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我妻薄情 > 第406章 又送别
    水土不服这种事,真的很看个人体质。


    艾世年足足躺了十几天方才缓过来,但还是不能适应,吃糯米不适应,连年下雨也不适应,住一楼不适应,坐马车也不适应。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住茅草房的左钰,只能长叹口气。


    好在他自己也难为情,略好一些便搬到了书院。


    见左钰在这里,难免吃惊,双方有了一些小小的矛盾,亏得顾忌书院里都是土司子女,不想丢人丢到夷民那儿去,给忍住了。


    程丹若假装不知此事,比起一家独大,双方能求同存异,互相进步才好呢。


    她只细心为他们安排了衣食,上课任由他们去。


    也奇怪,经此一事,艾世年的病渐渐好了。


    程丹若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安排书院交接的事情。


    “学生来了又走,主要是怕我们扣人。”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这些人任由他们去,不必去管,按我原先设想,明年是要收一些普通学生。”


    艾世年对照国子监,自诩明白:“是此地的大户子弟吧?”


    “只是其一。”永安书院有了艾世年和左钰两位进士,档次一下比府学都高,在科举上甚至比清平、龙冈都有优势,程丹若自然不会放过挣钱的机会,大户人家入学,学费可一点儿不低。


    “还要免费收一些夷人学生,免束脩。”


    艾世年略有不解:“什么夷人?”


    “夷人。”她画大饼,“若有一日,夷人也能考出个秀才举人,令其土县自治,岂不是事半功倍?”


    艾世年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改土归流非易事,土人还是更信服自己人的管束,流官推行多年,也不过寥寥数地,但要是夷人也科考,以科举代替世袭,无疑更便于朝廷教化西南。


    “不错。”他颔首,“是这个道理。”


    “夷人多穷苦,怕是交不起束脩,好在各家土司大方,学资给得足,多教一一学生不成问题。”程丹若道,“若有天资出众之辈,资助些银钱也使得。”


    艾世年欣然应下。


    又赞赏道,“侄女崇学好礼,子真教得好啊。”


    程丹若立时道:“您过奖了,我不过略通些诗书,做不了大学问,常恐有负义父教诲。”


    见她谦卑如昨,并不曾因获封一品而骄满,艾世年不由更加欣赏她的品性,开口提点:“京城路远,又逢寒冬,路上多加小心。”


    “多谢您提点。”程丹若一脸感激地道谢,“我与外子定然小心行事。”


    艾世年欣慰地点了点头,心里十分舒坦。


    -


    搞定了永安书院和艾世年的问题,只剩下了赤韶的婚姻。


    程丹若寻了个难得的晴天,带小姑娘们去骑马打猎。


    这天高云淡,青山绿水,偶尔能看见金黄的水稻茬子,一簇簇错落山头。


    金爱和安小娘子都开心坏了,见着兔子就要比赛,大米和小米作为猎犬,头一次参与打猎,比她们更疯,嗷嗷叫着冲进林子。


    一群小家伙瞬间跑得没了影子。


    只有赤韶满腹心事,骑着马跟在程丹若后头。


    “考虑得怎么样了?”程丹若单刀直入,“再拖下去,我可就做不了你的主了。”


    赤韶抿住嘴巴。


    这段时间,她总忍不住想,假如自己一直都待在金竹寨会怎么样。


    会更开心吗?


    会更快乐吗?


    她问过阿公,阿公说“也许”,问过阿婆,阿婆却说:“你去了外面,还想回寨子吗?”


    赤韶想了很久,才说不想。


    寨子只有一座山,外面却有一座又一座山,她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见识了很多新东西,这都是原来在寨子里见不到的。


    她想念阿公阿婆,想和他们待在一起,可并不是那么想念寨子。


    寨子……太小了。


    家是家,天地是天地。


    “我愿意和夕达英成亲。”赤韶说,“我想继续当土司。”


    程丹若道:“和夕家联姻只是一个开始,要做好土司没那么容易。”


    赤韶说:“我知道,我会好好念书的。”


    “光念书可不行。”她道,“知道你一叔为什么会死吗?”


    “硕哥杀了他。”赤韶回答。


    “不。”程丹若道,“是因为他坐了土司的位置,却没有做好土司该做的事,所以才会被杀掉。”


    她慢慢道,“部族的首领不只威风,可以吃好的穿好的,还肩负着族里上下所有人的命运,要让他们过上好的生活才行。”


    赤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问道:“要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程丹若道,“不是我不肯教你,每个部族的情形都不一样,汉人和苗人面临的情况,也不一样,这一点上,你该和你姑父学。”


    夕显贵虽然趁人之危,可不得不说,眼光很好,本事也大,把夕照治得很好。


    赤韶有点失望。


    “还有,具体怎么做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黑劳和白伽吗?”她问。


    赤韶点点头。


    “他们是很负责任的首领,部族活不下去了,就带他们去找活路。”程丹若看了她一眼,“可结果呢?他们死了,族人的日子也没有变好,因为他们找了一条错路。”


    赤韶罕见地犀利:“是因为他们和大夏作对吗?”


    “我说‘是’,你就觉得一定对了?”她反问。


    赤韶沉默。


    程丹若不以为忤:“我教你做什么,你肯定会在心里想一想,怀疑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并非不信任您。”赤韶也学会了场面话,“只是有些不明白。”


    程丹若道:“知道顺德夫人的故事么?”


    “听过一点。”


    “她是彝人首领,既得到了部族的崇敬,又在大夏备受赞誉。”程丹若道,“你不妨学学她,什么时候学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土司。”


    赤韶应下。


    程丹若看着她青春的脸庞,心底微微叹息:“既然你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就和夕安抚使商量着办了。”


    “这么快?”赤韶答应归答应,其实完全没做好准备,略微慌张,“我今年就要成亲吗?”


    程丹若理解她的紧张。


    她当初决定了要试一试婚姻,可事到临头,还是艰难。


    “先定亲吧。”她说,“你还小,达英也小,不必这么着急。”


    赤韶松了口气:“好。”


    “定亲就算未婚夫妻了。”程丹若提醒她,“你要学会和他相处,两个人得空了说说话,一起出去走一走。”


    赤韶已经很满意了:“嗯。”


    “和爱娘她们玩去吧。”程丹若说,“趁我还在,放宽心散散,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的韶光了。”


    赤韶应下,扬起马鞭,和朋友们汇合一处。


    三个女孩儿在狗吠中奔入密林,惊起飞鸟四散。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而美好。


    又几日,赤香到了贵州城,与程丹若商议定亲一事。


    按照她的想法,是想定亲后就成亲,可程丹若道:“他们都在书院读书,若成了亲,出入总有些不便。”


    赤香一听也犯了难。


    她知道,与其他土司子女保持良好关系,对今后经营赤江十分重要。可若赤韶成亲,必然要和夕达英一起回赤江,这边的人脉就要断了。


    这里可有安家和宋家呢。


    权衡片时,她退步了:“夫人说得是,还是读书更要紧。”


    双方达成共识,便交换庚帖信物,为子女定下婚盟。


    -


    林新到任的时间比预计晚了些,好在秋粮已交,账目核对都很顺利。但他不止是接任的布政使,更是谢玄英的同门师兄。


    两人久不见面,叙旧难免动情。


    林新这两年不算顺利,也不算坎坷,江南毕竟富庶,日子很好过。唯一的遗憾便是妻子已经故去。


    说是出去了一趟,回来偶感风寒,开始还以为不要紧,谁想病情发作得急,一病不起,数月便撒手人寰。


    中年丧妻,人生一大悲事。


    “前半辈子的罪,她陪我受了,后半辈子的富贵,她什么都没享到。”林新长长叹口气,无奈地自嘲,“而我白受她一十年的照顾,最后连给她留个位置都办不到,着实对她不起。”


    谢玄英几欲开口,又忍住了。


    续娶总有续娶的缘由,或是为老,或是为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什么好问的呢?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林新振作起来:“不说这些了,书院是怎么回事?”


    他原是提学,此次最关注的还是永安书院的左钰和艾世年,朝廷里心理学派才打过一架,怎的贵州又对上了?


    谢玄英把前因后果说了,又道:“理学守纲常,心学太向心,不知何时能集两家之长。”


    林新沉吟:“竟是如此。”


    “以后还要劳烦师兄多费心。”谢玄英举杯,“我明日便要离去,只好留个烂摊子给你。”


    “这算什么烂摊子,分明是一片欣欣向荣。”林新笑了笑,眉间却浮出微微的虑色,“你回京城才要多小心。”


    谢玄英打探:“怎么?”


    “江南一带不少人在说,既然陛下归宗,齐王迟早兄终弟及。”林新缓缓道,“历来立嗣继国,都少不了腥风血雨,你此番回京,怕是难以袖手。”


    谢玄英颔首:“我省的,师兄放心。”


    林新也点到为止,斟酒自饮,只说些家常闲话:“这辣椒鱼头滋味不错,鲜香,小世妹于推广农稼一事颇有才干。”


    谢玄英抿住唇,勉强牵起嘴角:“师兄谬赞了。”


    林新没留意,一边吃下酒菜,一边饮酒,很快酩酊大醉,被小厮扶回厢房。


    谢玄英带着醉意回屋。


    程丹若对着单子,清点行李箱:“被褥、床帐、书、笔墨……”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他,随口问,“喝醉了没有?”


    “没有。倒水来。”他支使丫鬟。


    看他心情不好,程丹若没多问,继续收拾东西,确保万无一失。


    谢玄英洗漱干净,上床躺下。


    她移过仅剩的一盏烛台:“怎么不高兴了?”


    他扭过头,看见她被烛光融得暖洋洋的脸孔,半晌,低声道:“林师兄的夫人过世了。”


    “啊。”她还记得那个为自己裁衣的女子,口气顿时惆怅,“还那么年轻。”


    谢玄英道:“师兄又续娶了。”


    “活人总要继续过日子。”程丹若安慰,“这没什么,人之常情。”


    “你若过身,我必不再娶。”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你放心。”


    程丹若瞥他眼,却摇头:“守是为自己守的,死了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想守就守,不想守了,再找一个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一下坐直了:“这是什么话。”


    “实话。”


    谢玄英瞧她:“那我没了,你再不再嫁?”


    “不嫁。”


    不意她答得这般快,他反而愣了愣:“为何?”


    “曾经沧海。”程丹若道,“嫁不到比你更好的,当然不会再嫁了。”


    他抿唇:“若有比我更好的呢?”


    “没有比你更好的了。”她吹灭蜡烛,宽衣上床,“满意了吗?”


    谢玄英清清嗓子,伸开手臂搂住她,又一会儿,开口道:“还有一事。”


    “嗯?”


    “出嫁从夫,今后你随我喊师兄做师兄就好。”他说。


    程丹若:“……”


    “说‘好’。”他催促。


    “好好好。”她叹气,“可以睡了吗?明儿要早起。”


    “歇吧。”谢玄英收拢臂膀,心满意足地合眼。


    翌日,寅时出头。


    程丹若推推枕边人,把他叫醒:“起来了。”


    谢玄英睁眼,撩开帐子,只见窗外月明星稀,东方不过微微白,不由吃惊:“起这般早?”


    “早点走。”程丹若拢着头发下床,“免得再被堵门口。”


    这话在理,谢玄英也忙起身洗漱。


    简单用完早饭,东方才露鱼肚似的白,不过卯时一刻。


    但——喜鹊进屋,请示道:“夫人,爷,门口聚了好些,可要让护卫出去拦一拦?”


    程丹若:“……”


    老怎么起这么早!


    “别让他们堵着路就行。”一回生两回熟,程丹若吩咐着,命人照常装车出发。


    天色渐亮,人声逐渐沸腾。


    程丹若让马车先走,自己留下来和众人告别。


    街道堵了大半,多是惠民药局和生民药铺的人,还不发穿绸衣的大户管事,们畏畏缩缩地立在远处,踟蹰不前。


    “大冷天的,大家快回去吧。”她好声好气地劝说,“别冻着孩子。”


    立在最前头的是惠民药局的大姑。她怀抱个不满周岁的女婴,熟稔地哄拍:“怎么都该让元元送送您,是不是元元?和夫人道福。”


    一面说,一面握着小女婴的拳头,做了个浅浅的福礼。


    “他们好好长大就行了。”程丹若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这是被送到惠民药局的第一个弃婴,取名叫元娘,最早只能喝羊乳,长得病恹恹的,后来妇人们在药局生产,都有了奶水,谁瞧见就喂她一口,慢慢健壮了,玉雪可爱。


    “回去吧。”她催促。


    大姑已达成目的,退开了两步。


    大户人家的管事上前,道:“老爷在车中,欲送大人和夫人一程。”


    “太客气了。”程丹若没多拒绝,如今流行十里相送,不让他们送还不行,但反正他们坐车骑马,爱送不送。


    她主要规劝老:“山路难走,这眼看又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一面说,一面示意丫鬟端出一篓热包子:“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每人领一个,赶紧拿回家给孩子吃。”


    们并不肯收,他们多是因药局或药铺受益的病患家属,今日前来是因为恩情难报,便想送一送,怎么能反拿人家的东西呢。


    “收下吧。”仆妇们却塞得飞快,“都别送了,上回咱们离开大同,差点延误行程,夫人不在意这些,好好回家过日子就是。”


    又不容分说,“快回,晚了包子该冷了,热起来还费柴火。”


    但凡受药局恩惠的,多是贫寒之家,或是付不起药费,或是妻儿生产有难,别人不在意烧灶的几根柴薪,他们却舍不得,闻言便犹豫起来。


    加上包子热热的,香喷喷的,他们更是迫不及待想拿回家给病人吃。


    于是,草草磕个头,四下散去了。


    路终于通了。


    马车辘辘行驶,还是那么颠簸。


    不远处,山川笼着沉沉蒙蒙的雾霭,湿润的水汽迎面而来,凝结出一颗颗细小的水珠。


    转眼,淅淅沥沥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滴滴答答,打在叶子上,噼噼啪啪,落在屋檐上,哔啵哔啵,和火塘的炭火交相辉映。


    孙家烤起了新出的红薯,书院里,艾世年慢条斯理地喝起了糯米粥,左钰走出茅屋,将屋后的野猫招进门。


    赤韶在马厩中,抚摸着白色的滇马,好友爱娘已经随父回家,安小娘子正呼呼大睡,独留她一人,默默消化心中的不安与忐忑。


    城中的们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他们早已熟悉这绵绵阴雨,打伞推车,照常开始了新的生活。


    市场中,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此起彼伏,山上的夷人背着竹篓进了城,熟门熟路地拐到药铺,用蹩脚的汉语问话。


    伙计一手拿着《汉夷》,一手拿起草药,比划着交流,满头热汗。后门停下一辆马车,玛瑙从车上下来,径直入一楼,预备盘账。


    街角,稳婆手挎着包袱,打着伞,急匆匆地朝某户人家赶去。


    又有孩子要出生了。


    这就是贵州。


    --


    一十三年,丹若随夫任贵州,建药局,养医士,军中活者众,民受其恩,时人皆赞仁善。又开驿道,建汉学,后数年,边民常安,夷人皆服,世宗嘉其忠勤,赐封宁远夫人,是为一品。


    ——《夏史·列传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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