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枝虽然很努力地想要延长皎皎送给他的那些鲜花的生命,但奈何他怎么努力,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这些花儿还是枯萎得七七八八了。


    皎皎简直无法形容荆南枝看到最后一枝花也掉光了所有叶子时的表情——他向来荣辱不惊,可那时候捧着枯叶的表情却显露出平日难见的几分迷茫与无措。


    皎皎安慰他:“你要是喜欢花,我再拿糕点去郡守府和芍药姐姐换一些。”


    想了想,她不好意思道:“不过这回可能没法给你再拿一朵牡丹回来了。”


    那么贵的花,拿一次就好,拿多可就真是厚脸皮了。


    听了她的话,荆南枝却道:“你别去。”


    皎皎问:“可我看你很喜欢花儿。”


    怕荆南枝是羞于承认,她大大方方道:“没事,我这回就去问芍药姐姐讨一些不那么贵的——用我的糕点能换得起的。”


    “……”


    喜欢花儿吗?也不尽全是。不过是喜欢她送的花罢了。


    荆南枝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坚持道:“皎皎,你别去。”


    其实是不希望她再去郡守府。


    但这想法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更遑论诉诸于口,告知与她。


    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花呀?


    皎皎见着背过身又开始刻木雕的荆南枝,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放弃了再去郡守府讨一些漂亮花儿回来送荆南枝的想法。


    暑气消去,桂花飘香的时候,青石街乃至城里的人也渐渐地习惯了城里有个“美人南枝”的事情,就像多年前他们也是这么接受城里来了芸娘和皎皎这么一对美貌非凡的母女一样。


    这一年秋日短,桂花糕好像才没吃上几天,天气就急急转了冷。


    天空开始下雪。


    皎皎喜欢下雪,穿越前喜欢,穿越后也喜欢。


    因为她的生辰就在冬日,天空一旦下了雪,就意味着她离过生辰更近了一步。


    夏酉说着要送皎皎的躺椅早已送了过来。


    因天气凉,皎皎找来一床小被褥垫在木质的躺椅上,下雪的夜晚,她就这么躺在屋内的躺椅上,悠悠闲闲地与芸娘和荆南枝聊天。


    大多时候是她和芸娘在说话,荆南枝只是安静地听,不时轻声应答一两声。


    屋外在下鹅毛飞雪,屋内昏黄灯光温暖,芸娘在低头做着女工。


    皎皎怕冷,蜷缩在躺椅上,身下是被褥,身上也是被褥,全身被捂得暖洋洋的。她转头去问芸娘,眼睛亮晶晶的:“娘,你是正在给我做新衣对不对?”


    不待芸娘回答,她就一副已经料到了答案的样子,肯定道:“是我今年生辰的礼物对不对?”


    芸娘泼她冷水:“猜错了。”


    一处图案绣好,她低头咬断线头,柔软瘦削的肩膀在灯光中却显得温婉和让人安心。处理完一处的绣花,她才抬眼继续道:“给你的已经做好了,保准能让你生辰那天穿上新衣服。我现在做的这件是南枝的。”


    荆南枝原本正安静倾听,此刻听到芸娘正在做的衣服是给自己的,不由一怔。


    “夫人。”他诚恳道:“您和皎皎能收留我一个流民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我当不得您为我劳累至此。”


    听他自称流民,口气又低下,芸娘心里不好受。


    她声音温柔却坚定:“我还没谢谢你这半年来这么照顾皎皎呢。”见荆南枝张口又要说什么,她无奈摇头,继续道:“都快做完了,你想改也改不了,就安心受着吧。”


    荆南枝还在迟疑内疚中,忽的察觉左手手腕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小手握了下。


    他愣住,偏头却见皎皎已经把手又塞回了被窝。


    重新把被褥往上拉了拉,确保被褥里透不进一点凉风进来,皎皎对着荆南枝皱了皱鼻子:“手腕这么冰,你还天天穿这么少。”


    她语重心长:“荆南枝,你长得已经这么好看了,冬天穿胖一点也是好看的。”


    芸娘听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跟着皎皎一起逗荆南枝:“是的,穿上我新做的棉衣,南枝也是好看的。”


    手腕被她触碰的地方如蚁啃噬,泛起些微的痒。


    荆南枝指尖蜷缩,用右手把左手的袖子向下拉了拉,向芸娘道谢:“那我就先谢过夫人。”


    皎皎却没觉得这茬过去了,还在没心没肺地说着他手腕的事情。


    “荆南枝,你的手腕太细瘦啦。”皎皎说着开始嫌语言薄弱没信服力,又把刚塞进去的手再伸出来:“我觉得我的手腕都没你的细。”


    她手腕白皙圆润,往荆南枝面前一摆,对他道:“把你的手腕拿出来,我们比比谁的更细。”


    荆南枝只粗粗瞥了一眼她的手腕,心下已经对这场可笑的比赛的胜负有所判断。


    他偏头不看她:“不比。”


    皎皎道:“你是不是不敢和我比?”


    荆南枝又道:“随你怎么说。”


    他软硬不吃就是不与她比较,倒教皎皎吃了瘪,兴致缺缺地又把手缩回被褥中。


    她轻哼一声,肯定道:“肯定是你的手腕更细,我就是知道。”


    争赢了自己的手腕更粗又有什么意思?


    荆南枝一点都搞不懂皎皎每天脑瓜子里都在想什么。


    芸娘一边继续做新衣,一边听他们交谈,唇边的笑容一直没停下来过。她刚想说两句,就听到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


    夜深,大雪,还有人来访?


    芸娘放下针线,打算去开门瞧一瞧:“总不至于是夏酉有事来找?”


    荆南枝耳聪目明,自然也听到了叩门声。


    他先芸娘一步起身,主动道:“外面天冷,还是我去看看吧。”


    芸娘知道他好意,没同他争抢。


    她道:“那就辛苦南枝走一趟。”


    统共就院子里几步路,算得上什么辛苦。


    荆南枝说了句“夫人客气了”,起身打开屋门,向外走去。


    雪籽落在地上,他走在地上,印出一串脚印,心里想:明日应需早点醒来扫除院子里的雪,至少要扫除一条供人走的干净小路来,免得皎皎摔跤。


    叩门声并不粗鲁,甚至在这一个雪夜,声音轻到了堪称文雅的程度。


    院内的开屋声响起,门外那人知道有人到来,便不再叩门,只安静地站在门外。


    荆南枝同样不问来人是谁。


    或许他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猜到是谁。


    雪下得无声,荆南枝的脚步声是轻的,门外来客安静等待。


    一时间,只有院门拉开的咿呀声成了唯一的声响,打碎了这个雪夜的寂静。


    荆南枝打开门,与院外执伞而立的崔宿白四目相对。


    见了是他,温雅动人的郡守府二公子只是了然地一笑,继而客气道:“劳烦你帮我喊一声皎皎。”


    果然是他。


    荆南枝站在门内,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又进了院内。


    崔宿白并不在意他的无礼,依旧左手纸伞,静静站在门外。


    不声不响,安静伫立,这时候他仿佛又不是竹,而是一棵松。


    待听到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崔宿白眼底才浮现出笑。


    小小的门檐哪挡得住什么雪,他伞前倾,撑住小跑过来的皎皎,拂去她发上沾染的雪籽:“见我不必如此急,至少应该再披一件外衣。”


    皎皎扶住他伸过来的手臂,被风吹得一个哆嗦。


    她道:“二公子第一次来找我,还是在这么一个雪夜来找我,我怕二公子有急事。”


    崔宿白将伞再往前靠一些,近乎全都是在替她挡雪。


    不远处的常青见了,下意识想要上前,但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


    雪落到脸上,冰凉的冷。


    崔宿白不想让她在外停留太久,因而没有与她闲叙太多。


    “的确是有急事要同你说。”他轻声:“皎皎,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雍阳。如无意外,最近几年都可能在那里。”


    ……雍阳?


    皎皎思索,问他:“是王都吗?”


    崔宿白点头,同她解释:“国相来急信召我,我不得不去。”


    他歉然:“皎皎,约莫有一段时日不能继续当你的先生了。”


    国相召人?


    皎皎咋舌:二公子当真才名远扬,一国之相竟都要请他去王都。


    这种事情当然无法拒绝。


    皎皎虽则遗憾,但也相当想得开:“这三年您已经教了我许多,因此不必惭愧。”


    甩开一些些要分别的不舍,她马上打起精神为崔宿白鼓劲:“二公子,依靠您的才能,相信很快能在雍阳站稳跟脚的。”


    对于她的话,崔宿白不置可否。


    “本来还想给你过完生辰再离开,但到底天不遂人意。”


    把一只锦盒递给皎皎,崔宿白道:“深夜来见你,是想着虽则提早了许多日,但这样好歹也算是亲手送上了这份礼物。”


    顿了顿,他笑:“皎皎又要长大一岁了呢。”


    皎皎却不想收:“您要远行,理应我来送你礼物才是,我怎么好收您的礼。”


    “好歹当了我这么久的学生,我送你一份生辰礼又如何。”


    崔宿白挑眉,又想起什么,对她道:“我去雍阳后,要看什么书就去郡守府找芍药,她会带你去我的书房的。”


    皎皎讶然:“我可以吗?”


    她谨慎道:“要不您还是让芍药姐姐给我送些书过来就好。我怕您书房里有什么书是我不该碰的。”


    “没什么不该碰的,都是寻常的诗书。”


    崔宿白笑她他还没走就早早就变成了鹌鹑,但转而一想,又对她升起几分怜惜。至少他在的时候,她会觉得更有安全感一些。


    这样想,他问皎皎:“如果我在雍阳站稳脚跟,你愿不愿意一起来?”


    皎皎却误错了他的意思。


    她高兴道:“您要是愿意接我去玩一玩,我当然是非常乐意的。”


    崔宿白失笑:“……我怎么会不愿意。”


    皎皎对他的本事十分信服,他说等他在雍阳站稳脚跟,皎皎听着却是已经认定他会在雍阳闯出名头。


    她笑眯眯:“去别的地方走一走也不错啊,到时候您寄信过来,我就和娘亲、荆南枝一起去雍阳找您玩。”


    皎皎已经畅想得十分期待:“到时候您不忙的话,就请我上门去喝杯茶;如果您忙的话,就请常青来带我们游玩雍阳。”


    说起来,她来这个时代还没旅游过呢。虽然走过很多地方,但其实比起旅游,她那更像是逃亡。


    到处都不安生,还是祈水郡是个好地方。


    崔宿白一开始还听得颇有趣味,听到后面却是眉梢微抬。


    他若有所思:“荆南枝……?”


    登时被惊出冷汗的皎皎:……完蛋,说习惯了,竟然连名带姓说出来了。


    “不用怕,我又不会做什么。”


    崔宿白见她战战兢兢地缩在原地,不由好笑,又见她冷得睫毛都在颤抖,便赶她回去屋里:“快回去屋里看看你的生辰礼吧。”


    皎皎停在原地,却没立刻回去。


    她踌躇:“二公子,您、您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虽然不知道荆南枝的来头,但她潜意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挺护着人的。


    崔宿白有些无奈:“我答应你。”他笑:“安心回去睡觉吧。”


    又提醒她:“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说漏嘴了。”


    皎皎这下子总算安下心来。


    她露出灿烂的笑脸,同崔宿白道别后转身,还没走出几步又被他叫住。


    “皎皎。”


    月白衣衫的崔宿白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最后嘱咐:“如果遇到了事情,就去郡守府找芍药——我说过的话,在你这边永远是奏效的。”


    皎皎愣了愣,应了好。


    见他们似是聊完,荆南枝不知何时出现。


    他对皎皎说:“你先进去吧,院门我来关。”


    皎皎犹疑地看了眼崔宿白和荆南枝,想要说些什么,但芸娘见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屋内,怕她着凉,已经在屋内的门口招手让她进去。


    皎皎只得对荆南枝道:“那我先进屋内了。”


    等皎皎进了屋内,荆南枝沉默回头,不发一声地想要关门。


    在院门即将关上那一霎,他忽的听到门外崔宿白薄凉的话语响起。


    “原来幽平郡还有活下来的荆家人。”


    崔宿白轻笑一声。皎皎回屋,他便又替自己执伞,但衣裳上已经落下了些薄薄的一层雪籽,只不过由于衣衫同样是白的,因此皎皎并没有发现而已。


    他左手执伞,右手拂去衣衫上化水的雪珠,没有在乎对面少年人一瞬间冰冷下来的视线,淡淡道:“不过你能放弃世家子的身份,缩在小小的祈水郡做一个木匠,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荆南枝无惧无忧,站在院内。


    “你大可去雍阳荆家告发我的存在。”他冷笑:“却不知他们高不高兴听到我还没死。”


    “哦?”


    崔宿白思索一会儿,又道:“看样子荆家的确瞒了不少东西。”


    “至于世家身份……”


    荆南枝继续道:“这身份又有何用,没有便又如何。”


    崔宿白叹:“小儿之言。”


    荆南枝厌恶他轻飘飘的语气,冷冷道:“不知二公子还有何高见?”


    崔宿白道:“你放心,我对荆家的事情没兴趣。”


    他越过荆南枝看向屋内:“甚至我还可以保证,荆家那边不会发现你的存在。”


    顿了顿,他道:“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好好保护皎皎,在我回来之前。”


    荆南枝的回应是一声利落的关门声响。


    回到屋内的时候,皎皎正打开崔宿白送的锦盒,同芸娘小声说:“娘,二公子送的这个生辰礼太贵重了……我改日还是还回去郡守府吧。”


    “其实挺适合皎皎的。”芸娘遗憾:“但这礼物我们的确收不起。”


    荆南枝看过去,只见上好的桃木锦盒里,正静静卧着一对金色的蝶翼钗。金制品多厚重,可这对钗上的一双蝶翼却精致细薄,便是拿起放下的动作再轻,蝶翼还是被带得翩跹而飞,栩栩如生。


    轻灵,漂亮,的确适合皎皎,荆南枝甚至已经能想象出皎皎戴着这对钗时的模样。


    一定很好看。


    依荆南枝的眼光,他当然能看出这对钗的价值其实远比皎皎和芸娘想象得更加贵重,怕是在雍阳都是独一无二的。


    那人随手就能对皎皎送出这样的礼物……可他呢?


    荆南枝其实已经为皎皎准备了礼物,是一支发簪。


    他跑遍了所有祈水郡的店铺,才选出了他认为最好看的一支发簪,花了所有他从夏酉那挣的钱。


    荆南枝原本觉得这支发簪尚可,可眼下见了崔宿白送的这一对发钗,却忽的觉得自己的发簪还不够好看,还不够独一无二。


    但除了送发簪,他还能送什么?


    他还有什么可送的?什么东西是配得上她的?


    荆南枝眼眸黯淡,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上的玉佩。


    他想,玉佩或许别人也有,但刻了他名字的玉佩,天底下应当也只有这一块。


    这是他能送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生辰那日,皎皎早上从床上醒来,发现枕边多了一块冰冰凉凉的硬块。


    她意识仍未完全清醒,缩在暖洋洋的被窝里,闭眼把那东西拿在手中,纳入掌心的时候,却触到了那冰凉东西上的纹理。


    指尖摩挲着滑过,她辨认出了这不是纹理,而是三个字。


    是玉佩。


    上面刻着三个字——荆、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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