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绯闭上眼睛。


    熟稔的音符落入耳中,令她不期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当时,黎绯的事业跌入谷底。


    恰逢知名导演林语桐正物色新电影的女主角,没有试镜资格的黎绯,辗转打听到林导是戏剧迷,便去求得剧团团长让她上台。


    《风中玫瑰》震撼全场,也打动了业界最挑剔的名导。


    演出视频流传出去后,黎绯一度被称作“小弗吉尼亚”,自此握住了命运递来的救命索,演艺道路一帆风顺。


    时隔多年,黎绯再度在光圈里折下腰。


    ——再救我一次吧,弗吉尼亚。


    这一幕落在评委眼中,只觉得那花瓣般纤细柔弱的少女,仿佛突然之间变了个人。


    黎绯低着头,抱紧双臂,瘦削的肩止不住地颤抖。


    十五世纪的法兰西,一个暴风骤雨之夜。


    晚年的弗吉尼亚背井离乡、众叛亲离,只身独居巴黎郊外,呕心沥血创作的《风中玫瑰》诗稿却毁于一场大火。


    她抱着残存的诗稿冲进迟来的雨中,这个被世人打上“疯子”烙印的女人,却呐喊出了流传千古的名篇。


    大提琴发出钝重的哀鸣,濒死的荆棘鸟一声声啼血泣诉。


    舞台上,少女重重地跪了下去,扬起手臂,诗稿如同白鸽一般,纷飞散落。


    她的眸中迸发出疯狂的火焰,连脸颊都微微颤抖。她就像是被迫和孩子分离的母亲,朝前方艰难地伸出手,奋力挣扎着,最终,却只能徒劳地垂落。


    这是《弗吉尼亚之死》一幕,最经典的开场,也是最难的开场。


    没有任何事先的铺垫,意味着演员需要具备极高的角色代入力,极强的情绪爆发力,以及对后续演出强大的自信心与掌控力。


    这么多年,江淮在世界各地看过了数十场《风中玫瑰》,见证了诸多版本的《弗吉尼亚之死》,只有英国国宝级戏剧演员melindaconnery真正用绝了这个开场。


    黎绯,会是第二个么。


    嘈杂的观众席渐渐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上的少女紧紧攫住。


    薛冰共情能力比较强,已经融入了故事氛围:“刚刚一瞬间,好像真的看见了活着的弗吉尼亚……”


    方以航摸着自己的手臂,咋舌道:“我的鸡皮疙瘩都在起立敬礼了。”


    唯独傅绍安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双手交叠的姿势,出卖了他的真实内心。


    了解傅绍安的人都知道,这代表大魔王开始认真了。


    后台休息室内,徐念梦目不转睛地盯着直播屏幕,嗤笑一声:


    “不过是哗众取宠。”


    黎绯并不关心舞台之外发生的事情,她只专注于舞台本身。


    接下来的表演是弗吉尼亚的交际花人格,这里有一段难度极高的足尖舞,换作曾经的黎绯毫不费力,但是对于她如今一走路就痛的腿,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黎绯站起来,一条腿高高抬起。她忍着剧烈的疼痛,仅靠另一条腿支撑全部的重量。汗水从脸庞滚落,有一滴直接落入了眼睛,氤氲了她的视线。


    黎绯全然不顾,已然忘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弗吉尼亚的世界。


    与其说黎绯自信于她的演技,不如说,黎绯真诚地信仰着弗吉尼亚。


    诗人一生饱受病痛折磨,那笔耕不辍的身影,半边都倾斜于死亡的阴影里。


    但对于自幼确诊绝症的黎绯,何尝不是一样?


    自出生的那一日起,死神的镰刀便犹如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于黎绯的头顶,紧紧跟随着她,比起娱乐圈的狂热粉丝,有过之而无不及。


    罕见的病症,拉丁文直译过来的学名漫长而晦涩,年幼的黎绯甚至还没有完整记忆它的发音,便已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场手术,周而复始,均以失败告终。


    如同一个闭合的莫比乌斯环,注定无法解开。


    护士在病床前,为第二天即将进行手术的小女孩诵读睡前诗歌。


    而从枕边的第一本诗集开始,十五世纪的诗人和年幼的她之间的缘分,就开始了。


    在黎绯心里,弗吉尼亚从来不是一座伟大却冰冷的艺术雕像。


    当黎绯想要成为弗吉尼亚时,她从未失败。


    足尖的疼痛愈演愈烈。


    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里最经典的比喻,小美人鱼走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渣上一样疼。


    安徒生没有说谎。


    但黎绯硬生生忍了下来。对于从小被病痛折磨的孩子来说,隐忍是一种习惯。


    少女踩着节拍旋转翩跹。


    系统也为黎绯捏了一把汗,原书女主初评级跳舞,就是因为脚疼失误而惨烈收场。


    然而此刻,美艳绝伦的少女,宛如一朵真正的玫瑰,层层绽放于舞台之上。那肆意张扬的明艳笑容,足以让人忽略,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飞扬的华尔兹舞曲中,黎绯娴熟地欲拒还迎,优雅地推杯换盏,游刃有余地走在尖锐的刀锋之上。


    只她一人,便演出了一场欧洲中世纪觥筹交错的盛装宴会。


    结束了这一段,黎绯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


    或许是骤然放松,钻心的疼痛突袭而来,黎绯腿一软,竟然摔了下去。


    “啊!”薛冰捂着嘴叫起来,面露不忍。


    傅绍安回过神,表情复杂地注视着台上的少女。


    演技很好,可惜基本功不过关,但也值得一个a。


    大魔王低下头,将那张一直被冷落的a牌拿出来,但下一秒,耳边突然传来压低的惊呼声。


    傅绍安抬起头,顿时有些错愕。


    黎绯并未直接站起,而是顺着摔倒的姿势,高高扬起头颅,一把扯开绸缎发带,微卷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少女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着,面色涨红,仿佛头痛欲裂。


    伴随着螺旋式阶梯上升的音符,黎绯摇摇晃晃起了身。


    “原来刚才的摔倒不是失误,”薛冰不自觉替她松了一口气,“是故意设计的转折啊。”


    可下一秒,少女踉跄着后退的动作,让薛冰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黎绯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几乎退到了舞台的边缘,摇摇欲坠。


    壮阔的交响乐在此时,抵达至高点后骤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须臾空白里,黎绯借助连续的几个足尖跳跃,化身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苏格兰风笛的音色明亮,黎绯脸上,原先属于交际花人格的精明与算计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真不知愁的单纯快乐。


    淬了毒液的红玫瑰,转眼间,便成了一朵纯洁无暇的白百合,甚至犹然带着清澈的露水。


    观众席上一片目瞪口呆的愕然。


    抱着花束的黎绯,配合着风笛小调,蹦蹦跳跳脚步轻快,笑容甜美像裹了蜜糖。


    薛冰忍俊不禁,跟着会心一笑。


    显而易见,这一重人格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江淮莞尔:“成年人扮演小孩子,难得的自然。”


    钢琴从弱拍渐起,强有力的鼓点接踵而至,骤雨般密集,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少女受惊似的,猛地向后退去一步,手中的捧花坠地。


    光圈之中,倒下的花束洒了一地,而再度从阴影里走出的黎绯,却径直踩了上去。


    践踏过后,花叶残破不堪。


    观众齐齐噤声。


    踩着鼓点登场的少女,步伐整齐而利落,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掷地有声。


    方以航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不是吧!这么快,又换了新的角色?”


    傅绍安眼神微暗,敏锐地嗅到了异样。


    “不止如此。”


    黎绯饰演的两重人格在激烈挣扎与相互撕扯。


    冰火二重天。


    在观众眼中,黎绯正身处风暴中心的旋涡。


    而实际上,少女却是风暴本身。


    黎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中来回切换。


    她抬起头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或是勃然大怒,或是厉声呵责。


    她低下头去,便又悄然换了一张面孔,小心翼翼,卑躬屈膝,默默承受着一切,只在侧过脸庞时,偷偷擦拭眼泪。


    直令观众扼腕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原来,蝴蝶是一只脆弱的纸蝴蝶,斑斓美丽,却无枝可依。


    连江淮都忍不住为黎绯迅速转换的高超演技拍案叫绝。


    舞台上,黎绯同时扮演了弗吉尼亚因为童年家暴分裂出的双重人格,而现实中,她比弗吉尼亚幸运一些。


    十四岁生日那天,黎绯收到的礼物是多学科专家的联合会诊。结果却直接宣判了她的生命期限。


    偶像养成系统在此时找上门来,黎绯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成为长辈眼里不入流的戏子。


    高知父母不屑于付诸肢体的暴力。漫长的青春期,黎绯遭受的,多是精神上的冷暴力。


    痛苦吗?


    痛苦,可,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


    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里,黎绯都曾如此扪心自问,通过枕边的诗集,与弗吉尼亚对话。


    狂乱到近乎暴戾的鼓点中,黎绯抓住了诗人永不屈服的心跳与脉搏,凭风而起。


    ——不管是弗吉尼亚还是黎绯,答案都是否定!


    蝴蝶,破茧重生。


    傅绍安的手指动了动,更紧地交缠在一起,上半身前倾,眉眼间是前所未有的全神贯注。


    “切镜头,给傅绍安的反应特写!”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导演谢宇有些激动。他有预感,接下来或许能够见证,大魔王被打脸的奇景。


    这代表什么?流量!收视率!讨论热度!


    傅绍安认真的侧脸在画面中一闪而过。


    “傅pd疯了吗?”


    徐念梦心头火起,嫉妒得快要发疯。


    然而当她环视一周,却不可置信地发现,休息室内的所有选手,竟然全都被屏幕上的少女吸引了。


    钢琴的乐声掀起海浪,一层层冲击着听众的心,却也同时,淹没了溺水者的头顶。


    黎绯佝偻着,身子蜷缩成弓形,那是婴儿在母亲体内最具安全感的姿势。


    舞台四周,干冰制造出烟雾,寒意侵袭而来。白雾缭绕之中,少女的身形愈发单薄。


    镜头一寸寸推近。


    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积蓄了大不列颠岛永不停歇的雨,是诗人终其一生,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黎绯平静地流泪,泪水有多汹涌,她的神色就有多平静。


    不是古井无波的平静,而是另一种更富于力度的死水微澜。


    受到感染,薛冰颤着手去抽桌面上的纸巾,方以航也微微红了眼眶。


    “演技怪物。”


    江淮转过头去看傅绍安,这个他最看好的后辈。


    “绍安,这孩子像你。”


    傅绍安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她不像任何人,却发现自己咽喉像是被扼制一样,无法发出声音。


    但是……不够,不够,还不够!


    ——你要把台下所有人都拉到那个世界,和弗吉尼亚同命运,共悲欢。


    ——你要让观众忘记你是演员,你不是在扮演弗吉尼亚,你要去成为弗吉尼亚!


    傅绍安的眼神很亮。


    他有预感,她能做到!


    黎绯很疼。


    小美人鱼割舍声音换来人类双腿,每一步的疼痛都如同诅咒烙于灵魂。


    沉重的疼痛几乎淹没了黎绯,然而她的脚步却愈发轻盈。


    这一刻,她与弗吉尼亚完美重合。


    少女提起裙摆,奔赴一场绚丽而疯狂的冒险。


    自由的灵魂不受拘束,一如荷马时代的吟游诗人,生而为风中徜徉。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


    演播室里没有风。


    然而观众目光所及之处,黎绯跑过的地方,便带起了一阵小型飓风。


    所有人的心,随着少女飘动的裙摆而上下翻飞,起伏不定。


    黎绯却逐渐蹒跚,从舞台一端,跌跌撞撞,踽踽独行,到了舞台的另一端。


    最终,少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失魂落魄地倒了下去。


    全场鸦雀无声。


    原本铺天盖地的弹幕一瞬间静止。


    寂静之中,少女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脖颈。


    十指荆棘般缠绕,缓缓收束,寸寸紧缚。痛苦的红晕,沿着雪色的肌肤蔓延。


    黎绯缓缓抬起脸庞。


    傅绍安直接从评委席上站了起来。


    微愣之后,导演出声制止摄像:“不!不要管导师了!”


    “全部!集中到选手身上!”


    *


    胧月。


    必须至少提前三个月预约的怀石料理餐厅,但特殊的vip显然不在此列。


    流线形的杉木板下,明暗光线交错,将用餐的一众食客笼于其中,独具匠心的设计,出自日本建筑大师之手。


    包厢摆放的陈设,貌不惊人的质朴漆器,都是源于安土桃山时代的真正古董。


    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将静立一旁,温声细语解说食材,西装革履的男应侍生则负责提供中文翻译服务。


    餐桌上,给资本打工的导演陆驰,自然是全力以赴、严阵以待。几位资本大佬谈笑风生,却也端着几分不同往日的拘谨和慎重。


    唯有坐在上首的男人,姿态慵懒,偏偏透着与生俱来矜贵的优雅。


    乐人跪坐着吹奏尺八。


    悠扬的乐曲声中,萝卜丁灯燃起幽幽的光,映照着男人堪称完美的英俊侧脸,半明半昧,柔和了深邃五官带来的侵略感与攻击性。


    他垂下眼睑,连睫毛投射下的阴影,都是漫不经心的漠然。不动声色之间,撩人心弦。


    在娱乐圈见惯各色美人的陆驰,到了这个金字塔尖的男人面前,也不得不承认,有的人,生而极尽了神明的偏爱。


    “听说,尹总妹妹最近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


    陆导试探着抛出话题。


    侍酒师俯身询问尹勋的意见后,便着手去准备醒酒。大抵是胧月存了不错的酒,男人的心情好转,轻轻应了一声。


    做足了功课的陆驰忙不迭补充:“《闪耀的你》。”


    其余人随即附和,纷纷称赞尹薇好眼光,在一众同质化严重的选秀综艺中,挑中了最具爆红潜质的。


    “哎,现在不就是这节目的播出时间吗?”


    此言一出,应侍生立即会意,为客人们打开了隐藏在柜门后的电视。


    陆驰的第一反应,是应侍生调错了频道。


    享誉海内外的知名导演,也鲜少见到这种场面。


    屏幕上,少女站在舞台的雨幕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充斥着晦暗的幸福与明亮的痛苦,眼里却闪烁着混沌而奇异的光。


    雨水浸湿了她苍白的脸颊,红唇却愈发冶艳。


    矛盾而富有冲击力的一幕,一如梵高的星月夜,旋涡状的诡谲云团,深深吸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心脏,在一瞬间被捕获,被攥握,连呼吸也被褫夺。


    众人陷入茫然的同时,已深深震撼。


    尹勋微微一怔。


    没有华丽的服饰妆容,没有宏大的舞台设计。


    少女并未穿着中世纪繁复的鱼骨裙,只一袭剪裁简洁的小黑裙,衬着肤白胜雪。


    然而第一眼,尹勋就认出了她。


    “是弗吉尼亚啊。”


    男人叹息的嗓音,低沉而优雅,宛如一把低音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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