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福建, 借他之手买货。】


    能让那位“先生”下命令买的货,定然不是寻常的货物。


    若她猜得不错,承安侯府里与沈治勾结的是那人的话, 她大抵也知晓了这些“货”究竟是何物。


    容舒看向柳萍, 颔首道:“好, 我恰好也有事要与顾大人说。”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驶入吴家砖桥。


    顾长晋昨夜接到柳萍递来的书信时,便已经知晓蛟凤说的第二个与水龙王合作的人是谁了。


    蛟凤说那人行踪十分隐秘, 每次与水龙王接洽都是通过中间人递消息,从不当面会见。水龙王原先是十分不耐烦与这般藏头缩尾的人打交道,不过是看在那人财大气粗,且有暴利可图, 这才搭理他。


    如今顾长晋十分肯定, 那人必定是沈治。


    至于沈治背后的这位与他通信的“先生”……


    顾长晋垂眸手里的书信,眸光渐冷。


    “主子,容姑娘到了。”


    顾长晋掀眸朝外望去,目光在容舒憔悴苍白的脸顿了片刻, 起身迎她, 待她进了屋,便对椎云几人道:“我与容姑娘有要事要说, 你们在外头守着。”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阖起。


    常吉与椎云面面相觑,一时不懂主子这是有什么话不能让他们听的?


    容舒进了屋便开诚布公道:“大人,舅舅前往福建买的货, 可是火器?”


    顾长晋正在提着茶壶给容舒斟茶, 闻言手微微一顿。


    他“嗯”了声, 把茶杯斟了八分满, 推到她面前, 道:“的确是火器。四方岛的海寇一直在跟海外几个番国买火器,这一次他们袭击扬州用的火器便来自坲郎国,这些火器威力极大,杀伤力甚至堪比神机营新研制出来的武器。这样一批火器若是运往上京,后果不堪设想。”


    容舒沉默地接过茶盏。


    顾长晋放下茶壶,看着她道:“容姑娘如何猜到沈治前往福建购买的货物是火器?”


    容舒攥紧了手里的茶杯,道:“大人曾说,沈治在十二年前常去山东布政司提盐,且每回去都会绕道青州。沈治去青州便是为了见一个故人,而那故人就在卫所里。”


    若不然,怎会那般巧合,一遇到海寇抢货,立时就有卫所的千户大人救下他?


    “十二年前,承安侯府有一人就在青州的卫所里任职。”容舒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我二伯父,容玙。”


    容舒往掌心倒了点茶水,沾水在桌案上写下福建、山东、辽东三个地名,边写边道:“二伯母的父亲在泉州任知州,二伯父原是在青州卫所任职,十年前被调到了辽东都司,在金州任镇抚。”


    她最后写下的两个字是“上京”。


    “至于上京便是承安侯府。”容舒细长的指尖缓缓划过桌案,将这几个地名串联起来,声音平静道:“大人,我怀疑与沈治勾结的便是侯府二房,至于他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缘何要秘密购买火器,要看舅舅和二伯父究竟投靠了谁。”


    容舒不敢妄断上京的局势,也不敢擅自揣测是谁站在沈治与容玙后头。


    她相信顾长晋会查出来。


    只她不知,她这话一落,顾长晋便豁然抬眼,心中似有巨石激浪。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只因容玙在青州、辽东就职过以及容玙的岳父在泉州任知州这些线索,根本不足以断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以她的为人,不该因着这些称不上铁证的线索便断定侯府有罪。


    那为何,她会如此笃定?


    笃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单凭眼下这些推测,不能断定你二伯父就是与沈治勾结的人,也不能断定承安侯府卷入此事里。容姑娘为何会如此肯定,承安侯府有罪?”


    容舒抬眸望了顾长晋一眼。


    为何肯定?


    因为前世顾长晋曾经说过一句“证据确凿”,容舒了解他,若非铁证如山,他不会这般说。


    曾经她也想过兴许会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她亲自来扬州府便是为了寻找这一丝可能性,偏偏,事与愿违。


    沈治不清白,容家也不清白。


    前世的她为了替侯府伸冤,奔波数月,把嫁妆耗得一点儿都不剩,连自小戴着的玉坠子都送去给狱卒买酒吃。


    如今想想,简直就是笑话一场。


    容舒唯一不解的是,若当真是二房与沈治勾结,父亲为何要认罪?为何要让阿娘陪他一同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沈治这些年绕远路去福建提盐,可有绕道泉州,或者与二伯父的岳父见面?若是有,那便不是巧合。那封信里所说的‘借他之手买货’里的‘他’兴许就是二伯父的岳父钟勉。大人可能派人去查查泉州知州钟勉?”


    顾长晋定定看着她。


    这姑娘下意识回避了他的问题,她让他去查钟知州,让他去查沈治在福建见过何人,更像是已经知晓了结果,从结果去寻找证据印证她说的话。


    顾长晋想起他做过的“梦”。


    梦里他也在查沈治,也去过青州,甚至,梦里的承安侯府也出事了,罪名便是通敌叛国,而罪证就是沈治递往大理寺的。


    顾长晋脑中刹那间划过一个念头。


    那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以致于一出现,他的心便“噗通”“噗通”地猛跳。


    他张了张唇,“容舒,你可曾做过关于你我的——”


    话未说完,突然“吱嘎”一声,有人重重推开了正堂的木门。


    顾长晋声音一顿,与容舒一同看向门外那人。


    下一瞬,便见容舒霍地站起身。


    她起得太急,放在桌案边的茶杯被她的袖摆带翻,泼洒而出的茶水沿着桌案边沿“滴答”“滴答”落在她的裙角。


    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来人,红着眼眶道:“阿娘!”


    沈一珍的面上原是带着点儿薄霜的,听见容舒这声软糯糯的“阿娘”,明艳的面庞一时如春雪初霁。


    一个多月前,她在鸣鹿院听说扬州府被海寇袭城之时,便匆匆收拾好行囊往这里赶。若不是扬州封城,停了水路,她大抵能早半个月抵达扬州府。


    进了城门,还未及回去沈园,便被正在路上巡逻的路拾义拦下。


    饶是路拾义同她再三保证容舒无事,沈一珍依旧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见到自家闺女娉娉婷婷地站在屋内,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瘦了!”沈一珍上前抱住容舒,道:“都怪阿娘来得太晚,让我们昭昭受苦了!”


    容舒想说我没受苦,可声音哽在喉头,只觉嗓子眼堵得紧,顿了半晌,方应道:“我无事,阿娘莫要担心。”


    母女二人相拥了片刻。


    沈一珍松开容舒,望向顾长晋,道:“路拾义说昭昭在扬州府数次遇险都是得大人所救,大恩不言谢,此恩我沈一珍记下了。”


    顾长晋淡声道:“侯夫人不必言谢,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沈一珍笑笑着不说话,来屏南街的路上,路拾义对顾长晋赞不绝口的,话里话外都是这小子配得上昭昭。


    沈一珍自也信得过顾长晋的品性,当初昭昭说要嫁他,她打听过他不少事,怎会不知他是怎样的人?


    只她的昭昭若是不喜欢他了,作为母亲,她不会勉强昭昭去将就。是以,顾长晋救昭昭的恩情,她这个母亲替她担了,日后由她来还。


    容舒拉着沈一珍坐下,小手儿紧紧挽着她的手臂,望向顾长晋,道:“大人方才想问我什么?”


    顾长晋看了看她,摇头道:“没什么。”


    容舒此时满心满眼皆是见到沈一珍的喜悦,也没注意到对面那男人声音里的异样。


    沈一珍道:“你拾义叔与我说,你正在查你舅舅?还有张妈妈又是怎么回事?”


    容舒“嗯”了声:“阿娘可知三省堂的书房里有一间密室?”


    “密室?”沈一珍蹙眉:“你外祖父还在时,我常去那书房挑书,从不知晓里头还有个密室。”


    容舒便仔仔细细说了她在书房里的发现,以及方才她与顾长晋的推测。


    “阿娘,我知晓除了那两本账册与书信,眼下并未有甚确凿的证据证实我对舅舅的怀疑。”容舒舔了舔唇,道:“但您信昭昭,舅舅这些年一直在利用沈家,也在利用阿娘,甚至连承安侯府,都未必是清白的,舅舅极有可能一直在与二房的人暗中联系。”


    沈一珍静静听着,旋即沉默了良久。


    抬眼见容舒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笑了笑便道:“阿娘怎会不信你说的话?张妈妈是你舅舅送到我身边的,那书房里的暗盒连我都不知,张妈妈却早已知晓,可见张妈妈与你舅舅的关系匪浅。张妈妈在知道你在查你舅舅后便想杀了你,足以说明他们必定有不欲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她的眉眼渐渐冷下:“在我离开沈家的这二十年,你舅舅定是利用沈家做了不少违背沈家祖训的事。”


    “阿娘,不能让舅舅做的事连累到沈家。”容舒义正严词道:“即是舅舅犯的错,那便让他一力承担后果。”


    沈一珍拍了拍她的手,颔首道:“阿娘既然来了,自然会查清一切。你舅舅曾在你外祖父的病榻前指天立誓绝不违背沈家的祖训的,他若做了不该做的事,该同你舅舅讨的债,阿娘一笔都不会少讨。”


    沈一珍是沈淮当做男子一般教养大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时便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了经商的天赋。


    沈淮膝下无子,沈家旁支的男丁又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沈淮早就下定决心要将沈家交到沈一珍手里。


    若非京师变天,她大抵会按照父亲所期盼的,做沈家的第一位女家主。


    沈一珍答应嫁入承安侯府,将沈家交到沈治手里,是相信他会振兴沈家。


    诚然,这二十年沈家的家产剧增,也算得上是积金至斗。但这些财富若是以卖国害民作为代价,那这样的财富,沈家不屑要。


    容舒望着沈一珍坚毅的眉眼,肩膀一松,笑道:“我与阿娘一起查。”


    沈一珍却没应,睨她一眼,便望向顾长晋道:“顾大人准备何时回上京?大人有皇命在身,怕是不能在扬州多逗留。沈家之事有我在,便不必再劳烦大人。”


    顾长晋确实要尽早回去上京复命,听出沈一珍不欲他插手沈家之事,沉吟半晌便道:“再过两日我便启程回上京。”


    “甚好,大人若是不嫌麻烦,能否带昭昭一同回去上京?”


    容舒一愣,“阿娘?”


    沈一珍望着顾长晋,要他给个准话。


    顾长晋郑重道:“若容舒愿意,我自会护送她回京。”


    容舒当然不愿意,正要张唇说话,又听沈一珍问道:“敢问大人,本朝可有和离后,子女随母归母族之先例?”


    容舒面色一怔,立马闭上嘴不说话,眸光一转便望着顾长晋。


    “有此先例。”顾长晋道:“依据大胤礼法,父母和离后,子女退宗需开祠堂审理。只要能得多数族人同意,既可放该子女随母亲离去。倘若此路走不通,只要父有过且二人之子女愿意随母离宗,亦可去顺天府击鼓,请求顺天府尹判下子女之所属。顺天府尹朱大人为人公允,承安侯宠妾灭妻多年,他定会秉公办案。”


    言下之意,那便是容家不同意,只要告到顺天府去,也能让强按着容家人的头,逼他们同意。


    沈一珍闻听此言,到底是心安了些。


    她笑着同容舒道:“你私下托丹朱县主查的事,阿娘一直知晓。这趟回去,阿娘便遂了你的愿,你替阿娘将和离书交与你父亲。待你父亲签字后,让顾大人陪你去一趟顺天府,从容家族谱里去名,入我沈家族谱。昭昭,阿娘会保住沈家。日后,你想去大同养马便去大同养马,谁都管不着你。”


    容舒明白,阿娘这句保住沈家,不仅是在安她的心,也是在同顾长晋表明她的立场,她不会姑息舅舅,也会从舅舅手里将沈家夺回来。


    然而在沈家夺回来之前,她们母女二人要先与承安侯府脱了干系。若不然,便是能保住沈家,一旦承安侯府落难,她们同样脱不了罪。


    阿娘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信她说沈治不清白,也信她说承安侯府不清白。


    是以,阿娘这是要未雨绸缪,提前为她们铺一条路。


    容舒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本就打算在阿娘与父亲和离后,从容家族谱里去名的,先前托穆霓旌查的便是此事。只要阿娘同父亲和离了,这承安侯嫡女的身份她不稀罕,谁要谁拿去。


    “好,我随顾大人回上京。”她逼回眼底的泪意,神色认真道:“阿娘放心好了,我有法子堂堂正正从容家族谱去名。”


    第七十二章


    三省堂的梧桐树又种上了, 这个时令,梧桐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原先浸了层绿蜡似的叶子镀上了金边, 好看是好看, 多少有些萧条。


    江管事不由感叹。


    从前三省堂种的树种类可多了, 林檎树、石榴树、柿子树、白梨树还有两棵枣树,那些个果子树都是老太爷给侯夫人种的,侯夫人就爱吃自个儿种的果子。


    可惜老爷住进三省堂后, 便将这些种了许多年的树都换成了梧桐树。


    人老了就爱怀旧,江管事多少有些怀念一到秋日便硕果累累的三省堂。


    他在这头正缅怀着呢,前头看门的老家仆已经兴冲冲地领着沈一珍与容舒往里头来了。


    沈园里的老家仆对沈淮忠心耿耿,便如今是沈治当家, 他们也依旧把沈一珍当做沈家的大小姐。


    祥云阁里, 沈治刚吃完药便听下人来报,说侯夫人回来了。


    沈治楞了半晌方疾步往外去。


    “珍娘?”他望着沈一珍,诧异道:“怎地不提前派人同阿兄说一声?”


    沈一珍淡淡道:“沈园是我家,难不成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识得了?”


    她惯来主意大, 当初将昭昭从上京带回来扬州时也是如此, 一声不吭便到了渡口,也没提前叫人送份口信。


    沈治好笑道:“扬州虽打了胜仗, 但眼下城里还有流寇、流民作乱。阿兄这不是怕你路上出事吗?”


    说罢便又说要给沈一珍接尘,吩咐江管事去大厨房递话,一连说了好些沈一珍打小就爱吃的菜。


    江管事退下后, 便陪着沈一珍往漪澜筑去, 温声问道:“这一路可有累着?”


    沈一珍瞥了沈治一眼。


    他面色十分憔悴, 隐有病态, 但对她却是一如既往的嘘寒问暖, 就跟幼时一般,事事皆以她为先。


    沈一珍喜欢过沈治,当初听闻他有心上人时,也曾伤怀过。


    只过去种种,早在她解除二人的口头婚约时便死了。


    沈家危难之时,父亲原是想着给他一笔财产送他回谭家的,他却不肯,说入了沈家族谱,到死都是沈家人。


    那样一张情真意切的脸,骗过了父亲,也骗过了她。


    当然,兴许那时沈治说的的确是真话,他的确愿意与沈家共存亡。


    只人是会变的,坚守本心从来就不是易事。


    夜里几人就在湖边一处台榭里用膳。


    沈治提起了张妈妈。


    “我从蜀中请了个医术高明的郎中,不日便能到扬州。明儿便派人去将张妈妈接过来沈园,张妈妈与昭昭感情深厚,这十多年来照顾昭昭也算是劳心用苦,接回来沈园照料也不枉昭昭与她主仆一场。”


    张妈妈如今就在牟大夫的医馆里。


    沈一珍掩下眼底的冷意,笑道:“牟大夫是扬州最负盛名的大夫,千金难求一脉,如今好不容易请动他给张妈妈治病,阿兄何必多此一举去请旁的大夫来?”


    沈治听出她声音里的冷淡,忙道:“牟大夫年事已高,早就不接诊了,阿兄也是怕他没精力照看张妈妈。”


    沈一珍还等着张妈妈醒来后好生盘问,怎可能会将张妈妈交到沈治手里?


    闻言便道:“牟大夫与父亲交好,定会尽力治好张妈妈。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她的身契也在我手里,我比阿兄还关心她能不能好,阿兄便不必费心了。”


    沈治自知此时他再多说,便是反常了。


    他想将张妈妈接回沈园治疗,不过是怕郡主责怪他办事不力,想给郡主一个交待。也罢,牟大夫确实医术高明,张妈妈在牟家医馆比在沈园要更稳妥。


    “也好,我这趟在福建收到了一株十分罕见的肉苁蓉,明儿便派人送给牟大夫。”


    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这世间但凡医术高明些的大夫,多多少少对珍稀药材带点儿痴迷,这么一株肉苁蓉送去,便是脾气孤拐如牟大夫,想来也要笑不拢嘴了。


    “阿兄对张妈妈倒是有心。”沈一珍笑道:“张妈妈是昭昭乳娘,你如此关心她,我替昭昭谢过了。只阿兄比我更早知晓海寇袭击扬州,却没有立时回来扬州保护昭昭,放任她一人在沈园,也不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沈一珍远在上京,接到消息之时水路已封,这才不得已走陆路。


    而沈治那会还在去往福建的路上,他若是想,只要让艄公调转船头,不消半月便能赶回扬州。


    可他没有,他继续往福建去了,只比她早两日回到扬州。


    沈一珍说这话时,声音冷得就跟冰垛子似的,神色难掩失望。


    她这话一出,不说沈治,便是连容舒都怔了下。


    扬州出事时,她从来不曾把希望寄托在沈治身上,是以他回不回来,容舒都不在乎。


    沈治回到扬州那日,知晓她差点儿被海寇绑走,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安慰两句,甚至比不得今儿强忍着不适对阿娘的嘘寒问暖。


    容舒不得不承认,从前的她对沈治多多少少带着些孺慕的情绪在,总会下意识记着他的好,不曾埋怨过他。


    如今想想,她在扬州的那些年,沈治时常将她一人放在沈园,也就走商回来,闲在家中时才会给她说说外头的见闻,抽个一两日陪她摘花耍雪。


    容舒自小得到的亲情太少了,少得只要旁人对她一点点好,便能藏在心底放好久好久。她记着的永远是沈治陪她的那一两日的快乐时光,而不是一个人在沈园里的那些十分漫长的孤独时光。


    今儿经阿娘这般一说,容舒方有些恍然,舅舅对她从来就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真论起来,沈治待她甚至还比不上张妈妈呢,更别提和拾义叔、郭姨和老嬷嬷他们比了。


    “珍娘说得对,是我这舅舅做得不够好,难怪珍娘要怪我。”沈治怔了片刻便立马自斟了一杯酒,温和笑道:“舅舅自罚一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舅舅定然会马不停蹄回来护着昭昭。”


    容舒抬起眼,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无波无澜的。


    她注视着沈治苍白的带着点儿不自在的脸,淡淡笑了笑,没应话。


    秋凉如水,玉兰花香在风里弥漫。


    满桌珍馐佳肴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仆妇撤了下去,容舒挽着沈一珍的手缓慢行在青石板路里。


    浸在月色里的屋瓦,浮漾着霜白的流光,是秋夜独有的影影倬倬的温柔。


    自从沈一珍来了后,很奇异的,容舒觉得悬在头顶的那把刀好似消失了,心中那焦灼的急切感仿佛被这柔软的夜治愈了一般。


    熄灯后,容舒拉着自家娘挤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阿娘就不怕昭昭错了吗?”容舒头挨着沈一珍的肩,软着声道:“关于舅舅还有承安侯府,昭昭若是错了怎么办?”


    “错了我也不愿意再让你舅舅做沈家的家主了。”沈一珍道:“扬州被海寇袭城,他若是牢记沈家家训,便该立即回来扬州,与无数扬州百姓一同守城。至于取盐,只要盐引在手,盐何时都能去提。他一意孤行地要去福建取盐,要么是如你们所说的,别有目的。要么是利欲熏心,早就忘了当初作为沈家人的承诺。”


    “至于承安侯府便更不必说了,扬州受困的消息传到上京时,也就只有你大哥还有你二妹妹派人来鸣鹿院问了一声。”沈一珍语气淡淡道:“你父亲还有你祖母甚至不知晓你在扬州,阿娘出发来扬州之时,尚未收到你拾义叔托人送来的报平安的信,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若你出了甚意外,我该如何自处?”


    容舒眼眶起了湿意。


    “我的昭昭既然不喜欢承安侯府,不喜欢上京,那我们便离开,总归我在上京也呆腻了。”沈一珍笑着道:“霓旌那丫头已经替你将牧马场的便引置办好了,陈叔那侄儿带了人过去挑地买马苗,指不定明年开春咱们就能去大同。”


    容舒“嗯”了声,噙着泪意笑道:“到得那时,草丰马膘肥的,不知多惬意。”


    秋风瑟瑟,在窗牖打着旋儿轻轻擦过,窗内的说话声渐渐低下。


    九月十六,一艘刻着沈家标志的客船静静泊在渡口。


    江风猎猎作响,将容舒的眼吹得红通通的。


    沈一珍瞧见她这模样,笑话她道:“至多三个月,阿娘便回上京了,你快进去,莫让旁人等太久。”


    沈一珍嘴里的“旁人”说的便是顾长晋、常吉还有横平三人。


    他们乔装成客船上打杂的伙计,跟着容舒坐客船回去。


    至于弃官船而选择客船的原因,容舒是昨日才听沈一珍提及的。


    柳元公公还有潘娘子、潘学谅他们在回上京复命的途中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埋伏,俱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若非官船上有勇士营的亲卫拼死护着,这一行大抵要闹出人命。


    那些黑衣人皆是死士,被捉住后便咬破藏在牙缝里的毒囊自尽了。


    是以,顾长晋坐官船回去上京反倒是危险,还不若就跟来时一样,藏身在客船里返京。


    容舒也知不能耽误时辰,提起裙子,一步三回头地入了船舱。


    甲板上这会正站着个人,那人穿着身豆青色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草帽。那草帽的帽檐极宽,落下的半截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要说在江上跑船的伙计多是穷苦出身的百姓,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皮肤多半黝黑,也习惯了弓背垂颈。


    但眼前这人,皮肤冷白,身量高大挺拔,气质如松似竹,再是粗陋的衣裳也掩不住他身上那清风朗月般的气度。


    容舒还是头一回见顾长晋做这样的打扮,忍不住多望了两眼,欲言又止的。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长晋抬了下草帽,从帽檐里露出一双沉如冷潭的眼,“怎么了?”


    容舒忖了忖,道:“大…你还是到客舱来伺候罢。”说着便转身踩上木梯,进了客舱。


    顾长晋望着她消失在木梯上的一截霜色裙摆,提步跟上。


    进了客舱,容舒便道:“大人还是少到外头去。”


    这客船是沈家最好的客船,单是客舱便有十数间,中间还有一间宽敞的膳舱,里头放着三张花梨木长桌案,桌案两边各摆着官帽椅若干,能一口气容数十人在此用膳。


    只这会这偌大的膳舱里就他们二人,顾长晋在容舒旁边的椅子坐下,道:“我装得不像?”


    容舒颔首,老老实实道:“是不大像。”


    她身后的船牖正开着,江风从外吹来,轻轻拨开她乌黑的额发。


    顾长晋在她泛红的眼眶顿了下,道:“听说昨儿侯夫人去了沈家祖屋了?”


    “嗯,阿娘去同几位老祖宗打听些事。”容舒摇着一面白底青绣的苜宿花团扇,笑着道:“想要将沈家从舅舅手里夺回来不是易事,阿娘还需要一些时日好生谋划。好在沈家不少管事、掌柜都是外祖父的人,还有拾义叔、郭姨和椎云他们在,阿娘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顾长晋望着她微微发亮的眸子,颔首道:“我给椎云留了封信,必要时他会带着我的信去寻梁将军襄助。”


    容舒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望了望他,旋即真心实意道:“多谢大人。”


    话音刚落,船身倏地轻轻一晃。


    船启航了。


    外头船廊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落烟抱着一大捧山茱萸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常吉,常吉手里提着两个竹盒。


    “姑娘,这是关老丈让我带上船舱来的,说九月出航,须得在每间客舱门上挂上山茱萸保平安。”


    常吉笑吟吟接过话道:“不仅要挂山茱萸,咱们今儿还得继续吃重阳糕避水邪。”


    出海之人诸多讲究,容舒自是入乡随俗,接过落烟手里的山茱萸,往自个儿的客舱挂去。


    这山茱萸是今儿才从山上采下来的,那一串红艳艳的椭圆小果上还缀着水珠子。容舒望着垂着臂上的艳红小果,不由得想起七日前的重阳节。


    重阳节在大胤是个大年节,昨个夜里阿娘还问她有没有过重阳呢。


    容舒自是应有,也的确是有。


    这一年的重阳节,她是在屏南街与顾长晋度过的。


    当然,也不只有顾长晋,落烟、椎云、常吉还有横平都在。


    容舒因着张妈妈,原是没甚过节的心思。只常吉与椎云惯会来事,提早两日便备好了菊花酒、重阳糕和茱萸袋。


    大胤百姓过重阳,必是要登高辞青,之后采茱萸、饮菊酒、吃重阳糕,一样都少不得。(1)


    容舒余毒方清,自是没甚精力去登高辞青。九月九那日,本想同顾长晋告辞,回去沈园的。


    殊料清早门一开,门外便放着张至小腿腹告的木凳。


    顾长晋立在门外,对着她道:“踩上去。”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这是何意。


    许是她纳闷儿的模样有些好笑,男人微垂下眼,牵唇笑道:“在家中亦可登高,你踩过这木凳,今岁必会无灾无难。”


    “今儿个是……人人都要登高?”她纳闷道。


    “嗯。”顾长晋道:“横平与落烟姑娘今晨踩了树,椎云与常吉踩了屋檐顶。”


    树和屋檐顶……


    容舒选择踩木凳。


    小娘子乖乖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踩上顾长晋放在门外的脚凳,问道:“要‘登’多久的‘高’呢?”


    “半盏茶。”


    容舒可不想与顾长晋在这大眼瞪小眼半盏茶之久,正要让他顾自忙去,忽又听他道:“椎云与常吉还备了菊花酒与重阳糕,你与落烟姑娘不若明日再回沈园?”


    容舒目光一顿,他是如何猜到她想要今日回去沈园的?


    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顾长晋又淡淡补了句:“落烟身上余毒刚清,最好能多留一日,免得出意外。”


    容舒沉吟片刻,只好道:“那我与落烟姐便在这里多叨扰一日,有劳大人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委实是客气极了,顾长晋也不在意,只抬眸看着她。


    小娘子借着这木凳,比他还要稍高一些,提裙站在脚凳上的模样很乖,乌黑的发一半挽了个堕马髻,一半垂在肩上,随风轻轻飘荡。


    半盏茶的时间一到,顾长晋便上前一步,将手里一串沾着露水的茱萸果缓缓插入她的发髻里。那艳红的茱萸果宛若最上等的红玛瑙一般,轻轻垂在她鬓边。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2)


    曦光从廊下斜入,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沉浮。


    顾长晋望着她,低低地同她道:“容舒,插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第七十三章


    “戴上山茱萸, 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男人的手抬起时,镶着玄金暗纹的袖摆染着浅淡的药香, 容舒直到略带凉意的茱萸果贴上耳际了方反应过来, 他为她簪了山茱萸。


    大胤重阳的习俗, 多是由家中长辈替晚辈插山茱萸。


    眼下屏南街这屋子就他们几人,顾长晋虚长她几岁,给她插山茱萸勉强说得过去。


    前世的这一日, 也就是嘉佑二十一年的重阳节,便是他为她簪了山茱萸的。


    那一日,她本该是去六邈堂请安后,由徐氏为她簪的。只徐氏对这事并不上心, 漫不经心地同她说了不到一盏茶的话便让她回了松思院。


    容舒对簪不簪山茱萸没有时人那般看重, 也不觉自己少簪一次就会有甚灾病。


    只她不曾想到,她前脚刚回到松思院,顾长晋后脚便从书房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新采的茱萸果。


    他同她道:“我虚长夫人几岁, 今岁的重阳我替夫人簪茱萸便可。”


    簪好后, 他顿了顿,又道:“夫人戴上山茱萸, 今岁及往后,都会无病无灾。”


    那会容舒心若擂鼓,鸦羽似的乌睫始终垂着, 也没抬眼瞧他, 只闻见他抬手间的满袖墨香。


    前世今生的这一日, 顾长晋都为她簪了山茱萸。只这一次, 她立在脚凳上, 眉眼微微垂下,目光落在他面庞上。


    许是怕簪不稳,又许是怕弄疼她,他的目光很专注,惯来黑沉的仿佛望不见底的眸子蒙着薄光,映着一串红玛瑙似的朱果。


    那一刻容舒思绪飘得极远,她想,前世他为她簪茱萸时,是不是也这样专注过?


    “姑娘,怎么了?”


    船舱里,落烟见容舒直愣愣地盯着怀里的山茱萸,纳闷地看了看自个儿怀里的山茱萸,问道:“这山茱萸有什么不对吗?”


    容舒长睫一低,摇头笑道:“没甚不对。”她说着便将那山茱萸挂上客舱的木板门。


    挂好山茱萸,夜里容舒又吃了一杯菊花酒和一小块儿重阳糕。


    她的酒量一贯来浅,吃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她与顾长晋歇的舱房在膳舱的一左一右,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她这厢才刚熄灯,那厢顾长晋便知晓了。


    他望着前头那骤然暗下的江面,拉下了船舱里的木板窗,对常吉和横平道:“可有查出张妈妈来沈家之前的事?”


    “查出来了。”常吉道:“椎云说张妈妈出生在宁波府一户寻常人家里,嫁人后遇上□□,丈夫女儿都死了。那一年整个大胤缺粮缺得紧,饿殍遍地的,张妈妈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卖身为奴,进沈家做乳娘。椎云亲自去了宁波府查探过,那里的确是有这么一户姓张的人家,这户人家的二女儿也的确在丈夫、女儿死后便去了扬州,身份、年纪都能对上。”


    常吉说着便紧紧皱起眉头。


    张妈妈这身份瞧着是真的,但是一个寻常妇人怎可能会擅毒?不仅擅毒,还识字,且心性沉着狠辣,这样的人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桩细作。


    顾长晋垂眸盯着案上的菊花酒,缓声道:“张妈妈和沈治,有可能是徐馥的人。”


    常吉与横平对视一眼,面色微微一沉。


    “若他们当真是徐馥的人,她将张妈妈安排在少夫人身边,莫不是为了方便与沈治传递消息?让主子娶少夫人,是不是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沈治?”


    顾长晋摩挲着酒盏,沉吟片刻后道:“张妈妈在容舒出生之时便来到容舒身边,她去哪儿,张妈妈便跟着去哪儿,倒更像是为了时时刻刻盯着她,而不是为了传递消息。”


    “可少夫人不过是普通的内宅闺秀,六邈堂为何要盯着她呢?”


    常吉不解。


    不是他心里瞧不起少夫人,或者觉得少夫人不厉害,而是六邈堂那位从来不会浪费心思在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身上。


    将张妈妈这颗棋子埋在少夫人身边那般久,甚至还要强行逼着主子娶少夫人,就只因少夫人是沈治连血缘关系都无的侄女吗?


    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常吉的疑窦也是如今顾长晋担忧的事。


    徐馥从不做无用功,如果张妈妈与沈治当真是她的人,容舒只怕还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不曾从这一盘棋局里离开过。


    顾长晋看向横平,“过几日客船靠岸补给,你趁机下船,转道去肃州寻玄策,他欠我的那一诺,该还了。至于闻溪在找的人,你留在肃州查,小心些,莫让闻溪发现你了。”


    横平应是。


    “常吉,”顾长晋转眸看向常吉,“回去上京后,由你来守着她。若她遇险,便立即将她送到四时——”


    男人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常吉正竖着耳朵听,见自家主子说到一半便顿住,下意识便道:“送到何处?”


    顾长晋眸光半落,顿了片刻方继续道:“秋山别院,将她送到秋山别院。”


    横平下船的事,容舒是四日后听柳萍说的。


    “可知是因何下船?”她挑眉道。


    “属下没问。”柳萍道:“姑娘可要属下去打听?”


    容舒忙道不用,“横平会下船,定然是听了顾大人的吩咐。多半是有甚任务要执行,这些事我们就不必打听了。”


    她说着便拉开木窗门,窗外夕阳西沉,霞光铺撒在江面上,粼粼金意晃得人眼花缭乱。


    “明儿大抵又是个好天。”


    在江上行船若能碰上个好天,船速能快上不少,这几日也算是天公作美,日日都是好天。


    可惜这样的好天只持续了几日便变了脸。


    九月廿九这一夜,江上忽然起了风,浪卷霜盐,一篷秋雨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落下,在江面溅起朦胧的雾气。


    容舒抱着月儿枕还在梦里酣睡着。


    忽然“嘭”地一声,船身剧烈颤动,紧接着几道越来越重的撞击声接踵而来。


    “嘭”“嘭”“嘭”——


    客船被几艘货船击撞,猛然间冲向一边的山崖峭壁。


    容舒在这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声中惊醒,匆匆套上外裳下榻,脚才刚沾上地面,正剧烈摇晃的船身忽地一斜,她整个人滚了出去。


    慌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入了怀里。


    “快吸气。”是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刚吸一口气,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便被顾长晋拉着沉入水里。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此时烟雨朦胧的江面上,三艘货船与一艘客船撞在一块儿,上百个油桶滚落,松油泼洒,从船底蔓延至江上。


    火从中间的货船烧起,片刻功夫便吞噬掉其余几只船只,连被撞上山崖的客船也不能幸免。


    烈火炎炎,浪花四溅,随着火花窜到半空。


    接连几道“轰隆”声过后,容舒只觉一股猛烈的气浪从不远处激荡而来,身后的男人似乎闷哼了声,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点儿寸劲。


    可他始终没松手,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容舒不知他们游了多久,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重。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也不能拖顾长晋的后腿。


    眼见着已经看到江岸边那黑黢黢的山影了,顾长晋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


    不一会儿,男人忽然松开了手臂,双手抵住她的后腰,狠狠往前一推。


    容舒连忙转过身看他。


    火光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片水,蔓延在其中的是丝丝缕缕的血雾。


    顾长晋张嘴“咕噜”一声,想对她说:“往前游,别回头。”


    只唇瓣翕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离,身子不受控地缓慢下沉,残留在脑中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火光照亮的眉眼。


    恍惚间想起,浮玉山的那把大火也曾这样照亮过阿爹阿娘他们的眉眼。


    他们在火里咒骂着他,可眼睛却在跟他说:活下去,岁官儿,好好活下去,别看,别回头。


    曾经顾长晋不懂,为何他们要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然而方才阖目的那一刹那,他好似明白了那时阿爹阿娘的心情。


    容昭昭,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不必回头。


    黑暗中,他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


    “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炽烈的光从墙上的木格窗涌入。


    影影倬倬的光影里,两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孩儿躺在一间木屋的榻上。


    方才说话的男孩儿生得文弱而秀气,他将头微微一偏,望着旁边的男孩儿,道:“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不会。阿爹说了,有许多人从这场时疫里活了下来。”名唤“岁官儿”的男孩儿微微一笑,苍白而清隽的面庞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坚韧,“阿爹与倪叔已经出发去给我们寻治疫的药,倪砚,你要相信我阿爹,也要相信你阿爹,他们一定能给我们找到药,我们会活下去。”


    似是被他声音里的坚定与乐观鼓舞到,文弱男孩儿也跟着一笑,虚弱地“嗯”了声,手紧紧捏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道:“我们会活下去。”


    【我们会活下去。】


    顾长晋猛然睁开眼,身体还在下沉,但一只柔软的手始终在拉着他。


    那姑娘满头青丝散在水里,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点儿倔强,正咬着牙把他往上拉,力气很大。


    顾长晋缓慢眨了下眼,双脚一蹬,游向她,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哗啦”一声,二人冒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容舒盯着他的背,声音微颤:“顾长晋——”


    “我没事。”顾长晋拉着她往岸上走,道:“快上岸,那几艘运松油的货船是故意撞上来的,马上就会有人寻过来。”


    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涌出。


    容舒望着他面若金纸般的脸,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怕他又像方才那样将她推开,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顾长晋,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救兵没来之前,谁都不许丢下谁。”


    小娘子浑身湿透,说话时牙关还在打着颤,湿润嫣红的唇早已冻得发紫。


    然而她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亮若寒星,若是细看,还能瞧见里头藏着的怒火。


    她生气了。


    顾长晋的确想着寻个安全的地方将她藏好后,便将人引走的。


    那些死士应当是冲着他来的,背后的主子不是戚家便是刑家。她离开他,反而不会涉险。


    可此时此刻,对上她明亮的带着点儿怒火的眸子,顾长晋心里有处地方软得不可思议。


    “好。”薄唇牵出一枚淡淡的笑,他道:“我们一起走,谁都不丢下谁。”


    第七十四章


    二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悬崖底, 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雨珠子从宽大的枝叶里坠落, “啪嗒”“啪嗒”地响。


    一滴水落在容舒额头, 顺着她挺俏的鼻梁从鼻尖滑落。


    她抬睫望着眼前漆黑一团的密林, 轻声问着:“我们去哪里?”


    这地方一看便知鲜有人迹,地上青苔遍野,杂草灌木长得比容舒还要高, 置身在这样的地方,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前路在何方。


    难怪那些人要挑在这个地方撞船,这一段江域十分偏僻, 两岸皆是人烟稀少的山崖密林, 便是出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越是人迹少的密林,越是猎户喜欢狩猎的地方。”顾长晋抬手挥开从一边橫出的粗枝,待容舒从钻过去, 方放下手, 继续道:“只这样的密林险象环生,狩猎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会在里头布置一些能藏身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这些能藏身的地方?”容舒好奇道。


    顾长晋“嗯”了声, 目光缓缓扫过那片望不到头的密林,道:“我方才在好些树上摸到了箭矢的痕迹,里头肯定有这样的地方。”


    如此灰沉的阴雨天, 又是夜半时分, 容舒连眼前的路都瞧不清, 耳边铺天盖地的细雨声里甚至隐隐夹杂着猛兽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声。


    可不知为何, 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惧怕。


    许是因着身边这男人总能给人一种坚定的能令人心安的力量。


    两人往上攀爬了一个多时辰的路, 中间不知杀死了多少条从路中蹿出的小蛇,总算在一棵十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后头找到一间长满青苔的小木屋。


    这木屋的位置当真是妙,不仅藏在浓密的树影里,还挨着一处崖壁,远远瞧着,只当这是条走不通的路,谁能知晓里头有一间木屋,从木屋的侧门还能通往另一侧的山路。


    木屋外头栓着铁索,顾长晋正要用手里的匕首撬锁,容舒忙从腰封里取出关师傅给的钥匙,“咔”一声,把锁开了。


    顾长晋一眼认出那是民间盗贼最爱用的万能匙,这万能匙可谓是打家劫舍居家必备。


    他看了看她,收回匕首,没说话。


    这木屋外头长满青苔湿藓,容舒还以为屋子里定也是潮湿不堪的,殊料里头竟意外地干燥整洁。


    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盖着油毡布和几捆枯枝,旁边摆着一把小几,小几后头是一张一人宽的木床。


    顾长晋环视一圈,“屋子的主人前些日子刚来过,好些东西都是新添置的。”


    他说着便弯下腰,往床下摸索,从里头拉出一个竹篓。


    容舒往里一看,这竹篓里竟然放着不少东西,一摞草药、一小壶烈酒还有火镰、火石。


    “你怎知这床下会藏着东西?”


    “这里就只有这木床和那稻草堆能藏东西。”


    顾长晋耐心解释着,取出火镰和火石,走向中间那油毡布,轻轻一掀,便露出了藏在干稻草的布包,他将布包递给容舒,继续道:“里头应当是一套衣裳和一些干粮。”


    容舒打开一看,还真是。


    “你怎会知晓?”


    话音刚落,原先黑咕隆咚的屋子骤然一亮。


    顾长晋将火镰火石扔回那竹篓里,看着小娘子被火照亮的眼,缓缓笑道:“我幼时常跟我父亲进山打猎,父亲在密林里头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常年打猎的猎户,就没有不受伤的时候。若是受了伤来不及下山,这些物什多少能应几日急。”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也照亮了他愈发苍白的脸。


    容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这男人后背还插着一块船身炸裂时飞射而来的铁片,她真是不知晓他怎么能笑出来的。


    她几步翻出竹篓里的草药,对顾长晋道:“你快教我怎么给你上药。”


    伤药她知晓怎么用,可这些草药她着实是不懂如何用。


    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又浇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她身上湿漉漉的,单薄的秋裳紧紧贴在身上,凹凸起伏的曲线纤毫毕现。


    顾长晋挪开眼,道:“你先换上衣裳。”


    “先上药,”容舒抱出那一摞草药,又拿出里头巴掌大的烈酒,不容辩驳道:“我这头不打紧,你的伤才是最打紧的。”


    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顾长晋只好“嗯”一声,掏出腰间的短匕,在火里烤着,另一只手解开腰间束带,道:“先将铁片拔出,待我…脱下上裳,再用烈酒浇伤口,之后用这短匕止血。”


    他一直没回头,声音也是云淡风轻的,除了虚弱些,与平时听着别无二样。


    容舒目光扫过他的后背,只见靠近后腰的地方露出半截铁片,衣裳破了几处,露里头深可见骨的正汩汩流着血的伤口。


    容舒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在水里,他一直护着她的后背,是不是就是怕她会受伤?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小酒瓶,上前跪在他身后,手摸上他后背的那块尖锐的铁片,轻声道:“顾长晋,你忍着。”


    顾长晋“嗯”了声,他的意识其实有些模糊了,只是怕她担心,这才强撑着保持清醒。察觉到她拔出了铁片,他手一动,褪下了上裳。


    烈酒从伤口缓缓淌过,剧烈的疼痛却并未令他露出半分异色。他将烤得通红的短匕递与容舒,道:“一道伤口一道伤口烫,这是最快的止血方法。”


    说到这,又低声叮嘱她:“小心别烫伤自己了。”


    容舒下颌处沾了些他的血,她抬手胡乱一擦,望着在火里烤得通红的短匕,轻吸一口气,接过,冷静压入他被铁片扎入的地方。


    只听“呲”的一声,伤口的血凝住了。


    木屋空间小,生火后这狭小的空间一时温暖如春,烧得通红的柴木噼里啪啦响着,火光熠熠。


    顾长晋眼前的火光从一道变成两道又变成三道,眼皮如有千斤重,可他知晓他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良久,待得身后的姑娘轻轻道了句“好了”,顾长晋终是撑不住,双目一闭,直直往前倒去。


    意识像是困在泥潭里,迟钝而滞涩。


    时间仿佛停顿在某一刻,又仿佛在疯狂流动,如决堤的水,半瞬沧海,半瞬桑田。


    一阵淅沥沥的雨声将他从这漫长的混沌里唤醒。


    雨点子密匝匝落着,檐下的雨幕越来越厚。


    顾长晋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裳是干的,常吉穿过月洞门,匆匆行来,喘着气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大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里。


    他从青州回来,刚进城门便被谢虎申请进了坤宁宫正殿,帝后端坐于内,除了帝后,首辅刑世琮,左都御史孟宗、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大理寺卿李蒙,还有六部尚书俱都在此。


    顾长晋一进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嘉佑帝望着他,淡淡道:“取血。”


    太医院院使孙白龙忙上前用银针从嘉佑帝和顾长晋舌间各取出一滴血,放入玉碗,慢慢搅动。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垂眼伏在地上,他进殿前已经服下了老太医留给他的秘药,如今成与不成,只能听天由命。


    他只盼着常吉能尽快寻到她,万一不成,还能将她从四时苑的密道送入大慈恩寺的禁地。


    不多时,便听身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掠过。


    孙白龙将手里的白玉碗高举过头,呈在帝后眼下,恭声道:“启禀皇上、皇后,血融合了。”


    孙白龙的话一落,戚皇后“腾”一下站起身,往顾长晋走去,她搀起顾长晋的手,轻轻唤了声:“我儿。”


    顾长晋怔楞起身,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皇帝。


    面容消瘦的嘉佑帝也正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深沉而温和,一寸一寸扫过顾长晋的眉眼,仿佛想透过他的脸寻找曾经熟悉的轮廓。


    良久,他侧眸望向新任礼部尚书,温声道:“让钦天监挑个吉日,恭迎太子归朝。”


    “太子”二字犹如惊雷炸耳,便是戚皇后也震惊地望向嘉佑帝。


    不消半个时辰,顾长晋乃顾皇后之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朝堂。


    戚家被金吾卫、羽林卫团团围住,以祸乱皇室血脉的罪名下了狱,就连曾经的二皇子也被嘉佑帝下令圈禁在皇宫别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从坤宁宫离开之时,顾长晋再不是梧桐巷的顾长晋,而是大胤的太子萧长晋。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为他撑着伞,雷声轰隆,在这萧肃而雍容的皇宫里久久回响。


    朱嬷嬷跟在他身后,恭声道:“皇后娘娘体恤殿下一片孝心,特地让奴婢送您回去梧桐巷同您养母作别。”


    顾长晋偏头望了这陌生的宫嬷一眼,道了句“有劳了”。


    悬着六角宫灯的马车疾行在甬道里,顾长晋细细回想着方才在殿中的一切,嘉佑帝宣他为“太子”之时,有二人面色平静,左都御史孟宗与翰林大学士林辞。


    这两人似乎早就料定了今儿嘉佑帝会将他立为太子。


    或许该说,今日之局面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在文臣里另成一派,在背后助他。


    顾长晋手掌按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耳边又响起了曾经老太医与他说的话。


    “那座皇城是这世间最尊贵,却也最残酷的地方。”老太医手执一枚白子,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他,意味深长道:“孩子,你可知晓你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砚儿知晓。”眉目清隽的小少年捧着一个白玉棋篓,面无波澜地下了一子。


    老太医望着他新落下的棋子,叹息一声:“你要走的路太难了。”


    的确是难,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一步错则步步错,如今,他只剩最后一步。


    顾长晋掀开车帘,望着被雷雨淹没的上京,眸光泛冷。


    唯有走到那个位置,才是对徐馥最大的报复。


    嘉佑帝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戚家倒台,戚皇后认下他,便是为了保住戚衡与二皇子以外的戚家人。


    从前拥护二皇子的臣公也会转而拥护他,包括戚家的旧部。


    只如今尚且不知刑家是否会拼死一击,也不知在嘉佑帝驾崩后,戚皇后可还会继续拥护他,在他坐上那位置之前,他不能让那姑娘继续留在上京。


    刻着坤宁宫标志的马车抵达梧桐巷时,落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停下。


    “你们在这等着,不必随我进去。”


    顾长晋快步往松思院走,横平从六邈堂来,在他耳边低声附耳道:“六邈堂的人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


    顾长晋拧眉,不多时便见常吉喘着气穿过月洞门,对他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大理寺卿李蒙是刑首辅的人,刑家筹谋多年,怎可能会轻易放弃那个位置?


    而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如今不仅是扳倒戚家的工具,也是攻讦他的一道利器,常吉是他的人,顾长晋并不意外大理寺的人会为难他。


    “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大理寺狱接她。”


    他说着便要扯下腰牌,外头忽然一阵响动,抬眸望去,便见那姑娘提着裙裾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妈妈、盈月、盈雀,还有两名坤宁宫的宫嬷。


    顾长晋的手从腰间缓缓垂落,定定望着院子里的姑娘。


    她瘦了许多,面色也憔悴了,只眉眼间的神色依旧坚韧而沉着。


    顾长晋目光扫过立在月门处的宫嬷,吩咐常吉与横平送她离去,她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问他:“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


    只眼下让她去四时苑才是当务之急,常吉会将他的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明白一切。


    袖摆从她指尖滑落,他继续往前行去,眉间忽然一阵凉意,那暗沉的天幕竟又开始落起雨来。


    他脚步微微一滞,眼角余光里,那姑娘正愣怔怔地站在雨里。


    “殿下。”朱嬷嬷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撑起伞,“您养母既不在,不若先回宫罢?”


    顾长晋“嗯”了声,提步离开了松思院。


    三日后,他亲自去大理寺狱调查承安侯府通敌一案,之后他去了扬州,也去了宛平县,甚至已经隐隐摸清了承安侯府里真正与沈治勾结的人。


    常吉与横平与他两日一信,九月初八那日,他已经三日不曾收到四时苑的来信。


    顾长晋身边这几位长随与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很清楚,唯有他们二人出事了,这信才会没来。


    而他们出事,说明她也出事了。


    顾长晋抛下手中一切,策马往四时苑去,行至半路,大雨磅礴而至,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面上,将他兜头淋湿。


    他到四时苑时,里头静得令人心惊。


    常吉不在,横平不在,连张妈妈她们都不在。轰轰的雷鸣声中,雕花灯笼在檐下疯狂打着转。


    顾长晋大步穿过游廊,用力推开正屋的木门。


    推门的瞬间,他对自己说,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她被人抓走了,要拿她来要挟他,他会找到那些人,找到她的。


    只他不曾想,那姑娘没有被人抓走。


    她就在那。


    安安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榻上,双目涣散,虚虚地盯着半空中的一点。


    她穿了件极好看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此时那裙子已然染了一大团乌黑的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从她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远去。


    雷声,风声,雨声,还有廊下灯笼撞击木檐的“哐哐”声,一下子消失无踪。


    顾长晋只听见她在喊“疼”。


    第七十五章


    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 她孑然伶仃的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细长。


    “容昭昭……”


    顾长晋喃了声,疾步上前,从腰间取出一颗丸药, 边抬手擦走她脸上的血, 边颤着手捏开那颗药。


    “别怕, 我来了。”他将捏碎的药喂进去那姑娘嘴里,急声催促:“咽下去,快咽下去。”


    那姑娘恍若未闻, 越来越多的血从她下颌滴落,忽然“哇”地一声,她嘴里涌出一大团乌黑的血,将将喂进嘴里的药, 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顾长晋又取出一颗药。


    “没关系, 还有一颗,别怕,你嚼不动,我来喂你。”


    他捏开封蜡, 将药塞入嘴里, 只他的喉咙太干,分泌不出半点口涎。


    他毫不迟疑地用腰间短匕划开手腕, 借着鲜血嚼碎那颗药,随即掰开容舒的下颌,将混着血的药液喂了进去。


    药味和血腥味夹杂在一起, 充斥在口鼻间。


    顾长晋舌尖抵住她的舌根, 双手掐住她下颌, 低沉的声嗓里带了丝焦灼的祈求。


    “咽下去, 容昭昭, 快咽下去!”


    怀里的姑娘半阖着眼,身子轻轻抽搐,药液掺着鲜红的血从她唇间逸出,“嘀嗒”“嘀嗒”没入衣襟。


    她吞咽不了了。


    这是“三更天”,是老太医也要束手无策的“三更天”。


    顾长晋粗糙的指腹不停擦着她唇角的血,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


    “不可以。”他摇着头,“容昭昭,不可以这样。”


    朦胧的视野里,她的唇缓缓蠕动了下,顾长晋将耳朵贴向她唇边。


    “娘,昭昭好疼啊。”


    一句话,叫他痛入心扉,如千刀万剐。


    顾长晋紧紧贴着她的脸,泪水从眼角滑落。


    怎么办,顾长晋,她在喊疼。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见了阿追。


    它被喂了药,躺在地上轻轻抽搐着,口吐白沫,双目发直。


    它望着他,从来骄矜不驯的眸子,头一回起了哀求之意。


    这只自他出生后便一直陪伴着他长大,便是面对头狼也不曾示弱过的獒犬,正哀哀地求着他,杀了它,让它解脱。


    短匕刺入它心脏之时,它喉头轻轻呜咽一声,清澈的眸子滚出一滴泪。


    这是阿追在与他告别。


    而现在,她在喊疼。


    她在喊疼,顾长晋。


    顾长晋狠狠闭上眼,无法自已的呜咽声在绷紧的牙关里一声一声溢出。


    他抬起冰凉的指,沾血的唇眷恋地摩挲着她的发,旋即轻轻按住她耳下微弱的脉搏,在她耳边缓缓道:“我们昭昭,不疼了。”


    怀中的姑娘慢慢闭上眼。


    顾长晋松了手,将头埋入她颈间。


    ——“顾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扫尾子,你,你就是,大尾巴狼。”


    ——“四时有令,顾允直,我要你终此一生,皆逃不脱我。”


    ——“你知道一个人的喜欢都是有时限的吗?顾允直,我会不喜欢你,总有一日,我会不再喜欢你。”


    ——“顾长晋,你就没有话要与我说么?”


    他那样喜欢她,那样喜欢。


    可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深,那些深埋心底难以诉诸于口的爱意,再也没有机会说与她听了。


    顾长晋一动不动地抱着容舒,犹如一尊塑像。


    雷声滚滚而过,木门敞着,雨水从廊下泼入。


    椎云跨过门槛,静静立在顾长晋身后,良久,他哑声道:“主子,常吉死了。”


    ……


    雨停了,层云散去,曦光从东边亮起。


    顾长晋在剧痛中睁开眼。


    他盯着屋顶上的房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从唇角话落。


    篝火里的木炭“噼啪”响了声,木屋里除了他,便再无旁的人。


    顾长晋浑身滚烫,脑袋昏昏沉沉,她死在怀里的记忆与她为他疗伤的记忆错杂在一块儿,太阳穴突突直跳。


    半晌,男人缓缓侧过头,望着那扇木门,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起身下榻。


    也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姑娘沾了一身晨露,端着个粗糙的缺了口的木头盆子走了进来。


    小娘子一头绸缎似的乌发披散在肩侧,白玉般的小脸还残留着圆滚滚的水珠,像是刚苏醒的山精水魄,亭亭立在晨曦里,雪肤花貌,顾盼神飞。


    见他醒来,她讶异地扬了下眉,正欲问一句“好些没”,忽听前头的男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容昭昭。”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双眸通红,眼眶仿佛生了一层红锈。


    容舒被他这一声叫唤给叫愣了。


    瞥见他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眶以及唇角的血迹,她更懵了,迟疑道:“顾长……”


    “我去了四时苑。”


    容舒一怔。


    顾长晋凝视着她,喉头苦涩,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着。


    “你在喊疼,我听到了。”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木盆。


    “将你送去四时苑后,我去了扬州。你出事时,我正在宛平县。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我没收到常吉递来的信,赶到四时苑时,你已经被喂下‘三更天’。”


    顾长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我来晚了,我没护住你。”


    他说的是四时苑,说的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


    容舒捧着木盆的手指微微颤着,“顾长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顾长晋失了血色的唇缓缓勾起, “我常常会梦见你,梦里我与你不曾和离过,你一直住在松思院,直到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我将你送去了四时苑。我初时以为那是梦,可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以为那是另一个顾长晋的回忆。而现在,我知晓那不是另一个顾长晋的回忆,而是我的。”


    那些与她有过的所有或快活的或痛苦的记忆,都是他的。


    “你喜欢吃松子糖,喜欢捡落英作画,也喜欢吃甜酒。醉酒后的你,喜欢唤我顾允直。我原想着,去四时苑接你时,要亲自为你再做一碗长寿面。”


    顾长晋望着容舒,眸子里有着无法掩盖的执着。他赤着脚,朝她一步一步走去。


    “容昭昭,你梦到过我们的从前么?是不是你也梦到过,是以才要不顾一切地与我和离,离开松思院?也正是因着你梦见过,你才会来扬州查你舅舅,才会那般笃定承安侯府有罪。”


    “哐当”一声,容舒手里的木盆坠落,水泼洒了一地。


    她慌忙蹲下身,想捡起那木盆,手腕却被他轻轻扣住。


    “容舒——”


    “我没有梦见过。”容舒抬起眼睫,迎着他灼灼的逼人的视线,斩钉截铁道:“顾长晋,我与你之间没有前世,那都是梦。”


    顾长晋定定望着她,少倾,他垂下眼,握住她轻轻发颤的手,将她拥入怀里,鼻尖嗅着她的发,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无妨的,是不是梦,你梦没梦见过都不重要。容昭昭,我们重新开始。”男人修长的带着薄茧的指摩挲着她的发,薄唇轻擦过她的耳廓,低低地道:“这一次,我会护住你,再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话一落,容舒心口便是重重一跳,下意识抬手推他。他这会身子正虚弱,而她用了狠劲,只一下便将他推开了。


    容舒捡起地上的木盆,站起身,低下眼睫望着顾长晋。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他。


    便是那一日,在酒肆的地窖里,他也不曾像现在这般。


    容舒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


    “大人正起着高热,神智大抵有些不清,你方才说的话,我只当是你烧糊涂说的糊涂话。”她说着停了下,又道:“我再去给大人端些水来,大人只睡了一个时辰,还是回去床上再歇歇罢。”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顾长晋回话,兀自出了屋。


    山间凉风穿枝拂叶徐徐吹来,雀鸟的鸣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容舒搓了搓手臂,十分后悔没将木屋里的油毡布带出来。


    那木屋什么都备好了,就是没备水。顾长晋昏倒后,她察觉到他起了高热,想喂他一些水,不想满屋子找了一圈都没寻到半滴水。


    既然木屋主人没备水,她猜测这附近定然有水源。翻出个缺口木盆,天一亮便出外寻水去了。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真叫她找到了一条小溪流。


    这小溪流只有两人宽,从山上蜿蜒而下,溪水淙淙,清澈如镜。


    此时容舒望着水里倒映着的那张芙蓉面,想起方才顾长晋望着她的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才刚刚缓下的心再次怦怦直跳。


    一时心乱如麻。


    他说他去了四时苑,那是不是,曾经她以为是幻觉的那声“咽下去”压根儿就不是幻觉,而是他赶来了。


    她在漪澜筑中毒的那夜,他曾经喂她吃了一丸药,那时他也是对她说了句“咽下去”。


    前世他是不是也喂她吃药了?


    只他到的时候,她早已毒入肺腑,药石罔顾,随后便死在了他怀里。


    容舒掬起一捧水,又洗了把脸。


    清晨冰冷的溪水令她那颗慌乱的心逐渐冷下,倒映在水里的那双略带茫然的桃花眸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她已经有了眉目,只要一切顺利,几个月后她便能与阿娘离开上京。届时不管是去大同,还是去旁的地方,都是天高海阔的另一番天地。


    方才她下意识说的那句没有梦见,便是因着她不想再卷入顾长晋的事里。


    前世她与他的过往,她早已放下。


    就像在地窖里她对他说的那样,他喜没喜欢过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容舒打好水便准备往回走,行了几步,她脚步骤然一顿。


    方才顾长晋说,他先去了扬州查舅舅,之后又去了宛平县。九月八日,她在四时苑吃下那杯毒酒时,顾长晋就在宛平县。


    宛平县在顺天府辖下,离上京不过两个时辰的车程,承安侯府有一人的庄子就在宛平县。


    容舒眼皮重重一跳,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脚下的步伐骤然加快,快到那木屋时,抬眼瞥见倚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她的脚步却再次顿住。


    只见浓密的树影里,男人长身玉立地立在那,眉眼间好似恢复了从前的沉静,又成了容舒熟悉的那个克己复礼的顾长晋。


    容舒心里不知为何竟觉松了口气。


    她快步朝他行去,道:“顾大人,你在梦里去了宛平县。你可记得,你去的是宛平县的何处?”


    她离去时说着那是他起了高热说的糊涂话,可如今她问的这话又分明是知晓他做的梦,从来就不仅仅是梦。


    顾长晋静静望着她,半晌,温声道:“是宛平县的一处庄子,那庄子就在你大伯母名下。”


    第七十六章


    木盆里的溪水轻轻晃荡了一下。


    容舒抿了抿唇, 果真是大伯母吗?


    那个会在沉茵院给她做好吃的蒸酥酪,让大堂兄陪她堆雪,永远不争不抢、眉眼含笑的大伯母吗?


    容舒垂下眼。


    今岁的四月, 状元胡同仕子暴动那一日, 阿娘曾经提过一嘴, 说大伯母庄子上的庄头十分不妥,对庄子上的事一问三不知的,一看便知是偷奸耍滑。


    如今想想, 不是那庄头偷奸耍滑,而是那人从头到尾就不是庄头。


    阿娘心心念念想着替大伯母换个庄头,可大伯母呢?大伯母前世可是眼睁睁看着阿娘被流放的。


    思忖间,手上忽然一轻。


    顾长晋单手托起她手里的木盆, 另一只手缓缓贴上她脸颊, 用指腹擦去她颊边的水珠,低声道:“别担心,许多事还未发生,也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很凉, 指腹带着薄茧, 擦过她脸颊时,有些痒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四野寂静, 密林深处飞鸟啼叫的声音将这片小山谷衬得愈发静谧。


    容舒“嗯”了声,轻轻别开脸,往后一退。


    乌黑柔软的发从他手背轻轻划过, 指尖的软玉温香也瞬间消散, 顾长晋垂下手。


    二人沉默间, 一道雀跃的声音突兀响起。


    “姑娘!”


    容舒偏头, 循声望去, 眼睛霎时一亮,道:“落烟姐!”


    落烟身后还跟着柳萍和常吉,三人瞧着有些狼狈,身上俱都带了伤,但好在并不严重。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容舒上前搀住落烟,好奇道。


    落烟仔仔细细看了容舒一眼,见她安然无恙,连根头发丝都伤着,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顾大人留下了暗号,我们是顺着那些暗号找过来。那几艘货船撞上来时,常吉敲开了我与柳萍的门。我们本要去找姑娘,常吉说顾大人已经去了,强行拉着我与柳萍跳船。”


    落烟说到这,狠狠剜了常吉一眼。


    常吉这一路就没得过她一个好眼色,脖子上的一道伤还是落烟给招呼的。见她又要算账,赶忙躲过她,上前给顾长晋复命,道:“主子……”


    话说一半,眼睛对上顾长晋的眼睛,舌头登时一打结,不明白自家主子缘何要用这种让他头皮发麻的目光看他。


    顾长晋扫过他身上的伤,道:“可还有哪里受伤了?”


    常吉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是在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呢。


    一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他皮糙肉厚的,自小陪在主子身边不知受过多少伤,虽然昨夜那几艘松油船炸开时,他差点儿没被震晕过去,但这些伤跟从前受的伤相比,却是小事一桩了。


    “主子放心,我没事。”常吉打量了顾长晋几眼,又道:“倒是主子你,是哪里受伤了?”


    顾长晋的面色很不好,他惯来能忍,再重再痛的伤落在他身上都跟毛毛雨似的,鲜少会露出痛色。


    可常吉看得出来,主子这会很痛。


    看出他眼底的担忧,顾长晋提唇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小伤,不碍事。”


    又问:“客船上的人都如何了?”


    那艘客船上除了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艄公关老丈和三个跑海的伙计。


    昨夜顾长晋察觉到危险时,便已经吩咐常吉叫上落烟和柳萍,带着那几人逃生,而他自己去救容舒。


    “关老丈和两个伙计都无事,属下将他们安顿好了,方才按照主子的记号找过来。”


    “还有一人呢?”顾长晋问。


    常吉默了下,道:“死了,那人被一根铁钉刺中后脑,没能活下来。”


    顾长晋沉默,片刻后方道:“好生抚恤,多给些银子,若是家中有父母妻儿的,派个人去告诉他们,他是为了救人而死,乃忠义之士。”


    常吉应“是”,接着道:“属下天不亮时曾悄悄潜回去江边,那上头飘着四、五具尸体,应当就是原先货船上的人。初此之外,江边岸上也有十来具尸体,从衣服上看,应当与货船的人是一伙的,十有八九是要来追杀我们,但不知为何,竟然都死了。”


    “可有打斗的痕迹?”


    “有。”


    顾长晋目光微凝,“马上有人来接我们了。”


    常吉皱起眉头,“是谁?不会是六邈堂的人吧?”


    顾长晋淡淡道:“不知道,或许是六邈堂的人,也或许是都察院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


    常吉眼皮一跳,想问为何宫里会来人,只顾长晋没给他这机会,说完那话便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姑娘。


    “容姑娘,能随我进屋一趟吗?”


    容舒正在听落烟说话,闻言便回眸看了看他,踟蹰间,又听他道:“很快便会有人寻过来,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容舒于是不再迟疑,跟在他身后入了屋。


    屋内的火还未灭,一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支在木头上的衣裳。


    这是昨儿容舒给顾长晋换下的外裳和中衣,烤了两个多时辰,这会早就干了。


    余光瞥见那两件衣裳,容舒猛然间想起那中衣内层有一个巴掌大的夹层,里头放着一块玉佩。


    这般时时刻刻揣着的玉佩一看便知是十分重要的,她怕会出甚纰漏,便拿了出来。


    思及此,她立马从腰封取出那玉佩,解释了两句,“昨夜我怕会弄坏,索性就拿了出来,还望大人见谅。”


    那玉佩是一块十分罕见的水头极好的和田玉,上头雕刻着一只小麒麟,麒麟旁边是一个规规整整的“砚”字。


    顾长晋接过玉佩,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砚”字,眼前又出现浮玉山那片绿水青山。他生于斯,长于斯,对那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叶都是熟悉的。


    父亲常说,他们兄妹三人孕育自这片山林,他们就是这里的“树”,将根深埋在土地里,便能无惧风雨,岿然不动而向阳而生。


    即便有朝一日,落入了悬崖峭壁抑或是无尽深渊,只要扎住了根,便能蓬勃地向上而生。


    做一个像树一样的人,是父亲对他们的期盼。


    “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个秘密吗?那秘密与这玉佩息息相关。”顾长晋望着容舒,缓缓地一字一句道:“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雨打檐牙的春夜。


    松思院的拔步床里,这是顾允直曾经与她过说的话——


    “顾允直,我同你说个秘密。”


    “容昭昭,我也与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是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容舒记得,一直记得。


    那一夜的顾允直,不仅与她说了这话,还轻轻地啄了下她的耳垂。


    那些醉酒后模糊朦胧的记忆一时变得清晰。


    容舒半落下眸光,转过身,岔开了话题,道:“大人快换回你的衣裳吧,我先将这里收拾收拾。”


    她说着便灭了火,拖过那油毡布覆在稻草堆上,捡起地上的矮几放回原处,待得屋子几乎恢复最初的模样后,便从腰间取出一个装了碎银的荷包,放在那竹篓里。


    顾长晋已经换好衣裳。


    他知晓她这一刻的忙碌不过是想避开那些关于从前的话题。


    他也不逼她,将手上的旧衣叠好,放置在床头,便望着她的背影,道:“若是今日来接我的是宫里的人,那我大抵不能陪你去宛平县。”


    容舒将那竹篓推入床底,应声道:“大人自顾忙去,侯府的事,我自个儿能处理。”


    顿了顿,到底是又添了一句:“我有落烟姐与柳萍陪着,不会出事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让常吉藏在暗处跟着你,昨日埋伏我们的人很有可能会继续在上京设伏,我在上京有暗桩,万一你出事了,常吉和他们能及时保护你,也能及时同我传消息。”


    容舒身形一顿,回身望着他。


    “你知晓的,徐馥不是我母亲。张妈妈与你舅舅很有可能是她的人,若张妈妈当真是她的人,她将张妈妈放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必定是有她的图谋。是以,你在上京不安全。”


    徐馥?


    他的养母?


    容舒愣在原地。


    她知晓顾长晋不是徐馥的儿子,只徐馥是济南府一猎户之妻,怎会有那般大的能耐能叫舅舅和张妈妈为她所用?


    除非……


    “徐馥究竟是何人?”容舒道:“她是不是…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徐馥?”


    顾长晋微微点头:“她姓萧,是当今圣上的堂姐,云华郡主。”


    “云华郡主?”容舒蹙眉,她从不曾听说过此人。


    “云华郡主因八字与先帝相冲,自幼便被送往了大慈恩山,她的事,民间少有人知。”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识看向那道木门。


    顾长晋知她在担忧什么,温声道:“无妨,常吉在外头守着。”


    容舒的心却依旧悬着。


    徐馥若不是真正的徐馥,而是云华郡主,她带着顾长晋隐姓埋名定然所谋甚大。他们在谋划的事,容舒不想卷入,她只想知道舅舅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舅舅去了趟上京走商后,回来便与阿娘解除了婚约,理由是他有了心上人。而他爱若珍宝的一幅画,画的便是大慈恩寺的后山梅林。


    云华郡主自幼长于大慈恩寺。


    这是巧合吗?


    容舒连忙道:“我归宁那日,大人曾经送来一卷春山先生的画作,舅舅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先生的画,大人可知这位丹青圣手与云华郡主有何关系?”


    顾长晋掀眸看了看她,道:“便是如你所猜的,春山先生便是云华郡主。”


    容舒咬了咬唇,“如此说来,舅舅的确是云华郡主的人。”


    说罢这话,她忽又想起一事。


    前世容家出事之时,林清月曾跑到松思院讥讽她,不想被张妈妈狠狠掌掴了一耳光。


    那时林清月望着张妈妈的目光十分奇怪,诧异有之,怨恨有之,还有淡淡的不舍。


    林清月曾说她过抢走了旁人的东西,容舒原以为她说的是顾长晋,如今想来,她说的分明就是张妈妈。


    “张妈妈很可能是林清月的母亲,”容舒面上带了点儿苦涩的笑意,“我离开松思院时,林清月曾说过我抢走了她的东西。”


    顾长晋安抚她,“张妈妈出现在你身边本就是别有用心,你没有抢走任何人的东西。”


    “我知晓的,我只是不明白,”容舒不解道:“为什么会有母亲选择放弃自己的孩子,选择去照顾另一个孩子?”


    她说到这倏地一笑,道:“你可知张妈妈在三省堂的暗盒里放的是何物?她放了一张写着‘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纸,想来这便是林清月的生辰了。”


    顾长晋虽与林清月、闻溪自小便认识,但鲜有交集,她们二人过生辰,他更是不曾关注过。


    隐约记得林清月的确是出生在四月。


    “在顾大人的梦里,容家那些与沈治勾结的人里,除了张妈妈、二伯父和大伯母,可还有旁的人?”


    “我的梦都只与你有关,最后的梦便是止于嘉佑二十三年九月八日那一日。那场梦里,我查到的便只有你二伯父与大伯母。”顾长晋停顿了几息,斟酌道:“容家大房与二房犯下大错,但最后却是你父亲认了罪,想来是与容家的一些旧事有关。”


    “旧事?”


    容舒咀嚼着两个字,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识便道:“大房、二房还有三房的旧事,莫不是与祖父和大伯父的死又或者容家的爵位有关?”


    顾长晋看着她缓缓一笑,颔首道:“我亦是这般想。”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面色亦不好,可此时他对着她的这一笑,不知为何,竟让容舒蓦然间有种二人心意相通的错觉。


    她轻轻别开了视线,道:“大人将柳萍送到我身边,又让常吉护着我,容舒感激不尽,日后定衔草结环以报之。”


    她这是接受他的安排,允许他将常吉安插在她身边了。


    只他不需要她衔草结环报恩,他只要她平安。


    “容舒,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顾长晋问。


    容舒摇了摇头:“大人,我不想知道。”


    他今日与她说这些,大抵是准备要将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的。


    譬如他真正的身份,又譬如徐馥为何要伪装成他的母亲,而他为何又要处处提防着徐馥。


    他想将他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她却不想知晓。


    概因这些秘密对于她来说,只是负担。人一旦有了负担,那脚下的步子便不再轻松,也不再自由了。


    为一人而画地为牢的事,她不愿再做。


    她的不愿顾长晋自然看在眼里,也明白,她为何不愿意知晓。


    她记得前世的事,但也将前世他与她的种种都放下了。


    可他放不下,不可能放下。


    顾长晋捏着手里的玉佩,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阵响动。


    常吉轻轻叩门,道:“主子,有人来了。”


    第七十七章


    曦光霁曙, 浓荫蔽日。


    一队身着铠甲,头戴凤翅盔的金吾卫策马行在山间小径,马蹄声震天, 惊得树上的雀鸟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飞去。


    眼见着马上到那木屋了, 谢虎申轻扯马缰, 往后挥了挥手,上百名金吾卫齐齐停下,下马恭敬地候在一侧。


    此时此景, 谢虎申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东厂大门万民请愿的那一日,他也是这般策马而来,还威风凛凛地让彼时的刑部郎中顾长晋给他陈述当日之情形。


    那会他还感叹文官们巧舌如簧,一张利嘴畅行天下呢。


    哪曾想这位大人竟然有这样的造化?


    想起出行之前, 汪德海公公提点的那几句话, 谢虎申心神一凛,神色恭敬地上前叩门。


    屋内,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轻声道:“从这里去宛平县大约要行四五日, 到了那里先寻好落脚地, 让常吉去绑人便可,你莫要自己冒险。”


    容舒应“好”。


    顾长晋深深看了她一眼, 信步出了门。


    与梦里一样,来接他的人是谢虎申,本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三年的事提前到今日了。


    顾长晋望着高挂在树梢上的杲杲秋日, 神色莫测。


    千里之外的上京, 坤宁宫。


    戚皇后斜倚在贵妃榻上, 支颐, 望着支摘窗外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静默不语。


    廊下一名宫人步履匆匆的穿过殿门, 在桂嬷嬷耳边附耳道话。


    桂嬷嬷面色一喜,掀帘入内,对戚皇后道:“刑家派去的那些死士都被谢统领杀了,谢统领这一两日大抵能接到人。刑家这回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怕惹了圣怒。”


    说着又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可惜没能留下活口,倒是叫那刑老贼逃过一难了,老奴戚家的事不信没有刑家的手笔在!”


    桂嬷嬷是戚家的旧人,陪着戚皇后嫁入太原府,又陪着戚皇后回来上京,入主坤宁宫。


    她看着戚皇后长大,与戚皇后情谊深厚,只她到底是戚家的人,儿子、孙子都在戚家,眼下戚家被抄,她如何能不恨?


    戚甄望着桂嬷嬷满是褶皱的憔悴面容,轻声道:“刑家的确推波助澜了,但苍蝇不抱没缝儿的蛋,若非兄长与誉儿犯了错,刑家怎会寻得到机会?誉儿派人去渡口埋伏柳元他们,此事皇上也已经查清,戚家这一次,便是本宫也救不了。”


    戚甄眉眼间的疲惫便是厚厚的妆容都遮不住。


    短短一个月,上京风云变幻。


    半个月前,柳元遇袭的那一日,她去了趟大慈恩寺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孟宗见了一面。


    这位总宪大人戚甄听兄长提过几回,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刑首辅与兄长都想拉拢他,却都铩羽而归。


    孟宗与谁都不亲近,但也谁都不得罪。


    一个不愿意站队的人,在朝堂上的路惯来难走,偏他能力卓绝,得建德帝重用,也得嘉佑帝重用。这么多年来,将一整个都察院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旁人便是想收买他底下的人都不容易。


    孟宗从不卷入党争,更遑论与后宫的妃嫔有牵扯了,戚甄也不知此人因何要见自己。


    然而孟宗在那小佛堂说的第一句话差点儿就将戚甄惊得连手里的念珠都握不稳。


    “这小佛堂皇后娘娘想来不陌生,嘉佑二年的四月初六,娘娘便是在这里秘密生下小公主。”孟宗淡淡道。


    一句话,将戚甄拉回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春夜。


    那一年的大年初六,嘉佑帝病危,彼时他膝下只有刚满一岁的皇长子萧熠,整个朝堂人心浮动。


    那会戚甄已经被诊出喜脉,可她不敢声张。


    这后宫能出多少意外,她太清楚了。


    然而千防万防,依旧防不住身边的人,她有孕的消息一走漏,刑家的人埋在坤宁宫的暗桩便行动了,若不是桂嬷嬷谨慎,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保不住。


    彼时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决定了戚家与她的未来。


    若是个皇子,戚家的旧部还有朝中大部分武将都会拥护她,若是女儿,戚家的下场,她的下场,她孩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兄长为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将戚家三四名与她差不多时间有孕的女子悄悄藏在了上京,还包括兄长的一名小妾。


    四月三日,那小妾动了胎气,提早发动,生下一名男孩儿。


    她不得已出宫,以母亲托梦的借口,去大慈恩寺祈福。四月六日,她喝下催产药,彼时她将将有孕七个月。


    她在大慈恩寺的佛堂疼了整整一夜,气若悬丝之际,她望着佛堂里的玉菩萨,心道这就是报应。


    戚家一直拥护的人是启元太子。


    当初将她嫁与萧衍,也不过是为了蒙蔽建德帝的权宜之计。建德帝昏迷,启元太子监国的第二年,戚家甚至已经准备好要除掉萧衍,好让她假死回戚家,以戚家旁支女的身份嫁入东宫。


    父亲将兵权交还朝廷之时便已定下了此计,一方面是保住戚家,另一方面也是为戚家谋一个东山再起。


    后来建德帝将她赐婚七皇子,父亲还松了口气,道七皇子的生母只是一名宫女,七皇子不得帝宠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便是日后除掉他,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戚甄从出嫁的那一日便知晓了,早晚她要亲手杀了萧衍的。


    可惜她动了情。


    兄长送来毒死萧衍的药她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逼着戚家拥护萧衍。


    戚家多年谋划因她而废,萧衍活了下来,她也成了皇后,她以为他们终于可以回到从前在太原府的生活了。


    小腹越来越疼,戚甄疼得浑身发颤,疲惫感与无力感逐渐蔓延在四肢百骸。


    也就在那时,戚衡让人送进来一碗药,嘱咐医婆子,保大不保小。


    孩子已经有了,她肚子这孩子对戚家来说生不生下来已经不重要。


    戚甄挥去医婆子喂到唇角的药碗,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医婆子,她曾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以戚衡的手段,只要她失去意识,肚子这孩子便会没命。


    散去的力气逐渐回拢,戚甄盯着高案上的玉菩萨,咬着软木,弓起身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声孱弱的几不可闻的啼哭声。


    大雨倾盆,雷声轰轰,佛堂里的烛火明明灭灭。


    戚甄望着那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糊了一层血污的小东西,眼睫微湿。


    她的声音那样小,跟初生的小乳猫一般,孱弱得几乎听不见,可到底是活下来了。


    翌日,戚甄抱着早产的孩儿回去坤宁宫。


    半个月后,萧衍从那场来势汹汹的伤寒症里醒来,给那孩子赐名誉,萧誉。


    戚甄在大慈恩寺产子的佛堂是供奉戚家列祖列宗的小佛堂,那日在佛堂里的全是坤宁宫与戚家的人,这么多年来,这秘密一直藏得密密实实的,她不知孟宗是如何知道此事。


    孟宗那话一落,她立马寒了脸,道:“孟总宪此话是何意?”


    孟宗不疾不徐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微臣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结仇,而是为了同娘娘合作,为表诚意,微臣先同娘娘告一密。”


    戚甄眯起眼眸,道:“什么?”


    “戚家五姑娘并非那日娘娘在佛堂生下的孩子。”孟宗淡淡道:“那孩子在送回戚府的路上便被人劫走了,如今的戚五姑娘不过是戚左都督从戚家旁支抱来的姑娘。娘娘想必还记得,那时戚家旁支便有三名有孕女子藏在上京。”


    “孟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戚甄拔高了音调,满面怒容,双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那日陪在小公主身边的共有两个医婆子并两个乳母,小公主被掳走后,戚左都督派人杀了她们,连同那日的车夫都被灭了口。只其中一名乳母却是命大,抛尸野外后死里逃生,竟活了过来。她自知不能让人知晓她没死,于是自毁容貌躲到边关去了。”


    孟宗抬眸望着戚甄,道: “待得娘娘见到那乳母,便知微臣方才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戚甄心中早就因着孟宗这话而掀起了惊涛骇浪,若她的孩子当真被人掳走了,以兄长的手段,的确有可能会寻个旁的婴孩李代桃僵。


    可谁会掳走那孩子?如今那孩子又在何处?


    戚甄按捺住心中所有的惊疑不定,稳住心神,缓声道:“孟大人方才说要与本宫合作,又是何意?”


    “柳公公一行人今晨在渡口遇险的事,皇后娘娘大抵已经有所耳闻,想必娘娘也知晓这是谁的手笔。”孟宗慢慢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道:“柳公公两日前早已让人将所有证据秘密送入内廷,扬州的事,三法司定然会查到底。微臣敢断言,戚家与二皇子,娘娘一个保不住。”


    今晨渡口发生的事戚甄的确已经知晓了,也明白这一次皇上不会轻饶戚家。


    她静静望着孟宗,“孟大人想要如何合作?”


    孟宗正色道:“戚左都督狼子野心,十九年前在大慈恩寺秘密换走了真正的二皇子,企图混淆皇室血脉,李代桃僵。此事娘娘亦是被蒙蔽在鼓里,微臣自会寻回真正的二皇子,届时娘娘只需认下那孩子便可。”


    “孟大人可知这是欺君之罪?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在混淆皇室血脉?”


    孟宗反问道:“娘娘可知皇上为何要请老尚书做怀安世子的蒙师?”


    戚甄一怔,“怀安是小十二的遗腹子,皇上——”


    她的话音骤然一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许久,她恍然道:“皇上他从来就不打算立萧熠或者誉儿为储君。”


    萧衍不像先帝,也不像启元太子,或者该说,他没有半点萧家人的刚愎与自负。


    他选储君定然是选择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一人。


    将怀安交给老尚书便是想要亲自培养一个合适的储君。


    “皇后娘娘看得明白,”孟宗道:“大皇子与二皇子在皇上眼中,从来就不是合格的储君人选。只可惜怀安世子到底太小,老尚书的身子已经等不及。”


    不仅老尚书等不及,便是嘉佑帝也等不及了。


    “皇上本就对二皇子的身份起了疑心,自是不会将皇位交与二皇子。娘娘若不另辟跷径,日后得登大宝的便是大皇子。微臣今日来此,便是要给娘娘亲自铺一条跷径。”


    那时的戚甄万万想不到,孟宗口中的“跷径”竟然是萧砚,也万万想不到将萧砚救走的是云华郡主萧馥。


    想到萧馥,戚甄捏着团扇的手不由得一紧。


    从大慈恩寺回来后,她便派人去查孟宗所说之事。


    当年在小佛堂给她接生的医婆子以及桂嬷嬷亲自挑好的乳母的确都不见了踪影。


    孟宗不仅知晓那日发生在小佛堂的事,也知晓那孩子在哪里。


    “当年掳走小公主的人便是云华郡主,娘娘放心,微臣已经派人去接小公主与当年那名乳母。至于云华郡主,”孟宗微微一笑,道:“微臣自会解决,砚世子的母亲有娘娘一人便足矣。”


    虽孟宗口口声声会解决萧馥,但戚甄却不想将她交给孟宗。


    从窗外的秋海棠收回目光,她看向桂嬷嬷,道:“守在梧桐巷的人可有新的发现?”


    桂嬷嬷摇头道:“暂时没有消息,咱们守在那处的人日夜盯着,连个猫影子都见不着。”


    戚甄揉了揉眉心,“萧馥身边的人都是当年她母亲留给她的,奇人异士不少,再派些人去查查最近可有西域那头来的人。”


    桂嬷嬷忙答应下来,迟疑道:“娘娘,您当真要与那孟大人合作?梧桐巷那位是云华郡主亲手养大的,老奴担心他会与您离心。”


    “嬷嬷,你觉得本宫还有旁的选择吗?”戚甄苦笑道:“你道兄长为何会愿意听本宫的话,认下他偷换皇嗣的罪?戚家已经败了,刑家与戚家多年来势同水火,萧熠一旦登基,戚家怎可能会有活路?兄长便是看清了这局势,方肯认罪的。认下萧砚,只要本宫在,戚家多少能保住香火。”


    桂嬷嬷忧心忡忡道:“老奴怕的是云华郡主已经查出当年的真相,若砚世子知晓是您……”


    戚甄叹息道:“本宫本就欠了启元太子一条命。若那孩子要为父报仇,本宫也认了。”


    午夜梦回,启元太子不止一次入她梦里,问她为何要变心,又为何要杀他。


    只她杀他,不仅仅是为了救萧衍,还为了他那些疯狂的炼丹之举。若是再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杀他。


    桂嬷嬷并未注意到戚甄神色的怔忪,继续道:“皇上当真会相信那位是真正的二皇子?”


    戚甄回过神,听罢这话便笑了笑,道:“皇上不会信,但只要那孩子是真正的萧砚,他便会默许本宫认下他。”


    戚甄很清楚,嘉佑帝十分喜欢那孩子。


    帝威深重。


    嘉佑帝这些年是愈发地喜怒不形于色,可每次在她面前提起顾长晋,他面上都是带笑的。


    何止嘉佑帝呢?


    孟宗、陆拙还有狱中的老尚书,这些手握重权的人都喜欢他。


    孟宗与她合作,可谓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与了她。实则以孟宗的能力与心计,不管是何人坐上那位置,他都会得到重用。


    他本不必冒险的。


    除了这些老臣,那孩子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百姓与读书人。


    这一次他在扬州府做的事,如今上京的百姓谁人不知?


    就连宫里烧炭的宫婢都知晓四方岛的海寇是顾御史招安的,重创四方岛的炸药是顾御史带人去埋的,与海寇恶战之时顾御史更是受了重伤,不得不留在扬州养伤。


    戚甄放下手里的团扇,眸色渐深。


    柳元与潘学谅一行人才刚回来不到半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顾长晋的事迹宣扬得人尽皆知,这是有人在为他造势。


    这些人里,有诸如潘学谅这般被他折服的人,也有似孟宗、老尚书这些一心要拥护他的人。


    不得不说,这位顾御史是幸运的,竟能得如此多的人为他铺路。


    上京的风云变幻顾长晋倒是从谢虎申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只他对此早有预料,也明白这趟回京,等着他的是什么。


    十月十八这日,顾长晋与上百名金吾卫终于抵达上京。


    入秋后的上京,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冷。


    柳元披着件绯色大氅,亲自在金水桥等候。


    他受了伤,瞧着消减了不少,一袭绯色外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信步而来的年轻御史,唇角不自觉勾起,眼尾一颗胭脂痣愈发显得妖娆。


    便见他弓下腰,恭声道:“顾大人,请随咱家来,皇上与皇后娘娘在坤宁宫侯着了。”


    顾长晋轻轻颔首,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巍峨宫殿。


    艳阳高悬,熠熠金光铺在宫道上,生生将这条浸满无数鲜血的路照耀成一条令无数人心向往之的金光大道。


    顾长晋耳边又传来那小少年的声音。


    “其实我不叫倪砚,我姓萧,我叫萧砚。岁官儿,我快要死了,我不想再骗你。” 浮玉山的木屋里,萧砚笑着对他如是说。


    那时父亲与倪叔明明已经找来了治疫的药,可喝下来后,他好了,萧砚却一日比一日虚弱。


    “倪护卫说我若是活不下来,你们都会有杀身之祸,他问我愿不愿意将我的身份给你。”


    小少年从脖颈处扯出一块玉佩,好笑道:“我怎会不愿?若是可以,我宁愿我是倪砚,一直是倪砚,就在这浮玉山与你还有阿兄阿妹一起长大。去岁小妹过生辰,还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新郎官。岁官儿,若我一直是倪砚,该多好。做萧砚,太累太苦了。”


    将玉佩放在顾长晋的手里后,萧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歇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清秀的带着稚气的面庞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倪护卫说我是在那座皇宫里出生的,可我已经记不起那皇宫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岁官儿,你替我看一眼吧,以萧砚的身份,替我去看一眼吧。”


    “顾御史?”


    金水桥上,柳元停下脚步,诧异回眸。


    见顾长晋立在桥上,一瞬不错地望着前头的宫殿,迟迟不跟来,他忖了忖,轻甩拂尘,踱步回去,在顾长晋身侧压低声音道:“大人安心,今儿皇上皇后招您入宫觐见,不仅是为了扬州之事,还有旁的好事,大人快随咱家去坤宁宫罢。”


    顾长晋垂下眸光,面色平静地道了句谢,提步跟上柳元的步伐,藏在衣襟内的玉佩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着。


    ——“好,萧砚,我答应你。”


    第七十八章


    坤宁宫正殿。


    汪德海站在殿外翘首以盼, 饶是他历经两朝,又经历过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的腥风血雨,此时两片眼皮依旧跳个不停, 握着拂尘的手早已出了满掌湿汗。


    若顾御史当真是那位太子爷的孩子, 今后这上京大抵又要变天了。


    思忖间, 几道拾阶而上的身影渐行渐近,汪德海忙稽首躬身,堆起一脸褶子笑道:“奴才见过顾大人, 顾大人请随奴才进殿。”


    顾长晋垂眸应“是”,低沉的声音沉稳如山、不卑不亢的。


    汪德海心中又是一声叹,如此心性,难怪皇爷派贵忠打听一番后, 立即便派谢虎申那厮去接人, 生怕他在返京的路上遭遇不测。


    顾长晋随汪德海入殿,殿中之人与梦中一样,只多了一位老尚书。


    前世入坤宁宫认亲的那日日,老尚书早已死在了大理寺狱, 如今却好端端地坐在嘉佑帝下首。


    顾长晋双手高抬, 恭敬地行了跪拜之礼。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梦中一般,孙白龙从他舌尖取血, 在殿内所有人面前滴血验亲。


    这样重要的时刻,顾长晋却很平静,心中无波无澜, 垂落的眼眸仿佛隔着漫长时空与一双慈悲的宽容的眼对视着。


    “萧氏一族有独门秘术验亲, 三代内嫡系血亲之血能相融, 这门秘术唯萧家人与历任太医院院使知晓。老夫离开太医院后, 接任我衣钵的乃孙家人。孙白龙那厮喜用舌尖血, 你将这药咬碎,涂抹于舌尖,便能万无一失。”


    老太医弥留之际,将那秘药递与他,笑着道:“殿下可知老夫为何要助你?”


    小少年抬起一双沉静的眼,久久不语,良久,他问道:“大人留与我的护心丸,可能治好您的病?”


    似是没料想他会这般回应他的话,老太医一时愣怔,片刻后,他缓缓笑道:“老夫这不是病,而是寿命到了尽头了,寿终正寝乃是好事,殿下不必难过。”


    老人家满头银发,面容温和,一双慈悲的眼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与这孩子下的每一局棋,他总是舍不得舍下每一颗棋子。宁肯不争输赢打成和局,也要留下每一枚棋子。


    他说,未到最后关头,谁都不能说这就是一枚弃子,就该被放弃。


    在兖州被救回的那日,云华郡主问他,可要将那些抢你馒头的人都抓来杀了,好出一口气?


    他沉默许久,用干哑的声嗓回道:“只抢粮而不杀人者,不杀;抢粮却因自保或护他人而杀人者,不杀;抢粮且杀人、食人或□□他人者,杀。”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在那样混乱的世道里,经历了被抢粮、被追杀而不得不冒险躲入密林三日,要搁寻常孩子,大抵早就性情大变了。


    他却始终如一。


    明明这孩子,亲眼目睹了至亲之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却从不曾被仇恨蒙蔽。


    老太医见少年惯来从容的面庞起了丝难过之意,笑了笑,道:“殿下脚下的路虽难走,但老夫相信,只要殿下始终是殿下,这世间还会有许多如老夫一样的人,愿意倾尽所有去助殿下实现夙愿。”


    舌尖一阵刺痛,老太医那双与他对视的慈悲的眼缓缓消散。


    众人屏住呼吸盯着孙白龙玉碗里两滴血,不多时,孙白龙一句“皇上,血相融了”打破满室寂静。


    嘉佑帝温和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跪伏在地上年轻郎君,闻言便颔首道:“都出去罢,顾御史留下。”


    戚皇后神色一顿,她本想走下座,亲自搀起那孩子的。


    血既然相融,说明那孩子就是萧砚,以她对嘉佑帝的了解,此时他该直接宣布这孩子的皇嗣身份才对。


    这疑窦在戚皇后心中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她便站起身,轻身一福,便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殿。


    戚皇后出去后,正殿里所有的臣公、内侍紧跟在后,也鱼贯出了屋。


    “吱嘎”一声,殿门合拢。


    嘉佑帝微抬唇角,对顾长晋温和道:“起来罢,坐下说话。”


    他抬手指向下首的一把沉香木太师椅,这是方才老尚书坐的地方。


    顾长晋起身,刚落座便又听嘉佑帝道:“可知你自己是谁?”


    “臣乃萧砚。”顾长晋喉结缓缓下沉,不疾不徐道:“启元太子之子,萧砚。”


    殿内静了一瞬。


    “萧砚……”嘉佑帝唇角渐渐压平,清越的声音蕴着帝王威严,“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顾长晋掀眸,直视嘉佑帝的眼,道:“臣,从来不愿做萧砚,臣只愿自己是顾长晋。”


    年轻郎君的目光坦荡而无畏,嘉佑帝静静与他对视,半晌,他问道:“为何不愿做萧砚?”


    “做萧砚太累太苦了。”顾长晋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少年的声音,“倪护卫说臣的父亲是启元太子之时,臣只有四岁。在那之前,臣一直以为倪护卫就是臣的父亲,臣甚至想着要接倪护卫的衣钵,日后从军去,直到臣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知晓了启元太子乃臣的生父。”


    顾长晋从衣襟里取出那块玉佩,“世人皆道启元太子纵容妖道祸乱朝纲,杀戮成性,手上沾满了不知多少无辜幼童的鲜血。臣不愿臣的父亲是这样的人,时常害怕臣身上流淌的血液迟早也会逼着臣变成一名疯子。臣宁愿自己是一名护卫之子,也不愿做萧砚。可臣没得选,他们都在逼着我做萧砚。”


    这里的“他们”是谁,嘉佑帝早就知晓,倪焕与云华郡主。


    嘉佑帝目光落在那面刻着“砚”字的玉佩上,看了须臾,旋即他抬起目光,缓声道:“你不类尔父。”


    散去那股逼得人心颤的帝王威仪,此时此刻的嘉佑帝就像一个脾气温和的寻常长辈一般。


    “朕亦不类先帝,朕知晓朕这一辈子都成不了先帝那样的皇帝,一个人身上血脉从来不会限定他去成为怎样的人,这一点,你与朕一样。”嘉佑帝唇角又牵起一枚笑,道:“可会恨云华郡主?”


    “曾经恨过,岁官儿死于时疫,臣顶替了岁官儿的身份,可姑母仍是不放心,放火烧死了杀了岁官儿的至亲。”顾长晋微微一顿,好似又看到那一场大火,“他们因臣而死,臣曾经恨极了姑母。只姑母亦是个可怜人,她这一生竭尽心力,便是为了让臣能光明正大地做萧家子孙,只她始终不懂,臣宁愿做岁官儿,替岁官儿走他想走的路。”


    嘉佑帝静静听着。


    “幼时臣说日后要像倪护卫一样从军时,岁官儿却同臣说他要考状元,做一个好官。”顾长晋目光悠远,眉眼间隐有笑意,“臣到上京考状元,非是因着姑母的命令,而是为了完成岁官儿的夙愿,考状元,做一个好官。”


    嘉佑帝淡淡笑道:“你已做到了。”


    他望着顾长晋,忽然面容一正,正色道:“你是萧家的血脉,迟早要认祖归宗。你说你不愿做萧砚,今日朕便命你做萧长晋,萧长晋乃朕之二子,皇后之嫡子。你可愿意?”


    这一声“命”并没有给顾长晋选择的余地。


    顾长晋知晓,嘉佑帝同样知晓。


    内殿再次陷入沉默,面容消瘦的帝皇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


    在他面上的笑意几乎消失殆尽时,顾长晋终于俯首道:“臣遵旨。”


    嘉佑帝轻轻颔首,唇角再次牵出一枚笑:“出去罢,汪德海会带你去太医院,让孙院使给你疗伤。”


    顾长晋却并未起身,而是道:“臣还有一事,恳请皇上成全。”


    却说戚皇后这头,离开正殿后,她便去了旁边的偏殿。正殿与偏殿只隔着短短一截路,却什么都探听不到。


    桂嬷嬷在偏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满面忧色。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道:“嬷嬷莫要再踱步了,本宫看得头晕。”


    “还不知圣上与那位在说甚,老奴怎能不急?”桂嬷嬷叹息道:“也不知皇上想要个什么章程,既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滴血认了亲,老奴还当圣上是下定了决心要认那孩子。”


    “正是因着皇上当着那么多臣公的面儿认亲,这事便不可能会出变故。”戚皇后换了身石青纱缀绣八团夔凤纹的常服,坐在榻上,温声说道:“很快正殿那头便会有消息。”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嘉佑帝便离开了坤宁宫,紧接着,礼部尚书被宣到养心殿。午时未至,二皇子萧长晋被寻回皇宫的消息从宫内传到宫外。


    戚皇后这头才刚用完午膳,汪德海便急匆匆地从礼部返回皇宫,到坤宁宫面见戚皇后。


    “皇爷让奴才同皇后娘娘道一声,二殿下的婚事,皇后不必过问,皇爷自有安排。”


    戚皇后本是打算顾长晋入主东宫后,便为他指一门婚事,借此将他与戚家旧部绑在一起的。


    殊料嘉佑帝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特地派汪德海过来与她递话。


    汪德海一走,戚皇后便唤来了朱嬷嬷,问道:“本宫记得先头与二殿下成亲的姑娘是承安侯府的姑娘,去查查是哪位姑娘?他二人又是因何和离?”


    上京高门贵女嫁人后便是外命妇了,多会在尚宫局登录在册。朱嬷嬷掌管尚宫局,只花了不到半日功夫便来回禀。


    “与二殿下成亲的乃承安侯的嫡女容舒,二人去岁中秋成亲,今岁三月和离。”


    “容舒……”戚皇后轻轻呢喃着这个堪称陌生的名儿,疑惑道:“承安侯的那位贵妾乃从前裴尚书的嫡女,本宫尚且有些印象。至于他的发妻与嫡女,倒是不曾听闻,也不曾见过。”


    朱嬷嬷回话:“承安侯的发妻乃扬州府巨贾沈淮之女,与承安侯感情十分淡,二人唯一的女儿因出生年月不甚吉利,冲撞了府中的老夫人,自小便被送到扬州的外祖家,娘娘自是不曾耳闻过。”


    出生年月不甚吉利?


    戚皇后轻轻蹙眉,十分不喜因着这样的缘故便将一个小娃儿送走。只不喜归不喜,旁人的家事,便她贵为皇后也不能轻易插手。


    她轻轻颔首:“可查出来二人和离的缘由?”


    朱嬷嬷垂下眼,道:“当初两家结亲,乃侯夫人一手促成。以二殿下那时的身份,承安侯府要结亲,他如何拒绝得了?被逼娶了承安侯家的姑娘,心中自然不愿亲近那姑娘。奴婢听说二殿下在成亲前,本就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戚皇后道:“可知是何人?”


    朱嬷嬷将头垂得更低了,“奴婢只打听到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名唤闻溪,二殿下成亲前两月,闻溪姑娘便独自离开了上京。”


    听到“闻溪”二字,戚皇后心口重重一跳。


    闻溪……


    孟宗说萧馥劫走那孩子后,便将那孩子养在了身边,而萧馥这些年养在膝下的姑娘便只有这名唤闻溪的姑娘。


    “可知她是因何要离开的?”


    “奴婢尚未查出闻溪姑娘离开的具体缘由,”朱嬷嬷说到此便停顿了须臾,似是在斟酌着言辞,迟疑道:“大抵是不想耽误二殿下的前程罢。”


    戚皇后望着角落里的一处花瓶,半晌方“嗯”了声,道:“本宫心里有数了,你退下罢。”


    待得朱嬷嬷一走,桂嬷嬷便上前给戚皇后斟茶,道:“娘娘不必忧心,孟大人已派人去将小公主接回,很快您便能见到她了。”


    戚皇后接过茶盏,垂眸望着茶水里倒映着的一双桃花眸,淡淡道:“我们派去肃州的人可有消息?”


    “肃州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的光景,眼下只过去半月,大抵还要一段时日方能有确切的消息。娘娘可是怀疑那闻姑娘便是小公主?”


    桂嬷嬷拉过一张小锦杌,坐在戚皇后的身边,压低声音道:“方才朱嬷嬷说闻姑娘是在二殿下成亲前两月离开上京,去了肃州的。这姑娘是因着伤心自愿离开,还是承安侯府仗势逼人将她逼离了上京?若她当真是小公主,她与二殿下岂不是……”


    桂嬷嬷歇了话音,戚皇后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若闻溪是那孩子,她与顾长晋便是堂兄妹,如此一来,二人可不能有任何违背纲常伦理的传闻。若不然,以嘉佑帝的手段,这孩子便是他们的孩子,也未必能回到她身边。


    “这也是为何本宫想亲自为他指婚的一个原因。”戚皇后捏紧了茶盏,“当初萧馥对启元太子……闻溪极有可能便是那孩子,萧馥这是在报复本宫。”


    一听到“萧馥”二字,桂嬷嬷心里头便好一阵心惊肉跳,这位郡主就跟毒蛇似的,一日不抓到她,一日不能安心。


    桂嬷嬷忖了忖,安慰道:“闻姑娘既是在二殿下成亲之前离开,想来云华郡主也是知晓二人之间不能有甚不好的传闻,这才安排她离开上京的罢。”


    戚皇后狠狠闭上眼。


    桂嬷嬷说得对,闻溪会离开十有八九不是承安侯府的人相逼,而是萧馥安排的。可她总觉着不安心,总觉得还有甚不好的事在等着她。


    五日后,依据钦天监挑好的吉日,帝后二人携朝廷诸臣前往太庙祭告天地、祖宗,正式昭告天下,顾长晋皇二子的身份。


    祭拜结束,嘉佑帝册封皇二子萧长晋为大胤储君,顾长晋于十月廿三入主空了二十多年的东宫府邸。


    顾长晋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出后,在顺天府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容舒比百姓们早几日知晓这消息,见来传话的常吉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便笑着道:“顾大人认祖归宗乃是好事,眼下戚家已经兴不起风浪,刑家因着行刺一事也不敢再轻举妄动。顾大人有几位重臣拥护,还得百姓拥戴,没有人能动摇得了他的位置。”


    她与常吉几人就在宛平县,常吉每日都要往上京传消息,自然也比一般人早知晓顾长晋入主东宫的事。


    容舒虽不明白为何本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三年七月的事会提前到嘉佑二十一年的十月,想来是与扬州府的事有关。


    但不管如何,总归是好事。


    顾长晋入主东宫后,便能有一队东宫护卫,听说嘉佑帝直接将金吾卫还有勇士营的人都拨到东宫去了。


    如此一来,他也不会动不动就受伤。


    思及此,容舒不免想到了他上趟受的伤。


    也不知晓他身上的伤好了没?二人上回在山谷的木屋分离之时,他还起着高热,后背的伤口也还在淌血,一路奔波回上京,想来不好受。


    容舒在心里感叹了几句便不再多想,也没注意到常吉那一脸的欲言又止。


    “那庄头明儿便要离开庄子,可安排好了埋伏在路上的人?”她问道。


    “都安排妥当了。”常吉忙道:“这庄头每月都要出门去上京,明儿只要不跟丢,便能知晓侯府里与他接头的人是谁。”


    常吉说到这,还不忘给自家主子再刷点儿存在感,又道:“姑娘放心,主子训练出来的人绝对不会跟丢的。”


    容舒颔首,正色道:“只需要查出来接头的人是谁便可,莫要打草惊蛇了。”


    仔细叮嘱了几句,容舒便让常吉下去准备明儿的事了。


    盈月、盈雀进来伺候她洗漱。


    她二人还是前两日顾长晋特地派人去鸣鹿院接来的,容舒委实是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他都这般忙碌了,还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只她能见到盈月、盈雀自然是开心的,主仆三人头一日夜里说了半宿话才歇下。


    知晓张妈妈给她下毒后,盈雀气得破口大骂,骂完又与盈月一起“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心疼极了自家姑娘。


    姑娘与张妈妈的感情那般好,亲手刺伤张妈妈时,她心里得多难受?真恨她们二人不在扬州,盈雀宁愿是她动手刺伤张妈妈,也不愿意是姑娘,她实在不想姑娘一辈子都觉着愧疚。


    容舒好一阵劝,再三保证她已经无事了,这才将二人的眼泪劝住。


    两人蔫了一日,今儿才又终于恢复如常。


    洗漱停当后,盈月给容舒搽香膏,手擦过她脖颈时,不小心勾到她脖颈处的一条红绳,扯出里头一个小指大小的玉佛珠子。


    “姑娘这绳子都褪色了,可要奴婢给您再搓一条?”


    这玉坠子通体洁白,晶莹剔透,小小一个竟然雕刻着六张佛面,可谓是巧夺天工。


    容舒垂眸望着那玉坠子。


    这玉坠子从她有记忆时便戴在身上了,挂这玉坠子的红绳子还是张妈妈亲自给她搓的,不知不觉都已经戴了十多年。


    前世她为了查侯府的事,四处奔走打点关系,将自个儿的嫁妆耗得一干二净。


    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见阿娘时,那狱卒嫌她递过去的荷包太轻,不肯通融。她不得已将这玉坠子取下,塞入那看门的狱卒手里,这才顺顺利利见了阿娘一面。


    葱白细指摩挲着那颗光滑剔透的玉珠子,容舒惯来是个念旧的人,只这一次,她却淡淡道:“再重新给我搓一条红绳罢,这条到底是旧了。”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阿娘落入大理寺狱,这玉坠子也会好好地留在她这,而从前的旧绳却不必再留了。


    第七十九章


    翌日一早, 常吉带着十数个暗桩化身成一队商旅缓慢地行走在官道里,容舒头戴着幞头,着一身天青色直裰, 隐身在这队商旅中。


    朱氏庄子里的庄头姓邱名石杨, 生得五大三高, 行走时飒飒带风,俨然便是一行伍中人,此人心细如发, 行事谨慎,架着一辆牛车在官道上左拐右窜,方悄悄地往一处尼姑庵去。


    这尼姑庵就在宛平县去往上京的路上,位置偏僻, 香火不旺, 今儿更是见不着半个香客。


    邱石杨将牛车停在寺庙门口,抬头望了眼刻着“莲福寺”三个烫金大字的匾额,随即往左右一瞥,方用扁担挑着两大筐时令蔬果健步走进寺里, 好半晌都不曾出来。


    莲福寺附近有一处供商旅歇脚的茶寮, 茶寮掌柜听令于常吉,一早便给容舒安排了一处视野宽阔的厢房。


    容舒立在窗边, 掀开竹篾帘,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对面的官道。若是有人要去莲福寺,必然会经过那官道。


    只这会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 除了邱庄头的牛车, 便再无旁的车马经过。


    等了好半天皆不见人影, 落烟忍不住道:“姑娘, 今儿那邱庄头会不会只是单纯地去那莲福寺送东西?”


    “再等一会。”容舒轻轻放下篾帘, 回想起大伯母每次出门归来时那一身淡淡的檀香,道:“辰时出发,从承安侯府出门,便是一路顺畅无阻,到这里至少也要两个时辰,约莫半个时辰,就该有人来了。”


    正如容舒所料,小半个时辰后,一辆半新半旧的青篷马车从上京的方向“嘚嘚”行来,经过茶寮后,马头一转,便往莲福寺去了。


    容舒望着那辆熟悉的马车,慢慢抿直了唇。


    青篷马车里,朱氏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她的身旁放着个木篮,篮子里放着一摞手抄经。


    马车停在莲福寺门口,朱氏睁眼,掀开车帘子朝外望了一眼,见外头一辆牛车停在树下,便提起木篮,下车往里头去。


    莲福寺的住持一见着她,便道:“阿弥陀佛,夫人请随贫尼来。”


    二人穿过佛堂,走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径,方在一间独立的小静室停下。


    “夫人进去罢,那人在里头侯着了。”


    “有劳住持了。”


    这莲福寺与寻常的尼姑庵不同,乃专门收留走投无路的女子而设的。这些形形色色的女子皆是苦命人,有被逐出家门的大家闺秀,也有看破红尘,一心要遁入空门的青楼女子。


    当年诸藩王领兵围攻上京之时,地处上京郊外的莲福寺遭了大难,寺里早已落发为尼的苦命女子纷纷出逃,正好得前来探查军情的容珺所救。后来嘉佑帝入京,朱氏亲自将那些女子送回了莲福寺,如今的住持便是当时被救下的女子之一。


    这小静室里供奉的便是容珺的灵牌。


    朱氏推门入内,将新作的手抄经放在那灵牌前头,净手上香,祭拜完毕后方挑开一边的帘子,走了进去。


    原来隔着帘子,这静室里头还有一间逼仄的用来放杂物的侧屋。


    邱石杨站起身,拱手行礼,恭敬道:“大夫人。”


    朱氏淡淡“嗯”了声,清秀的面庞被这满室的昏暗里氤氲出一丝阴沉。


    “二爷还有沈治那头可有消息递来?戚家落败,二皇子萧誉被圈禁,就连刑家也被皇帝摘掉几顶乌纱帽,逼得刑首辅不得不称病在家。我们所谋之事可还能成?”


    朱氏说到这,多年来礼佛培养出来的耐心几乎告罄。


    邱石杨是老二的人,多年前老二在青州任职之时,便同沈治结盟,投靠了二皇子。这些年来,沈治从扬州送来的银子皆是送到邱石杨这里,再借由她的手,送到戚家。


    在朱氏的认知里,二皇子前程分明是一片光明的。去岁老二还曾来信,道皇上咳血,二皇子登基之日指日可待。


    为何不到一年的光景,京中竟一下子就变了天,被立为储君的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而是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顾长晋。


    朱氏对顾长晋自是不陌生,当初昭昭要嫁他,她大抵是承安侯府里唯一一个支持沈氏与昭昭的人了。


    那时朱氏只觉这年轻人心智、手段、能力无一不卓绝,也不参与朝廷的党争,日后便是容家出事,昭昭作为他的妻子也不会受牵连。


    嘉佑帝膝下只有两子,不是二皇子登基,便是大皇子登基。


    戚家几年前便密令沈治借水龙王之手购买火器,藏在宛平县的庄子里。为的便是嘉佑帝立大皇子为储君之时,他们还能有一博之力。


    戚家有兵,不管是辽东总兵还是江浙总督廖绕都已秘密投靠了二皇子,一旦需要造反夺帝位,有这些火器和精兵,即便大皇子有金吾卫与羽林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嘉佑帝将曾经的云贵副总兵朱鄂调回上京,又将几万精兵借由御马监之手化整为零,秘密藏于上京,就是为了防止日后有人造反。


    只老二信誓旦旦地道,便是朱鄂在,也改变不了定局,日后登基的一定是二皇子。


    朱氏信了,形势本也是一片大好的。


    不想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朱鄂没坏事,倒是顾长晋彻底乱了这一盘棋局,令戚家与他们多年的谋划功败垂成。


    眼下戚衡已承认他李代桃僵、混淆皇嗣血脉之罪,萧誉成了戚家子,再无起复之可能。


    朱氏不甘心。


    她不信顾长晋会是戚皇后的儿子,这几日她千方百计地探听内情,却连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打听不出。


    是以她才来莲福寺见邱石杨,想知晓戚家可还有后手。


    便是二皇子是戚家子又如何?


    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与钱财,依旧能成事!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是从旁人手里夺走江山的,成王败寇,只要能坐上那位置,日后史官如何写,是谋朝篡位还是拨乱反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朱氏一双柔眸好似飘荡在黑夜里鬼火,带着点儿炽热的疯狂的希翼。


    邱石杨道:“镇抚大人两日前来信,道容家不可再与戚家有牵扯,最好能将从前与戚家往来的痕迹俱都抹去。”


    “容玙这是怕了?当初是他问我要不要替泽哥儿夺回爵位,让三房自食恶果的,如今一点小风浪便要退缩了?”朱氏面露冷色,道:“戚家还未败,只要沈治能将那批火器运到上京,还能反败为胜!沈治那头呢?可有消息?”


    邱石杨摇头:“沈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连镇抚大人都不曾收到他的信。镇抚大人正是害怕沈治那头出岔子,这才令属下通知您将所有与戚家往来的痕迹抹去。镇抚大人让我同您说,来日方长,大爷的仇日后也能报!”


    朱氏眼前一黑,身形狼狈地扶住一边的墙。


    好一个来日方长。


    他们筹谋了十五年,原以为再过一两年便能得偿所愿了,眼下却只能饮恨!她如何甘心?她还有多少个十五年可以等?


    泽哥儿已经二十有二了,如今只有个举人的功名。


    虽说这孩子在学业上从不曾懈怠过,也借着戚家的势送他去了国子监,可要在会试金榜题名又谈何容易?


    她能等,她的泽哥儿也不能等。朱氏本是想着替容泽夺回他的爵位,便给他娶个名门妻的。


    邱石杨见她一脸铁青,不由得又劝了两句:“戚皇后已经放弃了戚左都督与二皇子,选择保全戚家。眼下上京的局势诡谲,那位凭空冒出的太子殿下更是神秘莫测,镇抚大人也是出于谨慎。”


    他说着便往外看了眼天色,继续道:“我该离去了,这几日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委实不宜在莲福寺逗留过久。”


    朱氏也知他一个庄子的庄头逗留太久会惹人起疑,略一颔首,便让他先行离去了。


    邱石杨一走,她便又回了静室,定定望着高案上容珺的灵牌,柔声道:“你放心,你的仇我会替你报,属于你的东西我也会替你抢回来。”


    檀香袅袅,娟白的细烟从香炉里缓缓飘出。


    红木高案上的灵牌静静立着,朱氏望了许久,直到一个身着灰衣的比丘尼前来敲门,说住持请她去用素膳,方提步离开了静室。


    邱石杨一离开莲福寺,缀在他身后的常吉也跟着回去茶寮。


    “那庄头是个练家子,我怕惊动到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目前还未查出他们在屋子里说了甚。”常吉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道。


    “无妨的,”容舒笑笑:“知晓大伯母的确与那庄头有勾结便是一个收获了。今夜便寻个机会将那庄头制住,好生查查庄子里藏着的东西。”


    常吉忙答应下来。


    当夜便将邱石杨打昏,带走问话,之后又带着十来人将庄子翻了个遍,这一忙便忙了两日,直到第三日的下晌,方回去客栈同容舒禀告。


    “属下把所有的砖瓦都翻开了瞧过了,里头除了一些霉掉的陈粮与新收的蔬果,便再无旁的东西。”


    知晓那庄子干干净净,并未藏有任何武器,容舒着实是松了口气。


    前世顾长晋会来宛平县调查,十有八九是沈治已经将那批从海外购买的武器藏到庄子来了。


    现下沈治与大伯母、二伯父的筹谋只进行到一半,许多事都还来得及制止。


    容舒从木邮筒里取出阿娘写好的和离书,心道正好趁此机会让父亲心甘情愿地在这和离书上落款,放她与阿娘自由。


    “问好话,便将邱石杨好生藏起来,莫让他逃脱或者自尽了。”


    常吉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属下会派人盯紧的。”


    二人说了片刻话,忽听外头一阵响动。


    常吉忙出去客栈看了眼,不多时便满脸喜色地回来,对容舒道:“姑娘,主子来了,这会正在客栈外头等着。”


    容舒楞了下。


    顾长晋来了?


    他前两日刚搬入东宫,这会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怎么会忽然就来了?


    常吉觑着容舒的面色,见她脸上略带了点儿迟疑的神色,忙道:“主子想来是有甚要紧事要与姑娘商量。”


    容舒“嗯”了声,也不再犹豫,提起裙裾便往外去。


    这客栈就在宛平县郊外,附近种着一排排杨树,黄昏日薄,斜阳黯晴碧,一辆镂刻着暗金麒麟纹的马车静静栖在婆娑树影里。


    马车上,两扇宽大的沉香木车牖敞着,车帘子被挑开,露出里头一张轮廓深邃的脸。


    几乎在她出了客栈之时,那人便偏头望了过来,乌眸沉沉如暮霭。


    容舒捏着裙裾不由得一紧。


    给他驾车的还是在扬州府见过数面的勇士营亲卫,那亲卫恭敬地为她放下脚踏,道:“容姑娘,太子殿下在里头等着您。”


    容舒踩上脚踏上车。


    车厢里头十分宽敞,一张长长的沉香木几案横在中间,上面一个三足雕暗金瑞兽博山炉轻烟澹澹,正点着她惯来喜欢的鹅梨香。


    博山炉旁边摆着茶具,两个莹润通透的白玉盏蒙着一层水雾,茶香袅袅,带着点儿甜腻的果子香,是她惯来爱吃的果子茶。


    容舒抬起眼。


    便见眼前的男人身着一袭绣暗金五爪蟒龙的玄色衣裳,一头乌发往上梳起,只用通体漆黑的玉冠束发,露出光洁的额。


    他的眉骨很深,高鼻深目,薄唇似刃,愈发显得轮廓凌厉。


    容舒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目光对上的瞬间,她的心重重地跳了下,用力掐紧了指尖方控制住自己不挪开视线。


    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马蹄“嘚嘚”溅起一层尘土,晚风从外灌入,吹散了飘在车厢里的朦胧雾气。


    容舒轻声问:“殿下要带我去何处?”


    顾长晋低沉的声嗓淡淡应着:“四时苑,容昭昭,我们去四时苑。”


    第八十章


    “去四时苑, 容昭昭,我们去四时苑。”


    容舒愣了下。


    顾长晋将茶盏轻轻推了过去,温声道:“这是你爱吃的梅子茶, 我放了一勺梅子蜜。”


    容舒心神还在因着他云淡风轻的那句“容昭昭, 我们去四时苑”而恍惚着, 她下意识端起茶盏。


    恰这时,马车一个颠簸,滚烫的茶汤泼了出来。


    预想的疼痛并未落下。


    顾长晋粗粝的掌覆在她的手上, 茶汤“滴滴答答”地从他手背滑落,在他白皙的皮肤烫出一小片红痕。


    他却仿佛一点儿也不不觉烫似的,面无波澜地取过一块布帛,拭去手背上的茶汤, 叮咛她道:“容昭昭, 仔细烫。”


    容舒低下眼,顾允直总喜欢唤她“容昭昭”。


    那日在山谷的木屋里,从他用顾允直的语气唤她“容昭昭”开始,她便知晓了, 前世她吃酒后做的梦, 从来就不是梦。


    松思院那张拔步床,只要床幔落下, 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有喜欢容昭昭的顾允直。


    “顾长晋就是顾允直,顾允直就是顾长晋。”他曾经在她耳边如是道。


    容舒知道他不会信她说的,她从不曾梦见过前世。


    他那样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 大抵从醒来的那一刻便猜到了她有前世的记忆。


    是以才会去救许鹂儿, 才会提醒他潘学谅一案的疑点, 才会果断地与他和离, 才会去查沈治和侯府。


    容舒并不害怕他知晓这些, 在她说出她没有梦到过前世,他便该明白了,她不想要再续前缘。


    “殿下,那是秋山别院,不是四时苑。”容舒望着他,认真道:“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四时苑。”


    这一世没有,她也不曾去过四时苑。


    顾长晋未语,只垂眸凝视着她。


    她认真说话时,眸子总是很亮,春潮般的一双桃花眸就像寒夜里的星子,清媚明亮,带点儿倔,又带点儿坚定。


    她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决定做的事总是笃定地排除万难地去做,决定放弃的事,也总是能快刀斩乱麻地断干净。


    她想跟他断干净,可他怪不了她,也没有资格怪。


    “常吉说那庄头与你大伯母前两日去了京郊的莲福寺,那本是你大伯母的庄子,她却要在选在莲福寺见面,说明莲福寺于她而言,反而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话题一转,便转到了邱石杨与朱氏的事去。


    容舒满嘴的话一时噎在了喉头,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一副被噎坏了的模样,看得顾长晋古井无波的眸子漾起了涟漪,他道:“我已经差人去查莲福寺住持的底细,此人与你大伯母应是旧识。”


    容舒自也猜到那莲福寺有猫腻,抿了抿唇便道:“大伯母的庄子里没有火器,要么是舅舅还未买到海外的那批火器,要么是火器买了却还未运到顺天府。只要阿娘能将那批火器找出来,献给朝廷,沈家便能救。”


    当然,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沈治逐出沈家,再逼得他认下所有的罪。


    顾长晋“嗯”了声:“七信前两日已经前往扬州了,他会助你娘将那批火器拿到手。”


    他将椎云留在扬州保护阿娘,如今又派了七信去,便是为了万无一失。


    容舒道:“七信公公如今是东宫的人了?”


    若她没记错,七信该是柳公公的人。


    “皇上将金吾卫与勇士营拨给东宫,勇士营本是归柳元所管,此次柳元在扬州立了功,不日便要擢升到东厂任督公。七信接了他的位置,成了御马监掌印。至于原先的东厂督公贵忠,马上便是新的司礼监掌印了。”


    自打顾长晋被认祖归宗后,司礼监掌印裴顺年便主动卸下掌印之位,乞骸骨离开上京。这位大掌印的干儿子杨旭曾任东厂督公,当初派人在长安街行刺顾长晋,与顾长晋可谓是不死不休之仇。


    杨旭能如此嚣张,还不是裴顺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出来的。结下如此梁子,裴顺年哪儿还敢继续留在司礼监?


    “柳元与七信如今都是我的人,至于朝堂,我能顺利入主东宫,都察院、刑部还有翰林院、国子监的几位大人功不可没,孟总宪、陆司寇还要老尚书都在助我。还有戚皇后——”


    顾长晋顿了顿,道:“她非我生母,会认我,不过是一场交易。戚家的旧部拥护我,而我,护住戚衡与戚誉以外的戚家人。”


    男人不疾不徐地给她说着宫里朝堂里的局势,容舒也不打断他,安静地听着。知晓戚皇后非他生母,她也不觉惊讶,仿佛早就料着了一般。


    戚皇后不是他母亲,徐馥也不是。


    而他曾经说过,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容舒低下眉眼,轻抿了一口茶水,这果子茶甜度适中,温热可口,的确是她爱喝的那个味儿。


    他其实一直记着她的喜好。


    容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放下茶盏便道:“我听常吉说,梧桐巷顾府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谁都找不着萧馥,大人可知她去了何处?”


    “不知,我回来上京的那日她便消失在了梧桐巷。”顾长晋轻轻眯了下眼,道:“无妨,她一定会来寻我。”


    萧馥一定会来寻他,启元太子死后并未葬入皇陵,他杀幼童炼丹之事,惹得大胤百姓民怨沸反,嘉佑帝并未将他葬入皇陵。


    是以,萧馥至今都不知晓嘉佑帝将启元太子葬于何处。


    “不能忘记你的杀父之仇。”


    “你要夺回你父亲失去的江山,找出你父亲的埋骨之地,将他葬入皇陵。”


    这是她曾经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叮咛的事。


    萧馥的身子骨本就比普通人差些,多年来的殚精竭虑早就将她的心血耗尽,在六邈堂时,她便时常卧病在榻,苦苦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意念,便是将他送上那个位置,找到启元太子的埋骨之地。


    眼见着马上便要实现夙愿了,她一定会再回来寻他。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容舒张了张唇,那句“你会有危险吗”到了唇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戌时三刻,马车抵达四时苑。


    这处地方二人在今岁开春时便来过一回,容舒记得那时顾长晋还受了伤。


    那会这别院还是一派荒草丛生、了无生气的模样。


    可今儿再来,这地儿却是焕然一新了,树影葱郁,繁花如簇,连惯来萧肃的秋光都多了点儿热热闹闹的生机。


    竟与前世记忆里的四时苑别无二致。


    容舒望着高悬在大门处的簇新匾额,心神微微一颤,她方才在马车里还道这世间没有四时苑了,不过一遭车程,记忆中的四时苑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眼前。


    算算时日,他大抵是从回到上京的那日便差人过来休憩这院子了。


    顾长晋一手提灯,一手推开院门,回眸对她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容舒对四时苑的印象委实称不上好,她不明白顾长晋的用意,前世她便是死在这里的,为何他还要带她来?


    顾长晋还在等着她。


    容舒望着男人漆黑的眸子,到底是抬脚朝他走去。


    夜色弥漫,长廊下的雕花灯笼落下一个个光圈,铺出一条明亮的路。


    穿过长廊便是那主屋,也是容舒饮下毒酒香消玉殒的地方。


    上次来这里,容舒只要想起在这里饮下毒酒的场景,便觉得疼。只这一次,也不知为何,那刻在记忆中的疼痛好似再也感受不到了。


    曾经觉得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切,都好似成了黄粱一梦。


    人在梦里是不知疼的,她如今便是如此,明明记得那日的场景,可彼时的全部痛感都荡然无存。


    以至于,她再看这屋子,竟然心无波澜。


    原以为顾长晋是要带她进去那屋子的,殊料他的步伐只停顿了半息便继续往前去了。


    也正是这半息的停顿,本是落了他半步距离的容舒倒是与他并肩而行。


    很快二人便来到一侧的偏房,容舒先前曾猜测这别院里应当有一条密道,此时她望着眼前藏在墙后的密道,终于明白了横平为何要说这别院是他们几人的一条退路。


    顾长晋提灯走下石梯,轻声道:“这密道能通往大慈恩寺的禁地。大慈恩寺乃国寺,地位超然,那禁地里机关重重,寻常人进不去。梵青大师的大弟子玄策被大慈恩寺除名后,便在这禁地住下。他精通奇门遁甲,有他在这,这禁地的机关少有人能破。”


    他的声音在黑灯瞎火的甬道里回响着,走下石梯后便回身等她,待得她走到身侧了,方继续道:“玄策欠我一诺,我原是想让常吉送你来这禁地,等到上京的储君之争尘埃落定了,再来接你的。”


    他的声音里带了丝沙哑。


    容舒侧头望了望他,甬道里光线黯淡,瞧不清他的面色。


    她抬起手里的灯笼,薄光蔓延上他的脸,昏黄的灯色里,男人额间微汗,薄唇紧抿,似乎隐有痛色。


    “顾长晋,我们回去吧。”手里的灯笼晃动着一弧光影,容舒停下步子,道:“既然难受,为何还要来走这一趟?”


    顾长晋晦涩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眉眼。


    “这里还有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必须得过去。我与你,都得过去。”


    若过不去,他与她之间,寸步难行。


    容舒知他是在自责,忖了忖便道:“我知晓的,你送我来四时苑是为了保护我。顾长晋,我已经过去了。”


    这姑娘声音里的释然昭示着她是真的不在乎了,也是真的过去了。


    顾长晋呼吸一轻,心口犹如堵了一块大石头。


    他宁愿她恨他、气他,似他这般只要一想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便痛彻心扉,也不愿她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原谅了他。


    “常吉将你送来四时苑那日,我曾手书一封,命他将信送到你手里。那信,你可收到?”


    “信?”容舒轻蹙起眉峰,道:“我住进四时苑的第一日便病,不,该说是被张妈妈下药了,之后缠绵病榻月余,一直未收到任何书信。”


    这话一落,二人皆默了片刻,那信多半是到了张妈妈手里。


    张妈妈让她“病倒”,便是为了拦住外头的一切信息,叫她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如此,常吉也不能将她送到禁地去。


    顾长晋早就猜到她并未看到信,“那一日,是谁给你送来毒酒?”


    他赶到时,屋子里便只有她一人,地上躺着一个酒杯,杯子里尚残余着几滴酒液。


    “是那日送你回松思院的宫嬷,那人是戚皇后身边的女官,姓朱。还有两名宫婢,和两名内侍。”


    “朱嬷嬷……”顾长晋眯了眯眼,这宫嬷便是当初来大慈恩寺将许鹂儿接入宫的人。


    “那两名宫婢和内侍,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容舒蹙眉细想,少倾,摇了摇头,道:“记不清了。那几人始终低着头,说话之人一直是那朱嬷嬷,她说她是奉皇后娘娘之命送来的毒酒。”


    顾长晋“嗯”了声,道了句“无妨”:“我会查出来那杯‘毒酒’的来处。”


    “三更天”是西域秘药,当初便是萧馥的母亲从西域带来上京,上贡给先帝的。


    建德帝性子残暴,最喜用这毒药赐死惹怒他的臣公与宫妃。嘉佑帝登基后,亲自下令毁掉所有的“三更天”,这药二十年前便在宫中绝了迹。


    宫里便是要赐毒酒,也不会用“三更天”。


    这宫里定然有萧馥的人,前世要么是有人伪造了戚皇后的懿旨送去那杯毒酒,要么是在戚皇后下懿旨送酒后,悄悄换成了“三更天”。


    容舒望着顾长晋愈发冷峻的面色,迟疑道:“我与你既然已经和离,前世那些事便不会发生,那杯毒酒大抵也不会再出现,查与不查,已是无甚意义。”


    他非戚皇后之子,眼下与戚皇后结盟不过是各取所需,若因着查前世的事而与戚皇后反目,那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根本不必要困囿于那些过往,也不必冒险查这些事。


    “容昭昭,我过不去。”顾长晋沉着声嗓,一字一句道:“若是不查出来,我过不去。”


    前世本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他与她,也不该陷入如今这样的局面。


    密道里一阵静寂,只余下两道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容舒垂眸望着在地上轻轻晃动的光,正欲开口,忽然“咔嚓”一声,一道若有似无的响动从密道另一侧传来。


    顾长晋蓦地抬手,指腹压着她唇瓣,示意她莫要出声,旋即目光如电地望向密道尽头的木门。


    方才的动静便是从那木门外传入的。


    有人闯进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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