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短匕刺入胸膛的那一刻, 顾长晋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停顿了一瞬。


    那一刹那,世间静得可怕。


    该是极疼的,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 一股彻骨的静寂的寂寥将他彻底淹没。这份寂寥深藏在骨子里, 好似在漫长的岁月里如影随影了许久。


    久到比起疼痛, 他更不愿遭受这样的寂寥。


    这一霎的寂寥仿佛长得漫无边际,又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


    “噗通”“噗通”——


    剧烈的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脏声再次响起时, 顾长晋来到了一条昏暗的森冷的甬道里。


    阴冷的、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


    顾长晋在梦里曾经来过这条甬道。


    抬眸望去,甬道的尽头处浮动着一个细小的光亮。光亮处,是一道影影倬倬的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脚步声在黑暗的甬道里响起,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他。


    穿过甬道, 眼前的天地倏忽间变得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地宫, 上百盏壁灯勾连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海。


    梦里那张看不清的脸,随着光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十二道冕旒,晃动着一片冷光。


    冕旒下,男人的眉眼依旧深邃而锋利, 双眸深炯如寒潭。细纹在他眼角蔓延, 霜白点缀在他的鬓间,眉心镌刻着两道深重的竖纹。


    那是他。


    是许多年后的顾长晋。


    男人抱着个巴掌大的墨玉坛, 坐在阳鱼鱼眼之处,双眸一瞬不错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地宫里多了一个自己。


    顾长晋垂眼望着脚下那巨大的太极八卦阵,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他抬脚行了两步, 掀开衣袍在阴鱼鱼眼缓缓坐下。


    几乎在他坐下的瞬间, 对面那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 低下眼睫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一束阴烈刺眼的火光从他身上骤然亮起,与此同时,火光沿着地上的太极八卦阵徐徐燃烧。


    太极八卦阵缓缓转动。


    阵中红光漫天,狂风大作,阴阳两道鱼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缓缓地,一点一点的靠近、融合。


    随着两道鱼眼合二为一,太极八卦阵里的两道身影也渐渐重合。


    也就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雷鸣般声音在地宫响起。


    仿佛是一个世界在坍塌。


    又仿佛是一个世界在重建。


    巨大的冲击下,顾长晋闭上了眼,失去了意识。


    脑中涌入了许多记忆,幼时浮玉山的过往,父亲母亲阿兄阿妹在大火里的咒骂与期盼,还有他揣着萧砚的玉佩跟着萧馥离开浮玉山时,阿追奔跑在马车后头的影子。


    一幕幕、一帧帧,如被风吹动的书页一般快速翻动。


    直到那一夜,大红的喜烛静静燃烧的那一夜,时间渐渐缓下,渐渐变慢。


    他挑开覆在她头上的喜帕,自此有了一个妻。


    他该远着她,戒备着她的。


    偏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从不曾想过,如他这般行在黑夜、踏在荆棘里的人,也会有得遇春暖花开的时候。


    只要她在,他眼里的世界再不是黑白的了。


    他的人生再不只有走上那位置的抱负与报复,还有夜阑人静时的一盏灯,饥肠辘辘的一瓯粥,寒天冻地里的一蓬花。


    当她在他身侧时,那烧在他四肢百骸的躁烈的野火仿佛得到了安抚,乖顺熨帖得就像得到了肉骨头的阿追。


    他想做容昭昭的顾允直,想将他对她的喜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敞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那时他总对她说,再等等。


    再等等,容昭昭。


    等一等顾允直。


    他以为他可以等得到,也以为他们可以有许许多多个日后。


    顾长晋睁开眼,灰蒙蒙的世界里,电闪雷鸣,秋雨淅沥。


    怀中的姑娘早已没了声息。


    蓦然想起了方才椎云说的话,常吉死了。


    顾长晋缓缓回首,望了椎云一眼,轻声道:“横平呢?”


    顿了顿,又道:“小点声,莫要吵着她了。”


    椎云静静站在那,不接话。


    眼前的男人双目赤红,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泛着潮红,唇上沾着乌紫的血,望着他的那双眼黑漆空洞。


    像是阎罗殿里的阴使。


    椎云七岁便来到顾长晋身边了。


    陪着他一同闯过尸山血海,被亲如手足的人背叛过,也在枪林箭雨里一次次死里逃生过。椎云的一颗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不会轻易心软,也不会轻易心痛。


    然此时此刻,看着宛若疯魔了的顾长晋,椎云身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顷刻间散去,只剩下沉重的悲哀。


    他失去了好兄弟常吉。


    而主子,不仅仅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他的妻。


    主子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定心针。


    主子说他会平安,他们便信他会平安。主子说他们会走到最后,他们便信他们会走到最后。


    在椎云眼里,主子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


    即便是到了绝路,他依旧能找出生路。


    椎云绷紧了牙关,许久,他道:“主子,少夫人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吵不醒的。


    顾长晋黑如墨的眼静静望着椎云。


    “我知道,”他道:“可是椎云,她讨厌旁人吵她。”


    不管她是生还是死,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事,他都不能做。


    椎云牙关一松,眼眶登时热得撑不开眼皮,他垂下布满雾气的眼,放轻了声音,道:“常吉……就在偏房里,他是中毒死的,临死前,用指甲在掌心里抠了一个长弓。”


    中毒。


    长弓。


    顾长晋呼吸微微一顿,半晌,他低头,细长的指温柔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渍。


    “她一定舍不得她身边的人陪她死,张妈妈与盈月、盈雀不在这里,定是逃了。你亲自带人去追他们,务必要抓到张妈妈。”他停了下,又道:“再派几人去寻横平,横平不可能会抛下常吉,要么是死在旁的地方,要么是被困住了。”


    椎云应“是”,转身往门外去。


    顾长晋忽又叫住他:“我先带她去个安静的地方,半日,我要消失半日。半日后,我会去寻你。还有常吉,我亲手葬他。”


    椎云应“好”。


    椎云离去后,顾长晋将容舒放在榻上,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道:“我知你不会怪常吉没护好你,但他心底定然会愧疚,定然死不瞑目。我先去将他葬了,说你不会怪他,好让他安安心心地离开。”


    榻上的姑娘闭目不语。


    顾长晋望了她片刻,抬脚去了偏房。这偏房里有前往大慈恩寺禁地的密道,常吉坐在那密道的掩门处,用身躯挡住了入口。


    他的双目圆睁,眸子里残留着临死前的怒火与怨恨。


    顾长晋望着常吉乌紫肿胀的脸,下颌缓缓绷紧。


    他们这些送到顾长晋身边的人皆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是被至亲抛弃便是亲人死绝,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譬如幼失枯恃,与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兖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婶婶一家卖走,换了两个馒头。


    那一日,叔叔诓他,说村头的教书先生家中走水。教书先生家中有一瘫痪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话不说便从村尾跑去村头。也就这一来一回时,妹妹不见了,换来的两个馒头都进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里。


    常吉杀了叔叔,逃了出来,饿着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几十里路,直到最后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萧馥看中他够狠,收留了他,让他成了顾长晋的第一个长随。


    顾长晋带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只有他妹妹的一双鞋。


    □□里,愿意拿出两个馒头换走一个素不相识的幼儿,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顾长晋下令杀了那些人,给他妹妹立了衣冠冢。


    常吉最是护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当初往顾长晋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个长随便是死在常吉手里,死状惨烈。


    他时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便是:“我一做好事便会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恶人,谁伤害你们我便杀谁。”


    顾长晋知晓他这几个长随里,最喜欢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温声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缓缓落下,那个至死都在执行着顾长晋命令的男人终于闭了眼。


    顾长晋将常吉埋在四时苑的椿树下。


    他没有给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将常吉送回兖州,与他妹妹的衣冠冢葬在一块儿。


    将容舒从寝殿抱出时,雨终于停了。


    顾长晋给她擦了脸,挽了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过偏房那条长长的密道,来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从竹舍出来,见他怀里抱着个断了气的姑娘,蹙眉不语。


    顾长晋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顿在顾长晋的面庞,许久之后,他颔首:“随贫道来。”


    大慈恩寺的禁地实则是一处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无火,不得舍利。


    玄策开了机关,将一副金丝楠木棺椁推到顾长晋面前,道:“这是贫道为梵青备的棺木,你拿去用。贫道知你会回来带她走,此处贫道会替你守着。”


    “多谢。”


    棺椁里放着香灰与石灰,顾长晋将容舒放入棺椁,在阴冷的墓室里静静陪了她半日。


    离去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道:“容昭昭,等我回来接你。”


    顾长晋从密道回去四时苑。


    夜幕已经降临。


    几颗寒星悬在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沁凉的潮意,远处那片枫林浸润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红得就像开在地府里的业火。


    院子很静。


    几名宫人提着宫灯等在夜色里,正中那人身着一袭绣凤凰栖梧宫装,明眸善睐、气度雍容,正是戚皇后


    “她在哪儿?”戚皇后穿过宫人,声音里有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紧张,“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儿?”


    顾长晋见过戚皇后。


    那日在坤宁宫正殿,便是她从嘉佑帝身侧走下,握着他的手唤他一声——


    “我儿”。


    顾长晋望着戚皇后那双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间想明白了。


    为何萧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偿还母债啊,他的容昭昭,从一出生就在这场阴谋里。


    萧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对戚皇后与嘉佑帝的最后报复。


    见他久久不语,戚皇后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攥着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萧砚,容舒在哪里!”


    顾长晋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后手里那似曾相识的玉佛珠子。


    这是那姑娘戴在脖颈的小玉坠,有一回她吃醉酒扑在他身上时,这玉坠从她兜衣里掉了出来。


    “这颗玉坠,母后从何而来?”


    “这颗玉珠子本是本宫手钏里的一颗佛珠。”戚皇后捏紧了那颗珠子,“多年前,本宫弄丢了。”


    弄丢了。


    顾长晋轻轻地笑了。


    曾经的皇后之子是二皇子萧誉。


    顾长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后宫、朝堂里的争斗,牺牲的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是他的昭昭。


    “母后差人送来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盏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着皇宫的盖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这个酒盏,便是为了叫他知晓是宫里的人害了她。


    戚皇后道:“那酒里放的是醉生梦死,吃下那酒,她只会睡几日。”


    她咬了咬牙,“萧砚,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时死了,你与她的事方能彻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晓了你与她成过亲,她会有何下场?”


    顾长晋静静看着戚皇后。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与朱嬷嬷一同来这里的两名宫女并两名内侍都死在了回宫的路上。”戚皇后道:“朱嬷嬷回到坤宁宫后,只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尽了。”


    朱嬷嬷本不该在那个时候回宫复命,且她说那话时,面上的笑容极其诡异。


    那时戚皇后便知,四时苑这里定然出了事。


    “酒被换了。”顾长晋语无波澜道:“换成了‘三更天’,母后用过‘三更天’,想来也知晓吃下那药会有何后果。”


    顾长晋停顿了须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戚皇后骤然变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她说她好疼。”


    戚皇后眼前一黑。


    “娘娘——”桂嬷嬷上前搀住她。


    戚皇后抬眼看顾长晋,“她在哪里?你将她藏在了哪里?”


    “母后现在该回宫了,最好能病一场,如此方能叫萧馥现身,萧馥大抵会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


    顾长晋越过戚皇后,往大门行去,行了几步,忽又顿住脚步,“她心里只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着承安侯夫人。母后莫要去打搅她,从你舍弃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儿了。”


    话落,顾长晋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四时苑。


    椎云见到他时,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这位受再重的伤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面上的痛色。


    “椎云,她从一出生,就是一枚弃子。”


    “她那样好,那样好啊……”


    “他们怎么敢如此待她?”


    椎云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复,主子只是需要……说出来。


    椎云宁肯他说出来。


    说出来,他的心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只可惜主子说完这三句话,便缄默了下来。


    第二日,又恢复椎云熟悉的那个顾长晋。只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发黑沉了,若是细看,那里头隐有血色。


    五日后,椎云寻到了正在赶往肃州的张妈妈与盈月、盈雀。


    半个月后,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现了身。


    一个月后,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横平带着一身伤回到了东宫。


    顾长晋将张妈妈与沈治囚禁在东宫的密室里,严刑拷问,却不叫他们轻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驾崩。


    来年春,顾长晋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昭。


    顾长晋登基的第七日,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后亲自扶灵,与顾长晋一同将嘉佑帝的棺椁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里,顾长晋终于见到了萧馥。


    那时的萧馥瘦得如同一把骨头,两条腿如同细竹签,甚至无法支撑她的身躯,只能坐在木轮椅上。


    她盯着戚皇后,如同疯子一般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馥黑漆的眸子里有着恨,也有着快意!


    “戚甄,杀死亲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这一出亲母弑儿的戏太好看了!”


    萧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又望向顾长晋,“砚儿,你做得很好!便该如此,唯有断情绝爱,方能做一个好皇帝!”


    容舒死后,顾长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处理国事,临朝监国,为百姓谋福。


    萧馥躲在暗处,听着旁人对他的夸赞,以为是她误解了他。


    他并未将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将容舒藏在四时苑,不是因着他有多爱她,不过是他天性良善,察觉到她对容舒的杀意,这才藏起她来。


    萧馥望着顾长晋的目光有着赞赏,还有不舍。


    她活不了多久了。


    这些年来支撑着她的,便是将砚儿扶上帝位,好在日后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讳,将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萧氏一族的皇陵里。


    当初萧衍登基后,碍于百姓们对萧启元的深恶痛疾,便顺应民意,将萧启元贬为庶人,从萧家族谱里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顾长晋注视着萧馥。


    旋即将一枚玉佩从腰封里掏出,对她道:“这是萧砚死前给朕的玉佩。倪护卫道,若是知晓萧砚死了,我们顾家所有人都得陪葬。为了让朕活下去,萧砚将这玉佩送给我,让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萧馥瞪大了眼:“胡说!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亲自验过!”


    “因着萧砚,朕便是再恨你,也从没想过要将萧启元挫骨扬灰,不得入轮回。”顾长晋望着萧馥,“只可惜,朕改了主意了。朕要当着你的面,将萧启元的骨头敲碎,喂给野狗吃。”


    眼底隐有血色翻滚,他缓缓一笑,道:“动手。”


    椎云与横平应“是”,上前将戚皇后身边的棺椁缓缓推开。


    萧馥这才发现,戚皇后身边的棺椁里放着的根本不是嘉佑帝,而是一具白骨。


    “先帝仁慈,虽将萧启元除了名,但依旧将他葬入了皇陵。当初萧启元在肃州受伤,还是你父王舍命救下他的。瞧瞧——”


    戚皇后抬手指向那具白骨的肩骨,唇角露出一枚笑,“肩骨上的这伤很是眼熟罢?当初萧启元去凉州接你时,便是这里带着伤罢?也正是肩骨裂了,右手再使不上力,他方会名正言顺地离开边关。”


    萧馥目光在戚皇后与顾长晋身上来回梭巡,须臾,她恍然道:“你们联手了?你在装病?”


    戚皇后不语。


    椎云与横平上前将启元太子的尸骨从棺椁里捞出,扔掷在地上。


    只听“哐啷”几声,尸骨四分五裂。


    萧馥目眦欲裂,尖声道:“你们怎敢!”


    她慌张地望向身后,“嬷嬷!嬷嬷!快拦住他们!”


    也就在这时,她方发现她身后的安嬷嬷还有几名西域护卫早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嘭——”地一道捶地声,萧馥望着一根被敲碎的腿骨,扑在地面,朝那具白骨爬去,“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


    她爬到一半,一只缀着珍珠绣鸾凤吉祥的登云履踩上萧馥的手背,狠狠碾磨。


    萧馥抬头,冲着面色阴沉的戚皇后发出凄厉的叫声:“戚甄!你不得好死!”


    戚甄笑了:“萧馥,不得好死的一直是你的太子哥哥,你放心,本宫不会叫你死得太轻易!”


    乍暖还寒的春日,雪落纷纷。


    一具白骨被砸成齑粉,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萧馥尖叫着想要去抓被吹到半空的粉末,只她孱弱的病躯根本挣不开戚皇后的脚,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粉末被风吹走。


    顾长晋将萧馥交与戚皇后,当夜便回了宫。


    戚皇后留在了皇陵。


    嘉佑帝的尸身早就入了皇陵,在他的墓碑旁边,还有两个尚且空着的皇椁。其中一个皇椁里,放着一颗玉佛珠子,还有一件染了血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


    第二日,柳元带着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急匆匆地进了乾清宫。


    “皇上,沈娘子来了。”


    顾长晋放下奏折,“嗯”了声:“快请。”


    柳元狭长的凤眼微微垂下,恭声应是,快出殿门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过身道:“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要奴才去寻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龙阴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东厂的押房里。那道人,道号清邈。”


    顾长晋微顿,少倾,他轻轻颔首:“做得很好,将他交给横平。”


    柳元领命出殿。


    内殿里静了几息,很快便有内侍领着沈一珍进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礼,却被顾长晋抬手拦住,道:“此处只有我与你,母亲不必见礼。”


    沈一珍却道“礼不可废”,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


    顾长晋不再拦她,待她行礼后便亲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轻轻扫过她靛蓝色袄裙上沾着的血。


    “母亲已经见过沈治了?”


    “是。”沈一珍面色平静道:“民妇刺了他三刀,一刀是为我儿昭昭,一刀是为我父沈淮,还有一刀是为了被他无辜害死的百姓。民妇给沈治留了一口气,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随尊便。”


    顾长晋颔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载,身上连一块好肉都寻不着,本就活不久。


    “民妇今日来,还想同圣上讨个恩典。”


    “你说。”


    “民妇想带昭昭离开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从前在闺中便爱看游记,也总可惜着她不能同著书人一般自由自在地游览这世间的千般风光。民妇恳请皇上,让民妇一圆昭昭的夙愿。”


    沈一珍知晓顾长晋将容舒的骨灰坛子藏在了乾清宫。


    她抬起眼,看见顾长晋那张消瘦的、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眼眶一热,道:“允直,你该放她走了,也该忘了她。”


    顾长晋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温声道:“母亲可以带她走,但待得母亲带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将她送回来,我会派一队金吾卫护着你们。”


    沈一珍注视着这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苍白的唇几度颤动。


    “允直啊,你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你是皇帝,你扛着的是大胤的社稷与百姓!她的遗憾,我这个当娘的替她去弥补!而你,要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地守护好这片她爱着的国土!”


    沈一珍惯来坚韧的脸,渐有湿意,她从腰封里取出一个药瓶,道:“椎云道你曾经用这药,与你的至亲道别过。今日,你便与昭昭道别!”


    顾长晋垂眸望着手里的药瓶,缓缓道:“这药与我无用。”


    他顿了顿,又道:“母亲放心,我很好。”


    “你不试,怎知无用?你可知椎云与横平有多担心你!”沈一珍垂泪道:“好,你既然要我将昭昭送回来陪你,若你试过之后依旧无用,五年后,我便将昭昭送回来宫里!你不试,我不会送她回来!”


    说到后头,沈一珍已是泣不成声。


    顾长晋望着沈一珍仿佛一夜间老去的面庞,许久,他道了声好。


    夜里他吃下那药,静静坐在拔步床里,静静等着她来。


    药效起来时,他看见那姑娘出现在半空里,眼睛、唇角皆流着乌紫的血,对着他喊“疼”。


    顾长晋上前将她抱入怀里,对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着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顾长晋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药,神色平静。


    他知是他过不去她的死。


    这一次,他及时赶到了四时苑,及时打泼了她手里的“三更天”。


    她望着他,傻傻地笑着道:“顾允直,你来了。”


    顾长晋上前抱住她,只他的手才将将碰到她的身体,眼前的姑娘就像飘荡在空中的气泡,“啪”一声消散。


    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掌心,漆黑的眸子渐渐有了波澜。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抱到她了。


    下一瞬,顾长晋将瓶子里所有的药尽数灌入嘴里。


    剧烈的咳嗽声在内殿响起。


    他抬起咳得赤红的脸,迫不及待地望着半空。


    旋即轻轻一怔。


    “容昭昭,你为何要哭?”他低低地道。


    虚空中,那姑娘流着泪看他。


    “是我太没用,又叫你伤心了。”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怪我罢,莫哭,是我不想与你说再见,不是你的错。”


    手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泪,顾长晋将头埋入她肩侧。


    他知这是他的幻觉,可此时此刻,涌入鼻腔里是她鬓发间那深沉而郁馥的香气。


    熟悉的香气,熟悉的温度。


    她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怀里。


    喉结来回滚动了几番,顾长晋闭眼,眼中的泪划过他下颌,直直垂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你莫哭,我再不吃这药了。”


    “但你也莫叫我忘了你,成么?”


    男人哑着声,缓缓地道:“我会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一个你会喜欢的皇帝。但是容昭昭,你莫走,也莫逼我忘了你,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乾清宫内殿的龙榻原是一张小叶紫檀龙床, 外放三面紫檀木镂空雕花床围,龙床古朴大气,俨然一小屋。


    只元昭帝登基后, 却将乾清宫这章传承了多年的龙床给拆了, 另令宫里的木匠重新做了一张拔步床。


    那拔步床雕着祥云瑞兽, 罩着石榴花开青幔,华贵之余,却少了点儿沉淀, 与乾清宫的一应摆设格格不入。


    只这是圣人要睡的床,谁敢置喙?


    至于放在拔步床里的那十数个月儿枕与玉枕上的墨玉坛,那更是叫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元昭帝等闲不让人碰这拔步床里头的东西,夜里就寝也不让人在内殿守夜。


    在廊下守夜的内侍们三不五时便会听见里头传来一两句说话声, 那声音温柔平和, 入耳缱绻多情。


    今个夜里,里头又传出了影影倬倬的说话声,只那声音与往常的温柔平和不一样,带着几许凄凉、几许哀戚。


    今个守在廊下的是乾清宫大总管汪德海并两名新拨来的内侍。


    屋子里分明只有皇上一人, 怎地会有说话声?


    二人心中惶惶, 悄悄抬眼望着汪德海,想求些点拨。


    汪德海却是八风不动, 眼皮都不抬一个,似是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掀拂尘, 继续如老僧入定般地稽首立在殿外。


    内侍们见汪大监不动如山, 也渐渐放下心来。


    翌日一早, 汪德海进殿伺候顾长晋梳洗, 见他将拔步床里的墨玉坛抱在手里, 面色不由得一怔。


    “一会沈娘子来,你直接请她入殿,让她将墨玉坛带走。”顾长晋轻轻摩挲着玉坛光华的外壁,道:“你同沈娘子道,五年后,朕会派人去接她。”


    这墨玉坛便是汪德海也不能碰,不敢碰。


    他明白这是让沈一珍亲自来取。


    汪德海垂眸敛去脸上的异色,应了一声:“是。”


    装容舒骨灰的是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墨玉坛,坛子里镀了一层鎏金,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沈一珍带着容舒的骨灰离开皇宫。


    路拾义在午门外等着,他做了半辈子捕头,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沾过多少血,早就练就了一副冷硬心肠。


    可昭昭……是不一样的。


    路拾义至今都记着十五年前,他在人拐子的窝点寻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时的场景。旁的小孩儿一个个哭得涕泪四流,唯独她,睁着一双明媚的眼,沉静地打量着周遭。


    她在扬州的九年,有七年都是路拾义与郭九娘陪伴着的。小姑娘人生中的第一杯酒,便是在辞英巷偷喝的。


    他屋子里藏着的酒烈,小姑娘吃了一杯酒就已经醉了。


    路拾义气急败坏。


    她却抱着个酒坛醉醺醺道:“拾义叔莫说昭昭了,好不好?昭昭回去上京就要做回大家闺秀,怕是想吃口酒都不容易呢。”


    路拾义这么个豪爽洒脱的莽汉,愣是叫她说出了一副愁肠。


    只好由着她又吃了一杯酒。


    她脑仁儿更昏了,歪着脑袋问他:“拾义叔,你可以做昭昭的父亲么?”


    过往种种,犹历历在目。


    想起小姑娘问他这话时,眸子里的期盼与渴望,路拾义喉头一涩,不由得又湿了眼眶。


    瞥见沈一珍的身影,路拾义扭过头,用袖摆胡乱擦了把眼角,又吸了下鼻子,快步上前道:“如何?皇上他……”


    沈一珍摇了摇头,道:“五年后,他会派人来带回昭昭。”


    路拾义见她愁眉紧锁,宽慰道:“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指不定到得那时,他已经放下昭昭了。”


    嘴是这般说,路拾义心知这些话都不过是虚话。


    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放下过沈一珍。


    五年后,皇上……未必真能放下。


    沈一珍长长一叹,回首望了一眼沐浴在曦光里的巍峨宫殿,道:“我们走罢。”


    边走边又望了路拾义一眼,“你当真不回扬州了?我如今与容珣和离,是自由身,但你还有衙门的职务在身——”


    “衙门那里我已经辞了。”路拾义打断她,笑道:“你不知晓吧,昭昭离开扬州时,曾问我能不能做她的父亲。如今我便以昭昭义父的名义陪她走一遭,北地的大漠孤烟,南地的崇山峻岭,我都陪她去看。”


    只以昭昭义父的身份,只为昭昭。


    沈一珍闻言脚步便是一缓,但很快她又加快步子,往马车行去,道:“既如此,那便一同走罢。”


    她与路拾义出城的消息,顾长晋下早朝时,横平便来同他禀了。


    顾长晋轻轻颔首:“可安排好暗卫了?”


    横平如今是禁卫军的统领,管着禁军以及一整个皇城的治安。沈一珍出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跟着了。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顾长晋望了眼放晴的天,道:“昨日柳元捉回来的那道士,如今在何处?”


    横平道:“属下将他关押在禁卫军的值房里,椎云在那同他套话。”


    顾长晋“唔”了声,眸光微微一转,落在横平身上。


    自从常吉死后,横平愈发沉默了,便是吊儿郎当的椎云,也比从前嗜酒了。


    人的伤痛只会随着时间渐渐削弱,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都是无用的。


    “让椎云将那道士送到乾清宫,”顾长晋抬脚走向御撵,“你回去歇罢,睡两日再回来宫里当值。”


    清邈道人乃青衡教在这世间唯一的传人。


    青衡教以玄之又玄的术法立宗,醉心于逆天改命之术。


    此教弟子甚少,能被青衡教掌门挑中的弟子个个皆是天赋异禀之人,于阵法之道造诣非凡。


    当初启元太子格外信重的妖道清平道人便是出自青衡教。


    清平道人设下的阵法用了无数童男童女的鲜血,启元太子因而犯下了无数杀孽,惹怒了百姓,也因此给了诸位藩王挥兵北上的借口。


    青衡教自此成了百姓们心目中的邪教。


    清邈道人自是不敢再用青衡教此名继续开宗立派,而是取名青岩观。


    锦衣卫神通广大,竟寻到龙阴山上的青岩观。


    见破不了那阵法,便将宝山骗出道观,逼他现身。


    清邈道人就只得宝山一个弟子,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也是他们青衡教唯一的独苗苗,他如何能见死不救?


    只好乖乖地拿自个儿换了宝山的命。


    清邈道人原以为到了上京,锦衣卫的人便要砍下他的头,像当初对待师弟一般,将他的头挂在城门。


    殊料到了上京两日,看守他的人倒是好饭好菜地招待着他,也没甚严刑拷打。


    既来之,则安之。


    清邈道人在押房吃好睡好,一副万事不忧的模样。


    便是这会,得知是要进乾清宫面见皇帝,也一派老神在在,甚至胆子极大地盯着顾长晋的面相看了许久。


    直到汪德海轻斥道:“放肆,见到皇上怎还不见礼?”


    清邈道人这才跪下行礼。


    顾长晋挥了挥手,待得汪德海出去了,方望着下头的老道士道:“道长起来罢。”


    又指了下一边的檀木椅,“坐。”


    清邈道人久居山中,但顾长晋的事迹亦是有所耳闻的,知晓这曾是位好官,现下瞧着,亦是个好皇帝。


    但曾经的启元太子也是个好太子,好储君,最后还不是草菅人命了?


    清邈道人细细打量着顾长晋的面相。


    此人天庭开阔,眉心自有一股正气,倒是明君之相。


    “朕听闻青衡教创教数百年,一直醉心于研究时光回溯之法。”顾长晋淡淡道。


    “正是,青衡教乃术法大宗。老道敢说,对于时光回溯这样的妖法,这世间除了青衡教,再无旁的道宗对此法有所涉猎。”两道白眉无风自动,清邈道人望着顾长晋,目光幽深道:“陛下可是要老道助你?”


    顾长晋掀眸与清邈道人对视,道:“道长要如何助朕?”


    清邈道人一捋长眉,应道:“人想要回溯时光,定是因着过往有遗憾。陛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受万民膜拜。老道斗胆一猜,陛下回溯时光可是为了救人?若陛下想要救人,改他人之命,老道所学之术法自是能派上用场。”


    顾长晋不置可否,只静静望着老道士,示意他继续说。


    “只不过任何逆天之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譬如废太子曾经大肆捕捉童男童女,便是为了用这些幼童的血启动阵法。”清邈道人唇角缓缓勾起,那双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隐有嘲意,“废太子杀了那么多无辜幼童,到了最后一步,却是怕了。陛下呢?陛下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若是汪德海在此,大抵又要轻斥一声“放肆”。


    顾长晋的神色却无半丝波动。


    他看着清邈道人,平静道:“道长放心,朕不会用无辜者之命,来满足私欲。”


    闻言,清邈道长先是一愣,继而挑了挑眉。


    诚然,便是眼前这位帝王想要用幼童之血启动阵法,他清邈就算是死也不会应下。


    一甲子前,青衡教遭各道宗联手绞杀,道青衡教所研之法乃祸乱人心的妖法,非真正的大道。


    师尊以己身做阵,生生为他们师兄弟二人撕出了一条生路。


    师弟清平自此性情大变,钻研术法亦是爱剑走偏锋,不辩正邪,只功利地追求结果。他们师兄弟二人相互扶持走了数十年,却最终还是走上了分道扬镳之路。


    清平先是助京中几位贵人改运,之后又借着这些贵人去了东宫,给启元太子讲道,一步步成为启元太子最信重的人。


    清邈知晓师弟想要作甚,不外乎是想要重振青衡教,叫所有道宗瞧清楚,他们青衡教所追寻的亦是昭昭大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凭何他们认定那时光回溯之道不是大道,而是妖法?


    清邈心知师弟想要借着启元太子证道,只他的路走偏了。


    “想要行逆天之事,怎可不付出代价?”清邈道人笑道:“陛下不用旁人的命,难不成用陛下自己的命?”


    清邈大人摇了摇手里的蒲扇,“陛下虽贵为天下之主,命格尊贵,但只用陛下的命却是不够的。”


    顾长晋淡声道:“在道长追求的大道里,一个人除了命,还能有什么可交换的东西?”


    清邈道人摇蒲扇的手微微一顿,“陛下当真什么都愿意换?”


    顾长晋“唔”了声,“但凡朕有,皆可换。”


    清邈道人放下手里的蒲扇。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正而坚毅,双目清明。都说君无戏言,方才那话,他是认真的。


    老道士难得地起了一丝好奇,这样一个天下至尊,他还有甚不满足的?


    “陛下可想清楚了?”清邈道人缓缓正了脸色:“你乃明君之相,只要立下千秋伟业,凭你今生积下的功德,来生你依旧会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一生顺遂、妻儿美满。只你若真要行那逆天之法,你大抵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凭借一人之力便想要逆转时空,简直是痴人说梦。


    除非那人身负大功德,甘愿用他的生生世世换。


    便是如此,也未必能换得来。


    顾长晋不在乎来生。


    若有人问他,相信来世吗?相信人可以死而复生吗?相信时光可以回溯吗?


    从前的顾长晋定要说不信的。


    他惯来是个理智的人,不信神佛,也不信因果。


    可眼前这道人的话到底让他生了一丝希望。


    这样的希望,是因着她。


    因着她,好似所有难以相信的事他都愿意去相信。


    譬如死而复生。


    譬如时光回溯。


    他知道他这是疯魔了。


    可如今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若当真有来生,便他成了世间最尊贵的人,他却不再是顾允直,而她,也不会是容昭昭。


    这样的来生要来何用?


    他只想要这一世,要有顾允直与容昭昭的这一世。


    “朕要如何做?”


    清邈道人默然几息。


    “从前启元太子离阵成只差最后一步。”清邈道人缓缓抬眼,“若要阵成,需用龙气做阵眼。陛下可知,这世间龙气最盛之处在哪里?”


    “是您这一身血肉啊,陛下。”


    清平要启元太子以只余下一口气的建德帝做阵眼,启元太子敢残害无辜幼童,却不敢弑父。


    走到最后关头,他怯了。


    须发俱白的老道士垂眸望着手里的蒲扇。


    这蒲扇乃青衡教掌门的信物。


    天机不可泄露。


    历任掌门若是能窥破一丝天道,这蒲扇便会裂出一缝,以挡天怒。


    若这阵法当真能成,那他们青衡教数百年来追求的大道便是存在的。


    想来这蒲扇上头又会多添一道裂痕。


    清邈道人握着扇柄的手轻颤了下。


    他,何尝不想同清平一样证道?


    也就在这时,高坐在龙案之后的男人,平静无波地应了一声——


    “好。”


    虚无缥缈的来世,他可以舍。


    建下千秋伟业的功德,他可以舍。


    他的命,还有他这一身血肉,他也可以舍。


    凡他顾长晋有的,都可以舍。


    乾清宫内殿的这一番对话,除了顾长晋与清邈道人,这世间再无人知晓。


    清邈道人被送回了龙阴山,回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青岩观。而青岩观外,一队来自皇城的暗卫不分昼夜地守在那片密林里。


    往后的许多年,清邈道人时常听起旁人对元昭帝的称颂。


    说他励精图治,雄韬武略。


    说他爱民如子,盖如天、容若地。


    说他乃大胤建朝以来,最贤明的君王。


    在他治下,社稷安稳,百姓安居乐业。


    民间的百姓们每逢皇帝千秋,总要自发地在屋中为他烧香祈福,一盏盏长明灯、长生灯被供奉在了无数寺庙里。


    四十年后,青岩观那扇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面容冷峻,龙威日隆的皇帝抱着一个墨玉坛从外行来。


    “道长。”


    对他的到来,清邈道人既意外,又不意外。


    四十年前的元昭帝,将将继位之时,痛失所爱。那时年轻的帝皇寻到他,要他助他行那逆天之法。


    清邈道人应下,离开皇宫时,只给他留了一句话。


    “陛下要做一个身负大功德之人,待陛下功德圆满那日,便是老道助陛下设阵之日。”


    清邈道人初时以为,三年五载过后,这年轻的帝王大抵便会放下心中那份执着。


    他贵为帝王,想要什么女子没有?


    在尝过了那把龙椅以及无上权力带来的滋味,他可还愿意舍下一切?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连他这青衡教掌门都无法确定的期盼?


    大抵是不愿意的。


    然而他又听说,元昭帝这些年只立过一后,这唯一的皇后还是他未登基时便死去的发妻。


    清邈道人渐渐明了,元昭帝日以继夜、近乎自虐般地沉迷于政事,为的不仅是社稷与百姓,还有他的一句“大功德”。


    老道士手执蒲扇,冲两鬓染霜的男人郑重行了一礼:“老道见过陛下。”


    一礼过后,又问:“陛下可是准备好了?”


    顾长晋“嗯”了声。


    他的身体已经近乎油尽灯枯了,而他也等不及了。


    他想见她。


    清邈道人笑了笑,回眸望了青岩观一眼,道:“陛下请随老道来,这龙阴山乃萧家龙脉之所在,山底之下,有一地宫。那里,正合适。”


    顾长晋随着清邈道人穿过一重重迷踪阵法,来到一条阴暗逼仄的地道里。


    潮湿、阴冷的风卷起他龙袍的一角。


    冥冥中,他总觉得这处地方他来过。


    地宫里绘制着一个古朴玄妙的太极八卦阵,朱砂在明亮的灯影里红得刺目。


    “陛下请坐。”清邈道人的蒲扇指向太极阵中的阳鱼鱼眼,“老道这就起阵。”


    他说罢便接连往胸膛拍了三下,力道分明不重,却生生拍出了三口心头血。


    清邈道人登时面如金纸,人也在一瞬间老去了许多岁。


    喷洒在空中的血并未坠落,而是浮在空气里,随着清邈道人的蒲扇,在半空中缓缓画出了一个符阵。


    顾长晋定定望着半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甬道里忽然传来一阵腥冷的风。


    顾长晋心念一动,隔着十二道冕旒,朝甬道望去,却什么都瞧不见。


    只他隐隐觉得,有人来了。


    那人正看着他。


    顾长晋抬眸望去,恰就在这时,对面的阴鱼鱼眼忽地一亮。


    下一瞬,清邈道人舌绽春雷,喝道:“阵起!”


    随着他的话音落,顾长晋身上的龙袍“倏”地亮起了火光,大火从他身上沿着太极八卦阵的朱砂,烧至对面的阴鱼鱼眼。


    短短几个呼吸的片刻,阵中红光漫天,狂风大作,阴阳两道鱼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缓缓地,一点一点的靠近、融合。


    大火熊熊烧着。


    剧烈的炙热与疼痛中,火光渐渐远去,清邈道人的身影也渐渐失了踪迹。


    顾长晋只觉耳边格外的静。


    那是一种朦胧的温柔与寂寥,就像过往四十年的每一夜。


    回忆里她带来的温柔与漫长时光里失去她的寂寥,交织着陪他走了四十年。


    旁人都道他冷情寡欲,心中唯有社稷江山。


    没有人知晓,这位克己复礼,对自己苛刻到近乎极点的帝皇一直在等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期盼。


    这期盼,是再见她一面的渴望。


    这样的渴望,从不曾随着光阴流逝而缓缓退去。


    他时常会想起她。


    时常想,若那日他早半日到四时苑,那,此时此刻,她该在做什么?


    是倚栏回首,让那双盛满细碎星河的眼缓缓映上他的面容?


    又或是,斜倚炕边,为他温上一瓯粥?


    甚或是,抬起手气呼呼地揪他的脸颊,怒斥一句:顾允直。


    怎样都好。


    只要她在,怎样都好。他想。


    昨夜,他又梦见她在哭了。


    他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她哭。


    抬手擦去她眼角泪珠的瞬间,一股铺天盖地的寂寥席卷而来。


    真想见她啊。


    想告诉她,顾允直真的想容昭昭了。


    火光里,他两鬓的霜白正一点一点剥落,眼角的细纹也在一寸一寸消失。


    忽然,男人抬起了头,望着虚空中的一点。


    那里,无数画面涌现。


    ——是沈娘子回到了上京,将手中的墨玉坛交与他,对他含泪道:“允直,我将昭昭送回来陪你了。”


    ——是淅沥沥的秋雨声里,他将她抱入怀里,对她道:“我们昭昭,不疼了。”


    ——是晃动的马车中,他执笔落字:吾妻昭昭。


    往事如风云涌动,又如书扉一页页过。


    他的身上也渐渐失了力气,抱着墨玉坛的手指轻轻颤动。


    眼前如水逆流的画面缓缓慢下。


    最后,定格在了一片火红的烛光里。


    大红的喜烛静静烧着,面色冷峻的新郎官手执白玉柄,缓缓地、慢慢地挑起了她的喜帕。


    明艳的烛光里,那姑娘着了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冲他盈盈一笑。


    顾长晋眼眶逐渐染上一层红锈。


    “救她!”


    “顾长晋,救她!”


    震耳的声音冲破漫天大火,在地宫里久久回响。


    一声过后,顾长晋蓦地望向掌心,那里空空如也,装着她骨灰的墨玉坛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回去了。


    四十年的岁月,无她。


    隔着千重烟雨,万重山河,隔着人力有时尽的阴阳。


    现如今却只差一个睁眼的瞬间,就能再见到她了。


    顾长晋含笑闭上了眼。


    容昭昭啊,顾允直来见你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龙阴山, 青岩观。


    夜雪如絮。


    宝山刚经过一株松树,一团拳头大小的雪便“啪嗒”一声从松枝掉落,砸入他的脖颈里, 直把他冻得浑身一激灵。


    他却来不及拍走衣领里的雪, 端着一盅熬得糯糯的粥, 往茅屋去。这几日沈姑娘都没好好吃东西,不过三日,下颌就已经瘦得冒尖了。


    宝山自小在观里与师尊相依为命, 打小就没甚玩伴,好不容易观里有旁的人了,自是开心的,恨不能沈姑娘能留下来做他师妹呢。


    按说那位郎君昏迷得越久, 沈姑娘就能在道观里留越久。可眼见着沈姑娘一日日憔悴, 他又希望那位郎君早日醒来。


    思忖间,他人已经到了茅屋的门外,正要敲门,忽听里头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已经是第四日了, 他还未醒来。道长可要再给他换一剂药?”


    小娘子轻软的声音里, 是掩不住的担忧。


    宝山生怕自家师尊说出甚叫沈姑娘担心的话,忙腾出一只手, 正要推开房门,眼角余光倏地一亮。


    一道粗壮的紫电在漆黑的夜幕里骤然出现。下一瞬,便见无数细小的闪电从那紫电里分离, 顷刻间便布满了一整片夜空。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张光网笼罩, 没一会儿, 巨大的闷雷声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宝山长这么大, 何曾见过此等异象?


    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景象怎地那么像师尊提过的天怒之象?


    茅屋里, 闪电布满夜空的那一瞬间,清邈道人便屏息望向手里的蒲扇了。


    只见那破破烂烂裂开了三条裂缝的扇面,正缓缓地裂出了第四道裂痕。


    “轰隆隆”地雷鸣声在耳边炸响,震得这天地仿佛下一瞬便要四分五裂。


    容舒怔怔地望着清邈道人手里的蒲扇。


    “阵成了!”


    清邈道人来回走动,不时挥动着手里的蒲扇,目光炙热而疯狂,嘴里不住地念着“阵成了”。


    半晌,他像是想到什么,扭头看向容舒,急切道:“快看你的左掌!”


    容舒如同提线傀儡一般,张开左掌,垂眸望着。


    只见她细白的掌心里,她食指与中指的指缝缓缓生出了一条线,蜿蜒着延伸至她的掌根。


    “那是你新的命线!”清邈道人激动道。


    几乎在清邈道人话落的瞬间,容舒仿佛听到了一道“咔嚓”声,从灵魂深处响起。


    像是一把困在体内的枷锁被生生掰断,在体内彻底消散,浑身一轻。


    容舒眼睫轻轻颤了下,很快便有了湿意。


    纤长的下眼睫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微一低,一滴泪珠滴落在顾长晋骨节分明的手掌里。


    男人的手动了下。


    仿佛感应到什么,容舒侧头看向竹榻,那里,面容苍白的男人缓慢地掀开了眼皮。


    睁眼的瞬间,他便望了过来。


    他静静看她,许久,抬手擦去她腮边的泪,低哑着声道:“我昨夜梦见你哭了,都说梦是反的,你怎么真的哭了呢?”


    容舒不知他说的“昨夜”是等了四十年后的“昨夜”,只当他说的是他昏迷这几日做的梦。


    “顾长晋,你昏过去四日了。”容舒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意再度泛滥,“你的心跳还停了片刻,我差点儿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


    顾长晋笑了。


    为了见她,他等了那么久。


    只要她在,他怎舍得不醒来?


    男人的目光带了些痴,也带了点儿贪婪。


    当他抱着她的骨灰,走入青岩观时,他所求的不过是再见她一眼。


    他以为等他真见到她了,他大抵会觉心满意足的。


    可人当真是顶顶贪心又顶顶不知足的动物,真看到她了,他又想继续看她,日日夜夜,一眼又一眼。


    眼皮才刚阖下,便又迫不及待地睁开。


    仿佛慢上一息,都叫他难受极了。


    “莫哭,我没事,我没事了。”他极尽温柔地擦着她越来越湿的脸庞,“都怪我没早些醒来,吓着你了。”


    容舒咬着唇,渐渐止了泪意。


    小两口这会瞧着浓情蜜意的,一边的清邈道人纵然有许多话要问,也知晓眼下不是良机。


    正要出去茅屋,将这里留给容舒二人时,顾长晋却叫住了他。


    “清邈道长——”


    清邈道人脚步一杀,握着蒲扇扭头看他。


    这位矜贵的太子殿下,在昏迷前根本不知他的道号,只唤他“道长”。眼下这一声“清邈道长”不仅知晓了他的道号,语气里竟然也多了一丝熟稔。


    “多谢道长相助。”顾长晋郑重道。


    前世在地宫,清邈道人竭尽全力助他设阵,若非如此,他便是到死也见不着容昭昭。


    清邈道长却摇头,“谢老道作甚?老道借殿下参了道,老道已是得益良多。”


    他抬手,露出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道:“殿下大抵不知,有多少道士穷极一生都不能有此境遇。是以,殿下不必言谢。你与老道之间的因果在今日也已了断。”


    蒲扇上的裂缝,照见了他的道心。


    清邈道人喟叹:“老道曾以为世人一叶障目,这才非要对我们青衡教赶尽杀绝。然而今日老道却明悟了,在我怨世人一叶障目的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叶障目?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青衡教,唯有青岩观。”


    话落,他也不等顾长晋回话,径直转过身,三两步走出了茅舍,迎面撞上正端着粥罐的小徒弟,摆手笑道:“就这一盅不够他们二人吃,去再温一罐粥。”


    小道童犹心有余悸,指着头顶黑得渗人的天穹,压着嗓儿,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道:“师尊,方才,方才可是天怒?”


    清邈道人顺着他的指望着夜空,缓缓道:“无事了,已经有人用他的所有与老天爷做了交换,换回来了他的一切。这世间呐,死亡很强大,但有时候爱比死亡还要强大。”


    清邈道人的声音里带着点儿连他都发现不了的可惜与感叹。


    小道童却听得云里雾里。


    清邈道人见小徒弟依旧一副没开窍的模样,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冷哼一声:“快熬粥去!”


    师徒二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方才清邈道人就在门外,那一席话又故意说得中气十足,容舒自是听得清楚。


    清邈道人说,有人用他的所有换回来了他的一切。


    她心思剔透,怎不明白老道士嘴里的“他的所有”是什么,而“他的一切”又是什么。


    容舒垂下了眼眸。


    顾长晋醒来后的所有欢愉、难过、庆幸都在这一瞬间沉淀成一股巨大的疼痛。


    心脏如有千针穿过,那细密的疼痛疼得她唇色发白,指尖轻颤。


    怕顾长晋瞧出端倪,她站起身,背过身道:“我去给拿药,你左胸的伤口还未愈合,药每日都要敷,今日的药还未敷。”


    顾长晋“嗯”了声,却没让她走,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望着她刻意别开的脸,道:“昭昭,你不需要有负担,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他愿意用他的所有去改她的命,虽是因她而起,却是为了他自己。


    是他过不去她的死。


    是他不肯放下她。


    而这些,不该成为她的负担。


    容舒如何能不懂他?


    正是因着懂他,她的心才会那样疼!


    “我知晓的。”容舒没回头,强自压下心头的钝痛,明明眼眶热得紧,却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岔开话:“宝山道长说观主的药在外头想买都买不到的,你这几日多用些!”


    顾长晋望着她纤弱的肩颈,松开手,道“好。”


    容舒去取药,回来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驾轻就熟地解开他的腰带,扯开他的上裳,从药瓶里挖出一小团碧绿的药膏,将药膏覆上他的伤口。


    她的动作极轻柔,神色也极专注。


    生怕力道重了,会弄痛了他。


    顾长晋何曾怕过疼,只他此时却格外享受她的细致温柔。


    从前在梧桐巷时,她就是这样照料他的。


    每回给他上药,她都要红眼眶,要他莫要再受伤了。


    只那会她不知,受伤对他来说,委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没来梧桐巷时,都是常吉与横平给他上药。


    那两人哪儿能控制得了力道?


    顾长晋也不在意,总归他不怕疼,力道轻些重些都无所谓。


    可她却很在意,头一回见常吉给他上药时,她脸都白了,仿佛疼的人是她。第二回 ,她便接过手里的药,亲自给他上药。


    顾长晋想起那时的自己,当真是不惜福。


    觉得她慢,觉得她做事太过温吞。若不是怕会惹她哭,他大抵会叫她把药还给常吉。


    可到了后来,他在外头受了伤,却是宁肯忍痛,也不肯让常吉给他上药。


    就为了带伤回去,好光明正大地留在松思院,在她专注地给他上药时,默默看她。


    于是每一次受伤后,缠绕在他心里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期待。


    那时她太专注,丝毫没察觉他藏在暗处里的目光。


    只这一次,容舒倒是比从前敏感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放下药瓶,转眸与他对视。


    “从前你给我敷药时,总喜欢垂下眼掩住你眼里的泪。” 顾长晋唇角噙了点淡淡的笑意。


    那是前世的事了,容舒前世不知给他敷过多少次药。


    她等闲不是个容易落泪的人,只每次见到他身上的伤,她都要红眼眶,敷药时更是要拼命忍着,方能不掉泪。


    待得敷好药了,也不敢看他,扭过身便去放药,生怕他瞧见她眼睛里的泪花。


    “你如何知晓的?”容舒忍不住道:“我每回都掩饰得很好。”


    顾长晋笑了,她这人最是藏不住心事。


    放好药回来后,眼睛里是没泪意了,可嘴唇却抿得紧紧的,若是细瞧,还能看见她唇上那浅浅的牙印。


    “你给我敷药时,我一直看着,舍不得挪开目光。”顾长晋道:“那时你只要将眼睫往上一抬,仓促垂眼需要掩埋心事的人便成了我,而不是你了。”


    容舒看他。


    男人敞着衣裳,锁骨似连绵的山脉,又似狭长的浅泊。乌黑的发凌乱地搭在肩侧,将他身上的皮肤衬得愈发白,也将他胸膛那条狰狞的疤衬得愈发触目惊心。


    可这伤疤同时也将他此时此刻那种羸弱的美感烘托到了极致。


    容舒目光落在他精瘦的腰上,上面松松的搭着一条腰带。


    她伸手摸上那条腰带,将他身上的衣裳缓缓收拢,道:“我从前给你给你敷药,你最初不管伤得多重,都要自个儿脱衣裳穿衣裳。但到了后来……”


    她顿了下,将掌心下的腰带系好,掀眸睇他,道:“就算是小伤,你都要我给你穿衣裳。”


    顾长晋“嗯”了声:“我故意的。”


    果然是故意的呢。


    她就曾纳罕过,明明那些伤不重,伤的地方也不是手臂,偏他就躺着榻上,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给他擦身,给他穿衣裳。


    容舒记得有一回她无意间抬眼,便撞见他黑沉沉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


    她也没多想,还当是她弄疼他了,忙问他是不是哪里疼,他却微微侧过头,道了声“无妨”。


    容舒自复生以来,便鲜少再去回想从前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此时再度回想,却发觉了许多蛛丝马迹。


    那碗难吃的长寿面,那些挂在支摘窗外的小冰雕,还有那个会哄她吃酒、哄她揪他泄气叫她再等等的顾允直。


    在那三年里,他将对她的喜欢藏得那么深,深到她以为一直是她在一厢情愿。


    偶尔察觉到他异乎寻常的举措,她也不会去深思。


    可明明,在她喜欢他时,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小心地不着痕迹地回应着她。


    那些藏在脑海深处的仿佛落了尘的朦胧记忆,在散去罩在上头的迷雾后,忽然就有窗明几净般的通透。


    她从始至终都不是在一厢情愿的。


    他留下的那些蛛丝马迹,若她用心琢磨,细细地去瞧,是能瞧见他深藏在里头的心意的。


    容舒眼眶又热了,她知她这会不能再留在茅舍了,他总是能捕捉到她的情绪。


    于是起身道:“我去厨房拿些吃的来。”


    顾长晋没拦她,望着她离去,又望着门慢慢合拢。


    待她再回来时,他已经疲惫地睡去。


    容舒站在竹榻边,看了他许久。


    龙阴山第二日便来了一场倒春寒,茅舍檐下的冰棱足有半丈长,宝山往这里送了好些炭盆。


    往后几日,顾长晋的伤一日日见好。


    醒来后的第三日便能下榻了,到得第六日,清邈道人进来同他们道:“有人在闯迷踪阵,其中一人老道认得,是那日给沈姑娘驾马的车夫。”


    容舒望向顾长晋,“是常吉。”


    来人除了常吉,还有横平。二人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缀满了雪沫。


    常吉一双眼红得都要成兔子了。


    雪崩发生时,他怕雪潮透过车牖伤到容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挡在了车牖前。雪潮自然是首当其中地冲向他,里头的碎石细枝在他脸上、脖颈上划拉出无数细小的伤,到这会,上头的血痂都还不曾脱落。


    他醒来后,见盈月、盈雀都在,还以为容舒也没事。


    殊料没一会儿,这俩丫头就哭着同他道,断崖下发现了她们乘坐的马车,马车里头有一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女尸,穿着姑娘的衣裳,戴着姑娘的首饰。


    “可我们不信那是姑娘!我们都活着,姑娘怎么可能会出事?”盈雀哽咽道:“我要去找她!”


    三人发了疯似地在山崖底下找容舒,直到横平来了,寻着顾长晋留下的记号,这才找到青岩观外头的雪林。


    常吉一见着容舒便忍不住偏过头去抹眼睛,肩膀微微一耸。


    少夫人差点儿在他手里出事。


    主子那么喜欢少夫人,若是因着他保护不力,叫少夫人出事了,他如何同主子交待,如何有颜面继续活下去。


    横平十分嫌弃地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常吉。


    上前同顾长晋道:“属下查过,龙阴山的山顶并没有火药。那场雪崩应当是意外,但是山道上有马车被拖拽的痕迹,属下猜测在雪崩发生后不久,便有人救了少夫人与常吉他们。然后将马车推向断崖,做出少夫人随着马车坠崖的假象。”


    “那些人做事十分利落果决,若不是地上残留的炭迹,属下丝毫看不出那辆马车坠崖乃是人为。”


    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如此迅速地救人,又将容舒假死的现场布置好,那些人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顾长晋与容舒都知道那些人是何人,也知晓是谁派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便听顾长晋道:“不必担心,那些人便是寻到这里,也不会伤害我们。横平,你到外头猎几只雪兔,一会烤一只给常吉吃罢。”


    这话一出,常吉与横平齐齐愣了下。


    常吉还当是自个人听错了呢,一时间也顾不及擦面上的涕泪了,讶声道:“横……横平给我烤?”


    横平这人就爱睡觉,压根儿没甚口腹之欲,往日里出任务,都是糊弄着吃,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拿野草充饥。偏偏这人,仿佛无师自通一般,竟有一手好厨艺,叫常吉又妒又羡。


    常吉都多少年没吃过横平烤的肉了,再加上这几日为了找容舒,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立时拍了横平的肩膀,道:“这是主子的命令!快去快去!”


    横平下意识望了顾长晋一眼,却见顾长晋笑了笑,道:“如此,你便不欠他了。”


    前世二人中了暗算,常吉将逃命的机会让给横平,要他去救容舒的。


    可惜横平刚从四时苑的偏房出去,便被张妈妈抓破了手,中了毒,若不是林清月悄悄救下他,将他藏起来,他也会跟着常吉一同死在四时苑。


    横平往后余生都活在了自责里。


    如今常吉还在,叫他给常吉烤一顿肉,也算是抵消了前世他觉得的亏欠了。


    横平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他知晓主子这般说,定然是对的。


    略一颔首便道:“属下遵命。”


    旋即十分嫌弃地拍走常吉搭在他肩上的手,道:“走!”


    二人正要离去,常吉想到什么,忽然唤了声:“少夫人。”


    容舒下意识看他。


    “盈月、盈雀正在山脚的客舍里,她们二人本要跟来的,但我与横平怕出意外护不住她们,便叫她们在客舍里等着。”


    这满脸细痕像只花猫似的男子说到这便顿了顿,对容舒笑道:“您放心,她们都好好的呢!”


    容舒也笑:“辛苦你了。”


    常吉知主子能得少夫人照料的机会千载难逢呢,说完这话便麻溜地跟着横平出了屋。


    容舒待得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方看向顾长晋,道:“常吉……是不是在四时苑出事了?”


    旁人兴许琢磨不透顾长晋的用意,但是容舒懂他,从他与横平说的话,便隐约猜到了前世常吉大抵是出事了,而横平是活下来的那人。


    顾长晋颔首:“你出事的前一晚,萧馥的人暗算了他们。当时你与盈雀她们被张妈妈下了药,人事不省,并不知发生在院子里的事。”


    容舒沉默。


    顾长晋看着她,柔声道:“容昭昭,现在那些事都已经是不曾发生过的事了。所以别难过。”


    时间既然回溯了,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自然也湮灭无痕。


    常吉没死,她也没死。


    容舒自来也是豁达的性子,闻言便笑了笑,道:“等到了大同,我叫霓旌给他备上一席全羊席。”


    她说到这,话音蓦地一顿。


    大同,她还要去吗?


    顾长晋却接过了她的话茬,“嗯”了声。


    “听说那里的羊乳酥茶亦是十分美味,想来常吉也会喜欢。”他唇角噙着一枚笑,“明日我便亲自送你去大同。”


    容舒没应话,只定定看着他。


    她的眼睛会说话,不必言语,顾长晋也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说什么。


    “龙阴山离大同只有几日的路程,你娘应是抵达大同了,约莫四五日,你就能见到她。”


    “我说过,你不必给自己负担。”


    “你喜欢看游记,喜欢看这世间的风土人情,想亲自去验证这世界是否当真如同他们笔下所写的那样,也想在有生之年给大胤的百姓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方不觉遗憾。”


    男人低沉的声嗓浸润着早春独有的冷与暖,他看着她,眉眼是那么的温柔。


    他道:“容昭昭,你想去做的,都去做,不必有所顾及。”


    他用尽所有才换来她的复生,不是要将她困在自己身边,郁郁而不得欢。


    他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贪心。


    他只想叫她快活。


    概因她活着,自在快活地活着,对他来说,已然是一件值得满足也值得感恩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岩观能住人的除了两间茅屋, 便只有放着三清神像的大殿。


    两间茅屋,一间住着清邈道人师徒,一间住着顾长晋与容舒。顾长晋没醒来前, 怕他半夜起高热, 容舒都是趴在那竹榻上睡。他醒来后, 又担心他起夜喝水不便利,便也继续在这茅屋住着。


    他醒来那夜,容舒从外头端粥进来时, 他已经沉沉睡了去。她也没吵他,放下那双耳瓦罐便趴在竹榻上睡。


    只她半夜醒来,却发现自个儿已经躺在榻上了,与顾长晋一人头超东, 一人头朝西地睡。容舒用手肘半支起身子。


    那竹榻窄, 也不结实,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惹出了好大一声响动。


    顾长晋本就睡得不熟,听见动静便睁眼望了过来。


    二人静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顾长晋解释道:“你那样睡不好,你的伤也没好全, 所以我将你抱到榻上来了。”


    若他没受伤, 他自是会将这竹榻让给她睡。只这会他受了伤,她是定然不会叫他睡在旁的地方的。


    屋子里虽没掌灯, 但外头雪光潋滟,越过窗牖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


    他那张清隽的脸在雪光里显得白极了,一点儿血色也无。


    容舒看了看他, 扯了下身上的被子, 淡定地“嗯”一声, 放下手肘, 继续睡了。


    他这几日都是她给他擦身抹药的, 赤条条的身子都看过,自也不会因着男女之防,连同睡一榻都不敢。


    她这厢才刚躺下,一声浅浅的腹鸣声十分突兀地响起。


    这可不是她的肚子在响。


    容舒想起去岁他在长安街遇刺,在松思院醒来那日也是这样,明明饥肠辘辘了,嘴上也不说,还是肚子受不住,“咕咕咕”地抗议起来。


    两道轻轻的笑声从被子里飘了出来。


    容舒笑够了便又支起手肘,道:“顾长晋,要吃粥么?竹案上还放着两罐肉糜粥呢,我去厨房热热便能吃。”


    顾长晋目光定在她唇角的笑靥上,弯唇应了声“好”,接着便要起身。


    容舒忙起身,越过去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起来做甚?我去热便好。”


    话音刚落,她才发觉二人这会的姿势有多亲密。


    她扑过来时委实是太急切了,身子带着惯性,半边身子贴上他右胸,满头青丝散落在他的下颌两侧,挡住大半外头渗进来的雪光。


    容舒不是头一回扑到顾长晋身上了。


    从前她吃醉酒时,也曾经干过这样的事儿。


    当然,那样的糗事不提也罢。


    两人四目交接了片刻,顾长晋先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


    “你不会生火。”


    她从前在梧桐巷虽时不时会下厨,但烧柴生火这些事都有专门烧火的婆子做,根本用不着她亲自动手。


    容舒闻言便坐直了身子,“我会烧火的,这几日都是我同宝山道长一同给你煎药熬粥。”


    顾长晋目光下落,定在她的削葱似的手,见上头没甚灼伤的痕迹,方应承下来,道:“小心些,莫要烫到手。一会把门开着,厨房的门窗也别关。”


    从茅舍的门能瞧见厨房那砖屋,门开着,他便能一直看着,万一她伤着哪儿了,他还能即刻过去。


    容舒想说她哪有这么娇气,连生个火都要他盯着。


    话到嘴边,又想起了一事。


    曾经她在松思院的小厨房给他炒松子糖时,就烫伤过手,手腕也被溅起的糖浆给灼出了一个水泡。


    那两下当真是极疼的。


    下晌她将松子糖送到书房给他时,他脸色很不好看。


    那一罐松子糖也不碰,就搁在书案上放了许多天,直到里头的松子都潮了也不吃。


    容舒问他是不是不爱吃。


    他倒也答得干脆,说“是”,还叫她日后莫要再做了,他不爱吃。


    那糖罐两日后容舒再去看时,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还当是他叫人把里头的松子糖扔了。


    毕竟,炒得脆甜的松子糖他不吃,潮掉坏掉的松子糖他就更不可能吃了。谁会那么傻呀,好东西不吃,非要吃坏了的。


    自此容舒就再不给他做松子糖了。


    只容舒这会哪还能想不明白呢?


    这世间就是有这么傻的人,好好的松子糖不吃,非要偷偷吃坏的。


    他可是连猪下水都能面不改色吃完的人,容舒不信他真会扔了她亲手做的松子糖。


    说到底,他不过是不想她再烫伤手,偏又不能表现出对她的关心,这才用这样的方式叫她打消念头。


    “从前我给你做的那一罐松子糖,你是不是偷偷吃了?”


    顾长晋不妨她会提起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陈年旧事,微顿过后,便“嗯”了声。


    容舒以为他扔了那罐松子糖时,的确是难受极了,吃了酒后忍不住指责他暴殄天物。


    顾长晋那会说甚了?


    哦,他说:“容昭昭,你吃松子糖的样子就像一只扫尾子。”


    扫尾子……


    他给她做的小冰雕里就有一只扫尾子。


    容舒懒得同他说话了。


    转身出了屋,但怕他担心,还是将门敞着。


    小半个时辰后,她与顾长晋坐在榻上面对面吃起了绵软香糯的肉糜粥。


    二人用膳从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屋子里除了轻微的声响,便再无旁的声音。


    这样冷的夜,一碗热乎乎的肉糜粥落了肚,叫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容舒吃得慢,细嚼慢咽的。


    吃完后才发现对面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木匙,正靠着枕子,静静地看着她吃,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顾长晋见她吃好了,摸出一张帕子递过去,道:“擦擦唇角。”


    容舒接过,问他:“吃好了?”


    他“嗯”了声。


    其实他有些疲惫了,只他有些舍不得睡。


    这样透骨奇寒的夜,一间小小的茅舍,两个灰扑扑的小瓦罐,三五个炭盆,还有一个不管做什么都叫你舍不得挪开眼的人,谁还舍得睡呢?


    只他不想睡也得睡。


    容舒收拾好竹榻,便催着他睡了。


    之后几日,容舒怕他半夜会饿醒,夜里安置前总要在厨房里温两盅汤羹或者米粥。


    就连常吉与横平来了的这日也不例外。


    顾长晋已经能下榻了,半夜容舒去小厨房取汤羹,就是他陪着去的。


    茅舍与小厨房也没多远,但他非要一起去,容舒便也随他。


    这一次吊的汤羹用的是常吉在山里打回来的野山猪。


    冬天里的野山猪养了一身膘,常吉与横平将肉都剔下来,用骨头吊汤,撒了一大把从山里采来的野山菌。


    汤汁熬得跟牛乳似的,香浓鲜甜。


    这样的汤,要搁从前,容舒不到一炷香便能喝完一碗。可今儿她却吃得极慢,木匙在碗里搅了几下便不动了。


    明儿他们便要离开这里前往大同了。


    顾长晋见她垂头搅着汤,却一口都不吃,蹙眉道:“可是吃不下了?”


    这是她惯来爱喝的汤,今儿她早膳、午膳皆用得少,顾长晋便让常吉他们去猎些吊汤的野猪、雪兔,不想她依旧是没甚胃口。


    容舒摇摇头,慢慢抿了一口,道:“吃得下,这汤熬了三个时辰,可不能浪费。”


    一盅汤羹喝完,她捏着木匙,问顾长晋:“你的伤当真无碍了?要不要……在青岩观多养些时日?”


    顾长晋正在给她递帕子,闻言便是一怔,旋即掀眸看她一眼。


    “阿娘若是到了大同,让常吉或者横平递个信便成。”容舒依旧垂着眼,声音很轻,“等你的伤彻底好了,我再去大同与阿娘汇合。”


    “昭昭,我要尽快赶回上京去。”顾长晋回道:“如此,你才能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道:“贵忠此时定然还在找你。”


    是以,他必须要回上京,给她将所有后患都解决了。


    容舒不说话了。


    好半晌才抬起眼,望着他道:“好。”


    顾长晋动了动唇,想问她要不要同他一起回去上京,话到嘴边,却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能这样问。


    一旦他问了,便她再不愿,也会陪他回去上京。


    夜里两人都不曾阖眼。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过早膳,容舒一行人便同清邈道长与宝山告辞,往山下去了。


    横平与常吉提前下去张罗马车,到山脚时,盈月、盈雀早就在马车旁等着了。


    二人一见到自家姑娘,眼泪“啪嗒”直掉,将容舒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确定她没受伤方止住泪。


    看得容舒又心酸又好笑。


    “婢子早就说了,摔下山崖的那具尸体定然不是姑娘!”盈雀愤愤地抹着眼角:“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故意将那女尸乔装成姑娘的模样!”


    盈月一听,忙啐她:“莫再提那女尸了,不吉利!姑娘平安回来便好!”


    盈雀仍旧不解气,又骂了几句方解恨。


    却不知,她们这马车才刚出龙阴山,她嘴里那位“杀千刀的”便拦下了他们一行人。


    贵忠身着绯袍,领着一队亲兵,在顾长晋的马车前跪下,道:“殿下,皇上特地派奴才来请您回宫一叙。”


    顾长晋挑开车帘,沉默地望着恭恭敬敬跪在雪地里的贵忠。


    嘉佑帝会派人来他并不意外。


    得知他抛下一切,从辽东赶来龙阴山找容舒,以嘉佑帝的性子,定会派人前来,传他回宫问话。


    他离开辽东之前,将椎云留在了辽东都司,代他处理辽东的一应军务。之后便让横平将嘉佑帝给他的那道赐婚圣旨送回上京。


    原是想稳住嘉佑帝,向他保证他担心的一切不会发生的。


    现如今,他却有了更好的方法。


    顾长晋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一封信递出去,道:“孤要先去趟大同,这封信,你替孤送回宫里,顺道同皇上道,至多半月,孤便会回去。”


    容舒的马车就在顾长晋身后,她这会正抱着个铜手炉听他们说话呢。


    听罢这话,不由垂下了眼,须臾,她腾出右手轻掀开帘子,望着已经到了贵忠手里的信。


    这封信,他是何时写的?


    是他来青岩观之前便写好了,还是他醒来后悄悄写的?


    贵忠捏着信,心中却沉甸甸的,他深知惯来好脾气的皇上这次是真的动了怒。太子殿下若是再不回去,皇上那头……


    贵忠咬了咬牙,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顾长晋道:“你安心地回去上京,皇上看完信后不会动怒。”竟是将贵忠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贵忠只好道“是”。


    顾长晋又道:“龙阴山的雪崩,可是你们动手的?”


    贵忠忙摇头:“奴才怎敢酿造此等灾害?那场雪崩乃是意外。”


    顾长晋颔首,放下车帘,道:“你有救命之功,此番便是功过相抵了,回去罢。”


    贵忠明白,太子殿下这是不问责他用一具假尸伪造容舒落难的事儿了。


    他重重磕头:“奴才谢过殿下开恩。”


    贵忠的出现只是一小段插曲,改变不了任何事。


    半个时辰后,马车继续动了起来。


    容舒放下车帘。


    顾长晋与贵忠的那一番对话倒是叫盈月、盈雀听得一头雾水,心知自家姑娘聪慧,盈雀正想开口问问容舒呢,抬眼瞥见她的神色,声音却生生卡住。


    姑娘不开心了。


    盈雀这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能察觉到容舒情绪的不对劲儿,盈月更不用说了。


    “姑娘可是头还疼着?”她问道。


    容舒摇头,她头上的伤在青岩观时便已经好了。


    “我无事,就是有些闷。”


    她轻声应着,再次掀开车帘,望着外头那苍茫空旷的雪景,静默不语。


    因着有顾长晋在,他们前往大同的这一路可谓是顺畅无比。


    二月廿一,马车抵达大同府的城门。


    东宫太子亲临边关,穆融与大同府的一众官员早就在城门侯着了。除了官员,百姓们也来了不少,将城门直挤了个水泄不通。


    顾长晋从马车下来时,人群里传来了好大一阵骚动。


    大同地处边关,民风开放,便是未出阁的姑娘都能抛头露面,跟着丹朱县主上阵杀敌的。是以这里的姑娘,性子热烈得很。


    这一阵骚动便是姑娘们发出的惊叹声。


    都知太子久有贤名,还不曾被皇后寻回时,便因着他不畏权贵、奉公不阿的品质而得了百姓们的传颂。


    只她们不知这位太子爷竟生得如此俊俏呢,穆将军在大同已经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会他站在太子身边,竟生生被比了下去。


    容舒也望着被官员们簇拥着的男人。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绣金线五爪蟠龙的常服,头戴墨玉冠,沈腰潘鬓,身量高大颀长,眉眼俊美如画,端的是世无其二的矜贵公子。


    他这一身皮囊惯来招女儿家喜欢。


    只他吸引人的不仅仅是这身好皮相,还有他沉在内心的那股力量,以及如名剑敛锋般的天子威仪。


    容舒只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眼,恰在这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昭昭!”


    容舒循声望去,见到来人时,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露出了笑靥,提起裙子便往沈一珍与穆霓旌跑去。


    “阿娘!霓旌!”


    昨儿在驿站歇息时,顾长晋还道阿娘还未到大同的,不想这会竟然就见着了,如何不叫她喜出望外?


    沈一珍只比容舒早两个时辰到大同,她在路上就听说了龙阴山崩了一场雪的事,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及时赶来了。


    将容舒毫发无损的,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稳稳落下。


    城门下那正在被人簇拥着的男人听见那两声“昭昭”时,便已经侧头看了过去。看见容舒满面欣喜之色,唇角不自觉也勾出一枚浅浅的笑。


    一个时辰前他便知晓沈娘子到大同了,一直忍着不与她说,便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她也当真是欢喜极了。


    一边的穆融自也听见了自家妹妹唤容舒的声音,他望了望不远处那笑靥如花的小娘子,又望了望眉眼温柔的顾长晋,面色一时有些复杂。


    去岁二人便在百戏楼里打过一次照面,也心知肚明彼此对容舒的心思。


    穆融原是想着待得容舒来了大同府后,便向她表明心迹,好娶她为妻的。


    主意打得好好的,却不想几个月后,京里忽然传来顾长晋被立为东宫太子的消息。


    这消息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若顾长晋只是都察院的顾大人,对求娶容舒这事,他自是不怕会有甚后顾之忧。


    可现如今这位顾御史却不再是顾御史,而是太子,是日后的皇帝,是他誓死要效忠的人。


    明知这位未来的皇帝心悦容舒,如此,他还要不管不顾地求娶容舒吗?


    思忖间,眼前的男人已然回首,与他定定地对视了一眼。


    穆融心神微凛,听见那人道:“穆将军。”


    穆融垂首应道:“下官在。”


    “鞑靼皇庭起了内乱,是以今岁停战比往年都要早。”顾长晋道:“自然,鞑靼军会退兵,也是因着穆将军治下有度。只鞑靼皇庭的内乱结束后,恐怕兵力会更胜于从前。孤猜测,至迟明年,鞑靼的这场内乱便会结束。”


    穆家驻扎在大同多年,对鞑靼皇庭之事也是了然的。


    鞑靼的大炎可汗这几年重病缠身,底下十几个儿子为了那皇座可谓是手段百出,几乎是杀红了眼。


    鞑靼皇庭内斗,对大胤来说自然是好事。当初穆融便是因着这场内乱,方能带领穆家军杀出一条路来。


    然而若真叫大炎可汗的儿子们争出个高下,新上任的可汗一旦收归他那些兄弟们的兵力,那鞑靼军的实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穆家的儿郎,穆融的祖父、父亲还有诸位叔伯便是死在了大炎可汗的鼎盛时期。


    穆融正了正脸色,拱手作了揖:“是!下官定不会掉以轻心!”


    顾长晋颔首:“孤三日后便会启程回京,离去前,孤有事要与你商榷。”


    明年大同的那一场马瘟,非是天灾,而是人祸,是鞑靼潜藏在大同多年的细作奉新可汗之命故意酿造的人祸。


    这些细作能坏事,自然也能成事。


    顾长晋不仅要避开明年的那场马瘟,还要借助这些细作,给鞑靼的新可汗一个致命之击。


    为防鞑靼军偷袭,大同府的军营常年不撤。


    顾长晋并未下榻在官员们给他精心准备的别院,而是挑了个简陋的营帐住了下来。


    容舒与沈一珍就住在穆霓旌给她安排的屋子里。


    那是一套三进的宅院,就在穆府对街,这位置在大同可谓是得天独厚的好了。


    容舒望着院子里那一丛丛蓬勃的绿意,与挂在老槐树下的秋千,不由得笑道:“辛苦你了,这院子甚得我心。”


    穆霓旌却不敢居功,“这是兄长给你找的屋子,也是他特地找人修葺的,我做事没他细致,索性便叫他来负责了,他也心甘情愿做这些事。”


    她说着便顿了顿,望着容舒道:“难得这几日放晴,地上积雪消融,过几日我与兄长带你跑马去如何?”


    容舒来了兴致,脆声应好。


    她还想着挑个日子去看看她的牧马场的,也不知她挑的马苗如今长得如何了。


    说话间,穆家的一名老仆忽然敲了敲门,对穆霓旌躬身道:“县主,将军今夜要留在营帐与太子殿下商量军务,说是不回来用膳了。”


    穆霓旌挑眉,那位太子殿下怎地这般急切,连口气都不曾喘过呢。


    她忖了忖,道:“去打听一下太子殿下的喜好,叫厨娘做好晚膳,送过去营帐。”


    “不必打听了。”容舒接过话茬:“我知他的喜好,给他备个全羊席罢,再吊些补汤,殿下身上带了伤。”


    想到穆霓旌一穷二白的身家,又道:“一会我让人送去两根老参,这两日就给殿下吊些老参汤罢。”


    三言两语,竟是细致地安排好了顾长晋的吃食。


    穆霓旌一愣,望了容舒好半晌,方应道:“按沈姑娘说的去安排罢。”


    太子殿下来大同府视察军务,军营的将领兵丁们个个都激动着呢。


    战鼓“咚咚”响了半宿。


    顾长晋的营帐连着亮了两日两夜的灯,这两日他拢共就歇了半个时辰。


    常吉见他如此不顾身子地忙碌,心焦得很,前两日吃的全羊席带来的好心情都没了。


    恰好穆府的人送来了参汤,常吉端着参汤,在营帐外来回踱步,不多时,终于是一咬牙便去寻容舒了。


    容舒正在马厩里看马,听盈雀说常吉来了,忙出了马厩,见他端着汤盅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儿,一时有些纳罕:“可是出了甚事?”


    “姑娘去劝劝主子罢,自打来了大同,主子到这会都没歇过,这两日眼皮子就没阖起过,就连将军府送来的参汤也不好好喝!”


    常吉说到后头,有些心虚。前头的话都是真的,但后头那句却是假的。


    将军府送来的吃食,主子每顿都吃得一干二净的,尤其是这汤羹,一滴汤水都不剩呢。


    只是为了让少夫人去看看主子,这才把话往重里说。


    容舒闻言望了眼天色,接过常吉手里的木盘,道:“交给我吧。”


    顾长晋的营帐里此时就他一个人,横平守在外头,见常吉果真将容舒请过来了,连忙掀开了营帐的布帘,都没往里通报一声。


    顾长晋听见动静,抬眼往来,瞥见立在布帘外那道娉娉婷婷的身影,神色微微顿了下。


    不过片刻,便猜到了定是常吉去请的人。


    容舒端着汤盅走进去,道:“汤都快凉了,快趁热吃罢。”


    顾长晋道“好”,放下舆图,净手接过她手里的汤盅。


    他知晓这是她让人吊的汤,是以每一口都不浪费。


    汤盅里的汤很快便见了底,顾长晋合上盅盖,对容舒道:“本打算一会便去寻你的。”


    他这三日都不曾有时间见她,眼下终于把事情安排妥当了,总算是得空见她了。


    “你不必担心明年的马瘟,我不会让它发生。这几日我已经做好了安排,横平与常吉都会留在这里,你与你娘留在大同会很安全。”顾长晋道:“至于上京那头,我明日便会启程回去,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了。”


    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忙碌,就是为了处理明年的马瘟,好叫她安安心心地在大同住下吗?


    急着回去上京,也是为了她罢。


    他想拿他自个儿去换她此生无虞。


    容舒看着他这两日新冒出的胡茬,抿唇道:“你明儿何时启程?”


    “辰时便出发。”


    容舒顿了顿,端起空了的汤盅,道:“那你快安置吧,不早了。”


    她说着就起身往营帐外去。


    顾长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缓缓攥紧了手。


    “昭昭。”他叫住她,“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容舒脚步顿了下,轻“嗯”了声。


    出了营帐,她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重,怎么都提不起来。


    要这样让他一个人回去上京面对一切吗?


    可凭什么要让他去面对这些?


    容舒咬唇,眼眶像是被迷了沙一般,又热又痒又疼。


    横平与常吉也不知去了何处,这外头一个人影都无。远处的战鼓“咚咚”响着,天上一轮如钩冷月照耀着这冷冷清清的营帐。


    容舒放下手里的汤盅,蹲了下来。


    没一会儿,脚步声响起,身后的布帘被人掀开,那人来到她跟前,轻唤了声:“容昭昭。”


    容舒抬起布满泪水的脸,忍不住道:“顾允直,你真的,太可恶了!”


    肩膀一抽,她站起身,重重抽泣了声,道:“你实在太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在她站起身时,便已经上前一步,一手按住她的后脑,一手抬起她的下颌,重重地吻住她沾着泪的唇。


    男人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法克制的急切。


    他忍不住了,那些翻滚在骨子的东西似熔岩般烧灼着他,他当真是忍不住了。


    他的唇热得烫人。


    容舒怔楞片刻后,慢慢搂住了他的脖颈。


    感觉到他湿漉漉的舌正在笨拙地撬开她的齿关,她闭上眼,齿关一松,让他探了进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她唤他“顾允直”。


    曾经那个喜欢着他的容昭昭喜欢这样唤她。


    顾长晋一直在等着, 等着她再像从前那般用娇嗔的语气唤他顾允直。


    顾长晋吻去她脸上的泪,低低地道:“对不住。”他又惹得她哭了。


    容舒忍不住抬手砸他的肩,哽咽道:“你对不住我什么?你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要说对不住!”


    明明是老天爷对他们不好, 错不在他, 他因何要道歉!


    容舒又气又心疼, 泪珠子掉得更欢了。


    顾长晋再次堵住她的唇。


    夜色空濛,战鼓声声,风从极远的地方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怀里的姑娘轻轻打了个颤。


    顾长晋不知是自己将她吮疼了还是她觉着冷了,他不舍地松开她的唇,鼻尖贴着她的,大口地喘气, 大口地汲取着她柔暖甜腻的气息。


    可是不够。


    还不够。


    男人眸色愈发暗沉, 双手扣住她的腰,三两步将她抱入了营帐,布帘落下的瞬间,他将她抵在墙上, 头又低了下去。


    与最初的笨拙不同, 他渐渐摸到了门道,牙齿不再磕着她的牙齿了, 吮她舌尖的力道也不再将她弄疼了。


    容舒脸上的泪被他尽数舔去,空气里仿佛烧着把潮湿的火,她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着的饴糖, 一点点融化, 一点点化浆。


    微颤的指摸上了他的脸, 细嫩的指尖摩挲着他脸上的胡茬。感受到他的唇寸寸下移, 十根莹白的指不自觉地插入他的发间, 屈起,又紧紧抱紧。


    她昂起头,眼睫一下一下颤着,像濒死的蝶。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重。


    挂在脖颈的系带松了,系在腰间的绸带也掉落在地上,寒春的凉意淌在她露在空气里的雪肌里,可他的唇舌仿佛又带着火。


    她觉得冷,又觉得热。


    容舒很清楚,若不阻止他,会发生何事。


    可她心中毫无半点想要阻止他的念头,她就想毫无保留地什么都给他。


    就像他毫无保留地什么都给了她一样。


    明明被她拒了一次又一次,可只要她遇险了,他便是受再重的伤,都要奔赴到她身边,连死都阻挡不了他。


    这样的顾允直,她怎么还忍心要他等?


    她怎么舍得呢?


    容舒闭上眼,将他搂得更紧了。


    恰就在这时,营帐外忽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脚步声渐渐逼近,迷失在情欲里的人在脚步声停在帘外的那一瞬间终于找回了理智。


    顾长晋从容舒肩上抬起脸,眼前的姑娘闭着眼,眼睫不住颤着,上裳松松的堆积在腰间,连兜衣都被他扯了下来。


    她肩上那颗胭脂痣被吮出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红斑,瞧着就像是一片飘落在莹白雪地里的梅花瓣。


    顾长晋的心跳快得几乎整颗心要破膛而出,差点要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


    “殿下。”


    外头那人的声音一落,容舒便睁开了眼,望着顾长晋。


    她双腿发软,手臂也软,只这会穆融就站在营帐外,想来是有要事要禀的,可不能耽误。


    “是穆大哥。”


    “嗯。”


    顾长晋缓下呼吸,给她系好兜衣,将滑落在腰间的衣裳给她一一穿好后,方道:“我出去一下。”


    他说着又看了她一眼,见她满面潮绯,眼含春潮,钗环凌乱,俨然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她这样子,可不能叫旁的人瞧见。


    顾长晋沉了沉嗓子,道:“你在这等我,我会尽快回来。”


    容舒“嗯”了声,声音里还带着浓厚的鼻音。


    目光扫过他脖子处的一条细长的抓痕,这是他脱下她兜衣时,她一时紧张抓出来的。


    她轻声道:“你的脖子被我抓破了,要紧吗?”


    “不要紧。”


    若不是她说,顾长晋甚至都不知晓脖子多了道伤口。


    他将凌乱的衣领往上一扯,遮住那伤口,道:“你一个人留在营帐可会害怕?要我差人把盈月她们送来吗?”


    “不怕。”她还有话要与他说呢,盈月她们二人一来,就不好说话了,“你莫叫盈雀她们来。”


    “好,那我出去了。”


    顾长晋转身欲走,袖子却被她轻轻攥住。


    “等等,顾允直,你的发冠歪了。”


    这还是方才她手指插入他发间扯歪的,容舒顿了顿,上前一步,踮起脚给他正发冠。


    他生得高,她踮脚踮得格外费力,好在他及时弯下了身,这才叫她顺顺利利地给他正好了玉冠。


    他将满头乌发用这玉冠束起来时,眉眼间的轮廓显得格外的深邃,也显得格外俊美。


    他的腰压得低,容舒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手缓缓下滑,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在他唇上落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顾允直,我等你。”她柔声地说着。


    顾长晋一怔。


    她曾经垂着泪同他道,说她不等他了,也再会不喜欢他了。


    那时他叫她等等他,等等顾允直。可后来她死在他怀里,再等不了了。


    这一世,他也曾叫她等他,她却干净利落地拒了他。


    顾长晋记得十分清楚,在扬州城墙根下的酒窖里,她说她不喜欢他了,说只想与他一别两宽。


    甚至一个月前,在驿站的客舍里,他叫她等他,她依旧没应。


    她说她不能应。


    其实顾长晋都明白,她那时大抵也不知未来的她会不会愿意为了他而舍弃她想要的生活。


    他在青岩观醒来的那一刹那,他就决定了,再不要她等他了。


    那三年之约,那道将她锁在他身边的赐婚圣旨,他都会不再提。


    爱她是他的事,不该成为束缚她、逼迫她的理由。


    可此时此刻,她说她等他。


    等顾允直。


    顾长晋如何不明白她说的“等”,不仅仅是指今夜在营帐等他。


    喉结来回滚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男人黑沉的眸子渐渐溢出了笑意,只要她愿意朝他走这么一小步,他这一辈子都再不会放开她了。


    “好。”


    营帐外的穆融久久不得回复,却又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一时不知该继续等还是稍等片刻再回来。


    踟蹰间,前头的门帘忽地一动,一道颀长的人影走了出来。


    穆融忙垂首行了个礼,道:“殿下,下官安排在鞑靼的探子传来一份密报,道鞑靼皇庭有变。”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件。


    顾长晋上前接过那信,道:“换个地方说。”


    穆融面色一顿。


    往常他有事要禀,太子都是将他叫入营帐内说话的。


    他不着痕迹地往营帐看了眼。


    营帐里有人,而太子却不想他进去那营帐里。


    护得这样紧,里头的人还能是谁?


    穆融掩下眼底的晦涩,道:“殿下随下官来。”


    听着二人离去的脚步声,容舒悄悄松了口气,她这会这模样的确不能见人。


    想起方才二人的亲密,她耳廓渐有热意,下意识便摸了摸微微红肿的唇。


    与除夕那夜,他落在她唇上的不带任何欲望的吻完全不一样。


    那人叼着她唇的模样简直就像是狗儿叼着肉一样,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哪儿还有一贯来的冷静自持?


    不仅仅是唇,她身上还有旁的地方也遭殃了呢。


    容舒揉了揉胸口,环顾四周,在角落一张小几上瞧见一个铜镜,忙过去取下铜镜,往脖颈处照了下,见上面没落下甚印记,这才放下心来。


    可不能叫阿娘还有盈月、盈雀她们瞧见了。


    容舒放下铜镜,又慢慢打量起这营帐里,旋即目光一顿,落在掉在书案脚边的狼毫。


    她挑了挑眉,上前捡起那支狼毫。


    这狼毫还沾着墨,大抵是刚从书案上掉落不久的,黏糊糊的墨汁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地面。


    容舒将笔放回书案,一垂眼便看见了铺陈在上头的信纸。


    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昭昭见字如晤。


    容舒一下子便想明白了,方才她端着汤盅离去后,他本是要给她写信的,这信若无意外,应当会在他明儿离开时给她。


    只他后来发现了她在营帐外站着没离去,这才匆匆撂下笔,出去寻她。


    他人走得匆忙,连笔掉落在地上了也不知。


    只他想与她说什么呢?


    叫她再等等他,还是叫她不必等了?


    多半是后者罢。


    他怕他为她做的一切,会成为她的负担,是以才要她不必等。


    真傻。


    等不等是她的事,何须他替她做决定?


    容舒咬了咬唇,捡起那支笔,在那信纸上添了个“傻”字。


    那“傻”字上头的墨才干了没多久,顾长晋就回来了。


    容舒正拿着舆图看,见他回来得这样快,微微一讶,道:“都忙完了?穆大哥寻你何事?”


    顾长晋“嗯”了声,“是探子的一封密报,穆将军不确定里头所说之事的真假,这才来寻我商榷定夺。”


    军机要务容舒不想打听,闻言便轻轻颔首,说起旁的事。


    “明儿你先别走,给我一日时间,后日我与你一起回京。”她接下了腰间的一个香囊,拉过顾长晋的手,道:“这是你等我一日的奖励。”


    这香囊是盈月给她做的,按说该拿她亲手做的东西送他的,只她身上也没甚东西可以给他,只好随便拿这个香囊充数。


    顾长晋垂眸看她。


    从她哭着骂他“可恶”时,顾长晋便猜到她已是下定了决心要陪他回京。


    “昭昭,若你想,你不必陪我回京。”他温声道:“我会将上京的事解决好,接着会亲自来接你。你可以一边等我,一边在大同打理你的牧马场。”


    “我之所以要开牧马场,不过是为了未雨绸缪,想着一旦明年那场马瘟避不过了,还能用牧马场里的马救急。只你说了明年的那场马瘟不会再发生,那牧马场的事儿便也不急了。”


    他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失言的时候。


    说了不会叫明年的马瘟发生,那便不会发生。


    容舒掀眸看他,“再说,这里有阿娘呢。”


    顾长晋沉默了片刻,“你可知回京后你要面对什么?”


    “自是知晓。”容舒笑了笑,“可错的人从来不是我,我不怕面对他们。顾允直,我不会觉得难过的。”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生了她,却也弃了她,想叫她以另一个的身份活着。既如此,容舒便一辈子都以沈舒的身份活着。


    总归旁人眼中金尊玉贵的郡主身份,在她看来,丝毫比不得做阿娘的女儿。


    容舒先前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从来不曾想过要去相认,也不曾想过要从帝后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有娘了,这些年都是阿娘陪着她、护着她,给她一隅安稳的天地的。


    她不想叫旁的人打搅她与阿娘的生活。


    他其实一直都知晓她不愿意卷入生父生母的事里,那是一个极大的漩涡,一旦卷入其中,生活又如何能恢复从前的平静。


    容舒不问,他便不说,还顺水推舟地让旁的人拿走那个身份,好叫她安安生生地从这场风波里离开。


    只现如今,她不能再沉默,也不能甩甩衣袖就离开了。


    为了保她平安,顾长晋回京后,定会说出他真实的身份。


    欺君之罪不是儿戏,皇帝雷霆之怒也等闲不是一个寻常人能承受的。


    她不要他再受伤,也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顾允直,我想与你一起去面对。”她坦坦荡荡地望着他,眸光清澈,“你不是叫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么?这就是我现下最想做的事。”


    她,也想要护他。


    眼前的姑娘目光十分坚定,没有任何一点畏惧与犹豫。


    顾长晋定定看着她,良久,提唇应了声“好”。


    他接过她手里绣着“昭”字的香囊,珍而重之地系在了腰间。


    容舒待他系好,便道:“你这两日可有好好上药?”


    顿了顿,她道:“清邈道人的药,你可有一日涂两遍,一次都没少。”


    常吉说他这两日眼皮子几乎没阖过,想也知道清邈道人的药他定是没敷。


    果然,顾长晋听罢这话,沉默了。


    “把衣裳脱了,我要看看你的伤口。”


    容舒说着看了他一眼,转身去取药,再回来时,男人已经脱下了上裳。


    他底子好,那样深的一道口子,不过十来日的功夫,竟然已经开始结痂了。


    只那道薄薄的血痂眼下却裂开了,正往外冒着血点。


    容舒面色一白,“这是刚才弄的?”


    顾长晋道不是。


    容舒才不信他!


    她抿了下唇,拔开药瓶上的木塞,给他仔仔细细地上好了药。


    正要将药放回去,顾长晋却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松手。


    容舒抬起眼,很快又别开眼,轻声道:“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阿娘怕是要出来寻我的。”


    他身上这伤都没好呢,她可不能任他胡来。


    顾长晋看了她好半晌,才松开手,转身去取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送你回去。”


    沈一珍正提着灯在院子里等着自家闺女呢。


    她两个时辰前就接到常吉递来的消息,说昭昭去了允直的营帐。


    这孩子自打来了大同后,情绪一直不对。


    这是她的孩子,她心情是好是坏,沈一珍这个当娘的如何能不知?


    也隐约猜到了与允直有关。


    感情的事需要昭昭自个儿想通,她这当娘的能做的便是陪着她,不管她作何决定,都支持她。


    容舒老远就瞧见沈一珍的身影了,拢了拢身上厚重的大氅,加快了步子走了过去。


    沈一珍什么都没问,同顾长晋拜了一礼,便道:“你们二人可还有甚话要说?”


    允直明儿便要离开大同了,若还有话没说完,她还得回避一下,给这对小年轻说话的空间。


    “没甚话要说了。”容舒回眸望了顾长晋一眼,解下身上的大氅,递与他道:“你回去罢。”


    沈一珍听罢这话,目光微微一顿。


    她家昭昭与允直说话的这神态与语气,与从前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顾长晋一离开,她便睨了容舒一眼,道:“你与允直,怎么回事?”


    容舒亲昵挽住沈一珍的手臂,笑意盈然道:“阿娘,我想陪顾允直回上京。”


    这话的意思沈一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侧眸看了容舒一眼,她道:“想清楚了?”


    容舒颔首“嗯”了声:“等上京的事处理好了,我再回来大同打理牧马场。”


    沈一珍嗔她:“牧马场有我与你拾义叔看着呢,哪儿用得着你操心?”


    容舒可没打算撒手不管牧马场的事儿。


    大胤一直缺战马,将牧马场管好了,不仅是在为百姓们造福,也是在替顾长晋解忧。方才他书案上可是有一本专门讲战马的书册,想来他也在头疼这事呢。


    回到寝屋,容舒不敢叫盈月、盈雀伺候她沐浴。


    脱下衣裳后,她细细看了眼身上的痕迹,没忍住“嘶”一声,这大片大片的红痕,也不知要多少日才能消。


    抬手抚了下肩头那颗朱砂痣,想起他将头埋在她肩侧的场景,容舒脸颊愈发滚烫。


    他似乎……格外喜欢这颗痣。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既决定了要与顾长晋一起回京, 容舒第二日便去了将军府寻穆霓旌,说了这事儿。


    穆霓旌蹙眉:“怎地这么仓促?你才到大同没几日,我都还没带你去跑马!”


    她都同兄长说好了, 等过几日容舒休息好了, 便寻个机会叫他教昭昭骑射的。


    想到自己那满身都是心眼的兄长, 穆霓旌一时觉得心堵。


    当初穆家死剩下他一个男丁,他要扛起穆家的门楣,守住穆家在大同的根基, 是以将对昭昭的情感放在家业之后,这她能理解。


    可眼下穆家根基已稳,他去岁本也说了,待得昭昭来了大同就与她表明心迹。


    殊料都察院那顾御史身份一变, 他竟又迟疑了。


    穆霓旌明白他在顾虑甚, 不就是因着未来的天子也喜欢昭昭,怕因着自己的私情给穆家招来天子的忌惮吗?


    穆霓旌实在看不地兄长这般瞻前顾后的模样。


    那日容舒来了后,她便同穆融道:“我约了昭昭过几日去跑马射箭,你若不愿意放弃, 那便来, 我给你们制造个机会,你当面同她说明白你的心意。若你不敢来, 那日后就休要再提起昭昭,也休要再想娶她为妻。你连与她诉衷肠的勇气都无,自也没资格娶她!”


    穆霓旌是干脆利落的性子, 最是见不得旁人在感情一事上拖泥带水。


    当断不断, 这不是在耽误昭昭吗?他是不是要等到太子娶了旁人, 对昭昭无意了, 才敢同昭昭说出他的心意?


    若当真如此, 他日后也莫说他是穆家的儿郎了。


    他们穆家没有这样胆儿小的人!


    好在自家兄长还算有骨气,听罢她的话,便笑道:“怎么不去?我若是不敢去,你岂不是要笑话我一辈子了。”


    穆霓旌瞥他:“那是!你以为像我和昭昭这么好的姑娘那么好找的么?”


    只可惜,兄长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同太子抢人了,不想容舒明儿就要回上京。


    穆霓旌也不知该感叹自己兄长情路坎坷,还是他与昭昭就是有缘无分,总是差上那么一步。


    容舒不知她心中的感叹,笑着同她解释:“我有必须要回去上京的理由,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待得上京的事解决了,我还会回来大同住上一段时日的。”


    言下之意,那就是回来大同也住不久的,早晚会离开。


    穆霓旌也不问容舒那必须回上京的理由是甚,总归她想说的话,自然会说,不想说,自个儿也没有问的必要。


    “方才兄长的副将同我道,太子殿下推迟了一日回京。明儿,你是不是随他一同回京?”


    容舒笑“嗯”了声,如实说道:“是我要他推迟一日,等我一起回京的。”


    果真如此。


    穆霓旌望着容舒明亮璀璨的眸子,道:“落烟说在扬州时,太子三番几次救了你,有一回差点儿命都没了。那时我就猜到了,迟迟早早你要再度动心。”


    容舒惯来是这样的性子,旁人对她的好,她心里一笔一笔地记着。落烟说太子为了她连命都不要时,穆霓旌便知兄长不能再蹉跎了。


    再瞻前顾后下去,昭昭的心又要被顾长晋叼了去。


    却还是晚了一步。


    穆霓旌也不觉意外。


    旁的人兴许不知,但她与兄长都是知晓的,太子这会本应当在辽东的,为了昭昭才千里迢迢地赶来大同。


    就这一点,兄长不如顾长晋多矣。


    是以,也没甚遗憾的了。


    便是兄长没晚上一步,也抢不过太子。


    “我本也以为,我不会再动心了。”


    容舒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入嘴里,想起了她在松思院醒来的那一夜,那时当真是想好了要与顾长晋一别两宽的。


    那时一颗心犹如死水无澜,根本生不起任何情意。


    谁曾想,有朝一日竟也会死灰复燃,而心中烧着的那把火,甚至比从前还要猛烈。


    “霓旌。”


    “我觉得我比从前还要喜欢他。”


    穆霓旌望着容舒那双灿若星辰般的眸子,拍拍手上的糕点碎末,笑道:“按你的心去做罢。”


    三年前,这姑娘曾经抱着一盏摘星灯,说她喜欢上了一人。那会她眸子就是如现在一般,沉着万千星河的。


    如今,她又成了那个抱着摘星灯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了。


    穆霓旌替容舒觉得开心的同时,又难得地起了些感慨。


    瞧,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总是能叫你一辈子都活在你最好的年华里的。


    便哪日你已经白发苍苍了,依旧能笑得像个豆蔻少女。


    她与容舒是一样的性子,喜欢上了便会热烈地将自己的心剖开,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人她对他的喜欢。


    只她的运气差了些,崔寺连那一步都不愿走。


    既如此,她又何必再等?


    穆霓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汤,对容舒道:“本想过几日再寻个机会同你说的,你明个一早便要走,正好今日就同你说了。我与崔寺已经解除了婚约,你莫急,是我要解除的,我穆霓旌决定不要他了。”


    容舒一时怔楞。


    去岁二人在上京分别时,霓旌还道等她来了大同便带她去见崔寺,说要让她瞧瞧丹朱县主挑中的男人长何模样的。


    霓旌喜欢崔寺喜欢了许多年,也一直在等他,本还以为今岁便能听见他二人完婚的好消息。


    容舒也不问他们因何解除婚约,只问:“你心里可觉痛快?”


    穆霓旌先是一怔,旋即大咧咧地笑了:“痛快极了。”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道:“走罢,我们上街去买些你明儿在路上吃的糕点果子。我知道沈姨定会给你备好路上要吃的零嘴,但你既然来了我的地头,本县主怎可让你空手离开?”


    穆霓旌身上常年穷得叮当响,容舒这次来自是没忘了将金楼与绸缎庄去岁的分红给她带来,眼下她觉得自个儿俨然就一暴发户,说起话来自也豪气万分。


    容舒才不给她省银子呢,买了足足两大盒的羊乳酥酪、奶蒸糕还有两大油纸袋的肉脯。


    第二日出发时,她特地分了一纸袋给常吉与横平,又将剩下一袋儿递给顾长晋。


    浮玉山的岁官儿最喜欢吃肉脯了。


    幼时他在浮玉山也没甚好的零嘴,吃得最多的便是肉脯,鹿肉脯、野猪脯、雉肉脯,不仅他喜欢,阿追也喜欢。


    “虽不是浮玉山那个熟悉的味儿,但也是出自大同府鼎鼎有名的一家肉脯铺。”容舒摇着团扇,笑眯眯道:“可不便宜了,这是县主掏的银子。”


    顾长晋往她嘴里喂了一块羊肉脯,道:“等以后我们回去浮玉山,我亲自给你猎一头野猪,做给你吃。”


    容舒笑着应:“一言为定。”


    她说着用团扇挑开了一边的车帘,连绵了数日的落雪终于停歇,外头晴空万里,阳光熠熠,是个好日。


    千里之外的上京,今儿也是个好日。


    贵忠顾不得满身风尘,带着顾长晋给他的信,快步入了宫。


    到乾清宫时,汪德海一把拦住他,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贵掌印,您行行好,给咱家吐个实话,今儿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您可知上趟您差人往乾清宫递来消息后,皇后娘娘与皇爷在里头大吵了一顿,整个坤宁宫更是直接闭宫了半月!”


    戚皇后何曾与嘉佑帝这般闹过,汪德海记得清楚极了,那日皇后不仅在乾清宫里狠摔了一顿东西,出来时还满面泪痕的。


    皇爷虽没与戚皇后吵,但面色也不好看,夜里还咳出了几口血,直把汪德海吓掉了半条命。


    他委实是怕了贵忠送消息。


    这才一改从前不闻不问的作风,提前拦下人,好打听一番。


    “您今儿带来的若是个坏消息,那咱家先去太医院将孙院使请来,免得一会皇爷又要咳血。”


    贵忠面露难色,那信里的内容,他也不清楚究竟写了甚。


    不过……


    太子将这信交与他时,神色从容淡定,还叫他放心,说皇上看了这信,不会生怒。


    贵忠斟酌片刻,道:“应当不会是坏消息。”


    汪德海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拍了拍胸口,又听见贵忠道:“还有一事,容……沈姑娘,并未出意外,太子殿下已经寻到人并亲自护送她去大同了。”


    汪德海手微微一顿,道:“此话当真?”


    半月前,帝后那场争吵他在殿外虽听不真切,但依据他捕捉到的寥寥几个词儿,猜到了是与曾经的承安侯嫡长女有关。


    坤宁宫闭宫后,汪德海悄悄派人去打听,方知晓是那位小娘子在路过龙阴山的时候遇见雪崩,人随着马车掉落到山崖里,彻底没了。


    汪德海隐隐觉着这姑娘死得蹊跷,只他不明白为何皇后娘娘为对这姑娘的死如此伤心。


    也不应说他不明白,只不过是在宫里沉浮了多年,汪德海知晓哪些事可以打听,哪些事不能打听,这才不敢让自己去深想。


    而自打坤宁宫闭宫后,皇爷虽如同往常一般,吃药、批奏折、就寝,仿佛一点儿也没受影响。


    但汪德海知晓,皇爷心里实则一点儿也不痛快,夜里的咳嗽也变得越来越厉害。


    皇爷对戚皇后的态度,汪德海看得分明。


    皇后娘娘是因着那姑娘与皇爷闹翻的,想来知晓她安然无恙的消息,也就不会再同皇爷闹了罢?


    思及此,汪德海忙对贵忠道:“您快进去同皇爷禀告,我差个人到坤宁宫外头侯着。”


    戚皇后虽闭宫了半月,但这后宫里的动静还是了如指掌的。


    那厢贵忠才进了乾清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桂嬷嬷便带了消息回来。


    桂嬷嬷给戚皇后斟茶,苦口婆心地道:“娘娘,您还要同皇上怄气到何时?你便是再悲痛,也不能这样同皇上斗气呀!”


    戚皇后恍若未闻,只抓着桂嬷嬷的手问:“嬷嬷可打听到贵忠是因着何事去乾清宫的?”


    桂嬷嬷道:“娘娘又不是不知乾清宫是皇上的地头,这宫里谁敢打听里头的事?”


    别看嘉佑帝脾气温和、尔雅温文的,治下的手段却极严厉。


    戚皇后抿唇,“嬷嬷派人到外头守着,看看汪德海可有派人过来?”


    桂嬷嬷却迟疑:“娘娘与其在这等着,还不若去趟乾清宫,同皇上服个软,皇上难不成还能同您置气不成?”


    “这不是服不服软的问题。”戚皇后揉了揉眉心,道:“嬷嬷按本宫说的去做罢,若汪德海派人来了,想来贵忠此番带来的不是坏消息。”


    桂嬷嬷只好出去。


    坤宁宫闭宫半月,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皇上废后,她可得盯紧了。


    此时的乾清宫里,嘉佑帝看完那封密信后,已经沉默了好半晌了。


    贵忠大气不敢喘,默默地等着嘉佑帝发话。


    “朕吩咐你办的事,就此作罢。即日起,你便回来宫里伺候。”


    果真如太子说的,皇上看完信后,的确并未发怒,简直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


    贵忠躬身应“是”。


    嘉佑帝又道:“让汪德海去坤宁宫请皇后过来。”


    贵忠领命而去。


    他一走,嘉佑帝忍不住握拳抵唇,又咳嗽起来。


    他咳得面色潮红,气喘吁吁,整个内殿都充斥着他闷沉的咳嗽声。


    好半晌,他终于放下手,从厚厚的奏折里抽出被压在底部的画像。


    画里的姑娘明眸善睐、眉目如画,笑起来时像春花般娇艳,又似秋月般娴静。


    那日戚甄便是带着这画像过来乾清宫,问他那场雪崩是不是他派人做的。


    “这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你还夸过她,说她在扬州的义举有外祖爱国忧民的风骨。”戚皇后拿过他的手,将那孩子的画像放在他手里,声声泣泪:“你看看她,萧衍,你看看她!她生得多好啊,又像你又像我!你怎么忍心?她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戚皇后泣不成声。


    花瓶、香炉被她砸了一地。


    嘉佑帝始终沉默着,默认了那姑娘的死讯。


    贵忠传来的消息是那孩子刚从马车里救出,还未及查探她的伤势,她就被人抢走了。他不知抢走她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是以他宁愿让戚甄和太子都以为她死了。


    他本就是这般打算的,不是吗?


    太子明知那是他的堂妹,却依旧不曾放弃过娶她的心思。


    大胤未来的国君怎可有与族妹乱伦的丑闻?


    戚甄没说错,他的确心狠,在太子与那孩子之间,他选择了太子。


    可现在事情又有了变数。


    嘉佑帝望着手里的信函,实在是想不明白,太子怎敢写下这信?


    他就不怕一回到上京就被砍头吗?


    感觉到喉头涌上一阵痒意,嘉佑帝掀开茶盅,缓缓抿了一口茶汤。


    戚甄快来了,不能叫她听见他在咳嗽。


    茶汤滚烫,几口下去,喉管被烫得发麻,徐徐压下缠绵在胸肺的那股痒意。


    不多时,外头传来汪德海尖细的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到了。”


    汪德海不敢进殿,给嘉佑帝通禀完,便躬身让戚皇后进去了。


    嘉佑帝放下画像,与戚皇后对视片刻,温声道:“过来陪朕说说话。”


    半月不见,嘉佑帝又瘦了许多,面色愈发灰败。


    明明气着他、恨着他的,可瞧见他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戚皇后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与悲凉。


    她在嘉佑帝身旁坐下,“皇上想同臣妾说甚?”


    嘉佑帝道:“那孩子没事,太子将她送去大同了。”


    戚皇后霍地抬起眼,急声道:“她……没事?那具尸身不是她?”


    “嗯,那是贵忠安排的女尸。”


    戚皇后定定望着嘉佑帝,半晌,她红着眼眶道:“萧衍,你何苦如此骗我?”


    这半个月,她是当真以为那孩子死了!


    嘉佑帝不语。


    他望着戚皇后,忽地握住她冰凉的手,道:“皇后可还记得太原府的谢家?”


    戚皇后怎会不记得?


    谢家乃太原府一普通的军户,靠着寡母甄氏一人,将五个儿子拉扯大。


    当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被逼起事,谢家五名成年男丁全都战死,只留下那常年做针线活,几乎将双目熬瞎的寡母以及长子留下的幼子。


    甄氏一年内接连丧去四子,最后一名幼子年不过十六,为了给嘉佑帝挡一支毒箭,也在来年春死了,甚至还未娶妻。


    那一日,便是萧衍亲自给甄氏送去她幼子的死讯的。


    “老人家双目本就有旧疾,短短两年接连丧失了五子,眼睛也哭瞎了。那一日,她并不知那名给她送讯的小兵便是朕。”嘉佑帝面上浮出几缕回忆之色,“朕问她恨不恨。”


    恨这苍天不公,恨这世间不平,恨他这王爷无能。


    老夫人紧紧抱着幼子那件带血的战袍,颤着声道:“恨呐!老妇怎不恨!老妇恨我大胤终年不得太平!”


    她的父兄战死了,丈夫战死了,如今辛苦拉扯大的五个孩子也战死了!一年又一年,战场上的硝烟始终不曾停歇过!


    “老人家不恨七皇子吗?若非追随了他,谢家五子不用战死,您这幼子也不必为了救他而死。”


    七皇子无母族支撑,也不得皇帝看重,是以兵力最弱。


    每一场胜仗皆是无数个悍不知死的兵丁用鲜血铺路换来的。


    萧衍看着一个又一个为他死去的人,时常想:值得吗?为了他这个病弱无能的人,值得吗?


    “老人家听罢朕的问话,竟愤怒地摔了碗盏,连茶都不递给朕吃了。”嘉佑帝唇角压出了一缕笑,“她说她的儿子们都愿意为朕死,是因为他们笃信,朕将会是明君。”


    戚甄望着嘉佑帝。


    难怪那一日,他从谢家归来后,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许久。


    太原府的百姓们爱戴他。


    那些愿意为七皇子萧衍去死的人,有的是为了博一个前程,但更多的,是同谢家的几兄弟一眼,为了他这个人。


    便是她戚甄,不也是为了他萧衍,连家族都舍弃了吗?


    “那一夜,朕对自己道,试试吧萧衍,试着,去做一个他们口中的‘明君’。”


    嘉佑帝渐渐散去面上的笑意,望着戚皇后认真道:“我下决心与刑家结盟,纳刑家女为妃时,便已知晓,我与你戚甄再当不成太原府的七皇子与七皇子妃。”


    他需要势力。


    需要借刑家之力,拉拢文臣力量,借此牵制野心勃勃的戚家。


    只纳了旁的女子,他会渐渐失去她,会与她一日日离心。


    这些,他都有所预见,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是选择了与刑家结盟。


    当年大胤的妖道之乱,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像甄氏那样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依旧不怨他不恨他的人。


    他不能辜负这些人。


    戚甄轻轻垂下了眼,笑道:“皇上一直是个明君,这些年唯一的污点,大抵便是放过了戚家,放过了臣妾。”


    以他萧衍的能力,怎会不知晓戚家与旁的武将勾结了,又怎会不知萧誉背着他做了甚?只不过是念在他与她的一份旧情,念在她杀了启元太子的功劳,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老尚书以死做局,逼着他出手铲除戚家。


    就像当年谢家幼子之死叫他选择了与刑家结盟,抛却身后名与范氏一族百年清誉的恩师也叫他下定了决心铲除戚家。


    杀伐果决的嘉佑帝,唯一的优柔寡断便是她戚甄。


    戚甄知晓他今日为何要说这些话,为何要提起从前。


    他是在同她解释,为何他一定要让那孩子消失。


    他想要萧砚做个明君,一个毫无污点的明君。


    他也在担心,萧砚会同他生父一般,为了一个女子就彻底疯魔,枉顾人伦、枉顾江山社稷。


    只那孩子何其无辜?


    本就是他们的错,才叫她从一出生便成了萧馥复仇的棋子。


    就因着她是戚甄与萧衍的孩子,就连活的机会都不能有吗?


    这对她何其不公?


    “我带她走。”戚皇后道:“皇上放心,我不会让她回来上京,我陪着她在大同。太子……想来也会同意的。”


    萧砚若真喜欢她,此时便该放下对她的执着。


    除非他连皇位连命都不要了!


    嘉佑帝未置可否,只将贵忠送来的密函递了过去,道:“这是太子叫贵忠送来的信。”


    戚皇后心中起疑,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旋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这是何意?他不是萧砚?”


    嘉佑帝“唔”了声:“你说他如何敢写下这信?又如何敢大放厥词,道他只要为帝十年,便能保大胤四十年安稳?”


    当真是轻狂!


    他可知要治理好一个国家、权衡好朝堂上上下下的势力,究竟有多难?


    可偏偏,嘉佑帝竟然不觉生气,甚至想要知道他何来这样的底气,敢许下这样的诺言!


    “他这信中所言是真的?”戚皇后呼吸渐渐急切,细致将手里的信函捏出了一丝褶皱,“他当真不是萧砚?”


    “朕已经派人去浮玉山寻萧砚的尸骨,按照他信中所说,萧砚当年得了时疫不愈,被葬在了浮玉山的一处山谷里。倪护卫死后,也埋在了那处。萧砚幼时曾在东宫断过腿骨,只要让孙院使瞧瞧那尸骨,便知那具尸首究竟是不是萧砚。如此,也能知晓太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这事儿戚甄是知晓的。


    那时小萧砚还不足两岁,腿骨断裂后,启元太子一连斩杀了十来名宫人,孙院使耗费了好些时日,方方治好了萧砚的骨裂,没叫萧砚成了瘸子。


    “若他当真不是萧砚,那他与那孩子便不是同族兄妹……”戚皇后喃喃着道,忽地眼睛一亮,反手握住嘉佑帝的手,目露哀求,“萧衍,日后他们的孩子,也是萧家的子孙!”


    嘉佑帝望着戚皇后那双哀切的眼,喉结缓缓下沉,并未应话。


    时光飞逝如水,一转眼便又过去十多日。


    时值桃月,春雨涤尘,东宫的梅花渐渐败了,桃花却渐有荼蘼之艳色。


    到得月中,小桃林里的桃花已然开得如云如雾了。


    兰萱今日又去折桃花,回来时忍不住同竹君说:“若是姑娘在这就好了,今儿这桃花枝她定然喜欢。”


    竹君笑她:“姑娘才走多久,你就念叨个没完了。”


    二人说了好一会话,忽然东宫的长史火急火燎地进来紫宸殿,道:“快把殿下的寝殿收拾好,殿下回来了!沈姑娘也回来了!”


    东宫里的仆从们好一阵忙活,正严阵以待呢,不想顾长晋与容舒压根儿就没能回去东宫。


    二人乘坐的马车甫一进城门,就被皇城军给拦下了。


    顾长晋早就有所预料,他看着容舒,笑道:“我们一起进宫。”


    容舒回他一笑,颔首道:“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日迟迟, 清风穆穆。


    晌午的日头炙在人身上,炎炎熠熠。


    容舒与顾长晋十指紧握,缓步行在漫长的宫道里。


    这座世人眼中的庄严肃穆的巍峨皇城, 她曾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如今, 她却心甘情愿地来了。


    宫人们稽首立在宫道两侧, 汪德海一见到二人的身影,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个礼。


    “殿下,沈姑娘, 皇上在乾清宫等候多时了。”


    他们这一行人从大同离开之时,便已经有人往宫里送消息了。


    何时在驿站下榻,何时到顺天,又何时会抵达城门, 嘉佑帝早就知晓。


    汪德海领着人过来时, 他正在看顾长晋送回来的赐婚圣旨以及那张小像。


    见嘉佑帝迟迟不发话,汪德海小心翼翼道:“皇爷?”


    嘉佑帝放下手里的小像,温声道:“让他们进来罢,皇后若是来了, 你让她到偏殿去, 告诉她,在那等着便好。”


    汪德海忙答应下来, 弓腰出去。


    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很快又“吱嘎”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两道人影联袂而来。


    嘉佑帝定定望着他们, 恍惚间, 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 他与戚甄离开山洞之时, 十指紧扣的场景。


    他到如今都记得那会作为七皇子的萧衍是以何种心情牵住戚大姑娘的手的。


    那时的他们两个心紧紧靠着, 好似只要他们一起,下一瞬即刻死去也无甚所谓了。


    无畏无惧。


    死生与共。


    嘉佑帝的目光从二人紧扣的手缓缓上移到右边那位身着霜白袄裙的姑娘。


    正如戚甄说的,这孩子生得像他,也像她。


    只她比小像里的她要清减些。


    贵忠说她在那场雪崩里受了伤,在一座道观里将养了数日伤才好。之后舟车劳顿赶往大同,又赶来上京。想也知道这一路定然是乏累的,只她神态丝毫不见疲意,反带着一种温婉的蓬勃的生气。


    嘉佑帝抱过萧熠,抱过萧誉,甚至连怀安出生时,他也抱过。


    唯独眼前这个孩子,他与戚甄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儿,他不曾抱过,不曾见过,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思忖间,容舒已然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民女沈舒,叩见皇上。”


    嘉佑帝缓缓垂眼。


    “起来罢。”


    他望着她始终低着的眼睫,道:“你说你叫沈舒?”


    “是,民女舍了父姓,随母亲入了沈家族谱,是以,民女如今姓沈。”


    嘉佑帝默然。


    恍然想起当她还是承安侯的嫡长女时,因着出生不祥,不得祖母与父亲待见,自小便被送离了上京。


    便是后来回了上京,在侯府的日子也称不上好过。


    嘉佑帝自小就知道不得长辈喜欢是何种滋味。


    只他好歹是个男子,也是个皇子,父皇再是忽视他,他的日子也会比她好过。


    “你今日来,想同朕说甚?”


    嘉佑帝的声音很温和,面色亦是和煦。


    他很清楚,太子会带她来,定是她想要来的。而她来,定然是有事相求。


    果然,他话音刚落,龙案下的姑娘便恭谨道:“民女,想同皇上讨回一命。”


    讨回一命?


    嘉佑帝怔了下,下意识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顾长晋。


    身着玄色常服的男子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又或者说,丝毫不在乎他的目光。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姑娘,唇角噙着淡淡的笑,目光柔软。


    嘉佑帝复又看向容舒,问道:“谁的命?”


    容舒不疾不徐道:“是民女的命,民女出生在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那条命。”


    那是出生在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小公主的命,是出生就被生母舍弃,之后又死在了嘉佑二十三年秋的命。


    嘉佑帝道:“那你现下的命,又是谁人的命?”


    “是沈舒的命,沈舒出生在嘉佑二年七月十五。”


    容舒不卑不亢道,她的这条命,前二十年,是阿娘给的,而往后的每一年,是顾允直换来的。


    是以,她如今只是沈舒。


    只是前世今生,他们欠她的那条命,必须要还她。


    嘉佑帝沉默。


    她自称民女,她说她姓沈,她要讨回那条出生在四月初六的命。


    这姑娘,今日入宫不是为了认亲,也不打算认祖归宗,更没打算质问他们、痛斥他们。


    她只是平静地、决绝地要讨回一条命。


    至于讨回去的这条命要做何用,嘉佑帝如何猜不到?


    “你是要朕还你一命,好救太子?”


    “是,民女的命是太子救的,民女想要还太子一命。”容舒说着,双手高举于额,拜了一个大礼,接着抬起头,目光坚毅地与嘉佑帝对视,一字一句道:“还请皇上还沈舒一命!”


    嘉佑帝望着她这双与戚甄如出一辙的眸子,竟然十分不合时宜地想着,她这性子瞧着软,实则烈。


    这点不似他,也不似戚甄,大抵是随了她那养母。


    他轻“唔”了声:“朕明白了,朕,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先到偏殿去,朕与太子还有话要说。”


    说着便唤了一声“汪德海”。


    汪德海颠颠地躬身入殿,“沈姑娘请随咱家来。”


    容舒侧头看向顾长晋,男人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莫要担心。


    容舒回他一笑,轻颔首,转身跟着汪德海出去了。


    内殿很快便静了下来。


    嘉佑帝也不急着说话,端起茶盏,慢悠悠吃了半盏茶,方将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扔在龙案上。


    “你好大的胆子!”


    顾长晋不慌不忙地作了个揖,道:“皇上恕罪。”


    恕罪?


    嘉佑帝望着他平淡无波的脸,冷哼一声:“你当真需要朕恕罪?你可知冒名顶替皇嗣该当何罪?当真以为朕不敢治你欺君之罪!”


    顾长晋垂眸不语。


    嘉佑帝缓缓吁出一口气:“朕已经在浮玉山寻到了萧砚的尸骨了,不日便会差人将他的尸骨运回皇陵。”


    那具尸骨的的确确是萧砚的,孙白龙一眼便认出了萧砚腿骨骨裂留下的痕迹,也认出了倪焕的尸首。


    也就是说,眼前这年轻人当真只是浮玉山猎户顾钧的次子!


    “臣恳请皇上将萧砚的尸骨留在浮玉山。”


    顾长晋抬起头,直视嘉佑帝的眼眸,“萧砚,从来不愿做萧砚,他一直希望留在浮玉山。”


    六岁的萧砚,根本不愿背负父仇国恨。他喜欢浮玉山,若是有得选,他宁肯做倪叔的儿子,宁肯同他一眼,做浮玉山上一名寻常普通的小孩。


    嘉佑帝静静端详着顾长晋。


    眼前这年轻人,分明还是他,但他身上的气势,却隐隐有些不一样了。


    那样的气势,敛而沉,是常年累月身居高位的人才会有。


    嘉佑帝不动声色道:“他是萧家人。”


    “他从来不愿做萧家人,不愿做启元太子的儿子。”顾长晋摇头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萧家人。”


    萧砚是,昭昭也是。


    嘉佑帝自是明白他这话里说的是谁。


    曾经他也不愿做萧家的子孙,宁肯作个寻常人。


    顾长晋沉声道:“若皇上真想做些什么,便为他与倪叔立个墓碑。”


    “朕允了。”嘉佑帝缓缓道:“接下来,你同朕说说,为何朕要让你继续做大胤的太子,而不是将你这欺君犯上者抓入诏狱里?!”


    “因为臣欠这大胤的江山与百姓一份功德。”


    前世那四十年,大胤的百姓给他立了功德碑,放了许多长明灯,还挂了无数经幡,就为了给他祈福,为他积德。


    他借了这一份功德,叫时光回到了四十年前。


    只现如今的他,却也还不曾为那些百姓、为大胤的社稷做过任何事。


    他想还这一份功德于百姓、于社稷。


    “除此之外,臣也想给昭昭一个山河无恙的大胤。”


    “扬州受困,她一日日在外奔波,安顿扬州百姓,为前线的军将筹措粮草。边关缺战马,她变卖嫁妆,买下牧马场,就为了日后能一解大胤的马荒之困。”


    “便她是个内宅闺秀,她心中亦是有山河日月的。”


    他想给她一个她想要的盛世,想叫她看看,为了回到她身边,他曾经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大胤。


    嘉佑帝目光沉下:“为何说,你欠大胤的百姓与江山一份功德?”


    顾长晋却不答他这一问。


    只缓缓道:“今岁初,两广大雪七日,积盈尺余。来年冬,久不逢寒的海南昼雪如珠,路现冻死骨。再一年,元昭初年,雪灾凶猛而至,自北而南,大胤境内,无一处幸免。接连三年寒灾,粮食失收,元昭二年,大胤陷入粮荒。与此同时,建州女真崛起,鞑靼一统各部,一同发兵大胤。大胤内有饥荒,缺粮缺马,外有强敌兵临城下,铁蹄即将肆虐在大胤边境之时,是臣带着大胤的将士与百姓一同守住了大胤。”


    男人的声音平静低沉,无波无澜,神色却淡漠得犹如供奉在庙宇里的神像。


    随着他的话一句一句落下,嘉佑帝的面色亦是一点一点沉下。


    去岁两广大雪七日之时,钦天监监正便曾忧心忡忡地同他道,未来几年,大胤恐有寒灾。这奏折,乃监正亲自递到他手里,他阅后即焚,顾长晋不可能看得到。


    至于建州女真与鞑靼兵力大增,亦是他横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这也是为何今岁他要让顾长晋前往辽东。


    嘉佑帝从不信这世间真有人能未卜先知,可顾长晋说的每一句话,犹如惊雷一般,炸得他耳朵轰隆作响。


    他竟是信的!


    顾长晋看着嘉佑帝,“为帝十年,乃是我顾允直欠大胤的江山社稷与万万百姓的一个因果,也是我对昭昭的承诺。十年后,我会将帝位交与萧怀安,带昭昭离开上京,陪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皇上放心,十年一到,这皇宫我一日都不会多呆。”


    他,从来不是在求嘉佑帝给他地位。


    而是要嘉佑帝心甘情愿地,将帝位送到他手里!


    前世在嘉佑帝龙驭宾天之前,他曾告知嘉佑帝真相,说他不是真正的萧砚。也告诉他,他唯一的女儿死于“三更天”,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你与皇后的确欠了她一命!”


    嘉佑帝倏地从龙座上站起身,面容冷厉道:“依你所说,朕将会死于明年冬。既如此,朕在临死前,可曾给过你什么?”


    皇帝驾崩之时,会给与的不外乎传位的圣旨,还有代表至高权力的玉玺。


    然而顾长晋却只是淡淡道:“一颗棋子。皇上给臣的,是一颗你与老尚书在大理寺狱手谈时带走的白棋。”


    嘉佑帝面色一变。


    乾清宫偏殿。


    汪德海正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容舒。


    一时端来蜜水,一时端来糕点果子,方才还端来了一匣子蜜橘。


    “沈姑娘尝尝,这是今岁岭南送来的贡橘。去岁冬天南境遇见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寒天,进贡来的蜜橘满打满算只有两箱。您尝尝,若是喜欢,奴才叫底下人再送一匣子来。”汪德海殷勤地说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差点儿要笑出满脸褶子来。


    容舒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玫瑰椅里,闻言便摇了摇头,温声道:“多谢汪大监,民女不饿。”


    汪德海面色一僵,下意识往隔间望去,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容舒始终垂着眼抿茶,好似一点儿也没觉察到他的小动作。


    “成,沈姑娘若是有甚需要,唤奴才一声便可,奴才就在门外听候。”


    容舒礼貌应一声:“有劳汪大监了。”


    汪德海不动声色地觑了眼隔间,信步离开了偏殿。


    偏殿里一时静得诡异。


    容舒面无波澜地抿着茶,连眼皮子都不曾抬起过。


    她知晓这屋子里还有旁的人在,也猜到了那人是谁,但她并没有半点要与那人见面的意愿。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小半个时辰后,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容舒立时放下手里的茶盏,快步往门外去。


    “等一下!”


    藏在隔间里的人到底是忍不住,绕过屏风,从里行出,望着她的背影道:“你娘,待你可好?”


    容舒一怔,轻轻回过身,垂首应道:“阿娘待民女极好,她与太子是这世间待民女最好的人。”


    戚皇后眼眶有些热,接连道了几声“好”。


    容舒顿了顿,规矩行了一礼,问道:“贵人可有话要问民女?”


    戚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喉头的哽咽,柔声笑道:“我没甚话要问了,你去罢。”


    容舒垂眸应“是”,提起裙裾快步出了偏殿。


    顾长晋也正从往这头来,瞥见她的身影,脚步先是一缓,旋即加快了步子。


    容舒也加快步伐,快得都恨不能跑起来,到他身边去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靠近,顾长晋朝她伸出了手,道:“昭昭,我们出宫。”


    容舒牵住他的手,颔首应:“好。”


    横平与常吉早就备好了马车,在南直门外等着了。


    上了马车,容舒立即问顾长晋:“皇上,可还会怪罪于你?”


    顾长晋道:“不会,有你护着,谁还敢怪罪于我?”


    容舒笑了笑,又问:“那你如今是太子萧长晋,还是岁官儿?”


    顾长晋捏了捏她的手指,“先做萧长晋,往后再做岁官儿。昭昭——”


    男人微微一顿,“你等我十年,十年后,我就陪你去看遍大胤的大好河山,可好?”


    “好。”容舒不甚在意道:“我先陪你,你再陪我。总之,我们不分开。”


    马车在午后温暖的春光里,往长安街去。


    容舒捡起一边的团扇,挑开车帘,望着人潮涌动的街巷,道:“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回东宫还是回鸣鹿院?”


    容舒歪头忖了片刻,道:“我们去梧桐巷吃梅花汤饼罢,然后到松思院看一眼如何?”


    她方才在偏殿就只吃了两盏茶,这会已经饥肠辘辘了。


    “去岁从鸣鹿院回来时,我在梧桐巷吃的梅花汤饼,还是你掏的银子呢,今儿我请太子殿下吃。”容舒豪气万千道。


    顾长晋当初离开梧桐巷时,这巷子里人人都知晓他是皇后之子,堂堂太子殿下出现在梧桐巷不知要带来多大的轰动,买梅花汤饼这事儿只能容舒去。


    卖汤饼的夫妇认得容舒呢。


    一见她就热情地叫着:“顾夫人!”


    话出口才觉出不妥,顾夫人与太子殿下和离了呢,唤她“顾夫人”,那不是往她心口撒盐吗?


    正思忖着要改口,容舒却已经接过话,笑吟吟地点了两碗梅花汤饼。


    这梅花汤饼自是不能在车厢里吃,二人提着热乎乎的食盒快步回了松思院。


    容舒离开这里也有一年了,只松思院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松思院。


    院子里的梧桐树覆着一团团雪沫,大门两侧还挂着去岁百姓们送来的桃符。


    容舒上前推开寝屋的木门,朝里静静瞧了半晌,旋即回头望了眼顾长晋,嗔道:“顾允直,你真是个死脑筋!”


    可不是个死脑筋么?


    当初她屋子她都搬空了,这会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跟紫宸殿一样,里头的一应摆设都与她在时如出一辙。


    黄花梨木绣瑞兽祥云拔步床,沉香木小几,檀香木高案,还有四面抱山石屏风。


    容舒提着裙裾入内,难怪这男人说可以回来松思院吃呢。


    这松思院同她离开前完全没变化,喏,往常用膳的那桌案就在屏风外,二人于是坐下大快朵颐。


    乍暖还寒的暮春,两碗热乎乎的汤饼落肚之后,容舒想去找酒吃了。


    “我记得我在梧桐树下埋了坛梅子酒。”


    她踩着双鹿皮小靴“哒哒”往院子去,来到那梧桐树下,方猛然想起,她这一世哪儿有埋什么酒呢?


    重生后就一门心思地要离开这里,埋了酒也吃不上,自是没埋的。


    脚步一顿,她回眸望着顾长晋,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里,摸了摸鼻子道:“忘了我还没来得及埋酒就离开了。”


    顾长晋“嗯”了声:“想喝何酒?我出去给你买。”


    容舒抬眸看着将梧桐枝压得低低的积雪,笑道:“你在这里生火,我去搬个红泥小炉和铜壶,咱们煎雪水吃。”


    小娘子眸子清清亮。


    顾长晋望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十分配合地去小厨房捡柴火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梧桐下已经摆上了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放着煎水用的细嘴铜壶,底下搁两个白玉杯,一边还铺着一张厚厚能容三四人坐的篾席。


    梧桐枝上的霜雪在铜壶里慢慢化成了水。


    容舒跪坐在篾席上,提起手把,往两个白玉杯里斟水,旋即抬起眼,望着顾长晋道:“顾允直,想娶我吗?”


    顾长晋从她提着裙子四处找酒时就知晓她的心思了。


    四野静寂,月华如水。


    晚风从树下过,摇下片片雪花,散落在她乌黑的发里。


    望着这姑娘笑意盈然的一双眼,顾长晋沉了沉嗓,缓缓应道:“想。”


    容舒将手里的杯盏推了一杯过去。


    “这会也算是良辰美景,比我提着屠苏酒找你和离那日要好许多,可算是天公作美了。虽然没酒,但合卺酒也不一定非得要是酒,梧桐雪煎出来的春水就很好。”


    她一贯来是这般随意。


    和离时,提着一坛屠苏酒就去书房寻他了。眼下想成亲了,梧桐树下煎两杯雪水就权当是交杯酒了。


    顾长晋接过杯盏,声音含笑道:“昭昭,这次成亲后,就不能再和离了。”


    “那可不成。”容舒用理所当然语气道:“若你待我不好,伤我心了,该和离还是得和离的。所以顾允直……”


    小娘子捧着杯盏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要对我好,一直一直对我好。”


    说着就伸出手,缓缓绕过他端杯的手,一同饮下那杯雪水。


    虽无高朋满座,也无红烛垂泪,但有天地为媒,有清风明月为客。


    这样一场婚事,谁又能说不美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容舒放下杯盏, 抬眸望向对面那男人的瞬间,他已然倾身过来,重重吻住她。


    他的手托着她的后脑, 舌尖撬开了她的齿关。


    容舒双手揽住他的脖颈, 后背被他抵上了树干, 树上的雪花轻轻一震,旋即簌簌飘落。落在她的眼睫、鼻尖、脸颊、脖颈,又一点一点融化在顾长晋的舌尖。


    容舒觉得他这次比上回要熟悉多了, 没将她的唇咬破,也没磕到她的齿,甚至连气息都比上回稳了些。


    少了点儿急切,多了点儿耐心。


    只这耐心才维持了没多久, 很快就宣布告罄。


    容舒被他扯进了怀里, 整个人坐在他腿上,感受到他的手从腰间缓缓上移。


    他力道说不上重,但也说不上轻,容舒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十指下意识捏紧了他的肩。


    也不知是不是她掐痛了他, 男人蓦地顿住了手,在她肩上喘了片刻, 待得呼吸平顺些了,方抬起头,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衣襟。


    寒夜泠泠, 这男人身上热得跟她煎水的铜壶似的, 触手滚烫。


    他的骤然停下, 叫容舒委实是有些懵。


    这会正坐在他身上呢, 岂能不知他这会有多血脉贲张?


    她愣怔怔地看着他, 雾蒙蒙的眸子含着春潮,微微上挑的眼尾勾缠着一丝青涩的媚。


    看得顾长晋刚缓下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他敛了敛眸,道:“该离开了。”


    再不离开,他怕是控制不住了。今日仓促来此,许多准备都还没做。二人的洞房花烛夜,他不想委屈她。


    容舒迷离的眸子渐渐多了几缕清明。


    她如此了解他,怎会猜不到他在顾虑什么?


    她搂紧了他的脖颈,道:“不许停,我们的姻缘始于松思院。”


    说出这话容舒可没觉得害臊,这是他们第二回 成亲了,第一回因着种种原因他没与她圆房。这第二回,两人心意相通,都愿意将自己交付给彼此。


    他怎能停下?怎可停下?


    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血脉贲张,他在她身上点的火,他不好生灭了休想她撒手!


    她轻轻软软的一句话,叫顾长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理智顷刻间分崩离析。


    男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一咬牙便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寝屋去。


    寝屋里灯火煌煌,没烧地龙也没放炭盆,冷飕飕的。


    怕她冷,顾长晋撤下身上的玄色大氅,将她放在了上面,复又低下身去。


    饶是容舒做好了准备,这会也不免有些紧张,她搂紧他,紧紧闭上了眼。


    他的唇很热,呼吸也很烫,解她腰封和衣裳的动作再不带半点迟疑。


    容舒努力回想着前世出嫁前,阿娘拿着避火图教她的东西。


    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然而这个当口,她想不起来好似也没甚所谓。


    她一瞬不错地盯着绣着石榴花开的帐顶,看着那上面红艳艳的花瓣一点一点地变模糊变远。


    许多事源于本能,还有两个人情到浓时想要将所有交付给彼此的心。


    烛火“噼啪”一声响。


    顾长晋微抬起身,低眸望着躺在大氅里的姑娘。


    她发上的钗环早就散落,额角淌着汗,几缕乌黑的发湿漉漉地粘在她脸侧。


    此时此刻,她就像卧在一团浓墨里的白玉。


    她半阖着眼,两扇密密的眼睫不住地颤动着。


    顾长晋忍不住唤她一声“昭昭。”


    “看着我。” 他道。


    容舒含着雾一般的眸子轻轻一转,望向他。下一瞬,她眉心紧紧蹙起,下颌微昂,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指尖用力地陷入他后颈,压出了一片白。


    屋子里像是起了风一般,将帐顶的石榴花吹得摇摇欲坠。


    某个刹那,容舒忍不住睁开带了泪意的眼,掀眸去看他。


    他头上的墨玉冠早就摘下了,汗水顺着他鬓角,沿着锋利的下颌线,落在她浅泊似的锁骨湾里。


    他凝着她的眸子很黑很沉,唇色艳红。


    从容舒的角度,能看到他脖颈的青筋狰狞地鼓起,在他薄白的皮肤里蜿蜒、迸发。


    从来冷静自持的男人何曾在人前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容舒忍不住将掌心覆上去,感受着他湿漉漉的脖颈下那疯狂跳动的脉搏。


    她始终睁着眼看他,看他乌黑的沾染着欲色的眼。


    直到失控,直到风停雨歇。


    寒风簌簌擦着萤窗,烛火摇曳,屋内两道沉重的呼吸声交缠着。


    许久,男人低哑的声音响起:“我去烧些水。”


    容舒全身酸软,有气无力地“嗯”了声,闭上了眼。


    顾长晋看了她一会,在她潮绯的脸颊上碰了碰,给她盖上被子,披上衣裳出屋去了。


    容舒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半睡半醒间,只听“吱嘎”一声,他进了屋,没一会儿,那烙铁般的臂膀将她抱起,往净室去。


    二人草草洗过,顾长晋把她放回床榻,将上头那件皱巴巴又湿了一大片的玄色大氅扔在地上,又将她抱入怀里,道:“睡罢。”


    容舒侧躺在他怀里,闻言便疲惫地合上了眼。


    半晌,又费力挑开眼皮,手摸上他的脸,轻轻摩挲。


    “顾允直,礼成了。”


    礼成了。


    从今往后,顾家二郎允直与沈家姑娘昭昭再度结为了夫妻。


    雪无声地落。


    罗帐寂寂,没有烧地龙的屋子处处弥漫着料峭春寒。容舒却不觉冷,她在顾长晋的怀里睡得格外沉。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这场雪是嘉佑二十二年春的最后一场雪。


    容舒在雪后的第一个熠熠晴日回了鸣鹿院。


    两日后,嘉佑帝下了令,要太子再度前往辽东。顾长晋当日便启程离京,他将常吉留给了容舒。


    离去的前一晚,顾长晋就宿在鸣鹿院。


    容舒被他折腾了整整一晚,连他清晨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


    “太子不许我们吵醒您。”盈月笑着给容舒递了张热帕子,目光扫过自家姑娘锁骨上的痕迹,忍不住耳朵一红。


    昨儿西厢院没叫人守夜,也没叫水,但盈月、盈雀近身伺候着容舒,怎会不知这里头发生了何事?


    容舒将热帕子敷在脸上,待得睡意彻底散去了,方扯下脸上的帕子,道:“我们今儿就回大同。”


    一边的盈雀瞪大了眼:“这么快?常吉说过几日,宫里差不多就有圣旨要来呢。”


    顾长晋将常吉留给了容舒,这会常吉就在外院伺候,今晨顾长晋离去后,常吉便神秘兮兮地同她与盈月说,宫里的圣旨马上便要来了。


    不必常吉细说,二人也知晓他嘴里说的“圣旨”是何圣旨。


    除了赐婚圣旨,还能是何圣旨?


    一时期待得紧,想当初姑娘与太子和离时,上京不知传出了多少风凉话。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自是要叫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她们姑娘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


    容舒笑道:“殿下已经安排好了,圣旨会直接送到大同去,我想要阿娘与我一同接旨。”


    盈月、盈雀这才反应过来,姑娘这是要让夫人第一时间就知晓赐婚的消息,而不是从旁人嘴里听说呢。


    便也不再多说,麻利地出屋准备马车去了。


    容舒这趟回大同,除了因着赐婚这事,还因着要回去处理牧马场的事。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四月初回到了大同。


    就在她回到大同的第三日,宫里的赐婚圣旨也跟着到了,圣旨将太子亲迎的日子定在了今岁的中秋月圆日。


    这日期还是容舒自个儿挑的。


    她与顾长晋相遇在中秋月圆夜,头一回拜堂成亲也是在这样一个阖家团员的日子,她舍不得挑别的日子。


    来传旨的人除了汪德海,还有坤宁宫的桂嬷嬷。


    容舒接过圣旨后,桂嬷嬷久久不愿离去,在院子的月洞门外站了许久。


    便见暮春的融融曦光里,穿着一袭豆青色春裳的姑娘正捧着圣旨与她娘亲昵地说着话,细一听,原来是在同她娘撒娇。


    桂嬷嬷看得心酸。


    她有许多话想与容舒说,然嘴唇翕动几番,桂嬷嬷到底是记住了皇后娘娘的叮咛,不可打扰沈姑娘与沈娘子母女。


    于是长长一叹,终是什么都没说,随汪德海一同离开大同。


    皇后娘娘说了,要给沈姑娘办一个盛大隆重的成婚礼的。


    眼下离八月十五只有不到五个月的光景,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完六礼,可是一日都不能耽搁了。


    容舒被赐婚太子的事,很快便在大同传得沸沸扬扬。


    大同府的姑娘们性子飒爽得很,知晓未来太子妃此时就在大同,一个接一个地跑来一睹容舒的庐山真面目。


    直到穆霓旌烦不胜烦,朝着地面挥起鞭子来,方笑嘻嘻地跑开,边跑边道:“咱们太子与太子妃,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弄得容舒简直是啼笑皆非。


    容舒在大同一直呆到七月,她每日都要忙着挑马苗、马粮,又要给牧马场定下各类章程,忙得脚不沾地的,看得沈一珍直摇头。


    “你与允直虽是第二回 成亲,但也敷衍不得,最迟七月底,我们就要回到上京!”


    她这头一锤定音,七月一到,便差人备马车了。


    穆霓旌一起陪容舒回京,两年前容舒出嫁,她人在大同赶不回来,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


    沈一珍原是要在上京备一个大宅子,好让容舒风风光光地出嫁。只容舒觉得在鸣鹿院出嫁便挺好,委实没必要花冤枉钱弄个大宅子。


    一行人赶在七月的尾巴回到了鸣鹿院,一进院子就被宫里送来的聘礼单子给惊到了。


    这些个聘礼都是皇后准备的,戚皇后办事雷厉风行,两个月前便已经陆陆续续将聘礼堆满了紫宸殿。


    穆霓旌这小财迷看得直咂舌,“我怎地不知太子妃的聘礼竟如此丰厚?”


    她指着聘礼单子,道:“这可是皇家最好的庄子,当初顺王妃嫁给顺王时,都没能捞着。还有这些皇田,都是最肥沃的田,每年不知能得多少佃粮佃银。还有这些铺子……这,简直就是嫁公主才有的待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容舒知晓这是戚皇后特地给她准备的,她倒也没矫情地非要拒绝这些聘礼。


    总归这些聘礼从前是用国库的银子置办的,既然是取之于民,待她成了太子妃后再用之于民便成。


    日子一日日过,一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三。


    常吉这日一早便来同容舒禀告道:“主子从辽东回来了,皇后娘娘说迎亲前一个月新郎官和新娘子不能见面,是以东宫的长史大人拦着,不让主子来同您见面。”


    岂止是东宫那位老长史拦着,便是沈一珍也会拦着不许顾长晋来见她。


    这是大胤惯来的习俗了,说是成亲前一个月见了面就不吉利了。


    容舒笑道:“你同他说,他便是来了,阿娘也不会叫他见到我的。让他好生歇息便是,左右也没剩几日了,我就在鸣鹿院等他来迎亲。”


    常吉当即便将话传回东宫,顾长晋已经好几日不曾阖过眼。


    为了赶回来上京,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好不容易到上京了,竟是连一面都见不着。


    他上次与容舒成亲之时,丝毫没有要提前见她的念头,对成亲的一概习俗更是不曾打听过,以他的性子,便是知晓了,多半也不会放心上。


    只这一次,听说提前见面会不吉利,他生生压下了想见她的渴望,耐心地等着八月十五到来。


    不仅他等着,上京里的人都在翘首以盼。


    太子迎娶太子妃的盛事,还是前缘再续、破镜重圆,怎不叫百姓们激动?


    容舒如今在上京的名声可好了,前有她在扬州救民筹粮的善行,后有沈家大义灭亲、慷慨散家财相助边关的义举。


    容舒知晓这是有人在与她造势,除了顾长晋,自还有旁的人。


    京里的世家豪族、达官贵胄但凡在宫里有些耳目的,又如何猜不出是何人在造势?


    为了讨得贵人们的欢心,自也是推波助澜地给容舒造势。


    此等情况下,谁还敢提容家的事?


    又有谁敢说容舒是罪臣之女?


    是以容舒还未嫁入东宫,在民间的名声已是遐迩著闻了。


    沈一珍对此倒是喜闻乐见,她自个儿的嫁妆泰半填到了沈家的生意里,眼下自是不能像从前那般,豪气万千地拿出琳琅满目的嫁妆来。


    偏宫里准备的聘礼委实是太多,她还愁着不能给昭昭一个十里红妆的排面。


    这会好了,整个上京都知晓沈家为了大胤“散尽家财”了,谁还敢笑话昭昭这沈家女的嫁妆不够丰厚?


    如此一来,沈一珍终于是能睡个安稳觉。


    容舒这半月来,日日都赖在东院,与沈一珍挤一张榻,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八月十四这夜,母女二人又说了半宿话。


    容舒到了后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翌日天不亮就被沈一珍推醒,道:“宫里来人了。”


    太子大婚代表着皇家的脸面,大婚前两个月就该派宫嬷到太子妃身边,教导太子妃识事识宫规。


    所谓宫规,不外乎是要以太子为天,要同太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云云。


    只戚皇后像是全然忘了这事儿,压根儿没派人来给容舒立规矩。


    只不过嫁娶一事,程序自来繁琐,太子又是未来储君,这里头的程序更是繁琐了,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是以出嫁这一日,戚皇后还是派了人来鸣鹿院。


    今儿来的都是熟人了。


    除了戚皇后身边最得力的桂嬷嬷,还有东宫的掌事宫女竹君以及两名尚仪局的女官,其中一人就是许鹂儿。


    许鹂儿进宫后,容舒便不曾再见过她,今个与她再重逢,很是欣喜异常。


    许鹂儿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含泪笑唤道:“鹂儿见过姑娘!”


    进宫不到两载,这姑娘与从前相比,已是脱了胎换了骨,再不是从前那人人皆可糟践的苦命女子了。


    桂嬷嬷怕耽误吉时,也没给她们叙话的时间,大马金刀地指挥起几名宫嬷宫婢,给容舒开脸、梳妆、换大婚的吉服。


    这一通忙乎完,已经是三个时辰后。


    鸣鹿院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有特地从扬州赶来的沈家族人和郭九娘,也有从太原府赶来的容泽,就连蒋家大奶奶容涴也来了。


    前世容舒出嫁时,就是容泽亲自背她出侯府,将她的手交到顾长晋手里的,还悄悄同她道:“日后顾大人若是委屈了昭昭,昭昭记得同阿兄说,阿兄替你出气儿。”


    这一次,她依旧希望容泽送她出嫁。


    原还以为容泽要赶不来的,不想顾长晋却提前将人接来了,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下晌的吉时一到,外头便传来了动静,一时间锣鼓喧天,爆竹声声。


    盈雀“噔噔噔”跑来,推门激动道:“姑娘,太子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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