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焰也觉得自己暂时死不了。


    约莫是这几日喝的汤药里多有凝神安眠的药物,他总是犯困,随时随地都眼皮沉重,头脑昏沉,迷迷糊糊听到两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争吵。


    一个说,“他必定是爷流落在外的儿子。”


    另一个特别坚定的否定,“这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先前说话那个分明只觉得自己对。


    理直气壮,口若悬河,“若非他是爷的儿子,咱们揽月城的小少爷,这些年你见爷对谁这么上心过?不仅关心他吃、关心他穿、就连给他治伤的汤药都得自己亲手熬好!还得在旁边放凉了才端过去,从不假手余人?!”


    他们爷什么时候这般细心过?


    那位可是城主在因除妖时受伤颇重,报到他跟前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轻描淡写一句“我也不是医师,找我有什么”的冷淡性子。


    搞得满城主府的人差点以为他们兄弟不合!


    生怕他们兄弟阋墙,血脉相残。


    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在揽月城混日子的!


    结果人家倒也不是对城主有什么意见,那是当真对城主受伤这种“小事”不在乎不关心……毕竟他连自己吃穿用度都不关心。


    身边童子给什么穿什么,端什么便吃什么。


    犹记得他刚回城主府那两年,城主刚继任不久,周遭群狼环伺,整日里忙于收拢人心、无暇管他,底下伺候的人见他口不能言、也不爱往接他回来的城主身边凑。


    平日除了抱着那乌木琵琶发呆,竟什么也不看不问、不管不顾。


    心中起了歹意,也不知克扣了他多少份例。


    若非后来被城主无意间撞破,特意大张旗鼓的将那些下人打一顿扔出去,还专程将他两派过来盯着,他们爷的苦日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中间有片刻沉默,对方似乎默认了他说的。


    但看了徐清焰眼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继续十分笃定的否定,“这绝不可能!”


    前面那个费尽口舌,讲道理摆事实。


    见人居然不信,立马就怒了,挥舞着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可能?!”大有你不说个理由出来咱们就再打一架定输赢的架势!


    便听后者脆生生的开口,“他生得太丑了。”


    瞬间便打消了前面那个的满腔怒气。


    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徐清焰看了片刻,竟被这轻飘飘一句给劝服了,极老成的皱眉叹气,“你说的也对。”


    “以咱们爷那般姿容,若他真是小少爷,那他娘必定生得奇丑无比……可若是生得奇丑无比,以咱们爷的眼光也不能看得上呀。”


    “是吧。”


    “在理在理。”


    两人意见统一,手挽着手到旁边玩儿去了。


    徐清焰:……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爹呢?


    他再睡不着,坐起来掀开窗户看了眼外面。


    雪未停,轻飘飘的向后飞去。


    寒风呼啸着倒刮进来,吹乱了他额前黑发。


    从旁边伸过只骨节分明、恍若玉色天成的手,将他推开的车窗轻轻合拢,遮在银灰色窄袖中的手腕线条堪称完美,漂亮至极。


    徐清焰回过头,略微笑了下,“观棋。”


    “嗯。”对方原本正端坐在他对面,手中拿了本书在看,见他醒了,便伸手将温在旁边的药碗端过来,语气平常,“喝药。”


    徐清焰接了药碗,“好。”


    正待喝时,突然想起圆圆、滚滚的争执,“就连他治伤喝的汤药,都是爷亲手熬好、从不假手于人”,下意识看了眼李观棋的手。


    仍旧是玉白无暇,未见丝毫伤痕。


    ——这是自然。


    以李观棋如今的修为,浑身筋骨百炼,尤以弹奏琵琶的双手最重要,怕是费了不少力气淬炼,看着虽是玉雕似的漂亮至极,其中蕴含的力量却是不可小觑。


    便是炼丹用的神火,想要在留下痕迹都极难。


    削个水果、煎个药都能弄得满手是伤,偏偏不肯多说的,非得等不小心时露出来引人心疼,那毕竟是凡俗话本惯用的桥段,在他们仙门却是不实用的。


    想到这个,徐清焰仍不住略笑了下。


    那边李观棋执书在手,尚未翻动。


    见他手里端着药碗不喝,只顾直愣愣的盯着自己手瞧,略愣了下,搁下刚翻了小半的书往里间走去,回来时手中拿了个油纸包好的小包。


    从里头取出颗糖渍梅子,塞到徐清焰手中。


    徐清焰满头雾水,“嗯?”


    见他还不肯乖乖喝药,李观棋略皱了极好看的眉,从那油纸小包里再取出颗梅子来,与刚刚那颗放到一起,“只许吃两颗,你那伤药我特意调整过,并不是很苦。”


    说完见他还不动,佯作生气,“快喝药才有蜜饯吃。”


    徐清焰:……好家伙,这是真把他当小孩子哄了!


    作为个七百余岁,只能被称之为“返老还童”的他赶紧端着药碗,“咕咚、咕咚”两口将碗里的汤药喝了干净。


    至于被塞到手里的蜜饯。


    他将两颗一起仍进了嘴里,“啧,真甜。”


    喝完汤药,徐坦小跑着过来将空药碗收走。


    沉寂多年的鬼修不知为何突然冒出来,并不止是在琼州作乱,百花门附属城池所受袭击最多,但因有李观棋不计辛劳,连天的奔波。


    损失竟是几个同时受鬼修攻击仙门中最小的。


    仙盟稳定多年,底蕴深厚。


    虽被鬼修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也便反应过来,他们此行目的,便是春山门所在的鹤林——春山门邀他们前去,共商对敌之事。


    李观棋接了帖子,未多犹豫便决定带他前往。


    随行还要徐清焰刚醒时见到的那对特会逗乐双胞胎,名字分别叫圆圆、滚滚,以及被他跟道袍留在客栈里的徐坦。


    小胖墩胆大心细,性格机灵,相当随遇而安。


    刚上车时还有些无所适从,很快便掌握到跟圆圆滚滚相处诀窍,少说话多做事,勤快的不得了,收了空碗便去整理两小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地面。


    果然引得圆圆滚滚满意点头,“不错不错。”


    “丑是丑了点,但好歹能干活。”


    “调/教调/教倒也能用。”


    “正是如此。”


    徐清焰听得好笑,含着梅子蜜饯含糊不清的问李观棋,“咱们走到哪了?”


    李观棋已然重新坐下,闻言抬头看他,“烦了?”见徐清焰点头,便从被袖内乾坤的宽袖中掏出本朴实无华、封面泛黄的书递给他,“翻来解解乏。”


    徐清焰眨眨眼,生怕递过来的是本三字经。


    他是受伤,不是失忆!


    真的不用将他当小孩子哄呀!


    等接过来,见表皮虽也写着三个字,却不是三字经,而是……群芳谱,娟秀字迹中透着些许扑面而来、甚至不愿意掩饰的抗争和锋利。


    徐清焰略楞,“这莫非是……”


    李观棋已翻开手中在看,听到他问,轻垂着鸦羽似的眉睫低声跟他解释,“是百花门祖师手写的群芳谱,她原本打算谱写出份用作淬炼神魂的功法,可惜碍于天资见识有限,最终成品评级不过玄级下。”


    仙盟惯以天地玄黄四等划分功法灵器灵植。


    其中每等又细分为上、中、下三等,如今百花门所修“群芳谱”乃玄级下,且还是因为神魂淬炼之法稀少的缘故,勉强入的玄等。


    若真论功法威力,实则跟最低的黄级没差。


    徐清焰并不觉得李观棋会给他本玄级功法。


    ——好歹他也曾在忘情宗待过数百年,见过摸过的功法不知凡几,即便是极为难寻的神魂淬炼也见过不少,且等级都远高于玄级下。


    就听李观棋接着说道,“我闲来无事的,按照她的思路将群芳谱补全了。”


    徐清焰微惊,赶紧低头翻开手中书页。


    见里头除了表皮那个娟秀字体,果然还有另一个人的字迹。


    铁画银钩、筋骨分明。


    他匆匆翻了两页,见功法中原本有许多浅尝辄止、甚至云里雾里让人不明所以的地方,都被更深层、更清晰明了的刻画了出来。


    天然去雕饰,浑然天成。


    与原本的功法一个天,一个地,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他接着翻了两页,越细看越是心惊。


    这本被李观棋补全后“群芳谱”,不仅比原本云泥之别,便是比他曾在忘情宗读过的地级功法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甚至隐隐有种猜测……这本新的“群芳谱”,可能会是仙盟第一、也是唯一能用来淬炼、修复神魂的天级功法!


    若消息传出去,必定会在仙盟引起轩然大波。


    哪怕是渡劫,甚至大乘期的老怪们都会对它眼红无比,甚至打得头破血流!这么重要的东西,李观棋就一句“我闲来无事,将原本的功法补全了”。


    然后就那么轻飘飘的递给他,“你若是乏了,就翻来解解乏。”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么!


    大抵是他的震惊太过溢于言表,李观棋从翻开的书页里抬起头,美得惊人的眼睛安静看着他,“你神魂有损,这功法最合适你修炼。”


    说完略停了停,侧头看了眼车窗外面鹅毛似的落雪,“我已经遣人赶回揽月城取合适做你花魂的灵植,算算时间,今明两日也应当该到了,你先将这功法背熟。”


    “待灵植送到后,我替你护法熔炼花魂。”


    徐清焰已经彻底被惊呆了。


    他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他原以为李观棋在杨府认出他后,赠他衣衫,替他治伤,护他平安,对他已经是极好了,未曾想到李观棋会出手将他身上的鬼王印转接至自己身上。


    更未曾想到……在他迷迷糊糊,头脑昏沉,得过且过的时候,李观棋早已经在暗中替他筹谋未来。


    徐清焰有些喉咙发紧,“李观棋……”


    对方便再看了他眼,伸手敲了敲他手中的书页,“看书。”清凌凌的声音中混了些不自觉的哄人意味。


    “今日要将功法全部背下来,能做得到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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