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青春校园 > 嫁娶不须啼 > 150-160
    第151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结香螺儿正在水廊下点灯。


    “你说, 我做件水田似的小袄可好?”结香点完了卷山堂四周的灯,笑问螺儿,“你针线最好, 那块青红酡丝, 我可就托给你啦。”


    螺儿裁的衣裳裙子,比针线上人做的还更好些, 结香好容易得着心仪的料子, 自然要托给她。


    螺儿应一声, 结香看她频频望向主屋, 笑道:“放心罢,咱们在廊下等了这么久, 里面也没吵没闹的。”


    夫妻不就是如此,能好好说话的,那都是好夫君了。


    要按这一条说,裴姑爷那可算是结香见过最和气的丈夫。


    福儿跟在后头, 问结香:“结香姐姐, 你方才怕不怕?”


    “怕呀!怎么不怕?”结香脱口而出,想了会儿又答,“可也没那么怕。”


    哪怕露了馅,姑娘也不会撇下她的。


    就在这时, 阿宝的声音从正屋传出来:“来人, 传饭。”


    螺儿刹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影,提着灯笼就往屋前跑去。


    戥子先进门去,把屋里的灯都点起来, 堂屋中一片光亮。她偷眼去看阿宝的脸色, 却瞧不出什么来。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 阿宝眉头动一动,戥子就知她在想什么。


    这会儿却瞧不出二人是好是恶,戥子心中暗忖,这两个还真跟戏文里唱的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裴姑爷如此还不奇怪,怎么阿宝也这样了。


    大厨房里早就提着食盒子送了饭菜来,一直在梢间里温着,这会儿得了吩咐,赶紧先点灯,再传菜。


    燕草回屋坐得片刻,打水洗脸换衣,正房的灯一亮,她便扬着笑脸儿进屋来,伸手接过烫好的碗筷。


    一件件摆上桌,笑吟吟对阿宝道:“今儿有小鱼圆汤,姑娘还是沾着五辣醋吃?”


    假鱼圆,素的。


    燕草专调了五辣醋,哄阿宝吃这些假荤食。


    她这是拐着弯告诉裴观,阿宝在娘家也没碰过荤腥,一直都尽力守孝吃素。


    似这些细碎小事,几个丫头有意无意都做过。


    阿宝原来不解,作甚么非要特意跟裴观卖这份好?可她们愿意干,也就随她们去。


    如今阿宝明白过来,这些丫头个个心里清楚,主子越得脸,她们的日子才会越好过。


    裴观看她不动筷子,温声问她:“可是今儿的菜不合脾胃?让厨房再做个新的来?要不要吃油煎饼子?”


    阿宝看了裴观一眼。


    整个裴府会吃这些的,也只有阿宝,下人们一听这粗菜,就知是六少夫人要的。


    裴观对她笑了:“无事,没人再敢嚼舌。”处置了白露一家,里里外外哪个还敢再碎嘴一句?


    这等小事,从不在阿宝的眼中,正元帝还好啃个炖猪蹄呢。


    “要一碟油煎小饺子,再用辣油拌个凉菜来。”


    燕草还问:“要不,再上壶素酒?”两人对饮,还有什么事儿说不开?


    素酒多是冰糖桔饼冲的,也有些是葡萄酿的,僧尼都饮得,因此孝中也能薄饮几杯,只是裴观守孝极严,连素酒都少喝。


    “来两壶,要葡萄的和木樨的。”这话是阿宝说的。


    桂花甜酒正当季。


    燕草觑着裴观的脸色。


    裴观道:“八月十八酒仙圣诞,该饮几杯。”


    燕草这才扭身去办。


    阿宝抿住唇,那种细密的,不畅快的感觉又涌上来。


    她知道燕草她们都向着她,二人若对峙,几个丫头自然帮她,可若二人无事,言行举止便都要以夫为尊。


    素酒两壶,应节的点心果子一匣,不过片刻的功夫,厨房连素蟹粉都做出来了。燕草花了心思,这一桌从食到器,件件精致。


    裴观用红泥小炉温上一壶甜酒,替阿宝倒上一杯。


    几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笑起来,姑娘姑爷能这样对饮对谈,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屋外月色清正,夜气大凉。


    阿宝先是只顾着吃,尝过一口嫌弃温过的甜酒太腻,偏要喝凉的。


    冷酒下肚,滑过喉舌,她搁下酒盏,叹喟一声。


    裴观含笑看着,若是旁的女子如此,他必会觉得粗俗,可偏偏看见阿宝这样,心里反而涌上无限喜意怜爱。


    袍中指尖不由微动,极想伸手摸她鬓发。


    身边偏偏有这许多丫环在,只得硬生生忍住。


    阿宝先把油煎饺子和辣油拌三丝吃了大半,又喝上两壶冷酒,抬眉就对上他含笑的双目。眼中笑意,让阿宝倏地想起那回秋猎,他想着法子来见她。


    她冒着风雪给他带了半只烤鸡,最后又全进了她自己肚里。


    那时,裴观也是这么看着她的。


    一个人的眼睛,竟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裴观且笑且摇头,又替她添了一盅酒:“慢些吃,还要不要加些菜?”


    阿宝手中握着水晶盏,酒色澄澈,倾在杯中,仿若无物,捻杯一转,天上月落入杯中酒。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甚么?”裴观没听清楚。


    这是她梦中,久病在床时读的诗句,人躺在榻上动弹,心志却未消,读的诗中最爱的还是李太白。


    也怪不得梦外上学时读到,如逢旧友。


    阿宝一口饮尽杯中酒,什么隐瞒,什么试探,什么占上风落下风,全抛到脑后去。


    今日她就要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你们都下去罢,这些明日再来收拾。”


    先挥退了丫头,这才看向裴观:“我有事对你说。”


    “何事?”这般郑重?难道除了燕草,她身边还有一个“燕草”不成?


    裴观挑眉,他不时给阿宝布菜,自己倒没吃上两口,这会儿还举着筷子呢。


    看她这吃山吞海的气势,原来是憋着一肚子话要说。


    裴观搁下牙箸,忍耐笑意:“好,夫人请说,我洗耳恭听。”


    阿宝刚要开口,又往四下望去,觉得这处说话不妥当:“去内屋说。”


    说完抬腿就往屋里去,腰间扎的那条织锦腰带在灯烛月色下闪着光,裴观这才看清楚,她还特意换了一身练功服。


    要是萧思卿不肯罢休,她又待如何?


    方才还觉得好笑,觉得她是小女孩心性,到此时收了笑意,立起来掸掸袍角,缓缓跟她进屋。


    窗已经阖上,床两侧的帐子也脱去了银钩,将床榻掩得密密实实。


    阿宝正坐在床帐中冲他招手。


    裴观步子一顿,她……不会是喝醉了罢?


    阿宝自来面颊红润有光,一时倒瞧不出是不是吃醉了,看见裴观踌躇,她还不耐烦,急声催促他。


    裴观暗吸口气,走到床前,站在帐前刚要开口,被她一把拉入帐中。


    “不可胡闹。”再过几个月,她想怎么闹都成。


    阿宝松开他的胳膊,不待裴观坐下,正色道:“我梦见,我死过一回。”


    裴观倏地僵住。


    “还有许多事,有的是,有的不是。”


    阿宝身向前倾,裴观却微微后缩,他牙关一紧:“不可胡言,生死之事岂能……”


    “我猜,你也梦见了。”阿宝轻轻点着下巴,笃定说道,“你比我更早梦见,是不是?”


    “所以,你就改了那个梦。”


    风动疏竹,沙沙声响。


    裴观惊愕失色,僵在原地。


    坦诚之前,阿宝日夜悬心,辗转难眠。


    坦诚之后,还未等裴观开口答她,她已然觉着胸中郁气一扫,身子都轻快起来,挺胸抬头长吁口气。


    心中想,正该早些说出来才是!


    那口郁气虽吐出来了,但拳头还紧紧攥着,一双眼睛泠泠望向裴观。


    裴观素来冷静自持,他重活一世虽不是万事尽握,但少有叫他惊愕难当的事,眼下便是一件。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费心重续前缘的小妻子,竟也知道了上辈子的事。


    裴观胸膛起伏,竟不自觉想避开阿宝的目光。


    他自来知道阿宝生就一双好眼,也曾无数次为他上辈子错失这双眼睛而懊悔。


    此时那双眼睛似法眼明镜,照他纤丝毕露。


    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裴观略稳心神,撑住床沿,坐到阿宝身边。


    这方锦帐,挡住月露夜气,像是一顶独属于他们的帐蓬,罩住他们,也罩住一切将要吐露的秘密。


    “我曾大病一场。”


    阿宝凝神听着,这她知道,她也猜到就是那场大病让他梦见一切。


    “病中梦见……梦中……我们虽是夫妻,却不相偕。”


    阿宝眉梢微动,岂止是不相偕,他就像座化不了的万年冰山。


    与她说话时都恨不得隔开八丈远,从没给过彼此靠近的机会。


    裴观只说了这两句便再难张口,看阿宝的神情,心中愧意涌起,目光也满含歉疚:“是我一叶障目。”


    因年轻,因骄傲,也因琐事缠身,夫妻多年,竟不曾认识她。


    阿宝就等着他这一句。


    听得这句,她眉梢微弯,轻声再问:“所以你梦醒之后,便来找我了?是不是?”


    裴观心口一紧:“是。”


    阿宝笑意愈盛,双眸晶亮,轻轻颔首。


    果然与她推断的一样,因他的梦准了,所以她的那些的梦才会“不准”。


    裴观一怔,那个“是”字是脱口而出,因被她这么看着,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我自然,要找你。”


    这句也不是谎言,他确实想好了要去找她。


    阿宝笑意越聚越多,她还想掩饰的,可这会儿心中畅快,到底忍耐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那你找到我,为什么不与我说?”她扯住裴观的衣裳带子,将他从远处拉到身边。


    裴观伸手搂住她,拥了个结结实实,指尖不住摩挲她的胳膊,话里也带上了笑音:“我怎么告诉你?拍开你家的大门,对岳父说,我作了个梦,梦见您的女儿是我妻子。”


    裴观有意要逗她高兴,肃正了脸色,还单手做个叩门作揖的动作。


    阿宝看他这模样,想像了一下那个场面。


    她阿爹那双铁拳头,再野的马都能拉得住。裴六郎若当真上门这么说,管他是不是探花郎,非得在他身上打出几个窟窿来!


    阿宝靠在裴观怀中,越想越笑,扭脸儿看向他,想到他这张俊面被打得一团青紫的模样,笑得止不住。


    裴观搂住她的腰:“我也想过会不会只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就算了。可既然梦见家中大祸临头,当然要早作准备。”


    阿宝的“梦”里,不会有他为家族奔波,四处折腰求人的模样。


    裴观便跳过这些不说,只囫囵把祖父那本名册的事告诉了她:“梦中祖父未曾告诉我这事,想来是看我年轻气盛,这才不肯相托。”


    阿宝听他语意很是遗憾,伸手摸摸他的头:“那是在梦里,祖父走的时候,你事事都办得好,他走时也是安心的。”


    裴观的心口贴着阿宝的背,他两臂环住阿宝,阿宝靠在他怀中,只觉得后心烫热,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震动。


    两人大婚那天夜里,也是像这样,床帘儿一罩,人钻进被中,身子贴着身子。


    可也不似今夜这般亲密。


    “那有什么跟你梦里也不同的事么?”


    “有。”裴观沉吟片刻,这才开口:“旁的事有此许出入也不无大碍。”


    譬如岳父的职位升得更快,这其中本就有他在推波助澜。


    “是什么?”


    “卫三该尚五公主的。”


    这个阿宝也梦见了,她还知道……如今卫三是尚不了公主的,想了想告诉裴观:“那怕是不能了。”


    “怎么?”裴观疑惑,“是见了陆兄的妻子,听她说的娘家事?”


    卫三跑得没影,也该给家里报信才是。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三岁小儿都该知道的道理,到卫三这儿却叫父母替他担惊受怕,裴观想到便要摇头。


    “不是,我阿兄……”阿宝蹭过去,凑到裴观耳边,将她心中猜测告诉裴观,五公主看中的不是卫三,是她阿兄。


    裴观眉头大皱,撑起身来:“当真?”


    阿宝看他这般急切,嘴唇嚅嚅:“我是猜的,我本以为阿兄是喜欢上了宫女,出城送他看见有贵女替他送行。”


    二人剑上悬的剑穗儿成双成对。


    裴观为了帮韩征,将他记忆中能想到的,能告诉韩征的北狄境况悉数写在信中了。若韩征只是秦王出征也还罢了。


    秦王身边的武将这许多,韩征要想往上升,还得再多费几年的功夫。


    可要是要是韩征与五公主有些那些……


    秦王可是最先落马的皇子。


    纵是裴观知晓后事,也忍不住轻抽口气。


    见阿宝担忧,他笑着摇头:“没有,这事儿也不定就真的成了。”


    只盼月老不要错牵红绳。


    “那是成好?还是不成好?”阿兄想来是极爱公主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违背红姨,随军出征。


    但看裴观的神色,阿宝还是犹疑了。


    “我是怕表兄往后被卷入天家事。你放心,我明日会再写信给他。”早知有这回事,他便该见一见韩征,将其中利害说清楚。


    “往后再有这些事要早些告诉我。”


    裴观不说便罢,他既如此说,阿宝立时盘腿坐起,身子离他一枕远。


    “大妞告诉我,你弹劾宋祭酒,他的门生故旧都在上奏骂你,要陛下治你的罪!这些,你也没有告诉我?”


    裴观哑然。


    “她又如何得知?”说完便明白了,定是陆仲豫写信说的,这个陆仲豫,怎么连朝中事都写在家信里。


    阿宝看他不再开口,举起手道:“我们依旧击掌起誓,往后有事绝不能互相隐瞒。”


    上回击掌半是玩笑,半是为了珠儿,今日击掌是为彼此不相疑。


    裴观这回不再当作玩笑看待了,他思量许久,郑重道:“我就此起誓,从今而后,对你再无隐瞒。”


    既是起誓,便有违誓:“若是有违此誓,便让我……”


    “若你违此誓,”阿宝并不想听他说些断手断脚的可怕誓言,急声打断他,“我便到北边找我爹去!”


    裴观目色一柔:“好。”


    这一声又响又脆,清夜之中,传得极远。


    第152章 【一】


    嫁娶须啼


    怀愫


    还不到安歇的时候, 虽说了不要人进屋侍候,丫头们也不敢都歇着。


    燕草结香今儿都经了事,便由螺儿姐妹守在廊下, 正借着廊灯打络子。


    屋中传出击掌声, 福儿听见击掌倏地直起身,小步到门边躬身候着。等了许久没听到里头的吩咐, 反又传出阵阵轻笑来。


    螺儿双手合什, 对着月亮念了声佛:“这下可好了, 姐姐们都不用忧心了。”


    姑爷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这么大的一桩事儿,轻轻揭过去。


    福儿退回来坐下, 低头打络子,几根杏黄色丝绦在她指尖翻飞穿梭,很快便打出个万字如意结来。


    螺儿拿过妹妹打的络子,两面翻开, 惊喜道:“什么时候活计这么好了?”又快又好, 还灵巧细致,她在丝户家里,学会的东西还不少。


    “我给姑娘和姐姐们打的。”福儿又抽了些金红丝绳,继续打着络子。


    没一会儿戥子提了只炉子过来, 瞧见螺儿姐妹便笑:“我就知道你俩不敢去稍间里等, 赶紧烤一烤。”


    夜里风寒,穿着夹袄也抵不住寒气,戥子探了一眼:“都睡去罢,说了不要人, 再过会儿就吹灯了。”


    话音才落, 屋里果然熄了灯。


    螺儿姊妹回自己屋去, 戥子去看燕草。


    燕草虽出来支应了一阵,独处时依旧心绪涌动,头靠在床柱上,盯着桌上油灯怔怔出神。


    戥子坐到她身边:“都经了一这遭了,你还有什么不安心的?”


    “我……”燕草起了个头,却说不下去,她怕的是这事没完。


    她觉得这事儿就是没完。


    一回就已经搅得大伙不安生,若是萧思卿不肯死心,将这事宣扬出去,闹得京城人人皆知,那裴府上下会怎么看待姑娘。


    姑娘名字岂能由得外头那些人翻舌?


    燕草思来想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姑娘愿意保她,她也不能留下了。


    她拉住戥子的手:“明儿起,你跟我住一个屋。”


    戥子字认的也差不多了,她打算盘最顺溜,但各府的人情往来,年节的礼单,还有姑娘的嫁妆单子和庄头上的出息,都要教给她。


    戥子只当燕草害怕,一把搂住她:“好,我来陪你,两个人还暖和些呢。”


    第二日一清早,燕草便预备好了洗漱用的热水,温在耳房炉上,可直等到日上三竿阿宝才起。


    阿宝抻着胳膊,隔了帐子问:“六郎呢?”


    “姑爷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在院中走过百步,用过饭,又读书,这会儿出门去了。”


    昨儿夜里两人悉悉索索,一直闹到后半夜,不是闹腾别的,是阿宝细细问他梦中情形如何。


    她越是知道的多,心里就越是踏实。


    打从他病中作梦开始问起。


    “你梦里我什么样儿?”阿宝托着腮,她满头青丝叫燕草螺儿打理得细柔丝滑,缎子似的铺在枕上。


    也许,两人梦中的对方全不一样。


    第一个问题,裴观便卡住了。


    “你呢?你梦中是怎么嫁给我的?”


    阿宝一骨碌滚到床里去,腿架在床架子上:“那会儿齐王的小舅子来我家求亲,你家也到我家来求亲,自然是选你。”


    裴观挑眉,她倒是理直气壮,反而让他说不出什么来。


    阿宝不知道齐王那小舅子是什么时候瞧中了她的,但他性好豢养美人,在崇州时名声就很不好听。


    “我们家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细,他骗骗京城里的人也还罢了,诳不了咱们王府出身的老人。”


    裴观伸手摸摸阿宝的脑袋,他不愿提婚后的事,便将秦王、太子、齐王会起争斗的事慢慢说给阿宝听。


    刚进京时,齐王便暗暗与太子争斗,这些阿宝知道,后头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朝中这两三年间尚算平稳,再过几年风云变幻,今日得意,明日就抄家灭族,我这才想让岳丈表兄更加小心。”


    阿宝盯着帐顶,喃喃道:“原来,外头是这样的。”


    她与阿爹虽常通信,可阿爹绝不会把这些大事写在家信里。


    二人絮语到半夜,阿宝困得睁不开眼睛,这才睡下。


    裴观醒时就见她半夜里又脱得只剩小衣,雪白胳膊半裹在绿绫被子里,酣睡正甜。


    不忍叫她起来,让丫头们都不要高声。


    阿宝直睡到快中午才醒,一看天光,懊恼道:“母亲那边还没请安!”


    昨儿回来就该先请安的,偏偏有萧思卿打岔。


    “姑爷一早请安的时候已经报过了,说姑娘昨儿夜里吃了油煎小饼有些胃热,替姑娘告假了。”


    裴三夫人还派小满来看了一回,送了芦根水来,让阿宝饮一剂。


    小满见门闭着,心知是贪睡未起。笑着同燕草道:“少爷也真是,说的夫人差点儿要请万医婆来呢。”


    燕草也笑:“少爷少夫人几日没见,昨儿说了好半宿的话。”


    小满一听便明白,只是说话,并没有逾矩的事,回去自然也这么禀报给裴三夫人。


    裴三夫人这才松口气,都怪儿子清早来请安,瞧着就是没睡好的模样,说的话又那样含混,提起阿宝的模样也让人生疑,她就怕二人小别胜新婚。


    陈妈妈数着日子:“也就这几个月,再过几个月呀,他们俩不亲近了咱们才要急呢。”


    三房人丁单薄,裴三夫人不由畅想起来:“明岁出了孝还等再等等,不好立时就有,最好能再等上半年。”


    陈妈妈奇了:“怎么还得再等半年?”打铁还趁热呢,就算一出孝便怀上,也得后年开春再生。


    春天生,夏日里学坐学爬,日子将将好。


    “你不知道文人们的嘴,差开来半年,那就一点纰漏都不会有了。”裴三夫人急归急,还是得替儿子的名声考虑。


    “这不就又要等。”


    “该等的那自然要等。”裴三夫人吹了吹茶,“再者说了,阿宝也要出门交际,六郎的同僚自有帖子来请,咱们家也能开宴,她要是大个肚子,总有那等长舌挑事的。”


    要是这头胎怀的是儿子,往后少不得要读书进学,考举为官,那就更得仔细了。还是那句话,文人的嘴,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


    裴三老爷虽没当过官,可裴三夫人在娘家时就常见这类事。何况裴老太爷一走,二门就关了好几天,她不能不想这些。


    陈妈妈深以为然:“很是很是,不能亏了少爷少夫人,更不能亏了小少爷小小姐。”


    房内无人时,两人便靠在罗汉榻两边,裴三夫人捧着彩盅,悠然吩咐小满:“叫厨房给阿宝送些绿豆凉糕去。”裴三夫人说完又改口,“绿豆太凉,还是牛乳糕罢。”


    小满再来送牛乳糕时,就见廊下又是一串人,连戥子也没在屋里。


    “怎么?有什么事儿?”小满把食盒交到戥子手中。


    戥子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嫌咱们闹耳朵,只留了燕草姐姐在里头侍候。”


    阿宝披着了块软绸披帛,坐在妆镜前。燕草握着篦子替她篦头发,梳几下便用齿尖沾一沾木樨清露。


    阿宝迟迟没开口。


    燕草也满腹心事,抬头望一眼镜中的阿宝,又垂下眼去。


    还是阿宝先开口:“燕草,你想不想去北边?”


    燕草一怔,攥着篦子惊愕抬头:“姑娘……”


    “我不是不要你了,我是觉着那姓萧的能找过来不是个巧合。”阿宝越说越低声,“按说该留下你,等着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可她不想燕草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只要萧思卿在一天,燕草就会活得像只鹌鹑。


    “北边必是比这儿要苦,可也是官宅。”阿宝把头发拢到身前,以手作梳绑了条辫子,“萧思卿的手就算再长也伸不到那儿去。”


    “怎么去我也想好了,你就跟着送年礼的队伍去,我自会写一封信给爹,等你到了就帮着料理宅中事。”


    这回是阿宝嫁后头一年送节礼,裴三夫人恨不得过了端阳节就开始预备起来,除了些时令的吃食还未备好。


    年礼中该有的皮袍毛料,和各色丸药早就预备好了。


    还时不时便紧一紧看库房的下人们,让他们仔细守好了。


    阿宝握着梳子回身,明眸望住燕草:“往后安定了,你要是有瞧中的人,那就嫁,我给你办嫁妆,你看怎样?”


    燕草咬唇掩面,她昨儿想的是把一切交待给戥子,而后她就求个恩典,离开裴家。


    万没想到,姑娘都已经替她打算好了,姑娘还肯庇护她。


    连这个阿宝都想到了:“还是那句话,我放你易,你存身难。”


    就算放良,就算立女户又如何?萧思卿只要想,就能把她扣回去。


    “你们跟了我,替我当差办事,我当然要管。”


    姓萧的随意来犯,就将人献出去,岂能这样软弱可欺!


    燕草把满肚子话咽了,她自知她走了好处多过坏处。


    送年礼的队伍来回差不多要在路上走三个月,这边的年礼早就预备下了,姑爷点了松烟去押车,到月末就该出发。


    燕草抹了眼泪:“我愿去,我去之后,就拿老爷当我的生身父母一般看待。”


    她知道阿宝最挂心的就是父亲的生活,待她离开姑娘身边,能为姑娘做的也只有这件事:“我会每五日就给姑娘写信,老爷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身子如何,都一一报给姑娘知道!”


    不得不走这一步了,那便只看好处。


    阿宝颔首:“我正是这样想的。”


    说完她望一眼窗外,轻问:“可有人打听过你的来历?可曾有人窥探你?”


    燕草怵然失声:“姑娘是说,有人向外头报信?”


    “还不一定,”阿宝沉住气,“这几天丫头们要到外头来往走动,你不必拦着,松一些。我也会往珠儿那边去,我不在时,那人胆子就大些。”


    燕草肃然点头,她一时想不出谁跟外头报信。但她即便要走,就想在走之前,把那个人揪出来!


    第153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燕草要跟着送年礼队伍离开京城去辽阳的事, 阿宝只告诉了裴观,连戥子也没说。


    戥子口快又不防人,告诉了她, 她提心吊胆的反而露了行迹。


    裴观点头:“如此也好, 这事先不声张。”与阿宝不谋而合。


    燕草不着急收拾行李,当着诸人的面, 将戥子叫到她房中。桌上铺着几本帐册, 戥子问:“这是在理什么帐?”


    “不是算账。”燕草轻笑, “你的字儿也学得差不多了, 这些也都得交给你。”


    她说的是交接,戥子却以为是教导:“我也得学?有你不就成了么。”


    “我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燕草笑吟吟的, “来,这一本是姑爷那儿的走礼,这个我与青书每半个月会对一对。”


    戥子依言坐下,她心里隐隐觉着有些古怪, 但燕草从不藏私, 恨不得她们个个都有她那般伶俐,那样才能帮姑娘分忧。


    “这一本是上房和各房走礼单子。”裴三夫人那儿的,多半都是亲家间的来往送礼,还有小夫妻跟几房长辈之间送的礼。


    “这一本是姑娘的嫁妆单子还有庄子田地的出息。”算是姑娘的私帐, 往后出了孝, 还得有一本各府夫人们的人情往来,红白喜事的册子。


    “这一本……”


    戥子知道燕草能干,可她没想到燕草这样能干,咽了口唾沫:“这么多?”


    燕草一面笑一面往下说:“这一本是各房人的生日, 还有些下人们的人情关系。”


    这是她在姑娘出嫁前就在做的事, 各房里的大丫头是哪家出来的, 老妈妈们的丈夫儿子又都在哪里办事,她都记下来。


    有一时想不起来的,翻翻册子就能知道。


    只是裴家太大,下人又太多,还远没能记完。


    戥子本还觉得古怪,一看这么多东西,她又嚅嚅:“难为你自己一个人办了这么多事,我也学着,好分担些。”


    福儿进来添茶,瞧一眼桌上摊开的各色册子。


    “你姐姐叫你送来的?”燕草笑着问她,抓了把零嘴给她,还往她嘴里塞了块七巧糖。


    福儿含住糖块,鼓着腮帮子出门,这么看倒还有点孩子样。


    燕草笑看她出门,待福儿走了,她对戥子道:“福儿……这才来了不到两个月罢?我看,她很会讨人喜欢。”


    “她又勤快又聪明,自然讨人喜欢,她姐姐也嘱咐她,受了姑娘的大恩,要好好当差。”戥子一页一页翻看人情账,没觉出燕草的口吻有什么不对的。


    燕草盯着福儿的背影,看她吃着糖,走到半路遇上决明,还分他一些,两个虽差几岁,凑一块咕咕哝哝说个没完。


    燕草收回目光:“她跟决明倒要好。”


    年岁大些的丫头都少出二门,她们虽在留云山房里,寻常也不往外头走。只有福儿,她年纪半大不大,身量却小,作个小丫头打扮,进进出出不打人眼。


    螺儿又向来心细,若是被她瞧出点什么端倪来,纵不跟别人吐露,对亲妹妹也许会透露几句。


    戥子又翻一页,还拿出盘算来,这些帐都是她算的,燕草落的笔,她脑中有印象。看东西还想不起来,一看数字,倒能记个七七八八。


    “这个我记着,这个我也记着!”


    燕草坐到她身边:“决明这些天是不是没来找你玩?”


    “他有伙伴了,哪还有空再找我呀。”戥子笑了,到底是小孩子才能互相玩在一块儿,她一面拨盘算一面又说,“好几回,我还瞧见决明买了外面的糖分给福儿呢。”


    除了糖还有小花灯小摇鼓,这些都是货郎担子上的玩意儿。


    建安坊再败落,住的也是旧勋贵,哪儿来的串街货郎?


    “决明出去买的?”


    “是罢?”戥子也不确定,“不出坊门,也买不着这些。”


    戥子是不花钱的,结香爱托决明跑个腿,买些花粉胭脂,结香图外头的东西新鲜花多,嫌府里发的总归是那几种老花样。


    “怎么?你也想托决明买东西?”


    燕草刚要摇头,又笑了:“是啊,我想买本花样本子,找些活泼的给姑娘做年里要穿的衣裳。”


    “姑娘早先不是说了,要狮子滚绣球。”也就是阿宝了,哪家夫人年里裙子的花样要狮子滚绣球?


    “那是外头穿的大衣裳,里面的我想翻翻新花样。”


    她让戥子抱着那一叠册子到外头光亮的地方细看,又把决明叫到屋里来。


    决明小跑着进屋来:“姐姐喊我?”


    “你这会儿可得闲?”燕草端出一碟七巧糖递给决明,“想烦你替我去买几本外头的绣花样子。”


    决明一口应了:“行啊,货郎们多是晌午来,明儿我替姐姐办。”


    “样子要巧些的,不要俗的。”燕草嘱咐他两句,又找柜子找碎钱给他,“外头这种册子,得几个钱?”


    “这倒不知,姐姐们多是托我买胭脂粉,要么就是糖果玩意儿,纵钱不够也不怕,我再回来取就是。”


    货郎看他的服色,也愿意赊账。


    燕草低头数着铜板,似是随口搭问:“什么小玩意儿?福儿叫你买的?”


    决明随口便道:“她攒了……攒了钱,就会买点。”


    燕草数了二十枚铜板,将这一捧叮叮当当塞给决明:“她攒什么钱呀?她的钱不都是她姐姐管着。”


    似是随口一提,又把话绕回来:“对了,再带两支好用的笔,要细的滑的,别用起来枯涩,花样子都描不均。”


    决明接了钱,嘿嘿笑道:“好嘞!”


    燕草看着他出去,脸上的笑意迅速淡去,方才那句改口,定是有事瞒着。


    决明走到石山子边上,被福儿叫住,福儿站在石山中冲决明招手:“燕草姐姐叫你干什么去?”


    “叫我明儿替她买几本花样子,再捡几支好用的笔。”


    “她叫你买花样本子?”


    决明知道她的意思,冲她眨眼儿,“你放心罢,你的事儿我一句也没漏。”


    福儿这才笑了:“可不能叫姐姐们知道我做络子私卖。”


    决明又点头又拍胸:“你放心!我绝不说,这几日还有要我带出去的么?”


    福儿眼睛一弯:“有,上回说攒心梅花的好卖,我多做了几个,得多要几文钱!”


    决明小孩心性,他从没干过这个,替福儿讨价还价也觉得有意思。


    “我再打几个,凑个整一道给你。”


    “成,那明儿晌午咱们还在门口见。”


    两人说定了,各自散开。


    阿宝到裴三夫人那里请安,又去裴珠那儿疏散了半日,回来已是掌灯时分。


    就见戥子拨亮了灯火,在灯下打算盘,燕草在给她上课:“这是四房五房的,这两房归在一本册子上。”裴府大面儿上没分家,但私账得分清楚。


    “学得如何?”阿宝笑问。


    戥子长叹口气:“怪不得姑娘以前说上学苦,我上了这一天学,苦死了。”说着收起书册来给阿宝打水洗脸。


    燕草奉上热恋茶,就趁这个空档道:“咱们屋,就只有福儿和结香托决明出过建安坊,在货郎那儿买过东西。”


    阿宝托着茶盏,正吃热茶,闻言抬眉,与燕草对望。


    结香要是那个传信的,那萧思卿当场就能识破她,可福儿才十二岁……


    “姑娘,也不一定就是咱们身边人,说不准是别的什么人。”


    “先从身边的开始排查,要是连身边几个都不能尽信,外人更容易插进来了。”阿宝掀开茶盖,撇一撇茶上浮沫,“这事,你与松烟一起盯着。”


    “是。”


    第二日众人都在屋中歇晌,松烟盯着决明出门,眼见他在货郎担子上买了描花样的册子,又递了个小布包过去。


    货郎打开布包,点了点络子,数了两回才算钱给决明,又拿了包新丝绳,递给决明,让他带回去。


    决明还买了两文钱的炒瓜子,兴兜兜带回来交给福儿。


    福儿喜滋滋接过,几乎是蹦跳着回屋去,当窗打开了她的青花小瓮儿,把钱一枚一枚往里投。


    每投一下,就响一声,福儿便抿着嘴乐呵。


    待全投进去了,她又捧起小瓮摇,听见里头铜钱声响,满面是笑。


    燕草亲眼所见,不由信了福儿是真为着攒钱,她这数钱的模样神情,倒跟戥子活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松烟把决明叫过去,半是哄半是骗的,全套了出来。


    燕草很快报给阿宝:“福儿在托决明替她卖络子。”


    据决明说,福儿的络子打得极好,攒心梅花的,蝴蝶的,双鱼的,方胜连环的,她打起来飞快。


    卖出去紧俏得很。


    原在林家时,螺儿也曾卖过络子,开门便是市井,她得闲时就收点丝绳卖上几文钱。要说可疑确有可疑处,毕竟进了裴家就不许丫环们做私活了。


    阿宝:“让松烟跟着这条线查,是不是只卖给这一个货郎?若不是,就摸摸规律。若是,找个眼生的人跟着,看看他收了这些络子,卖到什么地方去。”


    “是。”燕草应声去办。


    裴观到掌灯时分才骑马回来。


    他直直步入卷山堂,在内室前停下脚步,解下竹青色绣墨竹的薄斗蓬,怕带了夜露寒气进屋。


    阿宝仰脸儿先闻见一股甜味儿,动动鼻尖,喜笑颜开:“你买糖炒栗子了?”


    裴观笑了:“你鼻子倒灵,我捂在怀里还能闻见。”


    回来的时候看见街边刚出摊,今岁秋天,这还是头一锅糖炒栗子。


    栗子就是山上打的小栗,个头虽小,但极甜糯。


    裴观知道阿宝喜欢尝新鲜,挽绳住马,让摊主多裹几层厚叶,还怕风吹凉了,一直揣在怀中,一路赶回家来。


    阿宝伸手接去,手里托着热烘烘的栗子,指一指桌上暖着建莲红枣甜汤:“你喝一碗,正好暖暖身子。”


    剥个栗子的功夫,把今日查到的事告诉裴观。


    裴观一面喝汤一面点头:“那得让松烟继续跟着,看看卖了几个货郎,都在什么地方出货……”


    还未说完,就听“劈啪”一声脆响。


    阿宝两只手指头捏开了栗子壳,剥出里头的栗子肉,往嘴里一抛:“我早已经吩咐完了,你呢?外头的事如何?”


    第154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脱了靴子, 有心想把事情说得和缓些,可看阿宝的眸子还是实话告诉她:“这几日,若有官府的人上门, 你莫要惊慌。”


    秦王的队伍开拔, 朝中奏折压了几日,陛下也该腾出手来料理这些事。


    “这么严重?”阿宝是见过人下狱的, 她跟着阿公阿爹去大营, 亲眼见过被拖走的兵丁和被押下去的将领, 就在大营旗杆底下挨军棍。


    当兵的是躺在条凳上挨打, 将领是被捆起来站着挨打。


    武人身子硬,但十几棍子打下去, 还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他们只是审你,还是……会不会上刑?”阿宝哪儿还吃得下栗子,她把叶包一搁, 盯着裴观的身板, 他一个读书人,哪经得起打。


    裴观一听就知道她想岔了,轻笑起来:“不会,只是请我过去, 问明实情而已。”


    文臣武将本就不同, 若是到文人挨板子,那就是天子要你的命。


    阿宝忧心忡忡:“真的不会挨打?”


    陛下还是穆王时,刑法就极严厉,三五军棍还能活, 打上十几杖的, 那就只有出气, 没有进气了。


    要不然给他衣服里衬缝块羊皮,那种皮子经得起锤,挨板子能隔得住疼。


    裴观笑起来:“你可曾见过陛下打文臣?”


    那倒是没有,阿宝想了想道:“应当没有,真要有,后巷里也有消息灵通的,总会念几句。”进了京城,陛下也只杀,不曾打过。


    她倒抽口凉气:“你是有分万的把握才上的奏折?这事儿,梦里有过么?”


    裴观看她当真怕了,将她搂在怀中:“放心罢,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阿宝遂一点头:“既有七八成,那咱们稳赢。”要是连有七八成把握的胜仗都不去打,那不就是胆小鬼了。


    她说完抬头,就见裴观望着她的双眼灿然有光,这回轮到阿宝反问:“怎么了?”


    裴观轻笑摇头:“无事。”他早该告诉她的。


    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冒险,若非他先斩后奏,大伯无论如何都会拦下那道奏折。就只有阿宝,会问他有几成把握,会说这是场稳赢的仗。


    她如此笃定,裴观反而怕她想得太过简单。


    “我去左右谏司,若是当日能回来便罢,要是当日回不来,你也莫要慌,多则一二日,母亲那边烦你看顾。”


    阿宝扬声道:“戥子,我记着我出嫁时带了好几块羊皮,你去找出来。”


    戥子从外头进来,听见这没头没脑的吩咐应了一声。


    “找羊皮作什么?”裴观看她没心思吃栗子,动手替她剥起来。他剥栗子剥得极仔细,上头一点碎皮屑都要吹干净,这才喂到阿宝口中。


    阿宝嚼着栗子肉,含含混混道:“我给你缝在衣裳里,万一要挨打呢!”


    裴观差点破功,才刚想她果然持重了,偏又想出这种主意。


    可他嘴角微翘心头略松,就算她作了梦,也果然只当那是场梦而已。


    阿宝心里有了底,这几日就照常往后院去。


    留云山房前些天还不断有人来,这两日静悄悄的,连只雀儿都不登门了,只是书信未断。特别是陆仲豫,他在外任为官,还隔天就有信到。


    裴三夫人将阿宝叫过去,又把裴珠也喊到上房,她是不动针线了,阿宝与珠儿两个挨在榻上。


    一面扎针,一面说话。


    裴三夫人看阿宝使劲揉着一块羊皮,问她:“揉这个干什么?做靴子用?纵要做也有下人们,你这搓得手都红了。”


    珠儿掩袖轻笑:“母亲,这定是做给哥哥的。”


    “我哪会不知,就是做给他穿,也不用你亲自动手。”羊皮再软也不能这么搓,她笑盈盈看着阿宝,心里想着还是得提点她,叫她出了孝也不能立时怀上。


    阿宝不能说这羊皮是她预备着给裴六郎垫屁股用的:“我手劲大,没事儿。”


    裴珠“扑哧”乐了,要是母亲不在,她还能多调侃阿宝两句,不辞冰雪为卿热。


    秋天白日里太阳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母女三人就在暖阁里开着窗,看窗外头摆着的一架菊花。


    裴三夫人捡帖子看着:“今岁帖子倒少,往年这时候都是请了一道去辞青的。”


    “辞青?”阿宝不解。


    “就是去栖霞看红叶,到汤泉坐汤却疾,这个叫辞青。”裴三夫人翻了翻匣子,只有三四张帖子是相请的,余下的帖子送是送来了,都在推脱。


    不由皱眉,“就算咱们守孝,这帖子也不该这么少。”


    守孝是一回事,请不请是另一回事,去岁这时节还收了满匣帖子。院中摆了两抬木架子,一抬摆自家买的菊花,另一抬用来摆别家送的菊花。


    今年到这时节了,那另一抬木架子上,还只零零落落摆了几盆。


    阿宝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里的人家就这么精?是不是都听说了裴观上奏折弹劾师长的事,要与裴家撇清关系?


    裴六郎明明说有七八成把握的,可数一数送来的菊花,阿宝便知,在别人眼里,此事凶险,能成者二三而已。


    “许是知道咱们守孝,便不叨扰。”阿宝找话圆过去。


    裴三夫人仔细看帖子,除开两张极相熟的人家外,有一张叫她面露诧色,抬眉看了眼裴珠。


    竟是许家送来的。


    两家可没有互相宴请的交情,帖子上却写许夫人养得好绿菊,请裴三夫人去秋霞圃赏菊花。


    京中可单日租赁来赏玩的院子,要数秋霞圃精致细巧,因名字有秋霞二字,院中多栽银杏红叶,正是赏菊赏桂的时节。


    阿宝见裴三夫人脸上神色不对:“怎么?是谁家送来的帖子?”


    裴三夫人把帖子递过去,阿宝默默念了:“秋圃萧条,晚花独秀……”请她们去“赏心一叙”。


    裴三夫人心道:怎么该送帖子的没送来,不该他送来的,倒送来了?


    “往年他们家倒没送过,就只一张帖子?”


    小满回:“还送了八盆菊花来,四盆白玉珠帘,四盆紫龙卧雪。”


    裴珠听见许家,心中一动。


    但她眉不动眼不抬,只顾低头忙手上的活计。


    裴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就该这般沉得住气才好,吩咐小满:“也回八盆菊花去,挑同色的就好。”


    阿宝看看许家的帖子,又想起裴观说的话,得意失意时都一样的人家,才敢将妹妹女儿嫁过去。


    才这一点风吹草动,别家缩身且不及,许家却在这时候送了花来。


    裴三夫人没说那八盆菊花怎么分派,小满就吩咐婆子把菊花都搬到架子上,这八盆一摆,方才还空落落的花架子,立时半满。


    裴珠又做了会儿针线,她猜测母亲要与嫂嫂谈一谈许家的事儿,便借口身上乏了,回去自己院中。


    要是原来阿宝定要跟上去送送,这会儿知道她是故意退走。


    裴珠人刚绕出垂花门,裴三夫人就搁下茶盏:“阿宝,你别瞒我,六郎在外头做了什么事?”


    阿宝眨眨眼儿。


    “你要是同我一样,也住在这后院中,我也不问你了。”依着儿子的脾气,必不会告诉阿宝外头的事。


    可依阿宝的脾气,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会不问。


    留云山房刹时热闹又刹时冷清,裴三夫人在后院也知道动静。


    “六郎上了弹劾奏折。”


    裴三夫人身子都直起来:“他弹劾了谁?”他一个国子监博士,八品的小文官,能弹劾谁去?做什么要沾这些?


    “母亲莫要惊慌,六郎弹劾了宋祭酒,他体罚生员至死,还有克扣师生膳食。”她听裴六郎说过,他上奏折那可对得很!


    谁知裴三夫一听,身子一软,差点儿倒下去。


    陈妈妈伸手想扶,她哪儿有劲,还是阿宝一蹿过去,牢牢托住了婆婆:“母亲,六郎做的事是好事,是正事!”


    裴三夫人自请媒人上门求娶阿宝,就再没有不满过阿宝的出身。


    直到此刻,她才忍不住摇头:“你不知道!”


    “宋祭酒是六郎的先生,还是六郞父亲的先生!他这是以下犯上!”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欺师灭祖!


    光是一个以卑诬尊的罪名,要是扣到他身上,这辈子都再无清白了。


    读书作官的人,最要紧的便是清白二字!


    怪不得今年请辞青的帖子这样少,以今上那喜怒难定的脾气,京城当官的人家谁还敢这时候与裴观有来往?


    裴三夫人越说越喘不上气来。


    阿宝不住给她抚着心口,陈妈妈拿来鼻烟壶,阿宝拔开玉塞送到裴三夫人鼻尖,让她轻嗅。


    好半日裴三夫人才缓过神来,她心里虽急,也没怪在阿宝头上。


    男人们要办事,哪一个会先问过女人?


    哪怕观哥儿爱重阿宝,这种事也不会问她。


    “那奏折送上去多久了?”裴三夫人急问。


    “总有五六日了。”阿宝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她一面替裴三夫人顺气,一面道,“母亲说的这些,六郎在做之前必然想过了。”


    “他不是三岁小儿,其中利害比咱们更清楚。”阿宝当着裴三夫人的面,不情不愿把自己也归在不知利害的那一类里。


    “我问过他,上奏折前有几成把握,他说有七八成。”


    “若是行军打仗,有七八成把握的仗那就稳赢了。”


    裴三夫人喛声叹气,她看阿宝一眼,心中道这儿媳妇到底出身武家,对文人的事儿实在一窍不通。


    “你这孩子,你不明白!”裴三夫人长叹,“观哥儿是对的,陛下去查也会知道他是对的。若无实据,他不会贸然上奏折,弹劾的还是对他有师长之谊的宋祭酒。”


    “可这事,不看对错。”


    阿宝怔住了,不看对错,那看什么?


    陈妈妈几个除了跟着发急,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宝想了片刻,沉声道:“若是赢不在对错,那他搏的就是陛下的心意。”


    “我信他,请母亲也信他。”


    裴三夫人盯住阿宝出神,见她脸上果然没有半点慌张的神色,经不住问:“你就不怕?若是陛下震怒……这百年才成的建安坊,也不过半年就空了一半了。”


    阿宝眉眼一松,竟尔笑起来:“六郎原是让我别告诉母亲的,可我不想咱们都像上回那样,被关在二门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不怕,母亲也莫怕。”


    裴三夫人望着阿宝的脸,她年岁还小呢,又新嫁守孝,脸上绒毛未褪,却偏偏那么定得住心神。


    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阿宝问:“娘,许家请咱们去赏菊,去不去?”


    裴三夫人先是怔忡,跟着道:“去,拿帖子来,我亲自回信。她既盛情相邀,咱们当然要去。”


    此时还能请她们赏菊,已然是一片盛情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外人看轻。


    裴三夫人望了眼外头的花架子,又道:“搬两盆白玉珠帘,两盆紫龙卧雪,送到七姑娘院里去。”


    第15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一刻不停, 回屋就赶制那件羊皮衣裳。


    皮子揉得差不多了,整块的羊皮用小刀割下方方正正的一块,又找出几件裴观深秋穿的夹袍, 让丫环们提着给她挑。


    裴观性喜素淡, 他的衣裳多是些月白、竹青、天水碧的,也就是冬日才有几件墨色玄色的衣裳。


    看来看去, 挑出一件来:“就这件玄色的罢, 他本来就瘦, 穿玄色的袍子更显不出来。”


    让螺儿把那玄色袍子拆开, 把羊皮垫在里头。


    螺儿做过许多新式样的衣裳,皮料子做两面烧的, 或是单面烧的都有。


    单单夹一块羊皮,那算什么?


    她捧着羊皮问:“姑娘是不是要做个皮坎肩?”


    “不是,你只管拆了这件袍子,我来动手。”阿宝针线差着些, 鞋子她做得快, 这种好料的袍子上头,她几针一动,就显出针脚来了。


    螺儿瞧得仔细:“姑娘让我来罢,我必做得叫人看不出来。”


    先用粗针再用细针, 全穿细线, 将那件拆开的夹袍里缝上羊皮再两面一合,提溜起来一看,与原先的没什么两样。


    “就算上手去摸,也难摸出来!”戥子摸了一把, 须得摸到了边角, 才知道里头垫着东西。


    阿宝把那件袍子挂到衣架上, 就等裴观夜里回来给他看。


    她还想套上试试的,让戥子拿擀面杖来,把丫头们都退到屋外头去,叫戥子打她一杖,看看疼不疼。


    吓得戥子眉毛乱飞:“活祖宗,你可饶了我罢!”


    阿宝悻悻,但挨打这回事,只要护住了胸背腰,那就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咱们那好用的棒疮药呢?也都找出来。”金疮药、活血丹都在她陪嫁的小药匣子里头。


    戥子咽了唾沫,悄问她:“那个“弹劾”,就真这么厉害?姑爷还得挨板子?”不会跟那戏文里演的一样罢,民告官先滚钉板。


    要是真滚钉板,可怎么好?滚上一圈,就姑爷那身板还不废了。


    老爷在辽阳,阿兄又随军,要出点事,没人帮手啊。


    这一家子都在守孝,朝里没人!


    戥子越想越替阿宝发愁,阿宝看她那模样,伸手捏她面颊肉:“你愁什么?天塌下来也不用你顶着。”


    两人正说话,裴珠屋里的荼白来了。


    荼白立在廊下:“我们姑娘请六少夫人去看看花样子。”


    这就是个由头,谁不知道六少夫人只会做鞋子,还得是素面的鞋子,半拉荷包还绣两个月呢。


    请阿宝去看绣花样子,就是有话对她说。


    阿宝闻言知意,立起身来,跟着荼白往裴珠院中去。


    裴珠换了身月白色绉纱夹袍,歪在引枕上,桌上摆着一盆白菊。是上房送来,丫头们选了盆开得最好的,放在屋里让她赏玩。


    “阿宝……”裴珠轻唤阿宝一声,看了眼桌上的白玉珠帘。


    菊瓣如垂丝,风一吹,还真似深闺美人床前珠帘摇曳。


    嫁的人还没定,嫁妆已经在收拾得差不多了。


    裴珠好几回去上房请安,都见着母亲屋里在开箱子,陈妈妈和小满只要看见她便笑吟吟的。


    将要出嫁的姑娘,娘家更要优待。


    裴珠心里明白,面上装着不知情,偶尔裴三夫人还会问两句她喜欢什么样式。就连这些,她都不能明着挑,四平八稳,样样都夸。


    大件的家具早就打好了收在库房中,裁秋衣的时候,别人都还做素的,只有她与裴珂裴瑶三姐妹,还另选了艳色的料子。


    这是给她们预备起四季衣裳了,做得再早些,恐怕家常衣裳的花样料子不时兴了。


    裴珂道:“大伯母体恤咱们。”怪道母亲走时说,只要孝敬了大伯母,嫁妆上的细琐事她是绝不会苛克的。


    要是嫁了人,一屋子的妯娌姊妹满堂坐着,偏新嫁娘穿一身过时的衣裳料子,岂不叫人背后耻笑。


    首饰自也一样。


    过日子,便是这些细处磨人心。


    裴瑶裴珂姐妹俩,明岁开春便都要出阁了。


    “母亲是不是应了去赏菊?”裴珠素手拨弄那垂丝菊瓣,轻声问阿宝。


    阿宝点点头:“应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裴珠摇头:“不是不愿意,是真要见面,又有些怯。”她还怕阿宝不解意,自己分说,“我是怕,许夫人看不上我,让母亲兄长失望。”


    兄长满意这门婚事,真要论起来,母亲也不会反对。


    长兄如父嘛,如今是阿宝这位长嫂还没点头。


    阿宝瞪圆了眼:“她瞧不上你?”


    裴珠抿嘴笑了,她面上微红,伸指头戳一下阿宝的胳膊:“你呀!”


    “我是比人生得略强些。”裴珠知道自己生得美貌,若装作不知,也太假了些。可太太们相看儿媳妇,要的不是美貌,也不是会作诗文会画画。


    只论出身,许夫人能挑的儿媳妇多得很。


    而她能挑的丈夫却不多。


    阿宝轻抚裴珠的胳膊,梦中珠儿的日子过得不错,原来她不懂,如今她明白为何裴观看定了许家。


    “这回……这门亲事,总要你点头才行。”


    梦中无人问过裴珠就定下了许家,到掀开盖头才知许知远是圆是扁,起码这回得让裴珠心甘情愿。


    “你看,她还租下了秋霞圃呢,这时节那儿一日的租钱总得七八两银子。”


    裴珠看阿宝一眼,甜笑:“你连这个都替我打听了?”阿宝哪会知道这些,定是对她事事关切,这才找人查问的。


    阿宝语塞,梦中她跟着裴三夫人去秋霞圃赴过几回宴。


    京城里好园子许多,有到了节日开放游玩的,也有备宴收租钱的。秋霞圃的主人是个孀居的妇人,只接待女客。


    因名声好,园子又清净,京城贵妇们若是相约出门,又家中不便时,便会在此处设宴。


    许夫人将赏花宴设在秋霞圃,处处都替裴家考虑到了,也确实如裴三夫人说的“一片盛情”。


    裴珠到底没经过这事,问阿宝的主意,让丫头们拿了几件衣裳出来:“你说,哪件更好些?”


    纵不为了叫许夫人看中,也得为了裴家与嫡母的颜面,体体面面装扮自己。


    这可把阿宝问住了,她自己的衣裳全是燕草螺儿给配的,何况在她眼里,裴珠穿什么都好看。


    阿宝仔细回想梦中裴珠回娘家时,与如今的裴珠,有什么不一样的。


    想来想去除了梳起妇人发髻,脸孔身子要圆润些之外,竟没有什么不同处。


    怪不得陈妈妈那时说七姑娘有福气。


    进门休问荣枯事,只看颜色便得知。过得好不好,瞧上一眼就明明白白的。


    阿宝便道:“你往常如何就如何,至多端庄几分。”


    挑了衣裳又挑钗环,直到掌灯阿宝才回留云山房。裴观已经回来了,他坐在灯下看书,见阿宝进屋抬头:“怎么在珠儿那儿坐了这么久?”


    “我给珠儿挑首饰衣裳呢。”阿宝笑起来,把那件“夹皮”袍子拿给裴观看,比在他身上,“左右谏司若是请你去,你就把这个穿上!”


    裴观不明所以,伸手去摸,这袍子难道还有机关不成?


    摸了到胸口后背处,料子要厚上些,可这本就是深秋穿的夹袄,自然厚些。


    阿宝看他还不明白,笑出声来:“我在里头夹了一整张羊皮!”


    裴观失笑,一面笑一面摇头,又忍不住提起来两面看:“你头回给我做衣裳,竟是件软皮袍子?”


    阿宝见他笑得如此,哼一声:“你可别瞧不上这夹袍,咱们就算稳赢,那也不能全无防备,总该穿身软甲罢!”


    裴观这才细看那件夹袍,原来她是用作软甲的法子,替他缝了件护身袍。


    他站起身来,解下身上外袍,穿上阿宝特制的软皮夹袍,将腰带一束:“承夫人的情,左右谏司来找我时,我一定穿上这件软甲袍。”


    阿宝这才满意点头,看他穿上玄色,更显得面如冠玉。


    暗暗想着,原来他不独穿素色的好看,穿玄色墨色的也好看。再一思忖,他还是穿大红喜袍时最好看。


    心神一恍,经不住想,他后来又再穿过一次喜袍的。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阿宝压下。


    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想,就不要再想。


    清清神说正事。


    将许家送帖来的事告诉裴观:“娘可真聪明,她一看帖子少了这么多,就知道你在外头干大事了。”


    裴观蹙眉:“又让母亲忧心。”


    阿宝见他连日瘦了好些,人反显得更清俊了,正不忍他担心,他却偏偏又道:“如何?许家可是如我所说?”


    阿宝下巴微抬,有些不服气,她要是早点作梦,梦中所见也如他所见的那样多,她也能说出许家人有义气。


    因这份赏菊帖,阿宝更高看许家一眼。


    裴观脱下夹袍:“给珠儿挑了这么久的衣裳首饰,你自己的呢?”


    阿宝的也早就想好了,这回出门,再不似梦中出门见客。


    光是衣裳怎么配就叫她发愁,最后,好像是白露替她配的。当时她还当白露是尽了心,可后来每回出门前,裴三夫人都会让小满来送点东西。


    或是珠花,或是香球。意思是让小满掌眼。


    阿宝并不觉得难堪,只是还得让裴三夫人替她周全这些,心中过于不去,因此尽力去学去看,几回之后,慢慢摸出门道来。


    她突然想起,好像是四五回之后,小满便没再来过。


    戥子那会儿还伸着脑袋张望,奇道:“怎么这回小满姐姐没来?”时辰都快到了呀。


    阿宝忍不住笑了:“走罢。”这是来自婆婆的一点认可。


    裴观见她不言语,毛遂自荐:“要不然我替你选?”


    他自然不知道阿宝在后宅里经历的那些细碎事,只是看她不出声,以为她犯难。


    阿宝也不欲说给他听,看见他兴致勃勃的打开了柜门,翻她衣裳箱子。


    “我记着你有一身莲色衣裳,绉纱绣蝴蝶的,赏花不夺花色,正合适。”


    阿宝看着他从里到外整套配好,心里那点小事,消散了去,眉梢微微一弯:“倒还不难看。”


    第15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到了赏菊这日, 裴三夫人在上房一见着裴珠便轻轻颔首。


    裴珠拢起鬓边发丝,规规矩矩将头发都束到后头,两边头发反绾, 额前齐穗儿梳得齐整。虽还不能簪金, 但也簪着素色珠花。


    干净又庄重,反衬出她天生的清灵。


    待见阿宝时, 裴三夫人一看就笑了:“这一身是六郎替你挑的罢?”


    阿宝也笑:“可不, 还是娘知道他的喜好。”


    当着裴三夫人转了一圈, 让她看个仔细, 还指指耳坠珠钗:“全是他挑的。”


    裴三夫人虽赞,还是觉着阿宝穿这清冷的颜色不如艳色衬她, 待出了孝,年轻女子正该好好打扮。


    三人出门,身边簇拥着一众丫环仆妇。


    裴三夫人一车,阿宝与裴珠坐一车, 裴珠环顾一圈问:“燕草呢?她怎么没跟着?”


    “她点年礼单子, 忙了好几日,放她假。”虽是只接待女客的花园,也不敢冒一点险,再有七八日, 燕草就能离开京城了。


    这回出来, 因人不够,还借了裴观院里的丫环使唤。


    趁着她不在,也好看看福儿会不会再找那个货郎。


    裴三夫人在前车里对陈妈妈道:“等外头事了,还是得跟阿宝提一提挪院子的事。”这话她早就想说了, 每每都有事耽搁。


    阿宝再住在外院, 实在不成个样子。


    “可不能在九月里。”陈妈妈立时道, “九月不迁屋不糊窗,太太忘了?”


    裴三夫人这才想起来:“是了是了,可别犯了九女星……”犯了九女星,不宜男。


    “也不知道外头的事,能不能善了。”裴三夫人几夜未曾好睡,今儿要出门会客,小满用热巾帕给她敷过脸,又细细上了粉,这才显得面色如常。


    再来那么几回,喝再多补心汤也没用。


    “太太,这过日子不就是一桩桩事连环的来,先办了眼下这一桩罢。”


    裴三夫人打点起精神:“是了,总得把珠儿的事定下,她的大事一定,我也少许多忧虑。”


    原来她不喜许家,一直没再搭话头过去,如今许夫人盛情相请,她倒有了三分意动:“珠儿是好孩子,虽她那个姨娘……不能委屈了孩子。”


    裴三爷都死了几年了,对苏姨娘的气也消了大半。


    原来看她不顺眼,时时要收一收她那幅轻骨头,可真等到她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裴三夫人又觉着为难苏姨娘着实没意思。


    马车一路行到城郊的秋霞圃,一众女眷戴帏帽下车。


    裴珠只当阿宝是头回来,与她手挽手,路上就告诉她:“这院子精致,可好好赏玩。”纵不成,只当是出来赏秋的。


    三人刚进院门,便有四位穿一样衣裳的婢女迎上来。


    其中一位道:“许夫人早早就到了,正在晚香阁中等候呢。”


    裴珠抬眉看向阿宝,她可是听阿宝说过,许夫人身边的丫头都样貌普通,这几个丫头不说如何美貌,一看就是伶俐的。


    阿宝冲她一摇头,这几个是秋霞圃引位侍候的女婢,可不是许夫人跟前的。


    晚香阁前架起菊花山子,院中碧水一池,红叶银杏,秋光正好。


    许夫人起身相迎。


    阿宝是第二回 见她,上回在佛寺,许夫人穿得极素净。这回出来待客,衣着打扮才更符合她的身份。


    许夫人的目光在裴珠身上一顿,又飞快收了回去。


    双方见面先问安,再落座。


    裴三夫人坐定,笑吟吟道:“在家正想赏菊,便接到夫人的帖子,真是巧了。”


    许夫人养的那两盆绿菊就摆在晚香阁中,裴三夫人啧啧称奇:“这样两盆绿菊可真是难得,许夫人必是花了大心血的罢?”


    “我寻常也爱莳花弄草,倒要向许夫人请教。”


    许夫人认真道:“是花了许多心血,花了心血也未必能养得活,裴夫人若非当真喜爱,不必虚掷功夫。”


    裴三夫人当然不爱种花,这本是句客套话而已。


    “听我家六郎说,令郎读书极用功,今科榜上有名,来年必能蟾宫折桂。”裴三夫人又夸起许夫人的儿子来。


    许知远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了,放在哪儿都算少年英才。


    谁知许夫人捧着茶盏啜饮,听完恳切道:“知远确实用功,但以他的天资至多考到进士,再往上,他考不中的。”


    裴三夫人张口结舌。


    连阿宝都瞪圆了眼睛,大人夸孩子,先是夸读书好。若读书不好,那就夸机灵劲。要是实在不机灵,起码能夸一句生得壮实。


    许夫人却连这百试百灵的夸法都能给打回来!


    阿宝原先觉着,这位许夫人极难相处,听她说完这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许夫人,根本不会客套话。


    不会听,也不会说。


    长辈们说话,阿宝和裴珠都没插嘴。


    裴珠仔细听着,听到许夫人这句,她差点喷茶。


    实在是花出毕生的忍功,这才堪堪忍住,从袖中抽出帕子拭拭唇角。


    裴三夫人怔在原地,一时找不到话来接。


    她想说句“夫人过谦了”,又怕许夫人再老实回她一句“不曾过谦,知远不行。”的话来,那场面可不就更尴尬。


    幸而秋霞圃的女婢们见多识广告,园中养了一班女乐,一见场子冷下来,婢女便将曲单送上,请她们点曲子点。


    裴三夫人大松口气,她是客,先点一支琴曲,又冲许夫人笑一笑,将曲单子送到她手中。


    许夫人也点了一支,接着是阿宝与裴珠合点一曲。


    古琴清幽,琵琶婉转,洞箫声一起,满室秋情。


    阿宝时不时用余光瞥瞥裴珠,就见裴珠十分自在,听琴曲时不饮茶也不吃点心,不像阿宝她在音律上没什么造诣,听上一段就要喝口茶再尝口菊花酥。


    等奏过了两曲,许夫人这才又道:“我这人不说虚话,也听不得虚话,交际多了难免要听虚言妄语。”


    “上回在大报恩寺中见面,我若有失礼之处,给夫人赔罪。”


    她如此郑重道歉,裴三夫人哪还会有气。


    想想寻常交际的夫人们,可没一人似许夫人这样,她虽……虽怪癖些,倒是可以相交的。


    心里又想到,珠儿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家也不错,最起码婆婆心不藏奸。


    裴珠低下头去,许夫人长相威严,没想到她当着小辈的面,也肯自陈错误,让人生出敬意来。


    许夫人缓缓言道:“裴博士有傲骨,裴夫人才是养出了好儿郎。”


    “什么不得以下犯上,不得以卑告尊,就因如此,世上才少有敢言敢谏的人。”


    她声音四平八稳,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阿宝听见许夫人夸裴观是“好儿郎”,不由自主打直了背,打心底替裴观骄傲。


    裴三夫人也露出笑容来,可这事还没定论,她先笑后又忧愁,忍不住叹息一声。


    打探道:“许夫人的娘家出了几位御史,此事……您可有什么消息?不论喜忧,烦您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许夫人顿了顿,她来就是为了此事。


    裴老太爷的为官为人,许夫人在娘家时便多有耳闻,以是在大报恩寺中见面,她并不想与裴家有什么牵扯。


    裴老太爷那人,不提也罢。


    裴观是学问好,但一个人学识不代表人品。


    直到裴观宁肯背负恶名,直言上书弹劾宋祭酒,她这才信裴家三房与裴老太爷不同。这才会请裴三夫人赏花。


    相看裴家女儿,倒不是今日赏花最头等的大事。


    许夫人深吸口气:“裴夫人莫要担忧,朝中也不是无人支持令郎。”


    御史那一批人,确实是支持裴观的。也不是全维护裴观个人,他们是在维护官员上谏的权力。


    “裴博士只要不是信口雌黄,本朝的规矩,不杀上书言事人。”


    裴三夫人听到这句,坐在椅子上冲许夫人微微欠身:“多谢许夫人,给我这枚定心丸。”再多的许夫人也难知道,裴三夫人更不便多问了,可来这一趟起码得到了好消息。


    阿宝把这些记下来,回去要告诉裴六郎,要是宋祭酒当真让门生故旧反劾裴观,总有御史站在裴观这边。


    等到菊宴过后,回到裴府已是傍晚。


    裴三夫人留阿宝和裴珠陪她用饭,她今日已是耗尽了精神,只让厨房送了些牛乳山药粥来。


    阿宝和裴珠一张小桌,裴三夫人歪在榻上,她赏了陈妈妈一碗粥几个小菜:“你也累了一日,下去歇歇罢。”


    只让小满小雪几个在近前侍候着。


    “倒没成想,许夫人是这样的人。”裴三夫人舀了口粥,米粥炖的酥烂,半是粥半是汤,她喝下一口,又看裴珠,“今日先谈了正事,旁的来日方长。”


    这就是有意与许家作亲了。


    阿宝虽输给裴观,心里也只为珠儿高兴,她看看裴珠。


    就见裴珠耳廓微红,低下头去。


    不管八字有没有一撇,她未来的婆婆和丈夫,总要敬重她娘家的门楣,若是两家不能互敬,那这亲结了也没意思。


    只是,只是今儿初见,许夫人一句话也没问过她。


    连寻常妇人们会问的在家做些什么事,可曾读过书,平日里学没学过管家事……这些一概没问。


    兴许人家当真没瞧上她。


    这个裴三夫人也在心里嘀咕过,除了初见面时许夫人看了珠儿一会儿,后来一句也没问过。


    以珠儿的相貌,不应当啊。


    许夫人坐在回去的车上,车刚驶到门前,身边的丫环便道:“公子在门口迎呢。”


    马车一过巷口,小厮就进门禀报,许知远早早站在门前,接母亲进家门。


    许夫人踩着小杌子,手搭在儿子的胳膊上,迈进大门走在游廊中,许知远问道:“母亲今儿赏花可高兴?”


    他知道母亲是干什么去的,见裴家姑娘那自然是不行的,也知道裴姑娘与裴先生并非一母同胞。


    可裴先生说过家中妹妹们都识诗书,只要这位裴姑娘与她兄长能有几分相似,那就是难得的佳偶。


    许夫人停下脚步,她侧过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儿子一番。


    随即摇了摇头。


    许知远愣住,扎在原地想不明白母亲为何摇头?


    许夫人的院子,倒更像座花房,进门就先闻见藤香,屋里留守的老妈妈,一看衣着就是许夫人身边得脸的老妈妈。


    她迎上来问:“那裴家的姑娘,您瞧中没有?”


    许夫人依旧还是那付神色,连语调都没改:“知远不行,他配不上。”


    老妈妈早就习惯了自家夫人的性子,她说配不上,那就是真的配不上,不是自谦之语。


    “当真就那么好?”比不上裴探花郎,可自家少爷也是年纪轻轻的举人,媒婆都快把门坎给踏破了。


    “当真。”许夫人一点头。


    “那裴家的儿媳妇呢?可是贤惠好相处的?”老嬷嬷也听说些裴家六郎娶了马伕女儿的闲话,既有与裴家作亲的意思,总得知道亲家什么样儿。


    许夫人一时无言,她竟被老嬷嬷问住。


    观人观神,寻常女儿家,或如兰如芝,或如蔓如藤。


    譬如裴珠,站在那里,屋中便似有兰香。


    裴家那个儿媳妇,似不在花草之列。


    第157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出了裴三夫人的屋子, 阿宝问裴珠:“怎么样?你瞧中没有?”


    许夫人瞧没瞧中排在后面,要紧的是裴珠心里怎么样,她点了头, 才有下一步。


    裴珠笑了笑:“许家敬重咱们家, 这条很要紧。”


    阿宝一怔,凝望裴珠的脸, 就见她朱唇微动:“要是结亲, 彼此连敬意都没有, 那成了亲连举案齐眉都做不到的。”


    举案齐眉的故事, 阿宝在娘家上学时听过。


    那时她就问过薛先生,夫妻过日子, 就非得这样虚头巴脑?


    她可没见过王府后巷的夫妻们这样敬来敬去,大家不都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过日子么?


    那会儿薛先生便告诉她,这是极要紧的一条!


    “倘若彼此之间没有敬意, 你看轻我, 我看轻你,互有轻慢之心,那夫妻之间又当如何相偕?”


    裴珠说的是薛先生教的道理,她说到举案齐眉时, 脸色微微一红。


    未嫁的女儿实不该说这些, 换作原来她也是绝不肯说的,可跟阿宝相处久了,竟也难免的胆大敢言起来:“譬如你同哥哥。”


    阿宝半晌才点头:“是了,这一条很紧要。”只是原来无人告诉她, 她是吃了苦头, 才知道的。


    裴珠拢了拢衣袖:“旁的, 那也不是我能左右,横竖母亲知道我并没出差错就行。”


    阿宝将她送到院门口,两人还没进门,就看见苏姨娘身边的小丫头子站在廊下,翘首等着裴珠。


    一瞧见灯笼的光亮,小丫头便跑进屋中去。


    显然苏姨娘正在屋里等女儿。


    大丫头荼白皱了皱眉头,小丫头子见着了六少夫人竟也不知道行礼?可得拿这个好好教训一番,让苏姨娘少往这里来,免得坏了姑娘的亲事。


    裴珠自也瞧见了,她脸色一淡。


    阿宝干脆道:“你有事,我不扰你,先回去了。”说着转身便走。


    荼白轻叹出声:“六少夫人真是个爽快性子,换成别个,再如何也得说句无礼。”


    扶着裴珠的胳膊进屋,一进屋便指着那小丫头骂:“你眼瞎了!报信便报信,瞧见了六少夫人,怎么不知道行礼?”


    苏姨娘刚要满面堆笑凑上来,就听见荼白这么一通骂,骂得她刹住脚。


    等到小丫头认了错,她这才叉手上前来:“今儿出去,是见谁?”这打扮,她一眼就知道女儿是下了功夫的,今儿是相看去了!


    裴珠往内室去,竹月替她解斗蓬换衣裳。


    荼白应付道:“今儿是请宴,夫人是去办正事的。”宴上说的可不全是正事么,就算她们个个心里都着急,也不能当着苏姨娘的面说。


    万一她糊涂起来,又跑去上房说些混话,那姑娘的亲事还结不结了!


    苏姨娘一听这些果然大起嗓门来:“正事儿?如今哪还有比七姑娘的终身更大的事儿?”她把胳膊一甩,“不成,我得问问太太去,只等开了春,六姑娘八姑娘就都要嫁了!怎么就单留着咱们姑娘?”


    苏姨娘脚步还没抬起来,就被荼白竹月两个拉住了,余下的小丫头把门一关。


    免得嚷嚷出去,被外头点灯的,值夜的给听见。


    “七姑娘的事,夫人正在预备着呢,六姑娘八姑娘的婚事也高不过七姑娘去,六少爷的功名摆在前头!”


    荼白老着脸同苏姨娘道:“真有事儿,也是请严妈妈回来,姨娘还是歇歇罢。”


    严妈妈是裴珠的奶娘,因年纪大了又多病,前几年挪出去了。


    苏姨娘一听这话就要发作,可她探头看一眼纱帐,裴珠坐在纱帐中解头发,卸簪环,连头都没回一下。


    “我成日里提心吊胆,忙前跑后的,是为了谁?”苏姨娘方才还嚷嚷,这会儿压低了声音哭,“还不是为了姑娘。”


    “真要为了我,就回去歇着罢。”


    良久,帐中传出裴珠的声音。


    她往枕上一挨,竹月见她满面倦色,心底不由叹息。


    姑娘也不是厌恶,实在是见着苏姨娘就觉得累,除了这么闹腾一场,苏姨娘什么也办不成,偏偏她还觉着她为姑娘掏心掏肺。


    苏姨娘这力气又打在了棉花上,她恨得直咬牙:“你要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看我管不管你!”


    裴珠也不赌气,她依旧还是原来的口吻:“姨娘少管,倒还好些。”


    这句是实话,她对苏姨娘说的,全是实话。


    早先还气,气苏姨娘不识规矩,总是胡乱折腾,若非嫡母明事非,她又当如何自处?


    后来便没气了,因裴珠知道苏姨娘就是这样的人,她分不出好歹来,偏偏又是一根筋。


    想到“实话”二字,裴珠倏地想起许夫人的实话来,要是跟许夫人打交道,是不是容易得多?


    苏姨娘把眼泪一抹,又放狠话:“姑娘记着,我全是为姑娘好,姑娘既不让我管,那我往后也不管了。”


    说着甩门出去,屋里每个人,这一句都听出茧子来了。


    从姑娘七八岁起,念叨了七八年了,也不过消停一会儿,隔几日还得来。


    裴珠自顾自翻着棋谱,对荼白道:“明儿到留云山房送些点心去,给嫂嫂赔罪。”虽说两人先是好友再当的姑嫂,也不能仗着是朋友失了礼数。


    螺儿跟在阿宝身后,今日出门只带了她跟结香。


    结香道:“七姑娘可真是倒霉,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姨娘,她要是夫人生的,哪用受这份气!”


    真是歹竹出好笋,嫡母不给她气受,反而是姨娘闹个不休。


    阿宝看了结香一眼,结香赶紧住嘴,忍不住撇撇唇。


    她就是感叹,七姑娘仙女儿似的,怎么偏有这么个娘,可见人难有十全十美的。


    正往留云山房去,隔着廊道见一行人手中提了灯笼,火蛇似的在廊中蜿蜒,黑夜中只能看见盏盏灯火,看不见那队人的服色。


    螺儿奇道:“前院是出什么事了?”


    阿宝目力强,一眼就看见那行人都穿着绿官服,去的方向正是留云山房。


    她一把夺过结香手里的灯笼:“你们在这儿站着。”


    结香螺儿一行人互望一眼,四下里漆静,就算有灯笼点着,也只得这点儿光,哪能让姑娘一个人往前去。


    全都急步跟上,螺儿还喊:“少夫人,少夫人慢些。”


    阿宝顾不得身后的声音,她脚下又轻又快,脚跟不着地,直往山房门外,比那队人还快些。


    她拿着灯笼,那一行人自也瞧见了。


    还当是哪个小厮,走到近前,看见是服饰,才知是家中女眷。


    阿宝一把推开卷山堂的门,裴观已经换上她做的那件夹皮袍子,见她跑得发丝散在额前,略一皱眉:“怎么?”


    深宅大院,大门进了,还有二门。


    门子一来报,说左右谏司有人来请,裴观便知要跟着去回话。


    本想这么走的,可看一眼衣架子上挂了两天的夹皮袍子,他且笑且摇头,到底换上了。两辈子就替他做了这一件衣裳,总得领她的情。


    阿宝将手中灯笼搁在地上:“我就怕你不肯换呢!”【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他们怎么……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就算是请他去问话,也不该来这么多人。


    裴观闻言皱眉:“有很多人?”


    “来了三个。”阿宝一扫便算出人数来,“为首的穿绿官服,后面跟着两个布衣皂隶。”手里还拿着刀。


    出公务请一个文官回去问话,哪用得上这么多人?外头说不准还有在等的。


    那样的话,来的就不止八人。


    裴观眉心一拧,这与他想的不同。


    但他先出言安抚阿宝:“无事,就是问话而已。”


    阿宝不相信,要真是如此,这些人的脚步不会那么急。


    “真是左右谏司来人?”


    听脚步这些人可不像是文官,起码后头跟着的两个皂隶全是练家子。


    裴观按住她的肩头:“咱们说好了,你既要知道这些外头的事,就不能慌。”


    “我不慌。”阿宝随手摘下挂在衣架上的斗蓬,轻轻一抖,披到裴观身上,还替他松松系在襟前。


    话音才落,外头传出声音来:“裴大人,请跟咱们回衙门一趟。”


    裴观整肃衣冠,打开屋门时还回身望了一眼,示意阿宝就站在阴影中不要露面,缓步下阶,对那两个身着绿官服的人道:“请。”


    阿宝就在窗边看着,她目光一直追着裴观,刚一转到这群人身上,便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


    一等到他们出了留云山房。


    她便喊来青书:“你叫上陈长胜一起,远远的跟着,万不要靠近,看他们到底是进哪个衙门。等人进去,你在外头等一等,让陈长胜盯着,你回来就直往大房去禀报。”


    “是。”青书立时追出门去。


    燕草戥子都在自己屋中,听见外头动静,伸头张望。


    福儿本跟她们在一块儿,她只看见一点火光的影子,就吓得蜷缩在床脚,用被子捂住自己。


    燕草知道她这是又想起抄家时的事,将她搂在怀中,轻拍她的背。


    戥子等人走了,蹿到上门去:“怎么回事儿?姑爷犯事了?”


    阿宝摇头:“你吩咐下去,这事儿先不许往上房传。松烟去通传,我要去见大伯父。”


    第158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裹了身斗蓬, 松烟引路,戥子提灯,往大房院中去。


    大伯母治家极严, 这个时辰各处院门早关, 只有与厨房相通的几处防火夹道还能畅行。阿宝得绕过夹道,往大房去。


    三人在防火夹道中簇簇而行, 松烟先还在前面领路, 走了几步, 阿宝一把拿过灯笼, 目不回视,轻道:“跟上。”


    松烟戥子几乎跟在她身后小跑, 这才能勉强赶上阿宝的脚步。


    裴玠明接到信报,说是左右谏司请裴观去问话。


    徐氏问:“怎么这么晚上门来?是不是不欲人知?”


    建安坊经过去岁那一遭,京城官宦人家一有风吹草动便人人自危,怕就怕天黑上门督办公务。


    “能替他疏通的, 也都替他疏通了。”裴玠明长叹一声, “六郎糊涂,咱们家如今这样,安分丁忧才是正理,他怎么偏偏要挑这个头。”


    裴玠明心道, 怪不得父亲往日常说, 家中儿孙,只有六郎骨子里有几分同他肖似。


    徐氏身边的大丫头通报:“夫人,六少夫人来了。”


    “六郎媳妇来了?”徐氏先惊后叹,“她必是心里不安稳才过来的, 也不知三弟妹知不知道呢。”


    徐氏自来就拿三弟妹当半个女儿看待, 一听说裴观被人带走问话, 她先怕三弟妹又在心郁气滞。


    裴玠明还未开口,丫头觑着两位的脸色道:“六少夫人是来求见老爷的。”


    “见我?”裴玠明先是一奇,跟着道,“难道是六郎走的时候,留了什么话要她传给我知道?”


    想到此节立时挥袖:“赶紧把人请进来!”


    阿宝很快被丫环引到徐氏房中,她是小辈,最多也就到过大房主事的正堂,还从没进过大伯大伯母的屋子。


    不往里间去,就在明间中站定,行礼。


    虽是亲眷,但阿宝这还是第二回 正式见到裴玠明,上一回中秋家宴时见的。要是没这回事儿,只怕要过年才见第二面。


    “大伯,大伯母。”


    裴玠明坐在上首,满面焦急神色:“六郎媳妇,可是六郎走时有话对我说?”


    “没有。”阿宝仰起面来,“是我觉得,事情不对。”


    裴玠明眉毛拧成个“川”字,上上下下将阿宝打量了一番,看她脸上稚气未退的模样,反问:“你觉得事情不对?”


    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她又才多少年纪,能瞧出些什么来?


    徐氏自来喜爱阿宝,喜欢她性子爽利不是那等小心小性儿的人,与三弟妹婆媳和睦,有了阿宝倒真像有了半个女儿。


    二来喜欢她能干,管家事务上手极快。


    可这些跟外头男人们跑公务,全然不是一回事。


    可她心里偏着阿宝,不等阿宝开口,就先在丈夫面前打圆场:“不着急,你说罢,纵说错了也不要紧,咱们是一家人。”


    阿宝直着腰背,她听出大伯话里的轻视了,可她来不及计较这些。


    “来的皂隶个个都提着刀,看走路的样子全是练家子,我已经派人跟去,看看究竟把六郎带到哪个衙门了。”


    “只这一条?”裴玠明唉出声来,“左右谏司养着些会功夫的皂隶,那也是寻常事。”


    “衙门里养会拳脚的皂隶是寻常事。”阿宝双手紧攥成拳,“可一个人的刀见没见过血,是不一样的。”


    这话一出,唬得徐氏往后跌坐,她怔怔望着阿宝:“六郎媳妇……”


    阿宝也知这话说得没有凭证:“再有一会儿功夫,我派去的人就回来了。”


    裴玠明心里方才还想,似她这等没经过事的妇人,一有点风吹草动便如惊雀。待见阿宝身子板直,目光坚毅,又不由思量,难道她真看出什么来了?


    “来人,给六少夫人看茶。”


    裴大老爷这话一出口,徐氏望向丈夫。


    茶还没上,青书回来了。


    他一路跑进门来,先给裴大老爷行礼:“大老爷大夫人!六少爷确是被带进左右谏司了!”


    陈长胜和青书二人一路悄悄跟在后头,此时还未宵禁,街上还有些游人小贩,满街人见官员办差俱都退避开去。


    青书亲眼看着少爷进衙门大门,又在门口守了半柱香,这才留下陈长胜,自己回来报信的。


    裴玠明松了口气,他看了眼阿宝:“我会派人再去看着,六郎媳妇不必过于忧心,回去侍奉好你婆母便是。”


    徐氏也跟着松气,二人看向阿宝的目光并无苛责,徐氏还走上前来,抚了抚阿宝的胳膊:“莫要怕,家里……家里该打点的也都打点过了。”


    说来说去,还是六郎行事莽撞,便不该去管这等事。


    宋祭酒那么一把年纪了,说句难听的,还有几年活头,非得拿自己去碰这样人。


    阿宝闻言默然,她眉沉目敛,没能查出什么来,自也没别的话好说,立起来给大伯大伯母行礼。


    “许是我多虑了。”话是这么说的,心里却还是觉着不对。


    徐氏知道她要强,这句勉勉强强算是认错,她看一眼丈夫。


    裴玠明脸色虽未变,但徐氏与他多年夫妻,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将阿宝送到门边。回身对丈夫道:“她年轻,关心则乱。就是咱们也乱呢。”


    一面说一面吩咐丫头婆子点灯送她回去。


    大晚上多这么件差事,婆子们依旧恭敬,阿宝客气道:“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六少夫人体恤咱们年老,可大夫人吩咐了,哪敢不从,这黑天瞎火的,还是咱们送罢。”老妈妈们一溜提着灯走在前头照路。


    阿宝推辞不过,便让几个婆子前后远远跟着,还从防火夹道回留云山房去。


    来时如飞火流星,回去时一步三顿。


    她咬住唇,反复回想那几个人的模样,黑暗之中又是短暂一瞥,实在难看出什么来。


    夹道因作防火用,两面青砖砌得又高又深,道中可容水车通行,白日里丫头婆子们就在此穿梭来往。


    此时更深人静,整条甬道间,就只有细碎脚步声。


    阿宝不说话,无人敢出声,戥子心中担忧,提灯灯笼看向青书,冲他呶呶嘴。


    青书咽了口唾沫,凑上前去:“六少夫人且宽心,我在门口守了许久,陆续进去许多人呢,我看就是寻常衙门办差。”


    “进去许多人?有哪些人?是当官的,书生?还是旁的什么人?”


    这可把青书问住,但他盯得认真,一回想便想起许多细节:“有些是书生打扮,有些是书商。”


    阿宝倏地刹住脚步,回身问道:“你怎知是书商?”


    青书结巴了一下:“有几个挑着书箱子卖书的,那箱子与寻常货箱不同。”他常替裴观跑书铺,见过许多这样的分销商人,说是书商,更像货郎。


    阿宝转身又往大房去,几个来送的婆子面面相觑,可她们哪敢发问,只得原路折回去。


    徐氏刚与丈夫说了没两句,便听丫头又来报:“六少夫人又来了,说是求见大老爷。”


    裴玠明面露不悦:“六郎媳妇又有话说?”


    连徐氏都皱起眉头来:“这孩子,怎么还认死理了。”


    丫环低着头禀报:“六少夫人说了,她确有要紧的事儿。”


    裴玠明忍下不耐,到底是六郎的妻子,得给她这个体面,不好让底下人胡嚼舌根,以为大房与三房不和睦。


    他捻须道:“请她稍站。”


    阿宝立在门外,她根本站不住,就在门前来回踱步。


    裴玠明看见那道影子在门前来来回回,一个小辈,如此作派,也太失礼了。


    心里这么想,看了妻子一眼,往常都说六郎媳妇处处好,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的,规矩礼仪总还差着些。


    屋门一开,阿宝提裙进门,顾不得徐氏满面愕然,也顾不得再行礼。


    直通通对裴玠明道:“与六郎同时被带回有司的,还有一干书生和书商!”


    裴玠明脸色发白,外面几桩诗案禁书案刚闹起来,裴玠明也时有耳闻,只是举家守孝不出,这事与他们没相干才是。


    心里这么想,迈出门边向青书问话。


    阿宝听他絮絮问声,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烦躁。


    大伯父不相信她的判断。


    直到裴玠明将细枝末节再问一次,这才明确,六郎被带走,只怕不是因为弹劾宋述礼,而是因为三弟写的那些酸诗!


    “给我备马!”裴玠明急走到门口,看了眼阿宝。


    要不是她见机得快,家中人只怕还要傻等上几天。


    这事儿要是在左右谏司里捂不住,往上移交,那时候再走动,六郎还不得脱层皮!


    裴玠明急匆匆出门去找旧友,徐氏怔在原地,她脸上难得露出惊惶神色:“真是为了那些?这可怎么好?”


    京中谁人不知,沾着诗案书案,“谤上”两个字,不脱得一身皮肉出不来。


    “六郎平日也写诗?”徐氏的声音都在颤抖。


    阿宝摇头:“他并不写诗,写的东西多是些政论,大伯母宽心。”


    徐氏拉住阿宝的手,她惊惶片刻就又回过神来,此时最害怕的应该是阿宝,她怎么能让晚辈来宽慰她呢。


    “阿宝,这事儿你先别告诉三弟妹,就算说,也只说是奏折的事。”


    “我知道。”阿宝还有话要问青书,匆匆应付上两句,就告辞先回去,“大伯回来,若有什么,还请大伯母遣人告知我。”


    徐氏点点头,亲自将阿宝送到门外:“你是个好孩子,六郎娶你真是他的福气。”


    窥见端倪,警示家人,是大功一件。


    阿宝听大伯母夸她,脸上并无喜色,只点头告辞。


    她拼命回忆梦中细节,这事梦中也曾有过,可不该是现在,是在年后才对。


    那时她刚生过一场大病,躺在屋中都少见风,只知家中人人噤若寒蝉。可有一日突然风平浪静,家中又人来人往。


    裴三夫人是孀居妇人,丈夫活着时因未出仕,她从未大办过寿宴,那一年却有许多人家送来寿礼,借着送贺礼与裴观来往。


    阿宝再次止住脚步。


    青书提起心来,可这回六少夫人没有转身。


    “少爷的书房,干净么?”


    第159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声音压得极低。


    甬道之中寒风刺骨, 青书浑身一凛:“少爷的书房都是他自己收拾的,并不许别人动他的书。”


    阿宝轻吸口气,裴观梦醒之后便一一填补梦中的窟窿, 他该当有所防备?


    可这段时日, 他操心的是奏折的事,没想到弹劾的事未发作, 裴三爷的诗先惹下祸来。


    “青书, 你这去找陈长胜, 让他到各个书铺走走, 打听打听有什么异常。”


    青书到此时已对六少夫人心服口服,他咽了口唾沫, 禀报阿宝:“少夫人,少爷去岁三月就在编写老爷的诗作了。”


    裴三爷酷爱藏书,也算颇有诗才。


    手中头阔绰,便爱结交诗友文友, 或在家中设宴, 或去山间游冶。


    既开诗会,便有诗作流传,还编纂成册,交给相熟的书商刊印, 聊以自娱。


    裴观深知这是裴家第二个祸根, 他一醒来就四处搜罗父亲刊印过的册子,又写信给父亲的旧友,将送出去的诗集收回。


    对外的说辞是他正在收集父亲的文稿,想替父亲再刊印新诗集, 待新诗集成会再奉上一本。


    那段时日, 书房中连炭都少用, 光是烧这些书就够取暖的了。


    烧尽之后,一盆一盆纸灰往外倒。


    青书松烟得裴观信任,诗稿烧尽,还得用耙子将纸灰扒过,确定里头没有未燃尽的纸页,这才包好了扔出去。


    裴三爷的藏书,多有眉批尾批,裴观也一一查检。


    青书道:“那段时日,公子书房的灯几乎就没熄过。”


    应当是干净的。


    阿宝心下微松,这些她大概听过,可依旧不敢懈怠分毫。


    一行人绕过夹道,终于回到留云山房。


    燕草一直守在门口,眼看她们回来,这才松口气,看跟着几个婆子,赶紧发赏给她们:“妈妈们辛苦,这个给妈妈们买茶吃。”


    还在守孝,自然不能饮酒。


    老妈妈们知道家中有事,接了赏钱也不敢乐呵,躬身行礼,还又提着灯笼回去。


    等山房门一关,阿宝看了眼燕草,她对青书道:“把书房的灯点亮,天凉了,再添个炭盆进来。”


    燕草还不明所以,但她看阿宝的眼色,紧跟在后进了书房。


    “你来看看这一架子,多是些什么书?”


    燕草领命细看,一面看一面回禀:“这些是杂记,有写书画的,有写人情的,也有古玩戏曲之类……这一些是医方。”


    其中有好几本妇人方,妇人方中还夹着几页纸,燕草取下来递到阿宝手上。


    阿宝仔细翻看,纸上写着多梦睡不足,后面又记了她平日里吃的药,还有小篆批注。譬如哪味药性烈,不可多用之类。


    几乎写满了整张纸。


    这些,裴六郎从没给她看过,他只默默在花心思做这些事。


    阿宝不由心口微热,将那页纸叠起来,卷到袖子里。


    “再看这架。”


    燕草是阿宝指哪儿打哪儿,她看过又说:“这些是兵书,也有舆图,还有棋谱,琴谱和一架画集。”


    其中也有朝廷邸报,山水诗集。


    裴观的书房确实是他精心收拾过的,除开杂文用以陶冶性情之外,就是些实用书籍,甚至还有农书,时书。


    裴三爷那几本《结绳斋集》也堂而皇之摆在书架上。


    燕草指着那几本书道:“这个就是三老爷的著作。”


    “他……公爹写了这么多诗?”阿宝连见都没见过裴观的爹,只在年节中给他的牌位上过香,没想到他能写这许多诗。


    “前三册是诗,后两册是文稿。”燕草粗粗翻过,“看墨迹都是这一二年的新书。”


    那就是裴观逐一校订审阅过的,阿宝心头大石落地,她微一点头:“你出去罢。”


    燕草低头应声:“是。”


    跟着退出门外去,还将书房门牢牢关上。


    青书几个站在廓下,他与松烟对视一眼,松烟颇有些为难,凑过头去问青书:“少爷可不许人动他屋里的东西,咱们要不要拦一拦?”


    “那你去拦。”青书一口堵住他的话头。


    松烟哪儿敢,只得又站直了身子,还冲燕草戥子两人笑了笑。


    燕草目视前方,戥子当着松烟二人的面也不敢听屋里的动静,可就算他们不听,屋里也还是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来。


    松烟只得在心里头默念,他什么也没听见。


    少爷回来若要发怒,也还有少夫人顶在前头呢。


    裴观书房中也有小憩用的床榻,虽不如卷山堂里那张拔步床那样精工细造,但也有一排格扇。


    阿宝就怕裴观书房里还有小册子,一处不漏的查看过,连墙上的画都掀开来瞧过,这才推门出去。


    “把炭盆撤了罢。”


    回到屋中又对燕草戥子道:“让松烟留门,若是大房来人,或是陈长胜回来,不拘多晚都叫醒我。”


    “这儿不用你们了,都下去歇着罢。”


    燕草戥子互望一眼,都不敢真的下去歇着,二人轮流在梢间里睡。


    “热些牛乳子粥,姑娘这半天可什么也没落肚呢。”


    这时最好是能吃荤食,可戥子知道阿宝不会吃,点了点头:“好,我再让厨房预备些软饼子来,等她饿了就能吃上。”


    阿宝整夜难眠,挨到天刚亮,眼皮也只阖了片刻。


    曙光一现,她干脆起来,等螺儿福儿提水来敲门,阿宝已经换了衣裳,匆匆洗漱过,就往大房去。


    裴大老爷也是一夜未阖眼,昨夜出门打听消息,天才刚亮便又急着将三司中的旧友请到家里来。


    阿宝没能见着裴大老爷,徐氏安抚她道:“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定会差人知会你的。”


    可连徐氏也只见到丈夫难看的脸色。


    阿宝没等到消息,又折回三房。


    裴三夫人刚起身,正散着头发在吃燕窝,见着她便笑:“你今儿怎么这样早?”她知道阿宝天天早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可这么早来请安还是头一回。


    “快坐,还有没有多的燕窝粥?给少夫人也盛一碗来。”


    裴三夫人每日吃的燕窝,是用小银铫子熬出来的,每日也只有这一碗的量。


    小满赶紧再熬上,阿宝摆手:“我不吃那个,给我上碗杏仁羹罢。”


    裴三夫人笑盈盈握住阿宝的手,还想问她冒着寒气过来冷不冷的,一摸手掌温热,笑说,“还是你身子好。”


    裴珠这时节就已经用上手炉了。


    阿宝心如汤煎,当着婆母的面却得哄着她。


    这跟上奏折不同,人都去了衙门,裴三夫人听见还不急得晕过去。


    小满奉上杏仁牛乳羹:“特意给少夫人多搁了花蜜。”


    阿宝端着碗喝上一口,肚里有了热食,她略缓过神:“娘昨儿睡得好不好?”


    裴三夫人点头:“有许夫人那句话,我安定得多了,昨儿难得睡了个整觉。”


    “得好好谢她,你说咱们回个什么礼好些?”裴三夫人拿帕子拭拭嘴角,“她常年茹素,口蘑榛子正当时令,捡一篓好的送去。”


    要不然这会儿能送的东西多的很,嫩鸭子香糟蟹,还有卫水的银鱼儿,都是时令的鲜货,正可送人,又不会过于贵重。


    阿宝想了想:“我看许夫人不是个讲究虚礼的人,这个也可送些。”


    指了指小满刚端上来的新黄米枣儿糕。


    新煎的黄米枣糕既有米的清香又有枣子的清甜,倒适合送给茹素的人吃。


    裴三夫人先还觉得过于简薄了,跟着又想了想,颔首道:“也好,咱们两家往后就是家常走动,就得这么平实才好。”


    阿宝喝了几口杏仁露,也不知许家知道裴三爷的诗书文章惹了祸端,还会不会与裴家走动。


    因上书言事获罪,与因诗获罪,是两样不同的罪则。


    御史们原是站在裴观这边的,如果又添新罪,谁还敢替裴观说话呢?


    “怎么?是这杏仁羹不甜?”裴三夫人看阿宝神思不属,还当她是在替裴珠忧心,“你放心,昨日是不曾问珠儿一句,我倒喜许家稳重了。”


    “观哥儿倒真是没看错人家。”裴三夫人满面含笑,曾经那点气全消了,原来还当儿子年轻,就算文章写得好,这上头总欠经验。


    不成想,他一择就是个这么好的人家。


    “再多看看,多打听打听。”若是一切都好,那就年底换庚帖定亲事,到明岁出了孝,三姊妹前后脚出阁。


    裴三夫人想着又看了眼阿宝,盼明岁三房双喜临门。


    阿宝在上房坐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裴三夫人要去小佛堂里念经,她这才抬脚走人。


    刚出上房的院门,燕草便道:“陈长胜回来了。”


    方才螺儿就来报信,可这事不能叫裴三夫人看出来,直忍到现在。


    阿宝轻吸口气,八幅裙裙角翻飞,急步出了垂花门。


    陈长胜已然在留云山房的书斋前躬身候着,眼看那八幅裙到了跟前,知道是少夫人来了,低头肃立:“给少夫人请安。”


    “查到了么?”


    陈长胜飞快抬眼,又赶紧低下去。


    阿宝四下一顾,就见假山边花枝轻摇,她冲燕草使唤了个眼色,径直往书房内去。


    “进来回话。”


    第160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陈长胜进屋, 肃手立在门边:“少夫人可曾听说过《正气集》?”


    果然!


    阿宝刚要点头,又顿住,此时她还不该知道《正气集》案。


    但这事与裴观有什么干系?这与裴三老爷的诗案, 也不是一件案子呀。


    “你说。”阿宝走到书房窗边, 方才她见那花枝颤动,走到窗边来, 就是防着有人在墙下偷听。


    陈长胜也猜测六少夫人不会知道, 若非这回少爷进了左右谏司, 三房又再无能主事的人, 他也不会向六少夫人禀报。


    “集子里头有些犯忌讳的文章……”陈长胜一面说,一面偷觑阿宝面上神色。


    他知道六少夫人一家是跟着当今圣上起兵的, 这些文章的作者,早上今上登基之初,就被杀了个干净。


    不仅杀光了,还不许人收藏他们的著作, 更不许刊印流传, 只要拿到,轻则流放,重则抄斩。


    “你继续往下说。”


    “是。”陈长胜接着又道,“这案子才刚闹出来没多久, 被锁拿的文人……和书商们, 在狱中互相攀咬,就将过世三老爷的文集也咬了出来。”


    文渊街是京城书铺装裱一条街,这些日子街上的书肆铺子关张的关张,歇业的歇业, 还有伙计苦守, 老板不知何在的店家。


    一间两间还不起眼, 等到印铺,校对这些人都被缉拿,想捂也捂不住了。


    阿宝怔在窗前,微风徐徐,拂过她额前发丝。


    思忖片刻,她明白了原由。


    《正气集》与裴家扯上关系,是因为裴观太过瞩目了。


    探花的名声风光淡去,但他入国子监之后上奏折建议六部历事制度,破格面圣又受到景元帝的赏识,守孝之中还弹劾宋述礼。


    外头也有好些人议论裴观是在报私仇,只因宋述礼将六部历事制的功劳揽在他自己身上,裴观这才处心积虑罗织罪名。


    光一件事也许旁人还记不得他,几件事叠在一块,裴观声名日显。


    裴观又确实因怕诗案事发,早早写信搜罗父亲的旧著作,还重新刊印成册分赠故交,因此才会被人攀咬。


    那些人要攀咬也得咬个有名望的。


    一环扣着一环。


    “你去大房找大老爷,把这事报给他知道。”


    阿宝猜测裴大老爷那里已经得到消息了,可他却没差人来告诉三房的女人们一声。


    陈长胜领命退出去。


    阿宝在屋中踱步了个回来,迈出书房门回到卷山堂去。


    螺儿守在明间做针线,看见阿宝回来,立时起身,也不敢问要不要茶。


    “拿块包袱皮来,再到外头守着去。”原来以为裴观被问几句话就该回来的,但她记得这场案子绵延数月还……还死伤了好些人。


    要做最坏的准备。


    阿宝打开衣柜,从柜中拿出几件裴观的衣裳,又拿来药匣子,取些丸药。


    收拾衣裳的时候,阿宝有片刻的愣神,那件夹皮袍子,说不准还真能用得上。


    燕草也在此时进来,替阿宝叠衣,轻声道:“我转了一圈,没人。”


    “许是我眼花了。”阿宝翻出双鞋子来,一手握着鞋,一手取绳绦,将鞋子衣裳扎在一块。


    “拿纸笔来。”


    “是。”燕草取来宣纸,就见阿宝笔尖沾墨,在纸的背后写下丸药的名字。


    药瓶太大,也有响动,不容易送进去。


    就将药粉药丸包裹在纸中,藏在衣裳里带进去。


    只盼这东西,用不上才好。


    阿宝把这些事都办好了,握着笔怔怔望向窗外,燕草看她久不出声,轻声道:“姑娘……姑娘!”


    看阿宝回神,她指了指包裹:“要不要给大老爷那边送去?”


    “不忙,让厨房做些饼来。”阿宝抬头,“要我给我爹做的那种饼。”赶路时吃的干粮饼子,吃进胃里,要放得住。


    燕草低声应是。


    阿宝人虽坐定了不动,心头却似有奔马,恨不得能去看裴观一眼,把这些全告诉他!可有什么办法能进左右谏司看他一眼,说两句话呢?


    阿爹外任,阿兄出征。裴六郎的那些朋友,她一个也没见过,陆仲豫远在天边,解不了近火。


    戥子陪在阿宝身边,看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打主意。


    “你想什么?说出来,咱们一块儿想想?”戥子越说越低声,来京城的路上,阿宝有些主意,她便想不明白了。


    等到阿宝当了姑娘,再到当了夫人,她越发闹不明白阿宝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什么法子去看他一眼。”


    戥子微张着嘴:“这……这哪儿能成呀!”


    她们也曾见过狱卒,也曾在街上见过去牢里送饭的妇人。包着头巾,挎着竹篮,少不得还得被狱卒摸上两把。


    阿宝如今的身份,真想进衙门去看丈夫,既迈不出裴家的门,也迈不进衙门的门。


    “要不然,求一求大老爷?”


    “没用的。”阿宝蹙眉摇头,她不想求人,更何况大伯父连消息都不送到留云山房来,三房的女人们个个闭目塞耳。


    纵去求他,他大约会说一声“荒唐”,不仅不成事,说不准还会被“关二门”。


    似是在佐证阿宝的想法,陈长胜回来了。


    阿宝破格将他叫进屋中来:“大伯那儿什么说法?”


    “大老爷说,他知道了。”陈长胜头直垂胸前,眼梢都不敢抬。


    “旁的呢?”


    陈长胜犹疑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你说罢,不用隐瞒。”


    “大老爷确实没当着面说,是……是我耳朵尖,听着了。”


    陈长胜回完话,得了吩咐刚转到屋外,就听见大老爷让下人去回大夫人,叫大夫人身边的嬷嬷,来留云山房约束六少夫人。


    “让六少夫人好好侍奉婆母,旁的事,不须她操心。”


    阿宝听完,面上依旧不显怒色。


    连声音都与方才一样平稳:“知道了,你继续去左右谏司门口守着。”


    “是。”


    等陈长胜一走,戥子看向阿宝。


    阿宝沉吟片刻:“你去,将珠儿请过来。”


    既不能用别人,就只能用自己人。


    戥子眨巴眨巴眼儿,虽她依言去请裴珠,心里头却想,请七姑娘来又能如何?七姑娘还能有办法不成?


    阿宝铺纸磨墨,很快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大妞的,一封是写给卫夫人的。问问她们可有认识的人,请她们想想法子牵线搭桥。


    卫夫人一进了京城便四处开宴,她人面广些。


    至于大妞,给她写信则是想让她将音信报给陆仲豫。


    戥子很快便将人请来了,裴珠在自己的家中,也是头回进留云山房。因要出二门,荼白还让她拿了把扇子好遮面。


    “就是在嫂嫂那儿,她既来请我,院中定无外人,这都什么时节了?拿把扇子像什么样儿?”


    荼白怎么也不肯:“姑娘就拿上罢,拿上扇子总好过戴帏帽。”


    出二门呢!


    寻常连夫人都不出二门的,有事儿也是将少爷少夫人叫到园子里去。


    荼白还听说,夫人有意让六少夫人挪到园中,单她一个住在留云山房实不像话。这事儿,早晚是要办的。


    裴珠到底拿了把扇子,二门外的男仆眼见着鲜衣丫环过来,也都早早背转过身子。


    也就是因为裴珠出来一趟不易,阿宝进门之后,请过裴珠一次,这是第二次。


    裴珠进门看见阿宝神色如常,松了口气:“我还当你身子不爽利,请我过来说话呢。”她往阿宝身边一坐,“怎么了?”


    说着,面上微微一红。


    心底止不住猜测,这样避着母亲,是不是要说许家的事儿?


    阿宝使了个眼色给戥子,戥子拉住荼白:“我想做个手炉暖套,不知什么花样好,你替瞧瞧?”


    荼白乖觉,知道里头要说要紧事,干脆同戥子坐到廊下,既能守着屋子不让人随意进去,又能查看四周,防别人听见。


    “六郎被左右谏司带走了,是因为父亲写的诗,作的文章。”阿宝开门见山。


    裴珠方才脸上还微带红晕,听见这句,刷得白了,两手抚住心口,望着阿宝便要落泪。


    “大伯那里查到些消息,只是……”


    “只是不告诉咱们。”裴珠嘴唇微颤,喃喃出声。


    三房就只有哥哥一个男人,哥哥关在衙门里,三房便无人主事。好在大伯可以信托,若是换作别家,她们一屋子女人要怎么办?


    “咱们不能全指望大伯,自己也得想法子。”阿宝握住裴珠的手,触手冰凉,她两手一拢替她搓热,“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能问的人已经问了,你再想想母亲可有认识的人?”


    裴珠脑中乱纷纷的,她想了半日摇一摇头:“父亲……父亲未出仕……”


    结交的多是文人,这会儿文集出了事,寻常人家哪还敢沾惹。


    母亲往官夫人之间多走动交际,也是兄长中了探花之后,偏偏那时父亲重病。等一守孝,后宅妇人更是什么交际都没了。


    两人正对坐苦思,大伯母身边的老嬷嬷上门来了。


    徐氏对阿宝慈爱,丈夫让她差人来。


    她思量了许久,让老嬷嬷带着几个小丫头,抱了几匹衣料,一只锦盒,从大房院子到外院来。


    老嬷嬷笑眯眯的,进门先行礼:“给六少夫人请安,给七姑娘请安。”


    阿宝已经知道这老妈妈来此是为了什么,但扬手不打笑面人,何况这事本就与大伯母没有干系。


    大伯母也只是听丈夫的分派,不得不这么做。


    老妈妈笑盈盈道:“我们夫人新得了些好燕盏,特意差我给六少夫人送些来,说这个天儿吃是最滋阴的。”


    阿宝前段日子多梦,万医婆一摸脉案,阖府的女眷便都知道了。


    睡得不好乃是轻症,只是多梦而已,这已经是全府女眷中身子最康健的。


    大伯母那会儿就送了些好茯苓好燕窝来,这回又送来,哪怕有人问起,说出去也是给阿宝送燕窝的。


    阿宝冲那老妈妈点点头,她缓缓提气:“该是我们小辈孝敬大伯母,怎么还劳大伯母惦记我呢。”


    这些话,梦里她听过看过,也特意学过。


    此番开口,再吐露这等言辞,心头却梗得慌。


    老妈妈又是一福身,脸上依旧带着笑:“六少夫人言重,只要六少夫人将三夫人侍奉好了,咱们大老爷大夫人,便只有喜的。”


    裴珠脸上变色。


    先是红又是白,这会儿眉梢一抬,面带薄怒。


    这话出口,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大伯母派跟前的老妈妈来训导侄儿媳妇。


    阿宝眼睛看着老妈妈,手却伸出去,按住了裴珠。


    “那是自然。”四个字,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燕草提了食盒,里面是刚蒸好的干粮饼子,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她将食盒递给荼白,自己走进来,笑呵呵拉着那老妈妈的胳膊:“是刘妈妈罢?难为你跑这一趟,赶紧下去歇歇。”


    把那老妈妈带出门去,伸手就是个荷包往她手中塞。


    戥子明明知道这事,却气得扎住脚动弹不得,这会儿看燕草,才知自己不足,还该多学。可这种事,要怎么才能“学”得会?


    直到那姓刘的妈妈走了,裴珠还霜着脸色,半晌低语:“你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得让隔房的长辈出来规训?


    半晌裴珠叹出口气:“母亲虽是远嫁,在京中也颇有些相熟的人家,只是……”


    只是死的死,贬的贬,连祖父在时,家中都闭门谢客断了交际,何况裴三夫人这样的女眷。


    裴珠一直在阿宝房中坐到傍晚,她把能想的人都想了一遍,外头将要点灯时,松烟奔进山房大门。


    也顾不得裴珠还坐在里头,进门便道:“少夫人,大老爷和二老爷都被带走了!”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