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料峭,残雪乱山。
早春二月,本该是青黄不接,只是这晋阳边关仍笼罩在一片如絮如雾的风雪之中,看不到一丝春色。
大陈兴平十一年,如无意外,应是“兴平”这个年号的最后一年,大陈与东燕罢兵议和已近二十载,这边关兵道年久失修,行走甚是不便。可就在这出行不易的节气里,一辆素淡陈旧的马车碾碎结在淤泥中的薄冰吱呀而来,不紧不慢地往那吕梁山行去。
李承宗一介南方文士,委实受不住这北方的苦寒,在马车内煎熬许久,终是放下了手上握着的半卷《榖梁传》,叹着气将双手拢住了马车内的铜炉。
感觉到这马车愈行愈慢,李承宗不由掀开布帘,向赶车的老翁问道:“六叔,还有多远?”
这位被李承宗尊称一声“六叔”的老翁满面虬髯,是李家的家仆。他年已六旬,又瘸了一条腿,可却筋肉虬结,十分彪悍。这急雪回舞的天气里,三十出头的李承宗坐在马车内却仍冻地俊脸发白,可负责赶车的六叔却满面红光精神奕奕。听到李承宗这一声问,六叔的脸上瞬间浮出一丝笑,好似那打家劫舍的土匪见到了尚在襁褓的亲儿子,粗豪凶恶之余又有说不尽的温情。
他说:“大郎,风雪太大了,道上又难走,我看今晚只能在山下过夜,明天再走。”
李承宗又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六叔见他始终心事重重,不禁嘿然一声,隔了一会方劝道:“大郎,兴平帝已崩,如今改天换日,等找到二姑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六叔提起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李承宗登时红了眼眶。然而,天威如山,即便这是在四下无人的荒山野岭,李承宗也不敢多言,只沉默地摆摆手缩回马车内。他在马车内呆了一阵,又自袖中掏出一张白皙光洁的信纸来。
自从汉末蔡伦改进造纸术,造纸工艺历经数百年革新发展,如今在大陈朝最为优质的纸张乃是徽州江家所制“青檀宣”。
“青檀宣”纸质密实,纸面光洁如玉且易吸墨沁水,在“青檀宣”上书写作画,作品及有层次感,向来是大陈朝的文人雅士的心头挚爱。然而,“青檀宣”名气虽大,纸张却略显厚硬,收藏保存需得保持平整。
而李承宗现在捏在手上的这张信纸质地薄软可随意折叠,书写在这信纸上的字迹虽不能如“青檀宣”那般有丰富的墨韵变化,可却也未曾出现墨透纸背的情况,显然十分难得。
至于那纸张的字迹,却是异常秀美的梅花小篆。信上写道:“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女玄琦百拜顿首……”
见到这两行熟悉的文字,李承宗不由泪湿眼眶。他的亲妹妹李玄琦,灵巧慧黠、饱读诗书。十五岁那年自创梅花篆字,远看如篆字飞舞,近看似梅花盛开。字帖流出后,立时名动京城,被誉为京师第一才女,端得风流雅致,常人莫及。
十年前,兴平帝继位,于新春时大宴百官,年方十七云英未嫁的妹妹玄琦随李承宗的妻子王丽质一同入宫拜见与王氏系出同族的长姐王皇后。哪知,就此一去不回,不知生死。
大陈朝立国还不到百年,到兴平帝时却已传了五代。显祖薛烈起于微末救民水火,享国不过一十三载,壮志未酬、东燕未灭,就在三征东燕的归途中伤重而亡。
仁宗薛裕长于内政,奈何同样天不假年,在位十五年山陵崩。
惠宗薛质得国四十载,年轻时颇有祖父遗风,曾一路打到阴山下。可惜年老昏聩恋栈权势,竟听信谗言流放了大有才干的怀悯太子,致使怀悯太子客死异乡。之后,他又缢杀了在夺门之变当夜有“突出表现”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最终只得立了软弱的第五子。
真宗薛清平庸胆怯,熬不住东燕的大举攻伐,与东燕罢兵议和,河套又失,仅云州、朔州仍在大陈治下。真宗在位八年,终轮到当时朝野交口称赞的太子薛敬登基。
兴平帝才华卓绝、清澈秀致,继位之初朝野振奋,只盼着一洗真宗颓风与民更始。谁料,兴平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玄琦在宫禁内失踪,那时李承宗还不敢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至高无上的兴平帝。对于老父亲为追查爱女下落于朝堂上针对兴平帝的种种言行,他亦十分不解。那时的李承宗,二十有三,状元及第不过三年,官场上还是初出茅庐。而他的见识也与黔首百姓一般无二,眼见兴平帝人才俊美礼贤下士,就不愿对他起疑,甚至还不自觉地为他洗地。
李承宗的父亲李雍则大为不同,他已历经三朝,又曾给兴平帝当过几年太子师,对兴平帝的秉性了如指掌。爱女无故失踪,李雍头一个怀疑的就是宫禁之内的唯一的一个成年男子——兴平帝。然而,君臣有别,兴平初登大宝恶行未彰。纵使李雍贵为礼部尚书、天下文宗,可又能奈九重之上的天子何?
爱女生死不知,自己却无力为她讨个公道。李雍悲愤之下,决意上疏乞骸骨。哪知奏疏刚送入宫中,李雍就被太学的学子们围困在家中,求他不要因为意气用事污了圣明天子的清白。
直至兴平二年初,宫中无端失火,之后兴平帝愈发暴戾。不但时见太监宫女的尸首被漏夜拉去化人场,朝堂百官亦动辄得咎。朝登天子堂、暮为阶下囚,已是寻常事耳。传言,百官上朝前总要先与家人话别,只因这一去就不知可否安然归家。
皇帝坐稳帝位便撕下假面伪装,以铁血暴虐治天下。太学的学子们束手无策,又来跪求已告病数载的李雍。李雍闭门不见,只对儿子李承宗泣泪横流地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兴平帝在位十年,于去年秋末在宫中暴毙。之后,王皇后一反往昔的默默无闻,强势下令皇帝所居含元殿所有太监宫女为兴平帝殉葬。活人殉葬,显祖在位时就已废除。可这一回,三省六部的高官贵胄却都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反而如火如荼地探讨起继位之君的人选。只因,兴平帝二十而立三十则崩,死后竟是无嗣。
至于李承宗,自从妹妹失踪、父亲告病之后,他的仕途就算是绝了大半。为官十三年,至今也不过是六品的工部虞衡司主事兼典书坊舍人。朝廷六部,吏曰贵、民曰富、礼曰贫、兵曰武、刑曰威、工曰贱,区区工部主事非大朝会不得面圣,乃是政坛边缘人物。至于这典书坊则为东宫官署,东宫既然无主,李承宗也不过是有职无权。是以,兴平帝究竟因何而亡,李承宗不愿插嘴;继任新君究竟该选哪个宗亲,李承宗更是无能插嘴。
朝野流言纷纷,李家只管闭门不出。
可就在一个月前,有位自晋阳而来的客商给李家捎来了一封家书。李承宗曾以为妹妹早已不在人世,可这封书信却带来了妹妹的消息。信中写道,妹妹玄琦已嫁为人妇且育有一子,如今丈夫韩年早亡、自己病体沉疴,恐不久于人世,不得不来信将爱子托孤给父兄。
而这,便是李承宗冒风顶雪赶来晋阳边关的缘由。
家书的最后,李玄琦写道:“气息奄奄,自知不起,恨身受父兄养育照拂之恩。唯以独子长安奉养于父兄膝下,旦夕承欢以报万一。女死当结草,谨拜以闻。”
“玄琦……”再读一遍书信,李承宗仍是忍不住泪盈于眶。掩面泣过一阵,李承宗这才默默地在“嫁予韩氏子八载有余”的这句话下面用指甲轻轻地划了一道。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李承宗十分了解李玄琦的性情,若非顶天立地的奇男子绝难得玄琦青眼。这韩年究竟是何等人物,如何竟得了他妹妹的姻缘?还有那叫“长安”的孩子,又究竟是不是……
想到这,李承宗的心头忽然惊跳了一下,急忙将妹妹的书信塞回袖中,大声催促刘叔快马加鞭。
晋阳城李家坳,是一处毗邻龙山的小村落。村中原住民不足百户,且大都姓李,各个沾亲带故。然而,近些年李家坳里的孩子王却是姓韩,韩长安。
今日絮雪连绵,李家坳的大人们尚且一个个躲在家里猫冬,可年方八岁的韩长安却在几个小伙伴的簇拥下坐到了邻村小伙伴刘官宝的家里。
七岁的刘官宝沉默地看了会韩长安刚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出的圆形锯齿状物体,忍不住小声问道:“长安哥,这是啥?”
“捕兽夹。”不等韩长安应声,刘官宝的表哥、韩长安的铁杆,十一岁的李立春就已抢先作答。“官宝,你在舅舅的铺子里没见过这东西?”
刘官宝的父亲是个铁匠,刘官宝从小就在父亲的铺子里长大,亲眼见过父亲打造刀箭也打造锄头,可捕兽夹却从未见过。他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又将目光投向韩长安。“这是干啥用的?”
“我打算用它来抓老虎。”韩长安一面说,一面用树枝画出捕兽夹各部分的分解图。“这是锯齿、这是垫片,弹簧我打算用牛筋。只要那畜生一脚踩进来,两个半圆锯齿这么一合,能夹断它一条腿。”
“能行?”刘官宝好奇地发问。
“能行!”这回答话的是韩长安的另外两个铁杆,十三岁的李黑牛和他七岁的亲弟弟李玄武。
李玄武向来都是韩长安的小迷弟,但凡鼓吹起偶像来两眼就闪闪发光。“肯定能行!长安哥昨天用木头给我们削了一个什么……模、模型,可厉害啦!就是木头太松了,‘啪’一下就散架了。真要抓老虎,得用铁的!”
这下,刘官宝终于明白韩长安为什么会带这么多人来找他了,忙颤着声道:“长安哥,我爹要是知道我偷家里的铁料,非打死我不可!”
古时矿产探勘技术落后,铁器又是重要的战争兵器,是以即便是在享国近百年的大陈朝,已探明的铁矿仍大部分被掌握在朝廷和门阀豪强的手上。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铁料实在是难得的贵货。
韩长安镇静地摇摇头。“不用你偷铁料。”
刘官宝的脸上瞬间绽出光来。
“帮我把你爹铺子里的钥匙弄到手就行,”韩长安不紧不慢地把话补完,“模具我自己准备,只要一个晚上就能把捕兽夹做出来。”
刘官宝如遭晴天霹雳,吓地连声都裂了。“你要在我爹的铺子里做捕兽夹?!我爹会打死我的!长安哥,我爹真能打死我啊!”
“你看你那怂样!”李立春嫌弃地推了自己表弟一把,“舅舅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舍得?”
刘官宝毕竟还是个孩子,老不起面皮,一被表哥骂怂就噎住了。可转念想到他爹,他又哭丧着脸小声嘟囔:“反正打的也不是你,你怎么不试试?”
刘官宝毕竟还小,在他的世界里,他那严厉的爹要揍他,那就是天大的事。
这下,李立春也没话说了。舅舅是刘家村和李家坳里唯一的铁匠,力大如牛,打人可疼了。
眼见刘官宝和李立春一个哭哭啼啼一个吞吞吐吐,始终站在韩长安身后不曾发话的时然终于是忍不住一声冷哼,俊俏的脸上满是轻蔑之色。“师兄,我早说了你别来求他们!他们能顶什么用呀?这就叫‘竖子不足与谋’!”
这位牙尖嘴利的时然与韩长安同龄,因跟随韩长安的母亲读书识字,便与韩长安以师兄弟相称。时然的父亲时松也是识文断字之人,是以时然与小伙伴相处时总以读书人自居,隐隐有些高人一等的傲慢。
然而,刘官宝和李立春纵然不读书,却也曾听韩长安说过“鸿门宴”的故事,知道时然这在骂他们是狗肉凑不上席面的小王八羔子。于是乎,哭哭啼啼的那个哭地更大声了,吞吞吐吐的那个脸上也涨地血红。
李黑牛看不过眼,当下曲臂捅捅时然的胳膊,小声道:“小师弟,别这么说,谁都有难处。”
哪知,时然见李黑牛和稀泥,一张圆脸顿时拉成了马脸,气咻咻地呛声:“李黑牛,你这么好心,就让你爹接着在家躺着呗?”顿了顿,他又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还有,别叫我小师弟,谁是你师弟?”
时然此言一出,李黑牛立时讪讪。
眼见连李玄武都快被噎地翻白眼了,韩长安终是忍不住叹道:“够了,时怼王!就你长嘴了,就你能怼人,行了吧?”
这间屋子里,时然谁也不怕,就怕韩长安,顿时不敢吭声。
韩长安扭头看了眼时然,又道:“你虽没跟师父学过射箭,可却也吃过不少师父打来的猎物。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这么能说会道,是没吃够呢?还是喂不熟?”
韩长安的话这般刻薄,立时便教李玄武捧腹大笑起来,就连时然也忍不住又羞又气地大喊一声:“师兄!”
韩长安不动声色,了然叹道:“我说话难听你要生气,你说话难听难道大伙就不该生气?圣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几个都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大伙都知道,你平时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要说什么。可你这伶牙俐齿的本事,对着外人也便罢了。得罪了人,兄弟们一定帮你一起顶着。可要是伤着自己人……”
“师兄,别说了,我错了。”不等韩长安把话说完,时然就已红着脸扭头向刘官宝和李黑牛深深地作了个揖。“官宝、黑牛,刚才是我嘴上没把门,胡言乱语,你们别生气。我就是、就是……官宝,你不知道,李叔也被老虎伤着了,我心里着急……”
“啊?!”刘官宝一听这话,即刻站了起来。“黑牛,你爹?”
韩长安见状,不由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先出去吧,让我跟官宝单独谈谈。”
不一会,房间里只剩下了韩长安和刘官宝。对上刘官宝急迫的目光,韩长安低声应道:“前两天,师父上山去打猎,不小心遇上了那畜生,还好跑得快……但是,下山的时候不慎摔伤了腿,大夫说至少要将养两三个月才能下床。”
“这畜生已经伤了好几个,李叔怎么……”
“今年收成不好,师娘又病了一场。”不等刘官宝把话说完,韩长安就已轻声叹息。
古代生产力低下,土地的产出就是农民一年的嚼用,除此之外,别无收入。李黑牛的母亲在生下他弟弟玄武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平时养病吃药全靠丈夫三不五时地上山打猎。去年秋天冷地早,她又病了一场,仅请了两回大夫就已将家里的一点积蓄消耗殆尽。李黑牛他爹李石头心疼妻子,这才不顾危险偷偷上山。
“本来师娘就要吃药,现在连师父也要吃药。家里哪来这么多钱?我只怕……”
“只怕什么?”刘官宝急忙追问。
韩长安拧着眉,目光深深地看着刘官宝。“师娘疼爱黑牛玄武,一定不舍得把他们送去给人当小厮,她这几天都不怎么愿意吃药了……”
说到这,韩长安的话音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只见他目光悠远地望着窗外,久久才道:“没娘的孩子……很惨的。”
“长安哥……”刘官宝一下子紧抓住了韩长安的手。一年前,韩长安的母亲过世,韩长安再无依靠。“长安哥,你上我家住吧。”
韩长安摇了摇头,坚定道:“师父师娘当我如亲生子一般照顾,我不能不管他们。”
想起李黑牛和李玄武与自己的玩伴情意,刘官宝也不禁沉默了一阵,终是低声回道:“那……那也不用非去打老虎吧?多危险哪!”
“我不是非要带着大伙逞强。只是一来,这老虎已经害了不少人,留着它,以后大伙都不能上山打猎了。二来,师父师娘都需要汤药费,我打听过了,虎骨虎皮药房都收,价钱还不便宜。”
众所周知,李黑牛他爹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猎人,韩长安又跟着李大叔学了三年的箭术。在刘官宝的心中,李叔若是排第一,韩长安必定是排第二的。所以,只要韩长安敢说做了捕兽夹就能抓到老虎,刘官宝就敢信。只见刘官宝咬牙沉默了一阵,终是慨然道:“好!今晚我就去偷钥匙!”
韩长安这才展颜一笑,向刘官宝面授机宜。“一会等你爹回来,你就跟你爹说,今晚要来我家跟我一起学字,吃了晚饭就过来。”他一面说,一面将自己家的钥匙递了过去。“等天快黑了,你就找机会用这把钥匙换了你爹铺子里的钥匙。只是一个晚上,你爹不会发现的。”
韩长安从小跟着母亲读书识字,在小伙伴中算得是能文能武。更为难得的是,他性格开朗大气,也愿意将自己学来的知识传授给小伙伴。刘官宝的爹娘若是知道宝贝儿子要去韩长安家学字,怕不是要夹道欢送。眼见韩长安早有安排,刘官宝这便乖乖接过了已精心打磨过的钥匙,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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