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十一章


    武拂衣在暖阁招待胤祯, 当然把脸上的猫须妆都清洗干净了,将老四对外的冷静严肃形象暂且给维持住。“你这两天出门遇着事了?”


    皇子们都腿部负伤,胤祯此时登门, 多半不是伤痛难忍求兄长的安慰。不过, 十四的画风偷偷歪掉了,不能百分百排除他真是上门嘤嘤嘤。


    “不错, 是有大事!我有一个大消息!”


    胤祯语气正儿八经,“这两天弟弟去了苏州, 遇上了老大与老八。你猜怎么着,我们三个撞一块去了, 都是找张神算的。四哥听过姓张的吗?”


    “道士张明德, 去年在京城火过一段时间门,他跑苏州去了?”


    武拂衣听胤禛提过这个张道长,不只听过,而且还打过照面。


    去年夏天,康熙去承德避暑,让雍郡王监国。


    武拂衣自是要留意京城大小事件, 而胤禛行事谨慎地没有错漏民间门动态。


    所谓干一行精一行。


    胤禛在南下考察时扮成了道士贾武, 以此身份办成了不少关键事务,非常明白道士与僧人不可小觑的作用。


    张明德能在京城出名,最初靠的就是几位皇亲宗室的大加赞扬。


    镇国公普奇、平郡王纳尔苏、贝勒海善等等,这些人都说张道长是神算子。


    具体测算内容自是不会外流, 但有更多富贵人家找张神算或问卜或祈福做法。


    当时, 胤禛就有了好奇心想要会一会张神算。


    这人是真有法术在身?或是搞了些掩人耳目的小把戏?


    以胤禛的标准, 一个人具备真法力与否很好检测。


    他与武拂衣在张明德面前转一圈,或是能发现两人的身魂有异,那就是真的高人。


    可惜, 三场“偶遇”都没让张神算有任何反应。


    压根没有发现四爷与武氏的秘密,而且还把武氏当做去求子的一员,暗示必须给一大笔好处费才给作法。


    求个鬼!


    胤禛当即把张明德划入了沽名钓誉的骗子行列,而后就分析出一件事来。张明德入京后最初接触的一批宗室有个特点,这些人都与胤礽不对付。


    张神算却没有翻出更大水花。避暑队伍回京后,他不久离开了京城。


    武拂衣回头去看张神算的路线,倒是叫他早了一个月抵达南巡队伍的终点。这会又听十四提到此人,必是生出了一些推测,张明德来江南必是故意为之。


    胤祯继续道,“弟弟本来是去打假的,不信姓张的真能卜测将来的事,但他还挑挑拣拣。立了规矩搞三日一卦,昨个儿只给老八算了。两人在室内窃窃私语,测算内容不好说,但瞧着大哥不开心。”


    胤禔为何不开心?


    原因很简单,张神算竟是选了胤禩给测卦,而不是给他测。都是皇子,他又是长兄,凭什么要被挑剩下?


    昨天张神算没选择胤禔,今天先发生了废太子,后来胤禔的郡王爵位被降为了贝勒。


    这一连串事情叠加起来,让胤祯忍不住上门。


    心有疑惑,“哥,你说张明德是不是真有点本事,测出今日之事,那他挑了老八是不是代表老八是天命所归?我们可该怎么办!”


    胤祯无法不心慌,他成家有了孩子,总得想一想将来一家老小怎么过。


    对于胤礽没什么好印象,废太子绝非友爱弟弟的好兄长。要说希望其他皇子之中谁来继位,这问题不必想,必定是四哥。


    四哥继位,自己就能继续大树底下好乘凉。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可能比康熙在位时还舒坦。


    毕竟康熙不支持儿子成为狗血作家,但四哥已经知道内情了。那么他想写什么书就尽情写,不怕被人识破笔名背后的真实身份。


    胤祯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哪怕人是会变的,但只要自己不越界,上有额娘罩着,四哥也不可能苛待他。


    但,讨厌的张神算出现了。


    种种迹象表明,他押注胤禩会成为新太子。


    这不行!


    胤祯对老八没啥好感。


    要说原因,胤禩与胤礽不同,的确不会明目张胆欺负兄弟,而且搞搞嘘寒问暖。


    偏偏,这人送礼也好关照也好,都不是站在别人真实需要的角度出发。


    旧账给一笔笔记着。


    早些年,他与完颜氏的大婚宴会,八福晋就因为心情不悦就敢闹场,还是太子妃给稳住了场面。


    后来搞牛痘推广,老八借着为他提供差事为名,暗搓搓挑唆他与四哥关系。


    往事岂能忘!


    胤祯不喜欢眼高于顶的废太子,但胤礽好歹把对兄弟的无情狠辣都摆在了明面上。


    胤禩不一样了,戴着一张温和仁慈的面具。要说近两年怎么没往来了,可不就是瞧不惯这人伪善的样子。


    绕了一圈,怎么甘心让老八上位。


    “四哥,弟弟可就指着您了。”


    胤祯不顾伤痛前来,就是脑中警报狂响。


    他指着自己的脑子,“听到了吗?这地方「哔!哔!哔!」的叫着,不好了,老八可能要成为新太子!行动起来,别让他得逞。”


    武拂衣瞧着胤祯精湛的无实物表演,这台词真不愧于他的狗血作家梦想。


    “你的推论不无道理,张明德相中了老八。但姓张的就是一个江湖术士,而决定由谁继位的是父皇,两者岂可同日而语。你且安心养伤,别想太多了。”


    胤祯撇撇嘴,话是如此,但他怎么能不多想。


    “怎么能不想啊!老八上位,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


    武拂衣分反问,“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胤祯没想好具体的招数,但总得给胤禩找些麻烦。


    “老八从小养在惠妃名下,以往都要让着老大。如今老大被降爵,而且张道士踩了他的面子捧起老八,想必心中有怨气。”


    胤禔性格鲁莽,他能放下身段投靠过去不正视的胤禩吗?还是会想着倒霉也拉个垫背的?


    答案显然是后者。


    武拂衣听懂胤祯潜台词,却一点也没意动。


    “既然你知道大哥会坐不住,又何必推波助澜。做过的事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如今汗阿玛为废太子的事烦闷忧心,会希望看到你挑拨兄弟不和睦吗?”


    肯定不希望。


    胤祯却有句大实话,康熙期待兄弟们全部一团和气是痴心妄想。


    兄弟太多了,要是三四个还有可能。十几二十个,怎么可能都团结一心。


    武拂衣也明白这个道理,可眼下不争就是做好的选择。


    瞧着胤祯仍旧一幅不顺气的模样,未免他私下搞出乱子又牵连到亲哥头上,耐着性子为他分析。


    “为兄叫你安心养伤,这话不是敷衍你,且想一想汗阿玛对待问卜法术态度。”


    康熙从不痴迷佛道,曾经公开表态方术与治国不可以掺和到一块去。


    有此前提,他能喜欢儿子们为夺皇位去求神问卜?更不提这事过了界就涉及巫蛊邪术。


    这些事,武拂衣曾经郑重说与乌拉那拉氏听,劝她可以礼佛但不能痴迷。


    今天向十四谈起,让他别听风是雨去闹事。


    “老八与老大去找神算子问卜,汗阿玛对此能高兴得起来吗?近期你也去找了张明德,此后就更不能掺和进去。对外表明清楚原先去打假的态度,随后别再沾手,免得引火烧身。”


    胤祯本来还在哼哼唧唧,暗暗嘀咕四哥是不是没把他的提醒当回事。但听了这一番有理有据的劝说,他也冷静下来。


    汗阿玛的身体瞧着还算硬朗,就算此时老八被立成新太子,一切没成定局。


    万一最后真就是胤禩上位,效仿废太子搞政变的事做不出来,但潜逃海外的策略可以有。


    为什么往海外跑?


    当然因为四哥对外面的认知远胜老八。


    胤祯又开始打小算盘了,趁着康熙在位,让四哥往外多发展探索一番,给他们兄弟两家留条后路。


    这就积极自荐起来。


    “四哥,你准备什么时候再离京考察?加我一个吧,我瞧着西洋挺有意思的,要不我们走远些,索性出海去?”


    难道有其兄必有其弟,又来一个工作狂?


    武拂衣投去狐疑目光,并不认为十四是工作很积极。联系他刚刚的言论,这人该是跑路很积极。


    不过,没打击他的积极性,西洋航线总要人有去了解,多一个胤祯也不错。“带上你,我愿意还不够。这事要汗阿玛做决定,所以说……”


    胤祯都会抢答了,“懂!近期乖觉着些,不惹是生非。让老大与老八窝里斗。”


    有关张神算之争,来得并不迟。


    二月初,南巡队伍返回京城。


    途中,胤禔就向康熙说出了道士张明德的算命神术,更提到老八与十四都前往苏州找了张神算。


    张道长就给老八测了相,倒是不知内容是什么,但以昔日他在京城的备受追捧,该是测算非常精准。


    胤禔被降爵后愤懑不已,察觉到自己没了继位的可能性,而对自幼养在额娘名下的胤禩不满起来。


    世人觉得他行事鲁莽,但称道廉郡王仁善。这般对比,老八凭什么?就连一个江湖术士也选了老八。


    这会必是要揭露胤禩的野心,这个人才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乖巧弟弟。


    康熙去年就听闻过张明德在京城小火了一把,不等深入查探此人就离开京城。


    此次,他恰好出现在了南巡的沿途,必是要怀疑一番。先把老八与十四叫来,问一问他们为何去算卦。


    胤祯理直气壮说去打假,他还准备了一系列的考题。提前了解了铁砂掌下油锅、黄纸见血鬼等骗局,就等着张明德表演时拆穿他。


    无奈,他没捞着打假的机会就被召回了,想要啪啪啪打脸假神算的计划落空。


    胤禩也拿出说辞,要找张道士作法求子。


    这些年膝下无子也成心病了,自是不愿错过任何的机会。


    康熙没有表态信不信,而看似颇有兴致地让胤祯取来他前期预备的道具。


    不能让十四浪费了前期准备。即便他无法与道士打擂台,但也能在汗阿玛面前演示一遍,给南巡回程添些乐趣。


    彩衣娱亲,必须要做。


    胤祯暗暗心惊,亏得听了四哥的话不再掺和问卜之事,瞧着康熙的意思就是怀疑儿子们找神算的动机不纯。


    幸而,他问心无愧真就是去砸场子打假,毫不心虚给直接表演了赤手空拳入油锅。


    这类江湖骗术的秘密藏在锅内液体里,沸点温度低保证了双手安然无恙。


    至于老八是不是去求子?


    那却是没有第三人旁证。即便找来张明德询问,也是一面之词。


    如此一来,自由心证。


    康熙在回程中没有就此大作文章,主要处置着废太子相关的一众党羽。


    胤礽做了三十四年的太子,又是构建起一张贯通南北的非法人口买卖利益网。


    把涉案者全数抓捕,查清每个人的罪行,尽量不冤枉一个好人不错漏一个罪犯。随后,再要任命新的官员顶上。


    这些事足以从初春忙到初冬。


    由于刑部被胤礽腐蚀得最为严重,而废太子之后一时间门全国各类待办案件数量激增,此处必须要有刚正不阿之人坐镇。


    雍郡王就被指派入刑部。


    武拂衣刚刚给李氏的互译字典审完稿。


    然后没能再偷闲搞搞娱乐活动,策划西洋远行的路线,直接就被大小案件给埋没了。


    哪怕四爷府内有非常好用的工具人胤禛,但两人合作批阅卷宗也是堪堪维持了正常睡眠时间门。


    累!


    很累!


    非常累!


    这种大清查的关键时刻却不能撒手不管。不仅要管,还要查得仔细严格。


    就在武拂衣忙成狗,胤禛一起狗的时候,有人要砍头的消息被爆了出来。


    康熙直接下的旨,菜市口问斩张明德及其帮凶。


    原来皇上从未放过所谓神算子。在朝中为废太子一事忙乱时,该调查的事继续有条不紊进行。


    经查,张明德之所以能获得部分皇亲宗室的青睐,因为这些人都与胤礽结了仇。


    废太子性情骄纵,拿鞭子抽人时有发生。敢对兄弟下手,对宗亲也不例外。日积月累,被迫害的宗亲们怨气越发重了。


    张明德没有神通,但颇能看人下菜。他游走在这群宗亲之中,利用众人怨恨胤礽的这一共同点。


    彼时,胤礽仍是储君,也没人想到康熙真会废太子。要对付胤礽,就要用旁门左道。


    张明德表示可以集结一帮江湖人士搞刺杀,得到了一众反太子的宗亲支持。而要团结一切反太子力量,想先接触一番大阿哥与八阿哥,但南巡开始了。


    只能转道江南,先挑中了与勋贵交好的胤禩。


    不料诱饵刚刚放出去,废太子事件发生。不必去刺杀胤礽,这人已经废了。


    这样一来,张明德只能更改了策略。


    哪怕做不成刺杀胤礽这般的大事也无妨。反正从一开始,胤礽死不死对他来说不重要。重点是希望成为新太子身边的红人,而押注胤禩的这一步没走错。


    在南巡队伍回京后,胤禩被皇上派到户部当差。


    张明德深谙欲情故纵之术,没有迫不及待找上门。半年内,与胤禩若有似无地保持了联系,试图成为八爷倚重的国师角色。


    万万没想到,背后一直有人盯着。十一月末,被捕入狱。一起被抓的还有曾经被雇佣的意图刺杀胤礽的一众江湖人士。


    这一批凶徒全都斩立决。


    圣旨言明不因为胤礽被废,就不追究曾经要刺杀他的暴徒,这是两回事。


    今天胆敢刺杀储君,明天就敢杀皇帝,所以必须要严办。


    因此,参与谋划此事的宗亲全部被严惩,革爵的革爵,剥夺其实权而变相圈禁在家。


    张明德案引发的朝堂旋风,刮得又急又猛。


    大家发现唯一没受牵连的只有廉郡王。难道说皇上是意属胤禩成为新太子,所以不予追究了?


    这一猜测,不只是部分朝臣信了,胤禩本人也是信了。他很难不这样推测,皇上也把他安排到了重要的户部当差。


    朝中已经冒出声音,胤礽已经被废除储君之位,新太子应该立起来了。


    康熙却说等一等,腊月封印,进入春节准备期了,等到明年开春再说朝中大事。给各位朝臣时间门想想,要支持谁做下一任皇帝。


    真相却总是残忍。


    有的话不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是把老八当做苍蝇用,试一试朝臣们的心思。


    康熙绝不会忘了一件事。胤礽设计的爆炸案中,所用的人与老八沾了关系,那些人表面上也给胤禩办事。


    正因如此,一些密探隐去了这些人的问题不谈,故意给老八做人情。谁能想到这批人真正效忠于胤礽,胤礽就是借老八做保护色而实行谋逆计划。


    康熙哪怕不迁怒,但也不能对密探怀有二心视而不见。


    说到底,胤禩收买人心就是严重错误,那必须瞧一瞧八阿哥究竟获得多少人的支持。


    *


    *


    腊月十六,各个衙门封印。


    武拂衣踏着夕阳下班了。终于,忙成狗的日子告一段落。


    事涉废太子的各种刑事案件基本告破,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有漏网之鱼。但也要等明年春节假期结束后,卷宗再会被送入京城。


    回到府里,本想问一问胤禛暂别繁重工作后的感想。


    他是工作狂没活做不舒服呢?还是做人诚实点,偶尔也想咸鱼躺。


    不料,迎面被砸了一番话。


    胤禛没有掩饰自己的脸色不佳,对武拂衣说得直截了当。“明年选秀,我不许年家人入四爷府的门!”


    武拂衣:喵喵喵?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说要纳新人 ,这不是共识了吗?不对,难道胤禛说的是别把年氏嫁给弘昐?说起来,两人还真是年纪相当。


    第112章 第一百十二章


    “来点前情提要。”


    武拂衣给胤禛倒了一杯茶, “年家谁惹你了?瞧把你气得,快成河豚了。”


    谁成河豚?哪有气成圆球?


    胤禛非常确定他只是语气措辞强硬,而威严体态与平时相同。


    “别随随便便把夸张手法往我脸上砸, 说话要求真务实。”


    “对、对、对。”


    武拂衣没强辩,可不能说胤禛的特意强调让他像只即将炸毛的猫。


    “明年选秀, 年氏此时上京也正合适。你遇上年家人了?年遐龄还是年羹尧?”


    康熙在四月批复了年遐龄的退休折子。


    算算时间, 年遐龄带着妻女从湖北回京过年,这几天该到了。


    另外,年羹尧在成都知府的位置上待了三四年, 被康熙召回了京城。瞧着是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以其政绩该是要升职为四川巡抚。


    胤禛冷笑, “我没遇上年家人, 但是下午回府时, 晦气地在巷口遇上了郭络罗氏。”


    自废太子之后,刑部工作量激增。


    胤禛作为武拂衣背后的男人,起早贪黑查着各地上呈的卷宗。好不容易渡过了极度繁忙的十个月, 今天去北郊庄子逛一圈跑跑马。


    假如今天住在庄子上,也就不会在回府时遇上八福晋。


    但考虑年节迎来送往琐事繁多,他还要私底下帮着老鬼审核礼单, 也就回来了。特意申明, 绝不是一天不见如隔三秋,舍不得老鬼才回府的。


    不巧, 回程在巷口遇上了八福晋。


    四爷与八爷是隔壁邻居, 康熙给安排这样的住址多少给人添堵。


    胤禛肯定不会绕着郭络罗氏, 凭什么要他避让。


    本来各自坐在马车上,装作根本没瞧着就行,但架不住有人故意炫耀。


    “巷子口, 两辆马车错身而过。原本安安静静的,就听郭络罗氏忽然开腔。”


    胤禛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年大人可真是客气了,送的礼太丰厚,好些川渝特产都极为用心,那蜀绣锦缎真是一绝。说来四哥管着镶白旗,倒也不知年家给隔壁送了点什么。”


    那番话可谓极为突兀。


    因为只有郭络罗氏一个人坐马车,抛出这番话也无人回应,她讲给谁听?还是有病大声自言自语?


    胤禛亲眼瞧见郭络罗氏独自上车。怎么能不明白她就是故意的,把这些讲给四爷府的武侧福晋听。


    八福晋有意炫耀,年家所在旗为四爷掌管的镶白旗,如今却是示好了八爷。


    绝不会听片面之词就被挑拨。


    回府后找了乌拉那拉氏,府内年节迎来送往是四福晋负责把第一道关。


    以武氏的身份不能直接问年家送礼的具体情况,但能通过讲述门口发生的事去旁敲侧击。


    当场发现乌拉那拉氏的脸色有了细微变化,显然那与愉悦毫无关系。


    “从门房处听得消息,上午看到年羹尧去隔壁老八府上拜早年。”


    胤禛问,“依照回京述职的行程,年羹尧该是近两天到的京城。你在京城有先见过他过吗?”


    武拂衣摇头,“截止今早为止,福晋没提及年家有送春节礼,我也没在衙门遇见年羹尧。”


    好得很,事情对上了。


    乌拉那拉氏脸色微妙的原因就是年羹尧抵达京城后压根没先拜会四爷,而是直接先给八爷府送年礼。


    太不守规矩!


    年家在镶白旗,即便看好投靠其他皇子,但也不能把顶头掌旗者的脸面踩在地上。


    四、八两府住得近,如果不收敛行事,有些动静瞒不住。


    年羹尧登胤禩的门,压根就没想着要低调,那也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胤禛无法不去计较,并非他气量小,而是年家做事太不合礼数。


    年羹尧大张旗鼓去拜会老八,是眼瞎心盲瞧不见两府非常近吗?


    明知两府很近,近到足以知道有谁毫不避讳地上门送礼,居然还敢厚此薄彼,那就是在踩一捧一。


    “上个月末,张明德等人问斩菜市口,镇国公普奇一众被革职降爵。与神算子扯上关系的一众人,唯有老八安然无恙。


    这让老八门庭若市,叫他飘了起来。郭络罗氏,这女人向来性情傲慢,如今更张狂,都是老八纵容所致。”


    胤禛不掩讥讽,八福晋半道放话,却不只是炫耀胤禩得到年家支持。


    在郭络罗氏眼里,她与武氏结怨已久,逮着机会岂能不冷嘲热讽。


    故意提及年家,等武氏把这话往四爷耳朵里一传,四爷瞧见门下投靠别人能心情好?心情不好可不就会迁怒于传话的武氏了。


    往深了想,四爷为了争夺年家的支持,会否想要让年氏进门?这样一来没家族背景的武氏距离失宠还远吗?


    也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把年氏嫁给年纪相当的弘昐,存在年羹尧那般嚣张性情的外戚,将来引发弘昐、弘晖、弘昀兄弟不合的可能性极高。


    胤禛揣度八福晋想要破坏别人家的团结稳定。


    他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看穿了郭络罗氏的利益正在遭受损害。


    年羹尧上门向老八示好,很可能提到了联姻,因为野心作祟。


    年家刚刚好有适龄的秀女,而胤禩府内没有孩子。


    比起四爷有三个活蹦乱跳、才思敏捷的儿子,年氏嫁给老八非常容易出头。


    只要年氏诞下孩子,取得继承权的可能性非常高,年家更能水涨船高。


    事到如今,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摆在胤禩面前。


    成婚十多年了,郭络罗氏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辛辛苦苦争夺皇位,将来能愿意过继兄弟的孩子作为继承人?


    郭络罗氏想要年家的支持,但不愿年氏入八爷府。


    年氏入府,胤禩必定不能像冷待张侧福晋一般冷待她,那就不是与年家交好而是结仇。


    既然如此,不如把麻烦抛给老四。


    胤禛将以上推论,给武拂衣清清楚楚分析透彻。”一旦年氏入四爷府,郭络罗氏的问题就被解决了。不用为年氏与老八争执,夫妻能更加同仇敌忾,可不就是一举数得了。”


    这种情况下,岂能让年家人入四爷府。


    这一决定的根源不是针对年氏,而是针对年羹尧这个兄长。


    武拂衣听得明白,“你的意思,我懂了,你在担忧皇上的想法。哪怕我们无意让年氏入府,但说不定皇上慈父之心爆发。


    皇上赏识年羹尧的才学能力,这会叫人回京述职,应该会给他一个高升的机会。”


    康熙的逻辑有时很好猜。


    他看中老四,也看好年羹尧,又有心把将相良才留给儿子,那就把年氏指入雍郡王府。


    老四纳妾也好,弘昐娶妻也行,反正与年家上了一条船。


    胤禛当然明白武拂衣没想过让年氏入府。此前就表态给孩子们选结婚对象,不想挑炙手可热朝臣的儿女。


    今天,他严正声明不许年家人入府,一来被年羹尧的操作恶心着了,二来也不让郭络罗氏得逞。


    联系南下考察时期,湖南、湖北共同协查拐卖人口案。


    此事先告之了湖广总督石文晟,年遐龄作为湖南巡抚随后也知晓了。


    年家作为雍郡王门下,年遐龄明明知道四爷身处两湖之地揭露了一桩大案,但他从始至终没有登门拜访。


    来的还是石文晟。


    当时,石文晟作为太子妃的堂叔,论身份高于年遐龄,论与四爷的亲近关系不如年遐龄。


    石文晟能登门拜会,年遐龄凭什么不来?即便要避嫌,表示中立不支持皇子,却是过于行事谨慎了。


    做老子的,三年前不拜访四爷;做儿子的,三年后示好八爷。年家的态度已然很明显了。


    今时却不同往日。


    胤禛不稀罕年家。天底下能臣之多,年羹尧何德何能让自己低身下气去拉拢。


    理学院都毕业两批学子,废太子的党羽更是被尽数拔除。


    朝堂上多的是好萝卜要去填坑,稍稍培养,足以找到好几个能取代年羹尧的人。


    武拂衣其实不介意别人恃才傲物,性情傲慢或张狂都行,前提是那个人真是为她所用的不可或缺之才。


    “这世上不缺一个隆科多,同样也不缺一个年羹尧。”


    年羹尧即便能为将为相,目前远未成长到那般高度。以他的做派,功成名就之日难说会否有不臣之心。如今明知有别的选择,不妨从根源上杜绝养虎为患。


    “阿四,你觉得皇上是更心疼四阿哥,还是更舍不得年羹尧呢?”


    武拂衣也会在康熙面前上眼药的,还能给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这一个月以来,往胤禩身边靠的朝臣可不少,而且他是来者不拒。


    老四作为儿子要为康熙着想,让他瞧明白某些臣子踩一捧一,对簇拥老八为新太子很上心。


    某些人不必太泛指,单论年家就行。


    谁让两府距离太近,八福晋憋不住炫耀年家支持老八,让老四想不知道也不行。


    胤禛非常赞同从根源解决问题,年家如今对四爷爱答不理,那就让他们彻底失去高攀的资格。


    “此事,不妨先与额娘提一提。不必多言,就说老八与年家走得近,我等不能夺人所爱。更重要的是为了弘晖与弘昐兄弟和睦,请汗阿玛别乱点鸳鸯谱。”


    前车之鉴,胤礽与胤禔针锋相对一二十年,直到今年随着废太子事件,两人一起沉寂。


    务必给康熙提个醒,不要重蹈覆辙。


    皇上站得高,可能不觉得年家有本事挑拨孙子之间的兄弟和睦。


    凡事却要考虑前提,就是年家足够谦逊忠诚。


    年羹尧性情桀骜,与谦逊不沾边。


    他的初心选择不是四爷,本人又有从龙野心。即便费力收服此人,以其性情能一直忠心耿耿?


    “今天衙门封印,政务少了,春节期间正是思考儿女婚嫁琐事时。选秀的问题,汗阿玛应该会与额娘提几句,先让额娘去做做铺垫也好。”


    胤禛还有后手,取出一份资料。“三年前,你把黄履庄从冤狱里救出来,把人给请到了理学院做实验课老师。当时还另一件事,这是从东北来的消息。”


    武拂衣接过文件,开篇就是「戴梓,冲天炮制作者,因南怀仁弹劾其私通东瀛,后被流放东北……」


    这说的是很多年前的旧案。


    南怀仁作为外国传教士,因为在数理火器上的本领被康熙重用。


    戴梓一介布衣,在平定三藩中出征有功,而入京觐见了康熙。他博学多才,不只精通兵法天文,更是在火器制作上颇有天赋。


    来到京城后,对火器营原有的武器稍作研究,仅仅八天就触类旁通搞出了冲天炮。


    更不提用极短时间就仿制出荷兰的“蟠肠鸟枪”,西班牙的“佛郎机炮”。


    尽管努力很有用,但无法否认有的才学需要天赋。


    戴梓不仅有这一类天赋,本人也勤思好学,就更令常人望尘莫及。


    天才却不一定会平步青云开创新时代,也可能半途夭折下场凄惨。


    南怀仁因为才学为皇上重用,说冲天炮只有母国比利时能制作,就连他也难以仿制。这件武器却被戴梓用八天制作出来了,这张脸被打得啪啪啪震天响。


    面对这样的打脸,是意识到自身傲慢的错误吗?


    不,南怀仁连手了其他嫉妒戴梓才学的人,炮制了一场戴梓私通东瀛案。


    康熙革除戴梓官职,将他流放到了东北。


    黄履庄从冤狱里出来后,提起了素未谋面的戴梓。


    两人同在江南之地,戴梓祖籍杭州。当初他会去从军对抗三藩,因为耿精忠响应吴三桂造反,起兵叛乱进犯浙江。


    同类相惜,触景伤情。


    黄履庄感叹自己幸运被救,却是不知昔年那位火器天才又在何方?


    当年,戴梓真的里通外国了吗?


    南怀仁已经死了二十年,当时告发戴梓的另一主力陈弘勋也已经去见阎王爷。


    胤禛派人重新调查,抓到了尚且活着的诬陷案参与者。那些人交代了实情,戴梓私通外敌是莫须有罪名,一切的根源是嫉妒。


    戴梓为人刚直又过分优秀,有他存在,把其他火器营造者都衬得面上无光。


    另一方面,南怀仁引入西洋火器,他在这一块颇有话语权。一山不容二虎,那就趁着戴梓尚未壮大时,将他彻底打压下去。


    时隔二十多年,重提旧案是要为戴梓平反。诬告他的主谋死了,幸而他还坚毅地活着。


    根据调查,戴梓在辽东过着清贫的日子,以卖字画为生。


    胤禛本想等过了年再提旧案。


    这种打脸皇上让他承认错误的事,必须要选好了时机,否则达不到预期目标。康熙愿意认错,与把人召回重新委以重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胤禛奔着后者去,也为试探康熙态度。


    多年前,三藩之乱刚刚结束,噶尔丹尚未铲除,康熙尚未能稳固执政。


    当时,他没想要大力发展火器。今非昔比,作为稳操朝局的皇帝,是否改变了施政想法?


    “原先想着春节后再议此事,先过个安稳年。但年羹尧攀上老八,得把此事提前了。”


    胤禛道出原委,“如果汗阿玛有意发展火器,掌管它的武官必须要够忠心,也不能太过桀骜。年羹尧显然与此品质不合。”


    武拂衣想到了另一点,“你掐着这个点提起旧案,还有第三个原因。前天的情报上说,雅齐布被老八接回来了。”


    雅齐布是谁?


    是胤禩奶妈的丈夫。


    前几年,雅齐布与御史雍泰共事。雍泰是索额图的人,也就是太子手下。


    双方不合,雅齐布私下向胤禩状告雍泰。


    老八自是偏向了奶娘的丈夫,狠狠问责雍泰,却是因此与太子交恶。


    事情闹到了康熙面前。


    经查,是雅齐布故意挑事,承担主要责任,就把他发配到了下嫁蒙古的八公主处服罪。


    雅齐布夫妇被直接调离京城权力中心,流放到了蒙古,那日子过得势必不舒坦。


    今年春天,胤礽被废太子位。


    都不等到新的一年,雅齐布就出现在了京城。


    他敢这样做,无疑是瞧准了废太子胤礽彻底失势,而他的庇护伞胤禩有成为新太子的可能性。


    武拂衣了解过了,确定康熙没有发出不再追责雅齐布的旨意。


    也就是胤禩私自把奶妈夫妇给接回京城,而不曾得到皇上允许就让人偷偷入京。


    老八的这种行为就是私藏钦犯,早晚有人捅给康熙知晓。


    在此时间点,老四为戴梓翻案。


    摆出详实调查证据,更要表明尊重康熙的态度。尽管查到此案有冤情,但不会自作主张就把戴罪之身的戴梓给接回来。


    同样是面对旧案,又一波对比形成了。


    戴梓是蒙冤的国之栋梁,老四讲礼法走正规程序,敢于向康熙谏言把人名正言顺。


    雅齐布是罪证确凿的挑事者,老八却仗着胤礽失势,就敢利用私权把人私下接回京城安置。


    “你说得不错,此时给戴梓伸冤,我也是借着雅齐布之事重创老八。”


    胤禛原先没想在春节里搞事。十多个月忙成狗,他也想歇一歇,谁叫胤禩与郭络罗氏恶心人。


    一石三鸟,可不是他蓄意诬陷老八。


    一桩桩都是胤禩正在做的恶心事,把柄是给主动送上门的。


    “行,明天我进宫把事给办妥。”


    武拂衣准备吃了饭就去找四福晋,核对历年年家送的礼物。


    记忆里,年家从来没送过重礼。


    把历年薄礼的礼单给记清楚,明天进宫以此为论据,证明年家对四爷从来都没兴趣。


    另外,也想到把雅齐布的事捅给谁听了


    哪怕胤禩与多位勋贵重臣交好,但总会有些人与八阿哥不对付,他们会主动将此说与康熙知晓。


    一顿操作,隔天就是展现演技的时刻。


    武拂衣给设定了剧本,今天要表演的内容说复杂也简单。


    雍郡王就是被年羹尧猛踩一脚的可怜人。四四委屈,四四不抱怨。因为年羹尧是汗阿玛看中的大臣,那就放他选择想辅佐的皇子。


    不过,做人要有坚持。


    不要年家人进四爷府了。弘晖、弘昐的兄弟和睦很重要,给他们选福晋要注重外戚家族的整体人品。


    另外,老四干一行爱一行。


    根本不去纠结年羹尧的拉踩,将精力放在正事上,管着刑部就不放任冤假错案发生,给戴梓平反更重要。


    入宫先找了康熙,再找了德妃。


    这两位没有当场表态,都说要好好考量一番,而各种相关调查搞起来。


    一天后。


    康熙先确定了罪人雅齐布夫妇被胤禩偷偷接回京城,而后传召年羹尧套出她更偏向老八的态度。


    这一下,康熙仿佛被人噼里啪啦打脸,为什么这些人都不选择支持老四?


    是眼瞎吗!看不到朕的真实内心喜好。


    要不就是心都是黑的!全为自身利益考量,根本不在意吏治清明与朝政大局,把朕当成昏君了,才会认为朕会按照他们的心意选继承人。


    这一下,康熙更加偏心老四了。


    他可怜的四阿哥,如此好的一个人,却没几个真心支持者。


    做汗阿玛的,必须疼爱好儿子。


    此前就决定了余生不公开立太子,而后要做一件震惊众人的事,如今更是坚定了想法。


    ——不立太子,直接在活着时传位老四。


    不错,康熙决定了,他要搞一件清朝没有的大事。自己做太上皇,而让老四继位继得不能更名正言顺。


    但是时间还没选好,毕竟这一波操作没有回头路,他该什么时候惊吓天下人呢?


    第113章 第一百十三章


    退位做太上皇, 真不是一拍脑袋的决定。


    康熙从对胤礽失望到公布废太子,经历了至少十多年时间。无数次思考为何与曾经最宠爱的儿子走到这一步?是不是早些退位就不至于如此?


    很多年前与胤礽父子情正浓时,也是大清朝局动荡不安时。


    当年, 年富力强却不觉得能一直坐稳皇位。先打三藩,后来收台湾,又是要打噶尔丹,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心里早就做好准备, 参考祖父皇太极与父亲顺治帝的寿命, 或是哪天就会殒命。既然立胤礽为太子, 而且给他无数偏爱, 那也能心甘情愿地传位。


    第一次心态有变, 是在亲征噶尔丹半途中得了疟疾病重。


    康熙在生死边缘徘徊,但没有等来胤礽的充分关心。


    扪心自问, 对于这个儿子难道还不够好吗?为什么感觉不到同等的感情回报?


    后来才明白, 教导胤礽很多事,但没有教导他感恩的重要性,没让他意识到不能一味索取。


    成为太子, 不代表能够理所当然获得所有东西。


    如果自己不是皇帝,胤礽不是太子, 寻常父子之间处理这样的矛盾会方便很多。最直接暂停胤礽拥有的一切父亲给予身份地位, 让他清醒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世上没有如果,太子立了就不能随便废, 而要考虑后果。


    不存在暂停胤礽有的一切待遇, 只能把胤礽身边的人一批又一批撤换,但是治标不治本而越行越远。


    最终,胤礽远贤良而亲小人,通过非法网络编织出一个腐化势力网, 走上了谋反绝路。


    康熙在废太子身上栽了大跟头,但让他非常欣慰自己并非孤家寡人,老四叫他感受到了儿子给的满满安心感。


    老四对父母纯孝、对手足友善,但也有原则不趋炎附势。敢于创新探索、敢于迎难而上,不只脚踏实地,也肯吃苦耐劳。


    这样一个孩子的出现,让人觉得做皇家父子自有真情在。


    当然了,老四肯定有缺点。


    比如对皇位没啥想法,而对离京很有想法。


    康熙理智分析,自己能活到七十岁算是奇迹了,那只剩十多年而已。


    这些时间不足以培养另一个儿子比老四更适合继位。其他儿子各有缺点,品性、能力、子嗣等等,总有不足之处。


    世上不存在万万岁,让他求助于神力更是荒谬。


    既然自己早晚都要传位,不如传得稳妥一些。这些年瞧着老四的心性,不至于登基做了皇帝就忤逆汗阿玛的意愿。


    与其担忧老四彻底架空老父亲,不如忧心另一方面。


    康熙隐隐觉着,不用皇位把老四给套牢了,这人跑起路来逮也逮不住。


    证据?


    给戴梓翻案就是前期准备。


    敢去证明皇帝判错案的人太少。


    戴梓不是名门望族出生,他背后没有其他助力,而且告发他的主力也已经亡故。


    为他翻案,理由很简单。追求真相不愿冤案发生,认可其才学不甘他被埋没。


    二十多年了,没人想这样做。


    为了戴梓个人的清白去证明皇帝判错了案,风险是押上自己的前程,值得吗?


    康熙翻阅了对戴梓旧案的重新调查记录,其中还有一些他的字画诗词。这些是从铁岭收购来的,戴梓以卖字画为生,所创内容一如当年忧国忧民。


    这下承认案子是朕办错了,却是不知那位奇才在火器制造上的天赋是否被残酷岁月给湮灭了?


    估计老四也有同样疑问,有有想法给戴梓翻案后把人带到西洋去转一转。


    当年,戴梓仅仅用八天就造出南怀仁说一年也搞不成的冲天炮,如今让他见识更多西洋学术又会发生什么?


    话说回来,老四想要去西洋,去年年初从广东府回京就有此意向。


    哪怕今年发生了废太子,好些人蠢蠢欲动要立新的储君,老四也没有改变捎上专业人才出海考察的想法。


    如果明年将呼声最高的胤禩也给按下去呢?


    康熙很想知道竞争对手越来越少,老四是否不改初心还是对继位还是没兴趣。但他也不清楚究竟是希望老四争好,还是不争好。


    老四争,自己搞退位计划就难免有些不甘愿;


    老四不争也叫人不爽,说通俗些就是凭什么瞧不上皇位,岂不衬得削尖脑袋想做这个位子人都是傻子。


    思考中,春节来了。


    康熙四十八年的春节,在表面祥和中渡过。


    京城还比以往更热闹些。尤其是廉郡王府,前去拜会的朝臣可谓络绎不绝。


    对比来看,隔壁雍郡王府门庭冷落。


    四爷府内,气氛却不似外人想得压抑,反而井井有条各有事做。


    武拂衣在正月初一收到了康熙的明确旨意,重启对于戴梓私通东瀛案的调查。如能证明当年确实是诬告,戴梓官复原职,而对那些涉案者依律严办。


    无疑,这是个好消息。


    不仅能证明一个人的清白,更说明康熙对于火器制作态度发生了转变。而证明戴梓无罪,一系列调查取证工作都已经办妥,三法司再核查一遍即可。


    四爷府众人的春节较为忙碌,因为要做足几年计划准备。


    首先就是弘昐的婚事,不出意外今年年内成亲。


    年前,皇上公布了新一届选秀的时间,拟定在开春后的四月进行。相较以往,初选时间提前几个月,这让有年内完婚需求的人家能顺利成亲。


    四爷府就有这方面的需求。


    出海西洋,势在必行,越早越好。


    武拂衣在前几年就做了计划,因为废太子事件耽搁了两年,她真不想一拖再拖。考虑到孩子成婚,家长最好出席,远航定在弘昐婚后进行,那么婚期尽可能安排在上半年。


    虽然皇室宗亲成婚自有内务府等部门安排彩礼宴席等大婚事宜,但做父母的不可能撒手不管。


    此前向德妃表露了不愿年家人进门的态度,这件事也得到了明确的回应。


    德妃表示已经与康熙商议了孙儿的婚事,就按照老四的想法给选一个娘家在朝中政绩平平的姑娘。


    康熙删选了今年参选的秀女名册,圈了几个名字叫德妃到开选时暗中考察,也是让老四家提前观察。


    选儿媳,这事就让乌拉那拉氏与李氏有够忙,春节里繁琐内务交给了宋氏暂管理。


    宋氏表示她本人也很忙的,忙着搞出《历代农具汇编大全》。


    一定范围内的攀比不一定是坏事,会成为人前进的动力,宋氏想编书就是被李氏刺激的。


    「惊蛰客」的《初阶满汉英互译词典》在去年秋天出版了,被选做理学院教材辅导书之一。


    这书竟然是李氏搞的?!


    宋氏被四爷告之这一消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面对满是李氏字迹的反复修改原稿,不得不承认这英吉利文叫李氏学出来了。


    同样是学习,同样学了七年多,自己怎么就混得比李氏差一大截?


    位份上争不过,自己是格格,李氏是侧福晋,难道学习成果也得输一头?


    宋氏对农学不感兴趣,也不喜欢下地,但也想搞出点成绩。


    这几年也算瞧明白了,四爷有意维持府内现状,不打算再增添子嗣。刚好,她也不想鞍前马后,风里来雨里去陪着四爷在外闯荡。


    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吸引人。


    宋氏就不喜欢到处跑。九年前,她随四爷去塞外避暑,正是那一年四爷被狼群围攻。


    五年前,她拒绝前往木兰围场,但女儿茉雅琪不听非要随父同行。那次就发生了隆科多通敌案,温宪公主差点被谋杀。


    经此两次,宋氏越发确定外面很危险。


    她还有别的证据。


    四爷南下考察,撞破拐卖人口特大案件。


    去年南巡,四爷随圣驾去江南,废太子差点搞出爆炸谋逆案。


    一次接着一次,四爷数次三番从阎王门前经过,难道还不能说明外出不安全。


    宋氏不能讲真心话,她完全不想陪四爷作死。为女儿也做不到豁出命去,何况对没什么感情的四爷。


    这种以命相陪的差事就交给武氏吧。不和她抢,更可怜这人没个孩子傍身,苦活累活却全做了。


    可怜别人之后,更要为自己打算。


    宋氏知道身在四爷府必须做点什么。


    她的位份本就低,不能再被一波波比下去,否则别想有各种额外赏赐。


    想做些能获得赏赐的事,兜兜转转只能绕回农学上。这条路本就是四爷指的,大方向不会出错。


    不愿意下地,那就做书面工作,还能找女儿做外援。


    茉雅琪如今常驻北郊庄子搞各种农作物实验。她在农学上的研究被康熙认可,给派了一支专业队伍做帮手。


    宋氏没想要比女儿出色,就搞些农学历代发展考据。她好似在农学书的海洋里狗刨,不求多优秀,只求小有收获就行。


    比如李氏学习英吉利文的七年后出了互译字典,那么她学农后十年也能搞本《农学考据初探》。


    说是学农十年,已经摸鱼偷懒过了七年多,所剩时间不长了。之所以做此安排,因为那可能是四爷的回程日期。


    四爷即将进行第二次离京考察。


    宋氏不知道四爷具体去哪里,也说不清究竟走多久。她参考四爷上次带着女儿一起南下考察用了两三年,以定此目标日期。


    事实上,武拂衣的西洋远航规划比宋氏预期更长。


    计划去程走海路,而回程横跨欧亚大陆。一鼓作气,把欧洲诸国的动态都给了解清楚,估计四五年左右。


    却不会向胤禛之外的人透露。就算对康熙也是糊弄隐瞒,就说是船去船回两三年足够。


    为什么隐瞒?


    道理很简单,一走四五年与离开两三年的感觉不一样。


    而且推测康熙为朝堂局势考虑,他在世时恐怕不会放老四第三次远行了。


    计划今秋出发,各种出行准备也要做起来。


    胤禛更要安排妥当各处密探,哪怕离开四五年,也要持续掌握国内的消息。


    如此一来,整个雍郡王府各有各的忙碌。


    孩子们也一样忙碌。


    此次远行,只有弘晖出行。弘昀八岁,年纪还小;茉雅琪更想留在田地搞农作物实验;弘昐刚刚成亲不合适远游。


    弘晖十三岁,不必赶着今年成亲,也在上书房读了六年书,正是能带着问题去考察。


    作为兄妹四人的出行代表,他背负着为其他人搜罗感兴趣学识相关学识的重任。有时间,四兄妹就聚在一起。一天一个想法,都是要弘晖去探索的内容。


    这般忙碌,真没多少闲心去管隔壁胤禩家是不是宾客满座。


    胤禛用《桃花扇》里的一句话概括老八的将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不过,胤禛也没想到老八这楼塌得又快又猛又彻底。


    春节后,二月二龙抬头。


    朝会上,康熙主动提起了去年不少人提起的立新太子一事。


    当时让大家别着急,好好过年,认真思考,而且也能畅所欲言上折子推荐心目中的储君人选。


    等到正月十五,春节假期结束,各地的折子陆陆续续抵达了京城。二月初,想表态的人都表态了,是能谈一谈大家都倾向支持哪位皇子。


    康熙把不同皇子的支持折子给分类装箱,八阿哥的支持者最多,多到其他阿哥加在一起堪堪就是老八的一个零头。


    “胤禩,颇得人心。”


    康熙语气和善,望向朝中几位大员。


    “阿灵阿,马齐,鄂伦岱、王鸿绪,你们都看好八阿哥吧?”


    被点名的无一不是重臣。


    其中,王鸿绪更是康熙的密探,在调查废太子非法人口买卖中,他就出了不少力气揪出了内务府的涉案者。


    但人有私心,当时在上奏时隐瞒了部分名单,因为那些人与八阿哥交好。谁也没想到爆炸谋逆事发,这些被隐瞒的人正是胤礽的手下主力军。


    完了!捅大篓子了!


    王鸿绪知道他必须装糊涂,就当从未查出过那些人有问题,否则就成了故意知情不报,他也间接谋逆案的帮凶了。


    此前犯的事是给八阿哥做人情。


    即便那些错误没有实质性证据,但也是皇上容不得的,而其他皇子继位也容不得。


    装糊涂装了一年,更是坚定了要拥立胤禩为新太子。


    此刻,王鸿绪与几位大臣都是表了态。


    这个说廉郡王和善,必能沿袭康熙的仁君之风。另一个说八阿哥处事贤明、友爱兄弟等等,有储君必备品质。


    胤禩作为话题中心人物,表现得神色谦逊,但此时内心无法不热血沸腾。


    距离胤礽被废太子已经有一年,是时候选出新太子。今日众人的支持正是他多年努力拉拢的成果。储君之位,以一个词概括就是舍我其谁。


    胤禩找不到失败的理由。


    康熙的态度从张明德案就很明确了。唯独放过自己这个涉案者,正是堂而皇之的偏袒。朝中几大重臣,现在也公开言明了支持的态度。


    若说有什么缺点?


    自己也是有的,至今没有孩子。


    这件事只能委屈郭络罗氏了。


    新太子岂能后继无人,往后给郭络罗氏皇后之位,而自己必须要纳新人诞下一儿半女。此事与年家也达成了结亲意向。


    正在胤禩踌躇满志,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就听康熙说要召唤两个人上朝。


    谁啊?


    这会讨论立新太子,必须要把谁给叫来旁听?


    片刻之后,乾清门外突然死寂。


    来者不是什么退休的重臣,也不是皇室宗亲里高辈分的人物,而是两个戴着枷锁的犯人。


    ——雅齐布夫妇,胤禩的奶妈及其丈夫。


    两人本该流放到八公主下嫁的蒙古翁牛特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又被皇上给逮着了?


    “都还认识吧?”


    康熙环视一圈,看着好些人的脸色骤变。


    尤其是胤禩从刚刚眉宇间透出春风得意,顷刻间就变得脸色煞白难掩惊惧。


    这下,康熙也不装了。再没刚才的和颜悦色,而是横眉竖目朝胤禩身上插刀。


    “好一个八贤王!你仁义?你忠孝?这简直是大清最大的笑话!你就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恶徒!


    收拢人心,结党营私,是要逼迫朕必须给你储君之位。且不看看,你怎么有脸自称贤明。


    雅齐布夫妇是戴罪之身,朕下的旨将人发配蒙古流放,你竟然敢将其私自接回京城。


    你还没做太子就敢为了私利窝藏钦犯。要是让你做了太子,对朕一有不满,岂不是敢立刻把朕给暗杀了!”


    人证物证俱在。


    胤禩瞧着雅齐布夫妇被抓到朝会上了,心知逃不掉私藏罪犯的罪名。


    他却必须强辩,绝不能认有谋逆的心思,是将这种行为解释为重情。


    “汗阿玛明鉴,儿臣知罪。做此错事只是不舍奶妈在外受苦,因为感念奶妈曾经辛苦抚育过儿臣,绝无谋逆之心啊!”


    “你还没谋反之心?呵,你已经做了!”


    康熙重提起废太子爆炸谋逆案,此刻终是杀了回马枪,将其中一众涉案者与胤禩交好的事一一道出。更是点名朝中几位密探,包括王鸿绪等人,揭穿了他们曾经知情不报的事实。


    “尔等今日全都支持立胤禩为新太子,怎么忘了八阿哥与那些爆炸案涉事者也曾关系亲近?!去年一年,朕给你们自首的机会,但你们从不珍惜。


    道士张明德案发后,朕更是一片慈父之心不拿八阿哥问罪,结果呢?


    胤禩变本加厉,窝藏钦犯,还敢美名其曰为了不忘奶娘抚养之情。他对奶娘重恩情,就能把朕的旨意踩在地上,把大清律法视若无睹。”


    康熙冷笑着问,“大清的江山能交给这种本性奸诈、是非不分、自私自利的小人手上吗?!自今日起,夺爱新觉罗·胤禩郡王爵位,就地圈禁于八阿哥府内!”


    哐——


    胤禩重重跪倒在了地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击得粉粉碎。


    康熙的一句句话宛如一把把利箭,将他从云端瞬间击落,让他砸在了泥坑里而且还被万箭穿心。


    上一刻,自认为能成为新太子。


    下一刻,竟是被削成了光头阿哥。


    成为储君的美梦碎裂得太快,快得让他承受不住,好似有无数把重锤捶打脑袋,偏偏就是晕不了。


    朝臣们连大气不敢喘,刚刚还赞美鼓吹要立八阿哥做新太子,但现在谁也不敢出声为他讲好话了。


    因为康熙抓贼拿赃,把胤禩做的大错事给抓了现行。而且又牵扯到爆炸谋逆案,谁也不想把自己给牵连进去。


    被点名的那些知情不报者,更是跪倒一片。嘴里喊着冤枉,但心里明白顶戴花翎是保不住了。


    一时间,朝会上诡异的死寂。


    武拂衣瞧着这一幕。


    哪怕早就推测到老八早晚会被康熙噼里啪啦打脸,但也没想到康熙直接给上晴天霹雳,没给老八留任何余地。


    康熙打破了死寂,抛出一个决定。


    “今日之后,众位无需再提立新太子,朕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公开册立太子。储君人选的诏书将放置于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额后,到时候你们自是知晓了。”


    说完,康熙仿佛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老四,也不听众位臣子的想法就喊了退朝。


    武拂衣捕捉到了康熙的目光。


    虽然皇上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她多年与危险斗争,此刻产生了一种情况有变的不妙直觉。


    ——警报!特级警报!康熙要搞事,搞大事!


    *


    *


    当晚回府。


    武拂衣就向胤禛说明了所发生的一切,向这位最了解康熙的人咨询问策。“我觉得皇上的那句「到时候你们自是知晓」别有深意。阿四,你怎么看?”


    胤禛沉默了半晌。脑子里不断做着排除法,最终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性,那让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汗阿玛该不是要退位做太上皇吧?


    这、这、这种狗胆包天的操作是受谁影响?难不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鬼把汗阿玛也给带歪了?


    不不不,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老鬼才是康熙的真儿子,所以两人一脉相承有着离谱操作。


    胤禛:问题来了,自己又算什么呢?康熙的好儿媳吗?这太荒唐了!


    “阿四?”


    武拂衣伸手在胤禛眼前晃了晃,这次是真的关心对方,因为看到胤禛整个人仿佛被雷劈般呆站着不动了。“你没事吧?你想到什么了?可别自己吓自己。”


    第114章 第一百十四章


    “我没事。”


    胤禛按下武拂衣摆动的手, 不能让老鬼在他眼前瞎晃, 晃得他头更晕了。


    “我能有什么事,能有什么吓人的。”


    武拂衣肯定不会信。胤禛以往被震惊能假装若无其事,但这一回呆愣情绪过分外露。“没事,你能目瞪狗呆?”


    “谁是狗?又胡改词了。”


    胤禛拒不承认, 他的自我怀疑来得快去得也快。


    是康熙的儿子也好, 儿媳也罢,那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皇上极有可能想搞退位。


    这就把推测抛了出来。“你问我怎么看今天汗阿玛的举动。如果只是秘密立储,他应该不会如此迅速地打压老八。


    再用老八钓一钓朝臣, 坐山观虎斗,一如曾经他习惯性操作。今天彻底问罪老八,更像是已经选定继承人。”


    为什么康熙选定继承人, 却说不会公开册立太子。


    朝臣们势必要思考,胤礽、胤禔、胤禩接连被皇上夺去继位资格,那么下一个又该选谁?


    康熙要怎么平稳完成政权交接?


    就眼前的情况来看,他也没糊涂到破罐子破摔, 反而是颇有成竹在胸的把握。


    “「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公开册立太子」, 「到时候你们自是知晓」, 这两句话隐藏着两处文字游戏。”


    胤禛以极为漫不经心的语气给出了翻译。


    “不立太子了,直接退位做太上皇,朕要活着瞧你们的笑话。”


    轰——


    这次轮到武拂衣感觉五雷轰顶,这个消息成功地让她目瞪狗呆。


    计划好的五年出游岌岌可危,前方突发事故, 有拦路大山从天而降拦路。上面写着「出海玩,做梦吧你,还不快些给朕玩命当皇帝」。


    胤禛见状, 忍住笑意,仿佛非常体贴地取来手持镜。特意在武拂衣面前晃了晃,让她充分意识到究竟是谁傻住了。


    “瞧你,怎么傻了?这消息很吓人吗?”


    “绝对不行!”


    武拂衣拒不接受这一噩耗成真,暂时不去计较胤禛的损人举动。


    “必须出海,做好的规划不容打断。事先声明啊,我才不是懒到不想工作,有正当理由的。”


    开始称述为什么必须离开京城。


    “第一,胤礽、胤禔、胤禩相继被踢出局,这种时候更要避风头。哪怕皇上已经意属谁继位最合适,但现在他的心态可能还处在不完全甘心交权的状态。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这就是欲擒故纵策略。


    康熙属于典型的只能他给不能别人要。


    废太子一年,老大老八先后争夺储君之位。此刻,康熙想要谁继位,但还没有充分的时间沉淀,鬼知道他会不会又反悔。


    “我可不想上位后被横挑鼻子竖挑眼,而再过几年情况就变了,那时是皇位硬塞到你手里。”


    武拂衣知道还有另外的可能性,万一康熙在老四离开的时间段变心了。


    “确实,我不否认你爹也许会转而看好其他人,但他的本性一直都是远香近臭。说得好听点,距离产生美。”


    胤禛承认这话说得非常对。


    如今提出远行可能惹得康熙懊恼,责怪老四怎么对皇位爱答不理,但不走的隐患更大。


    当老四远行至海外,那么远的距离不仅只产生美,康熙怕是做梦都是在殷切期盼儿子快点回来继位。


    “这条理由却不能摆在台面上说。”


    胤禛给补全了出海的充足理由,“戴梓被诬告的旧案,主谋指向南怀仁。哪怕南怀仁去世二十一年,但传教士引发问题不减反增。”


    此处点名四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中西礼仪之争”。


    简单概括,大清与罗马教皇闹翻了。


    因为罗马教廷认为祭拜孔子与祖先违反基督教教义,但凡入教的清朝人都不能再做这些事。


    明朝年间,利玛窦等传教士来到东方。此后百余年,在中华土地上渐渐有了基督教信徒。


    康熙十一年,颁布了“容教令”让西洋传教士的传教合法化。


    原本的和谐气氛却在教皇克莱孟十一世在1700年登位后骤变。他在1704年派人去大清公布了教廷禁约,指出教徒不得祭孔祭祖。


    此事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中华之地传承几千年的风俗习惯,凭什么被外来者强硬干涉禁止。


    康熙肯定不会允许外人指手画脚,后来就宣布了禁教令。


    同时也派人去罗马,是要好好说道一番,但因为路途遥远而尚未有回应。


    为什么会发生这场冲突?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


    教会内部有不同的派别势力,不同派别背后的欧洲国家势力亦不相同。


    最初来华的派别单一,进入东方后认为要适应包容当地风俗习惯。


    随着海贸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西洋人前往东方。


    他们分属不同教派,而有人的地方必有利益斗争,不同传教理念让教派之间无法避免地产生冲突。


    除了教派之间争夺利益,站在大清的角度也必须看到了教皇宣布禁约背后的欧洲中心主义傲慢。


    对方傲慢,我方肯定不能惯着。


    仅仅禁教却不够,更要了解对方究竟凭什么傲慢,是狂妄自大或是真的有所依仗?


    如果交恶与冲突是历史必然,那么更要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因此,雍郡王有充足的理由西去欧洲。


    如今,来大清经商者以英荷为多数,但它们不一定是欧陆最强,法兰西等国的实力又如何,欧罗巴诸国孰强孰弱?


    已知几个国家成立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洋各自设立据点。若说欧洲尚远,南洋却近,它的现状又是什么样的?


    这些问题不能指望传教士讲清楚。


    南怀仁嫉妒戴梓的火器制作天赋,诬告其私通外敌。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大清接受外部消息岂可就听西洋人的说辞,有点脑子就该派人出去看看世界的变化。


    康熙做皇帝该理智些,别阻止儿子去办正事。


    但人难免感性,而且又是上了年纪的老父亲,与之相处必是注意方式方法。


    如果今年没有弘昐要成亲,武拂衣倒是想搞一波「雍郡王离家出走计」,趁早跑出京城,可谁让她行事有分寸。


    而且康熙其实暗搓搓表示了,他更期望老四怎么选择。


    今年的选秀比以往早了几个月,就是在为老四出门考察提供便利。早点给弘昐定妻子,而让老四在儿子成亲后,能赶上十月从广东府出发去欧洲的海船回程时间。


    这种情况下,老四再偷着跑肯定会伤了皇帝老父亲的心,显然是得不偿失。


    走要走得光明正大,又要最大限度降低康熙对老四离京的不满情绪。另外,还要利用剩下的四五个月在京时间,把康熙对老四的喜爱值耍到爆表。


    是时候了,上演雍郡王自编自导自演的长篇戏目。


    由胤禛编写且导演『108种对更年期皇帝老父亲的孝心表达剧本——含蓄又明显的表达关爱』。


    武拂衣作为主演,将各种情绪表现得惟妙惟肖。


    出神入化表演了什么叫做,“虽然我走哪哪容易出事,但实非我愿,却又偏爱出门浪,依旧是汗阿玛最贴心的好儿子”。


    问效果如何?


    从一个侧面能佐证康熙非常满意。


    弘昐、弘昀、茉雅琪,兄妹对即将远行弘晖的不舍到达了极点。甚至超过了喜好他们的阿玛,四爷是被弘晖给比了下去。


    武拂衣追踪原因,然后就暗呼好家伙,叫她发现了一场过于优秀的模仿秀。


    弘晖在宫内上书房上课,课余休息不五时会被康熙传召。


    祖孙两人的相处时段不算长,却让康熙用来低调炫耀了老四怎么讨父亲欢心。


    比如昨天送了哪些实用好物,今天又提供哪些生活小妙招,明天要送花送摆件。礼物也好,妙招也好,不见得有多贵重,却是都能给到人心坎上。


    有的话,康熙不能与别人说,但与即将远行的孙子还能讲一讲。


    弘晖记在心里,学以致用到了自家兄妹身上,效果显然很好。


    茉雅琪、弘昀、弘昐不比康熙老姜弥辣,更容易深信「弘晖是最好的哥哥/弟弟」。


    对此,武拂衣更深刻认知到父母行为对孩子的影响。养娃不易,老四有四个孩子真是够了。


    弘晖此举并无太大不妥,因为如无意外他会成为老四的继承人,而某些心计手段必不可少。


    身在清朝,十岁的年纪开始迈向成人行列。也是该对弘晖潜移默化,让他成为心志坚毅、眼界开阔但又不失手段的皇孙了。


    在旅途上,必将对弘晖言传身教。


    在京城的日子快如白驹过隙,似乎前天刚刚给弘昐指了马佳氏,昨天就进行了大婚。


    尽管马佳是满族大姓,但弘昐的妻子娘家上数两代都没什么出挑人物。


    这并不意味着马佳氏本人也平庸。


    姑娘比弘昐大一岁,落落大方且心性沉稳,是康熙、德妃、四福晋与李氏都认可后的选择。


    武拂衣不知道弘昐与马佳氏能否夫妻和睦,这种事做长辈无法主观操纵,但她能保证的不给额外压力。


    更着重叮嘱了乌拉那拉氏与李氏,比如不但不催生而且让弘昐亲自去调查适合生产的年龄段,再如不主动给孩子房里塞第人。


    比起弘昐,另一人的婚事更引人注意。


    谁叫康熙给弘昐指的妻子娘家名不见经传,让人更真吃不准四爷是否有继位的希望。


    相对的,年氏被指给谁就更有话题性。


    胤禩被皇上以雷霆速度夺了一切爵位,而且直接圈禁在家。


    这种情况下,本来想把自家姑娘嫁入八阿哥府的人家都改了主意。


    其中以年家最引人关注。


    因为年羹尧的青年得志是众所周知的事,而很多人都有共识年羹尧回京述职后会高升。


    他给八阿哥府送厚礼的消息在春节时不胫而走,更让人们纷纷猜测年氏极有可能被指给胤禩。


    谁想到二月初胤禩被革爵圈禁,年羹尧的新任命竟然是明升暗降留在了京城做闲职。不免叫人好奇皇上对年家秀女的安排,或是透露出年家是否可能复起。


    五月初,年氏被指给了裕亲王保泰做继福晋。


    这一指婚叫人们觉得别有深意。


    因为保泰与胤禩的关系可不简单,简而言之四个字——分道扬镳。


    保泰的父亲,即皇上的哥哥,福全在世时很看好胤禩,对其的赞美远胜废太子胤礽。


    福全离世后,保泰继承了亲王爵位,但着实没什么真本事。


    后来,他卷入了乱葬岗事件,成为去偷偷观察尸体的一员。


    那件事却成了他改变的契机,而今负责着解剖学研究机构。


    也是踏上解剖研究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学会自主选择判断,不再浑浑噩噩混日子似地追随胤禩。


    将年氏指给保泰做继室,似乎传达了康熙一种态度。


    过去迷失在簇拥老八为新太子的那些人,现在重新选择人生目标,为时未晚。


    不论京城里的风云变化,武拂衣按照原计划出行了。


    康熙终是站在了理智帝王的角度放人,但驳回了十四的同行申请,只批了老九、温宪公主、弘晖、老五家的弘昇一起微服出行。


    不给十四去的理由很简单,说是德妃的两个孩子都走了,必须留一个下来。


    下次一定。


    康熙给了胤祯许诺,等老四回来后,下次肯定让他出门考察。但隐去后半句,下次自己要和十四一起去,叫这小子做保镖。


    若非做皇帝的理智在叫嚣,废太子才过了一年半,现在还不是退位离开的好时候,真想要搞个离家出走。


    直接皇位砸到老四脑袋上,而他要抢夺出行权,倒要去瞧一瞧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但四十八年的龙椅不是白坐的,也没法似年轻时冲动行事,只能让老四先去打前站了。


    康熙不情不愿,又是心有不舍地送别了老四一行人。


    对外只字不提考察队的目标地点是欧罗巴,就说是在大清境内巡查。


    **


    **


    九月末,广东府。


    一艘海船驶出大清海域,朝着印度洋行去,莫卧儿帝国是第一个补给点。


    甲板上,武拂衣仰望碧海蓝天,咸腥的海风充满着自由的气息。


    终于,她的出海计划顺利进行了。当船只离港的那一刻起,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早去早回,不可能的。


    此刻,心情颇好地走到胤禛身边,对他耳语道。“我想好了,这一路对弘晖的言传身教。有一件事没法在行程上教导他,却是不敢遗漏的,这事你得提醒着我。”


    胤禛正用余光注意着弘晖与弘昇,两个小子首次出海正是满脸好奇地参观着海船。


    听到老鬼这一句,他也想起了弘晖模仿秀。“什么事,还要我提醒你别忘了教,你记性能那么差?”


    “不是我的记性差。”


    武拂衣迎着自由的海风说,“是叫你提醒我别教得太快。我决定了,给弘晖上的最后一课,就是他的父亲老四是会离家出走的。将来某天,把手上权力朝他怀里一塞,然后就再见了您嘞。”


    不错,离家出走的戏码无法在康熙面前上演,但能留给弘晖啊!


    胤禛:该怎么说呢?其实,这一波操作也不错?不不不,自己的原则呢?他觉得还能再死撑一下的。


    第115章 第一百十五章


    福祸相依, 利弊相缠。


    这一亘古不变的定律在辽阔海洋上也未改变。


    出海,拥抱了自由,就要面对危机四伏的风险。


    海船驶出的十几天后, 早已回望不见大清的陆地, 让人彻底置身于茫茫大海上。


    首次出海的兴奋新奇感渐渐褪去,随之而来渐渐感到了一丝枯燥。


    睁眼闭眼, 每天能看到的景色很是雷同。除了海天一色,还是水与天空。


    弘晖与弘昇, 这对堂兄弟曾经夜探乱葬岗,必是不会干坐着让无聊情绪上头, 两人开始探索其海船。


    威廉号是横渡欧亚的大型海船, 竖起了好几面巨型风帆, 而主要是靠风力行驶。


    船主威廉, 雇佣了船长史蒂夫,带着各司其职的船员共计152人驾驶这艘大船。


    船员当然不全是水手舵手,有会计、木工、祭祀、厨师、火炮兵等等。


    船员大多数都是欧洲人, 也有部分印度当地人,以及少数南洋出生的华人。


    如今的海船上几乎都是男性。如遇女性,不是贵族搭船做乘客出游,就是中年女性来讨生活。很少见, 但也会发生, 只是威廉号上没有。


    威廉曾经也雇佣过中年妇女做厨娘,那人已经辞职不做了。尽管远洋航行的薪资不低,但与之相对的高风险令人望而却步。


    什么风险?


    弘晖与弘昇找到船上年纪最大的船员了解情况。


    会计老弗兰克已经四十九岁了。他从十七岁开始出海,三十一年的航海经验让他见多识广。


    “我一直觉得海上旅行是件愚蠢的事。噢!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们蠢。”


    老弗兰克的嘲讽神情让他的道歉变得毫无诚意。


    “请让我讲点实话。小先生们,你们确实选择了不明智的度假方法。大海, 叫我讨厌透了,这满是水的地方充满了死亡。一不小心,就叫死神给咔嚓砍了头。”


    老弗兰克边说边做着砍头的手势,配上他皱如树皮的老脸,一瞬间真有些许狰狞。


    “能具体说说吗?”


    弘晖早就熟悉了那一套话术。


    当相对封闭的环境看到有新人初来乍到,部分成员总会在言辞上吓唬新人,某种意义上书房也是如此。


    老弗兰克敲了敲烟斗,这次回航搭乘了一十名大清国人。


    主家姓甄,是船主威廉在大清的重要合作伙伴,旅团内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出来见市面。


    他不是故意恐吓,只是觉得娇生惯养的旅客对海上航行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但有人愿意高价搭船,船员们能因此赚些小费,也就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好吧,我具体说说。从人数来讲就很吓人,从欧洲出航的船队,返程时能有一半人回去就很好了。


    像是坏血病、疟疾、脚气,这是海上常见的疾病。我们叫他海上恶灵,它们无声无息地潜伏在船上,一不留神就会夺走人的性命。


    这些年药物与食物比以往充足了些,减少了一些病情,但海上风暴是凡人控制不了的。


    我们的航线上,有两处风暴频发点。第一站补给必经的孟加拉湾,以及抵达终点时的苏格兰海域。


    每一年,你都能听到船只在这些海域的风暴里全军覆没。晚上仔细听,有时能听到海底传来亡灵哭泣。呜呜呜——,它还会钻入人的梦里。”


    弘昇听着老弗兰克过于逼真的模仿,大白天也难免觉得有点瘆得慌,叫人觉得刚刚有冷风贴着脖子钻入背部。


    “不是吧?在船上能听到海底的亡灵声?这是死了多少人?每年多少船只没了?”


    “嘿!你还问对人了。”


    老弗兰克体现了作为会计的职业素养。


    “不完全统计,像是英、法、荷、丹麦、瑞典等等海船,由海上自然天灾造成的死亡事故,大概每一百艘就有四五艘倒霉中枪。”


    百分之四到五,这个失事率相当高。


    不精准地说,每年从英吉利发出的船只都可能会有四五艘回不来。


    如今没有远程通讯技术,一旦遇上海上事故别指望有救援队伍出现。


    若说对疾病能尽可能预防,对天灾能尽可能避开危险时间段,但死神的第三个杀手锏则是防不胜防。


    “最令人讨厌的,是那些可恶的玩意!”


    老弗兰克说着做了一张鬼脸,然后双臂交叉成「×」状。


    “该死的海盗。近十多年来,越来越猖獗了,每次都能在印度洋上遇到。它们悬挂海盗旗,基本都会有一只大骷髅头与大叉似的两根骨头。”


    弘晖闻言一点都没觉得惊吓,他已经看过船上的火炮装备。大船有四十门火炮,还有一个弹药库。尽管不曾亲历海战,但咨询了威廉船主,如此充足的火力储备足以确保船只行驶过非洲。


    “我听过海盗。这条航线上,他们主要出没在印度洋,等船只经过西非好望角之后,行程就会安全很多。”


    弘晖说,“威廉号的船长与海盗斗争经验丰富,据说十年以来从无败绩。”


    老弗兰克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从无败绩,与船上的日子好过,这是两码事。小先生,等你经历了与海盗船赛跑之后,就会明白这段时间的无聊日子有多难得了。”


    另一边,武拂衣与伪装成男道士的胤禛,也在听威廉聊着海盗的问题。


    说来,此次出海是做好了面对死亡险境的准备。


    去年年底,威廉的口信被转达到京城,大概就表述了一个意思,近些年印度洋不会太平。


    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底,甄家商行与威廉签订了特级珍珠粉化妆品合约,另外还包括了茶叶生意。


    这些暴利生意让威廉必须重视供货商。在听闻甄家兄弟想搭船去欧洲旅行后,当时就提过一路上的风险可不小。


    公元1707年,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国王奥朗则布崩逝,更是加剧了印度洋上的武力冲突。


    奥朗则布颇具争议,其施政手段引起了国内的尖锐矛盾,却将让莫卧儿帝国疆域扩张到三百年中的最大面积,几乎含括了整个南亚次大陆及阿富汗等地。


    几乎意味着尚未完成。


    奥朗则布却很难有更多时间,他是八十九岁高龄病逝,这岁数堪称长寿。


    莫卧儿帝国看似盛极一时,但这位高寿国王死后急速开始分崩离析。


    早在奥朗则布离世的前几年,南亚次大陆上就冒出了一股接一股的反抗皇权势力。


    老国王逝世,宫廷内又是发生了激烈的皇位争夺。中央政权名存实亡,各地割据的时代到来。


    这还不是最乱的。


    欧洲诸国的东印度公司也要分一杯羹,而且还是越多越好。


    西方人又因分属不同国家。欧洲也在打仗,彼此之间的商队抢夺利益变得稀松平常,在印度洋三不五时也会交战。


    如今,整个南亚次大陆到印度洋就是大斗乱。


    在混乱局势之下,趁火打劫的海盗数量增加了,那非常符合逻辑。


    威廉也抱怨印度洋的海盗越发猖獗,他为了巨额利润还是要坚持出航,但甄家兄弟在大清过得富足何必冒险。


    当然要冒险!


    在全球往来越发频繁的时代,温室里的花朵没好下场。


    武拂衣更知道所谓的海盗,尽管也有印度洋的当地人,但更多是欧洲人。


    从十六世纪开始,海盗与私掠船,相差的就是欧洲不同国家给颁发的那张私掠许可证。


    顾名思义持证者可以正大光明抢劫,抢的钱与发证国政府分成。


    假设A与B两国交战,某船长持有A国的私掠许可证也就是奉旨打劫B国的各类船只。


    如果交战中船长被B国俘获,他就会被认定为海盗,而被处死的人不在少数。


    两百多年了,欧洲诸国打来打去,今天是盟友,明天反目为仇。


    海盗一词的定义,在不同国家看来各有不同。我说我有证,但你我是仇敌压根不认。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情况,哪怕是同一个国家或是盟友国的船只也照抢不误。


    此类海盗没有办过一张证,也不管是不是一国人,反正有钱有货的船只都是目标。


    印度洋的消息很少传到清朝京城。


    威廉的口信内容不多,就说了莫卧儿帝国的急速衰败,以及海上局势的混乱不堪。他劝甄家人谨慎出行,真要出来,必须做好一命呜呼的准备。


    武拂衣没有被吓退,胤禛也坚持想出海一探。


    两人合计着向康熙战略性隐瞒的行程危险程度,说了极有可能就走不了。


    到了广东府,把预测情况向登船其余人言明。如果有谁不想去,还来得及退出,最终没有人选择离开。


    弘晖、弘昇、温宪公主也都表示了心甘情愿地冒险。


    前两者初生牛犊不怕虎,后者则是历经生死一线而看淡了。


    总结说来就是死也要轰轰烈烈,而不能困于一隅地死在京城宫内。


    虽然大家都有冒风险的觉悟,但不到真正与死神较量时,很难说绝无后悔。


    “明天一早,船只将要穿越马六甲海峡朝着印度洋去。”


    威廉指了指地图,“我们也将彻底离开大清的庇护范围,自那时起行船情况会变得很不稳定。”


    大清有水师,不常给以商船庇护,但在南海一带也是威慑。


    距离老四出海去东瀛过去了七年,自那之后康熙有逐步关注大清水师。


    两年前,武拂衣在南下考察时参观福建水师战舰。发现康熙在海防力量的布控变化,近年稳步投入经费修造新海船。


    不过,朝臣们的注意力被废太子、八阿哥上蹿下跳被革爵等等大瓜所吸引了。


    大清水师的新船下海,定期对南海巡航,这种新闻很少朝会上听到。


    没特大消息,因为海上没有爆发战事。水师没出什么大动静,也就没有引起多数人的关注。


    如果战舰再开得远一些,过了马六甲海峡入印度洋,那就会发现隔三差五的劫掠大乱斗距离清朝其实并不遥远。


    大清水师没有直面的危险,如今是让西洋考察队勇闯虎穴。


    武拂衣早有计划,要详尽记录沿途各国海盗、私掠船、海军等情况。


    将来总要让大清水师离开舒适圈,来此战火纷乱之地瞧一瞧。指不定还要练练手,应当地之邀维持治安。


    *


    *


    穿越马六甲海峡,耗时两到三天。


    前两天一直风平浪静,没有瞧见任何行迹可疑船只踪迹。望远镜的视野范围内,没有发现任何一面海盗旗。


    十月三十,晦日不见月。


    入夜后,考察队众人三三两两回屋休息。


    船上都是结伴住宿,一旦突发状况能有人帮忙。弘晖、弘昇一间房,胤禟与侍卫凑在一块,温宪带了一位扮成男道士的女护卫。


    剩下就是老四带着武侧福晋。


    武拂衣与胤禛同床而眠。


    九年了,不时同屋就寝,这般生活也是习惯了。


    半夜,武拂衣平躺着忽而睁开眼睛,因为肚子上被压了一条手臂。


    不必说,当然是胤禛的。瞧他睡得正沉,无意识地侧身将手舒坦地伸开。


    回想前几年,胤禛的睡姿非常板正。


    这人一晚上几乎不动,能保持仰卧到天亮。眼下出海了,不受宫内规矩束缚了,身体也就放松了。


    武拂衣想了想,还是很仁慈没把人叫醒。


    正准确轻拿轻放,把阻挠她睡眠的手臂放到另一侧,下一刻却是眼前一黑。


    居然是天旋地转般的灵魂抽离感,它好久没来了。


    此时此刻,骤然突变。


    沉睡的胤禛也是倏然睁眼,仅仅一秒,两人灵魂互穿。


    胤禛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内,灵魂出窍换壳子的滋味不好受,好一阵反胃恶心。


    武拂衣也难免头昏目眩,顺手用力一抓固定身体。


    额!这手感有点奇怪,可不就是用力抓到了胤禛的肚子肉。


    “嘶——”


    胤禛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你谋杀亲夫吗!”


    武拂衣瞪大眼睛,什么叫亲夫?


    不,更重要的是胤禛恶人先告状。


    要不是刚刚禛·武氏乱放手臂,她能在来到这身体后,非常顺手地一抓吗?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哪怕知道印度洋乱了,但得乱到什么程度,竟然让两人互换了?


    轰!


    就听船外海面一声炸响,是火炮声。


    第116章 第一百十六章


    深夜, 海面上火炮声响。


    紧随其后是甲板上传来急促哨声,三短一长,正是海盗出没的意思。


    这下不可能再继续睡觉。


    事前, 威廉就给普及过海上突发状况的各种应急措施。


    海盗来袭时,非战斗人员千万不要出舱门, 谨防被被流弹与碎裂船体砸伤。


    风帆时代, 海船以风为动力,船体主体为木质结构。


    虽然船上配有炮弹, 但不似后来人们认为的落地会爆炸的弹药,而主要使用实心铁弹。


    通常, 船体左右侧舷布置火炮。


    因为射程限制,想要有效攻击就要靠近敌方船只, 然后单侧齐发将实心弹打到对方船体上。


    此时, 船体的木质坚固就很重要。好木头与制作技术,能有效防御小口径实心铁弹的攻击。


    由此看出单独一枚放炮的作用不大, 炮弹数量越多越能有效打击木船。


    实心弹的数量到位,是能砸碎城墙。


    当数十枚实弹齐发将木船击碎,崩裂木头必是四分五裂乱飞,这时非常容易造成人员伤亡。


    越是大型船只, 越能配置多层炮弹, 理论上火力充足战斗力更强。


    实战中却不只考虑火炮数。


    海船的动力是风,风向、风力强弱就成了另一个决定性因素。


    除了实心铁弹,还有一种专门攻击船体风帆的链弹。


    把两个比炮膛口径小的小型炮弹用铁链接在一起。向风帆与桅杆射击,而一旦供应船只动力的风帆被破坏,这船就像是人被打断腿寸步难行了。


    不过,链弹的命中率较低,不是主要攻击武器。


    威廉号配备了左右侧舷共计四十门火炮, 这数量在战舰里属于底层,但别忘了它是一艘商船主要用来运货。


    要说大船的火力值威慑级别足够了,可为什么海盗依旧敢攻击劫掠?原因就在船员专业能力上。


    有武器是第一步,会用更重要。


    如今海战要获胜,需齐发炮弹才能造成大面积伤害。


    通常情况,两船靠近到一定距离开炮,比的就是开炮速度与数量。


    接舷战对于火炮手填充速度、射击角度是否形成一条战线等等都颇有要求。


    实战经验与足量训练才能提升战斗人员的本领。


    但商船主要是为了做买卖,又不是搞剿匪的,商船水手的实战经验如何与整天飘海上抢劫的海盗相比。


    海战发生后,两船距离越发靠近,就不只是火炮攻击。


    用枪相互射击,跳到另一艘船上进行搏击等等,这更要求船员的武力值。


    威廉号的战斗人员专业技能如何?


    武拂衣需要眼见为实,而更要去前线见识与海盗的实战。


    至于非战斗人员不出门,她显然不在这一名单范围内,换回了武氏身体依旧能操家伙上。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平时一直督促胤禛练武的效果来了,让这身体使唤起来也挺得劲。


    “先找威廉,了解情况。听刚才那声炮响是单枚射击,听着像是我方主动开火。“


    武拂衣边说边换好了外套,示意胤禛动作迅速些。


    哪怕船上西洋人不知贾武道长是武侧福晋,但也将其视作甄家雇佣的专业顾问。


    当事涉迫在眉睫的海上交战,有担当的主人家应是责无旁贷地亲自询问战事。既然胤禛回到老四身体内,总该由他带头去问话。


    道理,胤禛都懂。


    眼下没对换身的不适症抱怨一个字,反胃恶心感忍一忍就过去了。迅速穿了外套,但忍不住默默腹诽。


    平时叫老鬼早起上朝不积极,今夜冲向交火第一线,她倒是非常积极。


    别看这人一直喊着要咸鱼躺喊得动听,但灵魂里遗忘不了对惊险刺激的追逐。


    不必每次都说实话。


    胤禛非常清醒,实话实说没有好结果。


    不是他被老鬼推上前线进行实操海战,就是他要担忧老鬼会玩命上。


    废话不必多,直接去往了主控室。


    半途瞧着弘晖等人好奇地开了门,但把连带侍卫在内的人都劝返回房。


    首次遇到海上炮战,一群人全都去围观显然不合适,派出两名代表就行。


    此刻,也别问为什么是雍郡王与武侧福晋冲在最前方,问就是四爷最有话语权。


    一路往火炮发射处走去,又听到了一段响亮的号角声。这次旋律短促而紧张,重复了两遍。


    是暗号。


    海面上,船只基本都悬挂旗帜,以示自己的身份立场。


    但诡计与欺骗无处不在,海盗会挂假旗帜欺瞒对方,等到靠近后迅速切换旗帜进行突击。


    于是有一些号角暗号被编了出来,同一阵营的船可以听音辨识。


    尽管有距离的局限性,但如今海战的有效火炮攻击范围不算太远,对暗号也算避免误伤的一步。


    几秒过去,没有听到海上传来任何回音。


    等来到主控室,威廉已经拿着望远镜瞧着南方海面。


    沉沉夜色并非一片漆黑,前方有光亮,正是某一艘船只的灯光。


    此时,船长史蒂芬下令全速前进,“全体都有,准备射击!”


    威廉瞧见前来观战的两人,“上帝啊!你们怎么来了?外面危险。 ”


    “我们只是看看,不会随意乱走。”


    胤禛说得信誓旦旦,却是不知威廉能否体会「随意」一词的灵性。“情况怎么样了?有海盗船吗?”


    威廉让望远镜的位置,“天太黑,看不清对面的旗帜。它挂的一面国旗是大不列颠旗,但还有一面是黑色底,图案不明显。你可以看看。”


    通常船上会有多面旗帜,一般必有国旗与船只所属组织商会的旗帜。


    威廉号挂了大不列颠旗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旗,但对面的旗帜不明显。


    黑色底,很可能是海盗旗。


    海盗旗以黑底、红底较多,而海盗船挂国旗更多是为了迷惑视线,让被打劫船只误以为是一国就能免于遭劫。


    胤禛没能看清对面黑底旗帜的图案,模模糊糊瞧着像是暗红色图形。他让位给武拂衣瞧瞧,而问威廉,“现在情况不明,是先发制人了?”


    “不错。”


    威廉道出了这些年没被海盗打劫的经验。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我方已经给出了示警炮,又是吹响了暗号。对方没有快速撤离,而且不给回应,这种情况下可以动手了。”


    两船靠近一定距离后,才能有效开炮射击。


    不同于国与国的海战讲究风速、战舰排列等等复杂算计,商船与海盗船的遭遇战比的就是谁炮火猛,谁速度快。


    威廉号在商船内属于大型船,一般海盗都不敢正面攻击,因为炮弹数量比不过,而会采取诡计接近。


    对此,先发制人就是最好地应敌方式。相当于一力降十会,不管三七二十把对方打废了。


    会不会打错了?


    海上有一个常识,船只之间不要轻易靠近。尤其是海盗频发的海域,居然连示警也不回应。


    这种情况下,威廉宁可误伤,否则就是用一船的人命与财富去赌。


    史蒂芬船长调转角度顺风追击,而看到对方船只慢了几拍终是开始调头跑路。


    没有因此停止追逐,而是趁着顺风全力靠近,将第一轮实心弹尽数轰了过去。


    即便不把对方打死,起码要打残到它没力气进犯,不然今夜这船可能卷土重来尤为可知。


    炮弹轰鸣声之后,模糊地听到另一艘传来的咒骂声。


    当两船距离接近后再看对方的船旗,看到了黑底方旗上以暗红色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骷髅。


    可不就是海盗旗的图案,而风中依稀传来的不是英语,像是荷兰语。


    显然,海盗船悬挂着大不列颠旗就是烟雾弹,误导威廉号放松戒备。


    接下来半个小时,史蒂芬船长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十多年从无败绩。


    对于何时下令放炮,攻击海盗船到哪种程度才算穷寇莫追,都有很精准的把握。


    再命水手们迅速检查恢复火炮弹药预备情况,进行重新储备,随时进入预备进攻状态。


    一系列事,船长指挥得当,井井有条。战斗水手们也配合得令行禁止。


    这也就不奇怪了。


    威廉为什么能一直都挺镇定,也没有强制驱赶来旁观的客人,那是得力手下们给他的信心。


    从开始出现第一声炮响,到战事结束海盗船彻底消失在视野内,总计一个小时一刻钟。


    不久,海面恢复了平静。


    苍穹夜幕,繁星点点,让翻涌波浪波光粼粼。


    除了空气里残存的一丝火药味,仿佛没有其他能证明刚刚发生了交战。


    火炮手们在短暂的欢呼后,完全没有兴奋到睡不着觉,都是快速换班去休息。


    武拂衣与胤禛目睹整个过程,瞧着史蒂芬船长与水手们的状态,这是身经百战才有的从容。


    “看来威廉不是吝啬的守财奴,与那些不舍炮弹训练的商人不同,平时他挺舍得花钱。”


    武拂衣推测威廉专门训练过这帮战斗水手。


    这与大部分般商人不同。


    很多商人或是不愿支付额外的炮弹费用,或是不愿给火炮手们加工资,不愿意进行日常训练,而在遇上海盗时采取能逃就不会打的策略。


    毕竟,弹药与助燃火药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而商人更喜欢降低再降低成本,谋求更大的利润。


    “这样做是明智的,有命才能花钱。”


    胤禛说着就见弘晖等人也来到甲板上。


    对战结束了,胜利的号角吹响之后,非战斗人员不出门警告解除。


    西洋考察队的其余人陆陆续续出来瞧个究竟。


    这次一共二十人下西洋,有戴梓这样的火器专家,还有侍卫、厨子、洗衣工等等。


    这会不管京城里的身份,全都对刚刚发生的战事很是好奇。


    弘晖与胤禟精准定阿玛/四哥在哪里,马上凑上前询问经过了。


    其他人因为语言不通,无法向船上水手探听,也就支着耳朵听四爷说战情。


    威廉招呼了两个水手,搬来了一桶朗姆酒。


    “诸位,第一次听遭遇海盗,要不要喝杯放松紧张心情?”


    喝酒,在远洋航行中是稀松平常且无法避免的事。


    因为淡水难以大量长期保存,为了确保日常饮水的摄入量,必然会掺杂酒类。不过,需要控制每天水手们的饮酒量,而多数选择在酒内加入淡水稀释浓度。


    武拂衣一行人的每日饮食由考察队自带的厨子进行烹调,而在饮水方面也是前期自行装配了淡水与酒水。


    既然喝酒避无可避,至少选择自己喜欢与适应的,而不是一上来就要喝朗姆、雪利、白兰地。


    “今夜就不必了。”


    胤禛拒绝了威廉的饮酒邀请,虽然海盗船被及时打跑了,但他依旧在自己的身体里。


    这说明了什么?


    必须继续戒备,远不是喝酒放松的时候。


    多年前,去东瀛先遇海上风暴,再遇到火山喷发。可以说互换状态就像是警报器,不到危险结束不会解除。


    四爷发话,考察队其他人自然也就没有跟着喝。


    这一夜却没有再发生第二次突袭。


    威廉自豪地拍胸口保证,哪怕有敌情,以史蒂芬船长与火炮手们的应战本领,也能有效保证船只安全。


    *


    *


    海船穿越了马六甲,进入印度洋。


    目标前往印度西部的苏拉特,那是东印度公司据点之一,在那里进行物品补给。


    十一天过去。


    威廉很想收回之前的话,哪怕他的手下再能干,弹药再充足,但也架不住海盗一批接着一批轮番上。


    今年邪门了,还没到印度补给点,居然遇上了前前后后二十波海盗。


    虽然威廉号保持住了场场战事胜利,却也面临了弹药耗尽的窘境。还有一天一夜抵达苏拉特,只能再进行一次强攻轰炮。


    威廉默默向上帝祈祷,不要再遭遇海盗了,要打也要等他靠岸补充了火力再打。


    不过,他也暗暗嘀咕今年遇上海盗的数量好离谱,是平时的六七倍之多。


    尽管知道南亚次大陆局势混乱,导致印度洋也乱了,但海盗猖狂的程度超出了预计。仿佛满印度洋的海盗就戴着他一只肥羊宰。


    威廉虔诚地做起了祷告,上帝保佑,霉运退散。


    客舱内。


    武拂衣与胤禛面面相觑。


    两人也了解到了今年海盗多到离谱的情况。


    现在该怎么说呢?要不要否认一波他们与霉运之神的绝不存在特殊关系?倒霉蛋,绝不是自己。


    第117章 第一百十七章


    “我认为, 这次被海盗们轮番盯上与霉运无关。”


    武拂衣率先摆明态度,说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自己与霉运之神不存在任何私人交易。


    摆事实, 讲道理。


    “奥朗则布两年前去世,莫卧儿帝国的分裂崩塌导致震慑印度洋的官方势力缺失。威廉也说了,欧洲陷入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好些年了。


    诸如法兰西、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荷兰、英格兰、葡萄牙等等国家都被卷入其中。各国在欧洲打,各国海贸公司在印度洋也冲突不断。”


    因此, 海盗趁乱而出。


    威廉号是一艘大船, 以往海盗们不敢轻易招惹。但人为财死,新来的难免想着要火中取栗。


    胤禛一本正经地点头认同, “你说得很对,外部环境混乱不堪, 才是接连遭遇二十拨海盗的原因。”


    否认时,态度要坚定。


    总不可能因为他与老鬼登船带偏了威廉号的运气,这就是非常荒谬的无稽之谈了。


    否认之后, 正视问题。


    “尚有一天一夜才能抵达补给点, 船长的意思是换一条航线。多增加三个小时行程,但能避开守株待兔的海盗。”


    威廉号因为珍珠生意出名, 此前三四年走了同一条航线,可能被海盗给摸清楚了。现在船上的炮弹存量告急,不如临时改道, 也许能避开有心蹲点的海盗。


    胤禛认为史蒂芬的提议可行,而考察队能做的是保持警惕。


    靠岸之前, 随时做好准备再度发生战事的可能, 该躲的人及时藏好,该参战的反应出击。


    船上的火炮手们经过持续十天的轮番作战,整体精神状态都已经很疲惫。


    火炮弹药告急意味着远攻失效, 枪战与近身短兵交接的可能性增大,那么交战地点主要就在甲板上。


    “希望接下来的二十几个小时换了航道后能一路太平。”


    胤禛却没有抱有太大希望。


    根据经验,他还在自己身体里,那就是有针对老四的危机尚未解除。


    或者,一旦远离的大清疆域,两人灵魂互换的魔咒就解除了?


    上次出海去东瀛也半途海上互换。


    与此次不同,那次一个人留在京城,一个人在海洋上。或许两人同时离开国境才行?


    比起乐观猜想,前方仍有潜伏危机的可能性更高。今夜睡得不能太沉,倍加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此时,酒窖内闪过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络腮胡一个在门口望风,另一个刀疤眉打开了酒桶盖朝里面灌入了粉末。等做完一切,检查现场没有留下痕迹,迅速撤离向底层水手舱。


    打开舱门,里面已经有一个人,是老会计的年轻学徒强森。


    “刀疤,情况如何?”


    强森问,“酒桶里都加了昏迷药?”


    “一切搞定!”


    刀疤眉颇为自信,“外侧那排的五桶酒全部给下了药。这玩意喝了,保证整船人都会睡着。“


    远洋航行的规矩,酒水由船长与指定船员采买,而其他水手不得私自带酒上船。未免饮酒过量醉醺醺的,无法进行正常工作。


    强森是老会计的助手,找机会接触酒库钥匙就偷配了一把,控制水源约等于控制整个船只。


    每天晚餐定时发放酒水,确保水手们不口渴。利用这个习惯,就能找到药倒整船人的机会。


    比起白水容易被发现味道有异常,往酒里下药更不易被发现。


    选择今夜下药,也是因为淡水储备见底。前些日子还有人不喝酒,但行程越接近补给点,越是缺少足够淡水,人人都喝酒了。


    络腮胡长得壮实,可胆子没有另两人胆子大。


    他缩头缩脑地问,“等一船人被药倒了,确定红头海盗们能在天亮寻来吗?史蒂芬换了航线,万一要是没遇上怎么办?我们三个人明天要怎么办?”


    强森直接一巴掌拍向络腮胡的脑袋。


    “少说晦气话!这些都在算计中。威廉号接连被海盗攻击,火力储备告罄,换航线保安全,让我们能成功偷袭。”


    刀疤眉也是附和,“对,东方还有句话。螳螂杀掉了蝉,但没想到黄雀在后面。我们就是能一夜暴富的黄雀。”


    事出反常必有妖。


    威廉号返航遇上数量多到离谱的海盗袭击,不只是印度洋局势混乱,而是出了内鬼。


    强森、刀疤眉、络腮胡,三人与新到印度洋的红头海盗团达成了秘密协议。


    里应外合打劫威廉号,掠夺船上的天价货物,然后向船主威廉家发出勒索信索要一大笔赎金。


    那还远远不够,劫掠的重头戏在清朝旅行团身上。


    强森正是听说有一波清朝人要搭船去欧洲旅行,让他开始萌生了抢劫的想法。


    甄家做着珍珠生意势必极其有钱,如果成功绑架勒索,做完这一票是后半辈子吃喝不愁。


    不怕被寻仇。


    再也不来远东,也不回英国。有钱在欧洲其他地方生活,距离很远怎么可能被找到。


    问题在于红头海盗团很穷。


    初来乍到印度洋,要枪没枪要炮没炮,是在一众海盗生态链的最底层。除了能凑足人头数,装备实在差到捉襟见肘。


    与威廉号硬碰硬,恐怕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就要用点子智慧。


    强森让红头海盗团把威廉号的航行时间透露出去,给其他海盗组织知晓。唆使他们打头阵消耗船上的弹药储备,更是消耗火炮手、枪击手的体能精力。


    从马六甲到孟加拉湾,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水手,应对持续不断的海盗来袭也疲惫不堪。


    这就是最佳下药时间。


    内应三人把一船人都给迷晕放倒。等红头海盗团的五十人靠近,那就能毫不费力地劫船绑架肥羊。


    计划实行得挺顺利。


    威廉号在连续作战十多天后,船员们全都尽显疲态。也没有意料之外的海盗团冒出来摘夺胜利果实。


    络腮胡却仍有些惴惴不安,“给酒桶下药,其实不能把所有人迷晕。二十个清人的酒水是自行准备的,今晚他们发现情况异常怎么办?”


    “撒旦啊!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刀疤眉翻了白眼,“数量碾压,你懂不懂?我们有五十三个人,那些黄皮才二十人。而且瞧瞧我们。”


    刀疤眉拍了拍胸脯,又是举起手臂秀出二头肌。“看到了吧,我们很强壮,那些清人如何能比!”


    强森显然也信心满满,“刀疤说得对,红头海盗团只是没火炮,但近身战非常出色。更不用担心火力问题,船上没炮弹,那些枪支本就不怎么好使,海上潮湿不易开枪。不然史蒂芬也不用临时改道避免再遇海盗。”


    “另外,我打听过了,清人的近身战斗力真的不行。“


    他自诩在用脑子打劫。借着甄家两个少年与老会计聊天,他也装模作样地问了好些事。


    “甄家是个大家族。负责生意的珍珠王排行第九,而这次来的另一位主人排行第四。


    论武力值,老四在兄弟中最差,随便谁都能压着打。据说老大很强,但他没有来,对我们是非常好的消息。”


    强森就有了计划,“我们的目标是越多赎金越好。今夜抓人目标出了威廉之外,主要瞄准四个人,甄家的老四、老九与那两个少年。”


    “我懂了。”


    络腮胡明白柿子要挑软的捏,而他的胆量叫他想抓住轻松的活。


    “一会就让我去抓甄老四,但他和一个东方巫师住……”


    络腮胡刚刚冒出的捡漏勇气又憋了,“那个巫师该不会魔法吧?”


    “涨涨记性,贾武是个道士!”


    强森没好气地再敲了一下络腮胡的脑袋,这人瞧着最强壮,怎么胆子最小呢?


    “瞧你怂样!哪有什么魔法,有的话还要火炮做什么?直接把人咒死不就行了。”


    刀疤眉可不想最后一步坏事,让络腮胡这个胆小鬼绑人说不好会被反制。


    “胡子,等一会你还是呆在甲板上,劫人的事不用你动手。”


    络腮胡被狠狠鄙视了,他的心里非常不开心,但没有再开口去争辩。


    嫌弃他不够勇猛,鄙夷他是懦夫。你们凶猛,凶猛到说不定被一个不留地反杀。


    呸!呸!呸!


    络腮胡很快收回心中诅咒。


    暴富的机会近在眼前,强森等人绝不能失败。他被瞧不起也不要紧,只要说好的分账钱到位就行。


    底舱内,三人很快结束密会,立刻返回自个岗位。


    威廉号船员共有一百五十二人,疲惫应对接连海盗侵扰后,没人留意到有三个人曾经悄悄离开过半个小时。


    晚饭按时开始,照例按人头配给酒水。


    餐后两个小时,船长史蒂芬就开始觉得头昏想睡。


    如果是刚刚离开广东,势必会察觉到这种睡意来得古怪。


    但接连十多天的高强度海战让他精疲力尽。吃饭前就想小憩睡一会,而饭后困顿更是正常。


    “沃夫,你来守一会。”


    史蒂夫叫来大副接班,他回了船舱是倒头就睡。


    嗜睡仿佛会传染。


    一个接一个,传遍了整艘海船,就连控制风帆的水手也是哈欠连天。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有人强撑着想要找船医瞧一瞧,但到半途就脖子被重重一击痛到失去了意识。


    刀疤眉将手里的棍子放在一旁,把被他打晕的船员拖拽至一间空舱。


    海船的舱门不全部支持反锁,但能在相邻两个门把手上架一根长长的棍子,顺利把两个舱门都从外封住了。


    下了药,还要监测药效。


    虽然强森、刀疤眉与络腮胡只有三个人,一对五十的监测听起来有难度,但只要分批击破就行。


    晚饭后两小时,船员们的四分之三都进入休息状态,只剩三十多人夜间值班。


    这下要对付的人数降低到一对十二左右,先把感知敏锐的那一批人彻底放倒,而要特别注意别惊动乘客区。


    唯有二十个清朝人没喝下了药的酒,等红头海盗团登船再一起他们。


    夜晚,九点半。


    武拂衣走出了客舱,睡前再巡逻一圈。


    船上的战斗水手都已经很疲惫了,越是这种情况下越是要提高警觉心,不知他们能不能撑过抵达补给点前的最后一晚?


    船舱过道一片漆黑,听不到一丝人类活动声响。


    没有敌袭的夜晚,威廉号就是这样静悄悄的。


    威廉禁止船员们过度娱乐,那会让他们没精神干活。船员们除了值夜班,多数遵守着日落而息的海上作息。


    不过,今夜的安静指数比以往更深了些,向着死寂发展了。


    武拂衣举着一盏烛灯,穿过狭长走道。


    烛火幽幽,唯有自身不清晰的影子出现在地面上。


    “嘎吱——”


    木地板发出固有声响,在死寂的夜格外刺耳。


    好似地面幻化出一张怪物巨口,它对经过的路人使劲一咬。尖牙利齿碰撞出嘎吱声,遗憾于没能咬碎来人的脚踝。


    此刻,武拂衣忽然脚下不稳,船体不知怎的突然左右摇摆。


    好似有一股巨浪袭来猛地抓住了海船,非常轻蔑随手一晃就让船体倾斜,轻而易举地彰显出自然之力的可怖。


    单手扶墙,稳住身体。


    没有听到熟悉的敌袭警报号声响起,这让船体突然摇晃看着就像是单纯遇上了海浪变化。


    晃动没有持续太久,五分钟后就渐渐重新平稳。


    可以继续向往上层走了。


    这是准备去火炮手值班室与驾驶舱看一看。


    今夜临时换了航线,史蒂夫船长应该亲自掌舵,确保不会出现纰漏与错误。


    刚上楼梯,只听头顶传来密集脚步声。


    有一群人正从甲板上往下走,粗略估计人数起码有十个朝上。


    是水手换班吗?


    正思忖着,上方出现了光,有人举着火把下楼。


    这一刻,一下一上,楼梯上两处火光倏然撞了个正着。


    武拂衣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红头发的白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左手举着火把的,右手握了一把大刀。


    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他们不是红头发,但都缠着红色头巾,也都举着大刀。


    刀柄有些旧,而刀尖上赫然残有红色血液。


    血没干,顺着刀背向下坠落到地面,残忍昭示着刀刚刚伤害过生灵。


    “瞧!我们撞上一只送上门的黄皮肥羊!”


    火把男猖狂大笑,操着荷兰语,“哈哈哈,这是给我省了撞门的力气,看我怎么把他一把抓住。“


    说着,火把男举着刀,带头冲了下楼梯。


    就听他身后的有人喊,“卡尔,要活的!别砍头,砍手砍脚,我们的目标是赎金!”


    武拂衣见此一幕,迅速掉头冲入漆黑的走道中。迈入走道前,取出猫头瓷哨用力吹了一下。


    “哔——”


    刺耳响亮的哨声,刺破了死寂的船舱,却不指望船上能有多少清醒的人。


    此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威廉号近来接连遇上海盗,其数量远远超过往年。这种不正常不是走了霉气,而是人为阴谋。


    为的就是耗尽船上战斗人员的精力,以及彻底消耗将储备充足的炮弹。


    刚刚船体摇晃,不是遭遇了风浪,而是一群陌生面孔的海盗登船了。


    为什么没有人发出警告?必是有内奸作祟,或是在食物中动了手脚,让精疲力尽的水手们彻底没了反抗能力。


    一声哨响,不可能唤醒被困的船员们,但能示警考察队一众。


    武拂衣窜入了黑暗走道,一把熄灭了烛台。


    当然没有逃跑,而利用地形,侧身藏入一个角落。


    十秒后,卡尔举着火把叫嚣着追了过来。


    “居然还敢跑!你以为逃得掉吗!要是你大喊投降,我就仁慈些只砍断你的一条腿。”


    说着,冲入走道,但没能看到前方有人。


    正想招呼身后的海盗们快些一起去追杀肥羊,但在扭头一瞬忽然觉得脖子一冷。


    “呃!你……”


    卡尔瞪大了眼睛,就见黑暗角落里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戴着黑色手套,正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


    怎么会这样?


    上一刻,还想要把肥羊给剁脚后绑了,但这一刻自己就遭遇割喉。


    卡尔颈动脉鲜血喷溅,意识迅速模糊不清栽倒在地。


    至死,他也没能看死神的真面目,是不是他刚刚在喊打喊杀的肥羊?


    武拂衣面无表情地站在阴暗角落,淡淡扫了一眼死不瞑目的火把男。


    随即,一脚彻底才灭了落在地上的火把,这让整个走道彻底陷入黑暗。


    “卡尔,你在搞什么?怎么把火灭了?”


    卡尔之后,还有八个海盗陆陆续续下了楼梯,哪想到前方的火光突然灭了。


    没有回应。


    走在最前方的海盗猛觉不对,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不好!


    有埋伏!


    拔腿想跑,却已经迟了。


    转身那一刻,忽然觉得耳边有风。根本来不及躲闪,脖子上挨了一刀,陪着卡尔一起去见死神了。


    咚!


    第二名海盗被诛杀,朝后倒去砸在了身后同伙的脚背上,发出了一阵闷响。


    “啊——”


    第三名海盗猛觉脚上一痛。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觉脚腕外露的皮肤发痒,是被毛茸茸的东西给蹭到了。


    “见鬼的!什么东西!”


    这个海盗抬脚就踹上一秒砸在脚上的东西。


    砰的一脚,让他僵在了当场。脚感清晰,他踢到了一张人脸。


    “啊啊啊!我和你拼了。”


    他大叫着挥动手中的大刀,而这个时候其余人当然发现了情况有异。


    队尾的海盗没有逃,七个人一起上冲向漆黑的走道。


    有人取出了火折子,试图制造光亮,以而能群体围攻目标猎物。


    火折子亮了。


    幽幽光线,却没能让他们成功猎杀,而是照亮了自己通向地狱之门的血路。


    昏暗走道,海盗们叫嚣挥动着大刀劈向了要抓捕的贾道士。


    刀光血影之中,八个人却根本没能砍中一刀。猎人与猎物的角色不以人数多少而决定。


    仅仅四分钟,七个海盗一个接一个倒在了血泊中。从甲板上来了九个海盗,眨眼间竟是只剩下一个活人。


    “哦不!死神,您放过我吧。”


    络腮胡再也没了一开始的猎杀勇气,双腿哆嗦着站到墙角。一把扔掉了刀,双手举过头顶投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给带路的这一队,居然会遇上死神!


    强森与刀疤都看走眼了!


    这个东方巫师就是会魔法的,才能轻而易举地反杀海盗。比诅咒还要恐怖,这个道士手里有死神赐予的匕首。


    武拂衣认出了络腮胡,今夜他的头上绑了红头巾,此前这人是在厨房杂物间做事的船员。


    不必说,这就是内奸之一了。“别废话,你们一共有几个人?是不是在晚餐里下毒了?说清楚些,否则永远都别说了。”


    络腮胡倒豆子似地交代:“我说,一共五十三人。我、强森、刀疤埋伏在威廉号上,今天在酒水里下了迷药让船员们都昏迷了。


    红头海盗团四十五人上了船,还有五人留守在海盗船上。这次是想搞绑架换赎金,不会把一船人都杀掉的。”


    “不杀人?我听得懂荷兰语,刚刚那个红头发的刀尖也有血迹。”


    武拂衣语气冰冷而讥讽,“海盗登船时,有昏迷的水手恢复了部分意识,未免他示警,你们已经把人灭了。不是吗?”


    络腮胡被说中了事实,只能一个劲地摇头,“但我不是啊,我只要钱而已。”


    “要钱,就把肉票的腿砍断,不让肉票逃走。一旦交了赎金,你们能不把人灭口?”


    武拂衣根本不信海盗的信誉,这就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


    更要担心的威廉号一船人的生命,如今令人昏迷的毒剂很不好说有什么后遗症。


    不废话,先直接挑断了络腮胡的手筋脚筋将人绑着关到了一间舱房里。


    从他口中获知,四十八个海盗从甲板的四个入口分别下到船舱内。


    武拂衣迅速朝着客舱方向去。


    海盗团的主要目标是值钱的人与物,威廉船主已经喝了迷药被放倒。那么海盗们首先要去迅速制伏的就是分开饮食的考察队一行人。


    本就被告诫要保持警惕的考察团众人,在听到了哨声后都是防备了起来。


    弘晖、弘昇与温宪都没有冒然出门,遵守了事前四爷的嘱咐听到哨声先紧闭房门。


    海战炮击也好,登船后的近战也好,躲在房内能暂时避免正面流血冲突,而不是出去送人头。


    话是如此,胤禛本人没能在房内留守。


    一听到哨声响,就知道武拂衣在巡查时发现了敌袭,但为什么船上的号角声没一起响?


    瞬间,他也想明白了所谓霉神降临威廉号,背后真相是有内奸作祟。


    胤禛抄起佩剑就敲响了隔壁侍卫的门。让孩子们与妹妹躲好,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要躲在屋内。如果威廉号上的水手都被暗算失去了战斗力,那么总要有人正面迎敌。


    “四哥!我听到了哨子响,是不是有谁再搞黄雀在后?”


    胤禟也是抄家伙出了门。


    他的脑子转的不慢,瞬间也想到了为什么一路上遇上那么多海盗,就是有人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此次,共有六名侍卫跟着出海。


    这会八个人严阵以待,而不久听到成队的脚步声从走道楼梯口传来。


    火光中,看到了头戴红头巾的海盗们。


    一场遭遇战说来就来。


    八对十二,海盗们也不算人数占优。


    本以为清人的战斗力不行,但没想到真刀打起来没能讨到便宜。


    康熙能把两个儿子放出门,给配给的都是实打实的精锐护卫。


    不能说是身经百战,也是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体型不是彪形大汉,这是为了配合低调微服出行的整体队伍形象。


    强森与刀疤眉带队,没想到居然碰上了硬茬子。


    不多时,海盗们居然处于下风了,接二连三地被清人打倒。己方的战绩呢?只是割伤了对方几人的手臂。


    这怎么行!


    强森嘶声力竭地大喊起来,“卡尔、老约克、艾伦先带人来客舱!”


    然而,他的数次喊叫没有得到回应。十分钟后,一队十二人或是被杀或是被俘。


    强森想不明白为什么后援迟迟没来?


    难道是船只太大听不到叫喊声?不应该的,起码卡尔一队人朝着货舱去,那里是能听到客舱走道的大声呼喊声。


    不多时,就有答案了。


    强森等人被押送去船长室,沿途就撞见倒在血泊里与被反绑堵嘴的海盗们。


    这是谁干的?


    不不不,不可能是拿着匕首却面色如常的东方道士做的。以一杀百,这是传说里才有的桥段,怎么可能发生在威廉号上?!


    此刻,比海盗更懵逼是胤禟。


    胤禟看着伪装成道士的小四嫂武氏,这人正放倒了最后一个海盗。


    怎么回事?据说船上现有四十八名海盗。在他们下甲板的短短二十分钟内,其中有三十六人都或死或伤于武氏之手?


    武氏这么凶残,四哥知道吗?他到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侧福晋啊?


    胤禟脑子一团浆糊,明明刚才他还能分析海盗的阴谋,此刻却根本不能思考了。


    又转头去看四哥,发现他神色如常。


    很好,这是代表四哥知道枕边人的真实属性了。难怪了出门要带武氏,这是带着一个很好用的保镖吧?


    胤禛如何不知眼前这一幕有多离谱,强撑住了面不改色心不跳。


    哪怕武氏的形象在考察队的这些人眼中朝着一骑绝尘的古怪方向去了,但只要他足够镇定,之后一切都能自圆其说。


    气氛一度诡异寂静。


    胤禟不得不多想,朝着四哥投去了古怪眼神。「四哥啊,平时在家里就不怕被打吗?或者说,你就是有那种受虐的喜好?」


    胤禛看懂了老九的眼神。


    此刻只想说,有的事,他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118章 第一百十八章


    威廉号上的四十八名海盗或被杀或被俘。


    这却还不够, 除恶务尽,要将海盗船上的留守五人也都给尽数抓捕。


    络腮胡投降最快, 一张嘴把海盗船的情况都交代了。


    留守者武力值、船上压箱底的两把燧发枪, 就连老巢所在地都吐露出来了。


    别看海盗们有枪,但没有弹药。


    另外,海洋上对于火药储存有讲究, 受潮点不燃是常有的事,所以近身搏击依旧使用冷兵器。


    三十多个海盗都处理了, 贾道士·武氏的武力值也暴露了,索性也就不装了。


    武拂衣不搞批皮伪装,没有换海盗服戴红头巾, 先朝着海盗船的风帆先放了三支“火箭”。两船距离非常近,未免对方开船逃跑, 烧掉风帆是最快捷做法。


    这一操作逼迫留守海盗不得不全部都上甲板救火。


    其中也有人想要依样画葫芦反烧威廉号的风帆, 但区区五人不足为惧。


    不必跳船搏杀,趁着海盗们混乱救火, 以百步穿杨的箭矢攻击就行。


    威廉号的弹药库进出严格,但冷兵器库的管制很少, 不上锁可以拿到一定数量的弓箭。


    现在正好给侍卫们派上用处, 至少一对一能把对面的海盗都给解决了。


    最后的海盗清除行动很迅速, 前后仅仅六分钟, 海盗船上的留守者全部覆没。


    红眼海盗团的黄雀计划在一夕之间彻底告吹。强森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自己怎么会输在一个清朝道士手上?


    难道说曾经听闻的传言都是真的?


    东方巫师邪性得很, 不要挑衅, 否则会变得不幸。


    觉得不可思议的不只是海盗。


    六名侍卫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听从皇子侧福晋的指令。


    心服口服地接受被指令,唯命是从地进行清除海盗行动。反抗与不服,这些念头在绝对实力面前顷刻化作烟尘。


    俗话说,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俗话也说,将用巧计,以一敌百。


    今夜有幸遇上后者。


    哪怕武氏扮成了贾道士,但毫不影响她以雷霆万钧之势克敌制胜。


    胤禟旁观全场,忍了又忍没能忍住,蹑手蹑脚来到四哥身边低语。


    “弟弟今天信了,像是秦良玉这般的巾帼女不只流传于历史。四哥,你真是有胆量,放任侧福晋往这方面发展。”


    说着,流露出由衷佩服且支持的神色。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没有为武氏的勇猛杀敌而感到任何不妥,反倒越发欣赏四哥稳重表象下的离经叛道。


    离谱,刺激,搞事,甚好!


    胤禟继续道,“四哥,你放心。海上发生的事什么该告诉汗阿玛,什么不该说,弟弟都听你的。


    随行的这些人要是不听话就用钱堵他们的嘴。这钱包在弟弟身上,就当是礼金随份子了。庆祝我们顺利逃生,也庆祝四哥有得力保镖,哦不,是贤内助。”


    胤禛瞧着老九狗狗祟祟又无比崇拜的神色,真是叫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再听老九的这番说辞,瞎说什么大实话,让人很不好接话。正想说谁稀罕那些钱,但胤禟给得太积极,老鬼也杀敌辛苦,又凭什么不要幸苦费呢?


    堕落了,居然这般思考问题。


    胤禛深知不能被老九带偏,非常熟练地转移话题。”走吧,还有不少事做。这些海盗用了迷药兑酒,连威廉号的船医也被迷晕了。现在要把威廉、史蒂芬船长给强制唤醒。”


    考察队也带了随行大夫。


    廖杏不是太医,而是对解剖术感兴趣,上京去解剖研究所自荐的民间大夫。他希望能见识一番欧洲医术,冒着危险请愿出海。


    现在只能由廖大夫先给一船被迷倒的人治病。


    海盗们只管下毒不管解药。


    买药的强森交代,药物是从意大利商人手里买的。据说卖家颇有来历,家族曾经以擅长下毒而闻名。


    药物的来历孰真孰假不好说,但药效恰如商人保证的管用。服用后两到三小时昏迷嗜睡,而基本要过一夜才能苏醒。


    根据廖大夫的诊断,药粉中含有致幻与昏迷的曼陀罗成分,船上没有对症的药材做解药。最直接的催醒方法是外部刺激,比如浇冷水、针灸刺激等,能让人维持短期清醒。


    马上行动起来。


    因为海船具体要往哪里开?红头海盗怎么处理?靠近印度补给地后的注意事项等等,这些都要威廉与船长给建议。


    武拂衣换下了沾血衣服,她也没有闲着。


    先去隔壁海盗船上转悠一圈,确保把能薅的羊毛薅了,又是开始挨个审问活下来的二十个俘虏。


    红头海盗团是新成立的,这次被一网打尽而老巢也没值钱东西,但也能从他们身上挖到有价值的情报。


    比如他们对印度洋的了解如何?其他海盗团的分布情况如何?海盗们通常怎么选择肥羊?要如何进行销赃等等。


    集思广益,弘晖、弘昇、温宪公主也都提出想各自了解的《一百个海盗冷知识》。


    汇编成册,它能成为纵横印度洋剿匪指南1.0版。


    武拂衣可没忘了计划要让让大清水师来印度洋转一转。和海盗们对战是名正言顺的实战训练机会,而且还能维护区域稳定。


    而就她个人而言,今夜挑翻红头海盗团根本不叫事。这点战绩就连塞牙缝也不够,完全没有必要炫耀什么。


    有关将来会不会再来印度洋搞几票大的?将来的事就等将来再议。


    以武氏的身份搞这波操作没啥问题。


    温宪已经习惯了。早几年一起南下考察,一起扮成道士,可不就要演一行像一行。


    回忆过往,武氏扮成道士也给人画过遗像。给人跳大神,帮着搞过送葬仪式,这些事自己也有参与。


    往事也很荒唐。


    荒唐也是一种本领。假设武侧福晋没过人本领,也没法跟着四哥出行。今夜不就展示了武氏精于武功的新特长,没什么要大惊小怪的。


    至于这功夫是怎么练成的?


    温宪认为很好推测,就是天赋异禀。


    武氏的生活轨迹很好查。除了跟四爷外出,就是在四爷府或是北郊庄子生活。她进行了一些武术培训,效果就是比其他人要好。


    温宪劝侄子,人有所长,不必太羡慕别人的天赋。不要盯着天赋带来的好处看,也瞧瞧伴随而来的危险。


    试问弘晖愿意额娘乌拉那拉氏在生死边缘徘徊与海盗搏斗吗?更重要的是一心向佛的四福晋本人也不爱这般打打杀杀。


    弘晖都明白,阿玛一直鼓励府内众人强健体魄,最好是保持一定的运动量。


    就他自己来说,被阿玛水里山里搞特训,那种辛苦滋味真是不堪回首,想来武侧福晋也是吃足了苦头。


    都是吃苦人,谁也不说谁。


    他自认为解开了心底谜团,为什么阿玛每次出行带着武侧福晋?


    一定是在特训过程中,阿玛发掘了一位隐藏的武学天才,而偷偷给安排成了杀手锏保镖。


    身为人子,这种大实话真不能说。


    能做的就是对于今夜的剿灭海盗经过保持平常心,而且让五叔家的弘昇跟着一起守口如瓶。


    于是,诡异的平和出现了。


    考察队的知情者默认了武侧福晋是武学天才,被四爷人尽其用地当做了王牌护卫。


    好一个雍郡王!


    真是城府颇深,胆大无比。


    外界谁也想不到皇子会训练侧福晋成为安保底牌。


    其效果有多出其不意?从今夜红头海盗一败涂地就能窥见一斑。


    真正的真相?


    武拂衣也好,胤禛也好,都已经不在意那些被外界误读的事。互换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换的两个人知道。


    考察队队员的心理或多或少遭受冲击,但都表现出了强大地对离谱人事的接受力。


    另一边,威廉号众人就比较惨了。


    喝了掺药的酒,被冷水泼、被针扎,好不容易勉强清醒,但是四肢无力、脑袋昏沉的症状仍未改善。


    船主威廉恨不得把红头海盗团的所有人都大卸八块,但这种事就别在船上做了,清理行刑现场很麻烦的。


    眼下,就有好几处战场也清理,是与海盗发生遭遇战的走道与楼梯。


    残肢鲜血,不好意思让清朝考察队的人收拾。


    乘客帮忙擒获海盗,避免了船只被劫,货物被抢,一船人的性命被杀,难道还要人给清理残局?


    威廉表示免去考察队的船资,为表感谢负责考察队的欧洲境内旅行所有费用。


    对待格斗王·道士贾武的态度尤其好,甚至恨不得挖墙角,请这样以一敌百的高人留在船上做安保顾问。


    武拂衣坚定拒绝新工作邀请。


    且不论真实身份,哪怕她明天真能成为没有束缚的游方道士,自己买艘船环游世界不香吗?怎么可能再做打工人。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但可以代驾大型风帆海船。


    水手们全部中药而体力不支,距离补给点还有二十六小时的航程。不能等药效过去再开船,万一再遇上海盗来袭怎么办?


    尽管红头海盗团已经被擒,而此前遇上一拨拨海盗与他们的黄雀计划有关,但谁也不敢拍胸脯说没有计划外的海盗偷袭。


    这种情况下,尽快靠岸才安全。只能由考察队众人现学风帆海船驾驶术帮忙代驾。


    胤禛学得很认真,力求创造一天练成老水手。不是争强好胜,而是忧患意识咆哮着。


    红头海盗搞打劫的起因与老四有些关系,老四是被当做了最大的肥羊。如今,一众海盗被团灭,但他为什么还在自己的身体内?


    警报不能解除!


    万万没想到,脑袋里的警报一悬就是六个月。


    威廉号由考察队代驾,在计划时间内平安抵达了印度补给点。


    在当地休整了二十多天,水手们休养生息,彻底平复了被下药后的身体虚弱。


    弹药库也被重新填满,购买新一批酒水替换了被下药的酒,又是搞了新鲜水果与食物的补充。


    以大清历计算,康熙四十九年的除夕夜,海船再次扬帆起航。


    海船从印度南端出发,穿过了印度洋到了非洲,再次进行补给后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


    一路北上,再进行了三次补给,穿越英吉利海峡就要驶入伦敦。


    海上半年,胤禛从饮食起居到个人卫生都保持着谨慎警惕。


    由于一直没有再回到武氏身体中,生怕哪一步出了错,让自己倒大霉。


    偏偏,无事发生。


    在戳破红头海盗的黄雀计划后,从印度出发的航程没有再遇上程度离谱的海盗侵袭。


    虽然再发生过五次火炮战,但那都在常规数量范围内。


    另外,下药事件给船员们带来的经验教训,让众人对饮食安全格外在意。这减少了病从口入的几率,船上生病的人也比往年少了。


    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仿佛应了那句否极泰来。


    印度洋上甚至流传出了东方巫师大战欧洲海盗的魔法故事。


    什么以一敌百,什么可怕的三大死咒,还有「贾道士,印度洋新一任守护神,究竟是哪个真神转世?」等等荒诞的讨论话题都流传起来了。


    故事很热闹,海面很平静,持续八个月的远洋航行就要抵达终点。


    明天中午,即康熙四十九年五月二十四,威廉号即将抵达伦敦。


    威廉与船长史蒂芬也比往年小心了,表示庆祝活动等脚踏实地上岸再说,他不希望发生临到家门口的事故。


    海船上的最后一夜,没有欢庆,照常作息就寝。


    半夜,武拂衣平躺着忽而睁开眼睛,因为肚子上被压了一条手臂。


    不必说,就是胤禛侧睡翻身时把手臂压了过来。她正要将这手臂从肚子上挪开,但半途停住了动作。


    这一幕是不是有点熟悉?


    对了。半年多前,海船穿越马六甲海峡遇上第一次海盗袭击时,可不就是同样的场景。


    这算什么?逃生二周目上线?


    武拂衣侧头,很快敏锐地发现不同之处。


    上次胤禛无意识伸了手臂,而人还在熟睡中。今夜,他的呼吸频率变了。刚刚侧身之后,这人醒了过来。


    既然意识醒了,居然不把手臂拿开。


    是把她肚子当软垫了?搁着很舒服吗?可她不舒服。


    武拂衣眯了眯眼,耐心等待几秒后,一把捏住了胤禛的鼻子。装啊,看你能憋多久!


    胤禛无法正常呼吸,只能睁开了眼睛,拉开控制他呼吸的作乱之手。


    本为避免尴尬装睡,那就能装作从来没有不良睡姿。


    他还是那个一夜到天明,睡得宛如僵尸躺尸的四阿哥,而不是放松到侧睡顺手搁人肚子的阿四。老鬼为何要戳穿他!


    “你又谋杀亲夫吗?”


    胤禛先发制人,“半夜扰人清梦,你想干什么?”


    这次,武拂衣一针见血地纠正了用词。


    “亲夫?这称呼名不副实,徒有其表,而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你清醒点,这名号没必要说。”


    胤禛冷不丁听到大实话,心情瞬时跌到谷底。


    十年了,蓦然回首两人竟然已经相识十年了。


    哪怕一开始是假戏,但自己也不知不觉间投入了真情实意。武拂衣究竟有没有心,怎么可以就用逢场作戏来概括这十年的相处。


    自己积压心底的情愫正要爆发,但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眼前这一幕场景是不是有些熟悉?在马六甲海峡遭遇第一波海盗,海上两人互换灵魂之夜,发生过类似的对话。


    一时间,床头陷入古怪的沉默。


    胤禛一会想着为自己正名,一会又不得不理智思考至今没有换回来的原因。最终他憋出一句话,“老鬼,我有个问题。”


    武拂衣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未免太理智,理智到近乎无情。还没想好怎么圆场,就听到这一句。


    叫谁老鬼呢?!


    谁老?皮囊的岁数不重要,但年轻的灵魂心态岂容被叫老。


    胤禛这是讲大实话了吧?!给她起绰号很久了,胆子肥了,今天竟然敢讲出来了。


    第119章 第一百十九章


    老鬼, 武拂衣心中深深记了一笔这个绰号。


    她正在反思。好歹两人相处十年,自己是不是过于理智而对胤禛近乎无情,但都这被一声老鬼给打断了。


    无情, 做得非常正确。被称为老鬼, 当然要老奸巨猾,怎么可能对谁温柔又心软。


    “你有话直说。”


    武拂衣语气一如既往,“半夜别吞吞吐吐的, 不许故意搅合我的优质睡眠。”


    胤禛脱口而出老鬼之后就暗叫不妙。


    恰如不能给康熙起绰号「康老头」,这事类比武拂衣大抵也讲得通, 人总不喜欢过于真实的称呼。


    自己一贯谨言慎行, 今夜竟然破功了。


    怪谁?罪魁祸首正是从未承认亲夫的枕边人。


    怪就怪老鬼以过于无情的口吻说戳破两人的真实关系是做戏而已,导致他听了真话一时情绪起伏过大。


    此番心情却不得诉之于口。


    说话时机很重要。


    现在,他坦白明知是逢场作戏, 但一不小心投入了真情实意, 那么会有哪种结果?


    一、老鬼迅速自打自脸, 感动不已地表示认同他的心意。


    二、老鬼狠狠嘲笑他脑子进水,然后将他一脚踹下床,让他这个心里有鬼的人离得远些。


    糟心二选一, 不给人第三种可能性。


    答案显而易见。


    就冲今天这个绰号喊出来了, 也没可能互诉衷肠。


    何况, 自己的武力值还拼不过老鬼, 最后可怜地想霸道赖在一张床上也不行。


    “最近是有点睡不好,打扰到你了。”


    胤禛头脑清醒, 快速转移话题。


    他先态度很好地承认了刚刚自己恶人先告状,是他先打扰了武拂衣睡眠。


    “事出有因,你就没迷惑困扰吗?半年多,我们一直都没有再换回来。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 称得上正经重要的疑问。


    武拂衣非常理解胤禛的不安,以往老四要倒霉了,他才会换回自己身体。


    想要绑架老四勒索赎金的红头海盗被剿灭了,从印度洋到大西洋,胤禛没有再遇上离谱倒霉事,那么为什么没依照十年来的经验换回来?


    这就好比有一把无形的铡刀,你凭着经验推测它99%正悬于头顶。


    等了又等,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但迟迟不见它落下。是铡刀消失了?或是灾难未至?


    最可恶的无从获得正确答案,只能靠推测。


    武拂衣回想起曾经对互穿起因的推测,四福晋是遗忘前尘的重生者。


    乌拉那拉氏甘愿成为主神入侵这个世界的锚点,才让自己这个不属于此世的灵魂被坑来了。


    由此推测,当她与胤禛距离锚点越远,距离四阿哥与武氏身上的因果线关系网越远,让两人互换身体的力量越弱。


    简单点说,两人一起远离大清领土,以及远离熟悉的人与事,牵绊越少就越能各归各位。


    主神被灭,临死坑人一把却也不会完全无解,只是这种解法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


    十年前,两人开始互穿,彼此之间不信任,更缺乏各种条件出海。胤禛绝无可能心甘情愿远离京城,鱼死网破也会阻止。


    十年后,摸索到这一规律,但做人不能太自私。


    不可能说跑就跑,把身上的责任都抛之脑后,就为了各归其身。


    矛盾正在于此。


    做四阿哥与武侧福晋,就要保持互穿状态。


    隐姓埋名一起远走西洋,恰如此时两人一个是甄偲、一个是贾武,都不以真实身份示人。也许有一定概率降低互穿时长,但不能保证胤禛不遇到倒霉事。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你在想当两人一起远离大清,互换身体的状态是不是会暂停?哪怕暂停,你会不会继续倒霉?这推论,我还真拿不准。”


    武拂衣大度地暂时不计较胤禛乱起绰号,愿意给出一个保证。


    “虽然我很想退休,但不会不负责任地立刻撂挑子不干,马上把你绑架去环游世界。不过,做人要投桃报李,你懂的。”


    说人话,就是别想武四爷累死在皇位上。


    正所谓不改初心,急流勇退。


    说好的,将来给弘晖一封他爹离家出走的家书,是必须说到做到。


    胤禛:……


    他是该感谢老鬼的责任心?还是敏锐责问老鬼其实有过绑架他再也不回京城的念头?


    沉默,是今夜的威廉号。


    “夜深了,睡觉,晚安。”


    胤禛翻了一个身,闭上眼睛,重新呈仰卧姿势。


    他就不信不能保持一夜不动的完美睡姿,明天醒来依旧是曾经的冷静自持雍郡王。


    武拂衣眨了眨眼,阿四听懂真话又闹别扭了。


    说睡不好的是他,让谈话戛然而止的也是他,这脾气真是狗。


    此刻,自己却心情愉悦,因为没对比没伤害。


    比起胤禛爱闹别扭、小心眼又喜欢记仇,自己的胸襟气度之广阔值得歌颂十天十夜。


    怎么就有自己这样无与伦比的人?


    武拂衣带着对自身的赞美,也是睡得香甜。


    翌日,晨光熹微。


    胤禛率先醒来,很满意地发现自己呈仰卧状,没再随意更改睡姿。


    微微侧头,目光一凝。自己左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距离老鬼的右手就剩半指距离?


    左手真是太不懂事了!


    假设凑得再近些,还不得被老鬼诬告他夜半难舍难离,恨不得手牵手入睡。


    屏住呼吸,绝不惊动枕边的人。


    他将左手抬起放回身侧。很好,迅速消灭了潜意识作乱的证据。


    胤禛做完这一切,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又神色一僵。


    小心翼翼、欲盖弥彰、自欺欺人,这些标签都被贴到了他的脑门上。


    武拂衣睁开眼睛,一大早就发现身边人情绪怪异。


    “你还没想开?是不是在欧洲就暂停互换,你会不会持续倒霉,这些不影响考察欧洲。


    无解之题,就别多猜了,猜也没用。今天入境英格兰,威廉说会尽量满足我们对伦敦深度行的要求,不妨想想具体去哪些地方。”


    说着,她友善地拍了拍胤禛的手背,以示安慰。


    “杞人忧天要不得。反正你不是一个人倒霉,我也在。两个臭皮匠,也能赛过诸葛亮。”


    胤禛闻言,尽管老鬼误解了自己表情纠结的起因,但她清晨说的话终是比半夜言辞温情可许多。


    内心愉悦,但没有完全表现出来。“谢谢啊,亏得你没说有倒霉事就让高个子顶着。”


    如今,谁是高个子?


    显然老四高于武氏。


    听这话,究竟是感谢呢?是讥讽呢?或是别扭到不能直接说一起面对困难真好呢?


    武拂衣假笑,非常迅速翻身上手,左右捏扯胤禛脸颊。


    “瞧瞧,可把你脸大的。语言艺术课程时不时不合格。让你说点好听的话,怎么这么难呢?”


    胤禛试图反抗,但被无情地镇压在了下方。


    老鬼手上很有分寸,他的脸没被捏疼,关键是面子全没了!


    “咚、咚——”


    此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有船员来通知,“先生们,威廉号提前返回伦敦港,预计还有一个小时靠岸,请做好准备。”


    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神厮杀了三秒钟,还是决定休战。


    一个小时要各种洗漱穿戴,最后检查清点行礼,顺带吃一个简易早餐,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床头斗争上。


    *


    *


    1710年,伦敦港已然热闹不已。


    一眼望去尽是风帆海船。


    码头很忙碌,弥漫着烟草、朗姆酒与汗臭气味。工人们装货卸货,还有各种批发商在此就地交易。


    与清朝对西洋人入境严密管理不同,大不列颠的海关对外籍人士要宽松很多。


    如今,欧洲不少国家在位西班牙王位继承交战,但没有中断各国之间的个人游学旅程。


    威廉是一位合格的生意伙伴,四年前与他谈及了出游欧洲的意愿,这些时间足以让他办妥二十人考察队入境的相关手续。


    熙熙攘攘的码头,能听到欧洲各国语言。


    不过,东方来客很少见。即便远洋船队有雇佣南洋华裔,但毕竟只是少数人。


    清朝二十人考察队的到来,势必要引起一番驻足围观。


    即便威廉给安排了近似VIP通道,也只是减少了瞧新鲜的人数。


    “瞧,他们衣服上的图案,那是刺绣吧?上帝啊!这样一件刺绣是我一年的晚餐。”


    “我觉得他们的发型不够时髦。剃了半个头,嘿,那已经落伍了。两百年,英格兰的女士们也会这样搞,但现在是假发的天下了。”


    围观者议论纷纷,这毫不奇怪。


    温宪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瞧了一眼武侧福晋,见她神色自若的样子,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情况,与广东府的国人瞧洋人的状态类似,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温宪微微扬起下颚,看就看吧,这些人能瞧见她都是福气。


    虽然他们不知内情,但也见证了清朝公主女扮男装后,成功过五关斩六将闯过海上风浪抵达欧罗巴。这难道不是福气吗?


    武拂衣面色如常,被活人瞧新鲜没什么。这又不是误入丧尸城,或是被鬼怪包围指指点点。


    平常心,观察着从未亲眼见识过的18世纪伦敦。


    四十四年前,1666年伦敦发生特大火灾,连续烧了四天。使得百分之八十的建筑被夷为平地,中世纪的伦敦葬身火海。


    城市重建,伴随着大量人口涌入。


    据不完全统计,如今伦敦约有五六十万人口,约占英格兰的十分之一。让伦敦曾经的荒芜地皮修建起了一栋栋房屋。


    “先上马车,但愿你们喜欢泰晤士河的花园别墅。”


    威廉说因为行李较多,这会就坐马车。但车轮防震功能不佳,舒适度不如轿子。


    伦敦有出租轿子,还有租借点,而他为尽地主之谊地给考察队配了几顶私人轿子。


    “轿夫随时恭候着,夜间也能出游,火炬手会在前方照明。这与大清的宵禁不一样,晚上可以去剧院听一听歌剧,节目单会提前刊登在报纸上。”


    胤禟听着连连点头,“威廉,你真是太周到了。吃穿住行,面面俱到。”


    吃,其实不同威廉操心,只要送来新鲜食材就行。随队厨师自会烹饪,对英国菜先要观望一番再考虑吃不吃。


    穿,威廉推荐了众人有兴趣不妨现做几套英格兰服装,配合着如今大流行的假发,能更完整体会伦敦生活。但砸钱量身定制,加急也要等待七八天,这事急不出来。


    住与行,这两方面提前准备好了,拎包入住就行。


    威廉本人将兼职一段导游。谁让会说汉语的人在伦敦凤毛麟角,而他为报答救命救船救货的恩情,也得搞一波热情好客陪游。


    “今天不妨休整,瞧一瞧我准备好的全套伦敦指南书籍。像是《伦敦新景致或关于这座城市的翔实叙述》,它是两年前出版的,目前最全的游客导览。


    明后几天,我颇有荣幸地先带你们参观几个游客必去景点。再之后,等新衣服做好了,你们也熟悉伦敦一些,想去哪里都可以尽情自由玩耍。”


    胤禛微微颔首,对此安排较为满意。“辛苦,有劳了。”


    威廉也认为自己的安排很妥当。等清朝考察队换了衣服戴上假发,就在人群里不扎眼了,能更好地自由通行而不必担忧被人群围观。


    至于明天的第一站去哪里?


    尽管他第一次做导游,却自信满满考察队会喜欢。这是根据甄家兄弟及重要顾问贾道士的性格安排了景点。


    是什么呢?


    就是如今的热门景点之一。具体名字先不说,明天直接上轿子去出发。


    武拂衣瞥见威廉的自得神色,又侧头看了一眼老九。胤禟正望向马车外,全神贯注观察着与大清截然不同的街景建筑。


    俗话说,人以类聚。威廉与胤禟成为气味相投的生意伙伴,之前还给搞出了「珍珠王」称号,这人做导游,他靠谱吗?


    很快,抵达伦敦的第一天在休整中渡过。


    第二天早餐后,威廉就按时到了。


    武拂衣、胤禛,胤禟、温宪与弘晖、弘昇,带了两名侍卫一起出发。


    三三两两坐上鎏金彩绘窗的轿子,在轿夫们全速奔跑中,朝着伦敦第一个推荐景点出发。


    “那里的建筑宏伟壮丽,你们会为之惊讶的。”


    威廉让轿夫们出发,前往穆尔菲尔德南区。“我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景点第一站,但愿你们不会觉得太过吵闹。”


    轿子上,胤禛瞧着仿佛倒退的街景,尖顶教堂、各式店铺招牌、乔治亚风格的建筑等等,一切新奇又陌生。


    十年前,他绝对想不到今天远渡重洋,来到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十年后,生活因为身边的这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既然来到了新城市,也让两人的生活关系在伦敦更亲近一些。想到这里,有必要先纠正绰号问题。


    “抱歉,前天晚上,我看你对「老鬼」这一称呼不满意。”


    胤禛当时转移话题没有及时道歉,“不如这样,换一个代称。你叫我阿四,但叫你阿衣不合适,谐音阿姨了。你觉得「衣衣」怎么样?”


    “咳咳!咳——”


    武拂衣正在想第一站景点到底是什么?通过轿子窗户,望到了目的地,蔚为壮观的建筑似皇家宫殿,有着巨大的两扇门。


    冷不丁就听胤禛来这一句,吓得她一口气不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叠词词,让她一阵鸡皮疙瘩。这还不如老鬼,显得她老谋深算、机智无比。


    武拂衣侧头,“一早上,吓人不太合适吧?非要叫个阿什么的绰号,叫阿武也行的。”


    胤禛嘴角微僵,阿武一点都不合适,就像个王牌护卫。这可不坐实了老四把武氏当打手培训的大笑话了。


    说话间,轿子停了。


    宏伟建筑面前已经有游客排队了。


    “来来来,我们到了。”


    威廉终是解开了谜底,“瞧,这就是伦敦必去景点——贝特莱姆医院,一家闻名欧洲的精神病院。游客们都来,我这安排不错吧?”


    胤禛的心情有点微妙。总觉得来这地方,像是在对他啪啪啪打脸。嘲讽他起名起得有问题,是精神不正常了才敢叫衣衣。


    武拂衣努力维持礼仪性微笑。她有种预感,伦敦行绝对正常不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谁给威廉的自信, 把游客带到精神病院参观会获得好评连连?


    这真不是他凭想象力去妄想臆断,就是凭贝特莱姆医院每天客流如织。


    如今,来伦敦要参观疯人院是传统习俗, 再冷静理智的学者都不会拒绝。


    “这座是新建的疯人院,前身是14世纪造的伯利恒圣玛丽修道院。也被用来收容精神病人,在1666年的大火灾中烧掉了。”


    威廉没有察觉来自东方的客人对参观疯人院的有惊无喜, 他还饶有兴致地介绍新院的来历。


    “1675年,这座新院开始修建。你们看到了,它的外观很宏伟像是宫殿。设计师很有文艺复兴精神,而此处其实参考了法国的杜伊勒里宫, 并且将在规模上更扩大化。”


    照顾东方来客对欧洲建筑不熟悉, 还贴心解释了杜伊勒里宫是什么建筑。


    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王后, 卡特琳·德·美第奇在丈夫1559年去世后,搬出了卢浮宫。她在附近造了新居, 就是杜伊勒里宫。


    好家伙!


    英国著名疯人院参考了法国王后宫殿修建,这一波足以称之为骚操作。


    如今,疯人院对公众开放,打出的口号并不是满足人们的窥私欲。


    为它打造了华丽宏伟的外表, 证明精神疾病能被控制,影响不了城市正常运作。①


    门票只要两便士,据说会被用作照顾病人的经费。


    因为入场费便宜,所以参观者形形色色来自各个阶层。


    似乎在此处旁观了其他人的凄惨生活,就能对比得出结论自己活得还不错。


    考察团漂洋过海, 第一站被安排了参观疯人院,那么要进去吗?


    胤禟看向四哥,他也拿不定主意了。瞧着排队的参观客,这还真不是威廉故意坑他们。不过, 大清与欧罗巴人的某些习俗相差太远,欧罗巴人做事有时真不讲究。


    “去吧。”


    胤禛做了决定,既然到了伦敦就是要瞧得全面。


    光鲜亮丽的要看,阴暗不堪的也要看,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


    他又看向武拂衣,以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武拂衣轻轻点头,她对参观精神病人没兴趣,但也想知道这年代的相关疾病治疗手段有多离谱。


    有些记忆窜了出来,无限轮回里也做过类似疯人院逃生任务。解读脑回路有病的人,不比解读鬼怪容易。


    温宪与弘晖、弘昇也没打退堂鼓。


    最终一行人买票入内。


    一楼大厅,有着医生检查病人的区域,还有管理员审议病人出入院的办公区。


    大厅尽头,两扇重重的铁门上了锁。


    朝内张望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阴暗走廊,那里就是病患区域。


    工作人员掌管钥匙,而游客们排队分批进入走廊。


    一踏入铁门,只觉一股阴冷气息钻入后颈,身体左右两侧是一间间带着小窗户的房间。


    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病人情况。


    当楼层越高,病患的情况越严重。他们会狂暴伤人,而被铁链锁住四肢。


    “嘿!有本事别在外面,你们进来啊!我们决斗,谁能做巨龙的新郎。”


    “水、水、明天伦敦要发大水了。泰晤士河会暴涨,把整个城市都淹没。哈哈哈!太好了!这样我就能长出鱼尾巴了。”


    哐!哐!哐!


    大力砸墙声响起。


    就见一个屋内的病人被绑在椅子上,而他伸腿踢着墙数数。“一、二、三,挖眼睛;四、五、六,削耳朵;周日,眼珠炖耳朵,拌木乃伊粉真好吃。”


    威廉低声说到,“像是一些公休日,小贩们被允许入内贩卖零食,应召女郎也能来此揽客,部分轻症患者允许来走廊上活动与游客无隔阂接触。


    那时才最刺激,但我觉得你们可能不喜欢太吵闹的气氛,还是挑了今天。”


    胤禟闻言,离经叛道如他也不好了,不敢想象群魔乱舞的场景。“威廉,今天的参观就足够了。”


    咱就说,能不能整点阳间的旅游项目?


    虽然考察伦敦要接地气,但没有必要接地府吧?


    胤禟及时给出意见,“比起病人,我对吃吃喝喝更有兴趣。”


    威廉点了点头,“好。直接就把咖啡馆给安排上,不知你们能不能喝习惯。”


    胤禛一直留意着弘晖、弘昇与温宪的状态。这里的气氛阴郁又疯癫,不愿他们心理蒙上阴影。


    参观队伍继续上楼。


    顶层,歇斯底里的惨叫,尖锐刺耳的打砸声越发多了。


    “医院的计划容纳病人数量是120人,但通常可以达到上限200人。”


    工作人员介绍着,“另有80个名额额外计算,他们都是高度危险的人群,都关押在顶层。”


    此话落下,一扇门后就响起咆哮声。


    弘晖正在门边,一串口音极重的英语仿佛在他耳边炸裂。


    “海底”、“深渊”、“黑暗苏醒”……


    即便语言不通,但很容易辨识癫狂阴森的语气。


    随着磨牙声与吞咽口水声响起,病患仿佛像把门外的所有人都生吞活剥了。


    “啊——”


    参观队伍内有些胆子小的游客再没能忍住,惊叫着跑开了一个劲地往前冲,但听病房内响起哈哈大笑。


    一时间很难分辨所谓病人究竟有没有病。


    工作人员非常镇定,对这样的场景是司空见惯了。


    “请放心,铁链与铁门的双重束缚,让高危病人能在房内安心养病。”


    四十分钟的参观过程,真找不出医院有哪一点让病人“安心”养病。


    胤禛只看到了被锁链限制行动的病患,而且透过小窗户也能看清病房内的卫生状况不佳。


    他觉得这与等死没区别,“除了关在屋内,没有药物治疗吗?”


    “这位客人,医院有时会给高危病患安排钻颅手术,但那需要医生有时间,不是谁都有这种幸运。”


    工作人员简单解释,一些医学理论认为精神病人患病是脑子出了问题。大脑被邪恶气息入侵,而凿开一个洞,切除部分脑子就好了。


    这种理论不是近年产生,而在西方持续了几百年。


    或说恶魔入侵人脑,或说人脑内长了致人疯狂的石头,总之切了就行。


    但,手术的成功率极低,那是要赌运气的事。


    武拂衣一边听了,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科学进步的道路上,丧命者不计其数,其中就有许多疯狂医学实验的牺牲者。


    在工作人员的解说中,参观队伍的整体情绪越发低落。


    这会也到了最后一站「濒死区」。


    好些病患都会在医院里呆到死,进了疯人院再想出去就难了。


    以如今的医疗环境,会被送入院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是被家人彻底放弃了。


    接近死亡,并不意味着安静。


    诡异的声响此起彼伏。


    “刺啦——”,指甲挠墙;“嗬,嗬——”,嗓子里卡着痰的大口呼吸声,“桀桀——”,古怪的狞笑。


    但,有一个角落特别安静。


    那是最末尾的病房,按照医院的病房安排,里面的病人应该活不了几天。


    有一名游客来凑到门上窗户旁。上一秒朝内看去,下一秒就骤然猛地倒退五步。


    “上帝啊!那墙上的是什么图案?真让人太不舒服了。”


    这一嗓子让原本打算下楼离开的队伍停住了脚步。


    好些个参观者凑过去瞧了瞧,有一个算一个都面色难看地退了回来。


    工作人员像是案发后迟迟到场治安官,慢了好几拍才说。


    “这里住了地球统治者,墙上的画都是他画的。他说那是恶魔的符号,但没人能够看懂破译。


    这是一个幻想统治地球的病患,身体里像是住了两个灵魂。其中之一谋杀了他的父母,他的母亲侥幸逃生,就把他送到了我们医院。今年,此人确诊了严重心脏疾病,不久于人世。”


    听起来像是双重人格或是精神分裂。


    武拂衣也来到了小窗前,漫不经心地一瞥。


    下一刻,她的眼神凝固在了墙面的诡异符文上。


    多么熟悉却又陌生的楔形文字,那是无限轮回世界的一道关卡『恶魔灭亡之后』。


    墙上的文字翻译一下就一段话:


    “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疯子,那如果领先无数步呢?


    那个炎夏,我来到威廉三世死亡的两年前。以为能以非凡的见识一统欧洲,殖民亚洲,称霸世界。


    但这具身体里懦弱的灵魂啊,他反抗我的旨意!提出牛痘都做不到,还对父母说要神父除魔。


    我当然要杀掉那碍事的家伙们,没想到被老巫婆逃生了,而我被关入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是狂傲的代价,这是我反抗主神的惩罚,我最后的心愿——回家。


    【Ω0989022】”


    今年是1710年,威廉三世也就是上一任英格兰国王在1702年去世。


    其死前两年,即1700年,也就是康熙三十九年。


    康熙三十九年的夏天,非常特别的日子。


    正是武拂衣来到这个世界穿成武氏,不久后又与胤禛互换身体的开端。


    这间病房里面关的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同类,最后的一串编码是无限轮回者的的个人代号。


    霎时间,武拂衣背脊发寒,仿佛置身极限深寒。


    一门之隔的这位病患,显然与和平主义者无关,想的是武力征服整个世界。


    如果当年她选择享受个人绝对自由,不顾四阿哥府众人死活,以老四的身份绑了成为秀女的胤禛逃离京城。


    说得好听点是更名换姓逍遥江湖,或是过着隐居山野田园的生活,等待她的是什么?


    是主神在遥远英格兰埋下的一颗大雷。


    如果四阿哥十年前消失引发了蝴蝶效应,所谓的“地球统治者”成功弑杀那具身体的双亲。


    他没有被关入精神病院而是发明了各种新式武器,以一己之力提前开启了英国工业革命,那对大清会怎么样?对中华大地又会怎么样?


    答案,无解。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武拂衣无法心安理得地活着了。


    那是主神的终极一刀,它非常了解部分轮回者渴望自由生存,甚至不稀同归于尽灭杀主神。


    为了自由,有能力有身份去做点什么但没有做,成为历史罪人的滋味会好受吗?


    武拂衣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男人。


    他胡子拉碴,双目无神,外露的皮肤已经溃烂不堪,躺着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幸好,假如没有发生。


    当年她没有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


    十年来,阅读欧洲科学类书籍,也没有发现过于另类的先行者。


    病房内的男人带着对18世纪而言过于朝前的理论,以及他的那些熊熊野心将要彻底困死于此。


    胤禛很快发现了异样。


    即便武拂衣神色如常,但她这间沉默病房的关注度超乎寻常了。


    不等胤禛询问,武拂衣没有继续在病房门口逗留,与参观队伍一起下了楼。


    疯人院的参观不走回头路。


    从后门离开,英伦六月阳光照在人身上,仍有一股渗人凉意。不知是气候的问题,还是那些病人的惨状让人心有余悸。


    很快,沉重气氛被打破。


    十几米开外,一个个雨棚被搭建起来。


    疯人院的后门赫然形成了小型集市,商贩们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逛医院累了,来一块香喷喷的炸土豆饼吧!”


    “精神奕奕的生活就从一杯啤酒开始。”


    “水果、坚果,应有尽有了。”


    “号外,号外,《飞行邮报》登载最新断头台绞刑时间表。”


    旅游业实属叫疯人院给玩明白了。


    前门售卖低价门票,后门开小商品集市。


    游客们从阴森气氛里出来,正是要吸收一下人气,摆脱精神病人来到的压抑感。这时就要买买买,一买解千愁。


    威廉看向大清考察团九人,“不如瞧一瞧?这个集市挺热闹的,可以挑些有兴趣的。”


    胤禛可不觉得参观了疯人院要靠冲动消费来平复心情,但他还是答应了。


    无他,因为武拂衣说请稍等片刻,她要与疯人院管理者去商议一件事。


    什么事?


    胤禛没有当场问,猜测与那间安静病房相关,而他相信老鬼的处事分寸。


    武拂衣找了威廉,借以贾武道士对神秘学感兴趣为理由,想问一问能否让疯人院出让“地球统治者”病患的一切书写记录?


    别说什么隐私。


    如果这家医院真的尊重病患隐私,根本就不可能搞出售卖参观病房的门票。


    威廉不觉得这想法突兀,道士贾武以一敌百战胜海盗,他总觉得有点神奇力量在里面。


    当下,两人就去找医院管理处商谈此事,还要美名其曰捐款。


    院方很爽快地答应了,是把“地球统治者”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


    约翰·乔,伦敦远郊人,十年前纵火杀死父母。其母侥幸逃出,就把儿子给送入了贝特莱姆医院。


    入院后,他就表现出了一体两人的特性。


    其中相对正常的自称有牛头恶魔入侵,控制他的身体杀死了父亲。


    牛头魔叫做杰克,企图将病牛的脓液给人注射,从而将人类都变成他的手下。


    因为杰克被父亲呵斥,是引起了他的杀心。


    约翰非常痛苦,自愿入院。为的就是将杰克关起来,不能让恶魔再杀害母亲。


    这一关就是九年半,约翰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另一个灵魂杰克就会冒出来,他会发疯似地打砸,说他是能征服世界的人,必须放他出去。


    期间,杰克画画写写一些东西,还想要卖给报纸媒体。


    但这种时候约翰就会苏醒将其全部撕毁,甚至是吞咽掉,说是绝不能传播恶魔的力量。


    这种情况反反复复发生,医院认定了约翰·乔的精神疾病。


    当他自称杰克时很有攻击性,就被关到了顶层高危区域。


    半年前,约翰的母亲得了肺病去世,让约翰在世上再也没了亲近的人。


    他整个人的精神一落千丈,而后几度晕厥被查出了心脏有严重疾病。


    约翰·乔时日无多。


    精神病院听到有人想买他的私人物品,是不能更愿意了。


    约翰母亲去世后,这人的住院费就没人支付了。


    尽管贝特莱姆是福利性质医院,不会轻易把患者给扔出去,但经费不足确实是问题。


    无亲无故的病患死亡或生病,都是医院支付相应费用,有人愿意点对点负担这笔费用可不就是好事。


    管理处生怕游客变卦,表示现场就可以交易。


    约翰最后一次动笔书写是三个月前。


    准确的说,是杰克大吵大闹要了一桶涂料在墙上乱涂乱画,就是游客们今天看到的那些诡异图文。


    医院不阻止约翰或杰克做画,也是一个招揽生意的卖点,今天可不就有人想买约翰写写画画的东西。


    遗憾的是内容不多,多数杰克书写的东西都在约翰清醒时被毁了。只留有一本手札,是近半年写的,上面全是看不懂的诡异图文。


    武拂衣一手交钱一手拿了货,看开里面都是恶魔符文,与病房墙上是同一语言体系。


    开篇没有写约翰,而是『公元2097年,我在深海潜艇事故中死亡,由此进入了无限轮回……』


    看来这是一本杰克的回忆录。


    这就带回去,着重瞧一瞧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发生了点什么。


    管理处又表示约翰·乔没几天活了。如果好心人想要安葬他的尸体,依照如今的法规,十英镑就能将其带走。


    翻译一下,十英镑把尸体带出疯人院,想搞解剖研究,想把人好好安葬都随意。


    这要价可不低,但如今的合法尸源很少。约翰·乔没人收尸,疯人院能办妥这方面的手续,当然是能卖则卖。


    如果换做别的病人,武拂衣几乎不会插手,但这个约翰/杰克不同。


    这人极有可能是主神埋的一步暗棋,那是要将尸体火化了才行。烧得成为一团灰,才不可能诈尸。


    疯人院之行告一段落,接下来就等收尸通知了。


    武拂衣想要尽快阅读杰克的恶魔语笔记,取消了下午的出行计划,让其他人玩得愉快些。


    胤禛自然也取消了下午的出游,他才不信老鬼搞什么神秘学研究。


    精神病院的那个病患一定有问题,让老鬼的情绪异常复杂,有不悦、有愤怒也有些悲凉。


    别问他怎么从武拂衣几乎没变化的脸色中看出这些情绪。


    问,就是熟能生巧。


    为此,胤禛在热闹集市逛了一圈。


    他觉得收礼或多或少能让人心情愉悦,特意买了一堆看上去包装精美的小商品准备送给老鬼,让她拆礼物快乐。


    一同乘坐轿子返回了别墅。先换了身衣服,稍作打理,像是要洗去疯人院带来的压抑气氛。


    客厅内,两人相对而坐。


    “那间安静的病房引起了你的关注,它给你的感觉并不好。”


    胤禛没有着急追根究底,而是先将购买的一袋子小商品送了出去。


    “我在热闹集市上买的,瞧着都是有趣的东西,你先缓解一下心情吧。”


    武拂衣接过纸袋,并不意外胤禛的观察入微发现自己情绪异常,但有点意外他的体贴关心。


    “谢谢,有劳了。”


    先拆小礼物也不错。


    正好酝酿一下怎么诉说杰克的事,该透露多少是合适呢?


    正要打开包装盒,忽然眼前一黑,那种天旋地转感又来了。


    下一秒,两人再睁眼,互换了身体。


    胤禛时隔大半年猝不及防回到武氏体内,灵魂离体又入体的感觉令人不适,他撑了一把桌子稳住了身体。


    换回来了。说明此前的某些互换推论出了错,两人离开大清也没用,可又为什么是现在换回来?


    此时,房门响了。


    佣人在说,“贾先生,有您的口信。”


    贾先生叫谁?


    武氏扮的道士贾武。


    胤禛晃了晃脑袋,忍住那种不适感去开了门。


    这口信真正该传达给武拂衣,她上午以贾武道士的身份去搞了捐款义买。


    就听佣人转述,“贝莱姆特医院通知,约翰·乔于上午十一点死亡,请贾先生抽空去办理一下入葬手续。”


    死了,无限轮回穿越者杰克死了。


    武拂衣在室内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昏沉的脑子瞬间清醒。


    意外吗?不,不意外。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互换回来了。杰克死了,冥冥之中可能威胁到老四的外国势力彻底烟消云散。


    胤禛关上门,回到木椅上坐下。此时此刻,他岂能猜测不到一些事。


    但并没有急不可待追问,就是静静地瞧着老鬼。以眼神示意「我也送了安慰人的小礼物,你还不给透露点实话?」


    武拂衣看得明白,索性也就继续拆礼物,然后准备找个切入点开始讲故事。


    还别说,胤禛给挑的这一堆礼品外表装都很精美,其中以『威尼斯的多彩气球』为最。


    “从哪里说比较好呢?如你所料,杰克与我去过同一个世界,但我没听说过他。”


    她边说边将精美纸盒打开,一心二用,正在好奇威尼斯有什么气球?这年头还没橡胶气球,什么气球能装在比手掌大一些的盒子内?


    正要谈及对杰克来历的猜测,下一刻就卡词了。


    纸盒被打开。


    所谓多彩气球,是整整齐齐排好的十枚长条状物品。


    这个形状,配合盒内卡片男女拥抱的图案,以及那句祝福词「请享受美好浪漫的一晚」,赫然就是套套初级版本。②


    武拂衣沉默了,抬头看向胤禛,发现他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盯着盒内物品。


    很好,看来他辨识出这是什么作用的东西了。


    胤禛百口莫辩,他真的没有自荐枕席。


    气球,他懂的,就是类似孔明灯可以飞上天空的东西。一起放气球,看着它们缓缓升空,这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谁能想到在光天化日的伦敦集市上,很多人面色寻常购买的居然是避孕物品。


    现在怎么办?


    随便谁都好,谁能帮他把时间倒回去吗?


    怪他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何必多此一举买小礼物。


    伦敦这地方邪性,肯定与他八字相冲。这是要让他尴尬致死,否则誓不罢休啊!


    .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