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底气 萧烨的身体猛然僵住
颜芷捧着书册来到外间, 正看见裴仙姑站在窗前,望着外头苍茫的天,一动不动。
颜芷眸光低垂,轻声唤道:“裴仙姑。”
裴仙姑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 回头看她一眼, 语气不咸不淡地问:“好了?”
颜芷嗯一声。
“好了就开始。”
裴仙姑走进书房, 如往常一般, 在书案对侧的椅子上落座,随手往案上搁了一本书。
“那祝世子还挺奇怪, 放着好好的书肆不去,偏偏要到我这儿来借书。一会儿等为夫人上完课,我还要赶去见他, 把这本书给他。”
颜芷目光往那书上掠去,心有所感,再抬眼时,视线就与裴仙姑的交错了。
裴仙姑眼瞳漆黑,看向颜芷的眸中,竟带了一丝悲悯。
两人按部就班地上了一下午的课,中途裴仙姑出去更衣时, 颜芷趁机拿出自己给祝清川写好的回信,把它夹在了裴仙姑所说的那本书中。
托皇帝的福,她现在书法颇有长进, 不仅能写出与江贵妃一般无二的正楷, 还能按照自己以前的习惯, 写一些狂野奔放的草书。
与人通信往来,她当然要用自己惯用的笔触。这种字迹见过的人不多,且她信中援引了好些诗词, 说辞隐晦,就算中途被人截去看到,也不能断定就是她写的。
祝清川这信来得刚刚好,颜芷正愁找不到别的人向她伸出援手。而他作为昌远侯世子,皇太孙亲信,将来的朝中新贵,能给她提供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只是他们二人之间还不太熟悉,颜芷不能贸然求救,她先在回信中感谢一番他的坦诚相告,后续如何,还要看祝清川的反应才能决定。
颜芷站在窗边,看到裴仙姑带着书册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到无比的痛快,与感激。
在宫城能遇见这么多愿意帮她、对她抱有善心的人……情况倒也不算太坏-
书圆脚步匆匆地走进瑶华宫寝殿,瞧见荣国夫人正穿着一身单薄的舞裙,对着铜镜练舞。
颜芷正练得认真,从镜子里看见书圆进来,也没理会,等把当下这个舞步顺畅地走了一遍,她才站好身体,转头望了书圆一眼。
“你又跑去做什么了?半天没见到你人。”
书圆从前就偶尔会失踪,那时候颜芷没想太多,总被她糊弄过去。猜到书圆是那江公公的人之后,她便觉得,可能书圆消失的时间里,都是为江公公办事去了。
这会儿颜芷好奇地看着书圆,见她面色踌躇,似有为难,忍不住出声询问:“可是那江公公又有事让你告知于我?”
书圆抿着嘴角,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江公公约您明早卯正一刻往万春亭相见。”
颜芷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不过明晚我就该去见他了,清晨又急着见面做什么?”
书圆摇了摇头:“奴婢也觉得奇怪,兴许……兴许是有什么紧要事。”
万春亭。从前萧烨第一次约见颜芷的时候,颜芷爽约,萧烨口口声声等了她三天,那次约定的地点就是这个万春亭。
那里处在御花园东北角,地方偏僻,等到明早卯正,天还黑着,不易被人发现。
而颜芷与裴仙姑定好的教习时间是辰正,她赶过去,与萧烨说上几句,再赶回来,倒也来得及。
颜芷想了一下,颔首道:“好。”
兴许是他那边又调查了什么关于玄天台的事要告诉她,等不及明晚了。
书圆又补充说:“江公公交代了……让您把上次的衣裳带着,小心一点,别被人看见。”
“衣裳?”颜芷很快反应过来,“是说他那身中衣吧。”
书圆点点头。
颜芷面上便有些发红:“又不是什么金贵衣裳,这么着急要回去做什么,我还能昧了不成?”
说起来,那身衣裳被她脱下来就收到箱底去了,这几天洗都没洗,她就要这般还回去了么?
书圆眨了眨眼,假装没看见自家夫人的不好意思,问:“可要奴婢现在把它找出来?”
颜芷眸光闪烁,随意地嗯了一声:“去吧。”
这晚颜芷早早收拾好,准备歇下,临上榻的时候,想起来问书圆一句:“明早会有轿子来接我吗?”
那会儿她刚起身,肯定困得不行,要是有轿子的话,还能小眯一会儿。
书圆奇怪地看了颜芷一眼,道:“夫人,这次江公公说了地点,就是要您自己过去的。”
“……好。”颜芷颓然地躺倒在榻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她心里惦记着要与江公公见面,次日一早,不等书圆叫起,自己就醒了。书圆如往常般服侍她洗漱梳妆,很快便收拾整齐,书圆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那身要还给江公公的衣裳。
颜芷步出房门,走了几步,发现书圆没跟上,不免回头看去。
“你站着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卯正的么?”
书圆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颜芷皱皱眉头,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往回走,到了书圆身边时,竟发现书圆脸色泛白,嘴唇哆嗦,抱着包袱的手也忍不住轻轻颤抖。
“书圆?”颜芷轻声唤她,“你怎么了?”
书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手里的包袱掉在了地上。
“夫人!夫人别去!”书圆低下头,眼泪掉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她小小地抽泣了一下,“奴婢……奴婢传的是假消息,江公公这会儿根本不在万春亭。”
“你传假消息做什么?”颜芷拢起眉头,有些生气。
但看在书圆及时向她坦白的份上,她这气又消散些许。
“夫人赎罪……”书圆苍白着脸道,“奴婢不敢说。”
她如何敢告诉荣国夫人,她在最初,其实是钱公公派来的人,这次假传消息,也是受了钱公公的威胁。
钱公公伤养的差不多,回了宫里当差,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找来书圆,让她把荣国夫人引到万春亭。
等荣国夫人真的去了,就会被等候在那里多时的内官们抓个正着,而书圆怀中的男子衣裳,则会变成指认荣国夫人与外男有染的罪证。至于这个外男……查到皇太孙身上,同样不难。
其实九千岁等人与荣国夫人无冤无仇,没有必要针对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弱女子……他们的目标,自始始终都是皇太孙。
只是钱远与赵苏叶的事被颜芷搅合,他心有不甘,当然想着顺便给荣国夫人挖一个坑。
可这些,书圆都不敢说,荣国夫人对她很好,她不想让荣国夫人失望。
颜芷却深信书圆是萧烨派来的人,很容易想到了别处:“为什么不敢说?是江霁让你这么做的?他是闲得慌,找不到别的乐子,所以来逗弄我,寻我开心的么?”
书圆慌忙摇头,她更不敢这般诬蔑皇太孙。
颜芷哼一声:“算你这丫头有些良心,临到头还知道与我说实话。等我见到江霁,倒要亲自问问他,这般糊弄我是为了做什么。”
说着,她弯腰托起书圆的手臂:“起来吧,我要回榻上休息了。”
真是白费她早起的一番功夫。
颜芷愤愤不平了一整天,终于等到夜幕降临,熟悉的小轿来瑶华宫接她。她看一眼忐忑不安的书圆,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便跟着王盛上了轿。
等小轿落地,颜芷不等王盛上前搀扶,就凭着记忆与透过黑布传来的光亮,迅速找到方向,往前走了几步,摸到了房门。
王盛在一边看得是目瞪口呆,想不到荣国夫人还有这等本事,不过是来了两次而已,全程蒙着眼睛,居然就能记得地形,不用人扶着自己走路了吗?
王盛心里暗忖,等明日他要找个机会告诉皇太孙这件事,要不然荣国夫人再多来几次,把路上的地形也摸清,不就知道她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了吗?
颜芷推开房门,屋中热气扑面,烫得她黑布下的眼睛都忍不住眯了眯。
她抬步往屋中去,房门随即在身后关上。颜芷站了片刻,伸手就要自己把布条解开。
——每次都要等他来解,这次她想换一换。
“阿芷。”
萧烨却突然出现,叫住了她。
颜芷动作一顿。他喊她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萧烨走上前,扣住了她右手的手腕,强势而不由分说地把她的胳膊按了下去,目光往下,淡淡地落在她的发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布条,只有我才能解。”
颜芷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服气道:“你是不是就喜欢逗弄人?每次见我都蒙着眼睛也就罢了,还让书圆假传消息寻我开心,你是不是就喜欢看我上当,傻乎乎的去找你,然后你躲在暗处看我着急,你就欢喜了?上次在明光阁就让我等了你好久,今天竟然还想这般糊弄我——”
“什么假传消息?”萧烨眉头轻皱,拉着颜芷的手往内室去。
颜芷步子灵活地跟着他走,一点都没有磕绊,边走还能边回答萧烨的话:“你还装糊涂?那书圆不是你的人么?她昨天告诉我说,你约我今日卯正在万春亭相见,我原本都相信了,结果临到时辰,书圆才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在那边等我……”
“消息不是我传的。”萧烨牵着她的手,让她在榻上坐下,另一手抬起,轻轻地解开了她眼上的黑布条。
他盯着她:“书圆也不是我的人。”
颜芷愕然。
萧烨看到颜芷惊讶的表情,语气平静地补充:“她是钱远的人,不过是中途良心发现,被我利用了而已。”
颜芷:“……”
萧烨勾起她鬓边的一缕长发,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原来夫人前些天与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啊,在你心中,其实是这样想我的么?”
颜芷一惊,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承认她今晚态度似乎有些无礼了,不知是因这些天与他的相处,让她察觉到他的纵容,愈发大胆,还是因为她寻到了另一条可能的退路,她此时的底气,确实足了一些。
心气足,便不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谨慎讨好。颜芷自己可能还没有察觉,但萧烨一眼就看出来了。
颜芷被他点破,一时心下微慌。她只是觉得多条退路多个胜算,可没想过得罪萧烨,把他这边的路彻底堵死。
颜芷下意识就拽住了他的手臂,解释道:“我又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我只是以为自己差点被你耍弄,太生气了。”
萧烨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颜芷心下一横,抬起头朝着他的下巴就亲了过去,却一下没瞄准,落在了他的喉结上。
颜芷不管不顾,索性继续下去。她感受到萧烨的身体猛然僵住,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腰间,死死箍住,捏得她都疼了。
颜芷忍住疼痛,顺势抬起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她边亲边想,为什么太监的喉结也长得这么好看啊?
第42章 . 许诺 他可不能这般不人道!
她热情如火, 就好像一只调皮的猫,在他的颈间滚来滚去,灼热的气息烫着他的皮肤,让他躁动难安, 箍在她腰上的手越握越紧。
“阿芷, ”萧烨又唤了她的名, 却是哑声道, “松开。”
颜芷一愣,动作不知不觉就停滞几分。
萧烨又重复一遍:“松开。”
颜芷迟疑地松了手臂, 身体往后离开些许。萧烨立时收回箍着她腰的手,一句话没说,起身大步离开了内室。
他脚步匆忙, 留下颜芷坐在榻上,有些茫然。他不喜欢这样吗?他还在生她的气?-
萧烨再回来的时候,看到颜芷蜷缩着侧躺在榻上,闭着眼安睡。
可她又没有睡着,听到萧烨回来的动静,立时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
“霁之……”
萧烨已经换上了寝衣,看起来刚刚沐浴过, 头发上带着浓重的水气。
他伸出手触上颜芷的肩膀,虽隔了衣物,那凉意还是让颜芷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萧烨顿了顿, 收回手在榻边落座, 看向她仍旧如来时一样的打扮:“既要睡下, 头发怎也不散,衣裳也不脱?”
颜芷小声说:“还不是在等你吗?”
萧烨眉心微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却又是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向颜芷伸出手,把她拉起来,又抬手触上她挽好的发髻,一根一根地把上面的簪钗拿了下来。
静谧的室内,灯烛被一一熄灭,最后只在墙角留一盏昏黄的灯。
颜芷散了满头的青丝,趴在萧烨的腿上,一只手臂往前伸着,搭在榻上,而另一只手臂屈起,侧脸枕着手背,落在了萧烨的大腿上。
萧烨手中拿了一把精致的黄杨木梳,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为她梳着长发。
他似乎还挺满足,仿佛这样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不喜欢让颜芷乱摸乱动,刚刚那会儿颜芷不管不顾,抱着他亲的时候,萧烨整个呼吸都乱了。
颜芷不会知道,他在那种情况下,最后还能克制自己,把她推开有多么艰难。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以为他真的是个太监……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可他骗了她,他卑劣而无耻,明明早已动心,情至深处,却又不敢让她得知,只怕她更加有恃无恐,连如今的这点主动都不肯有了。
他喜欢她主动抱他、亲他,却又怕那无法克制的情动被她察觉。
他喜欢她时不时表露出的小脾气,嬉笑怒骂,却又怕继续这般纵容下去,她越发无法无天,很快就发现他内心的那些隐秘了。
萧烨手中握着木梳,从她的头顶划过,缓慢而顺畅地梳到了发尾。
细细的梳齿从头皮上碾压过去,又隔着一层中衣在脊背上轻刮而过,颜芷觉得有些舒服,忍不住眯起了眼,藏在裙摆下的圆润脚趾都舒服地蜷缩了起来。
她头发保养得极好,浓密柔顺,色泽乌黑,如那上好的绸缎一般,大部分都铺在她只着中衣的后背上,而还有一些散落的发丝,触到萧烨的膝盖处,让他觉得有些痒。
萧烨低下头,便刚好能看见颜芷的侧脸。他凝视着她似乎颇有些享受的表情,看了片刻,与她续说起之前未完的话题。
“上次在明光阁,我是路上有事耽搁,才去得晚了,不是都给你解释过了,刚刚怎么又拿这件事与我生气?”
他语气很是平淡,如常的询问一般。
颜芷闭着眼哼哼两声,没有理会。
她情绪上来的时候,当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况且当时在明光阁,她整个人都慌张极了,忙着哭还来不及,怎么会记得他已经与她解释过了?
不过萧烨又提起这事,倒是让颜芷想起来什么。
“你说书圆是钱公公的人?”
萧烨把木梳扔到一边,换了手指插入她的发间。
他盯着她后背的墨发,手指从其上缓缓抚过,淡声开口:“不然呢?”
他知道她没有多信他,因此也不打算在这上面与她多说。
她若是想知道,大可以等明日回瑶华宫自己审问。
颜芷抿住嘴唇,联系到书圆之前的种种怪异之处,心里有些愤愤。不过她也很快明白过来,钱远既然大老远地把她从扬州送到宫廷,怎么会不在她身边安插人手呢?
“那是我误会你了,不过你也从未与我说过……”
颜芷从前以为书圆是受他指使,还奇怪过为什么两人明明毫无交集,他却早盯上了她。现在看来,却只是一场误会,他对她产生兴趣,根本没有多长时间……
不知为何,颜芷心情有些低落。
又听见萧烨道:“往后莫要再这般。”
颜芷闷声开口:“我以后不胡乱怀疑你了,你别生我的气了。”
萧烨眉心轻皱,沉默片刻:“我说的是之前,你莫要再那般突然……”
“突然什么?”颜芷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把话说完,不禁动了动脑袋,斜着眼睛往上看他。
萧烨按住她的肩膀,想起不久前她扑上来搂抱亲吻的场景,才在冷水里泡透了的身体又隐隐涌上几许燥意。
“莫要再突然那般主动,”萧烨皱着眉,用刻意变得冷酷的语调说,“你不会想继续下去的。”
颜芷一愣,脑袋往上抬了抬,瞪大眼睛。
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他不喜欢她主动,她只能听他的话之类的说辞呢,没想到是这句。
颜芷撇嘴:“我怎么不想继续下去了?”
左右不过那档子事嘛,他一个太监,还能继续到什么地步?只要他不折磨人,那就摸摸抱抱而已,她有什么可惧的。
萧烨嘴角紧抿,伸手把她捞了起来,翻个身抱在腿上,他捏着她的耳垂,轻轻地揉了两下,低眉吓唬她说:“那下次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颜芷虽然不服,但还是被他这语气唬住,一时心弦颤了一下,暗恼自己不该总是挑衅。
“也……也不是一定要见识……”
萧烨嗤笑一声,抱着她躺倒在了榻上,颜芷见他气似乎消得差不多,才敢扒住他的衣领,试探着问起正事:“霁之,这几日你可探听到什么有关立后大典的消息了?”
萧烨抚住她的后背,轻拍了两下:“诏书虽然下得仓促,但礼部那边显然早就得知消息,开始准备,司礼监亦分拨了不少人手督办。李玉韬盯得紧,礼部又被殷王握在手里,我正在想办法往其中安插人手。”
颜芷紧张起来:“能安插得进去么?”
“哪有那般密不透风。”萧烨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届时不过递杯酒的事罢了,这有何难?”
颜芷一听,心里开始着急。
她这般辛苦搭上他,难道就是为了痛快点死么?他可不能这般不人道!
颜芷咬住嘴唇,面上好是伤心,眼圈立时就红了:“我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倒霉……”
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眼眶里还真流出来几滴泪,惹得萧烨啧叹一声,又拍了拍她的背。
“之前不是说想去我在宫外的宅子看看么?”萧烨低声问她,“我在东郊有一处私宅,背靠雁山,三面环湖,有机会带你去看可好?”
颜芷抬起泪眼,朦胧的视线看向他。
他说得隐晦,但好像又是在暗示她,那处在东郊的私宅,就是他把她救出皇宫之后,让她安置的居所。
毕竟在她没有脱身之前,她根本出不得这座宫城,更遑论有什么“机会”。
颜芷抓着他的领子:“那可说好了,你不许不带我去。”
萧烨低笑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应道:“好。”
室内一片幽静,气氛也算和谐安然。颜芷得了他的许诺,不禁心头微松,她闭上眼,浓重的困意很快袭来,转瞬间就陷入梦乡。
屏风外响起轻微的响动声,竟是王盛站在那儿轻唤:“殿下……”
萧烨一怔。
王盛跟他多年,向来极有眼色,不会在他与荣国夫人独处时进门打扰,这会儿胆敢进门喊他,可见是出了什么事。
萧烨静了片刻,小心地抬手松开颜芷,又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身,披上外袍,穿上长靴。他转过屏风,出内室来到外间,才看向王盛,低问道:“何事?”
王盛凑近萧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次日颜芷起身,如往常般回到瑶华宫,寝殿里仍是昏暗的一片,她摸着黑,低低唤两声书圆,却没有人应。
颜芷皱起眉头,这丫头,怎么又不见了?
她赶着回来,何尝没有好好审问书圆一番的意思。虽然她最后还是倒戈,说了实话,但颜芷也要问清楚,她与钱远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圆能改过自新,放弃陷害,颜芷没打算罚她。
但这会儿人不在,颜芷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暂时压制。她回到榻上补觉,想着或许等到天明,书圆回来了,她再问话。
却没想到,等伺候她洗漱梳妆的几个宫女都站在屏风外面叫她了,书圆还是没回来。
颜芷从榻上坐起来,目光有些疲惫,看向几个宫女:“书圆呢?”
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奴婢几个从昨晚就没有见到书圆姑娘了,还以为书圆姑娘一直在殿中贴身服侍夫人……”
颜芷脸色沉了沉。
的确每到夜里,她这寝殿中都不会留人,只有她和书圆,这样也是为了方便她离开瑶华宫去见萧烨。
但这同样导致,书圆可能消失了好久,都没有人发现。
以往书圆就算有事不在,也不会如此不知分寸,这么久都不回来。何况这次又是在夜里……
会不会是出事了?
第43章 . 骗子 不是说以后只给他一个人跳舞的么……
夜黑风高。
书圆小心翼翼地沿着宫道一侧往前行走, 走一段路,还要时不时回头观望一下,生怕被人瞧见。
待转过一处拐角,瞧见前头背对着她站着一个太监, 书圆眼前一亮, 忙不迭快步走了上去。
“刘公公!”书圆快步过去, 屈膝就是一礼, “奴婢刚服侍荣国夫人歇下,让您久等了。”
刘公公扫她一眼, 背过手,捏着嗓子道:“磨磨蹭蹭,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咱家看你待会儿怎么跟钱公公解释。”
书圆脸色一白:“奴婢尽力了,只是夫人今晨突然改变主意……”
刘公公摆了摆手:“这话,你留着给钱公公说吧。”
话落,刘公公便率先朝前走去,书圆无法,只得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 走进一处小院。
这院子处在宫城的西北角,偏僻得很,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此。
书圆见状, 却是心头一跳, 浑身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只因她清楚, 钱公公只有在处置那些不听话的宫人的时候,才会选一处这般僻静的地方,这样能避人耳目, 等有人发现……恐怕都是几日之后了。
下意识地,书圆转身拔腿就跑。
候在这里多时的几个太监却比她反应更快,立时涌上来把她擒住,按趴在了地上。
书圆吓得又哭又叫,看着钱远从前面一步步走过来,挣扎道:“公公饶命!饶命!奴婢对公公一片忠心,绝没有背叛公公!”
钱远走到书圆身前站定,诡异地笑了一声,抬脚勾起书圆的下巴。
“忠心?”钱远尖着嗓子怪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糊弄咱家呢?”
书圆嚎哭:“公公!求公公相信奴婢,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钱远厌恶地踹了她的头一脚,皱眉道:“聒噪。”
这一脚揣得书圆眼冒金星,耳边都是嗡嗡声。
压着她的几个太监会意,立时有人上去往书圆嘴里塞了一块布,不知道这块布之前是用来做什么的,臭味熏天,熏得书圆只想干呕。
她拼命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嘶吼声。
钱远满意吩咐:“动手吧。”
书圆面上露出绝望神色,太监们狞笑起来,不知是谁手中拿了一条拇指粗的麻绳,转瞬间就套在了书圆的脖颈上,书圆呼吸一窒,白眼一翻,很快就晕了过去。
“住手!”
院门外传来一声厉喝,转瞬间,就有禁军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钱远循声往外一看,顿时眯起了眼睛。
有宦官急道:“干爹,是皇太孙手里的明骁卫!皇太孙为何要插手此事?这不过是个宫女而已!”
况且,皇太孙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慌什么?”
钱远不耐地斜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那明骁卫将军也正好大步入内,在离钱远几步的距离停下了。
“陈将军,”钱远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咱家不过是处置一个犯错的宫人,您怎么来了?”
陈世方扫一眼被压在地上绞着脖子,生死不知的宫女,冷淡开口:“依大曜律法,宫女犯错,应交由宫正司调查定罪后再行处置,不可滥用私刑。”
钱远心中冷嗤,律法?要是真按律法,他都不知道该死多少回了,这陈将军是在跟他开玩笑么?
陈世方抬了抬手,不欲与其废话:“带走。”
他身后跟着的明骁卫立时上前,气势汹汹,他们这些明骁卫穿盔戴甲的,身上又带着刀,又岂是几个宦官能比的?宦官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就松开了手。
钱远目光忽沉,不悦道:“陈将军,你……”
两个明骁卫弯腰架起书圆,剩下的则拦着钱远这边的太监,当着钱远的面就直接把书圆给带走了。
钱远面色铁青-
颜芷在瑶华宫等得心急,终于在上完半个时辰的课,中途休息的时候,听到宫人来报说书圆回来了。
颜芷连忙出了书房去看,却瞧见书圆一副狼狈之态,脸颊一侧泛着青紫色,上面甚至还有渗出来的血丝。她面容憔悴,头发也有些松散,缩着脖子,两手抓着衣领,就仿佛是在努力遮掩着什么。
颜芷眉头轻皱,走上前去:“你怎么了?”
书圆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颜芷见状,连忙让人将她扶到偏房去,屏退众人去瞧她脸上的伤处。
这一看可把颜芷吓了一大跳。
“你昨夜做什么去了?这伤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去见钱远了?钱远知道你临时变卦,告诉我真相,所以迁怒于你了?”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书圆忍不住流了眼泪。事已至此,她再没什么好瞒着荣国夫人的了,于是抽泣着,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是钱公公发现奴婢背叛……所以要处置我,”书圆露出脖子上的一圈勒痕,红红的透着青紫,“奴婢差点就回不来了,是东宫的明骁卫突然出现,救了奴婢。”
那些明骁卫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等她醒了,喂她喝了水,恢复些体力,才放她回来。
颜芷有些诧异:“东宫?东宫为什么会救你?”
书圆嗫嚅着说:“兴许是东宫与钱公公有些嫌隙,这次只是顺便救了奴婢。”
颜芷心中感到庆幸,可随即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些怒火来。那钱远果真作恶多端,之前害得赵苏叶差点死掉,如今竟又把手伸到书圆身上!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一直都想给她下马威!
说是惩治的都是宫女女官,可这一个个的,不都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吗?
颜芷越想越气,想着反正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钱远约莫是不会再放过她,那她还不如鱼死网破,到皇帝那里闹上一闹,为赵苏叶和书圆讨个说法。
诏书已下,不日就会有礼仪嬷嬷来教导她立后大典上的仪式规范,不管这背后的真相到底如何,她都是大曜金尊玉贵的准皇后。她倒想知道,当这种事真的闹到明面上时,皇帝会不会偏袒她?
颜芷与裴仙姑告了个假,随即带着几个宫人往乾元殿去求见。
玉景真人刚服侍皇帝用完丹药,颜芷甫一进殿,就提起裙摆,快速朝皇帝的榻边扑了过去。
“陛下!”颜芷跪在脚踏上,双手扒着皇帝的胳膊,眼泪转瞬间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呀。”
丹药起了作用,皇帝看着精神还好,他有些诧异地看向颜芷,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臣妾身边的贴身宫女书圆,昨夜竟被人捉去滥用私刑,差点就死了!这瑶华宫的宫女犯错,自有臣妾处置,这一声不吭地把人拿去,不是打臣妾的脸么?这也太不把臣妾放在眼里了!”颜芷小声啜泣,面上满是委屈,“陛下,您的立后诏书,可才下了没几天呢。”
皇帝面色微沉。准皇后的脸面,自然关乎他的威严。他抬了抬手,召来李玉韬询问:“怎么回事?”
李玉韬看一眼颜芷,面上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陛下息怒,待奴婢着人去问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芷破罐子破摔,索性补充道:“似乎是钱远钱公公把我的侍女带走的。”
皇帝“哦?”了一声,道:“钱远?那不是李玉韬的干儿子么?”
李玉韬面上讪讪:“奴婢这就去问问……”
皇帝皱了皱眉:“若真是他做的,你速去把他带来,给荣国夫人赔罪。”
李玉韬躬身应诺。
待他退下,皇帝才看向颜芷,温声宽慰两句:“你放心,这等有损于你颜面的事,朕定会为你做主。”
颜芷点点头,应道:“谢陛下。”
可她心里却在想着,赔罪?皇帝难道只打算让钱远赔罪吗?只赔罪怎么够?
颜芷心事重重,但来都来了,等待消息的这一会儿,她干脆在乾元殿认真侍疾,伺候老皇帝服药。
得裴仙姑教导了这么久,颜芷早就能在心中拼凑出一个属于江贵妃的大致形象来。她有心让皇帝更偏袒她一些,索性刻意模仿了江贵妃说话的语调、姿态,陪着老皇帝说话。
老皇帝与她聊了一会儿,竟果真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里,仿佛又忆起了从前,目光落在颜芷的身上,眼含痴迷。
“阿月……”
老皇帝意识不清,手臂微抬,触上了她的手腕。
颜芷指尖微顿,意识到皇帝在唤江贵妃的闺名,她没有迟疑太长时间,含笑应了一声:“臣妾在呢。”
“朕……”皇帝脑中混沌的一片,他张了张口,用极低的声音说,“朕想看你跳舞……”-
萧烨来到乾元殿外,听到殿中传来阵阵弦乐之音,曲调婉转,悠悠绵长,正是皇帝最喜欢的舞曲绿腰。
一个小内官迎上来,哈腰行了一礼,笑道:“太孙殿下稍候,如今荣国夫人正在殿中,可能不太方便……”
萧烨面色未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仍然抬步向前,走到了殿门处。那乐音便更加清新地,透过门缝传入耳中。
但萧烨没有入内,而是停顿片刻,绕到了旁侧的木窗处,伸手打开一条缝隙,往殿中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瞧见了那熟悉的,昨夜还被他抱在怀中的窈窕身姿。
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舞裙,鬓发轻挽,水袖飞扬。她腰肢柔软,身段灵活,赤着脚在地上起舞翩翩。而不远处的床榻上,他的皇祖父半躺着看她,眸光热切而痴迷,就好像魂魄都被勾去了一样。
萧烨合上木窗,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不是说以后只给他一个人跳舞的么?骗子。
第44章 . 报复 不愧是扒上了皇太孙这条大船……
颜芷一舞毕, 往皇帝的方向看去,竟看到他闭着眼,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颜芷便披了一件衣裳,走上前去, 坐在榻边等待。
她不会忘了自己来乾元殿的目的, 不等到钱远现身给她一个说法, 她是不会走的。
李玉韬转过屏风, 低眉顺目地走上前来,对颜芷轻声道:“陛下已经歇息, 夫人不如到偏殿小坐,等陛下醒了,再召夫人过来。”
颜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躺在榻上的皇帝, 摇了摇头。
“我就在这里伺候陛下。”
她语气执拗,看也没看李玉韬,李玉韬嘴角轻扯,垂首应了句:“是。”
颜芷等到正午,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皇帝醒了。
他瞧见颜芷在榻边坐着,有些诧异:“你怎么还在这儿?”
此时皇帝目光清明, 显然是药效过去,他脑子不再混沌,也不会把颜芷认成江贵妃了。
颜芷低垂着眉眼, 小声说:“臣妾在等您醒来, 服侍您用午膳呢。”
皇帝一愣, 眸光柔和几分,笑道:“你有心了。”
他抬了抬手,颜芷便立时上前扶他坐起来, 李玉韬又张罗着让几个小内官往殿里送膳。颜芷殷勤地伺候皇帝用了一顿午膳,等到快结束的时候,才又提起这次来求见的目的。
“陛下……”颜芷觑皇帝一眼,试探问,“也不知那钱公公往哪儿去了,怎么还没过来?”
皇帝这才想起前事,他召来李玉韬,冷声询问:“怎么做事的?一个钱远,叫这么久叫不来人?”
李玉韬连忙躬身赔罪,道:“钱远今儿个不当值,约莫是出宫去了,这才来得慢些,奴婢这就派人再去瞧瞧……”
话音刚落,殿外却传来通传声:“陛下,钱公公来了。”
颜芷心头一跳。
皇帝扫她一眼,吩咐道:“传进来。”
少倾,钱远躬着身步入大殿,他微微抬眼,似是朝颜芷这儿望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尖着嗓子行礼:“奴婢拜见陛下、荣国夫人。”
皇帝朝颜芷抬了抬下巴:“人给你叫来了,你只管问吧。”
颜芷指尖一缩,皇帝这是让她自己问话的意思?她不禁有些紧张,但她既然来了,若在此时显得畏缩,反倒不好。
于是颜芷看向钱远,摆出一副生气模样:“昨夜我那婢女,就是被你带走,以绳缢之,险些丧了命的?”
钱远诧异:“原来昨夜那婢女是荣国夫人宫里的?”
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歉意道:“奴婢实在不知,只是看她深夜鬼鬼祟祟,所以才让人拿了她询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奴婢只好吓她一下,假装要勒死她,好教她招认,奴婢滥用私刑确实不对,可便是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滥杀宫女啊!”
颜芷被他这一番颠倒黑白气得心火直冒,放在膝上的手都忍不住发抖:“你荒唐!那书圆是我的贴身婢女,常跟着我出门的,又不是没有与你见过,你怎么可能不知?!”
钱远笑了一下,道:“夜黑风高的,奴婢一时看不清人,确实没认出来,还请荣国夫人赎罪。”
“你……”
“好了。”皇帝皱了皱眉,睨一眼钱远,道,“荣国夫人身边那个宫女,朕都见过,你怎会没见过?”
皇帝这话到底是帮了颜芷一把,颜芷不禁心头微松,看来皇帝也不是糊涂到底,是非不分。
钱远闻言,那从方才进门时便有些满不在乎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他上身更往前倾了几分,忐忑道:“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还不快向荣国夫人赔罪?”
颜芷趁机扒住皇帝的胳膊,眼巴巴道:“陛下,我那宫女今晨回来,瞧着惨兮兮的,半边脸都青紫了,听说是被钱公公踹的。”
她直接当着钱远与李玉韬的面告状,顿时便感觉有两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脊背上,但她强自镇定,脊背仍然挺拔。
皇帝看向颜芷,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复又看向钱远,眼神厌恶几分。
钱远心道不妙,立时跪了下来,抬起手臂照着自己的脸就乎了一巴掌:“陛下息怒!荣国夫人赎罪,奴婢不该越俎代庖,冒然惩处夫人身边的宫女……”
颜芷心里暗爽,连忙趁热打铁,委屈地看着皇帝,也不继续开口,俨然一副怒火未消的模样。
钱远顿了顿,复又抬起另一只手,往自己脸上乎。
颜芷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在这些奸宦面前扬眉吐气的一天,一时间,殿内寂静的一片,只听得到啪啪清脆的巴掌声。
直到皇帝目光又落在颜芷面上,温声问她:“可消气了?”
颜芷才红着眼点点头,又抿起唇角笑着说:“多谢陛下为臣妾做主。”
皇帝才睨一眼钱远,不耐烦道:“滚出去吧。”
钱远连忙谢恩,起身快步退了出去-
李玉韬步出大殿,看到自己向来器重的干儿子站在一侧低着头等他,那两边的脸还有些红肿,当即怒从心来,走上前去,低声呵斥:“你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还不嫌丢人?”
钱远咬牙:“那荣国夫人——”
李玉韬眉头紧皱:“你还好意思说!平白无故的,你招惹她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陛下如今最看重的是什么?一切都要为大典让路!而你我的作用,早在之前就用的差不多了,到现在这地步,整个重心都聚焦在了荣国夫人身上,陛下能不重视她吗?”
钱远被训斥,只得把满腔不忿都忍下去,可他还是不甘,阴阳怪气地说:“想不到她素日里那般谨小慎微,今儿倒是胆子大了起来。”
不愧是扒上了皇太孙这条大船,都敢跟他撕破脸了。
李玉韬嗤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到底是逍遥不了几天了,你还不让人多蹦跶一会儿?”
钱远低垂的眼里闪烁着精光,却是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李玉韬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吩咐:“好了,你且退下吧,这几日可低调些,别再惹是生非。”
钱远躬身应诺。
他先去了自己在宫里的居所,往铜镜前一站,就看见镜中红肿的脸,钱远顿时一怒,不及发作,却听到门外传来人声。
“干爹?”
钱远听出这是自己数月前认下的干儿子吴海的声音,当下缓了几息,应道:“何事?”
吴海笑着说:“儿子看见干爹回来,特意来给干爹送茶。”
钱远不想见人,他嘴角抽了抽,说:“不要茶,你给我送点冷水过来。”
吴海一愣,这寒冬的天,好端端的,要冷水做什么?
但他没有深究,连忙应一声,把放着杯盏的托盘搁在地上,转身走了。不多时,又端过来一盆冷水。
钱远让他进去把水放下,吴海识趣得很,始终低着头,站在一边。
钱远拿起盆上放的干巾,沾了冷水往脸上敷,他盯着镜子看,等了好一会儿,看红肿消得差不多了,才随手把巾子扔到盆里。
吴海小心翼翼地问:“干爹可是去乾元殿见了荣国夫人?”
钱远冷笑一声:“可不是么,荣国夫人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我得罪不起了。”
吴海讪讪。
钱远背着手,眯眼道:“想不到那宫女命大,竟然还活着。昨儿夜里你怎么不多用些力气,竟还让她喘过气儿来了?”
吴海额上当即就出了冷汗,紧张道:“干爹赎罪,那明骁卫来得太急,兴许是时间不够……”
他定定神,试探问:“可要再找个机会……”
钱远摆了摆手,讥讽道:“一个小喽啰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这次且放她一马,我倒要看看她跟着新主子,能得意到几时。”-
颜芷虽然没能让皇帝为她杀掉钱远,但到底是小小的报复了一下,一时心头轻快。想来钱远经过这一次教训,不敢再明目张胆对着她身边人出手了。
颜芷带着宫人往瑶华宫走,步下生风,恨不得立时飞回去,好告诉赵苏叶与书圆这个好消息。
迎面却突然走来了裴仙姑和女冠静仁,裴仙姑身上是那身常穿的灰布道袍,头发却束得整齐。她手中抱着两本书册,含笑朝颜芷看来。
颜芷收敛了面上的得意神情,定了定神,屈膝朝裴仙姑一礼:“裴仙姑怎么出来了?”
“我来寻夫人,今日天光晴好,夫人不如与我一同往芙蓉池去赏景,这书中恰有两章篇目,正是应景。”裴仙姑扬了扬手里的书册,笑道,“夫人觉得如何?”
颜芷微怔,她虽然很想回宫报喜,但倒也不急于这一时。裴仙姑一般没事的时候都是按部就班地给她上课,不会有这么多花样,除非是有些特别的事……
颜芷心有所感,抬目朝裴仙姑望了一眼。
须臾,她低下头,乖巧应道:“我都听裴仙姑的。”
裴仙姑点点头,两人便转了步子往芙蓉池去。
芙蓉池中种了满池的荷花,每至夏季,荷花盛开时,这里最是人多,常有宫妃召了宫廷画师来这里,以花为衬,让画师为自己画像。如今这寒冬时节,池水深邃,池面上空荡荡的一片,却是一派衰败之景。
池边有一凉亭,檐上立有飞鸟,振翅欲飞,名曰飞鸟亭。颜芷屏退宫人,与裴仙姑、静仁一同步上石阶,走入亭中。
果不其然,颜芷就看见亭子的另一侧,大红漆柱下面,立着一个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的青年男子。他背着手,目光却一直望着亭中,显然是在等人。
颜芷走上前去,唤了一声:“世子大人。”
第45章 . 心慕 殿下有红颜知己了?
祝清川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人,当即心中一喜,朝前拱了拱手。
“荣国夫人,”他向颜芷行礼, 又朝旁侧倾身, “裴仙姑。”
裴仙姑轻轻颔首, 带着静仁在亭中的长木椅上坐了。她们离祝清川的位置还有些距离, 显然是要避开,留颜芷与祝清川二人说话的意思。
祝清川目光殷切, 定定望她:“夫人近来可好?”
颜芷步下石阶,走到祝清川身前一步的距离。
她微微垂眸,轻声道:“我日子过得还算悠闲, 只是想起世子在信中与我说的事,心中总有些忧虑不安。”
祝清川道:“今日引夫人来此相见,就是为了此事。”
颜芷抬眸看他,眼中隐含期冀:“世子可有办法?”
祝清川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卷牛皮纸,展开给颜芷看去,正是玄天台及其周遭的地形图。
“夫人如今身在宫中, 多有不便,我思来想去,唯一的脱身机会, 就是在大典当日。”祝清川看看左右, 上前一步, 低声给她透露消息,“如今陛下病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大典当日,玄天台定不太平。夫人只需安心等待,届时我自会寻到时机,趁乱将夫人救出。”
颜芷心里咯噔一下。祝清川这话什么意思?不太平?趁乱?
他竟把这种话都告诉她了!
祝清川看到颜芷惊愕的面色,眼睫微垂,道:“等过几日,应该就会有教导女官来告诉夫人大典当日具体的流程,我也会通过裴仙姑与夫人及时沟通,以明确详细的脱身之法。总之且请夫人安心,我……定会不遗余力,帮助夫人。”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颜芷是没想到这乍一与他见面,他就肯毫无保留的,把这些话都说给她听。这话中但凡有任何一句传出去,恐怕都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颜芷震惊于他的坦诚,她迟疑片刻,亦直接问了出来:“世子如此帮我,是为什么?”
“我心慕夫人,亦不忍见无辜之人赴死,如此而已。”
暖融融的日光下,祝清川笑容坦荡,声音清朗。为着这句“心慕”,颜芷眼睫轻颤,呼吸竟停滞一瞬。
祝清川后退一步,谨守着礼节,倾身朝她行了一礼:“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
“世子等等!”颜芷想起什么,突然叫住他。
祝清川便微微抬首,视线望向她,一副倾听的模样。
颜芷顿了片刻,问道:“世子一直跟在太孙殿下身边做事,是吗?”
祝清川颔首:“正是。”
颜芷犹豫道:“那世子可曾见过一个玉佩?玉佩通身雪白,下坠流苏,正面刻着……”
“夫人可是在说,一年前在官驿时,落下的那只玉佩?”祝清川不等她说完,便出声询问。
颜芷眼前一亮,点头道:“正是!”
话落又想起这玉佩到底为什么会落在官驿,那件事终究是难以启齿。颜芷有些不好意思,当下目光闪烁,张了张口:“我……”
祝清川面色如常,没有提起那令人尴尬的往事,温声询问:“夫人是想做什么?”
颜芷心头微松:“那玉佩是我从小到大带在身边的,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不知……不知世子可否帮我留意一下,看看是落在哪儿了?我想找回来。”
话说到最后,颜芷声音小了下来,语气中带了一些试探。
她想起来之前皇太孙把那块仿制的玉佩给她的时候,就是把玉佩绑在大雁的身上,交由祝清川给她送过来的,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眼前的昌远侯世子究竟知不知道。
颜芷心思转了几圈,却实在是多虑,祝清川根本没留心那些。他眸光微垂,思忖片刻,道:“不瞒夫人,那玉佩,我曾在太孙殿下身上见过,不过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现下那块玉佩在哪儿……还真未可知。”
他想起皇太孙在他提起荣国夫人时,面上那冷漠的神情,不由暗思,皇太孙既已对荣国夫人失去兴趣,那玉佩可能就不在东宫了也说不准。
祝清川道:“我多为夫人留心,日后若是见到了,便想办法带给夫人。”
颜芷面色一喜,一双杏目亮晶晶的,看向祝清川:“那就多谢世子了。”
祝清川被她盯着,一时耳根微热,颔首道:“夫人不必客气。眼下已耽搁了这许久,我就先……先走了。夫人且先安心,等有消息,我会托裴仙姑进行转告。”
“嗯,世子慢走。”颜芷弯起唇角,朝他点头,目送着他离开-
祝清川来到东宫的时候,正看见萧烨坐在书案前,垂目理事。
萧烨手里拿着一道折子,头都没抬地问他:“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过来?”
祝清川莫名有些心虚,他摸摸鼻子,自顾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路上碰见裴仙姑,跟她多聊了几句。”
“裴仙姑?”萧烨愣了一下,随口道,“我倒是许久未见过她了,身体可还安好?”
祝清川笑说:“好着呢,我瞧着很有精神。”
两人正说着,有内官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是叠放整齐的一件衣物。这书房连着的内室就是萧烨平日里起居之所,内官端着这身衣服,约莫是要放到内室去。
祝清川随意往那上面瞥了一眼,一开始没在意,等反应过来,他突然瞪大了眼!
只因他看见,那衣裳根本不是皇太孙寻常所穿之物,而是一身属于女子的裙子!若是寻常衣裙,他兴许也不能一眼看出,但这身裙子特点太明显了,青碧色的衣料,肉眼可见的轻薄,其上还有镂空及几枚装饰用的铃铛,怎么看都不会是皇太孙自己的衣裳。
顿时,祝清川面色诡异地又往那托盘上看了一眼,再看看低头批折子的皇太孙,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
倒是萧烨淡道:“有话就说。”
“……”祝清川小心试探,“我刚刚看见那衣服……”
萧烨手指微顿,把奏折搁在案上,抬目朝祝清川瞥来。
祝清川努力问得委婉:“殿下有红颜知己了?”
萧烨眉梢轻挑。
红颜知己?这词听着倒也不错,于是他没有否认。
祝清川嘴角抽了抽,停了片刻,连忙起身向萧烨拱手作礼:“那臣就先恭喜殿下了——”
与此同时,祝清川心中微妙地松了口气。如果说皇太孙已有红颜知己,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彻底把荣国夫人忘在脑后了?
祝清川尽力克制着面上的表情,以求不被皇太孙看出端倪。
萧烨嗤笑:“行了,叫你过来是说正事的。”
他扔给祝清川一道折子:“看看这个。”
如今兵部、刑部都被皇太孙握在手里,御马监总管太监、禁军统领亦与东宫相熟,可以说,望京城有大半兵马,都已归皇太孙掌管。皇太孙又身为嫡长孙,不出意外的话,等皇帝百年,皇太孙就是毫无疑问的天下新主。
可……皇太孙亏在年纪轻,不仅以殷王殿下为首的那些皇叔们不会服他,许多亲近李玉韬、没少跟皇帝进谗言的大臣们也不想看到他上位。
玄天台的立后大典,于荣国夫人是生死危机,于萧烨而言,又何尝不是。
他要救颜芷出来,势必引得皇帝大怒,届时一番动荡,各方虎视眈眈,权力已不可能平稳交接。
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两人议了一会儿事,萧烨临时出去了一趟,留祝清川一人站在书案前琢磨着事儿。
等房门一关,祝清川回头看看,把手里的折子放到案上,小心走到一侧的木架上,打开了上面放置的其中一只木匣子。
——他记得皇太孙许多东西都是收置在这个木架上的,包括一些古玩珠宝,荣国夫人所说的那块玉佩,会不会就在这里?
祝清川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动静,一边细心翻找,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祝清川连忙收手,快步回到书案前,装模作样地看起了奏折。
他得再找机会观察观察……等找到了,把它“偷”出来。
荣国夫人毕竟身份特殊,他可不敢让皇太孙知道自己与荣国夫人的约定。况且,皇太孙好不容易忘了荣国夫人,有了别的红颜知己,万一经他提醒,殿下又想起来了怎么办?那才是得不偿失。
萧烨步入房门,斜目看一眼祝清川手里的东西,“看完了么?”
祝清川摆摆手:“还差些,等会儿。”
萧烨也不着急,走到案前,撩袍落座了。等祝清川看完放下,才道:“你再往张尚书府中走一趟,按之前说的,探探他的口风。”
祝清川点头:“行。”
他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过头来问:“殿下,我能不能先向你求个恩典?”
“什么?”
“你都有红颜知己了,我这……”祝清川停顿片刻,“我家里还催得急呢。”
萧烨抬目,瞥他一眼:“等事忙完,你看上哪个,我给你赐婚。”
祝清川面上来了几分兴致:“当真?”
萧烨没应,真是笑话,他堂堂皇太孙,自然是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不过——
“你还真有心仪之人?”萧烨挑了挑眉,“不是一直都说,心里念着你那个早亡的未婚妻么?”
祝清川叹道:“我总得向前看不是?何况那时宝珠还小,我对宝珠……”
祝清川顿了一下,又摇摇头,不说了。
萧烨却是知道那段往事,一时眸光微动,没再继续揶揄祝清川。
当年江家落难,祝清川刚好跟着母亲往外祖家做客小住,那时候江家那个小女儿刚刚三岁,整日里跟在祝清川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听说祝清川要去探亲,抱着祝清川的腿就想让他带自己一起去,却被祝清川拒绝了。
祝清川那时候七八岁的年纪,他虽然喜欢逗着小女娃玩,但小女娃太缠着他,也是会烦的。更何况,他是去外祖家做客,带着江家小女娃算什么事啊?
可他没想到,在他狠心拒绝江宝珠之后的第二天,江家满门就遭了难。
之后的日日夜夜,祝清川不止一次地在想,如果当初他答应带江宝珠一起走,是不是就能让她幸免于难……
愧疚和懊悔折磨着他,让他难熬了这么多年。也因此,虽然当初年纪还小,他对江宝珠并无什么男女之情,他也还是无法从中走出,屡次拒绝祝家给他说亲,形单影只到了现在。
萧烨道:“哪儿那么多真的假的?给你赐婚便是。”
祝清川抿着唇,犹是不信:“我看上谁都成么?”
萧烨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你便是说看上了哪个后妃,只要你二人情投意合,我都能成全。”
这些年皇祖父糊涂着,也没少往宫里进新人,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年轻少女,民间对此怨声载道。萧烨本就打算等登基后,将那些愿意归家的年轻后妃放归。
祝清川看上的人便是身份再特殊,能特殊得过后妃去?
萧烨只是随口一说,祝清川听了这话,却是眼神亮了亮,顿时有了信心。
第46章 . 胡话 萧烨呵一声
时至傍晚, 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了一片昏暗的天色里。
颜芷跟书圆两个人坐在寝殿里,清点她私库里的那些宝贝。
有些明显有皇家标识,不好出手的东西就算了,旁的金银首饰之类, 倒是可以偷偷找人弄出宫, 融了变成金子银子, 存到钱庄去, 等她脱身逃出宫后取用。
她今日又拜托赵苏叶往尚服局去了一趟,找那个宫女金兰帮她送信。
从望京到扬州路途遥远, 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把信送到。
信中内容敏感,颜芷为了不被看出,特意绞尽脑汁, 用她哥哥从前最熟读的一本史书为基础,隐晦地用暗语把信重新写了一遍。她的兄长向来聪颖,与她极有默契,她特意在信中留了几句令人怀疑的话,希望她哥哥能看懂她的意思,把她写在信中的内容破解。
等她被救出宫,兄长能来望京接应她, 带她回家自然是好。可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那信没有送到,或是她哥哥没看懂信上的暗示, 她就要想法子自己回到扬州。
多融些金银首饰, 给自己准备点盘缠总没错。
颜芷一边清点着自己的私库, 一边把能用的东西都拿笔记了下来。
书圆看看她,好奇问:“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颜芷还不敢完全跟她说真话,随口道:“这一年得了陛下那么多赏赐, 我心里总要清楚吧。”
不用白不用,她就算再使劲儿挥霍,也无法平复她在老皇帝那里受的气!
更何况,这大部分东西,她根本就带不走。
能融掉换钱的那些,也得小心托人弄出宫去,颜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走与送信一样的渠道,让那个尚服局的宫女金兰帮忙。只盼着那宫女可靠些,莫要被旁人发现,再追究起来,怀疑她的打算。
毕竟,还没听说过哪个即将要被封为皇后的宫妃,贫穷到要变卖首饰的。
如今离大典不过二十多天,她得仔细筹谋,不仅要借着江霁与祝清川的手逃出皇宫,还要为后续回家做打算。
只是……祝清川瞧着还好说话,江霁肯放她离开么?
颜芷把笔放在架子上,左手撑着脑袋发呆。
不肯放她走也没关系,只要出了禁卫森严的皇宫,她自己长了腿,又不是不会跑。
颜芷思绪飘忽,想得出神,这时,赵苏叶回来了。
颜芷看到她进门,眼前一亮,慌忙把书圆支开,然后问她:“赵姐姐,信送出去了么?”
赵苏叶点点头,神色却有些气闷:“那金兰也是个贪心的,说你这次送的信太厚,两片金叶子还不够,最后把你给我的五片金叶子全要走了!”
颜芷一愣。
她用得是暗语,表面上看都是些家常话,实际上里面隐藏了许多信息。也因此,这次的信格外厚些。
乍一损失了五片金叶子,颜芷虽然肉痛,但还是苦着脸说:“她要就给她吧,谁让我求人办事呢。”
贪婪也好,金兰拿钱办事,颜芷不用怀疑她别有用心。
赵苏叶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又说:“我在回来的路上,还碰见钱公公了。”
颜芷一听,顿时紧张地看向赵苏叶,伸手拽住她的手臂,就要撩开袖口:“碰见钱公公了?他、他做什么没有?”
赵苏叶无奈地止住她的手,笑道:“没有,你别担心。”
颜芷心头提起的那口气又放下。
赵苏叶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原本以为他最起码会讽刺我几句,却没想到,他只当没看见我似的,直接就走了。”
“他没为难你就太好了!”颜芷高兴起来,她转转眼珠,献宝一般给赵苏叶说,“那是因为前两天在乾元殿,我向皇帝告他的状了。”
颜芷望着赵苏叶诧异的神情,一五一十地把那天发生在乾元殿的事说了。她说那钱远跪在地上,自己打自己巴掌,明明心里不服气,却不敢反驳皇帝的样子,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赵苏叶也跟着她大笑:“原来如此!我说呢!那可要多谢谢你了。”
颜芷喜滋滋的。笑完,却又忍不住想到等她脱身离开皇宫之后,赵苏叶与书圆该怎么办……
她们都得罪了钱远,到时候钱远看她“不在”了,可不得使劲儿磋磨她们?
颜芷眉头轻皱,暗想,她不止得给自己准备退路,也得给赵苏叶与书圆留一条生路-
夜深人静,颜芷如往常般,赴约上了小轿。
小轿晃晃悠悠的,颜芷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被颠着倒觉得挺舒坦。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喜欢闭目养神一番,等休息片刻,精神恢复的差不多,小轿也就到了。
可今晚,颜芷感受了一会儿,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不禁出声:“王公公。”
王盛立时应道:“夫人。”
颜芷迟疑着说:“我怎么觉得,今晚走得路似乎不太一样?”
王盛眼皮一跳,暗道,荣国夫人还真是好本事,竟真能记得!幸亏他足够机灵谨慎,早就提醒过太孙殿下这件事,今夜特意绕了旁道。
王盛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宫中守卫多变,为避人耳目,这路线也要跟着变一变。”
颜芷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心中却有些遗憾,总觉得似乎按照从前的路再走几遍,她就能知道江霁让她去的究竟是哪里了。
不过……江霁既然让她蒙着眼,想来是不想让她窥探太多,反正她的目的只是要他救她,知道那么多也没有必要。
颜芷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估摸着应是快到了,轿子还没落下,耳边却先传来了阵阵琴音。
是她熟悉的曲调……皇帝最喜欢的舞曲绿腰。
颜芷身形一僵,不及细想,轿子便停下了。
王盛走上前,笑眯眯地伸出手臂扶她:“夫人快些进去吧,干爹要等急了。”
颜芷点点头,没有特别依靠王盛的搀扶,自己走入了房中。那琴音从内室传入,颜芷对这室内的摆设也基本熟悉了,她定定神,循着光亮与乐音,转到了内室。
琴音停了。
颜芷伸了伸手,摸到一侧的屏风。
她“望”着刚刚那琴声的方向,声调冷漠地问:“你弹这首曲子做什么?”
她现在很讨厌这首曲子,虽然老皇帝喜欢,她不得不继续跳。
萧烨的手从琴弦上粗糙地刮过,发出“铮”地一声,他收回手,神色平淡地看向颜芷。
“你前几天在乾元殿跳的舞,不就是这首么?”
颜芷一愣,他怎么知道?
她一手扶着屏风,嘴角耷拉下去:“我不喜欢这首。”
“我也以为你不会再跳了。”萧烨起身,宽大的广袖从这架名贵的古琴上拂过,他身形微动,抬步向她走来,“你还说以后只给我一人跳舞,可你不还是在别人面前跳了?”
颜芷惊愕抬头!
她都忘了她许诺过这种话了!
而萧烨正好在她身前站定,手臂微抬,解开了她眼前的布条。颜芷瞪大的双目,以及其中那一丝来不及收回的讶然,尽数被萧烨收在眼中。
萧烨望她一眼,转身到榻边落座。
颜芷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似乎是在与自己置气,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去。
“陛下要看……我有什么办法……”颜芷小心翼翼扯住他的袖子,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摇了摇,“这事又由不得我做主。”
萧烨觉得好笑:“既是由不得你做主,那你与我说那种话做什么?”
颜芷自觉理亏,低下头转了转眼珠:“我……我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呀……”
萧烨呵一声:“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颜芷眨了眨眼。
江公公您还挺会开玩笑。
萧烨见她沉默,不免转目睨她。
其实当初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他都没当真,所以也算不上生气。她惯常是这样,瞧着似乎是挺喜欢你,但实际上都是装出来的罢了。就好像之前在驿馆,她都大胆到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的腰了,竟然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萧烨不生气,气这个做什么,她又不会懂。
萧烨屈起食指,在膝盖上轻敲了两下,皱眉道:“满嘴胡话,下次不许再这样。”
颜芷哦一声,又拿眼瞟他:“那我以后不止给公公一个人跳舞,我还要给陛下跳,给宫里的娘娘们跳,给宴席上的文武大臣们跳……”
她掰着手指数了一堆,就差数到在瑶华宫伺候的那些宫女太监了。
萧烨额角青筋跳了两下,倏地揽过她的腰,把她的上半身扣到了自己腿上。他一只手臂托着她的背,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让她枕靠着自己,形成半躺的姿势。
“你成心气我是不是?”萧烨沉着脸睨她,冷声道,“不许。”
还是哄他的那些好听话更顺耳一些。
颜芷笑眯眯的,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颜芷今天胆子大,她抬了抬头,凑近他的耳朵,“霁之,你好难伺候呀。”
第47章 . 大典 夫人想不想活?
难不难伺候的, 萧烨还不是纵着她愈发无法无天,都敢故意气他了。
萧烨手掌轻扣着她的脊背,微微侧目,询问:“你去找皇帝做什么?”
立后诏书已下, 颜芷如今最主要的事就是学习流程礼仪, 为大典做准备。从前皇帝身体还好些时, 倒是喜欢时不时召颜芷侍膳伴驾, 可现在他卧病在床,整日里浑浑噩噩, 也分不出闲工夫召荣国夫人御前侍奉了。他一门心思盼着大典,颜芷扮得再像,对此时的皇帝来说也没有了意义。
而对颜芷而言, 如果不是有要事,她没必要去乾元殿求见皇帝。
颜芷靠在萧烨的肩上,在他颈窝动了动脑袋:“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书圆本来要骗我去万春亭,最后却跟我说了实话的事。这事儿后来被钱远知道,书圆差点就死在他手上。我气不过,就去求了陛下。”
萧烨倒是听说那日钱远在乾元殿受罚的事, 他顿了顿,道:“你也可以来求我。”
私心里,他并不希望她再和皇祖父见面。
颜芷眼瞳睁大几分, 转眸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钱公公可是九千岁最器重的干儿子……”
言下之意, 她不太信他能对付得过钱远。
萧烨目光沉了沉, 手掌往下握住她的纤腰:“你什么意思?”
颜芷偷偷撇嘴,一定要她说得那么直白么?
萧烨转过脸,紧贴着她的面儿, 轻轻地蹭了几下,手指却捏住她腰上的软肉,在上面来回勾画。
颜芷被他挠得有些痒,她笑着扬起头,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体,抓住他的衣领说:“我就是来求你了,你要怎么帮我啊?”
萧烨盯着她道:“他活不过大典。”
颜芷一愣,她两手搭在他的肩头,呆呆地忘了动作。
等反应过来萧烨说了什么,她身体立时坐正,迎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说话都结巴了:“真、真的?!”
如果不是钱远把她从扬州带到望京,她到现在还是一个有着父母兄长疼爱的普通女子,或许仍待字闺中,也或许已经与一个跟她两情相悦的男子成婚,怎么会沦落到要面临死亡,而且还是要被活活烧死的这种境地?哪怕是进了宫,她贵为国夫人,也连个太监都不敢得罪,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磋磨折辱,她早就受够了气,恨死那个钱远了!
如果钱远在大典前就死了,对她而言,可真是极大的好事!她也不用担心等她脱身之后,赵苏叶与书圆会被钱远报复了。
颜芷一双眼亮晶晶的,因过于兴奋,其中甚至情不自禁涌上了几许潮意。
萧烨抚着她腰的手微顿,眸中微含了一丝笑意,贴近她的面儿。
“不骗你。”
他可不像她,哄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他既说出来,那就是有十成的把握。
上次动手虽未成功,但也让他探到了钱远的底。这些年说是奸宦当道,但他们手里的权势,多是来自于皇祖父的放任。可眼下,皇祖父心里就剩下玄天台大典这一件事了,他自知时日无多,并不会由着太监们继续嚣张下去,碍了萧烨的路。
只要皇祖父有了这个念头,那风向转变,就是迟早的事。李玉韬还不好说,可从他身边人开始,对付一个钱远,并不算难。
颜芷心里乐开了花,她与萧烨对视,两人挨得极尽,鼻尖碰着鼻尖。
兴许是说出来的话让人舒坦,颜芷此时觉得这个江公公长得更好看了,她盯着他,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和胆子,头竟然往前伸了一下,温热的唇就触碰上了他的。
萧烨身形一僵。
两人虽亲过抱过,萧烨甚至还抱着她去沐浴,但这般唇对着唇还是头一次。萧烨是觉得这个行为过于亲密,他原本就忍得辛苦,勉强维持理智,若是再这般,那恐怕他真要昏了头,不管不顾,把什么都交代了。颜芷却是没想到这一茬,她素日里觉得这个江霁冷着一张脸,讨好他时亲亲下巴和脖子就顶天了,往往每到这时,她不是被制止,就是被他抱住,夺去了主动权,她根本没机会与他这般。
唇瓣一触即分,萧烨脑子里轰得一声,所有的理智都消失殆尽,感官只留下那一瞬美妙的触感。
他托住了她的后背,不容她退开,再次把双唇压上了她的。
如狂风暴雨,惊雷滚过,便势不可挡,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时不能停歇。
……
颜芷气喘吁吁地躺倒在榻上,她面上泛着潮红,身体里涌起了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不讨厌,但却让她觉得很难受。
她仰面看着萧烨,萧烨亦眼尾泛红,沉沉地盯着她。他一手撑在她的身侧,身体悬空,克制地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都这么难受了,那他肯定更不舒服吧?颜芷开始有些怜爱他了,难怪太监好多都是变态,明明心中渴望,却得不到纾解,长久下去心里不扭曲才怪。
颜芷张了张唇:“霁之……”
萧烨翻了个身,坐在她的旁侧。他闭了闭眼,有意与她转移话题:“指导你大典上礼仪流程的教引嬷嬷,什么时候到?”
颜芷怔了一下,说:“约莫就这两日吧。”
萧烨沉思片刻。
颜芷抱怨道:“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学,学这个有什么用?反正陛下要的不过是我这个人来做法祭天,那有我这个人还不够么?”
“学的是立后大典的流程,”萧烨转目看她,眸中隐含深意,“这些仪式,你总归是要走的。”
颜芷想起自己要一边担心着小命,一边学这些繁琐的礼仪宫规,她就头疼。当下她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萧烨,耍无赖一般说:“我就是不想学嘛,到时候陛下干脆把我绑去玄天台算了。”
反正都是架在火上烤,不绑着她她肯定是会跑的,那何必多此一举,让她装模作样地走流程。
她说这话,虽也是丧气和恼怒,但语气让萧烨忍不住发笑,伸手在她头上轻摸了摸。
“又说胡话了。”-
教引嬷嬷果然在第二日来到瑶华宫。
皇帝派了两位在宫中经营多年的嬷嬷,她们是尚仪局出身,四十出头的年纪,瞧着精明干练,指导颜芷礼仪时,神色严肃,比不苟言笑的裴仙姑看起来还要吓人几分。
颜芷被她们盯着,在接受裴仙姑教导之余,还要抽出半天时间跟着这两个嬷嬷学规矩,累得她苦不堪言。
以至于她接连两次被小轿送到萧烨那里时,都撑不住睡着了,第一次时,萧烨直接把她抱去了榻上,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第二次时,她心里惦记着,倒是在小轿挨着地面的时候醒了,可等她去了内室与萧烨说话,没说两句又是起了困意,只好早早睡下。
这中间,颜芷还抽时间,跟着裴仙姑一起去芙蓉池,见了一次昌远侯世子祝清川。
祝清川告诉她,他暂时还没发现那块玉佩的下落,让她耐心等待。
“你放心,”祝清川说,“最迟等到大典那日,我一定把玉佩带给你,我大约已经猜到那玉佩会放在何处了。”
东宫皇太孙的寝居里有一处暗格,太孙殿下有什么紧要之物,都是放在那里。祝清川已经把皇太孙惯常起居之处的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甚至还找借口要赏赐,往他的私库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那枚玉佩。
思来想去,祝清川觉得,那枚玉佩剩下的唯一去处,就是寝居里的那处暗格了。
作为皇太孙儿时的伴读之一,以及现在的亲信,祝清川知道那个暗格在何处,只是不方便去“拿”。
但若是等到大典那日,宫中事多杂乱,他有把握找到机会潜入进去,把那块玉佩带出来。
颜芷忧心忡忡地问:“若是你猜的那处没有呢?”
祝清川默了一下,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枚玉佩已经不在东宫了。”
皇太孙把她忘到脑后,玉佩也被随手丢掉,这不是不可能。
颜芷非常难过,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玉佩还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距离立后大典就只有三日的时间了。
皇帝约莫是不放心,又召了颜芷往乾元殿侍奉。
颜芷心事重重地伺候了皇帝半日,等到傍晚的时候,方起身离开。
出了乾元殿没多久,却冷不丁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了:“荣国夫人留步。”
颜芷转身看去,竟看到了一身道袍的玉景真人。
玉景真人身形清瘦,头发半白,披散在后背上,与宽大的道袍一同随风飘扬,仿佛遗世独立的高人,好一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
颜芷心里虽恨极了他,却不得不低下头,客气地道一句:“不知真人有何事找我?”
“夫人借一步说话。”
玉景真人看她一眼,引着她往一侧的岔路去。
颜芷回头朝书圆使了个眼色,抬步跟上。
等走了一会儿,确定周遭没有旁人的时候,玉景真人才站住步子,转头看她。
“我猜夫人已经知道这大典背后要做的事。”
颜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毫无波澜,只皱起眉头,佯装不知:“什么事?”
玉景真人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一切。
他也没有给颜芷解释什么叫做背后的事,而是往前一步,靠近她,低声问了一句:“夫人想不想活?”
颜芷眼皮一跳:“放肆!你这是什么话,我很快就会成为大曜的皇后,你是在咒我早死吗?”
玉景真人笑了一下:“是皇后,却也会是大曜立国以来唯一一个在立后大典上丧命的皇后。夫人,你不想活下去,成为真正的皇后吗?”
第48章 . 委屈 你是不是不打算管我了?
颜芷神色凝重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 再装下去已无必要。她微微垂眸,问:“真人想说什么?”
“玄天台一应布景由我设计,等大典之时,台下百官只观礼前半段, 而后, 高台上亦只有我与夫人二人。”
玉景真人的话飘散在寒风里, 他衣袍猎猎, 定定地看着颜芷,神色中带着笃定的笑。
他说的内容, 颜芷是不知道的。所谓礼仪嬷嬷的教引,也只告诉了她前半段的流程该怎么走。想来在那之后,玄天台便成了玉景真人的主场, 他们以她为引,做法祭天,是成是败,都由不得她了。
“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夫人都活不了。”
颜芷望着他说:“所以我的命,握在真人手中。”
玉景真人后退一步,躬身行了一礼。
“不敢当, 我来只是想告诉夫人,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颜芷平声开口:“什么路?”
玉景真人抬目看她,面上露出微笑:“促成法事, 让陛下心愿达成, 夫人荣登后位, 皆大欢喜。”
颜芷不禁轻蹙了眉。促成法事?那她不就要给那个江贵妃腾位置么?那般荒唐可笑的事,她只在话本子里见过,怎么可能成功?
但他又说她会荣登后位……
突然, 颜芷明白了什么:“你是想让我配合你,以假乱真,骗过陛下。”
玉景真人道:“夫人为此筹备了一年的时间,想必不是难事。”
颜芷听懂了。她大笑起来,语气万般讥讽:“所以玉景真人自己专门钻研些歪门邪道,妖言惑众,成功说服陛下跟着你胡来,最后却骑虎难下,不得不来找我,让我跟着你一起弄虚作假,欺瞒陛下?”
玉景真人轻眯了眯眼。
他没想到荣国夫人死到临头,还有胆子嘲笑他。
颜芷随便一捋思绪,很快又意识到更多的事:“所以陛下让我模仿江贵妃的字迹,跳与她一样的舞,甚至研读与她一样的诗书,都是因为真人你在背后提议,就为了有今日,让我能改头换面,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吗?”
玉景真人目色沉了下来。
颜芷却像是发现了好玩的事,面上的笑容越发活泼起来:“可是陛下是那么好糊弄的吗?哈哈哈……到时候万一被发现,我无所谓,反正总归是要死的,但真人你,可就麻烦了呀。”
“既然夫人无心配合,那就是贫道冒犯了。”玉景真人不想再与她多说,转身欲走。
颜芷这时才慌忙叫住他:“真人留步。”
玉景真人侧了侧首。
“我刚刚……只是一时气话,口不择言,还请真人莫要往心里去。”颜芷抬步上前,观察着他侧脸的神情,语气谦虚几分,“只是我实在不明白该如何以假乱真,还请真人指点。”
玉景真人默了默,道:“夫人之前就成功过,不是吗?”
颜芷一怔,然后便想起约莫一个月前,她来乾元殿面圣那次,皇帝服用了丹药,又在她有意识的模仿、扮演之下,被皇帝认成江贵妃的事。
“以丹药辅之,并不算难。”玉景真人侧目问她,“夫人究竟想不想活?”
颜芷心中大惊。怪不得每次看皇帝服用了丹药之后,状态都很奇怪,原来那药还有迷惑人的心智,让人糊涂之用。
这玉景真人真是胆大包天,等皇帝百年之后,继位的新君可会饶他?
但此时她来不及多想,连忙点头应下:“我自然想活。真人说的话……我记住了。”
万一她之前找的后路都失效了,她可不得答应这个玉景真人所言?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多一条活路,总有多一条的好处。
玉景真人嗤笑一声,他就知道她会答应。
“这般不就对了?届时礼成之后,夫人贵为皇后,那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玉景真人眺望远方,看到灰暗的天际,“等将来新君继位,不论是谁,不都得把你当长辈敬着,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啊,就妥当了。”
颜芷嘴角抽了抽。
听起来还真是一片美好。
但她又不傻。且不说万一被皇帝发现假冒,她难逃一死,再就说她如此年轻,文武百官都不服她,继位的新君又岂会心服?万一是东宫那位……
颜芷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她可不想再待在皇宫,活在皇权的阴影下了。依照她对皇太孙片面的了解,说不定他比他爷爷还不好对付。就算她到时候当上太皇太后,也是有名无实,不伦不类,根本不可能过得好。
颜芷还是想回家。
但她笑眯眯的,应和了玉景真人的话:“真人所言极是。”
“夫人是聪明人,既然如此,贫道就不再多言了。”
玉景真人捋了捋胡子,一晃手里的拂尘,往前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留下颜芷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快看不见了,才朝着他轻轻地呸了一声-
王盛步入大殿,走到皇太孙身侧,附耳悄悄说了几句。
萧烨眉头轻皱:“带上来。”
王盛应诺,须臾,便有一个穿着一身粉色宫装的女婢被带进来,瞧见龙章凤姿的皇太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奴婢金兰,尚服局宫女……拜见太孙殿下。”
王盛清了清嗓子,对金兰道:“你速速把事情,都交代一遍。”
金兰俯身应诺,伶俐道:“十个月前,荣国夫人通过赵司宝,让奴婢往宫外送了一封信,是荣国夫人寄到扬州家中的。大约半年前,又收到回信,也是奴婢带给的荣国夫人。”
王盛忍不住催促:“说重点。”
皇太孙哪里在乎十个月前荣国夫人往扬州寄的家书,重点明明不是这里!
金兰神色一慌,连忙接着道:“一个多月前,荣国夫人又让奴婢往扬州送信,只是这次的信很厚,约莫有几十页纸……”
她观察着王盛的面色,瞧着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心里猜着这可能还不是皇太孙想听的,语调一转就提到了另一事:“最近这段时间,荣国夫人总是隔三差五地拿些金银首饰,让奴婢送出宫卖了换银子,再按她说的把银子存到名和钱庄。”
王盛恨不得直拍大腿,前面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早把这事说出来不就行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太孙,唤了声:“殿下……”
萧烨蹙眉:“她变卖首饰做什么?”
据他所知,皇祖父对她还挺大方,金银珠宝流水一般送到瑶华宫,她不可能缺钱。
王盛朝金兰挥挥手:“行了,你下去领赏吧。”
金兰神色一喜,她应一声喏,麻溜地退下了。
一时殿内空荡,王盛觑着皇太孙,小声提醒道:“殿下,那银子是存在外头的钱庄的。您让奴婢一直留心着瑶华宫的动静,奴婢也是近日才发现那宫女金兰做的事的。”
萧烨怔了片刻,唇角掀起笑意。
“她这是为自己出宫准备银钱?还有寄到扬州的家书……”
萧烨想到什么,脸色淡了下去。
“她打算回扬州?”-
颜芷步入房中,透过蒙眼的黑布条,看到屋中明烛透过来的光亮。
后日就是立后大典,按照皇帝的旨意,她明日一天都不能进食,还要沐浴焚香,净化己身,以期大典能顺利完成。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坐着小轿,来到这里面见萧烨了。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颜芷摸到内室去,转过屏风,那熟悉的声音也依然没有出现。
她不免感到疑惑,当下心念微转,自己伸手解开了眼睛上的布条。
她眼眸微眯,待适应眼前的光亮,目光一转,就看到靠在榻上,安静地翻着手中书卷的萧烨。
原来他在这房中啊。
那他为什么不出声,不像往常一样牵住她的手接她,不亲自上前为她解开布条?
颜芷感觉到有些委屈,她扔开布条,抬步快走几步,走到萧烨面前,身体往前一扑,纤指就抓握住了他拿着书册的手腕。
“我后天……后天就要上玄天台,我就要没命了,你还有心情看书!”
颜芷眼圈红着,执拗地盯着他的脸,两手牢牢地抓住他不放,直到他抬眸朝她看来。
嘉
萧烨道:“还有一页。”
颜芷一愣:“什么?”
萧烨目光微垂,指腹捏住书页一角,手腕上仍挂着她的葱指,带着她的手把这页掀了过去。
“我还有一页没看完。”萧烨淡淡道。
颜芷一听,随即心里更恼火了!
她都来这里了,他竟然还要看书?
他从来没有这般无视过她!
颜芷瞪大着一双目,看着萧烨从容不迫地在她面前看书,她心绪起伏不定,眼眨也不眨,终于等到萧烨把书看完放下,望向她的时候,她才别过头,控诉道:“与江公公相处了这么久,你是不是已经腻了我了?”
萧烨道:“怎会?”
“那你……”颜芷撇了撇嘴,心里一委屈泪就落下来,她眨了眨眼,睫毛上挂了泪珠,“你是不是不打算管我了?”
让她自生自灭吗?
萧烨握住了她的手。
“我答应过你,大典开始前,自然会去找你履行我说过的话。”萧烨凝视着她的面容,缓缓问,“那你呢?”
颜芷抽了一下肩膀,抬眼看他,声调里带了一丝鼻音:“我什么?”
萧烨道:“作为交换,你答应我的事。”
颜芷看着他,想起了第一次来这里时,发生的那些事。
颜芷小声:“我每三日来你这里一次……我服侍你……”
她感到茫然,她不是已经履行了这些事吗?三日一次,次次不落,就连她来月事,不太舒服的时候,她都没有拒绝前来。
——虽然那晚的结果是,他给她揉着肚子,哄她早早歇下了。
萧烨嗯一声:“你说你会以十二分的心意来报答我。”
利用完就想回扬州?算什么十二分的心意。
第49章 . 代价 我要你一生。
“我……”颜芷嗫嚅道, “我对公公是真心的呀。”
萧烨抬手向上,缓缓地抚住了她的侧脸。她皮肤娇嫩,触感滑腻,让萧烨情不自禁地屈起拇指, 在那肌肤上来回摩挲, 看到那皮肤上被他磨出微红, 目中很快划过一丝晦暗。
“最好如此。”萧烨望着她, 语气平淡。
他看到颜芷仿佛受惊的面容,似乎很是忐忑不安, 慢声开口:“等后日一早,我自会如约前去找你。但之后的一切,你都要听我安排。”
颜芷慌忙点头:“我自然都听你的。”
萧烨手掌滑动, 托住了她的后脑,微微使力,迫她靠近。
他向前倾身,温热的薄唇只差一寸,就可以触上她的侧耳。
萧烨幽幽吐息:“若是让我发现你有任何私下动作……”
颜芷脊背僵了一瞬。
在这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打算等脱身后偷偷逃跑的动作被他发现了!
紧接着萧烨就放开了她。
他靠在床头,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的身上, 周身那逼人的气势猛然消散,仿佛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与她相处时,随意又有几分温和的江公公。
颜芷抬眼觑他。
她觉得今晚的萧烨有些不对劲, 似乎是在生气, 但她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一直都很听你的呀, ”颜芷犹犹豫豫地开口,话一说出来胆子又大了,试探着上前抱住他, 趴在他的身上,“这段时间,我待你还不够真心吗……我本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明日一早就要开始忙大典的事,然后今晚来见你,你还这么对我……”
说着,她又忍不住湿了眼眶:“我活这么大,还从没对谁这般费尽心思讨好过。你要什么我都依了,前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忙着筹备大典,还要赶来见你,还给你跳舞……你还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听嘛。”
萧烨垂眸看她,感受到胸腔处她的身躯轻轻颤动,单薄的衣料上传来一丝温热的湿意,他轻轻抬手,触上她的后背。
“我要你一生。”萧烨道-
天将破晓,整个宫城还处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瑶华宫却早早亮起了灯。
几十名宫人鱼贯而入,她们手里捧着衣物、沐浴要用的香料、干巾,排成两列,站在寝殿的两侧,垂首等候。
颜芷被书圆叫醒,只觉得满身疲惫。
她才刚从萧烨那里回来没多久,昨夜也根本没有睡好。
她脑子里回想着萧烨那句“一生”,心里就觉得很慌。
什么意思?他把她救出宫,脱身之后,她还要跟他继续保持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一直到她死吗?
这是否也太可怖了一些?
难道活着的代价是被他豢养在宫外,一辈子做一个太监的外室,不能回家吗?
与此同时她也感到费解。
明明两人各取所需,世上的美人千千万,他也不必可着劲儿地盯着她不放。难道就算将来他腻了,她也得在他身边待着,直到病死老死吗?
赵苏叶说得对,这些太监果真没一个好相处的,与他们做交易,都要做好被扒掉一层皮的准备。
相比起来,性格温润,一开始就无比坦诚,尽心尽力帮她的祝清川就顺眼许多。
颜芷脑子里晕晕乎乎,由书圆扶着起身,宫女们簇拥着她往汤池去。
她不仅要禁食一天,连沐浴焚香都要来回做上三次,才能在明日一早,穿上皇后的翟衣礼服,到玄天台接受册封。
汤池里早已被宫人们蓄满了热水,热气蒸腾着氤氲往上,雾气蒙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是汤中所加的香料散发出来的。
颜芷被女婢们剥了衣裳,扶着踏入池中,温热的香汤顿时向周身涌来,颜芷泡在其中,舒服地喟叹出声。
她还挺能自得其乐,不管有多少糟心事,好好享受当下的舒坦,才是要紧。
裴仙姑放轻步子,走入殿中。
她是皇帝亲自指派来教导荣国夫人的女夫子,在瑶华宫素来地位极高。她看一眼在殿中服侍的女婢们,随意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退下,女婢们便听话地离去了。
颜芷睁开眼睛,转了转脑袋,朝裴仙姑看过去,神志顿时清明几分。
“您来了。”
裴仙姑应一声,走到池边,在放置的玉凳上落座。她视线微微往下一转,就看到荣国夫人那如云的鬓发,和裸露在外的那一截白腻莹润、微微泛红的肌肤。
的确是好颜色,与当年名动望京的江贵妃一般令人惊艳,也难怪会让皇帝如此痴迷,铁了心要用她一试。
“明日一早,凤鸾车会先来瑶华宫迎接夫人,绕皇城巡游一周,而后入太庙,拜见皇家先祖,待得巳时,方入玄天台,受册封大礼。”裴仙姑看着她,缓慢道,“玄天台下有一静室,夫人在登上玄天台之前,还要再经历一次焚香换衣,这中间约莫要等上两刻钟的时间。而这短短的两刻钟,就是夫人脱身的良机。”
颜芷认真听着,望向裴仙姑:“这是祝世子的计划吗?”
裴仙姑颔首,嗯了一声:“届时夫人只需在静室中安静等待,无论在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理会,自有世子派去的人接应夫人。”
颜芷眸光微转,看向眼前雾气蒙蒙的汤池。
她现在有了三条路可以走。
玉景真人所说的那条路首先排除,皇帝年事已高,且听祝清川的意思,明日皇城中少不了一番动乱,届时皇权沦落谁手还未可知,她冒不起这个险。
而祝清川看起来为人最是正派,他出身官宦世家,读的是圣贤书,待人温和,谦逊有礼,如果她是被他救走,她起码不用担心被迫答应什么,他甚至还很有可能愿意让她回家。
可那江霁,又岂是好糊弄的?
她与他打交道了这么久,一旦事到临头,他发现她不听他的安排了,大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怎么办?
颜芷觉得,在彻底解除生命危机之前,她还是老实听从江霁的安排比较好。
可她又不愿意答应江霁说的什么“一生”……
颜芷抬起手臂,带动着水声哗啦。她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对裴仙姑道:“我知道了,多谢仙姑。”
具体应该如何应对,她还得想想再说-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次日颜芷被迫起得更早了些,在天还完全黑着的时候,就被宫婢们簇拥着往汤池里沐浴去了。
她一天没有进食,只被允许喝了些蜂蜜水,这会儿感觉浑身无力,只能由着婢女们动作,让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案板上的鱼肉,被人反复洗刷干净,好吞吃入腹。
从汤池里出来,被伺候着穿衣的时候,裴仙姑又进来了。
她如常把婢女们都遣散,温声与颜芷交代:“夫人莫怕,这典礼流程早就过了无数次,今天只当是与从前一般即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那一步的。”
颜芷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愿意进殿来安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我不怕的。”
正好婢女都被遣散,颜芷趁机走到一边的矮柜里,找出自己辛苦攒了一个月的银票,检查一番,塞进了贴身的衣服里。
裴仙姑瞧见她这番动作,不禁一愣。
颜芷倒没什么好遮掩的,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给自己准备些银钱傍身。”
毕竟过了今日,她就不再是荣国夫人了。
裴仙姑弯起唇角,含笑点头:“夫人为自己多做打算,总是没错的。”
颜芷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对裴仙姑说:“还请仙姑转告祝世子……若是,若是出了意外,我没去静室,还请世子到东郊找我。那里有一座宅子,背靠雁山,三面环湖,应该不难找的。”
裴仙姑目中划过一丝诧异。
“夫人这是……”
颜芷低下头说:“事关性命,我不得不考虑多条退路,还望裴仙姑与世子见谅。”
裴仙姑笑了:“夫人能有别的脱身之法,自然是好事,毕竟这世间之事,难免有些意料之外。看到夫人能够自救,我为夫人高兴。”
颜芷抿起唇角,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又在矮柜里扒拉了半晌,不妨把什么东西带了出来,掉到厚厚的绒毯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颜芷低头看去,见是很久之前皇太孙给她送来的那块仿制的玉佩。
颜芷伸手去拿,犹豫了片刻,又把玉佩放下了。
也罢,这块仿制品就不带了,不是她的东西,她没有留下的必要。
颜芷收拾好要带的所有东西,尽可能地把它们收在了中衣里缝的布袋里。
大典上她要经历几次换衣,能不离身的只有贴身的中衣。她很早之前,就让书圆给她在里面缝了好几个布袋。
礼仪嬷嬷的催促声在殿外响起:“夫人,该快些梳妆了。”
颜芷应一声,站直身体对裴仙姑笑了一下,然后便率先抬步出门去。
裴仙姑思绪转了几圈,也打算跟着出屋,不妨视线却转到一旁的矮柜处,在那绒毯上看到了那枚莹白的玉佩。
裴仙姑脸色一变,连忙快步走过去,将玉佩捡了起来。
这枚玉佩,这样式……
荣国夫人怎么会有?!-
天光亮起,宫城奏起了庄严肃穆的礼乐,高大豪华的凤鸾车驾停在瑶华宫门之外。众人屏息等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宫门大开,一众女婢们簇拥着身姿绰约、风华绝代的荣国夫人走了出来。
——不,或许该称为皇后娘娘了。
颜芷在凤鸾车驾前站定,目光一扫,看到车驾边站了一圈的内官太监,又看到不远处垂首静立的一群小道士。
问:“那是什么?”
礼仪嬷嬷笑着说:“是陛下吩咐的。”
颜芷收回目光,嗯一声,扶着礼仪嬷嬷的手上了凤鸾车驾。
车驾缓缓启动,向宫城外驶去。等出了宫门,有皇城禁卫前来相迎护送。他们在最前开道,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随后是礼乐仪仗队,宦官们,道士们,最后才是颜芷所乘坐的凤鸾车驾。
颜芷端坐在车驾中央,两侧车窗镂空,稍一侧目,便能看到沿路威严肃穆的皇城建筑,令人望而生畏。
颜芷入宫以来,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到皇城,她时不时地向车窗外瞥过去一眼,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江霁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找她。
等她拜完太庙,到玄天台时,大典才真正开始。
可若是他始终不来找她的话,那她或许只能在静室中,等待祝清川派人来接应她了。
颜芷心中思绪翻滚,突然,凤鸾车驾停了。
第50章 . 拦车 事关荣国夫人与太孙殿下——……
乾元殿内。
皇帝今日醒得很早, 罕见地很有精神。
他动了动头,看见坐在床榻边守着的人影,竟是皇贵妃,他怔了怔, 问:“你怎么来了?”
皇贵妃笑说:“今日是陛下与荣国夫人大喜之日, 臣妾特来恭喜陛下。”
皇帝神色柔和了一瞬, 想起什么, 问身旁的李玉韬:“颜氏到哪儿了?”
李玉韬微微躬身,恭敬道:“凤鸾车驾刚出宫城, 估摸着时间,应是快到太庙了。”
皇帝嗯一声,冲皇贵妃抬了抬手:“扶朕起来。”
皇贵妃连忙伸出手臂, 扶住皇帝的胳膊,微微用力,让他靠着床头坐起来。
内侍们捧着装有温水的铜盆、干巾与帝王礼服入内,服侍皇帝洗漱穿衣。
所谓立后大典,皇帝自然也要盛装出席。只是他如今身体虚弱,祭拜太庙一事,就不出面了。按礼制, 应由皇太孙代天子出席,领新后祭拜先祖,完成仪式。
但皇帝知道皇长孙对自己要立后一事, 有诸多不赞同。他筹谋多年, 并不希望计划被皇长孙破坏, 因此他不惜破坏规矩,引得朝臣猜疑,诏令殷王代他领新后祭拜太庙。
如此这般, 立后一事就完全将皇太孙排除在外了。朝臣上下难免多思,可皇帝不在乎。
等他得到想要的,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给长孙。
希望事情能顺利进行。等凤鸾车驾到了玄天台,他就会出席册封礼,亲自见证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皇帝服用了一颗丹药,渐渐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内侍将厚重的帝王礼服一件件穿在他的身上,皇帝看着铜镜中头戴冕冠、玄衣纁裳的威严帝王,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今日就是他期盼了许久的做法之日。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很快就可以见到阿月了。
皇帝闭了闭眼,不禁喟叹出声,在心中期盼着天道有灵,能让他得偿所愿。
突然,屏风处传来一阵动静,是一个侍女探头过来,似乎有事禀报。
皇帝并未发觉,皇贵妃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屏风处,听那侍女耳语了几句。
侍女焦急道:“这事要快些禀报陛下!”
皇贵妃顿时眉头一皱,低声呵斥:“住口!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岂容你说这种话——”
“什么事?”
两人声音虽然压低,但还是被皇帝听到了。
他已穿好了帝王礼服,当下转了身体,朝二人看过来。
皇贵妃面色局促,低头道:“此事、此事还是等大典完成,再禀告给陛下……”
皇帝皱了眉头,有些不耐:“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皇贵妃犹是踌躇,身侧的侍女却似乎是抗不住帝王威压一般,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陛下明鉴!事关荣国夫人与太孙殿下——”
“放肆!”皇贵妃厉声喝道,“此事真假还未分明,你就这般急切说给陛下听?今日可是荣国夫人的立后大典,那般污言秽语,若是污了荣国夫人的名声,你担待得起吗?!”
皇帝额角跳了跳,听出皇贵妃话里隐含的意思,当即心中就起了怒火:“皇贵妃。”
他冷声道:“让她说。”
皇贵妃怔了怔,连忙倾身,低下头不言。
侍女俯身,把头磕到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字一句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近段时间以来,每至夜里,太孙殿下寝居之处便会屏退所有奴仆,偶有笙歌,奴婢一开始还没想那么多,直到有一晚,奴婢亲眼看到荣国夫人出现在太孙殿下的寝殿之外。”
啪得一声。
皇帝扫落了一侧木架上摆放的彩釉龙凤花瓶,脸色铁青。
刹那间,殿内陷入寂静。本来刚伺候完皇帝穿衣,还没来得及出殿的内官们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低下头去,只求皇帝不要迁怒自己。
皇贵妃跪了下来。
“陛下……”她颤着声音,“如果此事属实,这大典……”
是不是要临时叫停了?
“大典如期进行。”皇帝面无表情地说。
反正他要的又不是颜氏,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阻止江贵妃回来。
皇贵妃低着头,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嘴角带了一丝微弱的笑。
这并不出乎意料,但此事中牵扯到的另一人,可就不好说了。
果然皇帝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大怒道:“皇太孙呢?去东宫,把他给朕叫过来!”
李玉韬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躬身道:“陛、陛下,皇太孙出动了明骁卫,在承天门外拦住了荣国夫人的车驾……”-
颜芷坐在鸾车之中,安静地等了片刻,还没等到鸾车重新启动。
她疑惑出声:“书圆?”
“夫人,前头似乎是有什么人拦住了队伍,他们正在交……啊呀!”
书圆话未说完,突然惊呼一声。
紧接着,颜芷就听到外面传来骚乱声。
颜芷一惊,连忙高声问道:“外头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书圆哆哆嗦嗦开口:“夫人,他们打、打起来了。”
颜芷心里一突,连忙起身,扒着镂空的车窗往外看去。
兵器相接的铿锵声、宫人内侍的叫喊声,以及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乱七八糟地混成一团,传入颜芷的耳朵。
她第一次这般真实地看到血腥的场面,顿时吓得一惊,跌坐回了鸾车正中央的位置上。
拉着凤鸾车的六匹马儿也受了惊,不安地动了动头颅,扯动着缰绳,仰头嘶鸣起来。
驾车的几名内侍连忙拽紧缰绳,口中喝着马儿的名字,想让它们安分。
车驾剧烈晃动,颜芷不得不侧身扶住一侧的车壁,堪堪坐稳身体。此时她脑中一片空白——
拦车的是谁?为什么会打起来?
会是御马监手底下管着的那一批禁军吗?是江霁来找她吗?居然这么大阵仗……
书圆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夫人,他们打过来了……似乎,似乎是东宫的明骁卫……”
颜芷心里一惊,她连忙推开车门,向书圆伸出了手:“上车。”
书圆定定神,正要抬臂搭上去,却冷不丁从旁劈过来一只横刀,正砍在颜芷身侧的鸾车上,硬生生把书圆的手逼得缩了回去。
颜芷吓得闭上了眼。
几乎是瞬间,原本就躁动不安的马儿更是受到了惊吓,撒开蹄子就往一侧跑了起来。
也就是这时,颜芷才发现,原本好好的拴在鸾车上的六匹马,这会儿只剩下了两匹,其他的马儿不知怎么回事,缰绳都松了跑开了。
连坐在前方车板上驾车的内侍,也只剩下了一个。
颜芷双手扒着车门,回头朝刚刚的方向看,正瞧见书圆双手拎着裙摆,向她奔来。
颜芷急道:“我的侍女还在那里!”
内侍头也不回,恭声道:“夫人快回鸾车坐好,她不会有事的。”
颜芷听他语气笃定,一时心下微惊。她向他看了一眼,见他似乎是胸有成竹地驾着车,往一个方向而去,不禁心念微转,依言回到了鸾车内。
鸾车的速度很快,颜芷晕晕乎乎地靠在车壁上,一手撑着额头。
她眉心紧蹙,强忍着胃部翻涌带来的不适,等到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了的时候,鸾车终于停下了。
颜芷趴在绒毯上,浑身疲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少顷,车门被打开了。
一束阳光照射在颜芷柔美的侧脸上,她眯了眯眼,抬头朝来人看去。
平日里惯常以散漫装扮见她的江霁,今日带了冠、束了发,俊美的脸庞隐在日光里,好看得宛如神祇。
萧烨步上鸾车,走到颜芷的身前,朝她伸出了手。
“霁之,”颜芷张了张唇,发现自己嗓子沙哑的厉害,她忍不住扁扁嘴,委屈道,“我好难受……”
萧烨的手顿了一下,往下落在她的肩膀上,他扶她起身,又从一侧的矮几旁拿来软垫,垫在她的后背与车壁之间,让她坐着舒服些。
“怎么了?”萧烨温声开口。
颜芷道:“我昨日一天都没有进食,只喝了点蜂蜜水,刚刚一路上又颠簸得厉害……”
她说着说着就想哭:“我还看见他们动刀动枪,离我好近,吓死我了。”
萧烨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没事了。”
说着,他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牛纸包,递给颜芷:“知道你没吃东西,特意给你带的。”
颜芷眼前一亮,连忙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见是几块梅花糕,闻起来还挺香的。
她饿得狠了,当下也不顾什么仪态,直接伸手捏住糕点,塞进嘴里就吃了起来。
萧烨见她吃得凶猛,怕她呛着,往外叫了一声:“王盛。”
王盛立时应道:“奴婢在。”
“呈上来吧。”
颜芷几下就把梅花糕都吃完了,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抬头去看时,正巧看见萧烨一手端着一个酒壶,一手握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搁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颜芷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她看看案几上的酒壶,又看看萧烨,局促地抓住了衣袖,抿起了唇。
萧烨眉梢轻挑,看着她道:“你要的酒。”
第51章 . 浊酒 试探地触向了他的唇
颜芷眸光闪烁, 她低下头去,错开他的目光。
虽然这段时间两人相处还算和谐,但她仍有些不放心,尤其是看着他颇有些意味不明的神情, 她心中发虚, 害怕他真给她递的是毒酒。
萧烨抬手, 慢条斯理地执起酒壶, 往琉璃杯中倾倒酒液。酒液浑浊,在车厢中散发出淡淡香气。
他端起酒杯, 递到颜芷面前。
“也……也不急于这一时。”颜芷身体往后一避,她微微侧眸,面上显出抗拒, “你不要跟我再说会儿话吗?”
萧烨唔一声,把酒杯搁回案上:“你想说什么?”
“……”颜芷颇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就这么着急灌她毒酒么?
但她脑子一转,还真让她想起一件疑惑的事来。
“刚刚车队那边打起来……”颜芷犹豫道,“书圆说那些人是东宫的明骁卫。你与皇太孙相熟么?”
萧烨矜持颔首:“算是吧。”
颜芷瞳孔大睁:“你投靠他了?”
“……”萧烨顿了一下,依旧模棱两可的回答,“可以这么说。”
颜芷又迟疑起来:“那他知道你把我劫去, 给……给我递酒这件事么?”
萧烨盯着她低垂的眸,目光幽深起来。
“知道。”
颜芷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知道就好……她还怕这事儿是瞒着皇太孙的,这么大阵仗难免暴露, 皇太孙再出来捣乱就不好了。如果他事先就知道的话, 那就说明他对此事是默许的。
他大概早就对她没兴趣了, 才会放任她和江霁深交。
萧烨伸手抚住她的下巴,低声问:“在想什么?”
颜芷摇了摇头。
萧烨复又松开她,端起酒杯, 平声道:“问完了就把酒喝了,吉时可不等人。”
颜芷顿时一惊,诧异地看向他。他什么意思?都这会儿了还关心吉时?难道他当真要把她毒死,然后再把她送到玄天台上祭天?!
萧烨的手往她面前递了递,语气温和几分:“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颜芷咬住下唇,眸中升起几分氤氲的雾气:“你便这么心急,要看我去赴死吗?”
萧烨笑她:“这不是你自己要的吗?怎么真到了这会儿,你还哭上了。”
他的确要赶时间。明骁卫在皇城弄出这么大阵仗,后续一应事宜,哪个不需要他坐镇指挥。能抽出这一刻钟的时间来见颜芷,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把酒杯递到颜芷唇边,哄劝道:“快喝。”
颜芷心里一慌,一抬手就把琉璃杯打翻了,大半都泼在了她和萧烨的手上。
萧烨顿时皱起了眉头:“你……”
颜芷却抬起那被浊酒晕染的纤细手指,试探地触向了他的唇。
“你让我再看看你,我再饮嘛……”
颜芷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去观察他的反应。
萧烨低眉望她,一动不动,任由那酒渍沾染他的下唇,而后一把握住了她的指尖。
颜芷今日盛装打扮,妆容明艳,连唇上的口脂都涂了最为鲜亮的正红。萧烨喉结轻滚,双唇在她指尖上剐蹭而过,之后俯身下去,吻住了那双饱满的红唇。
些微的酒气顺着两人的唇齿间蔓延开来,颜芷仰起头,一手被迫搭在他的肩膀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须臾,萧烨放开她,目光在她唇边晕开的口脂上来回逡巡,缓慢地屈指为她拭去痕迹,哑声问:“现在可以喝了么?”
颜芷眸光流转,乖顺地点了点头。
萧烨虽没在酒中下毒,但却在其中加了能令人昏睡的药物。刚刚二人口齿间那少量的一些并不足以起作用,而颜芷饮了一满杯,萧烨没等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眼皮子打架,靠在身后的车壁上睡着了。
萧烨不再耽搁,倾身横抱起她,抬步就下了凤鸾车驾。
在车驾一旁,停着一辆灰扑扑、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马车。
萧烨把她放入车中,侧首吩咐王盛:“把她送去兰溪别院,加强守卫,除我亲至之外,谁都不许放进去。”
王盛神色一凛,连忙应是-
乾元殿内。
李玉韬还在跟皇帝一五一十地禀报:“不仅承天门,还有明华门、昭德门、北安门,都……都被明骁卫控制了。”
皇帝半躺在榻上,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阵一阵的疼。
他抚住心口,破口大骂:“这孽障!他这是要造反,要造反了!”
皇贵妃站在一侧,亦没想到事态这般发展,她手里攥着帕子,神色慌乱:“想不到皇太孙竟为了一个荣国夫人,做下这等忤逆之事……”
李玉韬连忙安慰:“陛下放心,奴婢已经派人去调羽林卫了,想必很快就会赶过来护驾,叛军攻不进来的。”
这话直接把皇太孙定罪为反贼,皇帝一听,暴怒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一些。
他没想过换储,相反,他很清楚地知道,诸王无能,唯一一个聪明些的殷王只会琢磨些讨好之事,又亲近李玉韬之辈,只有把皇位传给长孙,这些年朝廷的混乱之象才有可能被终结。
虽然平日里他向来是一副看不惯这个皇长孙的样子,但他确实对他寄予了厚望。哪怕是刚刚得知皇太孙很可能与荣国夫人有染,他第一反应也不是废掉他,而是召他过来训斥一番,责令他悔过。
因此,即使现在已经到了刀兵相见的紧要关头,他也不愿意直接把皇太孙定为谋逆。
皇帝强自镇定,对李玉韬道:“你派个人,过去见太孙,让他滚过来给朕请罪,朕可以既往不咎!”
皇贵妃绞着手帕的手猛然顿住,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她气得面容都有些扭曲。
李玉韬道:“陛下三思,那明骁卫来势汹汹,此时派人过去,皇太孙岂会听劝……”
皇帝怒道:“朕让你快去!”
李玉韬身形一顿,躬身应了句是-
钱远怀里揣着调兵的令牌,带着吴海一同往顺安门去。
这些年皇太孙手里掌着兵部,除明骁卫外,朝廷有一半的禁军都被他控制了。皇帝有意暗地里给他放权,能握得住的兵马一缩再缩。
殷王之流从前之所以一心想着在皇帝面前挑拨离间,赌的就是皇太孙为人正派,又占据正统之名,不会行这等造反之事,如此他捏住帝心,才有资格与皇太孙抗衡。
可他们谁都没想到,皇太孙竟然直接动兵了!
这真刀真枪的捅上来,他们哪儿还有胜算?
钱远焦头烂额,吴海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小心翼翼地问:“干爹,咱们能出得了顺安门吗?”
越往外走,路上能见着的人越少。
明骁卫那么大动静,传入宫内,宫女内侍们都吓得躲起来了。
钱远皱皱眉道:“自然出得了,你慌什么。”
吴海低头应诺。
“一群叛军而已,成不了气候。”钱远咬牙吩咐,“一会儿我去找羽林卫将军,你去调金——”
吴海突然从身后扑上来,用胳膊锁住了钱远的脖子。
钱远蓦然瞪大眼睛,他两手抱着吴海的胳膊挣扎,怒从心起,喉里断断续续发出声音:“你……你……”
吴海面无表情,将一把刀捅入了他的心脏。
周遭四下无人,吴海动作很快,一切只在转瞬之间。轰得一声,钱远身躯倒地。吴海低头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弯腰把刀抽出来,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迹。
“成不了气候的东西,还调什么兵啊。”吴海幽幽地说,“先把你祭了吧。”-
颜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屋中布置得很是简单,但装饰用具又能一眼看出精致,而价值不菲。
看来江霁果真把她救了。
颜芷坐起身,晃晃脑袋,犹能感受到头部有些发晕。身上的翟衣礼服已被脱去,沉重的发髻也被散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身上,发现那些布袋还在,而且里面装满了她为自己准备的银票之后,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是第一步,她顺利从皇宫脱身了。
接下来,她要研究怎么回家。
颜芷动了动身体,打算下榻穿鞋,房门却突然开了。
走进来的正是从前伺候她清晨洗漱梳妆的喜鸢姑娘。
“夫人醒了。”喜鸢向她行了一礼,走上前来,蹲到脚踏边,为她穿上绣鞋。
又有两个不认识的侍女端了饭食进来,放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想来是江霁有交代过,怕她还饿着,让她一醒来就有东西吃。
颜芷穿好鞋子站起身,接过喜鸢递来的袄裙穿上,坐在案几边问:“江公公呢?”
喜鸢一如既往地摇头:“奴婢不知。”
颜芷知道她惯常是个嘴严、什么话都不会往外说的,于是也放弃了在喜鸢这里打探的念头。
虽然昏睡前已经吃了几块糕点,但根本不顶用。她很快就把桌上的饭食都吃完了。
颜芷站起身,语气轻快地道:“我出去逛逛。”
喜鸢自然不会拦着。
颜芷便随便用簪子挽了一下头发,步出房门。
入目是一个布置非常别致的小院,有假山、池沼,旁侧还有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环绕,倒像是个小小的园子了。
而出了院子,往右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两层的阁楼。
四周虽有侍卫守着,但他们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颜芷,颜芷乐得自在,提起裙摆就登上了阁楼。
等站到二楼的时候,颜芷终于看见了萧烨所说的“背靠雁山、三面环湖”是什么样子了。
如今正是隆冬的天气,寒冷得很。颜芷目力极好,甚至看到了那湖面上结起的少许薄冰。
不错,地点没有变,她相信祝清川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把她的玉佩送过来。
第52章 . 退位 为了个荣国夫人,大胆犯上
东宫。
祝清川从皇城赶过来, 一路上步履匆匆。到了这会儿,大半的东宫守卫、属臣都跟在皇太孙身边,并不在此处。
他又是众所周知的皇太孙亲信,因此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太孙殿下日常起居之处, 才被一个内官拦下了。
“祝大人安, 敢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祝清川面不改色地道:“殿下说让我来拿一道折子送过去。”
内官不疑有他, 连忙把祝清川引进书房。
书房连着皇太孙休息的寝居。
祝清川站在书案前,侧目对内官道:“你先出去, 我来找就可以了。”
内官心想大约那折子是什么机密之物,不方便让他看见,连忙应一句是, 躬身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祝清川立时转入内室,在床榻那一侧的墙壁上,摸到了那处暗格。
暗格中放的都是些机要信函,祝清川身为东宫亲信,曾亲眼见到皇太孙打开过。而这次,祝清川目光落在了那一沓信函之上, 那枚莹白润泽的玉佩。
他定了定神,将玉佩拿走,快速地关上了暗格。
祝清川离开东宫。
他得赶紧去找荣国夫人, 情况有变, 明骁卫在皇城动手, 立后大典根本没有进行下去,他原本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此时他没有、也不愿深思为什么皇太孙会把荣国夫人的玉佩放到那样重要的暗格里,更没有去想为什么皇太孙发动兵变, 是从荣国夫人的车驾开始的。
皇太孙对调兵的计划瞒得极严,除了相关的将领之外,他都是在今日才知道的。
祝清川手里攥着玉佩,指骨用力到微微泛白。
突然被身后的一道声音叫住。
“祝世子。”
祝清川转身望去,见是裴仙姑。
裴仙姑好不容易找到他,当即快步走了过来,也不顾什么礼节,一把拽住祝清川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侧的墙根处。
“你可知那荣国夫人是何身份?”
祝清川一怔,荣国夫人就是荣国夫人,还能有什么身份?
裴仙姑心里着急,把袖中的玉佩拿出来给他看:“这是我在荣国夫人那儿发现的,她怎么会有这个?”
祝清川垂眸看去,发现是一枚与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玉佩怎么了?”
裴仙姑道:“江家!江家!你可真是年纪小,不记得了,当年江家那些姑娘们,戴的都是这种样式的玉佩,背面刻着每个人的闺名。只是这枚玉佩我看了,后面空荡荡的,倒也是奇怪。”
说着,裴仙姑把玉佩翻了过来,眯着眼打量。
祝清川一时心神剧颤,连忙把手抬到裴仙姑面前,露出了掌心那枚一直攥着的玉佩。
“那这个呢?”
两人垂首望去,俱都在那上面看到了刻着的“珠”字。
祝清川手腕一抖,险些把玉佩摔下去。
“这……”裴仙姑面色剧变,却疑惑道,“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有字,一个没有字?”
“我手里的这枚,是荣国夫人从小戴在身上的。”祝清川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情绪,他尽力压制着激动,用正常的语气说,“至于裴仙姑您这个,兴许是荣国夫人以为玉佩丢了,特意仿制的。”
“这么说……”裴仙姑喃喃道,“荣国夫人果真是江家女,还是、还是与你有婚约的那个宝珠姑娘?”
祝清川突地收回手,把玉佩放在怀里,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裴仙姑告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等等!”裴仙姑反应过来,又叫住他,“你可是去找荣国夫人的?”
祝清川道:“正是。”
“我刚刚还忘了与你说,荣国夫人让我转告你,若是出了意外,她没有去玄天台,就让你到东郊的一处宅子里找她。那里背靠雁山,三面环湖,应该不难找。”
祝清川拧眉道:“她有别的法子脱身?”
裴仙姑笑说:“到底是江淮成的女儿,我看她聪明着,咱们不用太过担心。”
祝清川的心却没有因此放下去一点,他应一声,再次朝裴仙姑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明骁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了整座宫城。
乾元殿外,两列甲士排列整齐,让出中间一条宽敞的大道。萧烨翻身下马,大步往敞开的大殿而去。
他腰佩长剑,神情冷肃,眉宇间充斥着一股煞气,让那些本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侍宫女们更害怕了。
寝殿之内,皇帝气息不顺,躺在榻上不住地喘气,皇贵妃紧张地跪坐在他的身边,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
萧烨抬步入殿,只打了个手势,跟在后面的明骁卫便立时冲到前头,将殿中侍立的李玉韬和跪在榻边的皇贵妃都拿了下来。
被拖下去时,皇贵妃忍不住高声疾呼:“陛下,陛下救救臣妾……”
皇帝瞪大眼睛,伸手颤抖着指向萧烨,气得话都说不顺:“你、你这孽障!你是要造反不成!”
萧烨解下佩剑,随手把它扔到地上,而后朝皇帝倾身:“皇祖父息怒,孙儿是来清君侧的。”
皇帝冷笑:“清君侧?你要清谁?玄天台一事都是朕授意的,你为了个荣国夫人,要大胆犯上,不忠不孝不成?!”
对于皇帝提及他是为了荣国夫人,萧烨并不感到意外。他动静那么大,再有皇贵妃与李玉韬几人添油加醋一番,不愁皇祖父不知道。
萧烨微微侧目,便有两个明骁卫押着早已被五花大绑的玉景真人走了进来,他们手上使力,往前一推,玉景真人就一个踉跄,跪趴在了地上。
一个明骁卫拿走了他口里塞着的布团。
玉景真人连忙嚎哭道:“陛下救命!太孙殿下饶命!”
他身后的明骁卫踢了他一脚,不耐烦道:“别鬼哭狼嚎的,速速把你刚刚招的,再说一遍!”
玉景真人“哎哟”一声,面上是遏制不住的恐惧,只好结结巴巴道:“陛下赎罪,那所谓招、招魂一说,都是编造出来的……”
皇帝抬手把一个瓷杯冲着玉景真人丢了过去。
哐当一声,玉景真人被砸得头破血流,眼前一花,身子往一侧歪了歪。
萧烨冷声问:“还有呢?”
“还有……”玉景真人瑟缩着道,“还有我给陛下服用的丹药,有些药材,于龙体有、有损……”
“住口!”皇帝皱眉,不耐地呵斥了一句。
萧烨看他一眼,冲明骁卫挥了挥手:“带下去吧。”
皇帝听着玉景真人被拖下去的哭嚎声,面色显出一丝灰败。
他闭了闭眼:“朕知道招魂一说是假的。”
萧烨目色沉静地盯着他。
皇帝颓然道:“可朕又能怎么办呢?午夜梦回,朕总是会梦到当年的那一切,梦到阿月,朕总得做点什么,给自己个念想,这日子才有盼头。”
“玄天台筑造劳民伤财,做法一事伤人害命,”萧烨淡淡道,“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一干人等,孙儿是留不得了。”
皇帝悲痛不已,他狠狠地抬手锤了锤床榻:“你这孽障!你只需再等几天,让朕过了这个念想,朕什么不依着你来?你为何就偏偏要与朕对着干,连朕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肯满足……”
萧烨面无波澜,示意身后的一个属臣上前,坐在皇帝身侧的案几处,摊开了一道拟好的明黄卷轴。
“皇祖父,”萧烨唤他一句,“诏书给您拟好了,退位吧。”
皇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口再次因为暴怒而剧烈起伏起来。
但他心知大势已去,他别无选择。
半刻钟后,萧烨握住加盖了皇帝玺印的诏书站起身,将要步出殿门的时候,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皇帝道:“当年我父王被定罪的时候,也曾求过您相信他,给他一个机会,但您没有。”
说完,大步离去。
皇帝瞳孔骤然睁大,他强撑着抬起身,瞪着萧烨离去的方向,良久,又颓然地躺了回去。
这么久了……皇长孙还记恨着他啊-
颜芷把院子逛了个遍,等到天都快黑了,她百无聊赖地趴在二层阁楼的栏杆上,问喜鸢:“江公公怎么还不来啊?”
喜鸢难得回答她一次:“今日宫中事忙,想必等忙完了,会来见夫人的。”
颜芷心想,她离开的时候,看那架势是动兵了,估摸着确实没有时间出宫找她。
那倒也没什么,她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别院的地形,熟悉熟悉。谁知道日后那江霁想起她,又变态地不让她出门,成日里把她拘在这儿怎么办。
这般想着,颜芷索性让喜鸢把饭食送到阁楼这里,一边吃,一边临窗打量着外面的景色。
二楼视角极佳,可以俯瞰整个别院,还能看到院门处燃起的那两簇照明的灯火。
突然,颜芷看到那里似乎是来了什么人,与守卫发生了争执。
颜芷心念微转,提起裙摆就跑下了楼,往院门处去了-
祝清川抬头望着门上的“兰溪别院”四字,再看看门前两个眼熟的东宫守卫,终于明白了皇太孙为何会把荣国夫人的玉佩收到暗格。
原来她所谓的另一条脱身之法是在这里。
祝清川扯了扯嘴角,无声苦笑。
一个守卫拦着他,歉意道:“世子见谅,太孙殿下吩咐过,除非他亲自来了,否则谁都不能放进去。”
祝清川道:“我是来给荣国夫人送东西的。”
守卫一愣,想到什么,自以为机灵道:“可是殿下让世子送的?您交给下官便是。”
祝清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罢了。”
他转身欲走,颜芷却在这时跑到了院门处,从里面叫住了他。
“世子大人!”
第53章 . 怪罪 只能说明萧烨认定了她
祝清川身形一顿, 缓慢地回过身,目光落在颜芷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
颜芷笑着眨眨眼:“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呢。”
院门处的守卫看见这一幕,对视一眼,纷纷觉得有些怪异。
颜芷却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到祝清川身前一步的距离:“怎么还没见到我就要走啊?”
守卫们下意识觉得于理不合, 但皇太孙又没交代过不让荣国夫人到院门处见人, 他们只得下意识后退几步, 低着头避开视线。
祝清川看着她,神色复杂, 万般思绪不知从何开口,良久才道:“我来给你送玉佩。”
颜芷惊喜道:“你还真找着了!”
祝清川嗯一声,从怀里把玉佩拿出来, 他想递给颜芷,却又迟疑着道:“冒昧问一句,这玉佩,是夫人从哪里得到的?”
颜芷对这话感到奇怪:“就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呀,是我娘给我的,从没离身过。”
除了丢失的这段时间。
祝清川眸光微闪,他看着颜芷从他手里接过玉佩, 捧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心绪有些不稳。
原来她就是宝珠……
但她不记得他了。
这也正常,事发时她才三岁多, 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 一定受到了不少惊吓。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场变故中脱身、又是为何才流落扬州, 但看她如今的脾性状态,那户人家应当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养得很好。
祝清川喉头微哽, 低声道:“那夫人以后要好好保管,别再弄丢了。”
颜芷连忙点点头,把玉佩小心收在了袖中。
“之前是意外,”颜芷想起被迫向皇太孙献舞献身还被冷漠拒绝的事,就忍不住撇嘴,“以后肯定不会了。”
祝清川抬目望向颜芷的身后,看到院中精致的景。
他身后不远处就是一片湖泊,这别院环境优美,清幽宜人,他竟不知皇太孙是何时置办的。可见皇太孙对有关于荣国夫人一事,瞒得有多严。
她以后若是跟在皇太孙身边……
祝清川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眉心狠狠一跳。
“夫人为何不直接向皇太孙索要这枚玉佩,反而舍近求远,把此事交托于我?”
颜芷愣了一下,解释说:“我不敢去求见他……”
她垂下眼睫,语气飘忽道:“世子大人,您也知道的,之前在官驿多有不快,太孙殿下想必对我有诸般厌恶,我实在是不敢。这事、这事麻烦你了,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她心里忐忑,却没发现祝清川脸色突然变了。
祝清川扫一眼颜芷身后的东宫守卫,试探道:“那夫人今日……是怎么脱身的?”
颜芷不好意思地说:“是御马监总管江公公救了我,把我安置在此处的。”
祝清川眉目一动,什么都懂了。
他当然知道皇太孙另外有个名字叫江霁。没想到皇太孙与她相处,竟然连真实身份都没有透露。
刹那间,祝清川原本得知两人关系时非常苦涩的心情,竟然好转了。
他问:“那夫人对他了解有多少?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颜芷一紧张,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守卫,见他们没有往这边看,才又凑近了一点祝清川,苦着脸小声道:“我想回家,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放我走。”
祝清川心跳快了一些,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喜欢皇太孙?
“只要夫人坚持,那一定能实现的。”祝清川诡异地说出了这句话。
以他对皇太孙的了解,虽然他出身民间,行事上有些不拘小节,放荡不羁,但为人做事都是极有原则的。此番救下荣国夫人,兴许……兴许只是不愿意看到无辜之人赴死?
如果荣国夫人不喜欢皇太孙,那他应该不会勉强。
颜芷却仍是发愁。那江霁既然说出了什么“一生”之类的话,一定不会轻易同意让她回家,她还得好好跟他谈谈条件。
祝清川看着她略带愁容的面色,问:“夫人在担心什么?”
颜芷低下头道:“世子有所不知,实在是……实在是那江公公不好说话,我心里实在没底。”
祝清川指尖微蜷。是什么让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两人平时相处……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明明就是他的未婚妻,皇太孙不该对她起那种心思。
颜芷叹道:“罢了,多谢世子给我把玉佩送过来,剩下的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祝清川已经帮了她许多,她不能再难为他了。
颜芷微微侧身,打算与祝清川告别,回到院子里。
祝清川却心思百转,突然叫住了她。
“夫人可愿跟我离开?”
颜芷惊愕道:“现在?”
祝清川望一眼她身后的守卫,颔首道:“只要夫人愿意。”
颜芷不确定道:“可是江公公……”
“我去应对。”
颜芷心思一转,突然就意识到两人同是在皇太孙身边做事的,想来本就认识也说不定。
她虽然很感激江霁救她,但她只要一想到他要把她一辈子困在身边她就怵得慌,如果此时能跟着祝清川离开……那对她来说,可能是一个仅有的机会了!
颜芷眼前亮了亮,她压低声音:“你看后面那两个守卫,我们走得了吗?”
祝清川同样对她低声道:“就现在,直接走。”
颜芷眨眨眼,还懵着,就被祝清川扯了一下袖子,带着往离开此地的方向去了。
院门前的守卫本来还在互相使眼色,猜着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一瞥眼却看见荣国夫人跟着祝清川走了,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快步追了上来。
“荣国夫人!世子!”守卫齐刷刷拦到他们面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祝清川面不改色地道:“太孙殿下有召,命荣国夫人随我入宫求见。”
守卫挠了挠头,心里感到疑惑,不是让他们把荣国夫人好好看着,等太孙殿下来的吗?怎么又变成让她入宫了?
颜芷听到祝清川的话,面上却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把皇太孙搬出来当借口。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说:“确实如此。”
祝清川手腕一翻,朝守卫亮出了一枚令牌:“你们还信不过我?出什么事,有我担着,回去吧。”
两守卫对视一眼,只得将信将疑地让开道路。
祝世子与皇太孙的关系,可不是他们能比的。
祝清川带着颜芷走了一段路,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祝清川吩咐车夫:“回永昌巷。”
车夫一甩鞭子,麻溜地应了一声:“好嘞!”
而两个侍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若是殿下真的诏令让荣国夫人入宫,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祝世子不说,只说是来送东西的?”
“不好!我们怕是被骗了!快快入宫,把此事禀告殿下!”-
十一月廿一,原定的立后大典这日,皇帝颁下退位诏书,称太上皇。同日,皇太孙登基,受百官跪拜,将玉景真人、李玉韬、皇贵妃、殷王以及牵涉到的一干人等下狱,命大理寺严审定罪。
由于太上皇重病,不好迁宫,因此新帝仍暂居东宫,登基大典亦拟定在三日后。
萧烨吩咐完一应事宜,看着外头昏暗的天色,不免问一句王盛:“怎么一整天都没看到祝清川?”
王盛亦疑惑道:“按理说世子应该在的,却是不知怎么回事,竟不见人。”
萧烨眉心轻皱,正想派个人去祝府问问,殿中侍立的一个小内官却插话道:“陛下,今晨祝世子曾到东宫,说是要为殿下拿一道奏折。”
萧烨眉梢一挑:“什么奏折?”
小内官摇了摇头:“奴婢不知,祝世子进来之后,就把奴婢赶出去守着了。奴婢……奴婢以为是机要之物,不敢窥探。”
萧烨神色淡了下来。
这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
他蹙起眉,随手翻了翻书案上的折子,没发现不对,思忖片刻,又踱步到内室,打开了墙上的那个暗格。
暗格里的信函倒也没少,只是萧烨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他翻了片刻,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当即面色一沉。
少了颜芷的玉佩。
他拿颜芷的玉佩做什么?
正这时,殿外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个内侍,凑到王盛耳边说了几句,王盛眼皮一跳,连忙走到萧烨身边,弯下了腰。
“陛下,刚刚兰溪别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黄昏的时候祝世子去了一趟,把荣国夫人带走了。”
啪地一声。
萧烨用力扣上暗格。
他冷声问:“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王盛道:“张统领派人跟上去了,说是瞧着方向,去的是世子在永昌巷的那处私宅。”
萧烨蓦然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备马,出宫。”-
颜芷跟着祝清川来到了他的私宅,坐在正堂说话时,犹有些不放心:“你真的能应付得了他吗?”
祝清川不吭声,良久,他道:“若是怪罪下来,由我扛着。”
如果他都应付不了,那只能说明萧烨认定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了。
颜芷听他用词觉得奇怪:“怪罪?谁怪罪?江公公吗?”
明明祝清川和皇太孙的关系更近呀,没道理他还要怕一个太监怪罪。
祝清川却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道:“我与你说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颜芷怔怔:“什么事?”
“他的身份,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般。”
颜芷眨眨眼,还没细想,一个小厮就跑了过来,对着祝清川结结巴巴道:“世子,外面来、来人了……”
颜芷紧张起来:“是江公公找过来了吗?”
祝清川站起身道:“你先去内室避一避,我出去见他。”
第54章 . 工具 不曾想还有第二个人
颜芷还云里雾里的, 祝清川就抬步出门去了。
颜芷犹豫一会儿,却没听他的话去内室躲避,反而走到一边的窗户处,轻轻戳破了一圈尾指大小的窗户纸, 眯着眼往外看去。
院子里黑黢黢的, 只有浅淡的月光照射在地面上, 笼罩着院中模糊的人影。
萧烨在庭院外翻身下马, 神色冷峻,阔步走入庭院。
祝清川这处私宅并不大, 是他有时为了躲避家中父母唠叨,才会来这里小住,知道的人不多, 但萧烨与他多年的交情,自然一清二楚。
萧烨眉目森冷,看见祝清川从正堂中迎出来,理都没理,径直要往屋中去。
祝清川慌忙拦住他,干笑了两声:“殿下……哦不,陛下……”
祝清川虽然消失了一天, 没参与这场宫变,但前期的大臣联络、计划敲定他可是一直都在,自然也晓得, 萧烨如今能出现在这里, 定然是白日进展顺利, 那退位诏书一下,皇太孙就该成了新帝。
他唤人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不大不小, 却让在室内偷偷往这边看的颜芷猛然顿住,面色僵硬起来。
什么情况?-
萧烨扫他一眼,目中不辨喜怒。
祝清川轻咳一声,道:“荣国夫人刚刚歇下,您现在不方便进去。”
萧烨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握起,复又松开。
祝清川这话说得并不暧昧,但仍让萧烨觉得刺耳。他不方便?难道祝清川就方便?
萧烨冷冷道:“谁许你带走她的?”
“陛下,”祝清川说,“荣国夫人并非您的所有物。”
萧烨突地眸子眯起,被祝清川气笑了。
“一整天不出现,我还以为你是去做什么。”萧烨讥讽道,“结果先是到我那里偷了玉佩,又假传我的旨意,去带走荣国夫人……祝清川,你现在好能耐啊。”
“玉佩本就是荣国夫人的,我只不过是帮您物归原主。”祝清川道,“至于假传旨意,若是荣国夫人自己不愿意,难道我真能带她走?”
萧烨目色一沉,周身的气势愈发外扩。
祝清川却丝毫不惧,继续火上浇油:“陛下,您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拘着荣国夫人?”
“与你何干?”萧烨一手背在身后,冷笑出声,“你又是什么身份,来质问朕?”
祝清川心说,他可是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未婚夫。
但他现在还不打算把这事儿说出来,只好言道:“荣国夫人想要回家,或许陛下该听听她的意思。”
萧烨冷然道:“她答应过朕,一切都听从朕的安排。”
祝清川轻叹出声:“陛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印象中的萧烨,可从来都不会强人所难。
萧烨懒得理会他这番感叹,只背着手,又抬步向前,想步入屋内。
祝清川却执拗地拦着他,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半个多月前,你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可还记得?”
“记得,”萧烨转目看他,“我答应给你与心仪之人赐婚,后妃也可,但那个后妃,是太上皇的,不包括我的。”
萧烨拂开他拦住自己的手臂,大步往前而去。
祝清川脑子里轰得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她差一点就成为太上皇的皇后——”祝清川心知,若让萧烨进得了室内,那他将更加无法阻拦这一切,只得语气急速地说,“虽然典礼未成,但圣旨已经昭告天下,谁不知从前太上皇有多宠爱她,你若执意将她纳入后宫,可知将会迎来多少反对之声?如今政局未稳——”
“朕知道。”
萧烨停都没停,走到正堂门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颜芷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留神祝清川与萧烨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萧烨的身份,努力想从以前两人之间的相处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她慌乱极了,直到看见萧烨抬步往屋中来了,才赶忙转身往内室去。
怎么办怎么办,她应该躲起来,她根本还没想好怎么应付他。
他身份变了,不再只是一个手握权势的太监了,那他只会更难对付了。
颜芷焦头烂额,满屋子转了两圈也没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而外间已经传来了吱呀的推门声。
颜芷心下一横,径直在一旁的矮榻上躺了下去,翻个身背对着屋门处,快速地合上了眼睛。
由于太过匆忙,连薄被都忘了找来盖。
萧烨转入内室,透过昏暗的烛光,一眼就看见了侧躺在矮榻上的颜芷。
这会儿不过是刚到戌时,平日里她到他那儿去的时辰,都比现在晚些,他不信她会休息这么早。
萧烨心下轻嗤,抬步上前,直接坐到了榻边。
颜芷察觉到后腰处坐过来一具身躯,不由身体一僵,然后就感觉到萧烨的手覆上了她的腰。
“外头的夹袄也不脱,被子也不盖,就这般睡?我怎么不记得,你何时变得这么不讲究。”
颜芷一动不动,自顾装睡,不敢搭话。
“睡着了?”萧烨盯着她,故意道,“那不如我们今夜就在这里歇下,虽说条件简陋些,但也免得你来回奔波的劳苦。”
颜芷身体一颤,不得不睁开了眼睛,稍稍回过头,眼睛往上斜着看他,待瞥见他一身威严冷肃的装扮时,又吓得赶紧把头转回去。
果然是与从前瞧着不一样呀,那衣服上绣的是金龙么?他居然连衣服都没换就出宫找她了……
“我、我……”
颜芷语无伦次,半晌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萧烨眉梢微挑:“早上见我时不是还很伶牙俐齿么?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颜芷咬住嘴巴,心里着急地想哭。
她错了,她就不该招惹他,她为什么这么倒霉,以为只是一个太监,结果却又招惹了那个不好相处的皇太孙,哦不,新帝呀。
萧烨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慢慢回过身来,两人目光相触了一瞬,颜芷赶紧闭上眼睛,结结巴巴道:“陛、陛下……”
萧烨“哦”一声,并不感到意外:“你听见了。”
颜芷面上满是愁苦:“是我错了,我从前不知道……”
萧烨并不想听她说这些,他淡淡道:“朕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颜芷连忙点头,睁开眼睛,目光飘忽不定,就是落不到萧烨身上。
萧烨看着她:“第一个问题,你何时认识的祝清川?”
颜芷心中一惊,想着肯定是自己跟着祝清川走的事情让他生气了,可她如何敢照实说连累旁人?原本她不知道萧烨的身份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她自然要害怕因为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影响到堂堂昌远侯世子的前途。
“就……”颜芷眼珠乱转,突然想起什么,“就好几个月前,有一次在乾元殿,我和殷王世子玩的时候摔倒了,祝世子就在旁边……”
“我是问,”萧烨极有耐心,“你何时与他这般熟的?”
颜芷眼睫轻颤,并不敢说。
但萧烨猜得到。
他回忆着祝清川问他要恩典的那次,语气平淡地问颜芷:“大约一个月前,你们二人之间有了往来。你一直担心自己会死在玄天台上,所以并不敢把性命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于是你也想让祝清川救你,是不是?”
颜芷心下愕然,他如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萧烨看她反应,心中已然有数。
“下一个问题,你处在深宫,如何与祝清川见面、往来的?”
颜芷摇头:“我们没有经常见面,也没怎么往来,我只是……我只是求他帮我找到玉佩,当时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份,那块玉佩对我很重要。”
她避重就轻,并没有实际回答萧烨的问题。
“是么,”萧烨呵笑,“没怎么往来,那他今日怎么找到你的?”
颜芷答不上来,她皱着脸转过头,脸上露出认命的表情。
“第三个问题,”萧烨道,“在你眼中,我与祝清川,究竟有何不同?”
颜芷脑子一懵。
这什么意思?
萧烨是萧烨,祝清川是祝清川,他们身份、性情、长相都不一样,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呀,他为什么要与祝清川作比较?
颜芷脸朝里侧,眸光闪烁,一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她不知道萧烨是想问什么,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烨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所以在你眼中,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萧烨自问自答了。
他垂眸睨着她娇美的脸庞,声线发寒:“如果我和他身份互换,或者说你先求救于他,那是不是,曾经你与我有多亲密,也会与他有多亲密?”
他原本以为她只向他求救,不曾想还有第二个人。从头到尾,他只是被她利用的工具,还不是唯一。
他想到她依偎在另一个人怀里的场景,就嫉妒到双眸赤红。
而当他在想象中把那人看成是自己的至交好友祝清川,他心中的怒气和妒意更是达到了顶峰。
“你成功地算计了朕,如今得偿所愿,算计得开心吗?”萧烨伸手抚上她的下巴,把她的视线勾了过来,“夫人。”
第55章 . 引导 明明是你先算计我的呀
颜芷下巴被他握着, 不得不抬眸看向他。
他看起来很是生气,满腔怒火。颜芷被接二连三地质问下来,心里的防线早就崩塌了。
“我……我的确算计你了,”颜芷望着他, 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湿雾, “可我那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吗?我要是早知道, 我怎么敢呢……”
那时候她躲他都来不及, 怎么可能上赶着去算计皇太孙,没得给自己找不痛快。要不是因为把他错认成太监……
想到此, 颜芷倒有些理直气壮。
“若不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真实身份,我怎么会一直错认?”
萧烨笑:“你倒是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一年前在官驿, 你难道没见过我?”
“一年前……”颜芷眸光闪烁,大着胆子为自己辩解,“那时我如何敢直视天颜,反而是陛下,明明认得我,却偏要装作不认识,还故意扮成太监, 戏弄于我。现在,现在还怪我错认了……”
他可真是倒打一耙啊。
萧烨喉结轻滚,捏着她下巴的手不由微松, 缓缓地在她细嫩白腻的脸庞上划过, 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
“若是早知我的身份, ”萧烨缓声问,“你当如何?”
“那我、那我就不敢去招惹你了呀。”颜芷小声说。
萧烨呵一声:“然后就去找祝清川是么?”
颜芷下意识撇了撇嘴,却又不敢把表情做得太过明显, 只顿了顿,说:“我的确……的确也去找祝世子了,可我那不是为了活命吗?你连身份都瞒着我,又凭什么让我全心全意只信你呢?”
她算计他他不高兴,她不招惹他、去找旁人他也不高兴,那他到底想怎样?
萧烨沉默片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起来。”
颜芷不敢不听,便屈肘撑着矮榻,坐起身来。萧烨一把握住她的脚踝,把她往边上拽了拽,弯腰为她穿上了绣鞋。
“跟朕回宫。”萧烨道。
颜芷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有些抗拒。
萧烨轻扯嘴角:“怎么?之前还说得好好的,说什么一切听从朕的安排,现在目的达到,却不愿再与朕虚与委蛇、说那些好听话了?”
颜芷慌忙摇头。
若说从前她是存了几分这样的心思,现在却是不敢了。她知道他的身份,那她虽然逃过了玄天台危机,但身家性命仍是被攥在他的手中,她怕得很。
可她好不容易脱离了宫城,又不甘心就这样再回去……
恍惚之间,颜芷似乎想起了祝清川最后与他说过的话。
“我、我的身份……”颜芷试探着拿眼瞧他,“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恐怕不太好吧。”
萧烨问:“旁人为何会知?”
颜芷一噎,随即想起似乎每次与萧烨见面,他都是让自己蒙着眼睛,避人耳目去到他那里,应该、应该确实没什么人知道。
可从前这样也就罢了,现在他都登基了,难道说什么让她回宫,也是要延续之前的方式,让她不清不楚、偷偷摸摸地跟他在一块儿吗?
颜芷抿起嘴唇,虽然她一心想回家,没想跟他有什么发展,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
萧烨道:“原本是打算让你在兰溪别院多待几日,等宫里的事妥当了再回去。但谁让你跟祝清川走了?”
再让她在宫外待下去,指不定她又捣鼓出什么小动作,还是让她跟自己回去,放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萧烨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把她拉起身。
颜芷却不肯跟着他走,她垂着头,默了半晌还是问了出来:“我这辈子还有可能回到扬州么?”
萧烨眉目一凝,心底陡然生出几分燥意。
良久,他勾了勾唇角:“你觉得呢?”
萧烨拉着她,两人一齐转出内室,出了房门。
祝清川犹自站在檐下,清俊的面容被一旁的灯笼映照着,显出几分柔和的光。
颜芷一看见他,心里就觉得难过,她既是感激,又是愧疚,面上神情复杂起来。
祝清川也看向她。
这一幕落在萧烨眼中,就让他觉得格外刺目。他眸光一暗,蓦然上前一步,挡住了祝清川的视线。
祝清川倾身行礼。
“陛下,臣还要向你求个恩典。”
萧烨语气不善:“若是朕不想听的,就不必再说了。”
祝清川直起身,微微笑了一下,不疾不徐道:“是臣想求陛下赐婚。十五年前臣与江家九小姐定下婚事,如今想履行约定,娶江九小姐过门。”
萧烨一怔:“她不是早已……”
祝清川理所当然道:“臣倒是想娶心仪之人回家,可陛下让么?”
萧烨面色一沉。
祝清川笑了笑:“如此,臣只好先借履行婚约之名,来躲一躲家中长辈的催促了。”
萧烨道:“这婚事是你们两家自己定下的,要问,也该回去问问令尊令堂。娶个牌位回家,他们准么?”
萧烨知道昌远侯夫妇的为人,夫妻俩为人和善,在望京城风评向来不错,可就是在对待独子祝清川的婚事上面,执拗得狠,一心盼着他早日娶妻生子。这祝清川再娶个死人回去,与旁人家小姐议亲一事就更要搁置了。到时候不管是谁进门,都只能算作续弦,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能愿意么?
祝清川道:“就是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答应,臣才想得到陛下的支持。”
萧烨没心情与他讨论这些,他只拉着颜芷的手,越过祝清川,大步往前去。
“随你吧。”萧烨留下这句,与颜芷一同消失在了浓稠夜色中。
萧烨出宫时是骑马,身边只带了几个亲近的扈从,这会儿要回宫去,自然也变不出马车。
王盛递来披风为萧烨穿上,萧烨侧目望一眼颜芷,低声问:“会骑马么?”
颜芷嗯一声:“之前去猎场的时候学了。”
萧烨便抬手,让王盛把他的坐骑拉过来,拽住缰绳,将马身固定住,示意颜芷上马。
颜芷虽然学过,但技艺到底生疏,而且好久没练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去。
紧接着,萧烨也跨上马背,坐到了她的身后。
温热的气息随之紧贴而来,颜芷不安地动了动,感受到腰上揽过来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
萧烨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握住她的腰,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撒开四蹄,朝前奔了出去。
寒风扑面而来,冷气刮过脸颊,顺着衣领就要往身体里钻。颜芷受不住地缩起脖子,随即萧烨抬手,用披风把她整个人裹了进去,霎时,颜芷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只好用两手牢牢抓握住萧烨横在她腹前的手臂,随之颠簸、颤动。
萧烨的声音隔着披风传过来:“你坐稳了。”
颜芷低低地嗯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才停下了。
萧烨先下了马,然后伸手把颜芷抱了下来。
颜芷展目四望,脚步有些虚浮地由萧烨牵着往里走。
她隐隐觉得这里的场景有些熟悉,直到进了房门,转入内室,她才蓦然发觉,这里就是她之前来过好多次,与萧烨同榻而眠的寝居!
“这……这是哪儿?”颜芷瞥眼瞧他,小声询问。
萧烨背对着她,把披风解开,随手丢到一旁。
“东宫。”
突然间,颜芷就懂了他为什么要蒙着她的眼睛,什么都不让她看见。
那这么说,她之所以一直误解他的身份,明明就是他刻意引导纵容的结果呀!
是他别有居心才对!
萧烨转身朝她走过来,面色平淡地伸手,要解开她的夹袄。
颜芷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萧烨拧起眉头:“你不热么?”
这屋里烧着地龙,一直都暖烘烘的。
颜芷直接问:“陛下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身份?”
萧烨看她一眼,道:“是你自己认错的。”
颜芷撇嘴:“若说是第一次在贤妃娘娘宫里时,那的确是我自己认错,可后来呢?难道不是陛下故意的吗?”
她记得很清楚,在她走投无路时,之所以想到要去求救于他,都是因为他几次三番的暗示。
萧烨顿了几息:“你想说什么?”
颜芷转转眼珠,突然笑着走近了他。
“我想说……明明是你先算计我的呀。到了如今这个局面,难道得偿所愿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他怎么好意思一味地指责她的?
颜芷轻轻抬手,触上了他的肩膀,含雾的眼波几番流转,和着上挑的眼梢,飘在了萧烨的面上。
萧烨喉结滚动,蓦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一个旋身把她抵在了床榻上。
“你好大的胆子……”萧烨咬牙,俯身冲着她嫣红的唇瓣就吻了下去,辗转研磨,尽情放纵。
颜芷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眼中的雾更加浓重了。两人气息交缠,颜芷的两只手被他扣住,抵在榻上,而胸前的衣襟,轻而易举地就被他解开了。
“既然你知道我们是各取所需,”萧烨低伏在她的颈间,牙齿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啃咬厮磨,滚烫的气息在她耳廓上萦绕而过,“那你就该知道,朕还远没有得偿所愿。”
第56章 . 喜欢 他还从没与哪个女子这般荒唐过。……
颜芷眸中泛着潋滟的微光, 恍恍惚惚地想着,还真是被她说中,他竟恼羞成怒了。
可他说他还没有得偿所愿,那他觉得哪里没有满足呢?
换句话说, 他要怎样才觉得与她的这场交易完成了, 肯让她回家呢?
厚重的袄裙被萧烨一一剥下, 随手丢到一侧的地面上。颜芷目光迷离, 抬手勾住了萧烨的脖子,心中隐隐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之前他一直要在自己面前隐瞒身份, 所以多有克制,现在恐怕不会了吧?
难道他说的得偿所愿是指这个吗?
火热的身躯复又压了过来,颜芷闭上眼睛, 准备好承受接下来的热浪,萧烨抚在她腰间的手却突然顿住。
他蹙了眉:“这是什么?”
颜芷茫然地睁开双眸,陡然意识到萧烨正摸着的那处,正是她在中衣里头缝好的布袋,里面塞满了银票。
萧烨又把手移到另一边:“还有这里……”
颜芷扭捏地挣扎了一下,那双温热的手掌已经从她的衣摆下方探了进去,轻而易举地把她藏起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萧烨翻了翻那一沓还挺厚实的银票, 嗤笑一声,她可真是准备充足。
颜芷心里一慌,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没有了。她连忙坐起身体, 伸手就要从他那里抢回银票。
“这是我的!”
她辛辛苦苦变卖了多少首饰才换来的, 可不能被他拿去!
话一出口又觉得语气太过严厉急切, 她眼睫轻颤,两手揪住那一沓银票的一角,软和了声音道:“陛下富有四海, 应该不会看得上我这点银钱吧。”
萧烨眉梢轻挑:“谁说看不上?如今国库正空虚着,正好充公填填空缺,虽说少了点,但聊胜于无。”
“可这都是我的,凭什么说充公就充公……”
颜芷急红了眼,萧烨余光瞥见,倒是不好再故意吓唬她。
“给你留着,我不要。”萧烨拍拍她捏住银票的手背,“但你也不能一直藏在中衣里面吧?一会儿我让人帮你收起来。”
颜芷撇嘴,她可不信他和他身边的人。万一银票被藏起来不给她了怎么办?这宫里的金银珠宝便是再多,对她来说也没有丝毫用处。这些银票,就是她将来出宫的路费,她可得宝贝着。
颜芷趁机道:“我要书圆和赵姐姐到我身边来,不要你的人。这银票应该交给她们收着。”
萧烨眉头轻皱:“行,依你。”
左右不过是两个宫女,他不至于连这点事都要计较。
颜芷这才开心起来,她松开手指,看着萧烨随手把银票搁到了床头的案几上。
经过这一打岔,刚刚两人间暧昧旖旎的氛围荡然无存。
萧烨转首看她,正望进她大睁的一双杏眸里。
“明日让王盛带你去私库转一圈,看上什么拿什么。”萧烨唇角微勾,“看把你紧张的,我至于侵吞你的东西么?”
皇祖父都对她颇为大方,他又岂能小气,被她看低。
萧烨这会儿似乎还挺正常,恢复了从前与她相处时的模样。
颜芷心情一放松,就下意识道:“我那个玉佩,不就被你拿了好久,也不肯还给我么?”
萧烨神情微滞。
说到此,颜芷连忙看了看被萧烨丢在地上的袄裙,看见那袄中隐隐露出来那枚莹白玉佩的一角时,才稍稍放了心。
“我以为那是你故意送给我的信物,”萧烨语气严肃,一本正经,“原来不是?”
颜芷立时瞪圆了眼睛:“我送你信物做什么?我都被你赶出去了……”
说到这里,颜芷突然歪了下脑袋,疑惑道:“陛下当初不是都拒绝我了么,怎么后来……”
萧烨脸色一黑,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
颜芷眨了眨眼:“所以后来陛下是后悔了吗?”
她心中有些雀跃起来。
知道一开始其实是他算计她,而且还私藏她的玉佩这么久,总比她单纯的与他做交易要好得多。
“陛下,”颜芷抬手悄悄地扯了下他的袖子,“你是不是喜欢我?”
萧烨沉着脸,觉得她净是在问些废话,他若是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与她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他还从没与哪个女子这般荒唐过。
可他想起今日才得知他险些被她耍弄,说好的都听他的话,却还是私下里与祝清川往来,妄想从他这里离开,他就气恼万分。
他并不想让她太过得意,只冷淡道:“你觉得呢?”
轻飘飘地把话抛给她,让她自己体会。
颜芷“啊”一声,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随即她又想起什么,眸含期待地问:“那陛下会娶我吗?”
萧烨瞥她一眼。
看来她是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还挺自信。
萧烨道:“看你表现。”
他是不会立一个三心二意,一边说着与他相好,一边又暗地里盘算着离开他的女子为后的。
她得专一。
颜芷听了这话,却不知想到什么,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他最好不要娶她,要不然,她可就一辈子真的回不去家了。
萧烨不知她心中所想,他抬手触上她的侧脸,屈指摩挲了两下,又慢慢前倾身躯,温热的唇瓣覆在她唇角轻柔浅吻。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从前他只能算着日子,隔几日见她一次,可现在,他日日都能这般了。
颜芷长睫忽闪,想起之前未继续的事,有些忐忑地半阖了眼眸。
正这时,殿外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陛下,太上皇……”
是王盛的声音。
萧烨蓦然从榻上起身,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颜芷,大步朝殿外走去。
“怎么回事?”萧烨从身后关上房门,问候在殿门前的王盛。
王盛弓着腰,焦声道:“是乾元殿传来的消息,说是太上皇陷入昏睡,还发了高烧,怕是、怕是……”
萧烨眸光微暗,当即道:“去乾元殿。”
王盛连忙应了一声,又朝几个同样侍立在外的内官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乾元殿去了。
“太医们都在呢,只是商量不出个法子。”王盛一边疾步跟在身侧,一边把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萧烨,“从前太上皇每日都要服用四五回玉景真人研制的丹药,这乍一停了,反而有些承受不住,生出些许症状……”
萧烨问:“玉景真人呢?把他也传去乾元殿问话。”
王盛立时应是,朝身后的内官打了个手势,示意去办。
萧烨往乾元殿去了,一时间,偌大的东宫寝居只剩下了颜芷一个人。
喜鸢又被萧烨派来伺候她洗漱,但她倒是不急,反而把散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好,转出了这间寝殿。
等把外面一圈的地形都转过来了个遍,与记忆中的路线对上的时候,颜芷才踱步回了屋中。
没了萧烨在身边,颜芷睡得也挺香,直到第二日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是躺在萧烨的怀里,也不知他昨夜是何时回来的。
从前每次她来这里,清晨醒来的时候他都不见了。这还是颜芷第一次在他怀里醒来,一时暗暗惊奇。
她忍不住动了动,这一下子就惊动了萧烨,他睁开眼睛,目中还有些未睡醒的迷蒙。
颜芷张口试探:“昨晚,太上皇……”
萧烨声音暗哑:“皇祖父病重,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派去了。”
颜芷转转眼珠,哦一声。
其实她能猜得到,本来太上皇的身体就不好了,又经历宫变那么大动静,盛怒之下,病情只会加重。
可她一点难过的心情都没有,太上皇一心想让她死,她不诅咒他就不错了,她才没那么大度!
萧烨拥着她,手臂缓缓向上,掌心在她后脑处轻轻地摸了摸,喉间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
“昨夜我去见皇祖父,他说他想见你。”
颜芷脊背一僵。
萧烨已经继续道:“被我回绝了。”
颜芷好奇问:“你怎么说的?”
不会祖孙二人又在乾元殿吵架吧?
萧烨看着她道:“我说,荣国夫人已经在宫变中殁了。”
颜芷一惊,脊背上顿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他这算不算是在咒她?
萧烨观察着她的表情,补充道:“当然,我只是在皇祖父面前这样说。日后你若还想恢复荣国夫人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至于这几日,就先在东宫待着,没事不要出门。”
颜芷抿起嘴巴,其实她一开始想的就是假死脱身,对这个所谓的国夫人称号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她顾忌的是她的家人。
“若是我爹娘还有哥哥知道了……”
他们本来就不高兴她被选入宫廷了,要是再一下子听说她殁了的消息,得多难过啊。
萧烨顿了顿,道:“我已经派人去扬州了。”
颜芷眨眨眼:“做什么?调查我吗?”
太上皇就这般做过。
萧烨不意她这般想,忍不住在她后脑轻轻地拍了拍,表示不悦。
“见见你的家人,顺便把他们接到望京。”
这样,她所牵挂的亲人来了望京定居,再许给她那个准备科考的哥哥几许名利,她还会想着回扬州吗?
第57章 . 顺眼 在等我?
颜芷下意识道:“我爹娘在扬州生活了几十年, 不会想离开故土的。”
萧烨反问:“你当真?若是你那个哥哥考□□名,留在朝中做官,他们也不肯来望京吗?”
颜芷绷住下巴,神色严肃起来。
她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家祖上出过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地方县令, 到了颜芷祖爷爷那辈就越发没落起来, 往后就只出过秀才之类。她哥哥若是在这次秋闱中成了举人, 那对他们全族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大喜事了。颜芷根本没想过他还有考中进士的可能性。
“我还不敢想那么远……”
萧烨道:“说不定明年春闱, 你哥哥就成新科进士了。”
颜芷连忙伸手,轻轻地捂住他的嘴, 皱眉道:“现在可不敢说这种话,万一说多了,本来能中的也中不了了怎么办?”
萧烨嗤笑出声, 想不到她还信这个。
她纤细的指尖就触在他的双唇上,萧烨顺势握住她凝白的皓腕,张口在她手指上轻咬了一下。
颜芷轻呼一声,被他咬住的地方就感觉像是过电一般,酥酥麻麻的,让她忍不住轻颤起来。
萧烨很快就松开了她。
他坐起身,又侧目拍拍颜芷的肩膀:“我有事出去, 你就在这儿待着,想出门的话,让喜鸢带着你逛一逛, 别出东宫就行。”
颜芷连忙起身, 不忘提醒他:“书圆和赵姐姐……”
萧烨道:“已经让人去办了。”
颜芷这才放下心。
她看着萧烨下榻, 薄薄的纱帐也随之落了下来。
王盛带着两个小内官进来服侍他更衣洗漱,颜芷就坐在帐内,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她看着萧烨净面, 从托盘上拿过干巾擦脸。王盛趁机悄悄靠近了床榻,试探着用气音唤了一句:“荣国夫人。”
“嗯?”颜芷茫然地看着他。
王盛给她使着眼色,想暗示她快些起身,服侍陛下穿衣。
然而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帐,颜芷根本没看到他眼中那一番风起云涌。她也从来没经历过这等与皇帝在同一张榻上醒来的事,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她只是想着,这王公公是在给她打招呼么?
王盛见她没有反应,心里暗暗着急,眼皮都险些抽搐。
萧烨眉心微动,沉声唤了句:“王盛。”
王盛才猛然一凛,放弃暗示荣国夫人,快步走到萧烨身边,从内官手中接过衣袍,服侍他换了上去。
颜芷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他们收拾完毕,萧烨往床榻处看了一眼,转身走了,颜芷才收回目光。
喜鸢随之入内,立在帐外恭声问道:“夫人可要起身?”
颜芷本来还想再赖一会儿,但刚刚与萧烨说了那么多会儿话,早都精神了,便应一声:“起吧。”
喜鸢简单地为颜芷挽了一个发髻,并拿出一套新的衣裳为她穿上。
这衣裳都是早先喜鸢安排让人做的,只是没有正儿八经地量体裁衣过,将将合身。
颜芷对着镜子照了照,对喜鸢说:“得让人去瑶华宫一趟,把我的衣裳取过来几件。”
喜鸢垂首应下,自是安排宫人去做。
颜芷用过早膳,在屋子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正觉得无聊的时候,书圆和赵苏叶终于来了。
书圆一见到她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夫人!奴婢担心了一整天,可算见到您了!”
颜芷慌忙把她扶起来,笑着转了个圈:“没事,我还好好的。”
书圆啜泣道:“奴婢昨日听到有人说您出事了,吓了一大跳。幸好今晨东宫的人来了,奴婢才放心……”
颜芷听了这话,却是意识到一件事:“你早就知道皇……知道陛下的身份么?”
书圆一愣,随即垂下头,眸光闪烁道:“奴婢知道。”
颜芷一时沉默。她心里有些生气,却又知道书圆也不过是被萧烨逼迫的。那么大一个身份压下来,她自己面对的时候,都不得不听从,何况书圆?
她问:“陛下之前都让你做过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让奴婢每隔几日,汇报一下您的近况。”书圆小声说着,又突然抬起头,急切道,“夫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有事瞒着您了!”
她好害怕,荣国夫人搬到新帝这里之后,她的作用就完全消失了,若是荣国夫人因此也疏远她……
“不怪你,”颜芷摇头轻叹:“你先出去吧。”
只是她一时半会儿,确实不敢再信任书圆罢了。
书圆抽了抽肩膀,依言告退。
赵苏叶自进门之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才打量了一番室内的摆设,语带疑惑地问:“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个有权有势的太监,竟是新帝么?”
颜芷臂肘搁在案上,掌心托着下巴,嗯了一声:“是,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赵苏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所以新帝绕了个大弯来接近你,现在又对外说你死了,把你藏在东宫,是为了做什么?”
颜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是为了报复我吧。”
赵苏叶诧异:“报复?”
“哎呀我瞎说的。”颜芷脑子里有些乱,她索性把两只手臂都放到案上,俯身趴上去,下巴枕着手背道,“我之前是求他救我,为此没少讨好他,结果昨天被他知道,我还与旁人私下来往,就、就……”
赵苏叶目中划过一丝兴味:“看来荣国夫人姿容艳绝,声名远播,竟能引得这般多人竞相追逐……”
颜芷怒瞪她一眼:“赵姐姐!”
她明明是在诉苦,不是为了听这种玩笑话的。
赵苏叶收了笑意,正色道:“那陛下生气了么?罚你了么?”
颜芷点点头:“昨天他看起来很生气,今早看着还好,不知道气消了没有。至于罚我……好像是没有罚。”
除了明知她想回家,还不同意,非把她带到东宫里拘着之外。
“那不就得了?新帝若真想报复,肯定是当时就发作了,不会等到日后。既然这样,谈什么报复?”赵苏叶说着,又联想到什么,暧昧地看了一眼颜芷,道,“知道你与旁人来往,还能忍下不发,这般胸襟确实让人意外。”
颜芷知道赵苏叶的意思,后妃与外人私会乃是大罪,何况她这种直接跟着祝清川到了人家私宅的。若是萧烨不喜欢她,那很可能他盛怒之下就直接赐死她了,不会还把她带回来,像往常一般与她亲密、同榻而眠。
可颜芷想到这里,就更发愁了。他看起来似乎还真挺喜欢她的,不会真想把她纳入后宫吧?她没有身份背景,当荣国夫人的这一年就足够让她心神不宁、如履薄冰了,她一点都不想再跟宫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打交道。
颜芷面色颓废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我还想问问你,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有关昨天宫变的事?”
赵苏叶目光一转,含笑道:“还真有。”
说着,她身体前倾凑近了颜芷,眸中掠过兴奋的光:“钱远死了。”
颜芷一愣,随即也激动起来:“太好了!怎么死的?”
“说是被他亲近的一个干儿子用刀刺死了,”赵苏叶语气欢快地说,“不止他,还有李玉韬、玉景真人、皇贵妃、殷王……好多人都下狱了,就等着大理寺审问定罪,我估摸着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颜芷问:“是陛下下的令么?”
赵苏叶道:“当然。”
颜芷眼圈立时就红了,眸中湿漉漉的泛起了光。
这些人都是她的仇人,她原本还在给哥哥的书信中把这些人的名字都用暗语写了出来,想着万一她死了,就让哥哥给她报仇。可现在她没死,这些人也都被关起来了。虽说罪名肯定不是因为陷害她,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萧烨为她报的仇,她这口恶气出了。
一时间,颜芷心中那个属于萧烨的形象,都变得亲和顺眼了许多。
赵苏叶给她递了条帕子,温声道:“钱远一死,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还想着等过段时间,重新回尚服局去,却不想被你叫来……”
颜芷接过帕子沾了沾眼角,连忙说:“你若是觉得回尚服局更好,那就回去,我这里不要紧的。”
赵苏叶道:“无妨,眼下局势还混乱着,我总得陪你一段时间,看看新帝对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再说。”
颜芷抿住唇角,笑了起来,果然还是赵姐姐对她最贴心。
“那还要你多帮我留意,看看有没有哥哥给我寄回来的信,我总担心,不知道他收到没有,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颜芷忧心忡忡,低声叮嘱。
赵苏叶自然应了-
月上中天,萧烨回到东宫,看到寝殿里漆黑的一片,颜芷怕是已经睡熟了。
他怕惊醒她,索性出门去了净室洗漱,收拾妥当了才回来,却刚掀开床帐,榻上的人就转了个身,在黑夜中顶着一双亮晶晶的眸朝他看了过来。
萧烨动作一顿。
颜芷往里挪了挪身体,给他让出位置,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烨转身坐在床榻上,给自己脱了靴,往颜芷身边一躺,把她揽在怀里,低声问:“在等我?”
颜芷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是白天听说了李玉韬那些人被关起来的消息,激动得睡不着。”
颜芷脸颊贴着他胸前单薄的一层布料,他刚从外面进来,还有些凉凉的,不过挨着挺舒服。
萧烨感受到她在胸前轻蹭的脸颊,伸手抚住了她的后背。她这般主动的等他回来,向他示好,倒是有些令人意外。
第58章 . 惑主 想都别想。
萧烨唇角微勾:“满意么?”
颜芷想点头, 又怕这反应再让他误会什么,最后只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他们本就犯了大罪,陛下处置他们,是对的。”
萧烨指尖缠绕着一缕她柔顺的头发, 自然看得出她竭力掩饰下的高兴之意, 呵笑道:“现在知道朕的好处了?”
颜芷偷偷撇嘴。这本就是他该做的, 都不想想从前宫里被那些人搞得乌烟瘴气成什么样子了。眼下他做这些, 也不过让她从前对皇太孙那些不好的印象稍微减轻了一点。
萧烨掌心抚着她的后背,见她不吭声, 便低头咬了一下她的鼻尖,语带诱哄地说:“你好好听朕的,日后好处还多着。”
她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只要她别想着离开他。
颜芷诚恳地问:“只要听话就行吗?”
萧烨心念一动,暗思她这是想通了?
“当然。”萧烨语气笃定。
却没想到颜芷接下来就道:“那王盛、喜鸢,还有好多大臣宫人都很听你的话呀,你把好处给他们呗。”
萧烨抚在她后背的手霎时僵住,脸色难看起来,张口就往她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颜芷“啊”了一声,随即就被他使力拥在了怀里, 承受那汹涌而来的炽热浪潮。
其实从一开始,颜芷不知道萧烨身份来求他的时候,就不讨厌与他有肢体接触。
毕竟他生得那么好看, 谁会拒绝一个好看的人呢?
可她现在又有点怕与他再进一步, 只觉得两人纠缠着纠缠着, 她怕是又要被困在这深宫里了。
颜芷心中忐忑,眼睫轻颤,萧烨却终是伏在她颈间停了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 在她耳侧微微喘息。
他心中不满,却又无奈,只能通过欲望来掩盖这种令人不适的感受。
她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她根本不知道,在他心中,她到底有多特殊-
天气严寒,颜芷只在头一天出门逛了一圈东宫之后,就不想再出去了。
寝殿里被地龙烧得暖烘烘的,颜芷浑身都泛着一丝懒意,成日里在屋中窝着睡觉,导致她这两日黑白颠倒,等到萧烨晚上回来了,她还醒着,弄得就好像她是刻意在等他一样。
颜芷不想这样,接连睡了几天也睡够了,用过午膳,她索性逛起了萧烨的书房。
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萧烨很早就出门了,她那会儿睡得正香,只迷迷糊糊听到一点动静。东宫剩下的人也不多,只有喜鸢与几个宫人在寝殿这边待着,伺候颜芷的起居。
萧烨并不避讳她翻看他的东西,寝殿又是连着书房的,颜芷很轻易地就转了出去,在书架上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
正这时,颜芷听到房门外传来动静。
“县主稍候,陛下还没回来。”
女声傲然道:“我就在这儿等着。”
“外面天寒,县主还是到偏殿稍坐……”
“说了我就在这儿等!”女声颇有些急躁,还带着些隐忍未发的火气。
颜芷听出那是临安县主萧闻玉的声音。她之前见过几次,临安县主约莫是听说过她的名声,对她印象很不好,在秋猎的时候,还向她挑衅想跟她比试骑术。
临安县主与新帝的关系似乎还不错,她怎么怒气冲冲地来了?
颜芷心里乱想了一通,并不打算掺和他们皇家兄妹的事。
她手里捧着几本书,想带回寝殿去看,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转身越过书架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上面的一只花瓶碰倒了。
啪的一声,碎瓷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颜芷眉心一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那在门外的萧闻玉就厉喝了一声:“什么人?!”
内官尴尬道:“兴许是、是在里面收拾东西的宫人……”
萧闻玉并不相信,她抬手就推开房门,正与看过来的颜芷四目相对。
萧闻玉呆愣片刻,愕然道:“荣国夫人?!”
内官一脸菜色,小声哄劝:“县主,咱们还是到偏殿去吧。”
萧闻玉却不为所动,径直抬步朝颜芷走了过去,眉目间是满满的疑惑:“你不是都死了么?怎么会在……”
说着,萧闻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我皇兄把你藏起来的!”
颜芷手里抱着书册,脚前是一地的碎瓷片,她安静地看着萧闻玉,没有吭声。
萧闻玉冷笑了起来:“好!好呀!荣国夫人真是好手段,迷惑了我皇祖父还不成,竟把我皇兄也迷惑了!”
“闻玉。”
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闻玉转身看去,见是萧烨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金织盘龙锦袍,眉目冷肃,眼神中带着些许威压,不悦地看向萧闻玉:“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闻玉指了指颜芷,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你怎么和她扯上关系了!”
“这是朕的私事,”萧烨看一眼颜芷,沉声道,“与你无关。”
“她就是个只会迷惑人心的妖女!”萧闻玉厉声,“之前皇祖父就被她迷惑,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皇兄刚刚登基,难道也要步上皇祖父的后尘……”
“萧闻玉!”萧烨皱眉打断她,冷声道,“这种话不要再说。”
萧闻玉并不服气,她胸口起伏,一手指着颜芷,还想再说,却听见萧烨又开了口。
“去各地采选是皇祖父的意思,她被带到望京,有得选吗?筑造玄天台、乃至立后的旨也是皇祖父自己下的,难道她有能力阻拦?”
哪怕是如今,她待在东宫,也是慑于他的权势,被他所困。
她没有自由过。
萧烨突然有些不敢看颜芷的眼睛,但他也绝不允许有人如萧闻玉这般,轻蔑她、诋毁她。
萧闻玉被厉声训斥,一时有些委屈,她咬住下唇:“可是皇兄,你才刚刚登基,若是让言官知道了,他们只会比我骂得更厉害。”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萧烨神色稍缓,顿了一下,问她,“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的?”
萧闻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一时也顾不上颜芷在不在身边了,恼火道:“皇兄,好端端的,清川哥哥为什么闹着要娶那个江九小姐?”
萧烨已有几日未曾见到祝清川,当下目中掠过一丝诧异:“他还真想这么做?”
萧闻玉道:“我早上去昌远侯府找他的时候才听说的,他还说皇兄你也同意了!皇兄,你明明就知道,我……”
萧闻玉停了停,到底没把那话说出来。
她心慕昌远侯世子祝清川,这事儿在皇兄这里不是秘密。
萧烨想起那晚去祝清川那处私宅时,两人的几番对话,不禁眸光微暗:“随他去吧。”
他是没想过,祝清川能与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子的。
颜芷被他强势带走了,祝清川心中肯定不快,那他便是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萧烨也不会多想,更不会过于苛责。
何况那江九小姐与祝清川本就存在婚约。
萧闻玉听了这话,顿时柳眉倒竖:“皇兄!”
萧烨道:“这种事,你也强求不来。”
萧闻玉不甘心,她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萧烨已经吩咐道:“王盛,送临安县主出宫。”
王盛立时躬身,恭敬应了句:“喏。”
等萧闻玉走了,宫人极有眼色地走进来,蹲下身收拾着颜芷身前的碎瓷片。
萧烨抬步向她走来,蹙眉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低声问她:“伤到没有?”
颜芷摇摇头。
萧烨便扶住她的肩膀,引她绕过碎瓷片,往内室去。
“刚刚萧闻玉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萧烨不放心地叮嘱,“你要是不高兴,以后我让人时刻盯着,不让她再到你跟前来。”
颜芷怀里还抱着书册,闻言并不在乎,轻声道:“县主的反应,也算是人之常情。”
只是她向来是不把这种话放在心里的。半年前她风头正盛的时候,流言不比现在多?说她狐媚惑主,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可她充耳不闻,走到哪里不是昂首阔步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艳丽动人。那时她只想着帝王恩宠易变,她得逮着机会及时享乐。也是到后来她知道了皇帝的打算,才忐忑起来,满腔心思为自己寻找后路,平时说话行事也谦逊许多。
颜芷不等萧烨开口,又道:“不过刚刚陛下说的话,倒是还挺有道理的。”
萧烨:“什么?”
颜芷转转眼珠,不吭声了。
她把书册放到榻边的一张矮几上,然后又拿起最上面那本,半躺在矮榻上翻了起来。
这种事强求不来?
看来他很清楚嘛。那怎么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
颜芷翻了一会儿,没听到萧烨的动静,便悄悄动了动手里的书,露出两只眼睛,向他看去。
却正好望进一双漆黑的眸中。
萧烨扯了扯嘴角,仿佛知道她刚刚那一番心理活动:“想都别想。”
颜芷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拿书盖住眼睛。
萧烨走上前来,在榻边俯身下去,微笑着抚了抚颜芷露出的额头。
“不试试怎么知道求不求得来?你说是吧,阿芷。”
第59章 . 国丧 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颜芷不敢露头看他。
她只觉得他可真是个变态, 明明要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别赶她走,哪还有后来的这一堆破事。等她成了国夫人、老皇帝的新宠,他反而又后悔了,搞出那一堆乱七八糟的, 在她一心想着要回家的时候, 开始拘着她想要强求。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萧烨见她一动不动, 倒也不恼, 只是叫王盛把折子从书房送过来,坐在离颜芷几步远的矮几旁, 安静地批着折子。
颜芷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听着室内安静下来,便又悄悄把书册拿开, 瞄了萧烨一眼。
暖和的日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地照射进来,映着他冷淡的眉目,仿佛给他线条分明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金光。萧烨一手捏着朱笔,眼眸微垂,翻看着几上的奏折,看起来还挺专注。
颜芷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看了片刻,索性也从榻上爬起来,盘腿坐着, 低头认真看起了书。
刚翻过一页, 就听见萧烨道:“坐到案边来, 你这样看伤眼睛。”
颜芷拒绝道:“你不是在用着么?我习惯了,就这样看。”
萧烨道:“到我身边来。”
这案几还挺长,萧烨身边特意留了位置, 刚好够颜芷过来坐下。
颜芷理直气壮,颇带几分有恃无恐的架势:“我不要!”
萧烨手腕一顿,侧目朝她看来。
颜芷丝毫不惧地与他回瞪。
萧烨默了片刻,转过头道:“随你吧,不过你把身体坐直了看,别老低头。”
“哦。”
颜芷这次倒是没跟他对着干。她坐直身体,又偷偷瞥了几次坐在案边的萧烨,暗忖他对自己的容忍度还挺高的。直到萧烨察觉她的窥探,往她这里望了过来,颜芷才赶紧回过头,一心一意地看起了书。
两人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得安静的下午。
这份平静却没有持续太久,刚用过晚膳,乾元殿那边就有人急急来报,说是太上皇又不好了。
颜芷自顾整理着自己首饰盒里面的珠钗,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没听到似的。
萧烨顿了顿,低声对颜芷道了句:“朕去乾元殿一趟,夜里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朕。”
颜芷点点头。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谁等他了?她前几天明明只是作息颠倒,夜里睡不着而已。
今天她一整天都忍着没有睡觉,夜里肯定很早就睡熟了。
萧烨伸手在她后脑处轻轻地抚了抚,转身离开。
乾元殿内,宫人、太医们已经自发跪成了一片,皇帝剧烈咳嗽着,难受得背都挺了起来,趴伏在床边,一个妇人坐在一旁,安抚地给他胸口顺气,用帕子接住他咳出来的血。
妇人正是陈贤妃——如今该唤贤太妃了。
听到萧烨进来的动静,贤太妃亦随着宫人的唱礼起身,微微倾身示意。
萧烨依着规矩,向太上皇与贤太妃各行了一礼。
“怎么回事?”萧烨看着榻上面色灰败的太上皇,低声询问。
贤太妃道:“今晚喝的药,一口不剩全吐了出来,直到胃里吐无可吐,便开始咯血……”
太医们以头触地,瑟瑟发抖:“臣等无能,实在是太上皇先前服用丹药太多,那毒已深入骨髓……”
太上皇又重重地咳了两声,放在榻边的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哑声道:“都出去,出去!”
可他早已失势,众人不敢擅自行动,纷纷把目光望向新帝。
萧烨轻一点头,太医、宫人们便忙不迭退出殿外,贤太妃亦扶着宫人的手走了出去。
萧烨走到榻边,在凳上撩袍落座。
“皇祖父有话想说?”
太上皇想点头,奈何他浑身无力,下巴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又颓然放弃。
“是阿月……”太上皇眼睛望着帐顶,声音断断续续,“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也登基了……什么都得到了……你应该……很满意吧……”
萧烨眉心微动,语气平淡地问:“皇祖父想说什么?”
太上皇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朕知道,你既然喜欢颜氏,就不会让她死的。这也无妨,可你破坏了朕的打算,那朕……朕想追封阿月为后,你与江家向来关系好……这个,你总不会不同意吧……”
萧烨道:“当年的事,已彻底翻案。孙儿今日才下诏,追封江淮成为齐国公。皇祖父若想再多追封一个江贵妃,倒也不是不可。”
太上皇浑浊的眼睛里,显出一丝光亮:“好!甚好!”
萧烨能同意这件事,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谥号就定为……荣贞,”太上皇慢慢道,“等朕闭眼了,还想……还想跟她合葬……”
萧烨这次没有回答。
太上皇有结发的元后,正是萧烨嫡亲的祖母,可惜在昭和太子谋逆案后不久,就郁郁寡欢薨逝了,萧烨已经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上追封她为太皇太后。论理,太上皇就算合葬,也该和元妻一起。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那皇祖母,亲生的儿子都被皇祖父错杀了,她当真愿意与太上皇合葬?
江贵妃——荣贞皇后也不会愿意,她当年与太上皇决裂,自缢而死,心里也定是恼恨极了。
太上皇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
萧烨静静地看着榻上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说话。
太上皇却以为他是答应了,闭上眼睛,顺着脸淌下两行热泪来。
这几日他都是如此,时常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情绪起伏不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糊涂混沌。
就让他这般过完最后一程吧-
第二日清晨,颜芷是被连续不断的敲钟声吵醒的,她茫然地睁开眼,还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就见候在榻边的喜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悲切道:“太上皇驾崩了!”
殿外亦传来大声的嚎哭。
颜芷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刚刚那是丧钟啊。
喜鸢很快站起来,对颜芷道:“夫人,这屋里的东西,得收拾一下,把那些颜色红艳的都收起来……”
颜芷身上披着棉被,盘腿坐在榻上,隔着纱帐对喜鸢点了点头:“你收吧。”
喜鸢朝她屈了屈膝,便转身出去吩咐了。
颜芷坐在榻上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昨晚一整晚萧烨都没有回来。
接下来,他作为先帝嫡亲长孙、继位的新帝,估计要连着好几天为先帝守灵、主持丧仪了。
东宫的宫人们动作很快,转眼间,寝殿内那些喜庆的颜色都被撤了下去,挂上统一的素白,除了颜芷身上的棉被。
颜芷看着喜鸢站在帐外,一脸为难的样子,猛然反应过来,当即就掀开被子下了地:“你……你收吧!”
她虽然对先帝驾崩没什么感觉,但毕竟是国丧,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免得被人抓住错处,引来祸事。
喜鸢低首道:“奴婢先服侍夫人洗漱穿衣。”
陛下吩咐过,她们待在这里,一切都要以伺候好荣国夫人为先,别的都不重要。
喜鸢拿着一身早就准备好的素白袄裙,伺候颜芷换上,颜芷坐在镜前,看到自己寡淡的模样,也没什么打扮的兴致,恹恹道:“随便梳个头吧。”
喜鸢恭声应诺。
接下来这一整天,颜芷都没看到萧烨。她乐得自在,依然窝在榻上看书,兴致来了的时候,再对着铜镜比划一番,跳几个喜欢的舞。
不过现在国丧期间,宫里禁止一切宴饮歌舞,她不能找人来奏乐伴舞了,到底是缺点什么。
如此过了几天,颜芷在东宫也待腻了,她想出去-
天色阴暗,萧烨步出停放着先帝梓宫的灵堂,一眼看到立在廊下的昌远侯世子祝清川。
他穿着一身素服,蹙眉看着廊住上雕刻的龙纹发呆,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自登基那日之后,二人已好久不曾见面,若不是因为国丧,恐怕萧烨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见到这个昔日好友。
祝清川看见他,亦抬步迎了上来。
“陛下。”祝清川躬身行礼。
萧烨一手背后,淡声问道:“婚事筹备得怎么样?”
祝清川尴尬了一下,道:“原本是正与父母商议着,眼下遇着国丧,只能先搁置一阵。”
多年的兄弟情分,萧烨到底是对他心有亏欠,有些不自在地问:“还恼着么?”
祝清川摇了摇头,微笑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臣万万不敢觊觎陛下的心上之人。”
萧烨目色一暗,只觉得祝清川是在故意说这种话恶心他。
“吏部给你留了位置,等国丧过了,记得去报道。”萧烨面色不善道,“昌远侯夫妇整天盼着你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你做出这一副颓废模样,给谁看呢?”
祝清川不回答他后面的话,只拱了拱手,应他之前那句:“是。”
顿了片刻,又问:“臣听闻,陛下追封了江贵妃为荣贞皇后?”
萧烨道:“遵照皇祖父的遗愿。”
祝清川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萧烨眉心轻皱,凝目看他。
祝清川后退一步,再次朝萧烨躬身作了个揖:“臣即将与江九小姐成婚,那就要多谢陛下再次为臣的岳家抬身份了……”
他顿了顿,撩起眼帘看向萧烨,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荣贞皇后乃是齐国公的嫡亲妹妹,江九小姐则是齐国公夫人近四十高龄生下来的小女儿,这要是论辈分,江九小姐可是昭和太子的表妹。陛下,这臣与江九小姐成婚之后,可就要腆着脸当您的表姑父了。”
萧烨:“……”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祝清川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第60章 . 隐秘 和新帝不清不楚。
萧烨没把祝清川的话放在心上, 但他这番胡言乱语,倒好像让二人又回到了从前关系不错的时候,插科打诨,没上没下, 也不用因那隐秘的情愫而让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等天稍晚些, 萧烨回到东宫。
宫人们刚把晚膳备好, 颜芷坐在侧间的椅子上, 没有动筷,只两手托着下巴发呆。
瞧见萧烨回来, 宫人们极有眼色地又添了一副碗筷上来。
萧烨在内官的服侍下脱了大氅,温水净手,而后到颜芷身侧撩袍落座, 侧目望她:“怎么不吃?”
颜芷道:“没什么胃口。”
说着拿起汤匙,慢悠悠地搅了搅瓷白玉碗中冒着热气的甜汤。
“整日里在东宫憋着,我闷都要闷死了。”
颜芷语气中带着些抱怨,但事实上东宫地界可不小,殿宇众多,更不缺赏逛的园子。她只是待腻了,再加上因着国丧, 不能作乐,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看看。
反正从前让她在东宫藏着,是因为不想让先帝再纠缠她, 现在还怕什么?
萧烨道:“等过几日, 皇祖父梓宫下葬, 我们便要迁宫,搬去乾元殿了。”
颜芷手腕一顿。乾元殿是皇帝居所,他要搬就搬, 说什么“我们”?
颜芷小声:“我不去。”
她才不要搬出去也跟他日日住一块儿,太腻得慌了。而且乾元殿人来人往的,时间久了大家就该都知道了。
萧烨微怔,继而想起她从前在乾元殿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与皇祖父相处,一时眸光微暗:“也好。”
他思忖片刻,道:“那到时候你就搬去昭纯宫,那儿离乾元殿最近,我去找你也方便。”
颜芷顿时有些气恼,她撇了撇嘴,暗想她还真要继续这般跟他不清不楚下去不成?
“我又不是宫里人……”颜芷反驳道,“总让我住宫里算什么事儿啊。”
她充其量只是个外命妇。以前皇帝糊涂,让她在瑶华宫不清不楚地住着也就算了,颜芷不信萧烨一点都不在乎名声。
“让你出宫,你有地方去么?”萧烨拾起银箸,为她夹了一样小菜,放到她身前的碟子里,淡声道,“你别说你又要找祝清川去,他等国丧一过就要成婚了,哪里还记得你?”
颜芷听他好端端又提起祝清川,忍不住眼眸大睁,转过头瞪他。
萧烨面色平静,察觉她看过来的视线眉目也没有动一下,就好像不经意才说出口的一般。
颜芷在心里哼了一声。
萧烨道:“等过一阵,你家人来望京城了,朕自会让人送你出宫,与家人团聚。”
颜芷眼皮一跳:“真的?”
萧烨沉声:“真的。”
他们二人现在还没有名分,但萧烨不可能一直与她这样下去。届时她就是待字闺中的颜氏女,他合该先让她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上,再说后面的事。
颜芷感觉到心口又有什么东西,要忍不住往上飘了。
如果真如萧烨所言,她的家人已经在来望京城的路上,那她还有什么坚持要回扬州的理由?
她只是想见见父母和哥哥,像从前那般与他们在一起生活而已。
颜芷试探着问:“陛下答应让我回家了?”
不是只回去一时半刻,而是彻底回去,开开心心做回她爹娘疼宠的女儿、兄长爱护的妹妹。
萧烨挑眉反问:“难道让你回去,你就一辈子待在家里不成?你不出嫁的么?”
颜芷心里一紧,很快就明白了萧烨的意思。
他还是想让她入宫,只是不再是荣国夫人,是他后宫里的妃子……
颜芷眸中掠过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道:“你别想着用身份压我爹娘和哥哥,他们就能、就能同意让我入宫了,他们很爱护我的,如果我不愿意,你再怎么逼他们也不会答应!”
萧烨看她一脸紧张模样,如临大敌一般,不由嗤笑一声:“这么硬气,那当初钱远去扬州采选,你怎么就到望京来了?”
颜芷一噎,一时想不出话反驳。
他们当初无能为力,难道现在就能反抗了吗?她也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任性牵连到家里的。
萧烨不疾不徐地端起颜芷面前那碗被她搅了半天的甜汤,凑到唇边尝了一下味道,而后放下。
“你不就是仗着朕纵容你,才敢这般的么?不过你放心,朕还不屑于用权势去压迫你的家人。这是你与朕两个人之间的事,朕有再多心思,也只会用到你身上而已。”他望向颜芷,“现在,先用膳。”
颜芷瞄他一眼,下意识就听从他最后一句话,端起玉碗,用汤匙舀一勺汤用了,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他吃过的!
两人亲都亲过了,颜芷也不存在什么嫌弃之类的。她只是有些窘迫,连忙把头垂得更低,快速地用汤匙舀了几勺,把碗里的甜汤都喝光了。
来宫里这一年的时间,颜芷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先帝昏庸,明面上看着是宠爱她,但也是极不好说话的。颜芷试探几番,只能老实听话,按既定的路子走,根本不敢去触碰他的底线。但萧烨不一样,颜芷隐约能觉得出来,他的确是会纵容她,也正因此,她才敢说那些反抗的话。
现在被萧烨这般直白地道出那些隐秘的心思,颜芷内心有些混乱。
萧烨自顾为她布菜,看她低着头一点点吃下,等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自己用膳。
颜芷问:“我之后能出东宫逛逛么?”
她还没忘自己一开始的目的。
萧烨:“你要去哪儿?”
“就随便逛逛……”颜芷看着他说,“我小心些,尽量避着人走。”
其实颜芷觉得,所谓她“殁了”的消息,根本就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东宫这么多人呢,何况那临安县主也看到她了,怎么可能瞒得住?
只要萧烨还想让她待在宫里,就迟早会有人知道她还活着,并且和新帝不清不楚。
萧烨道:“去吧,多带几个人跟着。”
颜芷面上一喜,连忙点头:“好。”-
寒冬腊月的天,望京城连着下了两日的雪,颜芷醒来的时候,看到外面的琉璃瓦顶都堆满了积雪,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点点金光。
今日是个算好的黄道吉日,先帝梓宫要入皇陵下葬,萧烨很早就走了。
颜芷让人给她找来衣服穿上,又披上一层厚厚的披风,在脖颈处围了一圈绒毛,连耳朵都掩护住,怀里抱上一只银制浮雕手炉,带着喜鸢几人就出了东宫。
她要去的地方是明光阁,听说旁边梅林里的梅花开了,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她想去逛逛。
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大约是国丧期间,宫里气氛沉闷,又加之天气寒冷,除了不得不劳作的宫人之外,没人愿意出来闲逛。
颜芷没有坐撵,临近到梅林的那段路,积雪并没有清,她穿着绣鞋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脆得很,听起来就让人放松。
颜芷自幼长于扬州,很少见到这么壮观的雪景。去年刚到望京时虽然也经历过,但那时内心充满着对未来的惶恐和迷茫,根本没心思赏景。现在她倒是有了兴致。
颜芷远远地就看到林中枝头上澄黄的腊梅,和着皑皑的白雪、褐色的枝条,相映成趣。
她鼻尖嗅到清幽的香气,在林中转了一会儿,突然看到前方静立的老妇身影。
颜芷眼前一亮:“裴仙姑!”
裴仙姑转过身,似乎是乍一看见她,有些惊讶:“荣国夫人?”
颜芷把手炉交给身后的喜鸢,快步走上前去,扶住了裴仙姑的胳膊:“我听说这里腊梅开得好,就想来逛逛,没想到竟碰上了您。”
喜鸢自觉地后退一段距离,留两人说话。
裴仙姑道:“之前听说你出事了,我还觉得不对,也是后来听清川说你还好好的,我才放下心。”
颜芷道:“我没事,让您为我担心了。”
裴仙姑摇了摇头。
她想起颜芷的那枚玉佩,脸上渐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缓慢道:“我正嫌逛得累了,想去暖阁里坐一会儿,夫人不如陪我一起过去?”
颜芷自然应下,扶着裴仙姑往明光阁的方向走:“仙姑小心脚下,别滑着了。您既然出来闲逛,怎么就只自己一个人啊?”
裴仙姑道:“静仁跟着呢,就在暖阁那边,我是想一个人静静,才不让她一起的。”
颜芷哦了一声,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明光阁外。
裴仙姑热情地拉着颜芷的手,亲切道:“夫人可要跟我多坐一会儿,我许久没见你,想跟你说会儿体己话。”
颜芷乖顺点头,说话间两人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喜鸢见状,识趣地留在了门外等着。
从前第一次找萧烨求救的时候,颜芷就是来这里与他见面。
这里的摆设与那次来时也没什么区别,颜芷扶裴仙姑在一张梨花木椅上落座,正想也到旁边坐了,却瞧见祝清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颜芷微微一愣。
祝清川拱手作礼:“荣国夫人。”
颜芷倾身还礼:“世子。”
“许久未见,”祝清川看着她,眸中隐有些克制的微光,“夫人还好么?”
情感上,颜芷并不想再把祝清川牵扯进来,于是点点头,主动问起他的婚事:“听说世子要成婚了。”
虽说成婚对象是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姑娘,让颜芷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这样做,除了坐实一个名分之外,好像什么用处都没有。
祝清川苦笑颔首:“正是。”
“那……”
颜芷不明白,他还来找自己做什么?
却听到祝清川话锋一转,道:“她就要过生辰了,我是想为她准备一份贺礼,却不知道该送什么,所以想来问问夫人的意思。”
送旁的姑娘礼物,却来问她?
颜芷敏感地觉得怪异,又不好不回答,于是道:“那你还记得她喜欢什么吗?”
祝清川摇了摇头:“她……她走的时候还太小了,只三岁多,那时的喜好,恐怕到现在也不合时宜了。如果她活到现在,应与夫人同岁。我来就是想问问夫人,似夫人这等年纪的女子,大多都喜欢什么?”
他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一边说,还一边用余光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颜芷皱眉想了片刻,问:“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知道余下的准备时间之后,她才能出主意。
祝清川喉头微哽,望着她缓缓开口:“腊月三十,酉时三刻生。”
颜芷眉心一跳,脑子里未加思索,脱口而出:“怎么跟我是同一天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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