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最后一天,水萦鱼特意起个大清早赶回家。


    与两个母亲共有的家,加起来其实根本没来过几次。


    看样子两个母亲也是如此,崭新的器具昭示着冷清与萧索。


    陌生的管家垂着脑袋迎上来,唯唯诺诺地询问她接下来的计划。


    “中午单人餐,晚上两人餐,中式,最好精致一些。”


    “再装饰一下客厅,主题是新年,我的房间不用。”


    她的房间在主卧旁边,原本正常的房屋设计主卧都是要单独占一楼层的,她的其他住所也是这样,不管怎样,主卧总要单独占一楼层,不管是一楼二楼还是三楼。


    只有这里,这栋请来国外著名设计师亲自操刀设计出来的大师之作。


    大师给它取名叫做“温馨”,说客卧挨在主卧边上,家庭成员紧紧挨在一起,很大地缩小了距离。


    外语词汇中必定也有心间隔阂这类词语,但他在设计这房子时似乎并没有想到。


    水萦鱼很少回家,水浅和慕念也很少回家,许久不会有一次见面的人,怎么谈得上这样的距离。


    因此大师的设计在她们眼里都有点滑稽的感觉了,房子里常年走动的是一些白天来晚上走的家政阿姨。


    现在叫家政阿姨,在以前其实就是佣人,佣人甚至比主人还要了解她们的家多一点,这也是滑稽可笑的。


    水萦鱼一边打量四周陌生的装潢,一边顺着扶梯往上走到房间门口。


    回到客卧之前先经过了主卧,主卧门口挂着把小花,新鲜的小花,鲜艳的五颜六色悬在淡灰色的木制门板上,显出几分突兀的生机。


    “这谁挂的?”水萦鱼问旁边挂红灯笼的阿姨。


    “是水先生吩咐的。”


    相比于“小姐”“夫人”“女士”之类的称呼,大多数人更喜欢称呼水浅为先生,意图在每一个方面每一个细节,尽最大可能表现自己的景仰。


    “什么时候。”


    “十多年前了。”


    “那时候水小姐还是个小姑娘。”


    十多年的房子没住过人,只有请来的佣人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水萦鱼小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小孩,很乖很乖,总是在笑,见过的人都说她的笑很甜很可爱,两个母亲一定很爱她,这是被爱呵护着长大的小孩才会有的笑容。


    可惜当时两个母亲,一个冷漠,一个偏执。


    对于慕念来说,旁人每一个对水萦鱼的夸奖都是对她变本加厉严苛的激励。


    她逼着水萦鱼学了很多东西,芭蕾钢琴小提琴,再年幼一点还学过书法,请的都是大师。


    大师们认真地教,水萦鱼加倍努力地学,飞快的进步速度让众人惊喜过了头。


    慕念只把她当作维系可怜婚姻的工具,每次与水浅见面,她尴尬地维持着脸上讨好的笑,慕念温声在旁边说——


    “小鱼今天又新学了个什么什么技巧,什么什么大师说厉害得不得了,小鱼,来,给母亲表演一个。”


    那时候的水萦鱼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觉得慕念笑得好温柔,傻傻地以为全按着对方的吩咐做就能让这笑一直保持下去。


    她加倍刻苦,加倍努力,一度成为各领域惊才绝艳的小天才,据说是艺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天才的天赋由兴趣支持,她的天赋却全是靠着慕念的期待坚持下来的。


    这样不算天赋,她只是慕念借用期待操纵的提线木偶。


    逐渐有一些老师发现了不对劲,说这小姑娘创造出来的各种东西,音符啊舞姿啊什么的,美则美矣,全然没有灵气,一丝灵性也无。


    慕念不懂,但知道这是对自家小孩的否定。


    水萦鱼站在自己母亲身边仰着脑袋,老师依旧用失望语调说一些断定她未来不会再有大作为的话。


    慕念挤出一个很假的微笑,在水萦鱼期待的注视下站到老师身边,与对方一起数落起自家不争气的小孩。


    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即使到现在水萦鱼依旧记得,那天她牵着母亲的手站在露天的练舞场上,春日慵懒的阳光落在身上,春风轻轻地吹过,从发丝到发梢卷起肆意的飘摇。


    母亲用厌恶的眼神说她那些子虚乌有的坏习惯,那些寻常小孩都有的坏习惯,其实她是没有的,因为慕念不喜欢,所以她很努力地克服犯错误的顽皮。


    尖刺一般的话像风一样轻轻落在耳边,招惹起心里一阵叫人忍不住眼眶泛酸的疼。


    很疼很疼,一种说不出来的,像是失去了所有所有努力博来的希望,心口漏风一样又冷又疼。


    春风依旧不识时务地吹着,吹得她软软的头发在风里胡乱地晃荡,吹得她满眼的泪,似乎也在风里听到风对她的嘲弄。


    母亲后来发现站在身边哭得很安静的她,教舞蹈的老师已经走了,慕念便心安理得地卸下温柔的伪装,嗔怪地责备道:“哭什么哭,被老师嫌弃了还好意思哭。”


    只因为这一句话,水萦鱼嚎啕大哭起来,刚练舞摔倒的手掌笨拙地抬起来擦拭顺着眼眶流下来的眼泪,咸咸的伤口泛起疼来,很疼很疼,她悲恸至极地咬住嘴唇呜咽着哭。


    慕念以为这是小孩子的任性,随意地拉起她的手,那只被眼泪染上疼痛的手,更多的疼痛传来,她拉着她往前走,一边抱怨着说小鱼今天很不乖喔,一边又用温柔的语调絮絮叨叨说一些安慰的话。


    到后来走到家里,正是这栋名为“温馨”的别墅,因为慕念逗小宠物一样的随意安慰,水萦鱼已经忘了手掌的疼,又开始努力讨好起来。


    慕念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以为这只是小孩寻常的哭泣,是小孩时不时就要无理取闹来一场的顽皮。


    水萦鱼从来都不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她的身上几乎看不到小孩该有的顽皮活泼。


    她像一块死气沉沉的木头,随着慕念的心思沉沉浮浮,到最后也没谋得任何结果。


    日子磋磨到了现在,再回忆起来又觉得好笑,当初的小孩努力这么多年,最后依旧没有任何能够算作美满的结果。


    “以后不用再挂了。”水萦鱼伸手把门上的小花摘下来,“没有必要。”


    既然常年无人欣赏,倒不如彻底放弃这类卑微的讨好。


    那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阿姨似乎有点不太适应她此时冷冰冰的模样,傻愣着点点头,直到水萦鱼已经把花递过来了才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接。


    “水小姐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她说。


    水萦鱼闻言笑起来,“哪里不一样?”


    与小时候的乖巧可人比起来,现在的她就是一块冰人的大石头,又冷又硬,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水小姐长大了。”阿姨用一些经过了委婉修饰的词语形容。


    “嗯。”水萦鱼很喜欢她的这个说法,“我长大了。”


    “辛苦阿姨整理装饰,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不辛苦不辛苦。”阿姨笑着把她送到房间门口,“水小姐长大啦,有大人才有的气质啦。”


    大人才有的气质,拗口的一个词,说是成熟不完全准确,似乎每一个字都起着它独特的作用。


    水萦鱼笑着谢过她的话,在她转身离开走下楼梯时关上门。


    早上提前两小时起来参加了个官方访谈的录制,现在正是下午一两点午睡的时候,困意袭来,她倒进新换的床铺里,裹着洗衣液淡淡的清香沉沉睡去。


    疲惫的睡眠少有睡梦,她一觉睡到傍晚六七点的样子,天完全黑了下来,旧年最后一个夜晚缓缓拉开帷幕。


    她起来洗了个澡,换上特意准备的新衣,据说是慕念去意大利玩,参加时装展时请有名的设计师制作的。


    一式三套的玫红色套装,融合了中国元素,也有与家庭团圆辞旧迎新相关的含义。


    推门走出去,最后离场的管家特意留着灯,金红色的新年彩灯华丽绚烂,像天空一瞬绽放的烟火,却又时时保持着最完美的样貌,似是梦想中的永恒。


    空无一人的空旷大别墅。


    这就是她记忆里的家。


    小时候的她上完课推门走出房间,疲惫的视线里充斥着空荡荡的寂寥。


    用寂寥这个词形容自己家似乎不太合适。


    曾经她搜肠刮肚地为家庭温馨的缺席想了个理由,叫做工作繁忙。


    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理由。


    可是现在,慕念完全闲了下来,却依旧没看到她的身影。


    水萦鱼坐到冰冷的皮质沙发上,翻出手机,没有重要的信息,也没有她想看到的未接电话。


    没有慕念,也没有黎微。


    她拨打慕念的电话,拨号声持续许久。


    “喂?小鱼?”


    慕念又在某个喧闹的环境,四周都是人,全都是人的欢呼大笑。


    “在哪儿?”水萦鱼清清冷冷问道。


    “啊?”


    “你现在在哪儿。”水萦鱼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哦哦,我啊,我在酒吧呢。”


    慕念满不在意地问道:“怎么了?”


    “今晚除夕。”水萦鱼冷静地说,脸上没有别的情绪起伏。


    “是啊,除夕,酒吧出新活动,a多得挤不下,一个个长得也好。”慕念听起来有些醉了。


    “今晚除夕,明天就是新年了。”水萦鱼说,试图让对方自己想起来。


    可惜慕念依旧没能想起来,毫无所谓地接道:“是啊,除夕,新年,又是新一年,孤孤单单,依旧是一个人。”


    她醉醺醺地抱怨起来,说的多是一些不得志的牢骚。


    “什么时候能回来?”水萦鱼失去了继续暗示的耐心,开门见山问出问题。


    “回来?”慕念说话的声音因为醉酒变得含糊不清,“为什么要回来,水浅也不在,谁想回来啊。”


    她嘀嘀咕咕地说:“谁想养小孩,谁想被困在矮房子里一辈子出不去。”


    “我不回来。”她借着酒劲任性道,“今年也不回来。”


    她从来不会考虑身边水萦鱼的感受。


    “不回来。”水萦鱼沉静地重复道,听不出来询问的意思。


    反而更像冷漠的陈述,确认自己听到的与对方所说的是否一致。


    “你也不回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指甲,被修剪得光整圆润的淡粉色指甲。


    “反正之前那么多年也都过来了,我们三个散在不同的地方过年,不也自由自在这么多年。”慕念继续任性道。


    “自由自在?”水萦鱼这次语调终于带上了疑问,甚至还有几分藏在质疑之下的气愤。


    感觉到自由自在的永远只有她的两个母亲。


    “不是吗?”慕念理所当然道,“没有家庭束缚,我们都感觉到自由自在,不是吗?”


    “是。”水萦鱼沉吟片刻,轻哼道,“是,我们自由自在,都过得很高兴。”


    她仰头望着头顶金红色的灯笼。


    “最后快乐一个晚上,小鱼,好吗,让妈妈最后快乐一个晚上。”慕念在喧闹的酒吧里哄小孩一样哄道。


    “嗯。”水萦鱼无所谓地应下,“最后一个晚上。”


    只剩下最后一个晚上,翻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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