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买活 > 第65章 陆大红悍匪本色
    在大敏朝做生意,商税是交得很少的,大部分商家都和刘老大一样,从不考虑交商税的事,但这完全不是说他们的利润就全到了东家和自己手里,敏朝的商家普遍要交一种税,这种税的名字就叫做‘打点’。


    打点税是收得很弹性的,拥有一套复杂的征收和再分配体系——一条商船,如果从诸暨开出来,一路走内河开到衢江码头,大约要经过十道税卡,是的,内河的税卡就是这样的繁多,几乎每个州县衙门都有派人卡税的冲动。这条商船如果逢卡纳税,那么他的生意决计是无法维持的,所以航行在内河上的船主,必须要通过投靠、打点、孝敬,为自己找个东家,开出门贴,打过招呼,这也使得很多生意仅局限于本省内。


    譬如这条诸暨的商船,在省内找了查家做东主,查家一向是把衢江沿岸两边的吏目都打点得恰到好处,那么它在浙江境内,所有税卡都可以畅通无阻,船主适时地再为经手的税长奉上些许好处,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里两岸的衙门多了一笔灰色收入,而税长也落得了实惠,唯独受损的便是敏朝的银库,不过户部从不指着收商税过日子,催科催的一向也都是农业税。


    这种税卡林立,却又收不上来税的怪现状到了什么地步呢?连敏朝的皇帝都受不了了,敏朝的皇帝是很爱开皇庄的,因为皇庄的买卖通过税卡一向是横行无忌,所得的利润多少也能到达内库,让他手上没那样紧巴。不过江浙一带,皇庄主要局限在织造行业,都在浙江道、江苏道为多,这也就意味着福建道这里山高水远,平时几乎不和皇权发生直接的接触,税长一向都是很好打发的,毕竟刘老大每年可要支出八百两银子的打点税那。


    陆大红和刘老大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番波折,严格地说起来,他们的身份都见不得光——私盐贩子和反贼,和官面人物公然交涉总有些忌讳,不过好又好在这一次船上的确没有甚么货物,几乎都是孩童,这或许能降低少许交涉的难度。


    税卡里是常备着全副武装的税丁的,这些税丁比一般的兵要更勇武得多,吃得饱足,三五日一操,至少保证了能拉开弓箭——这就说明弓箭也是经过一定的保养的,不像此时大多数州县武库里的弓箭那样废弛无用。此时他们都团团拥在税长身后,对船只做出了虚张声势的凶相,年轻的税长一脚蹬在他那艘快船的船帮上,居高临下审视着这支乌篷船队:从衢县码头到许县码头,从前的贸易量不大,便不会有大载量的船舶,虽然去年起私盐贸易如火如荼,但船的供应肯定慢于贸易的开展,他们只能坐这种零敲碎打的小篷船,每艘船上都挤挤挨挨坐满了女童,一眼便可看出,夹带货物的余地并不多。


    “载这么多孩子去福建道做什么!”这里还是浙江道,税长是浙江道的官,他用福建道来指代了已经没于敌手的许县,便免去了很多争议,可见这是个很会做官的老成人,并不是什么一门心思往前冲的愣头青。


    “江西道那里连年来收成不好,”这种场合陆大红无法出面,只能刘老大上前应酬,他借由两船间的搭板登上船头,也成为兵丁们利箭瞄准的对象,刘老大仿若不觉,恭敬地回话,“正好福建道这些年来,风调雨顺,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却又少人种田,百姓们实在没有活路了,便请我们押镖,护送他们到福建道找些生路,无非也是求生之举罢了,这些前面的都是些在本地实在养不活的孩子,后面几艘是阖家人都在这里的。”


    这话听起来漏洞百出,简直令人发笑。首先虽然敏朝这百年来流民成风,但在官老爷面前,流民本身便是非法的存在,没有路引到处乱跑,这在从前是要治罪的。招引流民跨省、非法贩卖儿童、非法押镖,说来都是杀头的罪——不过由于敏朝百姓在生活中普遍要触犯上几条反应,所以心态上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刘老大也很沉着,他相信适时送上的一小袋银两也足以润色他的言辞,说到底,的确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留在当地实在活不了了,出来闯一闯,还能真把人都抓起来吗?


    税长接过银袋子,在手里上下掂了掂,发出一声嗤笑,他的眼神犹如鹰隼,在那十几艘船上游弋,刘老大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异样感,他觉得这个税长来历恐怕不凡——但身在水上也有一点不好,那便是跑不到哪里去,船行的速度很有限,现在除了暂且应付着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双方冲突起来,只能等着六姐发兵来救,哪怕愿意抛下这帮孩童,没有马,他们这帮盐贩子也跑不到哪去,能趁乱走脱一两个回去报信已是很理想了。


    快艇上的气氛有些凝重,税长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放他们一马,眼神依旧逡巡,手中的银袋子迟迟没有收入囊中,刘老大背心里一点一滴渗出冷汗来:许县已被买活军占了,他们这是往敌占区运人,虽然只是孩童,成年人并不多,但、但……


    “军爷,给条活路吧!”乌篷船里突然传来了女子低沉的声音,“您也知道,孩子们留在当地只有饿死,就让她们去了那处,又怎么样呢?”


    江面上的气氛是凝固的,只有春风呼呼地吹着,船只在河水中上下起伏,波动不定,船夫不断用撑杆平衡着风力,船里传来了孩童们逐渐急促的呼吸声,有些孩子已吓哭了,但很快被捂住嘴,将声音压制了下去。税长身后,有些兵丁手里的弓箭已经无力地软垂了下来,不再指着人头隐约簇拥的船只。税长深沉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恶狠狠地瞪了刘老大一眼,喝道,“把蓬子都掀起来!”


    乌篷船上的蓬子自然是可以收的,撑起是为了挡一挡风吹日晒而已,听到税长的话,众船夫忙把撑杆平放,七手八脚地收船篷,税长砰地一声跳到船头,手握着腰间的刀柄,低头审视着船上的乘客——第一艘船上的年轻健妇、镖师船夫,第二艘船开始便是密密麻麻的幼童人头,一艘乌篷船最多也就坐七八个成人,却挤了二十多个幼童,多是衣衫褴褛,仅能蔽体。


    税长的眼神从这些幼童身上一掠而过,脚步不停,走到最后几艘船上方才停下脚步,仔细审视那些成年人——骨节粗大、身形佝偻的自然是农夫,还有些身形矮壮,神色没那样慌张的货郎——做生意的见识多,他们脚下搁着一格格的货柜,这些是搭船的小生意人,还有那些拖家带口挤成一处的农户,多数矮小瘦弱,肌肉在骨头上紧紧地盘着,不留下一丝多余的脂肪。


    这些成年人的体型是无法伪作的,大多也都穿得很单薄,没什么遮掩的余地,税长在船队里来回走了一圈,脚步轻巧地从狭窄的船沿上点过,如履平地。他很快回到了为首的乌篷船上,沉吟片刻,轻蔑地一笑,将手中的银袋扔给了身后的兵丁们。


    “让他们过去!”他说,“这些钱留给你们打酒吃!”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兵丁们连忙收起弓箭,去扯铁链让出航道来。还有些人殷勤地调整着搭板的位置,让税长回快船上去,这快船又高又阔,横起来可以阻拦大半水道,余下半边再用小舟横起,通过勘验的船只,由兵丁将小舟撑开,让出航道,方才能够开走。——这是当真收税严查时的样子,平时大多时候不过做做样子,船行到此处略停一停,和税丁对答几句,扔个钱袋子过去请他们吃酒了事。


    刘老大还留在快船上,税长示意他先下来,却不急着上去,而是将陆大红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问道,“你是白莲教无生老母谢六姐的什么人?”


    陆大红的来历,其实两艘船上所有人都是心中有数,那些税丁也有不少暗中信奉白莲教的,但此事在官面上绝不好说破,刘老大面色大变,反射性要去摸腰,陆大红举手止住,她依旧很镇定,坦然道,“我是六姐收养的彬山流民,敝姓陆,见过税曹大人。”


    税长将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神色稍霁,他突然问道,“谢六姐把这些女童搞到许县去,真是要她们做活?”


    陆大红刚才就已有猜测,此时哑然失笑,“不为了做活是为了什么?税曹尽管放心,买活军从不以活人献祭,我们要开纺织厂,只是少人手做工。”


    税长似乎有辨别真假之能,看她答得坦然,神色中最后一根弦也松了下来,点头道,“好,你们买活军的名声一向不错,我倒是可以让你们过去,但还是要防上一手——你若是个爽快人,便和我一起上船,我的人跟你们到许县去,见她们安顿下来,回来复命,我再放你走,你可有这个胆量吗?”


    这税长能猜到陆大红才是主事人,便说明他对买活军已有一定认识,知道谢双瑶喜欢任命女子。他不是一般的底层官僚,但行为中也没有太多敌意,尽管刘老大立刻面露惊慌,但陆大红倒觉得这税曹也有一股豪侠气概,他先放走了大部队,再让陆大红留下来——这便是展示了自己的豪快,倘若陆大红此时有丝毫的犹豫,那么买活军就难免要叫税曹小看了去。


    她毫不犹豫地道,“问心无愧,自然胆大包天——不过,我先多问税曹一句,您在这里拦江查船,是为了寻人么?”


    两人的对话实则交换了大量信息,彼此都在掂量对方的份量,陆大红这句话十分出人意料,税长哈地一笑,一手又往腰间按去,很显然再度提起了戒备,“你怎么知道我在寻人?”


    “看着税曹举止不凡,不似屈居人下的小吏,且方才对货物一概不曾细看,只是盯着成人打量,便冒昧猜测税曹是在寻人。”陆大红主动提供信息,“我们从许县出发时,在许丰驿曾见到一处凶案现场,那凶手杀了许丰驿的驿丞,抢走了两匹马,但却没有带太多干草料,不知那凶徒是否便是税曹要找的人。”


    刘老大等人恍然大悟,顿时彼此低声议论了起来,“是了,是了,驿丞脖子上只有一处刀痕,如今想来,他也算是人高马大,怎地就被一刀了结了?那凶徒必定也有武艺在身,是条高大的汉子。”


    “没准是什么绿林悍匪呢!”


    税曹的手慢慢又松开了一些,不再那样紧紧攥着刀柄,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蓦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驿丞究竟有多高?”


    “你们发觉时他已死了多久?”


    “驿站里的干草一点都没带走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着他的话,陆大红更是直接,示意税曹,获得准许后便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翻到对应页数念了出来,“二月初二晚,许丰驿发现曹驿丞遗体,遗体已经腐烂,按如今的天气来说,至少已死了三天……”


    那税曹向她要来笔记,仔细看过——他辩识简化字显然毫无问题,因买活军的简化字对外头的人来说就是夹杂了大量白字的记述。即便如此,陆大红一个女子能写成段的文字,也足够让税曹刮目相看了。


    双方在此地遭遇,税曹有所预知,但买活军事前完全不可能有任何准备,只要稍一翻翻前后文,便可知道笔记并非伪造。税曹看了陆大红一眼,又往前后翻了翻,但还算有些风度,没有细看便还给陆大红,眉头紧皱,面上显出了疑色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应该呀,他是往江西道逃的,怎么这么早就到了福建道……”


    “他是取道虎山,从江西道翻山过来的吧。”陆大红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热心,不顾刘老大频打眼色,便掏出炭笔,在纸上画起了示意图,“许丰驿这里往前再走几里,便是和江西道的省界山,山里居民不多,耳目不畅,且野兽众多,便于获取补给、掩盖行踪,我们去时便翻过这座山,山里村民的行动范围仅限于山坳,因为缺铁,连猎户都很少,但我在山间曾见到树木上有箭头的印子,树干上还有血迹,这都是有人曾在山间用铁器捕猎的痕迹。看来的确有人暗中翻越过虎山,并在许丰驿杀人劫马,继续往福建道逃窜——”


    三省交界,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别省的人马不能妄越省界,否则很容易和本地的官员发生冲突。税曹既然在衢江查人,可见他的后台在浙江道,那么逃人自然不会回浙江道去,他从江西道逃往福建道的原因也很简单:“福建有海,他又被浙江道追查,小陆冒昧问一句税曹,这人可是倭寇中坚?”


    陆大红的态度也很慎重,“若是如此,我们买活军也要全力把他拿下的——哪怕他此前只是找个港口出海,只要到了云县,回巢后必定发兵来攻,不得不谨慎对待。”


    刘老大对陆大红已然非常谦逊,但此时依旧没办法完全跟上她的思维,反倒是那税曹目中不断闪过异色,沉吟良久,方才透露了一点玄机,“这个人……的确是个倭寇,身上还有天大的干系,非得捉到他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已开始游目四顾,似乎在掂量着周围的地形,刘老大虽然到现在还没明白陆大红是怎么跳跃式的得出关乎此人身份的结论,但却能明白现在的局势,心下更是急得发焦:你陆大姐什么都懂,俨然奇才,不论是惜才还是除害,这明显不是税曹的税曹,现在怎会轻易放你回许县去?那不是龙归大海,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风浪?看他这做派,恐怕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难道今日还想要善了么?


    陆大红却仿佛压根没有预知到稍后的危险,她的态度仍很镇定,而且比刘老大所想的更不知天高地厚,更加主动,竟代表买活军发出邀请,“这样吧,眼见为实,税曹不如我们同行,往许丰驿一探,我可保证税曹安然归来——不知税曹可有这个胆量呢?”


    这两个人一直在互相激将,展示自己的豪侠气魄,税曹先放了船队,豪侠了一次,陆大红转眼便坦诚相告了许多极为机要敏感的信息,仿佛毫无心机,在豪侠这块眼看就把税曹给比下去了,现在税曹若不敢跟船去许县,无疑就是落了下风。两人对视片刻,虽然税曹站在船头居高临下,但气势却是不分轩轾了,虽有四五旁人在场,一并兵丁在快船上等候,却无一人敢于插嘴。


    两人对视了许久,陆大红半点不怂,反倒是税曹思前想后,轻轻一叹,“胆量倒有,无奈身受公职,不敢擅离职守——”


    他本意还是想把陆大红留在衢江税关扣做人质,勒令买活军交出逃犯,这样一来主动完全在我,便不必冒太多风险深入虎穴。但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花,这税曹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物,却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觉得颈侧一痛,浑身顿时软了,如面条般往后瘫去,虽然只是瞬间失控,但就在这片刻之间,腰侧那柄钢刀已被陆大红抽了出来。


    这健妇身强体壮,将税曹双手反扣身后,一手捏牢了,手上劲力极大,又会寻穴位,一捏之下分筋错骨,饶是税曹一身的武艺,此时双手完全无法用劲,而颈前已经横了一柄钢刀,已是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众人便是知道买活军的女娘素来勇武蛮横,也万没想到她暴起之下,居然能治住一身功夫的厂卫特务!


    只有陆大红自己对这件事半点都不诧异,她一脚踢开搭板,先对税曹冷静通知,“那么我宣布,我们买活军现在绑架了你。这就不是擅离职守了吧?”


    又对快船上瞠目结舌的税丁喝道,“你们这长官已被绑去许县了,想要命的还不快回去收拾船只来追杀我们?——记得带点布!许县那里缺布,若有风干竹子也要,价格不低!”


    说着,示意刘老大摇橹,区大鼻撑船,她自挟持着税曹站在船头充当盾牌,一干私盐贩子玩了命的摇船,乌篷船摇摇晃晃,缓缓离去,过了小半个时辰才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快船上几乎凝固了的税丁们,此时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当下又是呼喝奔走,快船也艰难地扭过方向,往岸边缓缓靠去,“快快!快去禀报县老爷!”


    “黄大人竟出事了!若是失陷,我们只怕,只怕……”


    船上的人马明显分了两拨,真正惊慌失措的一拨是黄大人自己的心腹,一拨便是本地兵丁,固然也做出卖力的样子,但奔走间也免不得交头接耳,


    “许县那里缺什么来着?布?竹子?他们要竹子做什么?”


    “说到竹子,我娘家舅子家是做竹器的,干竹子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不好运,非咱们这艘大船难以运来……”


    不管怎么样,买活军竟绑了来衢县出公差的锦衣卫黄大人,这终究是件大事,这新闻也很快在衢江上下游流传了开来——尽管买活军很会种稻子,也有很好的盐糖卖,但真正让他们进入三省视野的,引起大人物重视的,只怕还是这个消息:买活军野心渐露,桀骜不驯,吞并了许县不久,便敢于公然绑架朝廷命官!


    恐怕他们是非得吃点教训不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吧不会吧,不会以为陆姐不出手就是身手很差吧。哈哈哈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昨晚的开幕式好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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