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萦鱼平日里表现得正经严肃,年纪轻轻就有了老干部的气势。


    她闲聊一样的询问,落在旁人眼里甚至有几分审问的架势。


    黎微急忙正色认真回答道:“感情不过是每个人独立的想法,不管怎样都算不上无情无义。”


    她说:“无情无义这个词本就与人这种感性动物沾不上边。”


    “感性?”水萦鱼重复这个词,“怎样确定人是感性动物?”


    黎微认真道:“人本来就是感性动物。”


    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人本来就是感性动物,这是自古以来毋庸置疑的事实。


    水萦鱼点点头姑且认同这个观点,“照你的说法,这不算无情无义。”


    肯定的陈述语气,黎微却从中听出了隐藏的不确定。


    “不算。”她为对方补上肯定的语气,“怎么也算不上无情无义。”


    她以为水萦鱼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不管是了结心结后舒心畅快地大谈一通,还是略带娇羞的轻声感谢,按照正常走向,应该发生点与众不同的事情。


    然而水萦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


    仿佛她刚才说的只是“楼下面馆新出的口味还有点好吃”这一类无所谓的话。


    很有些反常的感觉。


    “累了?”黎微关心道,“卧室的床已经收拾出来了,先去睡一觉?晚上集合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行。”


    今天的活动对于水萦鱼来说是挺累的,不过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去未免太有些无情无义。


    “不用。”她强撑着站起来,手脚依旧残留无法忽视的无力感。


    “一起去。”


    她用的是不容拒绝的语调,黎微没敢再次出言阻止。


    -


    两人出发前往集合地点时,室外的空气闷热得不像话,走在路上就好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中,腾腾的热气烤得人愈发难受。


    路两边及腰的杂草胡乱生长,风一吹胡乱发出沙沙的声响,竟另有一种别致的葳蕤萧索。


    “夏天夜里这样的天气恐怕不是常态。”黎微说。


    水萦鱼接她的话,淡淡道:“这是暴雨前的景象。”


    “水小姐对天气预兆这类知识也有过了解?”


    “并没有。”水萦鱼回答,“只是有类似经历而已。”


    而且那些经历并不美好,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暴雨前兆。”黎微无所谓道,“无论是暴雨还是晴朗夜晚,这些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并不重要。”


    她邀功一般说:“出门前我带了雨伞,没问题的。”


    “嗯。”水萦鱼心不在焉地回答,“现如今怎么也不会再有问题了。”


    这话像是她说给自己听,接下来没有多余的解释,似乎根本不在意黎微能不能听明白。


    集合之后大家互相见了面,由主持人领导着坐在亮堂堂的灯光下聊了会儿天,结束时已经十点多了。


    水萦鱼累得整个人恹恹的,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


    此时闷热的空气中已经混入了微凉的雨点,撞到人身上立马消失不见。


    她没撑伞,忽视微微的小雨只顾着往前走。


    黎微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摸出一把雨伞。


    她只带了一把雨伞,虽然节目组准备了两把,但她故意只带一把。


    她撑开伞,小跑着追上去将水萦鱼护在伞下。


    水萦鱼扭头看她一眼。


    “不撑伞淋着雨是会感冒的。”她说,“我替水小姐撑伞。”


    “行吗?”


    如果没有最后那两个询问的“行吗”,水萦鱼可能会拒绝。


    以前下雨她也从来不撑伞,她从没有过撑伞的习惯。


    “嗯。”她轻声应下。


    一把不大不小的纯白色雨伞立在两人头顶,她们行走在烟雨蒙蒙的夜晚,暴雨的趋势愈发明显,她们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即将回到那间温馨的小屋。


    “水小姐喜欢下雨天吗?”


    “不喜欢。”


    “喜欢阳光、干燥、还有温暖?”


    “也不喜欢。”


    黎微说:“可是人总是要喜欢点什么的。”


    水萦鱼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


    “既然人总该喜欢点什么。”她问道,“你有喜欢的吗?”


    黎微轻快笑道:“当然有。”


    她们在四目相对的沉默中试探对方的心思。


    “如果非要说。”水萦鱼妥协似的说道,“我更偏向于潮湿但没有积水的小雨初霁。”


    年幼的她喜欢雨后黎明的到来,母亲拉开紧闭的家门终于允许她回去。


    她能在很大很豪华的家里躲避雨后轻薄的寒冷,也因此对雨后潮湿的天地有了奇异的好感。


    “水小姐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黎微说。


    水萦鱼回头疑惑地看她一眼。


    “我喜欢的正好与水小姐相似。”她解释道,“潮湿的雨后初霁。”


    “每一口呼吸都能捕捉到撒满天地的生机。”


    她偏着脑袋在伞下与水萦鱼对视。


    “怎么?”


    水萦鱼先没忍住出声询问。


    “水小姐真漂亮。”


    这话在她们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说过了。


    “恭维的话说一次就够了。”


    她忽然轻轻笑起来,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知道吗,从我有记忆开始,在还是小孩的时候,每次与人见面,大家都只会夸,这小孩真漂亮。”


    “好像世界上所有夸奖的话都被禁用了一样,所有人都只会说,这小姑娘真好看,长大以后就是,这女孩真漂亮,这演员真漂亮。”


    “后来我拿到了奖,成了众人所说的影后,影后算什么,再到见面时说的还不是,不愧是影后,长得可真漂亮,多漂亮的omega啊,难怪能成为影后。”


    她像是魔怔了似的,脸上笑容逐渐讽刺,但依旧很好看,就像她说的那样,笑得很漂亮。


    “他们总是这么夸奖我的外貌,然后顺理成章地忽视别的东西,我本该是个演员,作为影后最引人注意的本该是演技、实力。”


    “可是所有人都只在意那么一点样貌上的长处,我站在他们跟前,听到他们对我的夸奖,说什么什么真漂亮,总感觉自己只是个没什么用处的漂亮花瓶,好像以前的努力都是假的,我还是以前那个总是被夸奖好看的小孩,一点改变也没有。”


    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和你说起了这些。”


    黎微贴心地左右张望,“没关系,摄影师下班了,没有被录下来。”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水萦鱼听了只是笑。


    “我说的不是有没有被录下来的问题。”她说,“我以前从没和别人抱怨过这种事情。”


    “你知道的,这样的抱怨在普通人眼里其实并不切实际,他们又会认为这是虚伪的——嗯,该用什么来形容——无病呻吟?”


    “就算做无病呻吟吧。”她无所谓道,“天赐的美貌被说为累赘,你也觉得这是无病呻吟吗?”


    被她主动问到,黎微受宠若惊地正色认真道:“当然不是。”


    “每个人都有资格追求不同,我们都只是习惯了样貌上的优秀,不满其他长处被遮挡。”


    她用了“我们”这个词。


    水萦鱼望着她,她淡淡一笑,带了点安抚的性质。


    “我也总是遇见这样的夸奖,长得多漂亮的一个小孩。”


    他们还会说,真可惜是个没爹妈的,白浪费这么好的皮囊,将来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她没将后半句描述出来,只轻描淡写地说:“但大家这么夸我是因为他们只能看到这一点值得夸赞的地方。”


    “这么一想感觉自己活得还挺失败的。”


    她眼里似乎有一些失落,是那种从小积累到现在,从没有被安慰过的失落。


    水萦鱼感觉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


    “人并不靠他人赞扬过活。”


    “他们的看法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是,是一种......”她斟酌着字句。


    “无伤大雅的否认?”黎微接道。


    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水小姐还是很漂亮。”黎微说,“不管旁人怎么看,水小姐很漂亮,不仅仅在于外表。”


    水萦鱼并没有因为她这样一句明知道不合适的话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重复道:“不仅仅在于外表?”


    “漂亮不就只是个形容外表的词语吗?”


    “当然不是。”黎微说,“只要我们想,那就不只是这样的。”


    只要我们想。


    “该怎么想?”


    “就——”黎微想了想,轻松绽放出一个愉悦的笑,“开心一点,水小姐,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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