躺在她身旁,拉着她的小嫩手用胡茬儿摩挲手掌心儿。


    宝音这话,他知道,所以才没告诉她身世。他派去蒙古查她身世的人早回来了,她父亲进京时也跟他禀了,两厢对照,应该是查确实了。


    她偶然幽幽说一句没有亲娘,他都想告诉她,你有。只是宝音说十几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等瓜熟蒂落再说。他才一直忍着没说,几次话赶话,他几乎脱口而出。


    小宫女呼和听着殿里的动静,在帐子外头探头探脑:“万岁爷?”


    “什么时辰了?”他问,她在一旁听着,刻意把手心送到他下巴的胡茬儿上,这把好嗓子,随便说一句就这么好听。


    “小吴公公说,到时辰了。”小宫女呼和在外头答。


    他扭头对她叹口气:“朕该起了。”


    “我陪你。”她把小手在他手心里攥个拳,“拉我起来。呼和说‘小吴公公’,这宫里‘小吴公公’也太多了,倒是‘老吴’公公只有一个……”她小着跟他扯闲篇儿。


    他哪儿舍得拉她,斜剌着身子像捧娃娃似的两手伸在她背上把她捧起来,一边说:“管他们的。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伊醒了,我就没得睡。”她在他怀里坐直身,“这几天热,早起洗个澡,万一哪天生了也清清爽爽。”他把她落在床榻上的浅青色的纱捡起来,掖在袖口里,问:“姑姑说哪天?”


    “姑姑也说不准,反正这个月。我先伺候你穿衣裳?”她看他掖纱,挑挑眉笑,“也给你的纱找个荷包安置。”


    “不敢劳动,听说姑姑这月都不准你出宫门,我哪敢劳您的驾。实话说,我现在人在朝上,心也拴在这边,早晚你们平安,我才宽宽心。”他自披了朝袍出去,过会儿穿整齐了再转回来,“贤妻动动手,帮我系个带子。”


    这会儿她也穿好了,站在脚踏上掂着脚帮他扶正冠,在他颈下打着结,说:“今儿没事儿就早回来,我泡的梅子酒得了,你回来就开坛,我不能喝,你帮我尝尝。”


    作者有话说:


    非从头到尾细细看,看不懂这一章。我该给每件小事儿做个“指章牌”。


    感谢看到这儿的金主大大。


    第163章 壹陆叁


    皇帝穿戴整齐出了坤宁宫的门, 吴良辅赶忙跟上来,万岁爷往旁边睨一眼,问:“吴不服呢?”


    吴不服听见赶过来, 说:“奴才在。”


    “娘娘这儿,你腿脚麻利, 有事情赶紧来报。”皇帝眯着眼睛,瞅了瞅外头的天, 刚一阵轰隆隆的雷, 这会儿天将亮,反而晴了。日头还没起来,扑面一阵燥热,他皱皱眉。前朝后宫只隔着一道宫门, 可皇后一离他眼么前儿, 他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吴不服应着声儿, 另一边吴良辅瞧着万岁爷的神气, 说:“凌晨又雷又雨,现在马上朝霞普照,倒是风调雨顺。”


    皇帝听了这句,心里才好受些。摆着长腿迈步,一边说:“走。”


    *


    还没到正午,顺治帝在养心殿西暖阁跟新封的安南将军达素和另两员大将商议解金陵和镇江的危的法子。有个小太监在门口晃一晃,皇帝一眼瞧见了。


    今日谈的军务, 小太监都不准到跟前,既然有人到了门口,他想起早上出门嘱咐过吴不服, 心里存着疑, 又像是要印证他的预感:他今晨间一直心神不宁, 人在前朝,神思却不知在何处,本以为是因为金陵的危急。对着达素三名大将摆了摆手,喊了声:“吴良辅。”


    吴良辅马上迈着小碎步踅进来,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皇帝听完,点点头,说:“朕马上去,跟她说……”顿了顿,又说,“甭说了,等朕去。”


    等吴良辅退下,达素领着两员大将跪下磕头,伏在地上说:“奴才等主子空了再递牌子。”


    皇帝起身把达素扶起来,说:“什么事儿比金陵的困更急。今儿务必谈出个章程,拟定了,你们赶紧发兵。”声音听着镇定,可说话间,他额上笼上一头汗。


    一摸头想到六月热,她早上还说今夏身子重,怕热,心里“轰”一声,又摆摆手示意达素他们先别奏对,朝着外头补一句:“吴良辅,多多送冰过去。”


    日头过了正中,又微微朝西斜,皇帝跟安南将军的密谈才勉强算完,皇帝心里存着事儿,实在耽搁不住,眼睛瞅着日光在殿门口投下的影,留个话头说:“你们回去写个折子上来,朕斟酌斟酌。”三位大员还在地上跪着,皇帝已经先摆着长腿出去,袍子角扫着地上大臣的脑袋顶儿。


    殿外伺候的太监听到动静,早一阵纷乱,吴良辅揣度皇帝心急,头午接了信儿就安排好御舆在御道上等,只等皇帝言声,火速送他去后宫。


    皇帝一脚跨过宫门,在台阶上一站,心里闪过那些礼节,上舆、起、落、下舆……再快,一刻钟也过去了,白白耽误工夫,平日不急时不觉得,眼下他心急,须臾延宕不得。


    再看那些侍候御舆的小太监,在六月的毒日头下晒了一个中午,都垂头耷脑,看他们这副懈怠的样子,他更心急了。


    他一步从门槛上跳下来,跑了几步,从御道拐出来,一扭身,想着太监和宫女都瞧不见他了,他撒开腿疾奔。从上午就一直惦着她,可是被事情绊住了,如今马上要见她了,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脚下加劲,三步并作两步矫健地跳上汉白玉的台阶。


    胸膛剧烈地起伏,气喘越来越烈,跑得急,风声在耳边擦,他突然自责,今儿是怎么了,非要跟安南将军他们把金陵的事儿议完。明明金花还在坤宁宫等他,他从没孩儿时就说要陪她,见真章的时辰反而耽搁住了……


    可是,金陵和镇江的军情实在紧急,江苏往北是山东,再往北是京畿之地。若他是郑成功,一定先取长江天险,然后长驱直入杀进京来。


    入关十余年,有多少汉人是真心拜服的?只怕郑成功打着前明的旗号一招呼,不光老百姓,连亲封的汉人县官武将怕都会倒戈。


    饶是如此,破郑,福临心中有数。入关十来年,八旗子弟的雄风仍在,只要实实在在把破敌之法议出来,扎扎实实做下功夫,怎么可能让郑成功那么轻易破了长江天险。更何况他信得过达素,要不也不会把这么大一役交与他,可是大章程还要他自己拿了才安心。还有一层,从小学了那么些兵法,终于又遇上个大仗,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从来不是那种纸上谈兵的文弱书生,他有运筹帷幄的雄心。


    他一直计划着把安南大军的策略议定,送走大军,他就安心陪着她。没想到她偏偏在这日子口,前两日遴选大将,拖到今日才定这一仗的战略……罢了罢了,晚些达素送折子进来,他批过送大军起程,算是两头不耽误。——心思多转两圈,他又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早了几日,这算不算早产?娃娃会不会不足月?短短的路,他的心思已经到边儿到沿儿地转了几个圈,该他想到的不该他想到的,都想到了。


    心乱如麻,到了坤宁宫门口,往殿里探头。从强光下乍往暗屋里看,他只见到一片暗影,显眼的一抹清丽的雪青色衣影儿泛着冷冷的绸光,让人挪不开眼。他抖了抖眉棱骨,看清了,金花坐在榻上,侧半对着他,身子挡着一半隆起的肚子。


    他的心一下静了,盘在心里的那团乱麻也突然有了头绪,她还好好在这,别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罢。他弯腰扶着膝深吸一口气:“金花


    “哎……”她拉长了声儿应一嗓,后来就不出音儿,只有出气儿的份儿。这一声没说疼,但是旁人听着就疼。他忙直起腰奔到榻旁:“你怎么在这儿?宝音不是遣太监去报信儿说……”


    她一把抓紧了他的手,垂着头不说话,默了片刻:“怕姑姑不让你进去。反正还不到时候,我在这儿等你。”说着抬起脸对他眨眨眼睛,他方看清她的脸,早上还粉白的颊这会有点黄气,顺着她的眼神,他往旁边寝殿里瞧,宝音领着乌兰呼和进进出出,还有几个脸生的老嬷嬷。


    他转回脸看她,听她说:“太后遣来陪产的嬷嬷。我怕进了血房,姑姑还好商量,她们就万万不叫你进去……”她皱着眉,松了他的手,胳膊轻轻搭住他肩头,脸也贴着他的耳朵,下巴颏搁在他颈侧,“疼起来了……”断断续续说,“你别看我,你怎么才来……”


    “耽搁了。”他挺直腰板撑住她,小心绕过肚子去拉她的手,“你不舒坦就捏我的手,能轻松些嚒?”他觉得她张开手心紧紧包住他的手,毫无喘息地一直紧,搭在肩上的手也攥着他的衣裳,拉得他脖颈一阵勒。


    作者有话说:


    番外写一点养小朋友,再写一点现代内容,这本就完结啦(自己撒花)。


    感谢你看到这儿啦,只要有一个人读就没白写。


    第164章 壹陆叁+壹


    福临初时还能听见她柔柔的喘息在耳边拂, 这会子她攥着他的手,抓着他的衣裳,反而没声息了。


    他心里不安定, 另一手抚上她的背,轻轻贴着揉一揉:“你吃苦了。”


    她难受得浑身紧绷, 憋着气度过一个疼劲儿,才说:“疼煞我。”再说就带着哭腔, “无论如何我只生这一回。”这会儿不疼, 她才有心思怕,委屈也泛上心头。


    午前宝音看她越疼越密,马不停蹄遣人去前朝报信儿,他竟然过了午才来。刚她独自坐在殿里, 捧着肚儿就想哭, 怎么变成这般了……像一场梦, 本来还有祖父母和父亲, 现在她还有谁?低头看肚子,宫缩也没碍着小娃娃在里头扭腰抻腿儿。身子不舒坦,人生观就悲观,她的亲人,只剩素未谋面的小娃娃了吧。


    骤然见他,金花又换了心绪。他……她对他生出无限的依恋,熟悉的细长的手摸在身上, 那么亲切熨帖,一挨近就像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同乍进幼儿园的小朋友见了躲在旁边偷看的父母一般,说不清是怨他来迟了, 还是庆幸总算来了个亲人。又怨又亲, 鼻头直发酸。


    喘了几口气儿, 她忍不住再埋怨一句:“你怎么才来。”那意思是她一直等他,她在这世上亲人飘零,在宫里更是只有他亲近,他怎么忍心在这样的危难时让她自己捱?短短的一句,带着娇气,又带着体贴,不疼不痒,责备他又不忍心,更像安慰,她还有精气神儿埋怨。


    五个字儿把他说得心里酸酸的,他皱着眉说:“我想把金陵的事料理明白,专心一意陪你。”说完一缩脖子松开她的下巴颏,扭脸要看她,结果只对上她粉嫩透明的耳朵,一绺头发别在耳后,顺着头发看,耳后白腻脂肥的皮肤竟然也透着黄气,她一边躲一边说:“别看我,疼。”


    他伸着指头捋那缕头发,小声说:“现在好些了?你疼,全是为了我……刚还怨我,这会儿又不给瞧,我怎么‘将功赎罪’?”


    她倏然回头,幽暗闪光的眼睛盯着他嗔道:“瞧了就能‘将功赎罪’?你替我生?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处。”而且她也不全是为了他。


    他一看她的脸就心疼了,不光颊上黄气,桃花眼里的光也黯,往日细细深深的一道整齐的双眼皮的褶儿变宽,跟哭过似的肿,下唇上两颗牙印儿,往日红艳艳的唇也淡了,再仔细看看,还有点儿起白皮儿。往常十足十的美人儿,眼下只能认做普普通通的黄脸婆。怪不得她不给他看。


    他的鼻子酸转成眼圈儿疼,若不是他秀气眉眼,眼眶够深长,那泪几乎喷涌而出,现下只是在眼里打转,糊得她在他眼中都变得影影绰绰了。短短半日,她吃了多少苦头,竟变成这样,早上还是个眉目如画、气色红润的美人儿,笑着给他打台冠的结子,现在憔悴至此。


    “以后我们不生了,无论是公主还是阿哥,我们都不生了。你这气色,我要是能替你就好了,我总是男人,更能耐得住。”他一边说一边往她身下看,清清爽爽的雪青色袍子,一点污糟也没有,他放了一点心。


    这句说得恰好其时,她把他的掌小心贴在肚子顶,说:“又来了。”她低下头,用脑门使劲顶着他的肩,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这样的,不晓得还要多少……”说到后来没力气了,只有气声擦着唇吐出来。


    他手心里一个涨得硬邦邦的肚皮,以前他也摸,皮儿里裹着一汪水,软绵绵地荡,不像现在,就是块儿大石头,她的身子也像块石头,紧紧弓着蜷在他怀中。他抱着她不敢动,听着耳朵里的血管“扑扑”敲耳膜,还有她若有若无的喘气声。


    等她这阵儿疼过去,他紧张地额角的青筋绽起,太阳穴也像挨了一闷棍,跳着疼。不防备,刚蓄在眼眶里的泪就从脸上滚下来,在玉白的雾着汗的脸颊上滚出一道亮。他随意地用手抹了一把。盯着她对着他的后脑勺儿,他才承认他实在怕。


    以前总说女人生产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宁妃、佟妃生产都不顺利,眼瞅着人折腾几天,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他也没把生产当回事……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觉得疼,现在他的小媳妇儿临盆,他盯着她蜡黄的耳后,突然明白这是多么凶险的一样经历。


    他怎么没想明白生产的可怖,先贸贸然把她置在这样的境地里?若是现在让他重新选,他宁可她不从他,一口一声“表舅舅”,把他一竿子支出老远。


    在前朝,商议完如何把郑成功的“十万”大军歼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杀伐决断,眼睛都不眨;在后宫,对着她,他心底的柔软给勾起来,患得患失,刚刚克郑的冷硬化成一腔柔肠。他捧着她,长胳膊环着她,肩膀兜着她的脸颊,明明把她结结实实揽在怀里,可越是身子挨着她身子,越是没处下手,疼惜地手足无措。


    宝音早瞧见皇帝回来,特意远远地不上前。直到皇后几次疼得蜷在皇帝怀里,皇帝又笨手笨脚地不敢摸不敢碰,她才不得不走上来磕个头,伏在地上说:“万岁爷,老奴给娘娘请脉。”


    皇帝还没应,一位刚刚在殿里忙里忙外的老嬷嬷看见皇帝,也抢上前跪着:“万岁爷,里头收拾停当,请娘娘进血房待产。”又对宝音说,“宝音,让娘娘进里头请脉罢。”


    皇帝细细看,这是慈宁宫的老嬷嬷。往常坤宁宫苏墨尔伺候的多,自从苏墨尔犯事儿,这些老嬷嬷渐渐能摸到太后、皇帝的身前。可惜,也是从苏墨尔获罪,皇帝去慈宁宫的时候少,去也是匆匆来去,这老嬷嬷他瞅着眼熟,忖着是太后宫里的人,却叫不上名儿。


    想着苏墨尔对他娇柔的小媳妇儿做下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儿,他嗓子眼儿一腥。太后又来掺和!皇后正挣扎,太后自己不来,派个讨人厌的嬷嬷来,谁晓得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太后的手辣,他早见识过,连对他都是,干脆利落从养心殿抬到睿亲王府不闻不问。太后对皇后和龙子做什么,皇帝都不意外,更何况太后本来就想要皇后的小命儿!


    只是最近太后稍稍安分,国内南方不太平,他净想腾出手来多陪金花几天,这半月他认真与太后虚与委蛇,面上母慈子孝,底子里堤防小心。皇后临产,他对太后派来的老嬷嬷又厌又怕,却不便在面上露出来,私下紧密防着而已。


    “嬷嬷忙了这一晌,去旁边坐着吃口茶,本宫现在倒还好,贪这外殿风凉明亮。嬷嬷再容咱们坐一会儿,受不住时一步就迈进去了不是。”福临还没问话,金花先说了这一番。


    他的胳膊被她捏得骨头疼,她一口气说了这些话,额上沁出汗,等说完就力竭了似的,把额角靠在他胸上,脸上却一脸笑,看看地上的老嬷嬷又看他,对着他皱皱眉,好像知道他不方面说,特意自己把这老嬷嬷支开。


    作者有话说:


    从公历年到农历年了,最近“脑雾”,上班好累,又不舍得瞎写写就更上来。


    读者大大们也要好好保重哦。


    第165章 壹陆伍


    老嬷嬷不声不响退下。


    金花笑笑, 凑到福临耳边小声说:“还不知道这个老嬷嬷叫什么。”


    福临也看她脸熟却不识得,嘴角一牵还没言声,听宝音说:“万岁爷, 娘娘……”


    他俩才一同扭脸看宝音,见宝音继续上前, 悄声对皇后说:“娘娘现在疼得密?”


    皇后点着头,一边开始皱眉:“姑姑, 又来了……”


    “娘娘还是进去, 这一个劲儿疼……”宝音看了眼皇帝,有男人在旁不方面说,只得收住话儿。接生过那么多娃娃,生产时还陪在旁边的男人却没见过, 无论蒙古贵族、王府家奴, 谁会如福临这么黏糊腻歪, 更何况福临还是天子。自己这奶姑娘也奇, 泰然自若让皇帝陪着,疼啦痒了,两人拉着手絮絮喁喁。


    宝音掐指一算,皇后疼得过密了些,怕马上要生。就算她见得多,两三个时辰就顺利产下的也少见。皇后这么顺利,当然少吃许多苦, 她乐得在心里念佛。可那是万中无一的幸运,不是好运,就是极险的, 皇后这身孕又不寻常……


    皇后养的猫儿胖大橘出殿一趟又折回来, 依旧团在榻旁的脚凳上。自从金花回宫, 想着她有身孕,宝音就不准胖大橘上榻。


    胖大橘乖巧地无声团在金花榻下,先是福临过来,后来老嬷嬷和宝音也上前,人一多,它就有些不耐烦。几个人说着话,它已经抻个懒腰,弓着橘色和白色相间的背,掂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去。等老嬷嬷也出去,胖大橘反而又回来了,在榻下转了两圈,“喵喵”两声,仍团着身子趴在榻下冰盆旁。


    金花纳罕,猫儿性子不野,可也不是窝家的“宅猫”,特别是她在睿亲王府住的这一阵子,宫里的小宫女不敢管束它,把它养得越发野性儿,宫里的鸟儿也惧它。今儿倒反常,出去溜达一圈儿又垂着头回来,莫非,它也知道今儿是主人的苦日子,想自己陪着?


    谁也想不到,慈宁宫的老嬷嬷在坤宁宫外安排了一圈小宫女和小太监,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现在坤宁宫蚊蝇也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一只肥猫儿。猫儿只能仍回来,睡眼迷离,看坤宁宫里的小宫女乱忙,流水样往殿里送热水、绸布……


    宝音忍不住心焦,要赶紧摸摸皇后的产程,进前一步,骨节分明的瘦手握着皇后的手,语重心长地唤:“娘娘!”


    金花火热的一只小胖手,被姑姑冰冰凉凉的手握住,火热的六月,她心上也一冷。姑姑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有紧要话说,这时一阵疼从腰上往全身弥散,她也想进殿,福临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想应,还有些想打他一顿。不是他,她大约不会疼这一场,找不到那个可心合意的人儿,她就不生娃娃也罢。


    “姑姑进去等我,我就来。”这话对着宝音说,眼睛却瞧着福临。一双妙目,只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便宝光灿烂,如宝石核一般,目不交睫地看着他。身子不舒爽,她笑不出来,她还有话对他说,还想跟他多呆片刻。独独他们俩人,伺候的宫人只远远侍着。


    “万岁,过下您抱我进去,这一通闹,我行不得。”说着从宝音手里翻出来,小胖手拍拍宝音,安慰似的,“姑姑去罢。”


    雪青色的衣料下,肚子又开始晃。金花额角搭在福临宽阔厚实的胸上,手抚平衣料,把肚子的动静现出来。她侧身安然窝在他怀里,那个缓缓蠕动的肚子也在他怀里,眼皮子底下。把脸埋在他胸上,瓮声瓮气地小声问:“若是我们有什么,你一定保着它吧?”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总觉得老套、矫情,直到这事儿临在自己身上。低下的医疗水平和可观的鼓腹,浑身不爽快,腰疼得仿佛拗断了……太现实,十有八九要面对,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若她在这个世界香消,也许能回到现代。苏墨尔派人捂死她时,她听见妈妈唤她,还有病房里的“滴答”声响,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那时福临生死未卜,她惦着他,还有肚里的小娃娃,才挣扎着选了这边。现在他好好的,不光病好了,容貌颜色仍如旧,小娃娃也将出世。她想跟他一块儿养小娃娃,过神仙日子。可若是不能如愿,退一万步,他跟他们的孩儿在这厢过,她回去现代,她愿意。


    怀孕日子浅时,她还舍得弃了她和小娃娃的性命追随他而去,现在又过半年,小儿在她腹中伸手踢腿翻筋斗,她拍一拍,伊就追着动静在肚子上“鼓包”,伊还没出世,已经占了她大半的心,她已经无论如何舍不下伊,伊是她的娃娃,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伊要好好活着。


    小娃娃若是没有娘……她不也是没妈长大的?祖父母尽心,父亲偶然给点关怀,她平安长到而立。她的小娃娃没有她,也还有父亲,有宝音姑姑,父亲是天子,姑姥姥是妇科圣手,预外宫中应有尽有的乳母、嬷嬷、小宫女……这小娃娃也该像她一样平安长大。退一万步说,唯有她殁,太后才会对这小娃娃少些忌惮,不至于要因为小娃娃的额娘而对伊下手。


    这半年,福临痊愈,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孩儿如何,她如何,其中的利弊,她早权衡过无数次。回去现代对她也有利,母亲正守着她,只要一睁眼,她就能看到母亲,日思夜想三十年,只消撑撑眼皮,她一辈子的遗憾和阴影都该散了。


    只是福临……她舍不得他,他对她真真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予取予求,跟他在一处,她常常忘了他本应是孤家寡人的帝王。可是,世上哪有一生一世的感情,他们甜蜜过一年,她已经心足,若是趁他爱淡情弛前走了,也算是善终。历史上的顺治跟董鄂妃,焉知不是因为乌云珠早逝才留下那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她斩钉截铁地柔声对他说:“你得保着它,我吃了这些苦头,就是为了你、为了它,总不能临门一脚,反而只剩你跟我。”


    耳旁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头顶的喘气时断时续,搂在她背上的胳膊越收越紧,她捧着肚子又捱过一段疼,才听他好听的声线,硬压抑着情绪,说:“你若是有事,朕便荡平这座宫殿,杀尽……”


    金花听到第一个字儿便打个寒噤,往日的他多是风花雪月,炽烈的眼神,柔软的唇,握着她的细长的手……她有意无意忽略了,他还是天子,满清入关的第一位皇帝,六岁登基,从住进这紫禁城起,面对的就是是开花似的农民起义、郑成功、南明小朝廷……今儿早上,他还说郑成功围了金陵,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他从来不怕杀人。


    许是福临护她护的太好了,她都没留意,就在身边,坤宁宫里,他打死打残了多少太后安插的眼线。


    他对她温柔,对太后客气,可他仍是封建君主,慢说她身边人的性命,他要更多人的性命也不过是一句话。所以才轻易把她的身世压下去,自从他大好了,再没人提起她的父亲是谁,太后每次马上要对她冷脸了,看到福临的眼神,又转了态度,淡淡地亲热起来。


    听到他说“杀”,她笨重地挪着身子,抬手捂住他的嘴:“万岁,只当是给我们积些好运……”她给他的威势震慑,对他的称呼都变了,“一脚踏进鬼门关,能不能顺利,她们也没法子。”她眼睛看向殿里的方向,“姑姑已经很尽心。”


    这次两人刚说几句话,她就疼得喘不上气,“万岁抱我进去……”


    他一松胳膊,才发觉两人都一身大汗,尤其是她,背上被他搂着的地方湿了一溜儿。再看她,极难受样儿的朝后仰着头,蜡黄的脸上豆大的汗珠子,浓眉簇着,眉心拧成一团,也雾着汗。


    之前的怕又浮上心头,一开始影影绰绰的,跟她说了这会子话,生育的危险变得真真切切。若是没了她,他必定还要活着,仍当帝王,可他就不是他了。他也没法自个儿对着他俩的小娃娃,不晓得有几分似她。少了她,他没法自己养育像她又像他的小娃娃,只想想就心疼地没法喘息。


    抱着她起身,他像是头一回发现她重了这么多,为了怀这个小娃娃,她吃了多少苦头?


    她疼得朝后挺脖儿,身子一摇,她知道他起身了,忙把胳膊环住他的脖颈,脸贴住他的胸。等他迈步,她正好松快些,仰着脸看他,仍是青色的胡茬儿勾勒的下颌线,头顶是华丽的藻井,在她眼中随着他的步子跳。


    第一回 他抱她,还是在养心殿,那时她哪想过要给他生小娃娃。小胖手从背后攥住他的衣领,他垂头,弓一样的嘴唇、高鼻尖、眼波坚定的眼睛、长长的眉毛,还有眼下天花留的那个“泪坑”,一点点映进她眼里。


    怎么就瞧不够!


    她眼眶被泪涌得疼,硬挤出个笑,两手在他脖上紧一紧:“你这么好,我头一回想要个儿子,要这么厚的胸膛,也要这么个俊脸。”


    “那就快些生出来,咱们一块儿把他养大。”他听她这么说,心里又喜又痛。想起她以前,手不老实,在他胸上摩挲。他偶然也疑心,她是喜欢他,还是钟意他的身子?只是她的圆眼睛一瞪,他溺在她的眼波里,顾不得深究其他。后来他病了,一脸疤,她仍不离不弃,他才明白是他想差了,他什么样儿她都爱他,这副身子是锦上添花。


    可是她这一番难受,下唇都是牙印儿。疼在她身上,也痛在他心上,更何况她趴在他胸上,咕哝:“万岁也能养。”


    到了内殿,他刚把她放在床上,宝音念声“阿弥陀佛”,走上前来告个罪,撩皇后的衣裳:“娘娘,疼得怎么样?现在腰上什么感觉?”小宫女在脚底跪了一排,拦着皇帝。皇后摆摆手,对他露出一个苦笑:“万岁外头等等。”


    福临看过她这个笑,心神荡漾,一恍惚,就被伺候的奴才们推出殿外。昏头昏脑喝着茶,突然听她在里头疼得哼一声,细细听她还压着声音小声说:“姑姑,好疼。”


    宝音再说什么就听不见了,小媳妇儿那么小声儿,是怕他听见,还是疼得人都虚了?他一掼盖碗儿起身要往殿里闯,被小宫女拦着,慈宁宫派来的老嬷嬷也堵在门口,说:“万岁爷,还是在外头等等。娘娘头胎,是要吃点苦头。”他心思恍惚,被几个人一拦,就退出来。


    恰好这时达素写的折子也送进来了。一见黄折子的封面,他有些还魂,这头事儿总要了结,后宫他帮不上,前朝的事儿再耽搁岂不两面折?他定定神,拿着折子走到金花的书桌前,吴良辅早置下朱笔。


    案上还摆着她日常用的笔墨纸砚,她的甜香气幽幽沁上身,大约今日她还曾在这案上写字儿,盘桓许久,才留下这一身香。旁边一叠纸,是她写的画的。他捺着想去翻那叠纸的好奇,展开奏折。


    达素的折子怕是提前写就的,洋洋洒洒万言,他起初还听见她在殿里喊疼,后来便沉进军务里,脑里是金陵的地图,再想想江苏浙江的排兵,他捡起御笔在折上批朱。一理事,就记不得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合上折子,吐出一口气。


    这时方听殿里一片乱糟糟的人声,分不清是金花还是宝音,好像还有慈宁宫的老嬷嬷。周围没人,太监在外头候着,小宫女都在内殿。他一踢椅子起身,经过门口的时候日影都黄了,给黑色的地砖染上一片金,他惊觉太阳已经落到红墙头,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刚那折子大约看了一个时辰。


    那她又疼过一个时辰?想起她最后对他露出的那个苦笑,他心里一凛,浑身冒冷汗,急急摆着长腿一步迈进内殿。老嬷嬷小宫女围在皇后身边,他看不见她,扑面而来一股热浪混着血腥气。


    *


    金花疼得受不住,问宝音:“姑姑,有药吃嚒?”一动,汗就顺着眼眉淌,流在眼里刺得生疼。身上也疼,怕像佟妃那样抓伤人,她用手攥着床边。没劲儿才松了手,心上“砰砰”直跳,像将从胸里跳出来,她又用手捂着心口。


    姑姑起初说不能吃药,伤身子,后来就说快了快了,一会儿说十指,一会儿说能看见头顶……她也想再憋口气,可她疼昏了,身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生孩子果真又累又疼又危险,她还没想完,就没意识了,飘进一片混沌。


    跟上次一样,她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耳边是不同的“滴答”响。妈妈,是不是妈妈还在等她,她一睁眼就能看到妈妈,想了二十多年的妈妈……


    同时听见福临的声音,他用他好听的声音叫她的名字,还有小婴儿的哭,姑姑也在哭。听到小婴儿的哭,她更安心了,她跟他的小娃娃已经出生了?就让那个像他又像自己的孩儿陪着他罢,她回去找妈妈。


    “女儿。”呵,模模糊糊的,妈妈在唤她,她赶忙循着声音去,妈妈……


    浑身疼,尤其是腰,她被人抱着,勒得喘不过气,那个唤女儿的,听清了,是她的乳娘,宝音。走错边儿了?她喘口气,有气无力地说:“疼。”


    抱着她的人松开手,把她轻轻捧着,一张俊脸送到她眼前,是福临。他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仿佛还有淡淡血迹。他接过一碗药,给她灌到嘴里,她咂咂舌,是参汤,才咽下去,闭着眼睛听他喃喃:“花。”他带着哭腔,说不出别的。


    她绵绵倒下去,耳边一串“哇哇”格外响亮,闭着眼睛,胸上放来一个奶香奶香的热乎乎的肉团团,那“哇哇”就在耳边了。


    作者有话说:


    恨,为什么不能给金花安排个无痛生娃。


    第166章 壹陆陆


    金花睁眼, 看到一个梨子脸的小娃娃,极力张着小嘴在她身上哭,一眼能看到翘舌头后的嗓子眼儿。带着刚出生的奶声奶气, 可也声震屋瓦,饶是坤宁宫这么高的藻井也满满当当的人声儿……她忙闭上眼, 扭头皱眉。


    心里有个念头压也压不住:塞不回去了。


    福临把脸埋在她耳边,什么热乎乎的, 一直往她耳朵里淌, 她忙睁开眼挪脸去找他的脸,就看他还是刚刚那一脸亮晶晶的水汽,还得带着暗红的血污,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啊……是公主吗?”


    还没说完, 身上又传来一阵疼, 胸上娃娃哭, 这个男人也哭。多亏宝音冒着犯圣拨开人, 先接了小娃娃,又问她:“娘娘?”


    她一把抓住宝音的手,冰凉透心的手:“姑姑,我疼。”


    宝音抱着怀里小婴儿轻轻摇两下,用手心轻轻拂婴儿软软的背,还没说话,外间吴良辅的亮嗓子叫了一声:“太后娘娘。”宝音一下变了脸色刚要说什么就收住了。


    福临忙擦脸, 看看自己的袖子,他见外臣的缎子衣裳还在身上,不用想, 不能用这个擦, 抹一下一个水印子。慌乱中看一眼金花, 她皱着眉从枕下抽出一条帕子,他忙接了,在脸上画猫一般擦擦,跺跺脚。


    只来得及浅浅瞟一眼金花,她皱着眉抓着宝音的手,他来不及细想,稳稳心神,有板有眼地迈步出去 。


    太后已经领着人站在殿里,福临背着手踱出去,看到太后,蓦然心里一沉。太后的气焰姿态他都觉得眼熟,大约母子这么多年,彼此间熟稔,一举一动都似曾相识。


    “母亲。”他朗声一叫,两人都有点诧异,天生的母子,何时疏远到这一声都听着生?


    福临心里懊悔,他多久没这么喊太后,今儿心里存着事儿,居然脱口而出,怕是露了慌张行迹和气怯。


    太后心里更不好受,皇帝跟她的亲热恍如昨日,今儿他的眼神她都瞧不明白了。他不光疏远她,还跟她对着干,悖逆她,看看,大清的皇帝竟然从血房里出来。而且不是头一回,佟妃生产时,他也曾进去过。这个没数儿的!


    太后越想越气,可这不是发作的时候,她强压下火,捺住气问:“皇帝,皇后还好?”


    皇帝一瞬想起皇后白皙没有血色的脸,还有她皱着的眉头,没想到太后还关心这个“对头”儿媳妇,急切间反而拿不准该怎么答。


    哪知太后这么问算寒暄,之后说的才是她来的本意:“帝后关系好,予明白,可也别坏了皇家的规矩。如此脏污之地,皇帝执意出入,祖宗的规矩不要了,受之父母的发肤不顾了?对她们娘母子也不好!传出去,予不说什么,宗室免不了议论。皇后刚度过上次的风波……”


    福临听太后连祖宗父母宗室,连同皇后的身世都抬出来,忙截住话头。他不想听母亲论这些是非,没有的事儿也平地起风吹起沙迷了人的眼,白白招麻烦,换上温和的口吻说:“皇额娘,儿子知错,看在皇后添了龙嗣,今儿是个喜日子的份儿上,您消消气,儿子不再进去就是。”再想金花已经产下来,最难的时候过了,只等宝音领着宫女嬷嬷收拾抱娃娃出来。


    太后对着旁边的老嬷嬷点点头,刚领命来坤宁宫守着的老妇人就进了内殿,皇帝被太后揪着把柄敲打一通,不好拦了,只能由着她进去,急中生智吩咐一句:“进去把孩儿抱出来认认皇祖母。”


    一句把太后说得抿嘴,一边由皇帝扶着就坐,一边说:“那么小个人儿,只能看一砖之距,慢说认皇祖母……予站在面前都瞧不见。不过,是阿哥还是公主?这宫中一片乱,予来还未见人禀报,只知予又当祖母了!”


    这把皇帝问倒了。阿哥还是公主?他不知道。他一直陪在产房,可他全没留心。


    *


    福临实在不放心才进去,旁边陪着就看金花一直忍着疼,实在受不住时才哼两声。她若是多喊两句他还好受些,可她只是皱着眉,连他的手都不肯拉,只攥着床沿儿褥子……他几次三番直觉得比自己身上还疼。


    不知熬了多久,她昏死过去,阖着眼睛气若游丝。


    他刚想上前抱她,被宝音一把推开,宝音便领着稳婆在皇后身上又推又搡……他像被雷击了一般头昏脑涨,扎煞着手站在旁边,想帮忙插不上手。何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他甚至不知道他该想什么,他什么都不敢想,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娃娃产下来时,旁边的稳婆连声念佛,他转头,却只瞧见鲜红鲜红的,流水样儿。她还活着嚒?他不懂,那些婆子嬷嬷怎么都朝他道喜,他想不明白喜从何来,流了那么多血,她还能活着?


    乱哄哄鼎沸的人声里,他寂寂柔柔把她搂在怀里,轻飘飘的,薄薄的宽肩,软软绵绵的。


    他看她头往后垂,忙用手托住,那张魂牵梦萦的粉红透白的小圆脸,现在惨白,紧紧阖着眼睛,尖尖的眉毛没力气地散着。


    他的泪一下涌上来,她……再唤她的名字就有些涩滞:“金花。”他换着法儿叫她,渐渐听不到身边旁人的动静,宝音一直唤皇后“女儿”……


    抱着她越搂越紧,他把她紧紧贴在胸上,他躲着小巧的翘鼻子不敢碰,把脸凑在她耳旁:“金花。”豆大的泪珠子直接从他脸上滚在她耳上,这泪,懵懂中奔涌而出。


    他理不清他是什么情绪,他不知是怕或者悲?又或者是独属于至情之人的忠和弃,说忠,从他俩定情时起,他就只有她;说弃,为了她,别的他都舍得下。可是又有什么用,她这么无声无息躺在他手上。


    早知如此,他该把她当个最脆的瓷供着,藏在坤宁宫的高屋深殿里,间或纵她去养心殿对他耍耍花招,为着一点儿小事,吐着甜香气唤他“表舅舅”。多数时候便是他在旁边静静瞧着她,看她嫣然一笑,听她对自己“表舅舅”长、“表舅舅”短,转着宝石核一样的黑眼珠儿跟他使心眼儿,当假夫妻,真哭真笑……


    他有那些深深的心动和淡淡的开怀就足够。


    何苦走到如今这一步,风流时是畅快的乐,跟她云中雨中高山险峰都去到;也有弄不清她心思的时候,辨不清她的真心,疑心她还有其他的意中人,发怒心疼,他有苦也说不出来。


    喜怒都不及眼前这一下,抱着她绵软的身子,他的心上像被捅了一刀,一个血洞,小宫女端了多少盆血水出去,他便流了多少心血,疼得喘不上气。脸煞白。


    宝音也在一旁拘在皇后身边,只是人在皇帝怀里,宝音没处下手,只能抓着皇后背后的衣裳。轻薄柔软的里衣,原是为着夏日凉快,现在一遍一遍湿透,又干了,摸起来是一种涩涩的筋道感。


    虽说抓着,却丝毫借不上力,宝音只能扶着皇后的胳膊。一直遮着掩着的皇后的身世,本来跟皇帝也商议妥当,要等生产这个大关卡过去在跟她说,可是如今皇后没了声息,宝音那声“女儿”脱口而出。


    心里早对着皇后叫了无数次,这次终于宣之于口。宝音的声音也带着哭腔,她也一样诧异震惊,皇后正值青春年少,身子不说强健,可也并非孱弱,是有些跟别人不同,可是怎么突然会……


    皇后像是吊着一口气,起初还硬挺着,等听到稳婆喊“产下来了”,那个小人儿奶声奶气啼了一声,她终于懈下去,身子先绵后僵,悠长的一口气从微微张着的厚唇间吐出来。


    这样变化,细微地几乎看不出来,非是最细心关切的母亲,用十二分的耐心观察孩子才能发现。


    宝音一下急了,皇后不该难产。怀孕一路,她不算平顺,可是磕磕绊绊总是好好保养着,特别是过了头三个月后,皇帝大好,更是专心致志护着她,样样以她为重,事事想着她,生怕她心里身上一丝一毫不适不爽。皇后周遭的人和事都堪称万事顺意。


    至于皇后的身子,身孕都是宝音自己照料的,五个月后是怪,可也只是疑心双胎,并不是怀相不好。临盆的日子早了几天,怎么就昏死过去。


    除非,除非皇后的好性儿好心绪都是装出来哄周围人放心的!


    皇后从小心重,更重情重义,得知要上京的时候便郁郁寡欢,若不是宝音要在科尔沁看着阿桂,宝音断断不放心阿拉坦琪琪格自己上京。所以在哈斯琪琪格府里看到帝后夫妇致密时,宝音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安心。


    万万没想到,阿拉坦琪琪格好不容易在京里宫里安顿了,长高了,跟皇帝和睦,又有了身孕,阿桂却来了。


    别是为了阿桂!宝音慌乱地胡思瞎想。女孩儿的心思宝音懂,没人比她更明白年轻女子的赤诚真挚。


    皇后骗得众人好苦,宝音忖度,皇后是要用新生的孩儿还皇帝的痴情吧!皇帝的痴情有眼睛的人都瞧的出来。还了情,皇后就不想活了。


    想到这儿,宝音心里哇凉。


    这个傻孩子。千万别走自己的老路。


    宝音紧紧抓着皇后的衣裳,顾不得皇帝还把皇后紧紧搂在怀里,凑到皇后耳边紧着唤“女儿”。这次再叫,就语气坚定,声调急促,若是皇后求生意志不强,或是痰迷了心,恶狠狠叫几声许能惊醒,紧急时也不容宝音婆妈拖延。


    皇帝和宝音都不知道,多亏两人叠着声儿地叫,才把金花从混沌里叫回来。她本来要回去那个满是“滴滴”声的医院房间找妈妈。


    作者有话说:


    今儿还有一更。


    第167章 壹陆柒


    皇帝收回思绪。


    后来仿佛是宝音把孩子放在皇后怀里, 小儿疾啼,声震屋瓦,终于唤醒皇后, 可他仍旧不知道刚出生的是阿哥或是公主。急中生智对着太后故作神秘地点点头,说:“等嬷嬷抱出来, 您自己看。”


    太后扭脸看向内殿,说:“抱个孩子出来, 怎么这么磨磨蹭蹭。”话音未落, 隐约听殿里一声低低的喊疼,然后一片细碎的骚乱,人人低声说话,人人都乱着说话。


    皇帝倾耳细听, 反而什么都听不见了, 怎么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吭声了。他的心又提起来。无论是皇后, 还是刚出生的娃娃, 都是他最紧要的人,心尖尖儿。


    人一旦在意什么,只要与之相涉,便想得特别多,尤其是忧思、疑虑,只听了一声不甚真切的喊疼,他心先揪起来, 念头在心里飞驰,是金花怎么了?还是娃娃有事?


    自己出来时,娃娃已经收拾停当给宝音抱在怀里, 这会儿嬷嬷进去怎么这半天还抱不出来?还是金花有事?一屋子人只顾着救她, 腾不出人出来报个信儿?


    皇帝半个屁股刚挨榻, 猜想殿里两人有事,硬压着性子才没“蹭”地起身,斜签着身子半歪在榻上,见太后冷着脸对他摇摇头,说:“等着。”


    皇帝先被太后“祖宗家法”教育一通,刚又许了愿不进去,这会儿太后不让进,他也不好硬去,只能稳着。可屁股就坐不到榻上,跟扎着马步蹲在榻前一般。


    默了一口茶的功夫,皇帝刚要起身,刚刚的老嬷嬷疾步出来,伏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太后点点头,抬眼看了老嬷嬷一眼,老嬷嬷便会意,扭身回内殿。


    皇帝坐在旁边看她俩打哑谜,越发坐不住,忍不住问:“皇额娘?”


    太后脸上浮起一个略带神秘的微笑,说:“皇帝有出息,可惜……”


    福临被她这句说得一愣,余光瞥见嬷嬷抱着襁褓出来,刚就半蹲的马步,一个箭步起身毫不迟疑抢到老嬷嬷面前。待伸手接孩儿时却顿住了。


    老嬷嬷怀里一左一右抱了两个襁褓,福临左手一张、右手一拦,两手都顿在空中,哪个是他的孩儿?他该抱哪个?


    老嬷嬷被皇帝一挡,停下步子,这时宝音踉踉跄跄从里面抢出来,看到皇帝正端详两个娃娃,眼前一黑,支撑不住,顺势跪倒伏在地上。


    皇帝问:“宝音,皇后怎么样?”


    “……安好。”宝音拢了拢气儿颤着声儿回,伏在地上不敢抬脸。


    “那这……”皇帝修长的指指着老嬷嬷怀里的两个包儿。


    宝音还没答话,太后走过来,绕过皇帝,熟练地从老嬷嬷怀里接过一个襁褓,说:“来,皇祖母瞧瞧,唷,是个小公主。”举着孩子凑到皇帝脸旁,“女儿似爹,这小模样儿,跟你小时候一样。”


    “还有呢?”小公主被人一通揉搓,张着小口要哭,太后一边晃着安抚怀里的小婴儿,一边问老嬷嬷。


    老嬷嬷“扑通”跪倒在地,说:“回太后,还有个小阿哥。”


    宝音从背后匍匐爬过来,要去老嬷嬷怀里接小婴儿,被老嬷嬷一抬胳膊掀翻在地。也是宝音神思不属,老嬷嬷只是轻轻一甩,宝音便“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这动静震得福临恍如大梦初醒,转头摸了摸母亲怀里的淡蓝色缎包儿,弯腰探着指尖缓缓在老嬷嬷怀里的包儿外头轻轻一揉。


    众人都以为他要掀开襁褓看里头包着的嫡子,小娃娃似乎也知道父亲正揉着自己,嘬着唇轻微地“啵啵”响,在包被里扭咕身子……谁都没想到,皇帝只是摸一下,毅然撒开手,舍下儿子,摆着长腿三步迈进内殿,轻轻唤他最牵挂的人儿:“金花。”


    金花半梦半醒,仰脸躺着,刚老嬷嬷匆匆抱着孩子出去,宝音追去,她挣扎一下,浑身没力气,只能软身倒着,眯着眼睛看殿顶,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他唤过两声她都没应,等他在身边坐下,她才凝着浑身的精气神儿,抬手抓着他的胳膊,有气无力地问:“娃娃呢?”


    “皇额娘和嬷嬷抱着。”他看她松了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正是那次被佟妃抓青了的那只手,她给生产耗尽了血气,玉腕肤色黯淡。还瘦。


    顺着胳膊,先看到她的肩膀头儿,领口里露出一截白馥馥的脖颈,锁骨一头翘在颈下,一头支棱着衣裳。他看她这么瘦,鼻头一酸,心里不好受,想着她一定要问孩儿,轻轻说:“你放心,有我呢。”


    一句说得她眼里满是泪,晶晶亮盈满眼眶将要顺着眼角滴下来,他慌轻手爱惜地摸她的脸:“别哭,刚亏了气血,不能哭,伤身子。”手指在她尖尖的眼角轻轻一点,把她眼中的闪亮接在指尖,用极轻柔又坚定的声调说,“我护着他们。”


    金花在阿拉坦琪琪格的脑瓜儿里搜罗过几遍,明白双生子算不得好事,尤其她还是皇后。那时候人迷信,所有与大多数人不同的都算是“异兆”,尤其是皇家,皇后生了双生子,给大臣知道,皇帝怕要下“罪己诏”,是行了多少悖逆之事,才在子嗣上降下如此异端。


    金花倒能理解。那时候忌讳双生子,大多因为双胎怀孕生产风险高,且新生儿体弱,夭折率也高;至于皇家忌讳,多半因双胎长得相似,不能委以大任更不能继承大统,怕分不清,假冒。富贵闲人假冒下不过骗吃骗喝,若是皇帝、大将被假冒呢?


    她对清史的研究有限,总觉得没听过爱新觉罗皇家甚至宗室有双生子,大约她读的史料不够多!她安慰自己。不过,从概率上说,清朝几百年,总有双生子降生,他们都去哪儿了?


    所以福临说护着他们……她顾不得浑身脱力,挣扎着半纵起身:“他们还好?抱来给我看看。他们乍离开,我浑身不自在。”肚子小些,也比以前大,她摸摸肚腹,半天的功夫,她在混沌中走一遭,娃娃已经降生了。


    “朕去抱。”他说着起身,刚迈步,发现袍子给她拽着,他转身,听她轻慢地说:“你哪会抱,让嬷嬷抱进来。”他俩都想多了,太后还在坤宁宫,领着人把宫殿围个水泄不通,断断不容他们随意抱双生子进出。


    皇帝重回外殿,本来步子轻盈,可是看到殿里众人又一顿。公主在太后跟前,阿哥在嬷嬷怀里,两个娃娃都被太后的人把着。


    他走到太后面前,说:“皇额娘,儿子抱孩儿给她额娘瞧瞧。”转身铺排,“宝音来抱公主,嬷嬷跟着朕。”


    宝音听说忙膝行到太后面前,直起身朝着太后伸手。


    太后不紧不慢抱着怀里的婴儿,手轻轻拍着,说:“不忙。这两个孩子,皇帝怎么想?”


    皇帝故作轻松,语调里带着雀跃说:“怎么想,佟妃的孩子养在膝下,皇后的孩子断断没有再送出宫养着的道理。我们膝下荒芜,本来还想收养宗室的孩子,皇后之前也提过……”


    寥寥数语,听得太后心里不痛快。佟妃养三阿哥,一则当时情急,二则皇后还记得来请太后的示下;到了皇后处,皇帝自己就擅自做主了。


    而且“我们”,谁们?太后知道他们一体,夫妻致密,父母宗室规矩都不顾,可是每次帝后二人有意无意展示出他们的亲密无间,都惹得她心里窝火。


    “那是后一层。”太后强压着火气,“双生子不祥,这两个孩子只好留一个,另一个,皇后不瞧也罢。”


    太后仍轻柔晃着怀中的婴儿,低头看,刚出生就眉清目秀的一个小美人儿,细巧的鼻梁、细长的眉眼,活脱脱一个小福临,嘟嘟厚唇影影绰绰带着娘亲的模样,甜美可人的,长大了必是另一个草原第一美女。


    可惜……生在帝王家,同胞兄弟还是个儿子。而且太后防着他们,从猜着皇后怀了双胎起,太后就宁可信其有,只管派人盯着坤宁宫,生怕有人做手脚。


    倒也不会狸猫换太子,皇帝不会糊涂到那份儿上。太后只怕坤宁宫上下铁板一块,偷偷把一个孩子藏起来或者送出去。


    宝音确实生过这样的念头,双生子,生时艰难,生出来仍危机重重,还可能连累父母,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过后也许还能编个幌子过继回来。


    宝音知晓奶姑娘的脾性,对娃娃上心,断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襁褓中的亲骨肉被送走。所以宝音一直犹犹豫豫瞒着,根本不敢跟帝后二人禀报是双胎。


    结果现在这么不上不下,反而被太后拿捏住了。小夫妻同心,除了双胎异端,太后再也找不着其他法子摆布他们。


    若是只能留一个娃娃,太后揣摩帝后要留儿子。嫡子,现今皇帝身边只有一个福全,再有个他所钟爱的皇后所出的儿子,皇帝怕是不等嫡子成年就立为太子。


    太后冷笑着轻拍拍怀里的小公主,抬脸望着身前高大的儿子:“选一个罢!”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壹陆捌


    太后怀里的小婴儿瞪大眼睛, 长长的眼缝儿里滴溜溜闪着光。夏季热,襁褓只有薄薄一层,小胳膊摆几下, 就散了,小小不及梨子大的圆脸露在外面, 仿佛明白众人正说什么那样若有所思,盯住抱着她的人。


    小公主一动, 福临的眼神就被她吸引了, 修长的手臂舒展,想抱,想到金花说不让他抱小娃娃,只得又收住手。试探着把一根白白的手指塞进婴儿手心, 被柔软的小小掌有力地握着, 他心中惊动, 胸口暖流涌, 血往脑门上冲,他眨眨眼才稳住身子。


    短短几个时辰,出的事儿太多,他仿佛身处梦中,突然就得了两个孩儿……是喜事还是祸,他还来不及细想。


    太后这神情,加上阴阳怪气的语气, 他忍不住打个激灵,明敏如他,立时知道太后来意不善。


    拖一刻是一刻, 他绕个圈子, 装糊涂说:“何用选一个, 当然是两个都要!一起养在皇后身边,让他俩闹去。皇额娘,以后,皇后累得发懵失了礼数,您得恕她,别跟她一般见识。”


    皇帝说完,低头拉住女儿的手,柔软奶奶的拳头被他握着,突然想起来手心的茧子,大人摸着尚且剌手,小婴儿的细皮嫩肉怎么经受得住!


    他忙松手,把小小的拳送到眼前细看,像泡皱了,白嫩白皙,贝壳形状的指甲小小的,长长的,该剪了。他忍不住弯腰送上唇,轻轻贴一贴,鼻子凑上去,嗅着娃娃身上淡淡的奶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是金花一脚踏进鬼门关生的娃娃啊!这一下他终于下定决心。


    听太后说:“自从娶了皇后,皇帝越来越没数儿了!若能两个都养着,予费这么大心力,大阵仗把坤宁宫围个水泄不通。双生子,本来议政王大臣会议就对你诸多议论,南方战事不顺、皇帝对汉人也太亲近了些。如今又生了双胞胎,宗室和老臣指不定说什么,等说出来就晚了!”


    他盯着小婴儿挪不开眼,细长的眉眼,嘟嘟的唇,白嫩却有些皱的脸,他从她脸上看到自己和金花。真的如愿以偿像她又像他!他说不出鼻子像还是眼睛像,但就是肖似,他看着就知道这个娃儿是他的骨血,他的。


    旁人看高大的皇帝脸上蕴着若有若无的笑,平平常常爱护逗弄小婴儿,实际上他心里念头飞驰:一边是深深的感动和感慨,他的小娃娃,他和心上人生的,相爱的明证;另一边还有无穷的忧虑,双生子,本来两个儿子也无大事,悄悄掩下,再不济送走,总不至于出人命。


    可太后一旦插手,就难办了。太后命人把这殿围得铁筒一般,摆明了不准他做小动作。这架势,就算老臣不纠结在意,太后也要闹个天翻地覆。


    京畿关防和铁骑都是自己人,他不怕兵变。但牵着一大两小三个人,他怕太后糊涂,大闹一场,伤着这三人中的一个,都伤着他的心尖尖儿了。


    两个娃娃,他一个也舍不下。他才吃了多少苦,尚且如此,金花舍生忘死才把他们生下来,她只有更加放不开。不用说,要想不伤她的心,两个娃娃都得保着,养在他们夫妻二人身边。


    他微微转脸,看跪在不远处的嬷嬷,怀里抱着另一个娃娃,不知是不是饿了,一直“啵啵”咂嘴。福临在这些愁绪里忍不住撇撇嘴,男娃娃调皮。


    他心里焦急,对着这两个小宝宝,心里父爱泛滥,急切地想一把把两个娃都揽在怀里,再抱去给金花瞧瞧。


    他头一次有些后悔,之前没抱过小婴儿,福全也好、三阿哥也好,刚出生时他都只淡然地冷眼旁观,没抱。若是早抱那几个孩子练练手,现在金花也不会担心他摔了娃娃,嘱咐他不能抱。


    被太后不咸不淡训斥几句,他心里更逆反。皇后生产艰难,他面上淡定,实际里子唬得六神无主。太后不帮忙,反而拦着他不能进去瞧,一会儿祖宗、一会儿家法。初时他还忍着,毕竟今儿是他们夫妇的好日子,母子平安老太太叨叨两句就叨叨两句。


    现在太后想动他的娃娃,他别的能忍,这个万万忍不了。


    可是这事儿怎么办?他喜欢这一双儿女,不想传出双生子的异端。他想得更长远,若是他的妻只生育这一对子女,那便是唯一的嫡子和嫡女,他不想这两个孩子的身世有一点瑕疵,以后提起便被人指指点点。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听太后的意思,她要伤娃娃性命?


    福临阴着脸转身,从嬷嬷怀里小心接过儿子的襁褓。满殿的人都不敢出声,屏住气看皇帝把柔若无骨的新生儿揽在胳膊里。


    他也怕有闪失,前后左右看过,两条精壮的长胳膊围成个圈,把孩子囫囵着护得周全,他才放心往内殿走,丢下一句话在空阔的殿里回响:“你们都候着。”


    这句也是说给太后听,但是福临没看太后,只身干脆地走了。


    “不是不让你抱……”金花见他弓着背紧张地捧着孩儿进来,小声怨一句,那胳膊缝儿粗的,万一把孩儿漏下去,那么小,那么软。


    她反正不敢抱,紧着拍拍自己身边的床铺,说:“放这儿。”


    福临把婴儿放在床上,长嘘一口气。他刚抱着娃娃,大气儿都不敢出,不过几步路,急得他满头满脸的汗,一低头,汗落在娃娃粉白胖圆的胳膊上。


    金花拿帕子拂一下,对宝宝说:“瞧把你爹累的。”顺势抓过娃娃的手看,左手看过是右手,又扭头掀开襁褓看脚丫儿。


    看完二十个手指脚趾,她松口气,浑身软得像泥一样,也不知刚刚那股劲儿哪来的,柔柔拉着福临的手躺下,说:“放心了,手指头脚趾头都不多不少。”


    说得福临笑了,也坐下看那小娃娃,刚只看了女儿,儿子他还没细瞧过。儿子轮廓比女儿圆润,也是长眉长眼。像他的多,像母亲只有点儿影影绰绰。


    金花也发现了,轻声说:“跟你像,跟我仿佛不太像。”叹口气,想了想,还有一名,看看那个孩儿像谁,问,“还有一个呢?”


    福临握着她的手,低头想了想,说:“正要跟你商议。龙凤胎……”小心看着妻的神色,她一皱眉,他就停了,斟酌着该怎么跟她商量。


    “我知道都说双胞胎不祥……只是,儿子女儿,一般是我们生的,你说是不是?”她看他支支吾吾,料到他要说什么,生怕他讲出她不想听的。


    生了双胎,她心满意足,一下儿子女儿都有。以前还一直遗憾,只生一个,知道养小姑娘的乐子,就不知道养小子的开心。这下好了,怀胎时难受,毕其功于一役,她一下有了两个小宝宝。


    玉手支颐,侧脸盯着床上的小儿,他还在“啵啵”咂嘴,小胳膊乱伸。她拉住他的小胖手,拇指捏在手背上揉一揉,不理福临,接着说:“腐朽!生两个小娃娃多不容易,怎么就成了不祥。”


    突然想起双胞胎可能不健康,加之没听见外殿小儿哭,她硬撑起微微浮肿的眼皮,黯淡的眼神,透着疲倦,迟疑地问福临:“女儿没抱进来,是她,不好嚒……”


    他没说话,她一急撑着头的手支起身子,松开儿子去拉福临:“双胞胎身子弱,生全须全尾的双胞胎不容易。怎么也听不见她哭?你别瞒我。”


    看他仍绷着脸不说话,她开始手脚并用要挪下床,喃喃:“我自己去。”又对着外头喊,“姑姑。姑姑!”可她气力早用尽了,面对面说两句话还成,喊这一句就几不可闻了。


    福临一把搂住她,那副轻飘飘的身子被他牢牢箍在怀里,腰背干瘦,硌得他胳膊发直,他把好听的嗓音收起来,只用气声说:“她好好的,刚还攥着我的手指头笑,现在太后抱着她……”


    怀里的人像一团熬去水分的麦芽糖,周身都是甜的,又软,由着他使劲儿,严丝合缝嵌进怀里,全身倚靠者他,瓮声瓮气说:“那抱进来给我看看,儿子长得像你,女儿呢?像我嚒?”


    说到他们的小娃娃,福临暂时抛开愁绪,语气里含着笑,还有淡淡的得意和戏谑,答:“我瞧着,也十分像我。像你,”他说着低头轻轻吻她的耳朵,“像你只有一分,眼睛鼻子都是我脸上拓下来的。”


    “像你是策略……”她赌气地说,“娃娃生下来都像极了父亲,生怕父亲不认不养。这算是生物学。”小手解了他的纽子,从领口伸进去,指尖在他肩头的疤上打圈,“养养就像我了,日日对着我,怎么会不像我。”


    他双手在她背上拍拍,艰难地说:“正要跟你商议,如果非这样不可,就把女儿给太后养吧?记在哪个妃子名下。儿子我们自己养。”


    “如果非这样不可,也只能把儿子记出去。”她手把着肩头,窝在他胸上,像说别人的事儿似的,“清朝的公主,长大了都没好日子,若是皇后生的还好些,母家身份低微的,和亲、联姻,总是首当其冲,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茹毛饮血的糙汉子,就把娇滴滴的公主嫁过去。我舍不得。”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双手去抱儿子,双手托稳了,灵巧地抱在怀里,盯着儿子的长眉长眼说:“他总是阿哥,太后肯定不舍得……”也是仗着太后只有福临一个儿子,现在还能喘气儿的孙子只有福全和怀里的,“要是只能有一个养在身边,当然要养女儿。”


    抱着小娃娃,金花背靠在福临胸上,福临只看到她的大半个后脑勺,折腾了一天,她的头发散了,乌漆嘛黑披在他怀里,绕指柔的愁肠百结。她垂下头看怀里的小婴孩儿,慢声细语说:“妈也喜欢你,可妈……”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哭意,浑身冒上一阵急汗,低头去就她的脸,目光所及,一串大泪珠儿从她眼里砸在小娃娃身上。那小人儿被唬一跳,长大了没牙的嘴,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福临慌了手脚,不知是去哄小媳妇儿还是去抱娃娃,只能把两人一同搂在怀里,轻轻摇一摇,胡乱地说:“别哭啊,我们再想法子。”胳膊一紧,小人儿不知被缚了脚还是蜷了手指头,哭得更大声了。


    金花仍是没声儿,珠子大的泪滴“吧嗒”落在福临胳膊上,她却顾不上自己,拍一拍怀里的儿子,拽一截袖子要去擦小娃儿的泪,又觉得衣裳湿透复干透,硬邦邦的,于是只用手掌心在儿子脸上沾一沾,想着这么一点儿母子时光,居然全是娘俩哭,心里更不好受,一口浊气涌上来,哭得哽住了,身子在福临怀里一抽一抽,儿子也在她怀里随着颤。


    这一下让福临疼上加疼、慌上加慌。他哪见过她这样……平常假哭的时候多,更多的时候笑意盈盈,对着他的时候,桃花眼里都是欢欣,喜气洋洋。眼下竟然哭得抽抽儿。


    她多喜欢小娃娃,他知道;她多怕疼怕难受,他也知道;她怀孕生产吃的那些苦头,他更知道。这么千难万难生的宝贝疙瘩,居然要抱给别人养。本来他只觉得她要难受,现在这难受活生生在眼前,他方发觉他受不住,她再难受一下他都不能容。


    舍了家、国、天下,他也不能再让她这么着……


    四手两人,捧着怀里的小儿,搓弄半天,仍是哭个不休,终于吵得殿外人忍不住,宝音隔着老远提醒一句:“娘娘,小阿哥饿了……”


    两人听了都一愣。金花把孩子往福临怀里一顿,转身拉拉衣襟儿,掩紧了,垂着头,从哭声里咬着牙说:“要走快走,抱去给奶妈喂。”


    福临接了孩子,愣怔半晌,只听见她说的“快走”,当真恍恍惚惚抱着孩子走回外殿,茫然地站在当地。


    第169章 壹陆玖


    福临给怀里儿子啼得头昏。这是紧要关头, 平日再关心则乱,节骨眼儿不能乱,也不该乱, 他自小在大风大浪里弄潮,关键时候从来没掉链子……


    这么一想, 他揪着的心松快一点,随着心里的念头转, 他轻踱两步。


    定定神, 低头,再耸肩抬胳膊,他把小小人儿的拳头大的小脸对着亮,慈爱地细细看。


    刚抱了两下, 他已然驾轻就熟, 小儿觉得头抬高一点儿, 好奇地暂时收了声儿, 瞪着骨碌碌的黑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眼睫上尚挂着晶莹的泪。


    福全和金花哭起来也是这样,小扇子一样的浓睫,整齐一排泪珠珠儿,覆在眼上,黑宝石和碎钻交相辉映。还有殁了的三阿哥,他见得少, 仿佛也是这么个形容。他心里想着,在混乱里蓦得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他抬抬头,刚想说话, 顾虑小儿子在怀里, 怕大声说话惊了婴儿, 刚止住哭的这么个小人儿。宝音已经觉察,从太后跟前的地上爬起来,怕惊了人似的,无声飘到皇帝面前,恭敬接过小娃娃。


    小儿离怀,福临没了顾虑,看了眼外头将暮的天,吩咐道:“吴良辅?去景仁宫传旨,带三阿哥来。”


    这话一说,周围的人都一愣。皇帝是高兴糊涂了?还是为双胞胎愁得失了心?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三阿哥,头年就因为宫里闹天花殁了;景仁宫的主位佟妃也因天花毁容,更兼丧子,久没在宫中行走。


    吴良辅是伺候老的,天子的心性他了如指掌。去年秋初,天还热着,皇帝为了皇后打死打残各宫那些太监宫女时,他都亲自伺候在旁。皇帝再高兴抑或再愁也不会说错做错,看似糊涂地令人去传三阿哥,个中深意,也许只是众人没理解到罢了。


    吴良辅只略站站,看皇帝没改口,只管应着出来,心里琢磨皇帝的意思。正是夏日里很热的时候,才走了几步就满身大汗,他站在红墙下的阴凉地儿里抬手揩汗,干儿子吴禄上来用袖子给他扇风,无声跟在身旁,叹口气。


    “小禄子,你说万岁爷什么意思?三阿哥殁了大半年,他叫去带三阿哥,佟妃娘娘又是那么个情形……”吴良辅环顾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小声跟吴禄商量。


    “干爹,依儿子看,这是万岁爷的旨意,您老人家只管去宣,至于佟妃娘娘……”佟妃还下得了地、出的来宫门嚒?吴禄的意思,吴良辅宣旨就算完了差事,至于佟妃怎么带三阿哥,就是她的处置,偌大后宫,哪有管杀还管埋的。


    *


    宝音趁一干人震惊,抱着小阿哥进内殿。看到皇后的情形,宝音心里不是滋味,像一张绵软的宣纸,被一个狠手揉皱了,再搓得起毛边,糟践到头了。


    皇后侧身朝里躺着,瞧不见脸,宽肩耸着,窄窄的平板一样的背,柔软的衣裳勾勒出纤瘦的一握腰,瘦极了,像锦衣下覆着一把骨头。


    宝音轻唤:“娘娘。”皇后仍躺着没动,直到小阿哥奶声奶气嚎了一声,那把“瘦骨”先是起伏一下,然后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对着宝音张开胳膊。


    “是女儿嚒?”皇后把婴儿的襁褓抱在怀里,问一句。


    “还是小阿哥。”宝音知道她什么意思,从孩子落地,皇后不说没抱过小公主,见都没见。可公主一直在太后怀里,太后用孙女儿要挟儿子和媳妇,宝音倒想把小公主跟小阿哥一道儿抱进来给皇后瞧。


    “刚他哭,姑姑说是饿了,抱出去喂过了?”皇后抱着儿子,那失望像一丝儿头发从肩上滑落那么轻易就散了,复而爱得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只两只捏着揉着儿子的小拳头,凑到他脸上细细看。分明赶着福临出去前儿她刚看完,可是这会儿仍忍不住盯着儿子的翘鼻子,细长眼睛……简直停不下眼。刚出生的小娃娃就有这么浓的睫毛?还有柔软的浓黑的头发。小婴儿也盯着她,嘟嘟的粉红的唇,对着她抿一抿,看得她一笑。


    正母性大发时,听宝音说:“娘娘见我们宫里来过奶娘?压根儿就没挑过乳母,哪有人喂他。娘娘不是一直说等娃娃出生要自己喂?这会儿孩子饿了,娘娘反而撂开手……”


    皇后听不懂似的,愣怔着。说亲喂容易,真要上手时,就有些迟疑。刚拉紧的衣裳,这会儿像有千斤重,她抬抬手不情愿拉开。想想一年前她还没结婚,前一辈子也一直活得像个小姑娘,现在就要奶娃娃?怀胎这些日子,她预备了,可仍没准备好。


    怀里的小婴儿像听懂大人的话一样,“啵啵”两下嘴,结果并没有奶送过来。从出生,水乳没沾过唇,他张开没牙的小嘴儿,嚎啕大哭。


    小娃娃一哭,皇后和宝音下意识一齐扭头朝殿外看,宝音伸手拍拍小阿哥,皇后也抬高了两只胳膊,轻轻摇着怀里的婴儿,嘴里哄着:“嗷嗷。”她俩都怕儿啼惊了太后,生出其他事端。外头正胶着,越不引人注意越不招事儿。


    见外头没动静,两个一起松口气,小婴儿却嚎得更大声了。宝音掀掀襁褓,看没尿,小声对皇后说:“这回是朕饿了,娘娘试试喂喂。”


    皇后脸胀得通红,告饶一般望着宝音,说:“姑姑,我不会。”宝音拍拍皇后的肩,说:“怎么不会,是女人就会。姑姑那时候……”


    正说着,皇帝进来,问:“怎么又哭了?皇后来瞧瞧女儿。”


    皇后才看清,他手里抱着一个浅色的襁褓,一节粉色的胳膊露在外面。把儿子往宝音怀里一顿,她伸手去接女儿,说:“快给妈看看,妈还没看过我们小姑娘……”


    看真切,果真像福临说的,女儿长得也似他。恬然躺在怀里,一只粉白的小拳头蜷在胸上,面庞不及儿子舒展,大约是胎里不足的瘦,一张嘴,眼下两条纹儿。跟儿子一式一样的细长眉眼,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金花默不作声看她的手指脚趾,数过,问宝音:“她俩谁大?”


    “阿哥大,这是妹妹。”宝音扯扯婴儿肚上的襁褓,把露在外面的肚脐儿掩上。


    金花闭着眼睛想,刚出生就在她耳边嚎啕大哭的,是儿子;怀里的女儿甫出生就被太后派人来抢出去,她们母女算是头一回见。


    “乖乖。”金花揉着婴儿的奶拳头,脸靠在她的小脸儿上,柔声说,“我们头回见,以后妈一定护好你。什么都是先有你的,然后才是哥哥。”她抬头看娃娃的爹爹。


    玉树临风的爹也正怀着一腔柔情看妻女,只是妻后来对女儿说“然后才是哥哥”,让他不防备吃了好大一惊。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女儿都是他的心肝儿宝贝肉儿,这跑不了。可是儿子总是继承血脉,祖宗的老理儿一直是先有儿子的……不防备皇后单刀直入,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万岁,我们的女儿,能封什么公主?和硕公主?固伦公主?给封个最大的!”


    一句把宝音说笑了,福临则愣住。过一会儿才讪讪说:“女儿还小。”玉碟没进,怎么也要等立住再封公主,出生就给封号,闻所未闻。可是她一双炯炯的桃花眼盯着他,脸色蜡黄,神色里也都是勉力支撑,他舍不得驳她,喃喃说,“你得信朕,她也是心尖子!本来咱们就预备留着她养……”皇帝收住话,再说该说到伤心事上了,出去前两人商量着,不得已时,就把儿子舍给太后养育。


    “正是她小,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太后……”金花说一半,收住话,看了眼外殿,“是儿子才不怕,可她是女儿,这么小,这么柔,一胎里生下来,她比哥哥弱这么多。”她累坏了,脑子转不动,她甚至刻意回避不多想,若是多想,该想到这是跟儿子不多的母子相聚时光。可就算不想,她也忍不住垂下泪,圆睁着眼睛,泪珠儿一颗一颗滚下来,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滴到手上才吃了一惊,低下脖颈垂着脸拭泪,怕被人瞧了去似的。


    “你别哭。”他用手在她脸上擦一擦,这天净是跟她说别哭,可是他想的法子,他吃不准管不管用。若是不管用,那她岂不空欢喜?!不到做成的那时候,他不预备跟她说。偏身坐在她身边,他把她和女儿一起拥进怀里,“你放心,万事有我!”


    “既然有你,先管管儿子女儿的饭碗?我累了,喂不得。”她把头搁在他肩上,小声在他耳边说了这一句。她能喂,自己也有感觉,可是心里转不过那根弦儿,母性跟个性打架,暂时没分出胜负。先不急着改变。


    皇帝哪有法子,还是宝音在一旁说:“现找乳娘哪有奶……听说太后三不五时喝人乳养颜,说不定现在就随身备着。”


    他在她脸上贴一贴,说:“你啊!多亏宝音给指个路,朕才有路子设法。要不抓瞎,这俩小人儿什么错……”一句说完,宝音刚安抚下的小儿又开始扯着嗓门儿激啼。


    作者有话说:


    最近搬砖(不是写文啊,惭愧!)搬出腱鞘炎来了。


    键盘托、毛巾俱全,鼠标还是人体工学的……


    各位金主大大,happy valentine''s day


    第170章 壹柒零


    宝音麻利地出去要来人奶, 三下五除二喂过两位小主子,哄静了,悄没声儿退出去守在门口。


    过去这阵乱, 殿里只剩帝后。


    两个婴儿并排卧在床上,金花手撑着头, 侧身歪着,眼睛只在两个娃娃身上。刚宝音问她怎么搁, 她自己选的, 儿子在近前身边,女儿稍远些……陪女儿的日子还长。


    正目不转睛瞧着孩儿们,福临一个轱辘翻身上来,也在金花身后躺倒, 跟她一式一样的手撑着头, 另一手就搭在她腰上, 把她虚虚拢在怀里。


    “没脱靴, 衣裳也都是外头穿的,就这么着上来,沾得到处是尘……”她的肩膀头抵在他肩窝窝上,她抬抬胳膊,又用肩膀头顶顶他,在他怀里扭一扭,不愿意他这样。


    他轻轻笑一声, 说:“就这床铺,晚上全换了,还指望接着睡呢?你这身衣裳也得换, 眼么前儿就这点儿工夫, 哪还有空理会这些。”说着拾起她的手, 细长手握着她的小胖手,两人相携一起去摸小女儿的脸,嘴上说的却是别的,“今日,你吃苦了,怨不得孕里就格外难受。”


    他说着鼻头酸眼睛疼,想起两人之前那些光景,她有孕以后吃的苦头,连着他出花儿那一段,全都千千万万不要再来一回。今儿的日子口,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他俩,终于有个空儿,他赶紧把体己话儿说给她听。最是急切跟她说私房话儿时,偏最不便跟她说话儿。


    她听了,刚收住的泪又往眼眶里涌,不全为了生孩子,“近近”地想生产吃的苦头,反而跟多久前的事儿似的,有些模糊地记不清。疼是疼,难也是难,可是比起马上要经历的骨肉分离,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她心里还有几头事儿缠着,更紧要。


    他刚又说“就这点儿工夫”,说工夫短,是要抱走她的小娃儿?这小宝宝她还没抱热乎,儿子连口亲妈的奶还没喝着……可是若两个娃儿选一个,她一定选女儿,女人长大了要吃的苦多种多样,小的时候就让爹妈尽力护着吧。


    “放在异时异地,龙凤胎都是天大的喜事,偏咱们家,只能留一个……”她心里全是怨,又怕他夹在中间作难,淡淡说一句。


    手被他牢牢握着,两人摸摸儿子的脸,又一同去抓女儿的手,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心思意愿都一样。她被女儿的奶拳头和他的大掌夹在中心,听他说:“只要养在身边就成?”


    “不,哪敢奢望。只要他俩都欢蹦乱跳活着就成……”她说着说不下去,眼泪终于涵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次第滚落,“噗哒”一声一声砸在他心上。他松开手,去掰她的肩,她的泪越发密,止不住地一直滑,他一着急,使劲把她扳倒在身前。


    她扭着脸只管哭,忌惮着太后在外头,不敢出声,又大又密的眼泪珠儿顺着尖尖的眼角往下淌,一会儿就把脸下的床褥都沾湿了,她索性揪着他的袍子前襟儿拭泪。


    他眼里,她还是那张微胖的鹅蛋脸,扭着头,露出耳后白腻的一小块肌肤,如脂如玉,裹着深紫色的血管。小而粉的耳朵,尖尖的浓眉,翘起一个弧度的小鼻子,哭红了,他的衣襟儿掩着若隐若现血色淡淡的唇……


    粉泪滚落,在颊上划出一道一道晶晶亮。日暮,屋里暗,脸上的一点儿水光都把光亮儿牢牢聚拢,衬在淡白的铺上……他骤然想起来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也这么扭着脸儿哭,水一样的人儿,掬不起捧不住。


    那时他还恼她,不知该如何相处,要亲近又碍着情面。如今他们娃娃都有两名了。期间他还在筹谋过无数大事,可对她照旧束手无策,碰一碰就是亵渎,待去擦她的泪又怕手粗,伤着她奶皮子一样的嫩皮儿——在他心里,她一直娇,一直弱,永远需要他护着。


    他坐起身,把她也扶起来,轻轻贴在胸前,搂着她的背,他算是敢用点劲儿,像刚抱着儿子那样,轻轻摇着她:“我知道你怨我,只要我不是皇帝,双生子便一点儿不碍。”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做了十几年天子,如今南方千疮百孔,大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在他心里是个没治好的烂摊子,撒不开手。无论如何,他得硬着头皮把这皇位做下去。就是委屈她们娘母子,今儿他想了个险招,不知行得通嚒?行得通也仍是委屈她们。


    “一会儿,你只管听我的。”他紧紧胳膊说。


    “你想了法子?想了什么法子?”她伸胳膊从他腰侧穿过,倾力抱着他,浑身软软的,后来只能力竭瘫在他怀里,抬脸满是期待看着他。


    “委屈你们。可是能自己养着不也是好的?”他盯着旁边睡着的小娃娃,她也扭头看他们,翻个身,看到他们的小脸儿就笑了,脸上还挂着泪,幽幽道:“想看他们翻身、走路,叫爸叫妈。谁不想呢?哭、调皮,都好看,谁让他们是亲生的……”


    她说着又哭起来:“简直不敢想,我现在有两个小娃娃,亲的,像你不太像我……”把脸埋在他胸上,“这是不是梦……像梦一样,真不敢信,一下有两个。”许是这个怀抱太温软,她还有话说,还有心事惦着,可闭上眼睛就舒服地不想睁开,她一直存在心里的念头渐渐淡下去,心里的弦滑不溜手攥不住。


    金花睡着了。


    *


    佟妃到坤宁宫,殿里一阵骚乱。福临倾耳听,影影绰绰是佟妃。怀里人阖着眼睛,呼吸匀净轻浅,眼皮包着的眼珠一动不动,他知道她累极了,睡熟了,轻轻吸她的厚唇,蜻蜓点水那么迅捷。恋恋不舍把她放在床上,他抱起儿子,大步迈出去。


    殿中立着一身黑衣的佟妃。他大半年没见她,乍见她枯槁的面容,忍不住打个哆嗦。


    他马上明白了,这一身黑衣,是佟妃在给三阿哥致哀。细看她的脸,精致地匀过面,颜色一样,只仿佛有些不平整,他心里一动,是天花留下的麻子坑。


    见到皇帝,佟妃行礼,艰难地爬起来时,顺治帝才看清,她还抱着块深色的木牌,几乎跟黑衣融为一体,所以非她起身又专门把那块木牌捡在手里,他才发觉。


    “佟妃,你带着三阿哥来了?”皇帝说。


    “是。”佟妃仍是一腔柔弱,举着那块木牌送到皇帝面前,上面写着三阿哥的出生时辰,还有个“三”字,那孩子在兄弟里行三,不及赐名,先殁了,在他母亲心中“三”大约就是他的名儿。


    皇帝勃然大怒,抓过木牌狠狠摔在地上,低吼一声:“大胆!三阿哥好好的,你弄这些腌臜东西!今儿皇后和公主的好日子,朕不罪你,三阿哥以后就不必你费心费事儿了,一齐养在皇后宫中。”


    ?


    不等众人反应,皇帝回身看宝音,手指轻轻拍拍怀中的儿子,生怕把他从甜睡中惊醒了,说:“宝音还不来接着三阿哥!”


    殿里静得连衣料摩挲的声音都没有,已经跪在地上的不敢抬头,宝音昏头昏脑接了三阿哥,听太后大声说:“皇帝,你胡说什么……”


    可是话没说完,皇帝已经走到身边,两条铁索一样的手臂搭在太后肩上:“皇额娘,儿子做这个主,佟妃生养皇阿哥有功,赐号康妃,算给孩儿们添添康健。至于三阿哥,还是跟公主一起养在皇后身边罢!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带,且三阿哥已经十个月,皇后刚入宫时,十个月的福全她也教养得好。三阿哥该学说话,皇后是满蒙汉三语的全才,还有什么英格力十……儿子的子息单薄,非皇后养着他们,朕才能放心。”


    皇帝拉拉杂杂,说了这些。期间太后要说话,看到皇帝咬着牙说话的架势,生怕自己一激,他做出什么过头的事,那时反而两方都不可收场。


    太后想挣脱出来,腰上刚使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疼,儿子的手像铁钳一般。


    皇后的双生子,怎么就成了三阿哥?太后突然发现一个老大的纰漏!


    三阿哥不足一岁染天花而殁,当时宫里乱哄哄,他父母都病着,那孩子的后事简单,照例不准用棺,不土葬,只包块白布送出宫找块空地焚化了。


    之后呢?不是修碟谱的年头,三阿哥没入过玉碟,甚至没有名儿。现在皇帝硬说皇后生的四阿哥是三阿哥,不过改一改三阿哥的殁年……甚至不用改,只把那句轻飘飘的记录删了便是。


    太后不置信地盯着皇帝,他自信地对自己一点头,脸上的神色坚毅果敢。太后突然意识到她来错了!


    儿子还是儿子,但他长大了,是儿子,还是帝王、丈夫、父亲。为着心爱的人和至亲骨肉,他身上迸发的力量不是她能料得到的,更拦不住。


    还有智谋。自从皇帝真心跟太后较量,太后回回都输,一次两次还能觉得是皇帝运气好,可是三次四次呢?无论前朝后宫,太后跟他针锋相对没有赢的。


    这次,眼看又要输了。皇帝在这胡说八道,但她无能为力,她甚至想从他手下挣脱出来都做不到。


    憋了半晌,太后只吐出一个字:“你……”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甚至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败了,可她仍是个自尊自傲的女性。况且,她有傲气的资本,她身后是蒙古四十九旗,母家是草原上最煊赫的家族,她有最高贵的姓氏,大不了回科尔沁养老,还可以带着孟古青那丫头,静妃在这宫里过得着实凄凉。


    母子正僵着,殿里又一个人发了疯。刚辞了封号的康妃听说要把“三阿哥”抱走,嗓子里怪叫一声,扑到宝音身上抢孩子,嘴里喊着:“三阿哥!这是三阿哥?那你得还我!”


    一眼看到小阿哥的脸,她狂笑:“这细长眉眼儿,不就是三阿哥?跟三阿哥刚出生时一模一样!还我孩子。”她疯了一样往上扑,嘴里不清不楚夹杂着,“额娘想你,这半年,额娘没有一天不想你,怎么就那么寸!出生没见过你阿玛几面,寒冬腊月的,好不容易带你去跟爹见一面,想着养养父子亲情,怎么就染了痘症!满身的包,所幸发得好,鼓胀后破了,又是脓又是血,长好了也是满脸疤,可是我仍心里叫好,活着就成,我的儿。不料,眼看着要好了,睡了一觉起来,你却走了……那么小个人儿,从生下来时浑身都是肉,后来他们抱你走,千难万难你吃尽苦头,只是个小小的白布包儿……”


    三阿哥生病时,宫里乱,太后只指派过几次太医,等到三阿哥殁,太后心事多,也怕惹伤心,就没过问,由着内务府处置。


    三阿哥病中的情形,上上下下这回都是第一次听。殿中人都忍不住落泪,母亲哭儿,字字涕血。


    宝音触动心事,一愣,胳膊松了,小阿哥被康妃抢去抱在怀里。皇帝紧张,松了太后,一个箭步迈到康妃面前,伸展双手两臂,接在孩子身下,唤了一声:“佟氏!”


    康妃小心抱着小婴儿,三阿哥那胖小子她抱惯的,如今抱新生的小儿,也驾轻就熟。生三阿哥前,她单弱得像个孩子,儿子殁,她苍老如老妪。


    听到皇帝唤她佟氏,她抬起眼笑笑,说:“万岁爷,有了新人,奴才就是‘佟氏’,不是爱妃,也不是……”她停下,她有乳名儿,这男人两年前在床上抱着她时,还喃喃地气喘吁吁。自从有了皇后,她是佟氏。


    以为皇帝要安慰她几句,毕竟嫡子占了三阿哥的齿续,阖宫只知道皇后将临盆,皇后生了龙凤胎她们却统不知道:太后派老嬷嬷来,又命人把坤宁宫围得水泄不通,倒是起作用,把皇后生产的消息遮盖地严严实实,更别提皇后产下双生子。


    不想皇帝冷着脸说:“朕对你……今儿都是自己人,也不瞒着,实话实说,之前入后宫,翻牌子多是为着遵从母亲慈意。至于你,跟其他的贵人格格全没两样,要非说不一样,大约静妃更恨你。”这话真凉薄,六月里冷得康妃一哆嗦,以为天子的青眼,是不想听母亲唠叨,再跟当时的皇后别苗头。


    都说天子多情,康妃眼前的天子毫不多情,他甚至无情。康妃瘦削的脸上空洞的眼睛里,硬挤出几滴泪。


    可是想到皇帝对皇后的样儿,康妃又转了念,他多情,他只对皇后多情。


    看他紧紧张张,两手护在这孩儿身下,生怕自己摔了磕了……他几时对自己的儿子这般?三阿哥出生,他看,只是淡淡地看,他甚至没主动抱过他。


    真真没意思。


    她展开两手,作势要生翼展翅,怀中的孩儿一下坠落,宝音惊呼一声,那孩儿被福临稳稳接在怀里。


    闹了一场,换了几个人的怀,小阿哥已经醒了,“嘭”落在父亲臂弯里,他以为是什么玩笑游戏,竟然“咯”响亮地笑一声,瞪着骨碌碌的黑眼睛乜人。


    皇帝看儿子怡然的样子,忍不住说“好小子。”刚出生已经临危不乱,是他跟爱人所出的娃娃。


    这时殿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闹,奶声奶气,仿佛天生有些不足。只因为殿里静,一根针落地都听得清清楚楚,小婴儿的哭像内殿扔了一颗炸雷。


    康妃愣住,说:“怎么……还有一名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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