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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裴哥和纪哥的修罗场(七)


    *


    叶珏站在医务室里手足无措。


    惊惧之下他甚至做不出任何反应,纪翊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胸前,轻轻地蹭。


    他发烧的很严重,脖颈连着耳廓红了一片,黑发凌乱蓬松,贴合着垂落的睫毛,像只难受却找不到解决办法的大狗,身体散发着高热的温度,一个劲的呢喃:“沈洛……沈洛……”


    叶珏心肠都快被叫化了。


    纪翊这幅模样,他不敢确认他还有没有上个世界的记忆。


    但他口中又实打实的叫出了叶珏上个世界的马甲,而且表现得很可怜,犹豫之下,叶珏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纪翊的头发。


    叶珏掌心很凉,干燥而柔软,纪翊被他摸的舒服的眯起眼,黏着他不放,唇色渐渐变得深红,病态愈显。


    帘子外医生干咳一声,“……注意影响。”


    叶珏手指一抽,立刻收回手,他僵硬的站着,半天不知道回什么。


    他想出去,纪翊却抱他抱的很紧,两条胳膊像铁箍的,他每挣动一下,就收紧一分,到最后叶珏差点被勒的断气,干脆放弃了反抗。


    生病中的人都不讲道理,纪翊比他还委屈一样,呼吸的声音愈哑,尾音拖长,控诉的问他:“……你要去哪?”


    不待叶珏回答,他忽然咳嗽起来,声音闷闷地,又重复一遍:“又要去哪?”


    叶珏抚在他头上的手腕转而便被握住,烧的意识全无的alpha全凭直觉,像只心情恹恹的大猫,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垂在唇侧的手臂。


    就连舌头上的温度都很高,烫得惊人。


    “……沈洛,我好难受。”舔完他就难受的低下声,漆黑短发滑落,浑身无力一样埋进叶珏怀里,一阵乱蹭。


    电流从指尖传遍全身。


    叶珏呆滞一瞬,惊的立马后退,却忘记腰还被纪翊搂着,一来一回,他险些直接跌到纪翊怀里。


    动静有点大了。


    帘子外的医生坐不住了,“那个……我这里是正经医务室,里面那位还是病人,小同学,你悠着点。”


    叶珏被他的气的头疼,一边想尽办法扒拉掉纪翊的胳膊,一边急声问:“你确定他能靠物理降温退烧?”


    这明显已经烧傻了,连自己是人都忘了!


    正常人能干出舔胳膊的事儿吗?!


    今天这换成任何一个人,警察已经破门而入了好吗!


    医生隔着帘子说:“当然不能了。”


    叶珏:“……?”


    你这张嘴刚才是不是又吐象牙了。


    医生行为鬼祟,边拉开帘子边小声说:“他烧的挺厉害的,必须输水,不过我看他刚才那样肯定不会让我近身,所以才让你先安抚一下……”


    帘子彻底拉开,光照了进来,看清叶珏和纪翊的姿势后,他一愣,很快便皱起眉头:“你们俩……”


    “怎么又打起来了?”


    叶珏:“……”


    叶珏使劲洪荒之力扯着纪翊的胳膊,被这睁眼瞎的医生气的话都说不清,“谁打架了……你能不能过来忙下忙!”


    医生闻言上前一步,又后退一步,再上前一步,又后退一步,给叶珏表演了个原地踏步走后,他苦笑着说:“同学,他信息素威压太强……这样吧,你先松开他,有话好好说,别用暴力解决问题……等他睡着我马上就给他扎针。”


    叶珏愤怒至极,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离住院也就差那么一点了,“你让我怎么松开他!”


    “alpha生病时没有自我意识,一般全靠本能在动作,你顺着他点,把他哄睡了就行了。”医生说。


    “针剂我已经配好了,早点给他输水他也好恢复。”


    这句话戳中了叶珏的死穴,他本就怀疑纪翊是不是快要烧坏脑袋,闻言挣动的身子一僵,面色变幻莫测许久,才认输的叹口气,装作没看见医生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把拉上帘子。


    光线穿过帘中缝隙,投射进来。


    纪翊在他胸前张着嘴呼吸,唇色是不正常的红,嘴唇上也因为干渴而浮现出细微的纹路,叶珏轻轻顺着他的头发,这次刻意抬起胳膊,与他的嘴唇保持了距离。


    他动作不轻不慢,足足五分钟后,纪翊喉间滚出大猫般的呼噜,额头上的汗水尽数蹭到叶珏衣服上,带着他强横霸道的信息素,明晃晃的在一无所知的叶珏身上打上印记。


    终于,他满意的眯起眼,疲倦的睡着了。


    胳膊也从禁锢变成松松垮垮的搂着,叶珏轻手轻脚的挪开他的胳膊,钻了出来,他整整凌乱的衣襟,拉开床帘。


    医务室里,医生正坐在椅子上摸鱼,见他出来连忙手忙脚乱的摁灭手机,干巴巴一笑:“这就安抚好了?”


    叶珏懒得搭理他,“你去给他输水吧。”


    专业技能上医生还算靠谱,掀开帘子进去没一分钟,便麻溜的出来了。


    他一边擦额头上应激出的冷汗,一边问叶珏:“你要不要也来一针?”


    叶珏奇怪:“嗯?”


    “我看你身上都是里面那位同学的信息素,”医生说,“真是辛苦你了,没受伤吧?”


    他满眼关怀,“疼就说出来,我这还有双氧水和绷带……”


    不明白这医生怎么老觉得他和纪翊打架,叶珏黑着脸阻止他:“不用,我一点事也没有。”


    “那就好,”医生唏嘘着点头:“那你进来帮帮我吧,我摁不住他。”


    叶珏:“……”


    叶珏:“…………”


    我今天必须看到你的医生执照,不然我就报警。


    真的会谢好吗!


    *


    等到两人合力摁住纪翊,并给他来了一针后,不光叶珏累的快虚脱,医生也连连擦着额头上的汗,叹息道:“我好后悔啊。”


    叶珏冷眼睨他,准备聆听他美妙的发言。


    “当初真该考编制,”医生后悔不迭:“我们班同学全去考编了,就我在网上看到你们青藤一高招外聘校医的广告,看工资那么高想也不想的来了,这才上班没一个星期,就让我遇到这种事……”


    叶珏冷漠:“什么事?”


    医生话音一拐:“这种完美贴合我对未来工作幻想的事,真是不虚此行。”


    叶珏:“……”


    屋外响起下课铃声,纪翊这瓶水起码得输半个小时,叶珏不打算回班,准备守在这。


    想起纪翊干涩的唇瓣,他用一次性水杯接了温水,又拿了根新的棉签,拉开帘子,坐在床边,细致又耐心的给他润唇。


    医生偏头看来,挑了挑眉,倒是没说话破坏气氛。


    纪翊睡着的样子很温驯,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照顾自己,他翻了个身,上半身微微抬起,精准的埋进叶珏怀里一同乱蹭,蹭的头发凌乱、眼尾浮红。


    接着搂着他的腰,沉沉的呼吸着,又睡熟了。


    当真像某种总会在夜间醒来造作一段时间的家猫,让人哭笑不得。


    叶珏顿了顿,轻轻拿开他的胳膊,起身拉上窗帘。


    他站在窗帘外,想着纪翊那副倦容明显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


    身后医生戴着耳机干脆光明正大的摸起鱼,叶珏舔舔唇瓣,有点渴了,在重新拿一个杯子和就用纪翊用剩下的杯子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换了个新杯子。


    饮水机显示着热水温度,100°,水已经烧开,旁边还摆着今年春天的新茶,青藤一高在任何细节处都做的不枉它“青藤贵族高中”的名声。


    叶珏没泡茶,热水凉水一半一半的混合,刚接完转过身,不等他喝一口润润嗓子,他便瞥见窗户外的一道人影。


    ——是裴珩。


    第二节下课的大课间时间,暴雨如注。


    噼里啪啦的雨水砸进水坑,溅起高高的水花,医务室远离教学楼,仿佛被一层隔音罩覆盖,听不清远处的人声。


    裴珩静静地站在门外,校服衣领被水汽沾的微湿,天地间雨雾横生,朦胧的掩在他的面上,衬得那张英俊苍白的面上眉眼如墨,黑的越黑,白的越白,如一副徐徐展开的淡雅水墨画。


    他不知道来了多久,站的位置正对着纪翊的床位。


    似乎发现了叶珏的目光,他望过来,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对叶珏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医生也发现了他的身影,摘下耳机奇怪道:“这孩子怎么不进来,在外面站那么半天不冷吗?”


    叶珏呼吸一滞,一次性杯子被他捏的起褶,他才发现嗓子很疼,“……他来了很久吗?”


    “嗯……给纪同学打完针就来了吧,你没发现?”


    裴珩如果想隐匿自己的身影,那就不会让别人看见。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藏,只是叶珏全副心思都集中在纪翊身上,自然没发现他早就来了。


    想清关窍,叶珏抿了抿唇,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让裴珩走了。


    他匆匆放下水杯,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便向裴珩离开的方向追去。


    医务室走廊贴的是大理石瓷砖,被雨水浸湿,需要走的很小心才不会打滑。


    叶珏扶着墙,终于追出去一条走廊后,他看见了前方正要打伞离开的裴珩。


    “班长!”他高声喊道。


    裴珩背影一顿,打伞的动作停下,转头看向他,似乎没想到他会来:“陆仁,你怎么来了?”


    叶珏累的喘息,从他面上观察不出什么情绪,只能试探的问:“你……你来了怎么不进去?”


    裴珩轻轻勾了下唇,如往常一般温和:“姜老师让我来看看纪翊的情况,我看他情况已经稳定,就没有进去的必要了。”


    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叶珏讷讷的“哦”了一声。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从裴珩的脸上又看不出违和之处。


    他看着裴珩的眼神丝毫没有掩饰。


    裴珩略微低下头,修长苍白的手指握着漆黑的伞柄,两种色彩相交,能清晰的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淡青色血管。


    “没事的话,我就回班了,”他道:“你去照顾纪翊吧。”


    叶珏迟疑着:“不然我和你一起回班去找姜老师……”


    “不用了,”裴珩看他的眼神很无奈,像在看一个小孩子:“外面很冷,你快回去。”


    在他的催促下,叶珏只能转身往医务室走,大理石地面上积水深深浅浅,一脚下去能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珏心里还是觉得一阵违和,快到走廊交界口时,他忍不住回了下头,这一回头,惊得他眼睛倏然睁大——


    漫天雨幕中,裴珩并没有撑伞,而是直直的迎着风雨,一步一步,沉稳淡然的朝教学楼走去。


    仅是一瞬,他的头发和校服就被彻底淋湿。


    疯了吧?!


    叶珏呼吸凝滞,回过神猛地拔腿就跑。


    裴珩在干什么?!


    他边跑边喊:“班长……班长……裴珩!裴珩你在干什么?”


    他冲入雨幕,雨水吹得他眼睛发涩,终于跑到裴珩身边,他累得呼哧呼哧喘着气,扶着膝盖抬头,又气又奇怪:“裴珩,你没看见在下雨吗?”


    身旁的alpha没有回音,步伐却忽然停了下来。


    叶珏心里一突,立刻直起身。


    黯淡朦胧的光线下,裴珩唇色苍白,瞳孔涣散,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苍白无光的额头上,他像是听不见叶珏的声音,微微阖上眼,平复了两声呼吸,表现得就像正常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这要是还看不出他身上有问题,叶珏就白长眼了。


    他当机立断的紧跟着裴珩,不敢推他,也不敢大声叫他,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一个办法,轻飘飘扯住裴珩的衣袖,让他顺着自己的力道,转身朝医务室走去。


    裴珩感官上果然出了问题,被他这样牵着袖子领着走,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医生不知何时站在走廊上焦急的看着他们,见叶珏成功把裴珩带回来,他压低了声音,急促道:“我已经给裴同学家里打电话了!”


    ……裴珩,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叶珏淋的像落汤鸡,他冷的直打哆嗦,心里却比身上更冷,在医生的眼神示意中,他不安的停下脚步,裴珩温顺的垂着眼,也跟着他停下了脚步。


    忽略他死寂空洞的眼睛,从他身上看不出异样,这也是叶珏刚刚被他蒙骗过去的原因。


    “你一走医务室的信息素检测灯就亮了起来,我看纪同学没事,就猜应该是这位裴珩同学的问题,医务室没有专门检测信息素数值的仪器,他必须尽快去大医院检查。”


    医生神情严肃,脸上再没了之前的悠闲:“他问题很严重,按理来说身上应该带的有药,你知道在哪吗?”


    从听到裴珩是信息素有问题开始,叶珏脑袋就乱成了一锅粥,他不期然的想到自己的“不应期”,仓促间摇了摇头,失魂落魄道:“……我从没见过他吃药。”


    “那就是突发性症状了?”医生皱眉:“那也不应该啊……怎么会一点征兆也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便急速驶来一辆黑车。


    “兹——”


    雨水被车子破开。


    从收到消息到赶来,不过十分钟左右,裴家的效率惊人。


    司机是叶珏曾经见过的裴家管家,面色和蔼的老人一把推开车门,难得这么紧张慌乱,冒着风雨就跑了过来:“……陆仁少爷,裴少怎么了?”


    医生干脆插话道:“初步怀疑是信息素失衡,赶快带他去医院检查,信息素失衡问题很严重,稍不小心他可能就会落下终生后遗症。”


    管家一点没有耽误,他看起来上了年纪,实际上为裴家工作一辈子,身体素质远超普通人,扶着毫无反应的裴珩上了车,管家立刻便要开车离开。


    医生嘴里念念有词:“怎么照顾的孩子,我就不信这个症状一点征兆也没有……诶,陆同学,你干什么去?”


    身形摇摇欲坠,脸色煞白的叶珏头也不回,紧跟着钻进了宾利后座,摇下车窗露出一张脸,“我跟他一块去医院!”


    “纪翊那里就麻烦你照顾了!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医生:“啊?麻烦我……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他力气有多大……喂!你别走啊!”


    宾利车疾驰而去。


    留下一个在雨幕中模糊的车影。


    医生在原地怀疑了会儿人生,终于认命了,他拍掉身上的水汽,就要回屋,才走没两步,脚步便是一顿,骇得魂飞魄散。


    “什么人!”他惊恐大喊。


    连接着医务室走廊的拐角处,一个人影站在阴影中。


    面无表情的黑发alpha抬起头,眼睛烧的通红,像充了血,覆盖着森寒可怖的戾气。


    他一手插针,另一只手还拿着吊瓶,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黑色卫衣下的身材精壮苍瘦,丝毫看不出一点先前的病弱。


    “是我。”


    缓缓扯了扯唇,纪翊当着医生焦急震惊的面,扯掉了手背上的吊针,霎时间血珠溢出,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医生今天第二次魂飞魄散:“你……你疯、您这是在干什么!”


    拔针的时候如果血液逆流,那就——


    纪翊冷冷的看他一眼,眼底灼烧着阴冷的、狠戾的火焰,“我是因为什么发的烧,你不清楚吗?”


    医生顿时如被卡住喉咙的尖叫鸡。


    “我让你帮我留住他,”纪翊说,“你干了什么?”


    医生彻底没了声音,沉默片刻,他才艰涩的低头道:“我……少爷,裴珩情况危险,我是医生,不能坐视不管。”


    随着他话音落下,走廊只剩下萧瑟的风雨声。


    许久,这片死寂中,纪翊漠然的看向走廊尽头,那里还残留着他留在叶珏身上的气味,只是这点气味淡的很快就要消散。


    他要马上把叶珏找回来,打下更深的印记,让他无论去哪儿,都逃不开他。


    “找个借口,送我去医院。”


    医生默然,点了点头。


    “是。”


    第82章 裴哥和纪哥的修罗场(八)


    *


    “……信息素失衡综合症?”


    叶珏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脸色苍白的喃喃问道。


    “是的,”医生手持检测单,面上还带着阻隔信息素气味的防护面罩,一脸严肃的对叶珏说:“这个症状应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据初步诊断的报告来看,半个多月前,他的身体就产生了异样。”


    医生皱眉看着明显年纪更大、心智更成熟的管家:“你是病人家属?你们对孩子太失责了。”


    管家闻言苦笑,深深地鞠了个躬:“是我的错。”


    “好了,病人暂时还在昏迷,在最终检测结果出来前尽量不要让等级较高的alpha和omega看望他,”说到这,医生瞥了眼叶珏,“你也是病人家雨吸湪队。属?”


    叶珏立刻点头:“是的,我是。”


    “你的气味很淡,”医生建议:“等他从观察室出来,你可以去照顾他。”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之前又把管家叫走,应该是有别的话专门和他说。


    叶珏心神不宁,身上还披着医院准备的毛巾,办公室里空调温度开得很高,暖融融的,他打了个喷嚏,低着头,忽然觉得很累。


    虽然医生什么都没对他说,但他心里已经明白了过来。


    半个多月前……正是他被确诊得了“不应期”的时候。


    当时他以为裴珩对他做出的一系列特殊行为,是受了他“不应期”的影响,但很有可能,那时的裴珩身体就已经出现了不适,只是按捺着,没有选择在他生病时离开他的身边。


    是他忽略了裴珩。


    这半个月他忙考试、忙交友、忙兼职……一切都秩序井然的运转,除了他对裴珩的关心。


    他应该……早一点发现的。


    叶珏沉默许久,起身离开办公室,准备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卫生间在走廊尽头。


    快要走到时,他听见楼梯间里传来管家和医生的交谈。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那位Beta同学身上的气味很特别,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少爷的信息素,如果他的气味能暂缓少爷的信息素失衡综合症,我建议你们最好和他聊聊。”


    叶珏动作一顿。


    “不行。”下一秒,管家苍老的声音响起,“少爷不会这么做的。”


    医生显而易见有些奇怪:“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那位小同学也雨吸湪队。很关心少爷,只是用气味安抚而已,这是最保守、伤害性最低的治疗方式。”


    管家依旧还是那句话:“你的话我会转告给少爷,但是陆仁那里,请你守口如瓶,不要对他说不该说的话。”


    “嗤,”医生冷笑,“行了,别在我面前摆谱了,你们不敢去裴家持股的私立医院,不就是怕他会被上面注意到吗?我会闭嘴的,先走了,少爷醒了我会通知你。”


    楼梯间里脚步声渐渐靠近。


    叶珏立刻拐进卫生间,呼吸都放到最轻,接连听到两道脚步声远去后,他才放松的撑着洗手台,脑袋乱轰轰的,想着两人刚才打哑谜似得话。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联系医生前面的表现,他发觉裴珩的症状好像很严重。


    严重到管家甚至不敢带他去裴家持股的医院诊治。


    可管家就算权力再大也不敢做出这种越俎代庖的事,只有一种可能了,是裴珩要求他这么干的。


    换而言之,裴珩早就察觉到自己生了病,虽然不是“不应期”,但是是比“不应期”还要严重的“信息素失衡综合症。”


    这个病治疗的方法和“不应期”相似,也需要汲取他人的信息素或气味。


    不对不对。


    叶珏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越发迷茫。


    一个星期之前,裴珩专门和他说过,说他根本没有什么“不应期”,并通过这种方式一直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如果“信息素失衡综合症”需要他的信息素安抚,裴珩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呢?反而半隐瞒半坦白,引导着他远离自己。


    越想越混乱,叶珏总感觉这一切都缺少重要一环,裴珩为什么突然和他保持距离,又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要求管家和医生瞒着他?


    叶珏索性不去想了,准备等裴珩醒来直接问他。


    他洗了把脸,凉水扑面,浆糊一样乱成一团的脑袋捋清了思绪,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准备回去。


    从洗手间出来,叶珏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穿着青藤一高白大褂的医生站在走廊拐角东张西望。


    万万没想到能在这看见他,叶珏一惊:“医生?!”


    那头,医生敏锐的循声看来,看见他后脸色一变,明显做贼心虚的表情,叶珏想也不想,疾步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纪翊呢?”


    “啊……”医生挠头打着哈哈:“纪同学当然是在学校啦。”


    他也想知道纪翊跑去哪了,好不容易一路追来了医院,结果上一秒还戾气丛生,恨不得炸平医院的纪翊面色稍顿,露出一个微妙又有些古怪的神情,接着便干脆利落的朝着一个方向走了。


    走之前还回头对他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现在有别的事要做。


    医生:“……”


    真是日了狗了。


    你的规矩就是规矩是吧?


    叶珏狐疑的盯着他:“纪翊在学校,那你跑这来干什么?”


    医生眼都不眨:“我也很关心裴珩同学啊,就想来看看情况嘛。”


    叶珏:“……”


    医生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沉默两秒后,终于认输了。


    “好吧,”他支支吾吾道:“其实……”


    叶珏凝神细听。


    医生:“我私下有偷偷接私活啦。”


    叶珏:“?”


    叶珏:“……接私活?”


    医生压低了声音,当真像做了难为人知的事:“你也知道这年头老师工资低,何况我还是个代理的心理老师,出来赚点外快不为过吧?”


    叶珏还是头一次听人把玩忽职守、不务正业说得这么义正言辞的。


    “你怎么能这么做,那纪翊一个人在医务室……!”他怒急攻心。


    “啊,这个你放心,我走之前换班的老师已经来了,纪同学肯定被照顾的好好地,”医生连忙解释:“要不是因为换班了,我怎么可能敢来医院?”


    要不是因为纪翊,我怎么可能会遭受这种痛苦!


    可恶的alpha!


    看叶珏三下两下就被糊弄住,医生莫名一阵心虚,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怎么什么老实人都骗,他忍不住放轻了声音:“而且纪翊同学身体这么壮,你真的没必要这么担心他。”


    叶珏冷漠看着他,下一秒,他眼神一变,眉头皱了皱。


    医生立刻怀疑自己是不是说的太多了,又欲盖弥彰的解释:“你也知道我行医多年,什么病没看过,他那点小发烧,肯定是不会烧坏脑袋的,你就放心吧。”


    叶珏眼睫颤动的厉害,拧着眉头,没出声,依旧细细的盯着远处看。


    医生:“好吧好吧,你要是不愿意听我说这些,那我就先走了,我是小时工,薪酬按小时算的,这会儿已经损失我五十块钱了,那我就……”


    “你先等等,”叶珏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他拽着医生的胳膊,指着远方一抹人影:“你看那是谁?”


    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


    那道被叶珏紧紧盯着的人影穿着黑衣黑裤,头戴棒球帽。


    身形高大颀长,帽檐阴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怎么看怎么熟悉,英俊又苍白,很像此时此刻应该在学校医务室昏迷的——


    叶珏还没深想,思绪就被医生骤然拔高的声音打断。


    “哪呢哪呢,人在哪呢?”医生大声嚷嚷:“这么多人你让我看谁啊?”


    他这么一打岔,叶珏再看去时,那道人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刚才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纪翊的的人。”他说。


    “纪翊?”医生当场掏出手机:“什么,纪翊跑出来了?这怎么可能,你等我给医务室值班的张老师打个电话问问。”


    叶珏嘴角一抽:“等等,我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行动力很强的医生就拨通了电话,还摁了免提,“喂,张老师啊,纪翊同学怎么样了啊?”


    许是信号不好,电话那头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几秒后,张老师的声音才变得清晰:“纪翊?我正在给他输第二瓶水,他已经降烧了,现在还在睡,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


    看吧,我就说没事。


    医生递给叶珏一个眼神,又跟张老师寒暄两句,便挂断电话。


    “那应该是我看错了。”叶珏神情有些纠结,却还是在医生的注视下缓慢的说。


    医生顿时出声安慰:“不怪你,今天发生太多事了,你应该也累了,找个位置休息会吧。”


    “那你呢?”叶珏问他。


    “我去工作了,虽然是私活,但是做不好也没有钱的。”


    确定叶珏打消了疑惑后,医生终于松口气,快步离开的同时在心里恨恨的骂自己不懂事的老板。


    换身衣服真当换个马甲了,要不是有他在,纪翊今天别想善了。


    他走后,叶珏又在原地站了会儿,他的眼神从迟疑逐渐变为沉冷,阔别近半个月,他再一次呼唤起系统。


    这一次过了许久,系统都没有回应。


    早在半个多月前,叶珏就发现系统没了反应,这种现象以前也发生过,但系统给出的理由是它在升级,需要休眠。


    可没有任何一次,它需要休眠半个多月。


    叶珏沉默着,眯了眯眼。


    如果说之前他还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现在他敢肯定,裴珩和纪翊有事瞒着他。


    那个人影他只需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


    倒是医生会为纪翊打掩护,这是他没想到的。


    如果医生和纪翊认识……


    叶珏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很好。


    枉他这么担心纪翊。


    *


    此时此刻的七楼住院处。


    纪翊忽然感觉后背有点凉,他压低棒球帽,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vip病房。


    病房内开着灯,灯光明亮刺眼。


    裴珩穿着竖条服,平静的掀眼看来,他面色苍白,唇色很淡,仅是一会儿没见,眉眼间便浮现几分郁气,即便如此,他身上依旧环绕着一股强势沉稳的气势。


    好像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如此冷静。


    两人一坐一站,气氛极为紧绷,好像下一秒就会断裂。


    窗帘紧紧拉上,阻隔了外界的狂风暴雨。


    终于,病房内的死寂被纪翊一声冷嗤打断,他语含戾气,似笑非笑的,盯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裴珩。


    “信息素失衡综合症?”


    “裴珩,这就是你说的不干预?”


    真是一出绝妙的苦肉计。


    从他回国前就开始算计,刻意坦白自己的小心思,逼的叶珏仓促之下不得不远离他,再趁这段时间把他从国外叫回来,分散视线。


    而他裴珩,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一样,从始至终强忍病痛,为了不伤害叶珏而选择回避,现在病情暴露,纪翊根本不用细想,都能明白叶珏该有多心软、多愧疚。


    一环扣一环。


    原先纪翊还以为裴珩把他叫回来是为了亲自打击他,逼叶珏在他们两个之间做出选择,让叶珏亲口放弃他这个幻想出的“副体”。


    哪怕他们已经渐趋融合,五感互通。


    可裴珩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根本就连自己都不放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暴戾与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用你的病困他一辈子?”


    越与裴珩融合,纪翊越能感受到裴珩的心情。


    就像此刻,压抑、冷漠、克制。


    即使如此,裴珩面上仍是一片淡淡,他垂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压着棉被,手背上插着针,透明液体滴滴坠落。


    许久,他抬起眼,平静的说:“你没有资格说我。”


    纪翊神色一僵。


    ……确实。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也是装病一员。


    他们是一个人,就连思考的方式也都一样,该如何让叶珏心软、如何将这点心软转换为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事实,每一步怎么做,做完后怎么收场,不用任何人教,他们天生就会。


    Alpha就是这样一群人,近乎冷漠的衡量着利益得失,再辅以决绝的手段,收获自己满意的回报。


    纪翊眼神冰冷至极,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不知为何,他心底却隐隐觉得有些违和之处。


    不论是裴珩的态度,还是今天突发性的昏厥……


    “他心软,还爱多想,”一片死寂中,裴珩忽然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他音质偏冷,说话时总带有几分疏离与漠然,“如果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我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他会伤心很久。”


    纪翊心脏沉入谷底,感受到属于裴珩的情绪在激烈的碰撞。


    “最佳治疗时间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他涩声问。


    “距离这个世界结束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他会看着我的病确诊,医生也会给我下病危通知书,可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死。”


    裴珩捋顺被子上的纹路,出神一瞬,又慢条斯理的继续道:“但我最终还是会死。”


    叶珏会知道自己才是他的药,不会离开他一步,全副心神都会集中在他身上,会为他哭,会没日没夜的为他祈祷,直到在回家前夕,看着他死亡。


    纪翊已经明白过来,他喉结滚了滚,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


    “之后他会回到现实,在现实里重新遇到我。”


    他死以后,叶珏会在他的遗嘱下,全权操办他的葬礼,为他守灵。


    那时他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只剩下三天,这三天里他会疯狂的思念现实世界的裴珩,会对现实世界的裴珩产生渴望,他会迫不及待地要求回到现实,会在现实里看见那个裴珩的第一时间拥抱他。


    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他能够享受叶珏所有的爱与目光。


    裴珩安静的想,眼前甚至浮现出一幅画面,眼眶红肿的青年跪坐在地,眼睫如颤抖的羽翼,坠落下透明的水珠,像一串串珠子。


    声音也会哑,在别人安慰他不要伤心时,会勉强勾起一抹笑,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很沉默的抱着膝盖,思念着他。


    “我确实这样想过,”裴珩抬头,浓墨浸染般的凤眸冷淡的看着纪翊,像在注视某些实验体,充满细致的观察,“在我知道上个世界的你在他心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


    他一度感到困惑和孤寂。


    这对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可这样的情绪,他却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


    明明他才是“裴珩”,一样的脸,一样的成长经历,一样的性格,他才是那个和叶珏拥有无数过去和回忆的裴珩,可纪翊的出现,却又否定了他的存在。


    他陪伴了叶珏十四年,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幼童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青年,在他无声的注视下,那个褪去了青涩的青年开始了新的生活,远赴千里之外的京城上了大学,并交了三五好友,终于不再惶惶于过去的黑暗岁月。


    那些过去的记忆是他独有的宝藏。


    不论是在偏远落后的山村,会因为分享一包糖而开心半天的叶珏,还是在青藤一高,会因为看见他吸烟,以为他学坏了而偷偷掉眼泪的叶珏,都令他心软,令他难以移开视线。


    他为这些独属于他们的过去而着迷,可是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他却见到了叶珏想象中的“裴珩”。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与他沉闷的性格截然不同,纪翊嚣张乖戾,崇尚一切极限运动,赛车、冲浪、跳伞,他曾经调查过,纪翊过去的十八年人生,每一阶段都辉煌璀璨,除了落后的成绩,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叶珏将一切美好的幻象都安插在了纪翊身上,他让纪翊如此闪耀,让纪翊身边围了一层又一层朋友、追随者,他甚至会与这个纪翊谈恋爱,会因为这个纪翊而与他亲吻、约会。


    上个世界起他便与纪翊五感共通,只是纪翊没有发现,而他始终沉默着,保持一个旁观者的姿态。


    他嫉妒,又无力,最痛苦的时候想过杀了纪翊,就像杀死叶珏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可他又下不了手。


    因为只要想一想这是叶珏认为他本该拥有的人生,是叶珏拼着一次次轮回也要他重新经历的、光明干净的人生,他便心软。


    所以他怎么可能用死亡的手段,让叶珏哪怕回到现实还沉浸在愧疚中。


    他心底涌动的情绪已经表明了一切,纪翊敏觉的偏了下头,关紧门:“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世界,”裴珩眼神渐渐转冷,朝他轻微的摇了摇头:“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事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按照他曾经设想过的方向发展。


    早在纪翊回国的前几天,事态第一次不受控制,他开始无限制的渴望叶珏的气味起,他便察觉到了不对。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再利用他的心理悄悄作恶。


    这股力量濒临衰竭,更像是殊死反扑,可它却能完美的隐藏进这个虚假的世界,很难抓到首尾。


    裴珩不是纪翊,他极度冷静理智,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在理清头绪和猜测出背后之人的目的之间,只花了一天时间,再然后他刻意伪装出强忍嫉妒与愤怒的模样,顺水推舟的唤回纪翊。


    纪翊与他同体,觉醒了上个世界的记忆,有他在叶珏身边,他才能稍微放心的安排计划。


    不过纪翊哪怕再迟钝,到底也是他的一部分,还未察觉到异样前就率先装病,打乱了背后之人的章程。


    借此机会,他干脆利落的提前“昏厥”,表面是为了与纪翊争宠,实则将病情直接抖落出来,彻底搅混水。


    纪翊面色凝重,眼里越过一丝杀意:“……是它?”


    这个‘它’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还有十天时间,”裴珩眼神极冷,垂置在被子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它想通过我的病拖住叶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这个月底,叶珏必须回到现实世界。”


    如果他真的在叶珏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病倒,叶珏绝对会请求‘系统’再宽限他一些事日,直到看见他情况转好。


    他对每一个裴珩都怀有无限的耐心和依赖,哪怕只是虚幻世界里的影子,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们生病或死去。


    而错过这个时间节点,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离开这个世界的契机是什么。


    不仅如此,‘它’的存在也对叶珏的安全产生了极大的威胁,即便这一次叶珏成功返回现实世界,但只要‘它’不死,力量一点点回归,总能用各种手段再次把叶珏拉回虚幻世界。


    ‘它’对叶珏的执拗已经足以称之为疯狂,为了将叶珏转换为虚幻世界的路人甲,‘它’竟然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敢在裴珩的世界里出现,就连对裴珩的畏惧都忘得精光。


    纪翊与裴珩对视一眼,短短一秒,两人便达成共识。


    神色是同样的冰冷漠然,不像在下一个堪称狠戾决绝的决定。


    ——‘它’必须死。


    *


    叶珏刚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手里还拿着医生给他打印出的注意事项。


    裴珩现在在七楼的vip病房休息,他需要赶快回去,照顾裴珩。


    “信息素失衡综合症”是很麻烦的病,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不严重却也严重,关键是要为病人找到合适的信息素安抚者,只要找到,慢慢调养,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这倒是今天难得的一个好消息。


    叶珏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


    他步伐加快,在电梯口等电梯,伴随着“叮”的一声,他头也不抬的朝前走去,却一头撞上了紧闭的电梯门。


    “诶,小伙子,你怎么了?”旁边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大妈连忙问道,大妈没有头发,脸色浮肿苍白,穿着病服,手腕上带着红色手环。


    叶珏的目光定在她身上,瞳孔缩了缩,却好像穿透她,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


    就在大妈的红色手环上,银蓝色数据流悄然凝聚成形,以一个3D立体的形式飘着加红加粗的几个字——


    生命倒计时:3天。


    紧接着,是和刚才全然一致的一声“叮”。


    【宿主。】


    并不是电梯到了,而是系统回归的声音。


    叶珏茫然的抬起头,透过电梯干净的门面,看见了上面倒映出的、脸色微白的自己。


    系统的声音依旧活泼跳脱:【我终于升级完毕了!这次耗费了好长时间,快让我看看我升级后的新成果……诶?生命倒计时?】


    它惊喜道:【哇,这么厉害!我们能看见其他人的生命时限了吗?好酷哦!】


    第83章 修罗场(九)


    *


    银蓝色数据流悄然显现,又悄然消失。


    叶珏一时失语,没有说话。


    一旁的大妈也不在意,面上浮着安抚的笑。


    窗外吹来一阵风,冷风细雨连绵不断,黯淡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小的身躯,她絮絮叨叨道:“小伙子,再着急也不能不看路,你是来看望家属的吧,你要是不小心受了伤,谁来照看你的家属啊对不对?”


    “这医院处处都是碰不起的病人,我们老胳膊老腿的不知道还有几天好活,你们可还年轻……”


    大妈周围的病友们并没有在意她过高的音量,他们一脸麻木,沉默又呆板的听着。


    叶珏僵硬的看过去,视线紧紧凝在他们的手腕上。


    一个佝偻着身体,连连咳嗽了许多声的大爷,手环是黄色的,上面写着,生命倒计时:127天;


    一个抱着妈妈的脖子,困得直打哈欠的小女孩,手环也是黄色的,可是上面写的却是,生命倒计时:10天。


    围在他周围的病人们最长的能活3年,最短的只能活三天。


    还有几个没有戴手环的病人,生命倒计时浮现在他们头顶,他们还能活很久很久,并不危险。


    “叮”。


    这一次,电梯终于到了,叶珏一脸怔忡的进了电梯,电梯在五楼停下,叶珏看了眼,是“癌症”区。


    不少穿着病服的病人沉默的下去,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身上满是被病痛摧残的瘦弱与麻木。


    叶珏艰涩的在心里道:“系统?你回来了?”


    【是啊,】系统回话回的很快,【宿主你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我这次升级还确定了咱们这次离开这破世界的时间,是11月27号那天,我查了天气,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哦!】


    心情终于从看见他人生命期限的沉重中缓过劲,叶珏闷闷的,勉强提起点兴致:“还不错,终于能回家了。”


    系统比他还高兴:【是啊,终于能回家了!】


    电梯到了七楼。


    只有他一人下去。


    裴珩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安静又不受打扰。


    叶珏捏着手中的注意事项,敲了敲门,门内传来裴珩的声音,“进来。”


    他推开门,病房内明亮的白炽灯倾洒,窗帘紧闭,空气中浮着一层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裴珩眼中有些许细微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叶珏,却发现叶珏脸色苍白,从推开门开始,便没了任何动作,像丢了魂。


    “怎么不说话?”裴珩眉心一蹙,极为敏觉的出声问道。


    这一问唤回了叶珏的神智,他干涩的咽了口口水,艰难的将目光从裴珩头顶移开,许久才迈动脚步,坐到病床旁的看护椅上,“……没事。”


    叶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全凭肌肉记忆,递出了注意事项:“……这是医生交给我的单子,你看看。”


    裴珩接过单子,低头无声地看。


    他神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身体,这样沉稳淡定的模样也让叶珏稍稍冷静下来,他不留痕迹的抬眸,目光再次扫过裴珩头顶加红加粗的几个字眼——


    生命倒计时:17天


    这么一看,他又有些坐不住了,心跳的飞快,砰砰的声音中,眼前也一片晕眩。


    ……怎么可能?


    刚刚在办公室,医生很明确的跟他说过裴珩的病绝对不严重,调养几天就能出院慢慢治疗了,但裴珩头顶的倒计时又明晃晃的昭示着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宿主,医生不是神,当然有诊断出错的时候。】系统适时地出声道。


    裴珩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单子上,叶珏收回视线,颤抖的吸了一口气,“那我现在就去找医生,让他再给裴珩检查一遍。”


    系统语速渐快:【像裴珩这样身份的人,医院在诊断结果出来前都会谨慎再谨慎,既然他们这次没检查出异常,你能保证下次就能检查出来异常吗?宿主,你这样做难免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叶珏有些急躁,“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裴珩……病情加重吗?”


    听出他声音里的情绪,系统循循善诱:【事已至此,宿主,你不如好好陪裴珩走完这段路。】


    【这毕竟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现实里的裴珩也还在好好地活着,等陪裴珩走完这段路,你就能回到现实看见现实里的裴珩了。】


    叶珏沉默着,忽然开口问:“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倒计时出了问题?”


    【绝对不可能。】


    叶珏没说话,心里却存着疑。


    系统无奈道:【好吧,你不相信这个倒计时,那等三天后你再去癌症区看那个大妈,看看她还活没活着,不就知道倒计时是真是假了吗?】


    在它口中,人类的生死似乎只是一串证明它可信度的数字,叶珏心头很快地划过一丝古怪,许久才点点头,“好。”


    他结束了和系统的对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升级回来的系统能力变强了,也越来越像一个机器了。


    以前还会在他面前出了差错,然后像小孩子一样为自己找补面子,可是现在,它却敢肯定自己不会出差错,每句话里都透着绝对的自信。


    ……只是一次升级,连性格也会变吗?


    ‘成熟’了的系统,莫名让他感到一阵陌生。


    眼前递来一张纸,叶珏抬头,裴珩正看着他,灯光洒在他的身上,晕出一层柔和的光圈,他五官清隽,凤眸淡而狭长,脸色虽苍白,却看不出病重虚弱之态。


    “到底怎么了?”他轻声问着心不在焉的叶珏,黑眸微沉:“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


    叶珏眼皮一跳,连忙摇头:“没有,我就是想了一些事。”


    “嗯?”


    “班长,”叶珏在心底做了决定:“接下来几天我留在医院陪你吧,等你什么时候好了,我们再一起去学校。”


    不管倒计时是真是假,这段时间他都要守着裴珩。


    这样就算裴珩的身体真的发生了什么异常,他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不留痕迹的瞥过他心事重重的脸,裴珩收回视线,“嗯”了声。


    *


    叶珏向姜和平请了两个星期的假。


    裴家那边提前和学校打好了招呼,姜和平隐隐也听说了裴珩的症状,知道叶珏虽然是个beta,但气味特殊,有缓解裴珩信息素失衡的奇效。


    裴家夫妇远在国外,听说裴珩住院后便找管家问了具体情况,在得知裴珩病得不重,很快就能出院后,便没有专门坐飞机回来。


    裴夫人到底关心孩子,想回来照顾裴珩,裴父却不知为何,在这档口诱发了易感期,裴夫人分身乏术,只能歉疚的给管家打电话,让管家一定仔细照顾裴珩。


    电话挂断,管家苍老的面上满是无奈。


    裴父易感期一般在月底,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偏偏这次发生在月中?他在裴家干了一辈子,很清楚自家男主人的霸道。


    有时候管家也会疑惑,明明裴珩是裴父的亲儿子,裴父却一门心思都放在裴夫人身上,小时候甚至还会跟裴珩“争宠”,常常以工作、易感期、生病的借口带裴夫人出省、出国。


    裴珩性格之所以冷清,未免没有少时便过早成熟的缘故。


    好在裴珩从不会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就懈怠、发脾气,他自有一套生活规律,按部就班的优秀着,成了上流社会里常常被提起的“别人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能让他在意的,算来算去,竟也只有叶珏一个。


    管家摩挲着电话,想起裴珩交给自己的任务,立刻打了过去。


    “什么事?”电话那头响起男生清冷低沉的声音,他声音压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人。


    管家了然,知道叶珏应该是在病房里睡着了,“少爷,您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陆少爷这几天确实经常去癌症区看望那些得了重症的患者,他和一位名叫张芬的癌症晚期患者说过话,每次去还会给对方带些吃食,但是这位患者就在昨天去世了。”


    管家声音顿了顿,“说起来很奇怪,陆少爷好像没有特别难过,在患者遗体被家属带走以后,他也只是发了会儿呆,然后便回来找您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


    管家莫名嗅到些风雨欲来的紧绷。


    许久,有窸窣的声音顺着电线传来,裴珩下了床,门被推开,他站在门外,声音罕见的阴沉:“你说那位患者昨天去世了?”


    管家斟酌着,“是,对方是癌症晚期,所有治疗手段都没有效果了。”


    “除了这件事他这几天还做了什么?”


    “嗯……除了看望重症区的患者,前天陆少爷还去急诊科转了转,那天急诊科有位车祸大出血的病人被送来,家属抱着两个孩子在门口哭,陆少爷还安慰了她们。”


    裴珩敏觉的问:“他说了什么?”


    管家羞愧:“我们的人没听太清,但内容差不多是说那位病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之类的话。”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是比先前还要恐怖的死寂。


    管家后脊发凉,又等了一阵子,才终于听见裴珩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我知道了。”


    “联系纪翊,让他今天来医院。”


    管家愣了愣,连忙答是。


    ……


    叶珏一觉睡醒,眼神还有些空茫。


    脑海里还回荡着之前在癌症区听到的哭声、怨声,和老人家临终前冰凉的呼吸。


    一切都和生命倒计时预测的一样。


    名叫张芬的大妈就在昨天中午去世了,车祸送来的病人大难不死,现在还在icu住着。


    所有事情都在按照既有的轨迹发展,自然也包括时间所剩无几的裴珩。


    他扭头看向病床,裴珩靠着床头,正在看书,他面上戴着阅读眼镜,过于俊美深邃的五官在眼镜的修饰下,显现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柔和气质来,让人仅是看着,便不由得放松了心情。


    叶珏刚睡醒,大脑还有些迟钝,和裴珩对上视线后,才发觉那双漆黑狭长的凤眸里有些清浅的笑意。


    “睡醒了?”


    叶珏拍拍脸,“醒了,你要喝水吗?热水应该烧好了。”


    “不用,”裴珩合上书,迟疑地问着他:“这几天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是在医院待闷了吗?我的病不严重,不如你先回学校,过两天……”


    “我没有心情不好,”强硬的打断他的话,叶珏声音顿了顿,眼里光芒暗淡,挤出点笑来:“……也不想回学校,我就在这陪着你。”


    放在书页上的手指蜷了蜷,裴珩眼睛垂下,轻声的应:“好。”


    病房里很静,没一会儿敲门声响起,管家推开门,先问了裴珩的情况,然后看向叶珏:“陆少爷,少爷昨天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您要和我一起去拿吗?”


    现阶段裴珩的身体是叶珏最为关心的事,他想也不想的点头:“嗯,我跟你一起。”接着迅速起身换鞋穿外套。


    管家的声音越发温和,“那我们走吧。”


    临走前叶珏给裴珩倒了杯水,细心地放在床头柜上,跟裴珩说了句他马上回来后,便跟在管家身后离开。


    两人才走没几分钟,病房门又被推开。


    纪翊头戴棒球帽,穿着低调简单地黑色休闲服,一进来他便闻到了空气中扩散的、独属于裴珩身上的信息素,其中还糅合些清浅的草木香。


    很明显,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叶珏的痕迹。


    他面无表情的坐到叶珏刚坐过的看护椅上,目光一定,拿起床头柜上热气袅袅的一次性水杯,喝了口,“找我什么事?”


    裴珩眸光沉沉的看着他的动作,开口道:“叶珏似乎能看到别人的未来,我怀疑是‘它’从中作祟。”


    没想到一来就听到这么大的消息,纪翊心思急转直下,迅速反应过来这招有多毒。


    他连水都忘了喝,周身气息骤冷,宽阔结实的肩膀如弓弦般绷出流畅的弧线,似某种危险愤怒的野兽,压抑着问:“我要做什么?”


    “出现在他面前。”


    “什么时候?”


    “现在。”


    纪翊干脆起身,压了压头上的棒球帽,帽檐洒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锋锐狠戾的黑眸,他跟在突然出现的医生身后,快步走向体检区。


    ……


    此时此刻,从主治医生手里拿到裴珩一切正常的诊治单的叶珏很是无力,无论从信息素的活跃程度,还是从裴珩本身的身体机能上看,裴珩无疑是健康的。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裴珩会在十四天后因病去世。


    管家看出他情绪不高,关心的问:“陆少爷,您哪里不舒服吗?”


    叶珏没什么气力解释自己情绪的异常,“有点,一会儿睡一觉就好。”


    “这些天您一直守在少爷身边,应该是累到了,不如今天晚上我来守夜?”管家歉疚的提议。


    “我的气味对缓解班长的症状有用,你休息吧,我一个人就行。”


    两人说着话,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走错了路,居然走到了体检专用区。


    管家一拍脑袋:“我真是年纪大了,连路都带错了。”


    他转身就要带叶珏去乘电梯,叶珏却忽的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神情变幻莫测,不过短短几秒,便掠过了惊讶、奇怪、茫然的情绪。


    就在不远处,一个懒洋洋的身影跃入他的眼帘。


    纪翊手里拿着体检单,正站在视力区排队。


    周围不知道是哪所小学组织来体检的学生们,胸前都佩戴着红领巾,乖巧的没有说话,乌泱泱的长队排到了楼道拐角处,纪翊站在其中,一身宽松落拓的黑衣黑裤,肩宽腿长,五官优越,犹如鹤立鸡群,十分吸睛。


    叶珏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他头顶顶着的几个字上。


    生命倒计时:22630天


    换算来看,纪翊还能活六十多年。


    这些天他看过最能活的数字了。


    叶珏:“……”


    他定住了脚步,管家叫道:“陆少爷?”


    叶珏拧眉,没有再耽误时间的跟在他身后走了。


    临走前他转头,再次看了眼纪翊头顶的那串数字,先前找不到出口的疑惑在这一刻汇聚,他边走边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忽然戳了戳系统:“系统,你还记得这个世界是裴珩的世界吗?”


    系统出现得很快:【当然记得。】


    “你之前和我说,在裴珩的世界里,一切事物的发展都以裴珩的意志为转移。我只需要顺着剧情往下走,满足裴珩的愿望,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后,这个世界才会结束。”


    系统这一次沉默了几秒,它明白叶珏的潜台词,解释道:【我先前分析过裴珩这个人的心理,偏执、病态、阴暗,如果是他的世界,看你为他难过,为他守灵,用死亡夺得你的注意,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叶珏似懂非懂的“哦”了声。


    看他这么轻易的被糊弄过去,‘它’微松一口气,学着系统的语气欢脱道:【好了,不要多想这些事情了,剩下的时间里宿主你就好好陪着裴珩吧。】


    “你说得对,”叶珏情绪低落,仿若无意般道:“或许我应该建议裴珩再检查检查身体,说不定医院就能检查出什么问题来呢?”


    怎么可能。


    ‘它’不屑的想,医院能检查出什么?


    但‘它’嘴上却迫不及待的催促叶珏远离纪翊,支持道:【那我们赶快去吧。】


    叶珏点头,加快了脚步。


    没发现什么异常,系统对叶珏和裴珩之间腻腻歪歪的对话没兴趣,干脆进入了休眠状态。


    感受到脑海里那道机械音消失,叶珏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他站在管家身后,等着上行的电梯,冰冷的电梯门倒映出他的面容,如果系统在,定能发现叶珏那双素来温软柔和的眼睛里,此时充斥着难言的怒火与后怕。


    ……


    一切都豁然开朗。


    困扰他几天的异样终于浮出水面。


    如果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为裴珩服务,那么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裴珩让自己早亡,反而让纪翊长寿。


    纪翊和裴珩虽然是一个人,但这个世界因裴珩的存在而存在,纪翊只是在他的世界里生存的一个人物罢了。


    如果裴珩死了,这个世界没有了能量支撑,怎么可能继续维持下去,纪翊又怎么可能活到八十岁。


    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其中的逻辑悖论,决定世界存亡的裴珩死了,其他人还怎么活着?其他人又靠什么活着?


    再听听系统刚刚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叫裴珩偏执、病态、阴暗,这脏水泼的,要不是叶珏清楚裴珩的为人,说不定就会被他引导了思维,继而对裴珩产生隔阂。


    所以系统这么坚持不懈的让他留在这个世界里陪伴裴珩是为什么?


    ……还有那个混淆视听的生命倒计时。


    时间卡的倒是刚刚好。


    今天是十一月十四号,离开世界的时间是在十一月二十七号,他在这个世界只能待十三天。


    可是按照生命倒计时所言,裴珩还剩下十四天的生命,也就是说,裴珩“死亡”的时间节点,正是十一月二十八号,与他回归现实世界的时间仅有一天之差。


    如果他被系统“说服”,选择留下来陪裴珩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间,那这段时间将正好错过他回到现实的时间。


    “叮”。


    电梯到了。


    有两个身穿护士服的护士走进来,眼皮青黑,应该很久都没有睡过觉了,她们说着话,“佳佳,你昨晚又没回家?你们信息素检测科的晚班时间不是到凌晨三点吗?”


    名叫佳佳的女孩苦笑:“昨天半夜有病人来,忙完已经四点了,我准备回家的时候病人接二连三的来,这下彻底走不了了。”


    “啊?那你从昨晚一直熬到现在啊?”


    “是啊,只能等今天下班才能休息了。”


    ……


    叶珏忽然有些明悟。


    如果他错过了十一月二十七号这个回家时间点。


    那他还能“走掉”吗?


    系统又为什么,百般说服他留下。


    这个似乎已经不受裴珩操控的世界,究竟是谁在背后搅乱一切?


    一个不想他回家的存在,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主系统。


    那个早就在大盘山,被裴珩和纪翊联合杀死的主系统。


    作者有话要说:


    主系统: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裴哥、纪哥:再搞死一次(冷笑.jpg)


    真正的系统:Zzz——


    就很废柴了


    第84章 回


    *


    时间一天一天如流水般流逝。


    裴珩的症状趋于稳定,偶尔管家从医生办公室回来,面上会露出几分轻松,与他的聊天中,叶珏得知裴珩的信息素活跃程度已经降到了正常水平。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这几天就能出院了。


    “太好了,回去的话正好赶得上月考。”叶珏站在走廊上,若有所思道。


    管家失笑着摇摇头:“你这话倒是和少爷说的一模一样。”


    “哦?”


    “少爷也说回学校第一件事是帮你补习缺失的课,”管家揶揄的看着他,“你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一定要去问少爷,他很关心你的成绩的。”


    叶珏顿住,“好,我先去看看班长。”


    “那我去准备午饭。”


    许是担心裴珩知道自己的病情不利于恢复,这些天和裴珩身体有关的情况,管家都是私下里告诉的他。


    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传入耳里,叶珏只要寻到机会,便似有若无的问系统该怎么告诉其他人裴珩身体快要崩溃的事。


    系统给出的借口五花八门,中心思想都是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


    推开病房门进去,房内灯光昏暗,只开了柔和的床头光。


    温暖的光晕洒在裴珩的侧脸,他靠在床头,阖着眼,五官清隽如玉,发丝如墨一般乌黑,在灯光的覆盖下,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苍白却又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裴珩抬眸看来:“回来了,管家找你说什么?”


    想起管家说过的不要让裴珩知道自己病情的话,叶珏心中的怀疑越扩越大。


    他现在不确定管家是不是被主系统操控了,裴珩虽然表面看起来性情淡漠,实际上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被裴家当作继承人养了这么多年,会因为一个病情而郁闷吗?


    更何况管家在大家族待了一辈子,哪里来的胆子,敢欺上瞒下?


    大脑深处有一个地方一直活跃着,叶珏知道那是主系统藏身的地方,只要它是清醒的,那里就会一直活跃。


    “管家说你的病情转好,马上就能出院了。”他俨然一副被高兴冲昏了头脑的模样,直接把管家三令五申不要告诉裴珩的话说出口。


    裴珩神色稍顿,忽然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管家呢?”


    “去准备午饭了。”


    “这几天很少见到他的人影,”裴珩说:“原来是在忙出院的事。”


    叶珏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要拉开帘子吗?”


    八点多的天已经大亮,裴珩因为身体的原因才醒,醒后便一直靠在床头醒神,屋子里全部的光线都来自他床头的小夜灯。


    “唰”。


    帘子一拉,明媚的阳光倾洒而入,A城的阴雨天已经过去,这几天天色大好,天空一碧万顷。


    楼下的草坪地里有不少出来散步、晒太阳的病人。


    叶珏收回视线,转过身时,发现裴珩再次阖上了眼,线条狭长的眼睛内勾外翘,睫毛在眼下覆下一层阴影,有些晦暗不明。


    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调低病床的高度,为他盖上被子。


    裴珩没睁眼,话中却含着笑:“麻烦你了。”


    他拍拍叶珏的手,像是察觉到叶珏心底的不安,低不可闻的安抚:“我没事。”


    话音刚落,他便蹙着眉,陷入了沉睡。


    这些天,裴珩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虽然从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就凭他这么久才察觉到管家私下一直在联系他这一点,便足以说明他的精神状态很疲惫。


    叶珏坐在看护椅上,陪着他。


    心里什么都没想,却溢出几分不自觉的焦虑。


    【宿主,】见时机已到,系统开了口,【你要去看看之前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吗?】


    “小姑娘?”


    【就是之前在电梯口见过的那个,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叶珏知道它说的是谁,这几天在医院里,他总能见到一个被妈妈抱在怀里,没有头发的十岁小姑娘。


    小姑娘头顶生命倒计时十天的数据,手腕上戴的却是表明病情算不得危重的黄色手环。


    算算看,今天就是第十天了。


    他顺着系统的话往下问:“她怎么了?”


    系统说:【她病情突然加重,现在在icu里,我看宿主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小姑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小姑娘声音很甜,每次见到叶珏都会高兴地叫一声“大哥哥”。


    叶珏心情沉重,点头:“好。”


    他轻手轻脚的离开了病房,走之前为裴珩倒了杯水,放到床头。


    ……


    病房沉寂下来。


    许久,门被推开。


    管家走进来,面露忐忑:“少爷。”


    病床上,‘虚弱’的裴珩睁开眼,眼里丝毫没有困意,一片清明,他坐直身子,语气微沉:“他去哪了?”


    “陆少爷又去看那个小女孩了。”管家答。


    早在叶珏和小女孩第二次“偶遇”时,小女孩一家的信息就被管家呈给了裴珩。


    同样的信息素失衡综合症,只是小女孩因为分化太早,腺体没有发育成熟,又因为今年才十岁,根本没有相匹配的alpha可供她依赖,所以才进了医院。


    她之前的病情一直很稳定,也有一直稳定下去的态势,可这个档口叶珏却能经常在医院各个角落偶遇这一家人,事情显然有些不对。


    裴珩神情莫测,修长的指尖摩挲着纸页,纸页上,小女孩的一寸照片灵动可爱,扎着羊角辫,头发乌黑茂密,肤色是健康的蜜色,充满朝气。


    管家犹豫着开口:“少爷,您是在怀疑陆少爷吗?”


    这句话他问的很艰难。


    从入院第二天,裴珩要求他演一出背主的戏开始,管家就觉得裴珩和叶珏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矛盾。


    他有心为这两个孩子解开矛盾,可裴珩心思深沉,胸有城府,仅凭他一两句话,根本撼动不了他的想法。


    更何况他也不明白裴珩为什么会怀疑到叶珏身上,先是监视他每一天的行动轨迹,再是在他面前表现得一天比一天虚弱,现在更过分了,直接卧床不起。


    如果不是知道裴珩的病情真的控制住了,而且在慢慢转好,管家恐怕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他一个知情人都忧心忡忡,更别提对裴珩格外上心的叶珏了。


    这简直像一出没头没脑的恶作剧。


    但他又不能明着谴责越活越幼稚的少爷,只能委婉道:“我问过医生,您的病真的是突发症状,不是别人有意诱导或者刺激。”


    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被裴珩怀疑’的叶珏。


    听出他话中的潜意思,裴珩抬眸,不冷不淡的睨他一眼:“我没有怀疑他。”


    那为什么总要在叶珏面前表现得那么奇怪?


    这话管家还没问出口,裴珩便道:“你出去吧,午饭加道清炒虾仁。”


    心底的忐忑诡异的平复下来。


    管家想到叶珏一吃虾仁就满足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好,我这就去吩咐。”


    他关上门,感叹自己多想多错。


    ……他们少爷这幅模样,哪里是监视。


    分明是保护。


    *


    叶珏到了五楼。


    五楼是手术区,远远地,他便看见手术室的灯在亮着,门口冰冷的长椅上,坐着一对面色惨白的夫妇。


    这里充斥着绝望与悲伤。


    医院的墙听过比教堂更多的祷告,小女孩的妈妈是一位朴素的妇人,她眼神麻木的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嘴里念念有词,那张布满苦难的脸上皱纹滋生,蜡黄的皮肤显得营养不良。


    这个家庭因为一个患病的孩子支离破碎,可他们从未想过放弃过孩子。


    脚步声惊动了女人。她迟钝的抬头,看见了叶珏。


    “……小陆啊,”泪水不知不觉的滑下,女人连忙擦去,双目通红的对叶珏说:“你怎么来了?”


    “我准备去楼下买点东西,抬头就看见你们了,”叶珏坐到她身边,和沉默不言的男人打了个招呼,道:“陈叔,陈婶,媛媛会没事的。”


    女人捂住嘴,无助的哭声溢出,泪如雨下:“不行了小陆……真的不行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


    意外发生的很突然,陈婶说今早她只是去医院食堂给女儿媛媛买了碗粥,再回来女儿就进了icu,医生刚刚出来和他们说了大致情况,媛媛的病情突然恶化,他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对陈婶而言,这注定是个难忘的一天。


    这一天,她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倒塌了,这个一辈子都麻木不仁、为了生活忙碌奔波的女人,将再次面对命运的折磨。


    她哭的不能自已,匆匆起身,去了洗手间。


    长椅上只剩下叶珏和沉默的陈叔。


    媛媛住院这么久,这是叶珏第二次见到陈叔,魁梧高大的乡下汉子红着眼眶,闷不吭声的咽下所有苦涩。


    “陈叔。”叶珏接了杯温水,递给他。


    陈叔接了过来,温热的水软化了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说:“我不该走的……我就该陪在媛媛身边,陪她走这最后几天。”


    叶珏一顿,听他继续说:“媛媛生病,我们家砸锅卖铁才凑够的手术费,我怕孩子妈担心钱的事,出去打了两份工……我没文化,去码头搬货,一天能挣两百,媛媛病情又一直稳定,医生说今年过年就能出院。”


    他停了停,抹了把脸:“我想着时间还那么长,我先把欠别人的钱还上,再好好陪媛媛……谁知道孩子妈今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媛媛不好了……”


    生老病死,皆由天定。


    陈叔落了泪,他应该是农村最为常见的男人形象,吃苦耐劳、带着些大男子主义,却将生活的风雨挡到背后,沉默的为家人提供所有好的一切。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他抖着手,魔怔似得不停地说:“怎么会这么突然……我不该走的……我该一直陪着媛媛她们娘俩,都是我的错……”


    叶珏连忙抽出纸,塞进陈叔手里,艰涩的说:“陈叔,你冷静点,你要是倒下了,婶子该怎么办?”


    这句话撑起了男人。


    陈叔木着脸擦掉眼泪,“对……你说得对……我得撑着,我不能倒……我还得陪着她们娘俩……”


    脑海里,系统叹息着出声:【宿主,你不是一直问我媛媛得的是什么病吗?】


    叶珏不动声色的直起身,“你说。”


    【媛媛得的也是信息素失衡综合症,】系统道:【她年纪小,分化的却早,分化过程中出了岔子,信息素一度失衡,乡下人不讲究这个,只以为她是身体弱,等媛媛在学校晕倒了,陈家人才发现问题有多严重。】


    【媛媛的诊断报告我看了,前期的诊断结果一直是信息素持续稳定,马上就能出院,后期病情突然恶化,才戴上了黄手环,前几天医生还说病情稳定下来了,但是信息素不比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旦出了稍许差错……】


    它的未尽之意,叶珏已经明白。


    系统说了这么多话,无非就是在给他打预防针。


    它倒像是个真的为叶珏着想的好系统,声音都不再跳脱,反而变得沉重:【宿主,你看陈家人现在后悔不迭的样子,你会陪裴珩走最后一程吗?】


    ……所以陈家人的遭遇,竟然只是系统为他挑选的“前车之鉴”?


    叶珏眼神冰凉,竭力压下心底的怒气,“我会。”


    【哎,】系统虚伪的叹息:【我是希望你直接返回现实的,毕竟现实里的裴珩还在等你……只是现实是现实,虚幻是虚幻,如果你真的回去了,这个世界里的裴珩独自一人走向死亡,也不是你想看到的。】


    叶珏面无表情:“你倒是了解我。”


    【我只是知道你重情重义。】


    这顶大帽子扣到脑袋上,叶珏眯起了眼。


    陈婶已经回来了,陈叔揽着她的肩膀,低声和她说着话,他眼神悲凉,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刚毅,撑起了陈婶最后的希望。


    就在这时,叶珏的手机突然响了。


    “嘟——嘟——嘟——”


    急切的手机铃声犹如一记警钟,轰然敲上紧绷的神经。


    叶珏心跳得很快,“砰砰砰”响个不停,与此同时,他也嗅到了空气中风雨欲来的预兆。


    他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管家焦急恐慌的声音:“陆少爷!少爷……少爷病情突然恶化,进了icu!”


    下一秒,不等叶珏反应,系统格外震惊的声音便率先响起:【什么?!不可能!】


    *


    叶珏一路飞奔至九楼。


    九楼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管家失魂落魄的站在最前面,向来体面的脸上布满惶急,不停对医生说什么。


    他一来,管家便看见了他,抬手打断医生喋喋不休的话语,他对叶珏喊道:“陆少爷!”


    叶珏迅速走过去,瞳孔仍颤个不停,明明早就已经有了准备,但真的到这一天时,他心中的恐慌还是无限放大。


    医生警惕的看着叶珏,他应该是裴家专用的医生,身上还披着绣有裴家家徽的白大褂。


    “陆少爷是我们自己人,你继续说吧。”管家道。


    医生这才点点头:“信息素失衡综合征稍有不慎就会转变为绝症,但是裴少找到了自己的‘药’,按理来说病情应该会好转,但现在病情已经恶化,我们会竭尽全力救治他。”


    叶珏脸色苍白:“……绝症?”


    医生严肃的嗯了声:“是的,这是最坏的打算,但少爷救治及时,也许不会……”


    “在这之前,你们从他的体检报告里没有发现异常吗?”叶珏打断了他的假设。


    “很抱歉,少爷这些天的诊断结果都显示他很健康。”


    他说着,转头看向这位被管家奉为上宾的“陆少爷”。


    面前的男生应该和裴珩一样的年纪,五官样貌都算不得出众,但气质干净,眼睛形状姣好,瞳仁黑幽幽的,一眼看不见底,莫名竟给他几分看见裴珩的惧意。


    他顿住,谨慎的问:“你在少爷身上发现了什么不对吗?”


    叶珏说:“你们都没有发现异常,我又能发现什么。”


    他垂着眼皮,在周围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这几天我发现裴珩精神不好,很嗜睡。”


    管家面色登时大变,像是明白了些事,呼吸都在颤栗:“对!”


    医生思考两秒:“我之前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病例,信息素失衡综合症恶化的病人里,十个有八个都会表现出精神不济。”


    “除了这个呢?”叶珏追问。


    他面色不变,眼神却沉了沉,想从医生的一言一行中确定一件事。


    不远处响起一声拉上窗帘的声音。


    日头高悬,正是太阳高升的时间点,耀眼刺目阳光透过走廊另一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晒的人心浮气躁,路过的小护士顺手拉上帘子,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后,尴尬的收回了手。


    叶珏忽然响起今早裴珩的表现。


    八点多的时间,屋内窗帘紧闭,只开着床头灯,等他把帘子拉开后,裴珩便闭上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些天每天皆是如此,他只当裴珩精神不济,需要睡眠,没往深处想,但如果……


    叶珏做出焦急的模样,连连举例:“除了嗜睡这种表现,会不会有诸如食欲不振、心跳急促、四肢虚软无力……或者视力退化这类的表现?”


    医生嘴里念念有词,重复了他说的这几种症状,摇头:“都没有,这个病麻烦就麻烦在是信息素出了问题,就算有异常,也是表现在腺体上,和什么呼吸啊、食欲啊、视力啊,都没关系。”


    都没关系啊……


    叶珏心跳的很快。


    系统迟疑道:【宿主,检测到你的心跳超过了正常数值。】


    叶珏没说话。


    系统:【宿主,你的心跳的越来越快了,你怎么了?】


    【宿主?宿主你怎么了?】


    叶珏深吸一口气,在系统一声又一声询问中,掩下眼睛里的暗色,说:“我担心裴珩。”


    系统立刻安慰他:【没关系,只要有你陪在他身边,他会没事的。】


    叶珏苍白的笑了笑,低下头:“……嗯,我会的。”


    ……


    这天直到晚上十二点,裴珩才从icu里出来。


    病情得到了控制,他被转去特殊症状病房,很罕见的,他是以清醒的状态被转送走的,离开前,他躺在病床上,看了眼叶珏。


    叶珏同样望着他。


    下一秒,他便见裴珩缓缓弯起嘴唇,对他露出一抹温和安抚的笑意,alpha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滑落,清隽优越的五官是病态的苍白,狭长深目,波澜不惊,依旧流露出游刃有余的沉稳气势。


    此时此刻,距离叶珏离开这个世界。


    还剩三天。


    很明显,先前种种,都是裴珩故意留给他看的破绽。


    如果他并没有发现系统的异常,那么在今天和医生聊完后,他也会反应过来裴珩得的病有些蹊跷。


    所谓的信息素失衡综合症,为什么会在裴珩身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异状,要么是裴珩故意,要么是系统撒谎,他接触不到去了特殊症室的裴珩,那就会对系统进行试探。


    届时他肯定会发现系统的异常。


    如果他早就发现了系统的异常,那么今天,他就会明白过来裴珩的身不由己,裴珩很明显发现自身情况的不对,也发现了这个世界不对,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他示警,告诉他不必担心他。


    真是……


    叶珏恍然之余,还有些牙痒痒。


    裴珩难道是打算自己对付主系统?像很多个世界之前那样,再次把他瞒在鼓里?


    那裴珩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当真要把他排除在外——


    “陆仁。”


    身后传来懒洋洋的呼唤,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叶珏的注意,他转过头,走廊尽头的拐角处,纪翊漫不经心的倚着墙壁,黑色卫衣外搭了件同色系夹克,衬得肩宽腿长,俊美出众。


    他一双凤目直勾勾的,盯着‘失踪’许久的叶珏,缓缓勾唇笑道:“终于逮到你了。”


    不紧不慢的直起身,他径直走到还没回过神的叶珏身前,弯腰抬起他的下颌,声音里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黑眸深邃狭长:“一直陪着裴珩那个病秧子干什么?”


    不顾周围裴家人怒气冲天的注视,他说:“我买了去泰山的票,明早八点,带你去爬山。”


    叶珏:“?”


    系统今天第二次惊怒交加的骂出声:【什么?!】


    【宿主,裴珩还在医院呢!你怎么能跟纪翊走,你不要忘了你说过你会陪着裴珩,纪翊很明显就是要分散你的注意力,你可不能……】


    “你要是不想跟我去也没关系,”纪翊适时地出声,语含威胁:“我也可以绑你去。”


    系统顿时就像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艰难的阻止:【不行,宿主,你怎么可以……】


    “好。”叶珏应道。


    楼道里再无人声。


    “爬完山还可以在周围逛逛,你也该出去散散心了。”纪翊悠然道:“你又不是裴家的人,裴珩生个病,难道还要搭进去一个你?”


    系统大怒:【纪翊在胡说什么,裴珩对你这么好,你陪着他怎么了,而且裴珩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了,纪翊连这个都要抢?!】


    叶珏静静地听着它大吵大闹,忽然开口:“你好奇怪。”


    系统声音霎时一止,半晌,才僵硬的问:【宿主,你说什么?】


    叶珏道:“这既然是裴珩操控的世界,那就说明裴珩也希望我能跟纪翊出去散散心,我们应该跟随裴珩的想法去实施,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万万没想到这句话还能堵到自己身上。


    系统怕叶珏猜出事情真相,只能捏着鼻子附和:【……你说得对。】


    叶珏这才放松道:“这样的你才正常吗,那我就跟纪翊出去玩两天了。”


    明知道这档口多说多错,系统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你别忘了裴珩还在等你……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待在监护室,多可怜啊。】


    恰在此时,纪翊的笑声响起,他面色如常,揉了揉叶珏柔软的头发:“这有这么多人都在守着裴珩,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把自己绷太紧了。”


    系统:【……】


    叶珏若有所思的点头:“你说得对。”


    系统:【…………】


    它果然讨厌死这两个男人了!


    一个不按它安排的时间生病,一个吃醋吃的脑袋都傻了,烦死了!


    *


    纪翊说到做到,说了带叶珏去爬山玩,就真的带叶珏去了安省。


    身为安省最著名的旅游符号之一,黄山拉动了周围产业的发展。


    纪翊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实际上做事周全,包括旅游攻略、景点讲解、酒店住宿、美食品尝方方面面都列了一个详细的表格,叶珏只需要跟在纪翊身后,将这些地点一一打卡,其他什么都不用做。


    他们在安省玩了三天,最后一天,系统从早上就开始催促叶珏回A城,叶珏也试探性的和纪翊提了两句,纪翊却懒洋洋地捏着他的脸,问他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的远离自己。


    他眼神危险,目光黑黢黢的盯着他的嘴唇,这个样子的他叶珏不要太熟悉,几乎条件反射的腿软,想捂嘴以护清白。


    好在纪翊什么都没做,只是轻嗤一声,带他继续出去逛街。


    当天晚上,两人在小吃街吃完晚饭后,吹着深秋冰凉的晚风,去了安省最大的游乐园。


    游乐园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连连。


    亲子、情侣、朋友,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一边说笑,一边直奔自己感兴趣的园区。


    做棉花糖的小摊上,多啦A梦、灰太狼形状的棉花糖被罩在透明袋子里,吸引了无数小朋友。


    叶珏有些恍惚,早已模糊的记忆里,他仍记得当年回归叶家,被叶父叶母带来游乐园的自己有多么无所适从。


    那时的叶大哥也不过大他几岁,还没有长大后的沉稳细心,一进园区,他和叶父叶母打了声招呼,一个人跑去了刺激项目区。


    而他则和叶婉手牵手,在叶婉小心的询问下,陪她去玩了旋转木马、碰碰车。


    他努力融入这个家庭,掩饰自己的生疏与害怕。


    游乐园太大,他看得眼花缭乱,初来大城市的不适感越发浓郁,可看见叶父叶母小心翼翼的询问,他又压下了这股不适,温顺的摇头,说:“我就不吃了,给妹妹吃。”


    后来叶母还是买了两个棉花糖,一个是喜羊羊,一个是美羊羊,他尝了一口,很甜,甜的和他曾经吃过的所有糖都不一样,柔软蓬松,一口下去就化了。


    他牵着叶母的手,却想起了很久没见的纪珩,想起纪珩总是去县城里给他买糖瓜,又硬又粘牙的糖瓜一块一块,塞进嘴里许久才会化,虽然便宜,却也是他吃过最甜的东西。


    记忆如镜花水月,他感觉自己想起了很多,又感觉自己忘记了很多。


    眼前忽然闪了闪,视野渐渐清晰。


    纪翊手里拿着一个棉花糖,圆圆胖胖、最普通的形状,棕色的,有点像鼓鼓的糖瓜,他把棉花糖递过来,身后是五颜六色的霓虹景灯,戏谑着道:“陆小朋友,你馋的口水都要掉了。”


    他下意识擦擦嘴角,眼见纪翊笑容越深,这才反应过来,顿了顿,接过棉花糖,咬了口,含糊的说:“……谢谢。”


    纪翊问,“想玩什么?”


    叶珏左右看了看,每个项目前都排着人山人海,尤其是海盗船、大摆锤、过山车前,弯弯绕绕的人海甚至排出了排队区。


    “都可以。”


    纪翊看了一圈,轻啧一声,他模样出众,不耐的蹙眉时,五官依旧俊美的出奇,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视线。


    本还想着玩人少的碰碰车,但见身边都是若有若无看来的视线,纪翊反手牵住叶珏,不顾周围响起的吸气声,对他说:“摩天轮?”


    叶珏抬抬下颌,“你确定?”


    纪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摩天轮前人山人海,比大摆锤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还有许多男生手里捧着玫瑰花,甜蜜的气息隔这么远都能闻到。


    两人最终在最清净的休闲区挑了个长椅坐下,叶珏的棉花糖吃到底了,他把签子扔进垃圾桶,擦擦手,走向纪翊。


    【宿主,】系统声音冰冷,【你不打算回去看裴珩了吗?】


    叶珏一顿,听出它声音里的寒意,语气迅速软弱下来,低低的:“我当然想,我甚至没有心情玩项目,可是……”


    系统声音烦躁:【可是什么?你不管裴珩了?今天是27号了,你要知道裴珩只剩下今明两天时间了!】


    叶珏像是才反应过来:“今天已经27号了吗?”


    系统一噎:【你不会忘了吧?】


    叶珏道:“那今天不就是我回家的时候?”


    系统声音骤然拔高:【你真的不管裴珩了?你不是……不是说你要留下来陪裴珩吗?】


    “我当然会陪着裴珩,”叶珏神色很冷,今天他等了一天,能够回归现实的提示选项都没有弹出,系统绝对做了手脚,他现在必须想办法让选项出现,“今天来不及的话……只能明天了。”


    【明天?】系统一惊,继而一喜:【你明天去看裴珩?】


    明天去看,就相当于今天不会返回现实。


    “当然,”叶珏说:“如果不是纪翊一直拘着我,我早就偷偷回去了……不过,系统,你说过过了今天,我还会有回到现实的机会的,对吧?”


    【当然了,我跟你肯定!】系统说。


    叶珏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相信你。”


    远处,纪翊招招手,声音散漫的飘来:“扔个垃圾怎么这么久?”


    系统现在连看纪翊都顺眼了不少,要不是纪翊这家伙只知道吃醋,强硬的把叶珏从裴珩身边带走,说不定叶珏还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留下。


    毕竟裴珩那里似乎出了点差错,如果叶珏一直陪在裴珩身边,难免不会被裴珩以各式各样的借口说动,让他不必管自己死活。


    幸亏纪翊这个家伙不按套路出牌……


    系统越想越后怕,比起心思深沉、难以琢磨的裴珩,显然纪翊更好对付。


    它软了语气,甚至告诉叶珏今天不必着急,先安抚纪翊最好。


    叶珏却突然生气了:“纪翊这样真的太过分了,不如你偷偷使用个障眼法,让我先回A城吧。”


    系统怎么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万一叶珏现在回去正好碰见清醒的裴珩,以裴珩玩弄人心的能力,叶珏留下的决心说不定就会被动摇。


    它连忙安抚:【宿主,你也知道我能力有限,纪翊毕竟是男主之一,我不一定能瞒过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叶珏烦躁的问。


    主系统大半能力用来压制“系统”,另一半能力换成金手指,让叶珏能看见他人的生命倒计时,剩下所剩无几的能量全用作推迟选项出现的时间上了,已经没了任何余力。


    叶珏却彻底被它煽动起回A城的心,竟然有了现在就溜的想法。


    绝对不能让他现在撞上裴珩——


    主系统又恨又急,生怕迟则生变,眼见叶珏已经戴上卫衣帽子,偷偷摸摸往暗处走,它一狠心,【宿主……兹……等等……这是什么?!……兹——】


    “叮咚”一声。


    世界像被摁下了暂停键。


    叶珏眉头一蹙,停下了脚步。


    游乐园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静止,跃动的光芒定格,风声、人声,热闹的敲锣打鼓声,尽数成为这静止世界的一部分。


    远处的天空黑云压来,黑洞般的云雾吞噬了一切。


    银蓝色数据流幻化成一副大屏幕,屏幕呈半透明状,边缘是深海波浪,起起伏伏,伴随着悠远空旷的浪潮,叶珏听见了一道冰冷无机质的系统音。


    【请宿主选择,是否回归现实。


    是/否 】


    高高在上的系统音犹如俯视一切的神,静待叶珏做出最终的选择。


    透明屏幕后的不远处,坐着纪翊。


    他倚着靠背,黑色碎发垂落,夜色深浓,他看不清纪翊脸上的神色,唯有两条松散弓起的长腿正抵着前面的椅子。


    这一幕和叶珏初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幕重合,那时迟到的纪翊来了教室,两条大长腿随意一弓,便抵上了他的凳子腿,他心里又慌又惊,却因为路人甲buff在身,理解的选择了沉默。


    迟钝的眨眨眼,叶珏看向面前的选项,“选项系统”很安静的等待他的选择。


    叶珏摁下【是】,透明屏幕闪烁两下,隐隐有惊怒声破出,还没听清,便被死死压制。


    【恭喜宿主叶珏,任务圆满完成。】


    冰冷的系统音仍在继续,【经实名举报,认定2233世界主系统有滥用权力嫌疑,对宿主叶珏造成重大人身安全威胁,我司将给予宿主叶珏补偿,还请宿主叶珏收下。】


    叶珏愣住,“你是……”


    【我是监察系统001,】监察系统道:【对系统2233给您造成的麻烦我司深感抱歉,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咳咳——】


    叶珏正一头雾水,监察系统声音忽然一拐,又恢复之前的沉肃:【关于系统2233,请您放心,它犯下的罪足以使它直接销毁。至于您的原系统9876现已被召回,它很安全,我司将对它进行二次评估,评估它是否有升级的可能。】


    【您还有五分钟的准备时间,我司将完好无损的送您回家。】


    五分钟?


    所有疑惑都在此刻被解决的七七八八。


    叶珏顿了下,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纪翊。


    他蹲在纪翊面前,撩起纪翊的头发,才发现纪翊面上一片淡淡,狭长的凤眸垂敛着,唇线平直,不知时间定格前他在想什么,才会是这幅不爽又放任的表情。


    他忽然捏了捏纪翊的脸,即便纪翊什么都感受不到,他也不敢用太大力,捏完还有些心虚的收回手。


    监察系统倒吸一口冷气,直到这时它声音里才有些起伏:【你在……咳,我什么都没看见。】


    叶珏:“……是他之前先捏我的。”


    这话说出口,叶珏便懊丧的抿抿唇,怎么听怎么幼稚。


    监察系统却正色道:【原来如此,这是你们人类口中的一报还一报,我知道。】


    叶珏失笑,直起身,四处走了走。


    看他像只无头苍蝇,监察系统忍不住提醒:【小树林从左数第五棵树。】


    长椅后正是一片漆黑的小树林,晚风冰凉,叶珏朝着黑暗走去,在第五棵树后,找到了倚着树的男人。


    裴珩面色苍白,眉眼间还有些疲倦,他穿着一身黑,头戴黑色棒球帽,宽松的衣服遮住了身形,棒球帽帽檐也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可即便如此,这身伪装依旧不过关。


    早在爬黄山那天,叶珏就发现自己和纪翊身后跟着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故作无意的观察过男人两次,几乎立刻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叹了口气,弯腰站在裴珩面前,从裴珩口袋里翻出新口罩,戴到他脸上,接着端详两秒,笑了下:“……还是太明显了。”


    摘下裴珩脸上的口罩,叶珏碰到了裴珩的手指,冰冰凉凉,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指尖苍白又无血色。


    他沉默地握住裴珩的手,想替他暖热手指。


    监察系统旁观着:【时间已经暂停,你做的这一切在你走后都不会留下痕迹。】


    换而言之,这些都是无用功。


    叶珏眼睫一颤,没说话,直到感觉裴珩的手没有这么凉了,他才松开手,将裴珩的手塞进他自己的衣服口袋,希望这样温度能留的久一点。


    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分钟。


    他从裴珩身边离开,坐到纪翊身旁,仰头看去,黑云已经覆盖了整片天空,学着纪翊的样子靠在椅背上,叶珏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还挺舒服的。”


    他扭头望着总是气质松散的纪翊,又想到不论做什么都端正、优雅的裴珩,问监察系统:“纪翊和裴珩……真的是一个人吗?”


    监察系统反问:【你希望他们是一个人吗?】


    叶珏沉默。


    【滴——回归倒计时——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短短十几秒,叶珏想了很多。


    最后的最后,记忆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大盘山,两个相似的人影在漫天大雨中,为了让他回家,选择了沉眠。


    他讨厌那样的寂静,他害怕裴珩和纪翊再次因为自己而受伤,所以他无数次的远离他们,用路人甲buff包裹自己,妄图远离这个虚假世界里,一切能让他产生羁绊的存在。


    ……所以他们是一个人吗?


    “我希望是。”


    【十七……十六……十五……】


    现实世界里的纪珩、裴珩,虚幻世界里的纪翊、裴珩。


    他们总有办法找到他,保护他。


    【九……八……七……】


    ——你在透过我的眼睛看谁?


    他突然想到裴珩很久之前问他的这句话。


    ——我在看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


    【三……二……一——世界加载中,宿主叶珏,欢迎回家——】


    世界天地颠倒,黑云咆哮。


    叶珏闭上眼,感觉身体忽然一轻,接着,他的一切感官便归于混乱,寂静中,脸颊和指尖似乎被捏了捏。


    很亲昵的力道,有人在他耳边温柔的亲吻,声音沉而含笑:“等我。”


    他想回应,想睁眼,最终,更深的困倦感席卷而来,他彻底没了知觉。


    ……


    漂浮于空中的人影散去。


    监察系统检查了下回家通道,点点头:【尊敬的客人,您的伴侣已经回到他现实世界的身体。】


    它顿了下,看着样貌与之前有所不同,却同样气势慑人、不容小觑的两个男人,说:【关于您二位的融合进度……实在有些缓慢,预计你们回归现实的时间稍晚,可能还要一些时间。】


    黑发黑眸,唇角含笑的男人“哦”了一声,他心情轻松,说出的话也不像之前在系统空间里揪着它逼问时那么可怕:“贵司的执行力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失望。”


    监察系统:【……】


    它就知道,这个可怕的笑面虎!


    另一个身姿颀长,雍容温和的男人说话做事就沉稳很多了,全司上下都更喜欢和他打交道,监察系统001却更为忌惮他,要不是这男人出奇的敏觉与洞察力,恐怕2233现在还在为非作歹。


    也正是因此,他仅凭这一点就敲诈监察司许多利益,甚至还给那名名叫叶珏的宿主争取了让整个监察司肉疼的福利。


    男人徐徐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既然如此,贵司这次会拿出什么补偿?”


    监察系统:【……】


    它就知道,这个可恶的周扒皮!


    一想到未来还要跟这两个男人相处一段时间,监察系统已经觉得前途无望,恨不得现在就回总部换个系统来。


    周扒皮似乎察觉到它不忿的内心,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提议:“不如把系统2233‘补偿’给我们。”


    监察系统一愣。


    另一边,站姿倦懒的男人也撩起了眼皮,眼睛漆黑一片,嘴角的笑意越深,“这倒是个好主意。”


    监察系统莫名感觉寒毛一竖,危机感传遍全身,它不知所措的提醒:【我们……你们,动用私刑是违法的,而且系统2233是我司重大关押犯,贸然把它给你们——】


    话还没说完,远程监控事态发展的领导急哄哄发来短信:【——给他们!给他们!】


    监察司已经不能有任何把柄再落在他们手上了,再让他们钻了空子,他们苦茶子都要赔光了!


    监察系统:【……】


    监察系统:【好的,现在签合同还是明天?】


    至于2233……


    这叫一报还一报,它知道。


    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


    阿门。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系统: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第85章 现实①


    *


    时值三月,万物复苏的季节。


    东城私立疗养院内,有细碎的声音不时响起。


    疗养院内的病人们非富即贵,每天光吃食费用就要花几百到几千不等,甚至有专门的营养师根据病人的身体情况调配饮食,这样的世界里,七楼某房的病人便显得格格不入。


    叶礼拎着食盒走进大厅,铮明瓦亮的大厅漂浮着清新的香气,穿着疗养院统一白色病服的病人们早起散步,身边跟着专用护工,小心翼翼的生怕他们磕了碰了。


    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叶礼头也不抬,径直上了七楼。


    这几年国家经济腾飞,东省身为改革开放重地,全省GDP飞速上涨,叶家吃了改革红利,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可是氛围却总也轻松不起来。


    想着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年的小弟,叶礼疲惫的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涩。


    七楼到了,往日静的毫无人声的走廊里声音格外嘈杂,人头攒动。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低头看着检测单,小护士抖着手,推着推车追在他们身后。


    “……东西准备的怎么样?”


    “陈主任,全部准备好了,就等您检查病人的情况了!这是个奇迹……简直不敢想象……”


    他后退一步,给这群忙碌的人让出位置。


    直到发现推车推往的方向是叶珏的病房,叶礼眼皮猛地一跳,立刻拔腿跟上。


    “医生,医生!”他慌得声音都在颤,竭力稳住呼吸急促的问:“医生,是我弟弟出什么事了吗?前天不是还说他情况稳定,说他——”


    陈医生转头,认出他的身份,连忙安抚:“叶先生你不要着急,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您弟弟的情况确实很好,我们现在正要去进一步检查!”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病房门口,叶礼六神无主,一个劲的追问:“医生,我弟弟年纪还小,请您一定要救救他……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您直接跟我说就好,我母亲他们还在病房,他们承受不——”


    话音戛然而止,叶礼大脑一片空白,僵硬的呆在原地,周围响起阵阵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推车的小护士已经不是手抖了,全身都在抖。


    “陈、陈主任……病人,病人确实醒了……”


    病房内鸦雀无声。


    叶礼的视线中只能看见一抹身影。


    病床上沉眠已久的青年面色苍白,眼皮恹恹的垂覆着,因为生病而毫无生气的眼尾小痣缓缓浮起生机的红,像一尊终于活过来的雕塑。


    他还不能说话,面上戴着呼吸机,夹着检测仪的小指却轻轻动了动,三年来毫无动静的心率检测仪便随之起伏变化。


    一切声音都化作背景板,三年的时间如镜花水月穿梭而过。


    叶礼真切的感受到叶珏身体里重新涌现的活力,他红了眼眶,嘴角艰难的勾起一抹弧度,对昏昏欲睡的弟弟笑了笑。


    叶珏也弯了嘴唇,即使唇色苍白,眼睛里却闪动着细碎的、生动的光芒。


    这一抹笑映入眼帘。


    叶礼掩面,狼狈的擦掉眼泪,突然间觉得,这个春天充满了叶家人阔别已久的温暖。


    ——这个他们等了很久很久的春天,终于来了。


    *


    两个星期转瞬即逝,又是周六。


    叶珏靠着床头,面前支起的小桌上摆着一晚清粥,明明才醒来半个月,但他身体机能的恢复速度简直令人侧目。


    医生再三检查过他目前的状况,允许他吃一些流食。


    留置胃管拆除的那天,叶珏激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清粥是疗养院食堂送上来的,营养师专门调配,里面还加了些他现在急需的维生素。


    叶珏的味觉还没恢复,吃起饭来如喝白水,在叶父叶母紧张的注视下,他艰难地调动着手指,用勺子舀起粥。


    周围顿时响起不引人注意的松气声。


    看来都在担心他能不能拿起勺子。


    叶珏失笑。


    叶礼坐在看护椅上削苹果,他看了眼紧张不已的叶父叶母,安抚道:“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叶子恢复的很好,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下床复建了。”


    叶母闻言还是有些担心,却没有说败了大家兴致的话。


    她怀里还抱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乖乖软软,含着手指头,清澈姣好的杏眼盯着叶珏看,怯怯的,好像不敢靠近。


    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叶珏放下粥碗,温和的看向她:“雅雅。”


    叶雅今年三岁,是叶珏出事那年出生的,一出生便面临家庭的破碎,那是叶家人最无措痛苦的一段时日,小雅雅的出现很大程度的抚平了家人的伤痛,新生命出现同样寓意着新希望的存在。


    果然,雅雅出生后,家里的情况逐渐转好,囊中拮据的叶家因为种种机遇,过上了小康生活。


    她对叶珏不太熟悉,听到叶珏在叫自己,羞怯的埋进叶母怀里。


    一家人都被她的举动逗笑了,叶母逗弄着她:“雅雅,这是你小叔,奶奶跟你说过的,你忘了吗?”


    悄悄抬头,她看向病床上的小叔,小叔坐在阳光里,眉眼弯出温柔的弧度,睫毛垂敛间仿佛潋滟着湖光春色,要融入这片春景。


    她又红了脸,再次埋进叶母怀里。


    “……雅雅没有忘。”她小声的说。


    “那叫一声小叔好不好?”


    她细声细气的:“……小叔。”


    叶珏笑的满足,应道:“嗯!”


    一旁围观的叶礼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叶大嫂,顺手抱起自家宝贝闺女,坐到叶珏床边,准备让叔侄俩联络联络感情,才说没几句话,那头叶大嫂便笑出了声。


    大家都看向她,叶礼好笑的问:“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就是感觉雅雅长得怪像叶子的。”叶大嫂说。


    俗话说外甥像舅,没想到侄女也能像叔,她这么一说,大家细细看去,发现叶雅的眉眼当真有些像叶珏,都是细长上翘的弧度,叶家独一份的好看。


    “幸亏像叶子,”叶大嫂说,“雅雅长大以后肯定也好看。”


    叶珏失笑:“也像小婉。”


    叶婉是叶珏和叶礼的妹妹,今年正在上大二,学校刚开学,她暂时回不来,这几天每晚都要和叶珏视频。


    也是视频后叶珏才知道,叶婉上的正是他的大学。


    他“穿书”的时候也在上大二,现在要是回学校,应该能和叶婉一起继续上学。


    叶珏的苏醒让整个叶家焕发了久违的活力,叶父叶母一夜之间像年轻了十岁,干什么都有劲。


    叶礼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只要有电脑,去不去公司都一样,一家人和乐融融的陪在叶珏身边,不时说些这些年的变化发展。


    这趟醒来,叶珏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大家都在兴头上,他也只能压下这些疑问,等寻到机会再问叶礼。


    叶父叶母年纪大了,吃完午饭要小睡一会儿,雅雅也是,抱着妈妈的胳膊打了好几个小哈欠,叶大嫂在叶礼的示意下带着他们离开,说下午再来。


    等他们都走了,叶珏脸上的笑意缓缓褪下,换上几分认真的神情:“哥,你跟我说实话,咱们家因为我的病是不是欠了好多钱。”


    高级陪护病房,两室一厅的格局,甚至还有单独卫浴和厨房。


    这两个星期足以他收集有关疗养院的情报,坐落于东城的生态园区,远离城市喧嚣,隔山傍水,占地数千亩,一切设施应有尽有。


    这种花钱如流水的地方,以叶家的财力,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还一交钱就交够了五年,简直……


    他已经开始算自己要工作多少年才能还清这笔债了,倒是没发现叶礼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的病没用家里一分钱……”叶礼说。


    叶珏一愣:“怎么可能?”


    叶礼干咳一声,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开口道:“你当年被楼上的邻居砸了脑袋,然后就住了院。”


    这是叶珏关于现实世界的最后一点记忆,他记得很清,有些明悟过来:“是楼上那家赔的?”


    “他们家确实赔了钱,但是……你的病主要靠的还是社会各界的捐款。”


    叶珏:“?”


    什么啊?什么捐款啊?


    叶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年你被高空抛物砸了脑袋,事情闹得很大,东城经济发展的快,楼盖的越来越高,城市上空的危险已经成了社会大众都在关注的问题,你的事一发生,当年民大开会就讨论了有关高空抛物立法的事……”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咱们家的情况,纷纷匿名捐款,我卡里一夜之间多了几百万,有关领导跟我谈了谈当时问题的严重性,我怕你受到外界的打扰,就把你送来这所疗养院……”


    叶珏:“???”


    等等,什么立法啊?


    叶礼观察着他的表情,挠挠头:“然后那年年底,就传出了高空抛物法正在起草的消息,大家都觉得是你的功劳,又给我打钱……”


    叶珏双目空白,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说了。”


    “哥,你手机借我用用。”


    叶礼把手机解锁了给他,叶珏的双手出奇的灵活,这一刻好像突破了生理极限,让前来查房的医生目瞪口呆。


    他果断打开百度,把自己的名字打上去。


    搜索引擎一转,出现一页又一页相关词条。


    ——《论叶珏案对我国立法的负面影响——大众影响立法,究竟是好是坏?》


    ——《叶珏案发生三周年,我从此案中明白了什么?》


    ——《花季少男因高空抛物重伤住院,至今昏迷不醒,这究竟是人性的险恶,还是立法的缺失!》


    ——《关于叶珏案,我想谈谈我的看法》


    ……


    叶珏:“……”


    叶珏:“…………”


    我还不如继续当植物人!


    他坚强的咽下了喉咙里的鲜血,戴上痛苦面具,往下继续翻页,好在没有任何营销号、公众号在撰文的同时带上他的照片,就算有,也是一团马赛克,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可不想以后出门在外,到哪都能听见大众对他感恩的唱“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叶珏:“……”


    不行,想一想头都大了。


    他把手机还给了叶礼,叶礼很体贴的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些了,说说我的事吧。”


    “什么事?”叶珏揉揉脸,打起精神,慎重的道:“哥,这几年辛苦你了。”


    “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叶礼笑着:“其实当年你住院以后,我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那会儿账号里有钱,给你转进疗养院以后,我的上司知道了咱们家的事……”


    他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片刻后摇摇头:“我以前一直觉得他自大、没远见,谁知道他竟然在月底的绩效审核里给我发了奖金,还给了我一个升职的机会。”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慢慢往上爬,很快就超过了我以前的上司,他后来被调走了,走之前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干的什么工作。”


    叶礼说:“我们公司和一个跨国大公司一直有合作,后来我又被调去那个跨国大公司,当信息部门的主管,月薪一点点往上涨,家里生活跟着改善,咱妈就辞了工作,专门在疗养院照顾你。”


    其实现在想想,叶珏昏迷后的每一件事,但凡出现一点小偏差,现在这个叶家恐怕已经支离破碎。


    沉重的医疗费用、艰巨的养家重担,如果尽数压在他和叶父叶母身上,叶珏住不到这么好的疗养院,他没有收获新offer,那叶珏现在会怎么样,他又会怎么样?


    仅是稍作假设,便是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


    好在这一切都顺遂的过去了,生活在朝好的方向前进。


    叶礼温柔的摸摸弟弟的头,在叶珏茫然看来的视线中,笑了下:“我的顶头上司不知道从哪知道了咱们家的事,专门给我放了半年的带薪假,等你好了,咱们就一块出去旅游。”


    “叶子,家里一切都好,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好好地养病就好。”


    窗外阳光明媚,轻风徐徐。


    大片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洒入,碎金般的光辉耀眼灿烂,驱散了一切黑暗。


    叶珏眯着眼睛看着叶礼,许久,缓慢的、安静的点了点头:“好。”


    想了又想,他说:“到时候再带一个人吧。”


    第86章 现实②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过去了一个月。


    叶珏刚从复建室出来,累得满头大汗,他的恢复速度堪称医院之最,两个星期便可以自由的下床走动,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但这已经是一个好兆头。


    叶婉提前请了假,包括清明节在内,她可以在东城待满一周。


    “二哥!”电梯门开,她朝叶珏招招手,身后站着表情冷肃的几个人。


    疗养院今天的氛围有些古怪,不时有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各处经过,他们身材精壮,沉默不言,即使遵守着院内的规矩,也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叶婉从这样一群人里面钻出来,手里还拎着一篮水果,语气轻快自如:“看我给你买什么了?”


    叶珏面上不自觉带了两分笑,接过果篮,一眼便看见切成小块的凤梨。


    “外边卖的,闻着挺甜的。”


    “嗯,回去尝尝,大哥呢?”


    “大哥带雅雅去打疫苗了,嫂子今天上班。”


    两人边说边往病房走,叶珏无意间抬了下头,远处的电梯门缓缓合上,狭窄的缝隙中,一个陌生的西装男正直直的看着他,眉头紧皱,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不待他仔细观察,电梯门便合上,绿灯转红,开始匀速上行。


    “哥?”发现他没跟上,叶婉喊了他一声。


    叶珏回过神,暂且压下那抹被紧盯的不适:“……嗯,来了。”


    *


    疗养院今天紧急关闭了室外活动场所。


    在这种非富即贵的富豪聚集地,能发生这样的事,足以证明情况的不简单。


    下午两点,叶珏午睡醒来。


    没一会儿门被敲了敲,小护士谨遵他日常活动的时间表格,轻手轻脚的推开门,递上来一个小托盘。


    托盘里除了几盘水果和下午茶,还有一个小盒子。


    “抱歉,叶先生,今天室外场所的设备需要维修,给您造成的不便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这是院方给您的补偿,请您收下。”


    他还有点懵,没睡醒,接过盒子看了两眼。


    墨绿色的丝绒盒顶刻有荆棘图案,丛生的荆棘簇绒着展翅的鸟雀,极具有异域风情,暗系色调的烘托下,越发显得低调而奢靡。


    他不认识这个牌子,昏迷这几年他已经跟不上时代潮流,只按照对疗养院财大气粗的了解,猜测这盒子里的东西应该很贵。


    小护士送完东西就走了,叶珏困得打了个哈欠,恹恹的垂着眼皮,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睡醒已经到了下午四点。


    叶家人在他多次劝说下,终于不再每天都来医院守着他,他毕竟已经是个成年人,而昏迷这三年,叶家人也各有各的生活。


    一个家庭的平衡需要每一位成员的守护,既然他现在已经醒了,就不会一味的汲取。


    床头放着拐杖和轮椅,是疗养院专门为他配置的复建用品。


    上午练习的时间太长,叶珏腿还泛着软,他没有逞强,坐到轮椅上,量身定制的轮椅功能齐全,外型出众,甚至还安有人工智能系统,会根据他的身体状态调节轮椅高度、座椅柔软度。


    夕阳西下,暖橙色的霞光铺满天空。


    楼下宽阔无边的草坪上,有孩子在踢足球,还有老人在优哉游哉的散步,陪伴在病人身侧的家属们难掩忧色,却也在这样的环境下露出了笑颜。


    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叶珏决定下去逛一会儿。


    叶婉就在这个时候进了病房,看见站在窗边的他后愣了愣,“哥,你要出去?”


    “我准备下去吹吹风……你怎么来了?”叶珏问她,“不是说今天有同学聚会?”


    叶婉放下包,卷起衣袖推上轮椅:“嗐,同学聚会就是听一群以前不熟悉的同学吹牛,我去跟老师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正好能来这陪你。”


    叶珏还记得她昨天说到要去参加同学聚会时的兴奋,挑挑眉,他没有追问:“好。”


    电子轮椅有自动导航功能,一路上叶婉都好奇的问他有关轮椅的各项功能,在知道竟然还能根据当前体温调节座椅温度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兴奋起来。


    “哥,这是什么牌子的椅子,我努力攒攒钱,也买一个的。”


    又能导航又能调温,弹出的屏幕还能当便携电脑使用,底部还有储存空间,能放毛毯和饭盒,真的狠狠地心动了。


    叶珏倒是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的轮椅感兴趣,“我也不清楚,是院里给配的。”


    “一般这种产品的logo都会印在很明显的地方……你等我找找,”她声音一喜:“找到了!”


    叶珏回头,推手上赫然刻着一个眼熟的图案。


    荆棘与鸟。


    下面还刻有一行法文,叶婉调出翻译器,对准这串法文拍照,看见翻译后,她愣了愣,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又在叶珏发现之前,神色如常的收起了手机。


    半天没等到她说话,叶珏不禁问她:“查出来了吗?”


    叶婉应了声:“没有,这应该是院方专门定制的,是我想多了。”


    院方定制的?


    难道是疗养院的院标?


    两人上了电梯,电梯匀速降向一楼。


    途中,叶婉像是有些疑惑,问他:“哥,从外面看这栋楼应该有十三层,怎么电梯只有到十二楼的按键?”


    叶珏顺着她的声音看去,电梯按键确实只到十二楼。


    他想了想,“偶数对称吧。”


    叶婉一噎:“……啊?”


    “正常来说这种疗养院都有什么大人物在养病,不想被别人打扰很正常,”穿过一次书,叶珏对这种剧情了如指掌,随口说:“说不定十三楼到处都是保镖,想进去还要进行身份审核,这种事情我们就当不知道好了。”


    小说普遍套路,这种级别的人物,身份不外乎功将、勋贵、隐藏身份的大佬等等,德高望重、一呼百应,表面是养病,实则坐山观虎斗,人淡如菊,稳坐钓鱼台。


    最好这座疗养院里还有个路人甲炮灰,就比如他这样的,好奇心重,不信邪,非要一探究竟,然后通过惨烈的下场,侧面烘托出大佬的牛掰。


    叶珏:“……”


    等等,不能想了,系统不在,他居然已经开始自己给自己安排戏份了。


    叶婉抽抽嘴角,竭力咽下了口中的话:“……哥,你真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不好奇,”漫不经心的看着不停变化的数字,叶珏薄薄的眼皮疲倦的敛下,细小漂亮的红痣点缀着眼尾末梢,声音听不出太大的起伏:“我现在只想赶快治好病,离开这里。”


    如今他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月来,他认真的思考过自己现在的处境,总结来说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又名声大噪,被誉为法制先锋。


    因为这层不一般的身份,疗养院把他捂得严严实实,本就是一个私立多金、背靠大山的机构,想要瞒住一个人的消息,自然多的是办法。


    叶珏觉得形势有些严重,裴珩与他同岁,高三出国,裴家这些年扎根国外,国内根基薄弱,裴珩虽然对他说过会回来找他,但找不找得到另说。


    再加上他心底还有些不安,书中世界的裴珩和现实世界的裴珩,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他们是一个人,但现实世界的裴珩会不会有那些记忆……种种揣测,让他更迫切的想见到裴珩,一探究竟。


    只是他还需要时间。


    很多很多时间。


    陪他吃完晚饭,叶婉便回家了。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叶珏一人,他看了会儿电视,发着呆,突然从通讯机里听到陈主任的声音,“叶珏,来一趟八楼,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叶珏摁下通讯键,红光闪了闪,他道:“好的。”


    这趟出去他没有再坐轮椅,轮椅只是一个辅助工具,他出院的首要前提,还是要恢复行动力。


    夜晚的疗养院很静,电梯停在一楼,正在缓慢上升。


    他摁了上楼键,“叮”的一声,门开了,惨白的光线倾泄而出,里面站着几个高大魁梧的黑衣男,气场冷肃,身板挺正,像出鞘的利刃。


    其中一个有点眼熟,今早才见过,如早上那般,男人站在电梯中央,锐利的视线再次定格在他身上。


    不过四五个人,却把电梯挤得满满当当。


    叶珏沉默两秒,冲他们摆摆手:“你们先上去吧。”


    电梯门即将关上,摁键前的一个男人迅速伸出手,摁下开门键。


    叶珏:“?”


    双方的僵持被这个动作猝然打断,那盯着他的男人收回了视线,突然开口:“老三,老五,你们往后退。”


    两个黑衣男动了动,电梯左侧被腾出一块地方。


    叶珏骑虎难下,只能走进去,顺便对另一头的男人道:“我去八楼。”


    七楼到八楼左不过几秒的时间,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电梯里很清晰,那边的男人却“嗯?”了一声,问他:“几楼?”


    “八楼!”叶珏连忙说。


    男人“哦”了声,慢吞吞的摁下摁键。


    叶珏眼睁睁看着他摁下八楼的数字键,而这时电梯已经升到了九楼,一个眨眼,数字又变成“10”。


    他满头黑线,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得罪过这几个男人。


    “抱歉,”那男人冲他低了低头,很愧疚的模样:“我手滑了。”


    叶珏无奈道:“没事,我一会儿坐下来一样的。”


    他又看了眼墙壁,想知道他们去几楼,却发现除了“八楼”刚刚被摁亮,其余摁键一片灰暗。


    叶珏:“?”


    你们玩盲盒呢?


    等等……他表情一僵,想到叶婉口中疗养院的“第十三楼”。


    深夜、黑衣男、坐过楼层的路人甲炮灰、以及神秘的名称代号……


    卧槽,这不会是“贼船”吧……不对,“贼梯”吧?


    胡思乱想间,十三楼到了。


    “叮”。


    电梯门滑开。


    下一秒,仿若瞬间进入了闹市,混乱嘈杂的人声从各个角落一股脑的涌入耳膜。


    “手术室!手术室!”


    “……已经准备好了!他……身体……指标紊乱……快点——”


    十三楼走廊上灯光大亮,走廊两边站着无数黑衣保镖,如此紧张的场景下,他们就像一尊尊冷硬的雕塑,警惕的注视着所有人。


    身边霎时刮起一阵凉风,叶珏扭头,几个黑衣男已经融入了进去,为首的男人大步拦下护士,脸色极冷的询问情况。


    “骨碌碌”——


    推车从眼前滑过,车旁围着三四个主任医生,他们严肃的面上满是冷汗。


    叶珏站在原地,从不停晃动的人影间,看见了病床上雪白柔软的羽绒被。


    以及一只露在被子外的手。


    修长、苍白,养尊处优。


    ……


    电梯门缓慢合上。


    他面色无异,抬起眼皮,隔着狭窄的缝隙,再次对上白天那个黑衣男的视线。


    男人眼里依旧含着满满的审视。


    ——他认识我。


    叶珏想。


    第87章 现实③


    *


    电梯落到七楼。


    叶珏径直回了病房,他推开门,发现陈主任带着几个小护士正在房里等着他。


    “叶珏啊,你去哪了?”陈主任道,“怎么脸色这么白?身上又难受了?”


    他边问边朝叶珏走来,皱着眉头,目光定在他脸上。


    叶珏神思不属,眼睑低垂着,遮住了眼睛,虽然无法从他的眼神里得知他此时的情绪,但陈主任已与他相处一月有余,对他也有些基本的了解。


    “你现在还在养病,最忌心情大起大落,”陈主任宽慰道:“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们帮你解决,不要藏在心里。”


    勉强的笑了笑,叶珏打起精神:“陈医生,你们怎么来了?”


    “哦,我在八楼等你拿检测单,看你半天没来,就先来查房了,顺便把单子给你。”


    各项指标显示良好的检测单映入眼帘,叶珏没什么心思仔细看,他捏着单子,沉默片刻,房间里小护士们还在检查仪器是否正常,他缓缓开了口,说:“陈医生,抱歉,我刚才坐错了楼层,不小心去了顶楼。”


    陈主任还没反应过来,顺势接道:“顶楼?十二楼都是肿瘤科的患者,你是见到什么人了?”


    “不是,”大多数疗养院的病人,在提到疗养院A区顶楼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十二楼,就连陈主任也不免俗,叶珏目光闪烁,语气却不变:“是十三楼,我也不知道电梯是怎么上去的,不过门一开,我就发现自己上错楼层了,那儿气氛还挺严肃的,我不会惹了乱子吧?”


    陈医生闻言一惊:“十三楼?你竟然能上去?”


    不等叶珏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可能是电梯出故障了……没事,这个你不用担心,十三楼的患者也是咱们疗养院接待的客户,你又没干什么,他们肯定不会找你麻烦。”


    “你放心复建,咱们疗养院一视同仁,不搞特殊化。”


    “那就好,主要是我上去的时候还看见了一个男人,”叶珏顿了顿,嘴唇微抿:“好像是要动手术。”


    陈主任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声音里有些感慨:“……已经可以动手术了?也有两年了吧。”


    ……两年?


    这个时间节点吸引了叶珏的注意,他还想问,陈主任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小叶,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早我再来看你。”


    那边两个小护士也检查完病房里的仪器,在一切正常的选项后画了个勾,紧跟着陈主任离开。


    他们脚步很快,还要去隔壁房间查房。


    叶珏突然间不知道哪来的冲动,追出去抓住陈主任的衣服,陈主任一愣,惊讶的回过头:“小叶?”


    他还从未在叶珏脸上看见过这幅神色。


    苍白、脆弱,好像有很深很深的难过。


    “陈医生……”叶珏呼吸急促,眼眶一片酸软,他深吸一口气,对上陈主任充满不解的眼神,艰涩的问:“他得的……是什么病?”


    陈主任明白过来,想了下,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两年前这位病人住进来的时候行踪很隐蔽,他的主治医生都是国手,专门为他服务,我之前也有听说过……好像是——”


    叶珏屏住了呼吸。


    陈医生:“中风。”


    叶珏:“?”


    叶珏一懵:“中、中风?”


    陈主任惋惜道:“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注重身体,很多中老年人常发的病状年轻人也能患上,多喝水、少熬夜,劳逸结合,这才是你们这群孩子该做的事。”


    叶珏还有点懵,三句话两句话被陈主任带偏了节奏,保持着一脸茫然的神色,被推进了病房。


    离开前陈主任还特别叮嘱他:“别胡思乱想了,赶快休息,小心也中风了。”


    叶珏:“……”


    叶珏麻木的坐在病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与刚刚在13楼的惊鸿一瞥不一样,他的手指纤细、玉白,骨肉匀称,指肚还泛着有气血的粉。


    可那双明显属于成熟男性的手,宽大、有力,不知为何,看到的第一眼他便联想到了裴珩。


    即便陈医生给出的答复是“中风”,叶珏心中还是觉得荒谬。


    他觉得陈医生对他隐瞒了什么,但这也正常,私立疗养院一向以保护病人隐私为主,那十三楼的患者独占一层楼,走廊还有保镖把守,说明身份地位肯定不一般,陈医生怎么可能对他说实话。


    看来有机会他还要上去一趟。


    想到这,他便想到那个一直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黑衣男。


    ……看来还得避开这个男人。


    但是如果避开了他,他还有什么办法能去十三楼。


    叶珏心事重重的在床上坐了许久,直至月满西天,天黑的彻底,他才动动冰凉的脚,下床洗漱。


    洗完澡出来,他擦着头发,目光无意间落到床头柜上。


    床头柜上的台灯散发着暖橘色光芒,光芒如缕缕细线,缠绕着墨绿色盒子,荆棘与鸟的图案在昏暗光线的映射下,越发神秘奢华。


    他走上前,打开盒子。


    盒子中央,赫然是一张黑色电梯卡。


    眼皮跳了跳,叶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立刻撂下毛巾,坐到床上仔细打量这张电梯卡。


    手有些颤抖,抚过卡面上的“通行”二字。


    他心里顿时有了一个猜测,也正是因此,心脏泛起酸软的疼。


    ——那是裴珩。


    一定是裴珩。


    原来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始至终不过几层楼。


    *


    拿到电梯卡,叶珏一刻也等不及,迅速换好衣服出门。


    电梯稳稳地停在七楼,门滑开后,他发现摁键最下方有一个刷卡处,叶珏犹豫着把电梯卡贴了上去,只听“滴”的一声,电梯仿佛有了目的地,开始匀速上升。


    很快,红色数字跳转为“13”。


    他做好了被保镖发现和质问的准备,电梯门滑开,叶珏平静的抬起头,捏着电梯卡的手很紧,指腹微微泛白。


    门后,两列守在走廊上的保镖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而他面前,站的是正是下午那几个黑衣男人。


    为首的男人低头看来,眼神冰冷无机质,隐隐闪烁着幽冷的光。


    气氛顿时变得凝固。


    寂静持续了不知多久。


    叶珏在这一片无声无息的死寂中,准备开口说话,下一刻,他眼前的男人忽然低下头,深深地道:“……叶少爷,您来了。”


    叶珏:“?”


    他迟钝的“嗯?”了声。


    黑衣男身后的同伴们反应飞快,看出他脸上的茫然,迅速上前一步,目光热切的看着他,七嘴八舌的解释:“我们就知道您迟早会发现!”


    “少爷之前和我们说过,他把唯一一张禁卡送出去了,到时候如果您来了,我们谁都不许拦!”


    “叶少爷您不要怕,我们是少爷……裴少身边的保镖,他今天下午刚做完手术,现在人还在观察室,请您跟我们来。”


    叶珏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知道现在的正事是去见裴珩。


    电梯前高大魁梧的黑衣男仍挡着路,深深地弯着腰。


    叶珏面对他时还有些心有余悸,想着今天一天从对方眼中读到过的冰冷情绪,猜测他可能对自己心怀不满,正尴尬着,男人忽然直起身,从衣服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叶珏悚然:“!”


    等等,他没看错吧?!


    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接受良好,正给他带路的男人还有心思回头拍拍黑衣男的肩膀:“队长,坚强点,我先带叶少爷去了。”


    被称为队长的黑衣男面色沉冷,一派冷肃正直的作风,声音却很沙哑,眼里光芒闪烁,对叶珏哽咽着说:“抱歉,叶少爷,我失态了。”


    “我只是太高兴了,少爷如果看到您,一定会更高兴……嘶,我真的……”


    叶珏木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原来冰冷的不是眼光,是泪光。


    是他狭隘了。


    “没事。”他只能干巴巴道。


    “队长是裴少身边的老人了,从少爷住院开始,就一天不落的执行他的命令。”耳边响起一道解释,带路的男人说道。


    “前几天少爷的情况突然恶化,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谁知今天晚上少爷的情况转危为安,医生说已经没了生命危险,只等醒来。队长情绪起伏太大,才会在您面前失态。”


    叶珏敏锐的抓到关键词,立刻问:“他生的什么病?”


    “……突发性昏厥。”男人说。


    “说来奇怪,”他苦笑一声:“虽然是突发性昏厥,但包括队长在内,我们都觉得少爷的昏厥是有意识的行为。就在少爷昏迷前一周,他还安排好他昏迷后的所有事,一直到今天,每一步都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这也是我们一直坚信少爷他会醒过来的理由。”


    “好了,叶少爷,到了。”


    走廊很长,越往前走,守在两旁的保镖越多。


    很快,叶珏在男人的带领下来到观察室。


    观察室三面环墙,另一面由透明的玻璃组成,透过洁净的玻璃,能看见里面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这也是叶珏真正意义上的与裴珩重逢。


    一别经年,再见竟是生死相隔。


    他抵在玻璃上,大脑白茫茫一片,怔怔的往里看。


    观察室内灯光明亮,倾洒在病床上的男人脸上。


    他沉睡着,侧脸轮廓偏于冷硬,线条清晰且流畅,比记忆中的少年多了几分成熟,身上也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沉稳、雍容。


    即使静静地躺着,气场依旧强大凌厉,似一头蛰伏的野兽,甚至会给人一种他并没有昏迷,只是睡了一觉的错觉。


    这张脸完全是“裴珩”和“纪翊”的结合体。


    高鼻薄唇、狭长深目,眉峰孤冷决绝,犹如刀裁,经过时光长河的洗礼,五官越发深邃俊美。


    一瞬间,空间仿佛发生了错乱,叶珏恍惚的觉得自己还在小说世界中,躺在里面的是“裴珩”或者“纪翊”。


    脑海里被他刻意压制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来,他突然想到离开书中世界前,那道轻轻徘徊在耳侧的男声。


    低而含笑,是属于成熟男人的声线,“等我。”


    ……原来他们并不是才相见。


    在很久以前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和裴珩见了无数次。


    在虚幻世界的教室里,在下着大雨的街头,在偏僻简陋的出租屋,在很多个他没有在意的角落,他永远存在于裴珩的目光中。


    他一直一直,被裴珩温和的注视着。


    那时的裴珩心里会在想什么?


    看着他对待陌生人一样的眼神、蹩脚笨拙的隐瞒,听着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说辞,裴珩会不会很疲惫?


    他想到裴珩十岁那年过生日许的愿,纪家狭窄逼仄的客厅漏着风,外面是冰天雪地,寒风簌簌。


    桌子上只有一块纸杯蛋糕,上面插着细细短短的蜡烛,蜡烛的光晕在小裴珩酷酷的眉眼上,他嘴里吃的是裴珩喂过来的糖,耳朵却在听小裴珩认真的许愿,会一辈子保护弟弟,也会一辈子和弟弟在一起。


    那块蛋糕最后进了他的肚子,他把裴珩的愿望吃了进去,就好像从此彻底占有了裴珩这个人。


    所以哪怕他掉进了一场充满恶意的陷阱,裴珩也甘之如饴的跳了下去,拉他回来。


    就像很多年前,将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那样。


    他的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遭遇,荒唐又怪诞,被窥伺、被跟踪、被恶意陷害,掉入一场盛大诡异的循环,可这些恐怖的过往,总会被一人以一己之力摧毁、镇压。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裴珩是他的保护神。


    于是二十岁那一年,他的保护神从天而落,再次拯救了他。


    叶珏闭了闭眼,喉咙干涩的吞咽着,咽下水汽:“……他昏迷前的安排是什么?”


    一旁的男人听出他气息不稳,顿了两秒,道:“少爷说,如果他还能醒过来,就把禁卡给你……如果他醒不过来,就当他从没回来过。”


    “前几天他情况不好,医生下了通知书,今天上午少爷的呼吸一度衰竭,队长所以才会铤而走险,选择出现在你面前,希望引起你的注意。”


    “你不要怪队长,”男人说:“……其实队长他就是觉得,少爷如果真的醒不过来了,最放心不下的应该就是你,如果能让他看到健健康康的你,他应该也就不会有遗憾了。”


    叶珏安静的抵着冰凉的玻璃墙壁,眼睫细密的颤抖着。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裴珩的意义,都知道他和裴珩之间命运交缠的纠葛。


    今天是四月七号,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七个多月。


    过去的三年里他没有过过生日,没有许过生日愿望,他想提前预支今年的生日愿望,希望裴珩能健健康康的回到他身边。


    等裴珩醒来,他也要让裴珩吃掉他的生日蛋糕。


    从此以后,他也将彻底属于裴珩。


    小小的裴珩和叶珏在山村相伴,长大后的裴珩和叶珏也将永不分离。


    这是愿望。


    愿望就要实现。


    *


    叶珏开始往返于七楼和十三楼的生活。


    白天他会在复建室积极复健,晚上他会在十三楼隔壁的休息室,陪护一夜。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


    就连叶父叶母也发现他的不对劲,曾经私下里试探着问过他是不是在疗养院交了朋友,还不等他回答,叶婉便推走叶父叶母,帮他回答。


    “爸妈,二哥都是成年人了,他也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们不要管啦!”


    叶母到底是母亲,心思敏感,她停下了脚步,叹息着拍拍叶婉的手掌,犹豫着问叶珏:“是不是那个……裴珩?”


    叶珏一怔,抬起头,无声的看着她。


    他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叶父似乎想抽烟,又忍住了,叶母的眼眶却红了,只是她脸上还挂着笑。


    童年的缺席使他们在面对叶珏时显得小心翼翼,就连叶珏长大后的生活,他们也不敢随意的插手干涉,而是迂回的询问。


    叶母坐到沙发上,静静地望着叶珏:“你见到他了?”


    叶珏点头:“……嗯,他生病了,我在照顾他。”


    叶母没有问他一个病人是怎么照顾另一个病人的,她只是问自己很关心的问题:“你喜欢他吗?”


    包括叶珏在内,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了呆,没想到素来作风老派的她能直接问出这话。


    门外,叶礼拎着食盒,一动不动的站着。


    叶珏并没有慌乱,他垂着眼,说:“喜欢。”


    “很喜欢。”


    叶母又笑了,她噙着眼泪,笑的却很无奈,比之三年前,那时终日忧心生活、苦于生计的叶母,现在的她好像一切都看开了,活的更加通透。


    她说:“……那就好,喜欢就好。”


    其实早在三年前,叶珏刚住院的时候,她就隐隐有所察觉。


    那时叶珏住院,公立医院里没有床位,她绝望的掉干了眼泪,第二天便听说顶楼的单人病房突然有病人出院,叶珏被免费推了进去。


    她请了很长时间的假,病危通知书拿了无数封,叶珏与其说住在病房里,不如说住在icu里,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透明的液体接连不断的流入他的身体。


    她站在玻璃窗前,哭到失声。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怎么能不心疼。


    甚至迟钝的反应过来,这些年叶珏为什么一直不亲叶家,他们错过了他人生中所有的成长节点,又怎能希望孩子毫无芥蒂、坦诚热烈的接受自己。


    三天后,她就见到了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男人穿着皱巴巴的风衣,脸色苍白,眼神很冷,进了病房便找医生沟通病情,当天下午,叶珏就被转入了更高一级的危重病房,身边时刻有医生守候,用的仪器全是从德国带回来的精尖款。


    她知道男人的名字叫裴珩,也知道他和叶珏的关系,巨大的感激充斥在心尖,她近乎诚惶诚恐的对待着裴珩,一点也不像对待小自己很多的后辈。


    叶珏痊愈的可能遥遥无期,无数次就连她都绝望的想过放弃。


    叶珏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躺在病床上,医生无法确定他的意识是否存在,无法确定他痛不痛、怕不怕。


    那阵子,就连做梦,她的梦里都是叶珏哭着对她说,“妈,我想死”。


    醒来后,她精神濒临崩溃,虚弱的抱着叶礼,哭的泣不成声:“我们不治了……叶子跟我说他疼……他说他不想治了……叶子他说了,我不能不管他,我是他妈,我要救他……”


    巨大的精神压力压垮了她,她的精神出了些问题,所以在那天傍晚,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她哭着抓住医生的袖子,疯狂的说:


    “……我们不治了,叶子说他不治了,医生,你们放过他吧,放过他吧,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你们放过我的孩子……”


    病房大乱,没人制得住她。


    几个小护士慌得大喊,声音才喊出来,病房门就被一脚踹开,在隔壁休息间小憩的男人走了进来,气场冷峻沉稳,眉眼间还有尚未退散的疲惫。


    医生像看见了主心骨,连连向他解释。


    她双目无神的跪坐在地,不停的喃喃:“不治了……我们不治了……”


    耳边是皮鞋踩过地面的踢踏声。


    她看见了男人那身穿了快一个星期的衣服,从绝望中稍稍回过神,满含希冀的说:“裴先生,你也同意我说的话,对吧……叶子跟我说他疼,他说他疼……”


    她翻来覆去的念着这几句话,痛苦的揪着头发。


    眼前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的男人却对她摇了摇头,语气温和,眼里却是一片幽沉的、冰冷的暗潮:“不行。”


    他在她面前弯下腰,轻轻扶起她,拍掉她胳膊上的灰尘,声音却是沉稳有力的,在她身前一字一句的说:“他的命是我的,他不会死。”


    “他想活着。”


    后来,叶珏情况转好,被转入了这家私立疗养院。


    所有亲戚朋友都在对他们说,叶珏这孩子一定有大造化,赶上了国家立法,早晚能醒过来。


    她也在网上搜了搜这些新闻,所有新闻除了“叶珏”的名字,再无其它暴露他个人信息的文字,那时起她就知道,这不是叶珏的大造化,是有人,一直在背后抹平了这些麻烦。


    ——她的孩子快不属于她了。


    也就在那时,她清楚地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却又无力抵抗。


    她缺席了叶珏前半生的人生,又怎会在他能拥有这世上最爱他的人的时候,予以阻拦。


    她只希望她受尽磨难的二儿子往后余生顺遂平安,喜欢女人也好,喜欢男人也罢,能幸福就好。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爱叶珏。


    母亲的爱,总是有舍有得。


    舍去了她的坚持,换得叶珏的幸福,很值。


    病房里静的出奇。


    叶婉讷讷叫了声:“妈,你和爸怎么……”


    寂静被打破,叶母从回忆中回过神,嗔她一眼,“我和你爸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感情这点事,我们当然能看出来。”


    叶婉头都大了,不再关注她们,转而去看叶珏,有些心虚的问:“二哥,你什么时候见到裴大哥的?”


    不等叶珏回答,她就连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裴大哥跟我说你醒以后需要静养,不让我把他的存在说出来惹你平白担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哥,你别生我的气。”


    想到她之前给自己地暗示,叶珏无奈的摇摇头:“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叶婉顿时拍拍胸口:“我还在想该什么时候跟你说裴大哥在这的事呢,既然你们已经见面了,那就是缘分啊,要我说——”


    听她越说越不着调,叶母咳嗽一声,“婉婉!”


    叶婉识趣的熄了声,对叶珏眨眨眼,做了个口型:“恭喜。”


    叶父无意间看见这一幕,没好气的干咳一声,警告似得瞥着她。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叶礼仿若无觉的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笑呵呵道:“都在说什么呢,芝兰做了几碗冰粉,加了水果丁,夏天快来了,热得很,吃点解解热气。”


    “叶子,”他打开盖子,找出一碗加了芒果丁的:“芒果味的。”


    叶珏接过来,尝了一口:“好吃。”


    叶婉手捧草莓味的,对叶珏说:“哥,你要不要吃块草莓?”


    叶珏摇头,“你吃吧。”


    “那我能吃你一块芒果吗?”


    叶珏失笑:“当然可以。”


    叶婉高兴地凑过来,挑了块芒果丁放入口中,嚼了两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病房门忽然又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男人眼眶微红,钢铁般的手臂竟然在颤抖。


    不等叶家人出声询问,叶珏已经猛地站起身,随手把冰粉撂到桌上。


    门外,男人深吸一口气,“叶少爷——”


    “……少爷醒了!”


    身边迅速刮过一道凉风。


    刚刚还在屋子里站着的叶珏已经跑了出去。


    叶礼盖上食盒盖子,转身,发现整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还有些担忧。


    他顿了顿,面上想保持冷静,实际上还是叹了口气,手撑着桌子,沉声说:“我又不会反对,别这么看我。”


    叶婉知道他钢铁直男的属性,也曾见过他对裴珩横眉冷对的模样,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哥,你怎么突然开窍了,你……”


    怎么突然开窍了?


    叶礼一笑,掩下眼里几分无奈。


    他的弟弟情况好不容易有些好转,嘴里念着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那个男人“哥”,在昏迷中流着眼泪,像一只找不到巢穴的小兽,脆弱又依赖。


    他怎么能不开窍。


    有一个人在他缺席的岁月里,给予了叶珏无尽的疼爱,是哥哥、是伴侣、是所有身份的集合体。


    叶家人迟到了,就是迟到了。


    但往后余生,他们总能成为叶珏可以毫无保留信赖的、依恋的家人。


    时间会证明这一点。


    他相信。


    ……


    走廊上脚步声凌乱。


    叶珏逆着光,冲进了十三楼。


    他剧烈的喘着气,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观察病房里,一道人影静静地坐立,身形高大,肩背宽阔,似乎有所察觉,他偏过头,幽黑深邃的目光穿过玻璃墙壁,直直对上叶珏的眼睛。


    接着,他轻轻笑了下,苍白的嘴唇弯起,无声叫着他。


    “叶子。”


    *


    五月阳光正好。


    这是一个属于他和裴珩的夏天。


    从此以后,时光流转,四季轮回,他们将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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