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屏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这并不能怪他,金陵九的所做作为都是有道理的,查裴折和谁下的棋,又说了什么,这都是有必要的,这也不是他惊讶的点。
他感到不敢置信的是,金陵九说了不查之后又改口了。
天下第一楼的金陵九,人称九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除了那些称赞之外,还有说一不二的性子。
随口改个话,放在别人身上并不算什么,硬要靠到说一不二上,也有些抬杠的意思,不像个样子,但要是金陵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左屏迷迷糊糊地点头,应下,往屋外走去。
要知道,他家九爷从没改过口,无论是什么决断,无论面对什么处境,金陵九从没推翻过自己的话,即使是一句小小的安排,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所以今天是为了裴折破了例。
左屏在心里咀嚼着“破例”两个字,想象着将笑得像狐狸似的探花郎身上“啪叽”贴了个条儿,条儿上写着“例外”两个字,整个人瞬间就不好了。
竟然为裴折破了例!
左屏细细一想,这几日里发生的事一股脑涌进脑海,越想他越心惊,越想,裴折脑瓜子上贴着的“例外”就越明显。
金陵九不知道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在想什么,吩咐完之后,又想起什么,叫住了左屏:“你说她不想走,她现在在哪里?”
左屏回神,恭敬道:“属下不知,她没有留下信息。”
“啧,她胆子倒是大。”金陵九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是什么态度,“去告诉她,如果她坏了我的事,我不介意剥了她的皮,离开淮州城之前,让她来见我。”
左屏打了个冷颤:“是。”
*
裴折喝了药之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他前些日子心神操劳,趁着病了,疲倦感也涌上头,一下子睡了一天,将亏空的精气神补了回来,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从容模样。
云无恙代劳,帮忙煎了几次药:“公子,是你自己要煎药消遣的,到头来怎么就变成了我煎药?”
裴折正端着药碗要喝,闻言抬起头,将药碗往云无恙面前一递:“要不让给你喝?”
“……”云无恙跳开三米远,“不了不了,公子您趁热喝吧,我可是无福消受。”
裴折笑骂了句:“出息。”
待裴折喝过药,云无恙才走近了些许:“公子,你睡着的时候,衙门里来了消息,说是有点发现。”
裴折没有惊讶:“林惊空来过了?”
“林大统领忙着呢,怎么会亲自来。”云无恙冷笑一声,“来的是他属下,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傻逼,以为自己是棵葱,硬要见你。”
裴折皱了皱眉,罕见的没有对云无恙的脏话说什么:“要见我?”
提起这件事,云无恙就气得不轻,上下嘴皮子碰上又分开,没几秒就骂了一大通,裴折听得直皱眉头,勉强从一大堆废话中找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衙门的官兵奉林惊空的命令,来汇报孙刘案子的进展,也不知林惊空原话是怎么说的,这官兵硬是要见到裴折才说查到什么,不管云无恙怎么好言好语,他都油盐不进,最后还要往裴折房间里闯。
云无恙可不是好惹的,一看有人要打扰他家公子休息,还是当着他的面,顿时火冒三丈,飞起一脚就踢在官兵腰腹上。
他是个练家子,这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没留面子,直接将那官兵踹得后退了几步,差点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
那官兵也火了,自觉被云无恙下了面子,客栈里人不多,但他穿了官服,被好几双眼睛看得面上讪讪。
平日里跟着林惊空也养出来一点跋扈的性子,何曾受过这种气,官兵丝毫不让,又照着云无恙冲了过去,结果十分惨烈。
官兵又被踹了一脚。
和上一脚不同的是,这次踹下了楼梯。
官兵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气,他勉强站起来,这次没有再试图与云无恙动手,只采取了言语攻击:“不过一个弱书生,什么京城来的大官,到了我们淮州城,就得照着淮州城的规矩来,在这里,管你什么官,林统领最大!你小子得意什么,你竟然敢对我动手,我可是统领府的人,你等着吧,我回去后定要叫统领好好教训你们!”
云无恙气得笑了,一跃,直接从楼梯半截的地方跳到了一楼:“林惊空算什么东西,你让他来,我照样揍!”
官兵见他靠近自己,顾不得面子,往后退去:“你,你你……”
“你什么你?”云无恙虽然是个少年,但此时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活泼模样,他咬紧了牙,两只手交错,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小爷我今儿个就揍你了,怎么着,你们算什么东西,林惊空又算什么东西,把淮州城当成自己的地盘了吗?知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林惊空再能耐,不过就是和皇后沾亲带故,还想造反不——”
“住口!”
“云无恙!”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金陵九站在楼上,钟离昧站在云无恙身后不远处。
客栈里的氛围顿时变了。
掌柜的将伙计们都赶出了大堂,自己缩在柜台里不敢说话。
夭寿了夭寿了,他还想好好开店呢,这位小公子怎么口无遮拦,打人就罢了,还敢说造反的话,这万一要是被传出去,牵连到他怎么办啊!
钟离昧抬起头,看了一眼慢慢往楼下走来的金陵九,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金陵九脚步很轻,踩在楼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他一步步走到云无恙身边,没说一个字,没做什么事,就令云无恙与那官兵抖了两下,谁也没敢说话。
“啧,能耐了,什么话都敢说。”金陵九比云无恙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道,“裴折就是这么教你的?”
他本身就极具压迫感,俯视着人,又刻意沉着声音,听得云无恙心里一梗,像是被人兜头砸了一锤子,彻底砸了个清醒,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金陵九不出门的时候都穿得比较简单,只是一件贴身的里衣,单薄的罩衫,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在一群穿得厚厚的人中间格外突兀。
他忽而笑了,刚才的压迫感顿时散了,睨着云无恙,温和地命令着:“去客栈门口,朝着正北方向,自己赔个不是,童言无忌,自己以后注意点,记得了吗?”
云无恙心里隐隐有点不服,但又不敢说出来,站着没动。
钟离昧微垂着眼皮,看不清楚神情:“云无恙,照他说的做。”
“可是——”云无恙想反驳。
钟离昧盯着他,眼睛里带着点狠,和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别给你家公子惹麻烦。”
云无恙语塞,乖乖走到门口。
金陵九眯着眼,不轻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倒也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尊贵人物,不用跪。”
钟离昧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金陵九,你——”
“钟离先生,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金陵九笑着反问。
他笑得放肆,完全看不出虚假的成分,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张狂恣意,好似世间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客栈中人不多,可刚才那话里的意思,唯独金陵九与钟离昧两个人心里知晓。
良久,钟离昧咧了咧嘴,他眸底闪烁的光晕令人捉摸不透:“九公子,说的自然是对的。”
“既然是对的,那钟离先生什么时候来和我聊聊?”金陵九问的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钟离昧想起之前找人的时候,也曾听他这么说过:“什么时候都可以,钟离等着九公子。”
先解决了云无恙,然后才轮到被揍的官兵。
金陵九笑意温和,语气比刚才不知好了多少:“知道我是谁吗?”
那官兵却还是缩了缩脖子:“九公子。”
金陵九的大名,他们都知道,上元夜宴那天,这官兵也曾跟在林惊空身后,见识了金陵九与裴折的唇枪舌剑,在他看来,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可比什么文弱的第一探花郎强多了。
金陵九站的很放松,他肩背处挺直,服帖的衣料勾勒出一道漂亮有力的线条,抬抬手,很小的一个动作由他做来,都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叫人移不开眼。
“那你知不知道。”他斟酌着用词,状似苦恼道,“裴折是大名鼎鼎的第一探花,圣上钦点的太子少师,嗯,对了,他还是我金陵九的朋友。”
裴折面色古怪,像是在忍着什么:“他真的这么说?”
云无恙点点头:“那可不是,金陵……嗯,九公子这件事做得还不错吧,那官兵被他吓得不轻,道了歉之后就吓跑了,不过我总觉得他那话有点问题,前两句都挺好的,就是最后加了句公子是他的朋友,当他的朋友有什么了不起吗,还故意放在最后,强调似的。”
“可不就是强调。”裴折揉着眉心,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似是恼怒又像欢欣,最后苦笑道,“这回人情可欠大了。”
云无恙不清楚这里头的勾勾绕绕,但裴折心里透亮。
天高皇帝远,任你官多大,也得对地方上的官员礼让三分,古来多少钦差大臣,带着官兵尚且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何况他这没带一兵一卒的太子少师。
眼下太子下落不明,他就是众矢之的,那些官衔名头放在他身上,换不来多少尊敬,反而会招惹麻烦,这也是裴折一直隐瞒没有表明身份的原因。
但“九公子的朋友”不同,这是一个很好用的东西,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处事规矩,在这远离京城的淮州城,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地方官员,要动他,都得掂量掂量,忌惮着他背后的金陵九与天下第一楼。
裴折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踩着鞋就往外跑。
云无恙愣了两秒,急忙跟上去:“公子,你要去哪里?你身体还没好啊!”
“你不用跟着我,我很快就回来。”裴折头也不回,“去和九公子道个谢,人家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拖下去就成了人情债,人情债欠不得。”
世间人情最难还。
他不喜欢欠人情,尤其不喜欢欠金陵九的人情。
云无恙似懂非懂:“那我跟公子一起,送你到门口,想来也是该好好谢谢他,虽然他说的话奇奇怪怪的,但好歹还收留过公子,都说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喜洁净,旁人碰不得他的东西,不过昨日公子睡在他床榻上,也没见他发火,可见……”
“你说什么?!”裴折骤然停住脚步,脸上的表情彻底裂开了,质问声几近崩溃。“什么叫我睡在他床上,我什么时候睡在他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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