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我妻薄情 > 第500章 进与退
    七月初下过几场小雨后,又是长达半月的干旱。


    灾情陆陆续续上报,纵然有太仓粮食赈济,今年的收成也肯定好不了。


    皇帝已经频繁召见钦天监,询问旱情何时能缓解。可钦天监不是气象部门,也没卫星监测,实在给不出确切的说法。


    于是,一件在古代司空见惯的事发生了。


    皇帝命礼部祈雨。


    其实旱情刚开始的时候,各地知府、布政使就陆续干过,祈雨于名山川河,祭祀河伯龙王,反正不管正神野神,需要降雨的时候都来一遍。


    但没什么用。


    这时候,大家就普遍认为是等级不够。


    各级地方官员不行,就得礼部上了。


    王尚书自王五被牵连后,一直抱病在家,这会儿也没法再躲,身为大宗伯,他就是朝廷“礼”的代表。


    一场严肃的祈雨就在京城山川坛展开。


    山川坛在正阳门西南,天坛对面,是京城的祭坛之一。


    当天,文武百官穿上祭服,一道去陪祀。


    谢玄英很少穿祭服,只在每年皇帝祭天的时候穿过,方心曲领的青罗衣,配红白两色的大带,犀牛角革带,下面还有相应的绶、牙牌、玉佩,叮叮咚咚挂满整个腰间。


    梁冠华美庄严,但程丹若觉得有点丑,全靠谢玄英的脸和身材撑着,才没让祭服看着像一个黑布袋。


    谢玄英就穿戴着全套礼仪服饰,去太阳底下罚站了一上午。


    没下雨。


    王尚书大概心气一泄,上书请罪:称自己老病无能,尸位素餐,有严重的渎职行为,才导致了祈雨失败,恳请致仕。


    在天人感应的迷信时代,出现大的自然灾害,肯定要人背锅。


    王尚书上路,皇帝斟酌半天,准了。


    七月底,王厚文致仕归乡。


    王家早就做好了准备,压根没期待皇帝挽留,上头一准,他们就收拾行李,潦草而迅速地离京。


    速度之快,让人怀疑王尚书是不是要不行了才急着叶落归根。


    但王家没有任何解释,安静低调地闭门谢客。


    三日后。


    顺天府密云县。


    王厚文和王六坐在客栈的小院中,对弈落子。


    “祖父,您就不怕这一走,再也回不去了吗?”王六敲敲棋子,语气低沉,“咱们的陛下可不是什么长情的人。”


    王厚文身穿道袍,头戴幅巾,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小六,你还不明白,我能不能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回去。”


    王六阴沉着脸,没有接话。


    王厚文知道,他是对陛下生了嫌隙,不想入朝为官,宁可做一富家翁。


    “其实,我也后悔过。”他没有劝解孙子,反而提起了旧事,“李公死时,晏子真挂印而去,我却迟疑了,留下了。”


    王六听过这段往事。


    王厚文不是纯真派的弟子,可若水学派也是心学之说,与同样出自心学的纯真派理念相近,他和晏子真年纪相仿,时常往来。


    彼时,李悟还活着,他曾拜访过李公,少年轻狂,总以为自己大胆无忌,没想到李悟更语出惊人,作风前卫。


    他抨击理学,痛骂朱子,认为男女平等,感情至上,只讲礼不讲人情的都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把年轻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王厚文很尊敬李公,可也没有全盘接受对方的想法。


    可是这样的一位大家,被冤死在了狱中。


    很多人都知道,李悟是清白的,甚至冤枉他的人比旁观者更清楚他的清白。与女弟子有染,不过是政敌污蔑的手段。


    男女阴私的事解释不清楚,一盆污水泼下来,干净的也脏了。


    李悟最终自杀。


    晏鸿之挂印而去,再也没有回朝堂。


    “我很羡慕晏子真。”王厚文缓缓道,“他能率性而为,可王家不是晏家,没有江南的千亩良田,老家虽有薄产,可到底是太薄了。”


    王六安静地听着祖父讲古。


    “最后,我留下了,直到现在。”王厚文自嘲道,“我笑许继之八面玲珑,我又何尝不是?厚文,厚颜尔。”


    王六争辩:“‘一忍可以支百勇’,若非如此,祖父安能位居阁臣?”


    “在陛下眼中,七品官也好,首辅也罢,都是臣。”王厚文笑道,“你当我看不透?小六,我当年没退,为的是让你今日能退。”


    王六怔住了。


    “你心里有傲气,我不勉强你。”王厚文道,“你收拾一下,回家去吧。”


    王六摇摇头:“祖父身边不能没有人。”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王厚文道,“走吧,我已经对不起小五,不能再让你也折在这儿。”


    王六眼中浮现出惊愕:“祖父此话何意?”


    王厚文笑笑,没有回答孙子的疑问。


    -


    许宅。


    许尚书正在吃西瓜,通红的瓜瓤切成小块儿,盛放在水晶盘中,仿佛玛瑙玉髓雕成的摆件,赏心悦目。


    “老了。”许尚书吃了两口便放下,“瓜都咬着费牙。”


    许大爷却没有父亲的闲情逸致,反而问:“爹,王厚文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许尚书笑呵呵地问,“他是礼部尚书,若是不走,是让杨奇山走还是让天子下罪己诏?”


    许大爷不由感慨:“这时候退,未免也太……齐王居然没有动作。”


    “王厚文清高,不会和藩王多来往,嘉宁又死了。”许尚书慢慢道,“他是舍了前途,保全家族啊。”


    说着,忍不住呵呵一笑,“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许大爷动动嘴唇,终究是没敢接话。


    他知道,父亲就后悔了。


    第一次离开朝堂时,许尚书也是乐观的,他有人脉有学生有朋友,只要风头过去就能重返官场。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在野的日子看似潇洒,可唯有真正失去权力的人,方知晓个中难熬。


    他依旧被人尊敬,却也只是尊敬,不像如今,一句话出口,底下的人就要揣摩许久,一个眼神给出,不必明说,就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家中依旧门庭若市,却也只是人多罢了。以前进进出出的都是六部高官,寻常人连进门坐冷板凳的机会都没有。可回到老家,连商贾都敢递帖拜见。


    最重要的是,远在江湖,便不再能干涉庙堂。


    一个习惯了决策国家未来的人,再也无法插手朝政,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那几年,许尚书老得很快,发落齿摇,日渐消瘦,人眼见着蔫了。


    直到丰郡王派人前来。


    许尚书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招揽。


    官场退出容易,回去难。


    他在尚书之位退隐,难道还能回去为一布政使?可七卿的位置就这几个,谁都想取而代之。这些人中,不止是王尚书这样的政敌,也有他曾经的人脉。


    许继之是户部尚书,人脉才是人脉,不是户部尚书了,人情就是另一种还法。


    他后悔了。


    押注丰郡王,是图谋从龙之功,看上了他许诺的首辅之位,更是看上了重回棋局的机会。


    许继之不想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七八十岁再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做出了选择,回到了朝堂。现在,轮到王厚文了。


    “不过,王厚文能忍,忍到现在突然走了,却是古怪。”他自言自语,“你确定王家已经离京了吗?”


    “确定,下人亲眼看见他们上船了。”许大爷回答。


    许尚书闭上了眼睛。


    -


    王厚文引咎辞职的当天,齐王确实在府邸发了很大的脾气。


    但要说多么震惊,也没有。


    这些年,两家作为亲家,齐王府没少给王家送礼,珍贵的药材、稀罕的孤本、罕见的古董……银子是一点没少花,可王厚文对齐王府还是不冷不热。


    齐王早就看王家不顺眼了,若非后来归宗一事,王厚文出了大力,他早就已经翻脸。


    原本想上京后,双方再好好和缓关系,没想到嘉宁死了。


    双方的纽带被斩断,王尚书再也没有理会过齐王府。


    齐王面上不显,心里早已有打算。是以,听说王厚文致仕,他恼怒归恼怒,却没有太慌乱,而是吩咐幕僚:“备一份厚礼去薛府。”


    他口中的薛府就是薛侍郎家,此人乃礼部左侍郎,礼部二把手,王厚文请辞,皇帝极有可能给他升职。


    礼部在过继和继位一事上,有巨大的发言权,齐王与王尚书生出嫌隙后,就没少派人往薛府走动。


    现在,提前备一份贺礼过去,薛侍郎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幕僚应下,自去办事。


    半日后,回禀说,薛侍郎收下了贺礼。


    齐王满意地笑了。


    ——他帮薛侍郎一把,薛侍郎以后还他人情。


    -


    薛侍郎,名聪,字子聪,是谢玄英的座师。


    因着这层关系,他现在很烦恼。送礼,感觉有点站队的意思,不送礼,怕被人说不尊师重道。


    谢玄英在家想了半天,决定装死。


    皇帝还没任命呢,他最好什么动作都没有,省得自找麻烦。但柏木在外面打听了一圈,说薛家门庭若市,走礼不断。


    齐王也送了,但丰郡王没动静。


    “齐王坐不住了。”谢玄英感慨,“落在陛下眼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程丹若对齐王没兴趣,倒是追问王尚书:“王家真的走了?”


    “嗯。”他点点头,“我去送了,不过王公没露面。”


    “也算是抽身了。”程丹若居然有点羡慕。这会儿快七月底了,预产期是在八月上旬,可生产是没准信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发动。


    她最近加班加点赶工,把牛痘的资料整理出来,唯恐孩子平安生产后,她被拴在皇嗣上,没空参与牛痘的推广。


    不能让百姓等她腾出手,更不能让政治耽误医学的发展。


    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怎么才能更好的保存疫苗,怎么才能说服百姓尽快接种,怎么调节各方利益……今后种种,要靠土著自己努力了。


    穿越者的功劳在于带来知识,功成又何必要她呢。


    谢玄英安抚道:“你别想太多,等吧。”


    “我知道。”


    程丹若希望能平安挨到预产,一切都瓜熟蒂落再说。


    但皇帝似乎不这么想。


    七月二十八,他在询问过钦天监后,挑了个吉日,决定亲自祈雨,以缓解这场全国旱情。


    而地点既不是在天地坛,也不是在山川坛、社稷坛,而是龙潭。


    黑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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