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爷子僵着身体,捧了捧头顶还有个软窝窝的小孙女儿,喜笑颜开地稀罕了好一会儿。

    可一听到“木瓜”这个呆词,他当时就直接怒发冲冠了,动次打次的爆打了木匠儿子的狗头一顿。

    勒令他立马给两小只改名。

    穆成学虽然是学木匠的,但脑子却并不笨,当场马屁拍得震天响,哄着老爷子替两个孩子取下了官名。

    这也算是变相地认下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媳妇了。

    根据老爷子起的名字,这穆鸿仁就是哥哥,穆婉儿则正是原主。

    事到如此,八辈单传的穆家这边看着孙子、孙女的份上,算是捏着鼻子生受了这碗生米煮成的南瓜粥。

    可穆成学他师父兼老丈人公老头却不干了。

    公老头儿一听女婿、外孙要随爷爷回上海,当场拿起手边的刨子,就给了穆成学几下子:“让你骗我,让你骗我,说好的三岁死娘,爹又抬后娘进门,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只身入赘到我家来,给老头子顶门立户的呢?”

    怎么这才来了三年,刚出师没多长时间,家里没吃没喝的穷小子,就摇身一变,成了富豪家的独生子了。

    这狼崽子果然耍炸啊!

    这下好了,老祖宗的木工术被他学走了不说,自家水灵灵的闺女,也要被他骗去上海啦。

    老头子也白开心了一场。

    他还寻思着有了大外孙,他们公输家的手艺,总算不用断在自己手上了。

    谁知……天命难违啊!

    ……

    其实这倔老头儿也就是气血上头,随手拿了个东西,就卯到了穆成学头上。

    可这位巨商之子的运气向来稀烂。

    这一刨子下去,好巧不巧的,正好对上了铆钉,在穆成学的脑袋上凿出了个指甲盖大的血洞。

    看着伤口也不大,但也不知道嗑着哪根神经了。

    那血就跟小喷泉似的,滋啦啦地顺着他的鬓角就往外冒。

    穆成学摸了一把脸,看着自己手心里的血,腿都软了半截。

    但机不可失,他腿一软,趁机抱着要走的老丈人嚎啕大哭:“师父,徒儿也不是成心的,但那时候您跟县城的赵媒婆交代,道不论相貌家财,祖籍聘礼,只要愿意倒插门入门学手艺的,都要带过来给师妹她相看,徒儿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招。”

    这浮萍乱世,其他东西或许还会少,但流离失所,吃不起一口饭的青壮汉子还不多吗?

    这年头,只要能填饱肚子,别说学一门邪门点的手艺了,就是卖身为奴,也多的是有人抢着来啊!

    自己要是不先下手为强,那媳妇儿都要跟人洞房了。

    这是个男人,他都不能忍。

    自己一急之下,可不就想出了这么个瞒天过海的歪主意嘛。

    他哪晓得一个木匠手艺里头,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弯弯道道。

    但无论如何,编造身世骗人这事,的确是他做错了,也不怪师父现在气成这样。

    公老头儿急急地往屋里走了两步,被持续掉血的腿部挂件拖了个趔跌。

    他本想回头再踢这人两脚的,但一听穆成学的话,想起这段时间女儿的笑脸,心里也有些软,可还是板着一副棺材脸斜眼瞪他:“你别跟我老头子说这些没用的。”

    “我就问你,以后能不能让木头接我的衣钵?”公老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瞧。

    穆成学顿时不吭声了。

    不是他看不起木匠手艺,才不答应让小木头承接师父的衣钵。

    但一来嘛,穆家也是八辈单传,好不容易才得了个能从小教起的继承人,怕是绝不可能让小木头待在香洲,当个外人眼中吃手艺财的匠人。

    二来,也是最要紧的一点——他当初计划时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窝在乡下地界几十年的古板木匠,居然会是承了公输家遗学的。

    他以前不晓得就算了,但眼下既然知道了,他就绝不会允许自家的儿女,去沾惹这种不详的东西。

    公老头看了看穆成学的样子,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可到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心生惶惶。

    他叹了一口气,本来骨架高大的身体,仿佛一夕间就佝偻了起来。

    三年的朝夕相处,说没感情也是假的。

    穆成学见他这样,心里一酸,脱口道:“师父,要不让我爹带着木头他们回沪,我……我留下罢?”

    公老头听了这话浑身一颤,急言厉色道:“滚滚滚,立马收拾你的包袱滚蛋。”

    他们公输家是急缺个继承人不假,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的。

    至少也得行仪式,看木头是不是走“缺一门”的种子。

    再者……他穆成学舍不得自家的小崽子,难道自己就舍得自己朝夕相处的徒弟吗?

    要是他真存了让女儿守寡的心,又何必只教这人普通的木工,允他三年就出师。1

    罢了罢了,这邪术,断了也就断了,何必为了这劳什子的传承,祸害子孙后代呢?

    他自己难道还没有吃够这个苦头吗?怎么还舍得把这种被诅咒了的命运,硬安到白嫩嫩的小外孙身上?

    …

    …

    第二天一早,倔老头把女儿、女婿,连同两个外孙孙,一道赶出了门。

    他老人家盼的是女儿一家子,能安安稳稳的过一生。

    然……在这乱世中,就算没有这些神神鬼鬼的诅咒。

    可山河飘零的老百姓们,仍旧逃不拖时代的厄运。

    七年后,瑞通2十二年,公老头的丧事刚办过不久。

    沪中军阀混战中,霍帅被刺重伤。

    霍家军大部分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那个只知道大谈国事的书生儿子,就被军内将领从“燕子窝”3里拎了回来。

    霍帅一看他那个醉眼朦胧的样子,也知道自己一死,这人是绝不可能撑得起这偌大的军队的。

    说不定还会被嫌他碍眼的将领们耍手段弄死。

    就当即发下话来:

    第一,他过世后,只留给儿子霍世宏三万亲军,其他霍家军的内部事宜,除非霍世宏“改过自新”,否则一概不许他多做沾染。

    第二,要霍家军举全军之力,保穆家商行无恙。

    霍帅直到咽气前,连麻药都不肯用,浑身疼得直抽抽,心里存的却都是对儿孙的殷切打算。

    可他的心思注定要落空了。

    因为他儿子霍世宏书生意气,早就对各大军阀的乱象看不惯了,一听亲爹这话,简直好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当真领了人回霍公馆,安安分分地当起了他的“霍先生”。

    可怜霍家军里的精锐都留给了这么个草包,其他人谁也不服谁,霍老爷子死了没几天,霍家军就四分五裂,纷纷改姓了。

    而唯一还顶着霍家军嫡系名头的霍世宏,却丝毫不拿自己当“霍家军”看。

    等他再醒过神的时候,上海滩里人人觊觎的巨富穆家,早就被众军阀联合着地头蛇吃干抹净了。

    穆老爷子早早地吐血走了,穆成学因为交不出早就“商定”好的捐款,也病死狱中。

    娉娉婷婷的公小姐原本还能身着孝衣,领着一干伙计们镇守穆家商行。

    可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伙计们照旧去找主母请示时,发现公小姐一夜间消失了。

    同时不见了的,还有她的衣物细软,并四个贴身伺候的小丫头。

    一时间,穆夫人新寡守不住,夹带财物,连夜偷偷改嫁了的说法甚嚣尘上。

    上海滩各大报行跟早得了消息似的,纷纷登报营业,有道“婚姻自由,再嫁无错”的,有云“穆公子痴情错负,两小儿无辜的”……

    这传闻甚至都压下了著名影后与人夫私奔的大新闻。

    而这样的喧嚣之下,穆家偌大的家产,也一夜间悄无声息地易了主。

    原主兄妹两,则被送到族中一个不甚亲近的二叔家中,过上了真正寄人篱下的日子。

    哥哥穆鸿仁好歹是个男丁,为了不叫人说嘴,他被送到了附近的教会学校念书,等闲回不了家。

    可小婉儿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自从进了二叔家,她简直成了现成的佣人、玩伴和出气筒。

    平时穆二叔家里有什么端茶倒水、洗澡烧火的活计,她干;堂兄、堂妹们玩起没分寸的游戏,她上;二叔二婶在外头生了气,她挨打……

    反正在原主的记忆里,她日常的待遇,还不如隔壁家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童养媳呢。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更大的噩梦还在后头。

    小丫头小时候营养不良,又干又瘦又黑。

    乍一看,就跟新从哪个煤窑里掏出来的一样。

    所以她虽然饱受欺负,但真没人对个煤球起什么龌龊心思。

    可这丫头十八岁一过,身段儿就跟吹气似的鼓起来了。

    青葱鲜嫩,美不胜收,说的就是她了。

    眼看着二叔、堂兄们一个个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穆婉儿心里也越来越慌。

    可没等她想出办法来,她那个早就“改嫁”的妈忽然就找到了穆家,来了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道:“霍家过几日会过来提亲。”

    其余的他们甚至都不用操心,反正嫁妆她自会替穆婉儿备齐。

    穆二叔本来不想搭理她的,可谁晓得第二日,霍家果真拿了穆成学在狱中签过的嫁妆单子上门了。

    这下家里才算真的乱开了锅。

    当初穆家易主,除了那姓“公”的寡妇被弄走,最要紧的,还是因为那人拿出了穆成学亲手画押的财产转让书。

    这才能光明正大的坐拥了这穆家商行。

    但真去瓜分了财产的都知道,虽然明面上穆家的财产都尽在那单子上了。

    可晓得内情的,哪个不知道,那单子上的东西,不过是穆家家财的十之一二罢了。

    然而知道也没用,因为那些东西,早在老爷子出事前,就早早被转移空了。

    至于这偌大的家财究竟去了哪儿,却再也不得而知。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会留着这两个小鬼头,而不斩草除根的原因。

    谁知道十年没有消息的家财,竟然有几样出现在了这张嫁妆单子里。

    穆二叔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呢——因为他跟穆家的亲缘虽远,但也当过几天穆氏当铺的掌柜。

    这几样东西,还是他亲自收上来的,交上去的时候,他听穆成学亲口笑道:“这是留给我家婉儿做嫁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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