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瑢感到有一种特别强烈的目光正凝注在自己脸上,他一边咳嗽,一边疑惑地抬起头。
重重雨幕之外,在他左前方的位置,手执铁棒的军官正目光凶恶地盯着他。
周元瑢:……
他立刻低下头,专心咳嗽。
囚车驶入刑场,军队押解着囚犯登上行刑台,行刑台中间、四名膘肥身健的刽子手一字排开,每个人怀里抱着一把亮铮铮的砍刀。
周元瑢被人推了一把,跪坐在潮湿的地面上。
他发现,原来要被砍脑袋的,不止他们一家三口。
在他们前面,还乌泱泱排了一大片后脑勺,周元瑢粗略一扫,至少有五六十人。
也就是说,刽子手要砍十几轮才能砍到他们。
周元瑢感到身子一阵发虚,冷汗哗哗往出冒。
这简直是地狱啊,没被砍头,先心理崩溃了。
生在现代文明社会的人,完全无法想象这种场景,周元瑢现在只希望自己赶快醒过来。
大约是周元瑢的脸色太可怕了,旁边跪坐的嬉皮笑脸哥出声劝道:“小弟,不用怕,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刀很快的,一点都不疼。”
才怪,你说了之后,让人更害怕了好么!
周元瑢一咬牙,咳嗽过后仍有些嘶哑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道:“那可不一定……砍了那么多人的脑袋,谁知道轮到我们……会不会卷刃呢。”
嬉皮笑脸哥顿时笑不出来了,不知联想到什么,脸色有点发青。
看到嬉皮笑脸哥绷不住了,周元瑢才好受一点,虽然这样是有点没素质,但是谁让对方先吓唬他的呢!
这时,前面一阵骚|动。
似乎有人上到监斩台去了,大雨隔绝了声音,听不清楚前面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名传令小兵跑过来:“谁是周元瑢?周元瑢一家提上来!”
立刻有几名小兵从囚犯堆中走过来,拎起周家三口人,连架带拖地弄到最前面去。
“这回可好了,不知哪个菩萨把我们提前了,至少能赶上最快的刀。”周元瑢忍不住说道。
便宜哥哥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死到临头的时候,谁都会害怕,哪怕是人命如草芥的古代人。
周元瑢看向身侧的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要断送在这里了,他的罪名是什么,是……前朝余孽?
对了,他们姓周,周元瑢还记得,这游戏里大晟的前一朝叫大绍,王族姓周,不过,大绍王室正统早就被灭光了,现在是余孽,就是那种是十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斩草除根,对于封建王朝来说实在太正常了。
周元瑢以前只在历史书上见过这样的事,只是寥寥几句,冷酷得很。
现在他亲身经历,才感觉到其中的无力和恐怖。
还好只是一个梦,他告诉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
“别怕……咳咳……”周元瑢对他的便宜哥哥说,“我们只是在做噩梦……梦醒之后……生活非常美好……咳咳咳咳……”
便宜哥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弟弟一样。
一阵猛烈的咳嗽从胸腔中涌出,周元瑢弓起身子,又开始新一轮全神贯注应付咳嗽。
然而,预想中的大砍刀,并没有落下来。
周元瑢咳嗽了半天,刽子手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恍惚中感觉到那种特别强烈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头去看,只见监斩台边垂挂着帘幕,隔断了外面的视线,里面似乎有人正站在边缘处往外看。
*
监斩台内,建立大晟朝的第一位皇帝——开平帝正端坐在主位上,在他左手边,太师杨国兴持银钩铁画侍立一侧,这位太师曾在平定前朝余孽叛乱中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正得开平帝荣宠。
在开平帝右手边,二十一岁的皇太子面庞圆润,肤色白皙,生了一副大气端正的相貌,眼睛却有些无神,仿佛精力被其他事情消耗了。
传令官小跑来到监斩台上,禀报:“周元瑢一家已经带来。”
开平帝的目光落在帘幕前站着的少年身影上,神情间有几分探究:“玄极吾儿,这周元瑢到底是何许人也,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何要提他们出来,现在可以说了吧?”
少年的手指收紧,帘幕上的流苏串子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他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他的仙人,但是,他更不能去冒彻底失去仙人的风险。
因此,就在刚才,他提前一步赶到监斩台,向开平帝要求,把周元瑢一家提到前面来。
开平帝是无所谓先砍谁的脑袋的,他以为自己这个寡言少语的二皇子是和周元瑢有仇,想亲自看着第一批砍他们的脑袋,作为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自然可以应允儿子这个小小的要求。
而且,开平帝也有些好奇,他自从登基以来,就长年战事缠身,对这个二儿子甚少关注,某一年突然发现以前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变成了如今目光冷漠、沉默寡言的少年,开平帝还吃了一惊。
这世上甚少有开平帝看不透的人,他自己的儿子,竟然是其中之一。
如今,朝局初定,战事减少,对外有太师坐镇,开平帝便将大部分精力转移到子嗣培养上,他需要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皇太子,同时也需要培养一群以血缘纽带凝结在一起的辅佐者——众皇子。
其余皇子年齿尚幼,看不懂国家大事,因此,今天,开平帝只带了他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来到刑场,想看一看他们对于此类场面的反应。
魏氏以武力起家,开平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中间出现懦夫。
目前,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反应,他都比较满意,至少没有害怕退缩的。
只是,他还有点好奇,二皇子为什么要专门提前一个无名小卒,难道他不了解的这个二儿子,竟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开平帝倒是不介意有仇报仇,只是,把目光聚集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仇敌身上,未免眼界太窄,难当大用。
这样想着,开平帝忽然听见,一个意想不到请求。
“请父皇宽释周元瑢一家。”
开平帝脸色一沉,目光下移,注视着跪在地下的少年。
难道是他看走眼了,这个二儿子,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只是一个心怀妇人之仁、分不清轻重缓急的糊涂蛋?
侍立在右侧的大皇子终于开始目光聚焦,对着地下的二弟,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为了前朝余孽求情?在这个当口上?
大皇子魏玄通知道,他这个二弟完了,唯一一次引起父皇注意的机会,就这么白白败坏了。
魏玄通少年时就跟在开平帝身边,非常了解他的父皇是怎样一种人,开平帝就像一头猛虎,只相信强力,他的手腕刚硬果敢,最瞧不起的就是懦夫。
而魏玄极此时就犯了最大的错误,为了求情,枉顾原则。
看来,魏玄通早些年在宫里留下的手段,已经生效了,一个从小被打击被冷落到大的人,很难不变成软骨头。
“你可知道下面这些都是什么人么?”果然,开平帝的语气变得冷硬。
“前朝余孽,周氏子弟。”地下跪着的少年似乎没有察觉气氛的变化,仍是直言答道。
“哼,前朝余孽,自当斩草除根!否则他们一个个都自称大绍正统,王室后裔,一个个都要复兴大绍,搅得全国上下不得安宁,谁来负责,你来负责?”开平帝想到自己以前就是听信了那些妇人之仁的文臣进谏,才会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结果后患无穷,最近京城附近又起了打着大绍旗号的起义,多亏太师镇压,才没有酿成大祸,而那些文臣呢,都像缩头乌龟一样,不见了!
现在,魏玄极这样做,就是来触他的霉头!
开平帝越想越气,冲着黄铜扶手就是猛地一击。
顿时,铜声响彻监斩台,击打在每一个人心间,大家俱是战战兢兢,屏住呼吸,生怕引火烧身。
地下跪着的少年,却像是一点都没接收到危险信号一样,仍是平铺直叙地说:“周元瑢若是造|反,儿臣可以负责。”
众人都是一惊,二皇子这是要翻天。
“哦?”开平帝从主座上前倾魁梧的身躯,语气里压着隐隐的怒意,“你怎么负责?”
“杀。”地下的少年骤然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瞳中是令人胆颤的执着,“谁让他升起这念头,我就杀谁。”
空气一滞。
开平帝突然大笑起来,虎掌般有力的手掌不断拍击着黄铜扶手。
伴君如伴虎,没人知道,开平帝这笑里有多少杀心。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愈发战战兢兢。
“你这倒是有趣,”开平帝指着他的二儿子,“有朕的风范。不过,人心难测,朕看还是一刀砍了爽利!”
少年却没有接这一茬,直接了当地问道:“如何才能保下周元瑢一家,请父皇开个条件。”
大皇子暗中摇头,刚才还以为这个二弟能闹出什么花样,没想到,又白白错过了父皇对他感兴趣的机会。
如果是正常人,这时候就该申明理由了,为什么要保那一家人,总不能是无缘无故吧,理由里面就藏着格局、境界、智谋,就算最后不能成功,至少也在父皇面前展现了一番口才。
魏玄极倒好,明码标价,要开平帝划下道来,这和菜市场上讨价还价的猪肉贩子有什么区别?
果然,开平帝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沉。
老虎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魏玄极,你连行刑台前求情的代价都不知道,也敢来对朕说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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