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没有躯体束缚, 只剩一缕神识,雒洵活动的范围反而无限延展。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秘境内阵法的精妙。


    他随性乱逛, 发现这座幻境简直森罗万象, 日月星辰、山川河海, 乃至天下生灵,皆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


    由此可见, 洞府的主人曾经拥有多么庞大的魂力, 方上能容纳星移斗转,下可明察秋毫之末。


    雒洵惊叹着, 沿途浏览天宫风物,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座冰雕雪砌般的宫殿前。他本能地往那里飘去, 刚好听到有人正在殿前争执。


    “玄元上仙, 它虽是草木,于小仙而言却意义非常。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您总要给在下一个理由!”


    是属于青年时霜铭上仙的声音,与他印象里凌霜铭总是从容清冷的语调不同, 急切、激烈,还隐隐带了怨怼。


    玄元负手立在霜铭上仙面前, 看起来颇为不满:“霜铭莫要忘了,你现在是神, 妄生执念便会成为妖。陛下命本尊教导你,可我几时教过你贪恋外物,乃至忤逆陛下旨意,私自返回仙界?”


    “如果我不做这个神仙呢?”一直低垂眼帘的年轻上仙倏地抬眸, 那对冰晶般晶莹透亮的眸子里仿佛燃着一簇烈焰, “霜铭执迷外物, 改不了,也不想改。自请脱去仙籍,重入轮回。”


    玄元微微瞪大了双眼:“你……!”


    面对玄元惊诧至极如看异端的神情,霜铭上仙轻轻笑了起来:“稍后我自会前往忘川,烦请你向天帝禀报。”


    三界众生一旦过了忘川河,便意味着舍弃了今世的一切,成为崭新的生灵,哪怕是天界上仙也不例外。


    雒洵一时五味杂陈,怔怔地跟着霜铭上仙飘荡了许久,然后被淙淙水流惊醒。


    无名的褐色花海倒映在河面,使清澈的川流也被血色浸染。


    身披玉雪的上仙在河畔寻觅许久,终是遗憾地笑了笑,缓步踏入湍急血河。


    雒洵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他知道霜铭上仙在找什么,但……


    “师尊!”情急之下,雒洵也跟着扑进河中,伸手去探他漂浮的衣袂,“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幻境无法更改,闯入的外来者永远只是看客,雒洵的呼唤很快被风声淹没。


    河面上的雪色衣摆如同幽昙悄然绽放,又很快沉入滚滚波涛。


    属于霜铭上仙的气息彻底消失的刹那,幻境开始扭曲,眼前景物走马灯般飞快闪过。


    雒洵没什么心情去研究周遭变化,他在认真思索——原先想将玄元挫骨扬灰,再魂飞魄散,是否太便宜这老贼了。


    把魔族上万条酷刑挨个体验一遍,玄元他值得。


    熟悉的清泠声响起,打断了雒洵纷飞的思绪。


    “从这里跳下去会魂飞魄散的,你疯了!”


    是属于凌霜铭的声音,幼时雒洵犯下错事,也时常听到这冷淡中带了些许关切的斥责。


    难道自己已经从幻境里出来了?


    雒洵急迫地抬眸,却看到凌霜铭穿着一身繁琐的月白长袍,乌发半束在华美的头冠里,簪子垂下的纱质发带在脑后轻柔飘动,令他越发像是笼在朦胧月光里,清雅隽逸至极。


    这样的装束,他从未见师尊穿过,哪怕是身为玉清派掌教的“林决云”,一身道袍与之相比也显得简洁朴素。


    但美玉经过雕琢,不会过分累赘,反而更能衬出其淸皎之辉。


    现在的凌霜铭,就更接近他对那位天下敬仰的战神所有美好的想象。并且有过之,无不及。


    只不过这个比以往更似谪仙的“师尊”,正与一位仙子拉拉扯扯。


    在他们身后是雷霆密布的天堑,两旁云雾皆自深不见底的洞口滚滚淌下,飞坠的云瀑与从不间歇的天雷,令人瞧上一眼便心悸战栗。


    雒洵马上想到,传说在天界有处诛仙崖,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神仙会被推入其中,即便修为深厚如天帝,神魂也能须臾被天雷和空间乱流绞灭。


    但师尊和这女仙又是怎么回事?!


    雒洵眉头几乎要拧成结,转而打量那寻死觅活的女人相貌。


    她有张轮廓秀美精巧的脸庞,一对昳丽狭长的金色丹凤眼,丹唇与雪肤交相辉映,属于一眼惊鸿的类型。


    比起师尊差远了,他在心里冷冷地点评道。


    “霜铭,念在本宫多年照拂的份上,你就放我回魔界吧……”女仙的嗓音十分柔和,即便带着沙哑哭腔,也令人想到凤凰嘹亮动听的歌喉。


    雒洵怔了怔,想起当今天后的本体似乎便是神凰,而天帝则是一条青龙。神凰子嗣稀少,万年来也就只得了一位公主,名为琼姬。


    某种意义上讲,算是他的生母。


    雒洵在默默收回前言的同时,只觉心里不上不下地堵了块硬石。


    记得前世师尊曾言,他和琼姬颇有矫情。莫非当时师尊舍身搭救他,之后悉心照料,都是出于……他的母亲?


    霜铭上仙眉眼带了几分无奈,铮然一声,将沐雪剑还回剑鞘。


    “长公主,将你捉拿回天界,是陛下的旨意。他没有将你与魔尊之事昭告三界,只命霜铭独身前来,已是网开一面。”说着他试图靠近琼姬,向她伸出手,“殿下就随我回去罢,陛下定不会苛责您的。”


    谁知他的柔声相劝,反而令琼姬又后退几步,半只脚悬在了空中。


    “他不明白,难道连你也不明白?”她近乎崩溃,声嘶力竭地说着伤人的话,“听说你曾为了寻找一株灵草的转世,甘愿放弃仙籍重入轮回。那你应该知道,与心爱之人诀别,是怎样的滋味吧?”


    霜铭上仙动作一顿,借着宽袖遮掩,手缓缓握紧。


    他面色有些发白:“霜铭不懂殿下所指……”


    琼姬像是听到极为荒唐的笑话,笑着笑着便红了眼圈:“果然,这里名为天宫实为坟墓,你们这些神仙,心早就是冷的了吧?”她指着他,字字泣血,“特别是你,本以为你是不同的。可你下界一趟,根本不是冲着旧情而去,你急于成仙,归来后神格果然比之前还要纯粹!既然无心,便少在这里装作痴情的样子,平白惹人发笑。”


    听到此处,他雪玉似的脸颊已近乎透明,甚至能瞧见脖颈处苍青色的血管。额角渗出的汗珠缓缓淌下,挂在纤长的羽睫末梢,看上去像在无声地流泪。


    他似乎快被这短短几句话击垮了,宽大袍服遮掩着微微发颤的身子,嗓音涩然:“我本为人界修士,修道百年方才成仙,殿下定是记错了。”


    琼姬冷笑:“你在人界的时间比本宫久,应当比本宫更清楚,人族要修得仙籍有多艰辛吧。百年成仙,真是凡人能够做到的吗?”


    她还想再讽刺几句,忽然发现霜铭上仙的状况不太对劲。


    青年神色痛苦地捂着前额,身体摇晃一下。


    层叠飘逸的袍裾随他的倒下飘扬,又缓缓流泻下去,宛若玉山倾颓。


    其实不必琼姬拆穿,他的识海一直有陌生的画面闪过。


    那些身为霜露而无知无觉的黑暗,到成仙后的满怀期望,再到最后惊闻噩耗,与玄元上仙的对峙……


    他与玄元上仙的关系并不差,甚至天界不少人认为他们是至交好友。


    但玄元是何时开始针对他的?


    从某日对座博弈时他否认了玄元的野心起?还是从那次天帝命他诛杀冰凰,他却将其收作剑灵开始?


    或许还要更早……


    是了,玄元是命盘化灵,修改凡人的命格易如反掌。让一个本就拥有仙缘的人忘却前尘,百年修得仙籍定也不是件难事。


    他头痛欲裂,放任自己倒在冰冷的云海中。耳畔响过衣袂摩擦声,他知道那是琼姬趁机逃脱的动静。


    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动掸,也没有心情再去追捕。


    都是被所谓天道耍得团团转的可怜人罢了,何必再去为难。


    雒洵默然在他身边蹲下,看到他苍白干涸的薄唇间洇出的血色,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利剑狠狠穿过,也跟着流淌鲜血。


    “这不怪你。”想要轻抚他的发梢,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雒洵抿唇,将堵在喉间的情绪压下,颤声重复:“师尊,你从头至尾都没有错。”


    他的母亲琼姬没有错,霜铭上仙也没有错。


    作恶的是玄元上仙,错的自然也是这该死的“天道”。


    霜铭上仙并未颓丧太久,很快他便从奔溃状态冷静下来。


    在雒洵的注视中,他踉跄起身,任由那身清逸华服凌乱地垂落,尔后化光离去。


    去的是天帝所在琉璃天宫。


    摇摇欲坠的身形和唇角残留的血迹,令众仙很快信了他一时失手令长公主逃下界的说辞。


    而霜铭上仙也顺理成章地得了天帝的准许,继续前往人界追查琼姬下落。


    他确实是下界去了,而且这一去就是数百年,音讯全无。


    在旁人看来,天帝之女神通广大,令战神如此为难也是情理之中。


    但只有一直跟随着他的雒洵清楚,霜铭上仙根本不是冲着琼姬而去。


    他只是改换了容颜,收敛气息,日复一日守在忘川河畔,看着那些过往亡魂。


    说来也巧,就在琼姬临盆那日,他等的那缕幽魂渡河了。


    原来如此,雒洵在心底长叹道。


    原来师尊从头至尾都是为他而来,与琼姬没有半分关系。或许后来对琼姬的维护,也只是因为,她恰巧成了他的母亲。


    雒洵嘴角控制不住扬起的同时,脑海里也不经回荡起一句疑问,经久不散——


    师尊口是心非的毛病,到底毁了他多少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师尊刀子嘴豆腐心怎么办,当然是——给他点颜色瞧瞧。


    下章让你们康康阿洵究竟有多能干X(物理意义上的)


    好久不写这玩意了,大概会慢一点,不是因为作者只会写两种姿势的原因哦!


    到时候我们0v0见。


    0v0懂我意思吧!


    第112章


    洞府内没有日月星宿, 落星花海的景色又一成不变,身处其间不免对时间的概念渐渐变得模糊。


    由于阵法的缘故,即便这里有几百名修士, 雒洵这样一路无意识地乱走, 也绝不会遇到任何人。


    因此凌霜铭靠在雒洵身上, 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他醒来时, 半晌无法从懵懵懂懂的状态走出。


    “师尊。”


    在四下阒寂里, 青年的呢喃低沉轻缓,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凌霜铭顿时清醒, 下意识抬头。


    雒洵明显还受幻术的影响,琉璃珠一样的眼眸不似平时流光溢彩。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 眉头紧紧地拧起, 眼尾那点泪痣隐隐泛着绯红色泽,中和了青年凌厉的气质。


    左右雒洵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凌霜铭不由伸出一指点在其上。


    指腹传来的触感意外的柔滑,让人不忍释手。


    以前怎么没发现, 这臭小子生得如此勾人呢?


    凌霜铭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蛊惑了,否则他的手指怎会顺着青年刀削似的轮廓慢慢下移, 划过峭刻的鼻峰,最后停在微微抿着的唇角。


    作为师尊, 他知道这个徒弟看似乖巧,其实性格极为恶劣。


    这对唇在不笑时线条锋利,看起来下一刻便会张嘴说出尖刻的话。


    就在他的手即将落到那颗挺翘的唇珠上时,雒洵忽地冷笑一声。


    凌霜铭匆忙收手, 心虚地确认雒洵的状态, 却发现他仍在沉睡。


    但见他勾起唇角, 讽刺道:“呵,师尊的嘴,骗人的鬼。”


    凌霜铭:“?”


    都说人在梦里讲的真心话,原来这逆徒就是如此想他的?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没想到的是,臭小子小嘴不停,继续道:“老人家嘴上不诚实也就罢了,脾气还倔。”末了他语气一转,委委屈屈地说,“师尊不讲理,就该受到惩罚。”


    老人家缓缓握紧了拳头。


    啊?他莫不是听岔了,这孝顺的好徒儿要对他做什么?


    以下犯上,岂有此理,合该逐出师门!


    仿佛是在配合凌霜铭的心境,落星花海的景色骤然生变。


    琼花自树梢飘落,被无名的力量指引,渐渐在虚空汇聚。与此同时,四季在飞速流转。


    先是如酥小雨淅淅沥沥,落星花的微光透过雨滴,折射出迷离光泽。既而雨势渐大,天地上下浑然一色,落星残花与雨色相融,使整座洞府都笼在清幽的靛蓝中。转瞬那滂沱的雨被冻结成霜,晶莹剔透的冰块悬浮在半空,映出漫天氤氲飞雪。


    而先前那些落英不知何时搭就了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这些建筑也都浮于半空,一眼望去屋檐参差,盘旋着仿佛直达天际。


    这才是洞府的阵容,而它此时现世,说明雒洵已走完幻境,即将清醒了。


    凌霜铭无甚情绪地冷笑一声,揉搓着指腹,静静凝视青年紧闭的双目。


    雒洵其实有一点说对了,他脾气很倔,而倔强的人往往有仇必报。


    不赏这孝顺徒弟一个大耳刮子,让他明白什么是长幼孝悌,他凌霜铭今日起就不姓凌。


    只见青年细密的羽睫如蝶翼翕动,他屏住呼吸,准备发难。


    但……当眼帘抬起的那刻,他看到一双溢满悲恸,如在水雾中浸过的,湿漉漉的眸子。


    凌霜铭心狠狠一颤,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被雒洵拥住。


    小徒弟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颈间,无法看清神情,但他能感觉到,肩头的衣料似乎湿了一块。


    凌霜铭:“……”


    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逆徒还学了手变脸绝活,现在委委屈屈的模样,反而像他在欺负人家似的。


    就在他手足无措时,青年忽然吸了吸鼻子,闷着头低哑道:“师尊还能撑多久?”


    凌霜铭没想到他哭哭啼啼的只是为了问这个,怔了怔才说:“若不动武,应当还能再坚持三日。”


    话音刚落,脖颈靠近耳垂的地方突然传来细小的刺痛。


    臭小子居然咬人!


    凌霜铭一把将人推开,震惊道:“嘶……雒洵,你是属狗的不成!”


    属狗的逆徒不答,只是看着眼前弯曲直上的冰桥皱了皱眉:“弟子能从冰宫最高处感受到师尊神魂的气息,但路径如此复杂,我们现在的灵力连御剑都无法做到,短短三日怎能到达那里?”


    “我知道有处传送阵,就藏在主殿保存的清水鉴内,若能寻到这件法宝,或许……”


    凌霜铭说着,眉心也渐渐拧起。


    以他和雒洵目前的伤势,要赶在最后的期限寻回神魂,确实太勉强了。


    他只顾低头沉吟,因此并未注意到雒洵微垂的眼帘下,愈发暗沉的眼神。


    “师尊早就想起来了,是不是?”青年的声音不复先前温柔,处处透露着危险的气息,“关于林决云的一切,还有……我们最初的那一世。”


    凌霜铭怔了怔,瞬间明白了雒洵在幻境的所见所闻。


    他竟忘了,这里的幻境因他心念而生,同行的雒洵看到的,自然也是他记忆的投影。


    依雒洵闷葫芦的性格,只怕表面不说,心里定是内疚自责到了极点。


    想到这里,他尽量笑得温和,打算伸手揉揉小徒弟的脑袋,先把人安抚下来再说。


    然而没等他付诸行动,脖颈上又是一阵细密的刺痛。


    且这次雒洵显然完全没有留手,咬得又深又狠。


    “师尊不必找借口哄我,你全都想起来了,但你根本没有同我提过一个字!”


    随着雒洵含糊不清地控诉着,牙口却是更加用力,凌霜铭甚至感受到了有股湿热顺着脖子缓缓流下,竟是见了血。


    他突然失去了耐心,屈指弹在雒洵额头,青年白皙的皮肤顿时红肿了一大片。


    “唔!松口……再不放开,我就将你逐出师门!”


    “那你就把我逐出去好了!”谁知雒洵反倒比他更有火气,青年猛地抬起头,眼圈红得骇人,“我是你的入室弟子,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你呢,擅自做那些危险的事,从不肯告知于我!”


    凌霜铭薄唇翕动,刚想反驳,但雒洵却比他说得更快更急。


    “虽然我是半魔,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痛啊!”像是长期堵在渡口无法宣泄的洪流,一旦长堤有隙,便势不可挡地灌下,青年捶着心口,低声嘶吼道,“凌霜铭,你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恰巧,这也是凌霜铭近些时日憋在心里的话。


    “你没有资格质问我。前世你自作主张,与我撇清关系,这一世你仍旧死性不改。”他冷了神色,一把扯过青年的衣襟,强迫其与自己对视,“雒洵,我没有你想象得那般脆弱,需要天天活在你自以为是的庇护之下。也没有那般好脾气,可以纵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


    说罢他冲着雒洵的耳垂咬下,赌气似的用齿关研磨青年的肌肤。


    直到舌尖冒出淡淡的血腥,才满意地松开。


    一报还一报,这很公平。


    但他对上双赤红的眼睛,如同冬日的恶狼,在濒死的饥饿中看到最肥美的猎物。


    凌霜铭甚至觉得,雒洵是真的会扑上来将他拆吃入腹。


    在他怔愣之时,雒洵已一口啃在他的唇上。


    鲜血在两人交叠的唇瓣间蔓延,凌霜铭想挣扎,下巴却被紧紧钳住,双手亦被禁锢。


    “师尊怎么不继续?”雒洵声音越发低沉沙哑,“既已撩拨了弟子,师尊就要负责到底,这样……我们之间才算两清啊。”


    凌霜铭看着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擦过唇角,却把浅淡的血痕拉得更长,当下被激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逆徒,难不成你还想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不对。”雒洵嗤笑,掐着他下颌的手慢慢移到腰间,却是动作轻柔地摩挲着。


    耳边忽地传来痒意,只听雒洵咬着他的耳朵道:“弟子方才想到一个法子,可保师尊无虞。”


    凌霜铭直觉这并不是什么正经方法,但他被雒洵缠得不甚烦扰,便顺口问:“什么法子?”


    刚问出来,他顿时有将自己的嘴缝上的冲动。


    但雒洵似乎比他更要紧张,面颊霎时被烧熟,一直红到脖子根上。


    不过他说出的话却很是直白,全然没有表现得羞赧:“师尊可听说过合欢道,在你们人界,又名双修之法。”


    凌霜铭虽修的是断情绝爱之道,可千年来在人间行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风花雪月那档子事自是知晓的。只不过当其猝不及防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还是会本能地抗拒。


    但雒洵的手劲出奇地大,凌霜铭挣不开他,只能冷声斥道:“放肆!”


    雒洵歪了歪头:“莫非师尊是在担心,我们拖延这片刻,外头那群仙盟草包会被魔族灭掉?”


    凌霜铭不为所动:“真仙洞府虽处人界空间,时间却与天界同步,但你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么师尊还有何顾忌的?”雒洵也懒得继续装糊涂,掐在他腰间的手慢慢向腰封摸索过去,“弟子可与师尊神魂交融,助你暂时修补元神空缺。”


    青年用清亮的金眸专注地凝视着他,直直看到心底。


    凌霜铭受不了这样湿漉漉的眼神,将眼眸移向花海尽头,天空不知何时飘起浮霭的雪,让一切变得朦胧而迷离。


    他只是片刻怔愣,却也叫雒洵有机可趁。


    青年的身子略比他高出半尺,当俯身向他缓缓压下时,他便不受控制地缓缓往后倾倒。


    最终他被扑倒在花丛里,惊起一片幽光纷飞。而青年放大数倍的星眸就在咫尺,彼此吐纳的白雾都浑作一体。


    凌霜铭顿时有些招架不住,不由捂住了那对惹眼的凤目。


    透过指缝,雒洵微微弯起眼,看身下寒玉似的美人一点点染上嫣红,最后整个人都泛起一层粉光。


    雒洵不是个贪吃的人,却在这时想到凡人夏日爱饮的冰品。


    初春的桃瓣隐在氤氲白雾和碎冰间,看似无从下手,但轻微摇晃便会发出悦耳清音,以及深埋其下的沁人幽芳。


    凌霜铭看不到他的眉眼,自是无法察觉他微妙的心理变化。


    他讨厌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色厉内荏道:“先说好,只是神魂交融,若你胆敢得寸进尺,便将你逐出……唔!”


    最后两字没能说出口,只因唇齿忽地被堵住。


    两人交握的手就遮挡在两人之间,凌霜铭微微睁大了眼睛,长睫自雒洵的手背擦过,带起一阵酥1痒。


    像是撩拨在虎须上,青年呼吸一滞,更加急切地撬开他的牙关,肆意攻1城徇地。


    他的气息很快被搅作一团乱麻,仿佛惊涛骇浪中一页单薄的芥舟。


    随着逐渐强烈的窒息感,他的意识变得朦胧不清。


    就在这时,雒洵终于将他松开。


    青年原本干净的声音染上情1欲,沙哑的话尾仿佛也带了一柄小舌,轻轻地在耳畔抓挠,令人面红耳赤。


    “师尊向来心口不一,弟子明白的。”


    凌霜铭:“???”


    你明白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雒洵轻笑一声,招过悬浮在一旁的碎冰,慢悠悠支在他眼前。


    “或许师尊可以亲自看过,你现在的样子。”


    只见浮冰倒映出一人的轮廓,他双颊绯红,发髻早已散开,墨色长发绸缎似的蜿蜒铺在素白雪中。经过刚才的拉锯,层叠衣襟凌乱地敞着,半隐半现的肌肤本如寒玉,现在也浮起一层明艳桃色。


    的确……看上去浪1荡不堪。


    凌霜铭别过头,阖上眼帘吗,轻声问:“你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雒洵动作一僵:“师尊觉得,我在羞辱你?”


    “难道不是吗,我竟不知你心中存着这样的贪念。”凌霜铭咬牙道,“你现在对我所作所为,与对待那些青楼楚馆的女子有何不同?”


    半晌不见雒洵回话,凌霜铭正欲起身,一滴冰冷的水珠忽地落在眼睫上。


    他诧异地睁开眼,却见雒洵正呆愣地跪坐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最后自眼尾无声地淌下。身姿峭拔的青年,在这片素白的天地间,一时竟显得那般渺小无助。


    发现凌霜铭望过来,雒洵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角:“弟子以为,师尊与我是两情相悦的。”他强撑起笑容,“如果师尊真心待我,又怎么将这些举动视作折辱?”


    心底像突然被人狠狠揪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抽痛令凌霜铭骤然清醒。


    是啊,两情相悦的人本该亲密无间,他却生出尖刺,将雒洵推拒得更远。


    况且对于魂魄健全的雒洵来说,与濒临散魂的他双修,只会有害无利。


    或许雒洵真是出于好意,可真正做起来,他还是难以接受。


    凌霜铭低头沉思着,并不知他颦眉垂眸,看在雒洵眼底却是另一番意味。


    以往只要他服软示弱,师尊就会对他格外宽容,甚至予取予求。


    但看那对黛眉紧紧拧着,果然凌霜铭是真的厌恶与他做出那种事吧。


    雒洵忽然后悔了。


    这么多年都忍了过来,为何偏要急于一时?


    现在他的举动让师尊厌恶,而他的话,则让师尊深感困扰。


    这完全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明明只要师尊过得安然顺遂,他就满足了的。


    可那条囚在心底名为私欲的恶龙,却在腑脏间翻转腾挪,令他坐立难安。


    想得到他,占有他,把他藏到世人都无法寻到的地方,然后让他的每一处都浸染上自己的气息。


    雒洵深吸口气,决定以退为进:“师尊既然不愿,那弟子另想它法……”


    浸过泪水的凤眸宛如刚自水底捞出的琥珀,晶莹透亮,掩盖了一闪即逝的赤红。


    恰如只耷拉着尾巴的湿漉小兽。


    看上去怪可怜的。


    “细想来倒是为师拘泥了。”凌霜铭窘迫地打断他,“在这里怕是不妥,倘若有人破了阵法,你我如何面见世人?”


    青年立刻破涕为笑:“那师尊可要小心,莫让旁人发现了才是。弟子并不介意向天下昭告,举世无双的凌仙尊,今后只属于我。”末了他轻飘飘地补上一句:“如此良辰美景,弟子才舍不得邀旁人共赏。”


    变脸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凌霜铭喟叹:“究竟是谁教给你的,是魔族那群孽障吗?”


    雒洵伸指在他眼睫上拨过,感受着指腹传来的细密柔滑的触感,轻轻一笑:“当然是师尊言传身教,弟子只要见到您,自然会浮想联翩。”


    感情这臭小子的脑袋里,只装了这些下流的废料吗?!


    凌霜铭再次为人的无耻感到震惊。


    这徒弟不能要了,不如拿去换脸盆吧。


    但很快他便无暇继续心底的吐槽,只因这登徒子的手,不知何时已探入了他的衣袂。


    在滑过层层叠叠的里衫后,准确摸到不堪一握的柳腰,然后轻轻掐了一把。


    凌霜铭身躯一震,急忙咬紧牙关,这才避免发出轻吟。


    “雒洵你……唔唔!”


    雒洵灵巧的舌将他剩余的话尽数堵住,待两人再度分开,他已浑身酥1软,只能于凌乱的喘1息间夹杂几个破碎的字符。


    “弟子猜,师尊定在骂我无耻。”


    雒洵用指尖挑起两人唇齿间相连的那根银丝,慢慢送入自己嘴中,然后满意地看身下清雪似的美人瞬间熟透。


    “只要能让师尊舒服,弟子还能再无耻几分。”


    【师尊羞涩地关上了灯】


    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个昼夜,他已困倦至极,只想不管不顾地埋头昏睡。但意识相连,使得一方精力尚未用尽时,另一方也只能维持清醒。


    且雒洵这家伙似乎永远没有疲倦,每当他哀求无果,企图拖着酸痛酥麻的身子逃离时,总会被攥着脚踝重新拖回去,尔后沦陷于更猛烈的进攻。


    凌霜铭记不清他们共同到达巅峰多少次,只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因哭喊而沙哑,眼睛里也再滚不出泪水。


    要被吃干抹净了,在最后一点神识滑落深渊之际,凌霜铭不无绝望地想。


    若真的成了第一个云雨过度而死的修者,那么比起散魂,他宁愿拯救自己风雨飘摇的晚节。


    所谓的神魂融合,或许从一开始,便只是这不孝之徒的借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七夕快乐鸭!


    七夕当然要发福利啦,记得来0v0。不知道能存在多久,总之抓紧来看鸭~


    0v0懂我意思吧0v0。


    第113章


    秘境内无日月星斗, 时岁流速在这里几近于无。


    但凌霜铭悠悠醒来时,尚未抬起眼帘,便感受到外面的光芒似乎有些刺眼, 与原本的幽邃截然不同。


    身下枕着的也不再是冰冷的雪地, 质地光滑柔软, 很像他从前设在洞府寝殿内的玉床。


    若他没有记错,徒步到达主殿要走至少两三天的路程, 更不必提他和雒洵一路纠缠。


    这臭小子, 简直无法无天了!


    但……如今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秋后算账的底气,毕竟没有他这个好师尊纵容, 单凭雒洵一人也翻不出水花。


    凌霜铭颇有些懊恼地在心底叹口气,挥散脑海里不断浮现的荒唐画面, 打算睁眼面对现实。


    然而刚要起身, 他身躯猛地一颤,黑着脸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一道关切的视线立刻向他凝来, 随之是一叠声的询问。


    “师尊您醒了,渴不渴, 饿不饿,可是哪里不舒服?”


    师尊哪里都不舒服。


    看着一脸餍足趴在卧榻边上的雒洵, 凌霜铭怒上心头,伸手去扣逆徒的脑袋。


    理所当然地, 他再次为这微小的举动付出了惨痛代价。


    曾风姿卓绝的剑者,捂着酸软的腰再度倒下,只觉浑身骨头都要彻底散架。


    雒洵极快地将人扶住,为他垫高身后的丝枕:“师尊没事吧, 都怪弟子不知节制, 让您老人家受累了。”


    凌霜铭放任自己陷在软绵绵的靠枕里, 待那阵酸痛下去,才狠狠剜一眼始作俑者。


    平时小嘴抹了密,谁能知道这人在床上却荤话一套接一套的。


    当初在他老人家精疲力竭时,这臭小子可没半分愧疚,怎么现在倒是想起孝敬了?


    信他个鬼。


    许是听到了凌霜铭心底滔滔不绝的批判,雒洵低眉垂眼地挪过来,默默为他推拿。


    不得不说,魔尊大人于修炼一途无人能及,在伺候人方面也天赋异禀。


    他按揉的手法看似轻柔,每当点在各处穴道时却自有一股巧劲,腰部淤塞的经脉三两下被疏通,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师尊,稍微侧躺过去些。”


    凌霜铭没有多想,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倏然,他感到橛骨被人轻轻按了按,一阵酥麻顺着脊髓直通全身。他顿时软倒下去,情不自禁地发出声慵懒的轻吟。


    绵长尾调微微上扬,仿佛一只猫儿惫懒地向人勾起尾巴。


    凌霜铭老脸一红,赶忙清咳几声,企图掩盖自己的尴尬。


    雒洵却不愿放过这绝佳的机会,他将人翻过来,细细地欣赏那对潋滟的蔚蓝眸子,以及微微泛红的鼻尖。


    他的好师尊平日里面冷心冷,甚少能有这般窘迫时,但这样的光景,近几日他已独享了无数遍,仍是意犹未尽,百看不厌。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他狡黠地笑笑:“师尊,弟子听说仙人洞府内,境主心境甚至能影响一方景物变迁。”


    本就波澜迭起的眼瞳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寒玉似的美人再度烧得通红。


    雒洵再接再厉,笑得愈发意味深长:“数日前,此间尚是一片幽邃夜色,如今怎会骤然变天呢?”他俯下身,在凌霜铭纤长睫毛上落下一吻,“那扰得师尊心神大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弟子将他抓来,任由师尊撒气如何?”


    凌霜铭偏过头,将火辣辣的双颊埋进丝枕里,“你既已如此大逆不道,还唤我师尊作甚?”


    雒洵凝视着乌发间露出的那点红得滴血的耳垂,手指慢慢在被褥间攥紧。


    他喉结滚动,语调还算镇定:“弟子不唤您师尊,又该叫什么?”


    凌霜铭抄起手边的软枕便往逆徒头上砸:“爱喊什么便喊什么!”


    可算看出来了,这臭小子就是存心拿他打趣呢。


    雒洵眨巴眨巴眼睛,任由枕头迎面飞来,又顺着俊脸缓缓滑下。


    “师尊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夫,是故弟子觉得,这般称呼并无不妥。”


    “我何时说过这种混账话!”


    他明明说的是,终身为“父”吧。


    简直就是逆子!!


    凌霜铭抄起枕头,打算给这花枝招展的孽障致命一击。


    但听“咔嚓”一声脆响,他再度捂着腰,满脸痛苦地倒了回去。


    曾一剑震九霄,而今日薄西山,不复当年。


    “诶,师尊息怒,仔细腰疼。”雒洵缩着头大胆凑近,没心没肺地笑道,“弟子再给您揉揉?”


    “闭嘴!”凌霜铭悻悻地翻个身,赌气不去看那逆徒,指着腰椎的位置命令道,“这里,用点力。”


    “弟子遵命!”


    雒洵眉眼弯弯,越发殷勤卖力。


    凌霜铭总觉得其中有几分得逞意味,但他很快在雒洵的娴熟手法下昏昏欲睡,遂把心里那点疑惑抛诸脑后。


    这大概是他自重生以来最安稳的一觉,神魂得到暂时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也得以枯木回春,涌动着仿佛用不尽的生机。


    洞府内层层叠加的阵法,以及身边这尊人间大杀器也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因此当他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眼前一如试剑峰寝殿内的景象,摩挲手下触感熟悉的软榻,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绕过屏风,便是那方低矮的桌案,一旁的宣德炉里慢慢盘起雪松熏香。


    凌霜铭无声地笑了笑,在桌前散乱摆放的软垫坐下。


    其实他并没有燃香的习惯,只是雒洵稍长大些不知为何变得极为粘人,殿内的衣食起居,都被张罗得无比周到。


    彼时他们师徒围坐在案前,一本简单的功法不论教多少遍,雒洵都笨手笨脚做个大概,对此他困惑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无意中撞见这厮三两下将前来拜师的弟子丢下试剑峰,才后知后觉发现,笨拙的人竟是他自己。


    原来打从一开始,这逆徒的心思就是歪的。


    冷不丁地,耳垂被什么东西轻轻挠过,带起一片酥麻痒意。


    凌霜铭侧身避开某人的骚扰,视线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眸。


    “师尊在想什么?竟连弟子接近都未注意。”雒洵将手里捧着的一叠新衣随意往挂架上一搭,贴着他坐下,另一只手则不安分地往他腰里摸,“这里还酸吗,要不要弟子帮您揉揉?”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想到那疯狂的日日夜夜,凌霜铭本已好转许多的百年老腰又开始叫嚣酸痛。


    “我在反省。”他拍掉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游走的爪子,无视了某人委屈的目光,冷冷道,“反省是何时惯出你这一身欠揍的臭毛病。”


    “师尊尽管揍就是了,何必在此生闷气呢?”雒洵笑颜如花,伸手就去扯衣襟系带。


    凌霜铭警觉:“你做什么!”


    “弟子穿着法衣,师尊揍起来手感会差些。”


    雒洵抬眸羞涩一笑,把领口拉开半边,从凌霜铭这个角度,刚好能将他白皙的胸膛和饱满的线条一览无余。


    血脉不受控制地开始泵张,凌霜铭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别胡闹,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凌霜铭板起脸试图挽救自己的威严,然而扯在雒洵领口上的手却抖得厉害。偏生这逆徒还在搔首弄姿,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春色,道者澄净心湖乍然掀起惊涛,手上力道一重。


    “嘶啦——”


    伴随一簇裂帛声划过耳膜,两人的神情都僵在脸上,只见雒洵身上昂贵的法衣立时成了一堆碎布。


    凌霜铭嘴角一抽,几乎维持不住镇定自若的外表。


    他不知眼睛该放在何处,因为整个视野都被青年朝气蓬勃的曲线占据。而即使不去对视,他也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灼热得骇人,像是要烧穿他的肌肤,将神魂剖出来吃干抹净。


    干柴最不能见火星,偏生自己向柴堆扔了把熊熊烈火。


    凌霜铭无语凝噎,认命地阖上眼,躺平接受新一轮狂风骤雨的摧残。


    好在试剑峰常年飞雪,桌案都常年铺着厚实的绒毯,因此被青年急迫地摁倒在上面时,并没有想象里那么硌人。


    案头的书册纸笔扫落在地,名贵的玉石砚台滚在地砖上,发出叮当清响。


    两人俱没有察觉这一连串的动静,彼此目光都囿于对方身上,就连弥漫在室内的幽幽松香都成了催情的良药。


    雒洵彻底撕下了从容不迫的外衣,像头矫健的恶狼扑向自己的猎物。但在獠牙裸露时,他又总是变得小心翼翼,像在虔诚地供奉易碎的珍宝。


    听说初经那种事,都会难以自制。以雒洵这样的状态,只堵不疏,迟早会把人憋出毛病。而损失了魔界尊主这样强大的战力,面对玄元和天界,胜算将会大打折扣。


    为了迎接随后的恶战,为了天下苍生,只好勉为其难地牺牲自己了。


    凌霜铭烧红了双颊,不无心虚地想。


    只是他未想到,疏浚河道也需丈量水量而行。


    雒洵哪里是潺潺流水,分明就是万丈悬瀑,一经开闸泄洪便涛涛无绝。


    小案不够血气方刚的青年大展身手,两人辗转多处,一直做到了包着轻纱帷幔的卧榻里。


    由于他的默许,雒洵比之上次更要胡作非为,手头的一切物事都成了他行凶的工具。从笔墨纸砚,一直到挂架上那柄麈尾。


    凌霜铭起先尚能大声表示自己的不满,但渐渐地除了喘息外,他再也没有余力发出其他声音。


    然而在意识迷离之际,脑海倏地掠过一抹异样情绪。


    这逆徒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人,否则当年在云天城,雒洵绝不会表现得那般天衣无缝,甚至将他也骗了过去。


    今日刻意布置了洞府,行动间也处处撩拨他,莫非又要瞒着他以身犯险?


    雒洵没有给凌霜铭细思的机会,很快又一波快感潮水似地淹没了他的识海。


    他不由自主地仰起脖颈,发出悠长清越的轻吟。


    思绪变得飘忽而悠远,他终是歪在青年身旁,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凌霜铭十分肯定自己在做梦。


    眼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界景象, 星斗在脚下流淌,透过澄澈星河,可以将人界无边风物一览无余。


    如果没有记错, 溯游而上大约再行几个云头, 就是他还身为上仙时常住的寝宫。


    茫茫云海一成不变, 居住于此的仙人们寿数却几乎没有尽头。


    不再需要像凡人那般进行枯燥的修炼,消磨时光的方式就变得千奇百怪。


    比如传闻中器灵化形的玄元上仙痴爱弈棋, 却是个棋盘上的常败将军;素来标榜礼义修明的天帝, 隔三差五就要下凡历劫一趟,历的都是桃花劫。


    凌霜铭也不例外, 三界太平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战神只好在殿门外弄了一方花圃, 又于四海间寻觅珍奇草木栽种于此。除却被玄元纠缠着对弈外, 便每日莳花弄草,勉强消磨时光。


    但这段时日无人照料, 这些娇贵的花花草草大抵早就蔫儿了。


    然而眼看行至殿门,他的脚步却倏地一顿。


    眼前的花圃还是熟悉的模样, 就连那对用来浇水的玉瓢都同他离开前分毫不差。


    但……谁能告诉他,那个正在他珍藏的冰裂花鸟鱼文瓶里摇曳生姿, 还顶着一张雒洵俊脸的巨型落星花是怎么回事?


    落星花在修仙界随处可见,绽放时远看如星河倒悬, 近看则是不起眼的幽蓝色小花,圆滚的花瓣煞是可爱。


    但眼下这株形体放大了数倍,浑身叶片都随着它兴奋的情绪张牙舞爪,再配上那张三界之内无人不晓, 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的面孔, 委实难同可爱挂钩。


    凌霜铭:“……”


    好怪, 再看一眼。


    ‘雒洵’大花晃了晃叶片,冲他嘿嘿一笑:“师尊怎么一副见鬼的表情?不过比平时冷冰冰的模样有趣多了,弟子爱看。”


    凌霜铭冷哼道:“我素日的模样反倒惹你不快了。”


    雒大花叶子一挺,警觉道:“师尊怎能妄自菲薄!您什么模样弟子都爱,弟子真的爱惨师尊了。”


    凌霜铭不由伸手拂了拂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拍去身上那股肉麻劲。


    他尝试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怎会在此?”


    修仙者的梦境往往都是现实的映照,甚至有预知作用。但在他的记忆里,仙魔混血的雒洵自出生起便是天界钦犯,从未和天界有任何勾连,也不该生出勾连才对。


    “莫非师尊忘了,当年在天河畔,就是您亲口允诺要将我栽在殿门前的呀。”雒大花小声提醒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股猝然而来的猛浪,将识海内一直堵塞的阙口豁然贯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纷至在眼前飞速闪过。


    周遭景象倏忽一变,漫天大雪遮蔽了视野。他看到年幼的雒洵倒在茫茫银白间,一旁的自己则狼狈地撑着沐雪剑,与半空里衣袂飘然的玄元上仙对视。


    仙人面露讥讽,声音在山风里空灵缥缈:“霜铭,本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想清楚了。若你执意作赌,那么从现在起,你需抽离自己的神格,和那些卑贱的凡人一同在轮回中挣扎,直到这小子能以魔物之身再次与你心意相通。”


    浑身浴血的战神吃力抬头,向高高在上的上仙发出嗤笑:“这样儿戏的条件,也值得玄元上仙拿神格来赌?”


    “很快你就会明白,魔族和人族,都是自私卑劣的种族。它们只会在软弱时依靠你,在强势时背弃你,绝不会同忠贞二字沾边。”


    玄元那刻在骨子里的蔑视,可悲得令人只想发笑。


    凌霜铭觉得当时的“自己”定也是这般想的,因为他看到战神嘴角勾了勾,深深地叹了声:“那我便拭目以待,你的自大是如何使你玩火自焚的。”


    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了。


    为什么玄元会发疯似的阻挠他与雒洵,又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到处修改他最看不起的凡人的记忆。


    以及……为何能开遍天涯海角的罗星草,会在钟灵毓秀的天界枯萎。


    这几世的苦难原来并非无源之水,那么当下应做的,也唯有抽刀断水了。


    待翻涌的回忆渐渐稳定下来,凌霜铭缓缓睁眼,举目四望却不见雒洵的身影。


    窗外流转的泠泠雪色侵透窗纱,使无人的大殿空余一室冷寂,只有一旁小案上的热茶还在浮起袅袅细烟,藏在茶盏里的残留灵力昭示着那人离去也不过半日光景。


    他触在杯沿上的手一顿,雒洵这臭小子,果然又摆了他一道!


    在大阵的压制下,哪怕是上仙亲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个凡人,雒洵是如何动用灵力的?


    其实早在洞府内的布置被换后他就该注意的——没有灵力绝对无法打开储物戒。


    想来雒洵也发现了,洞府内的一切防御对他形同虚设,因此趁第一晚过后便独自取回了封印在最深处的神魂。而昨夜那场看似冲动的□□,怕也是这臭小子的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归还神魂,顺便抽身离开此地。


    凌霜铭长吸口气,制住将那精致的杯盏捏个粉碎的冲动。


    离奇的是,他愤怒的原因并不是雒洵的不告而别。


    难道对于这孽徒,就连那种事都能成为利用的工具吗?


    在做这些时,雒洵到底投入了几分真情,还是说……从头至尾只有他是认真的?


    真把人当傻子了不成?!


    越想越气,他仰头将茶饮尽,保存恰当的温度反倒愈发火上浇油。


    茶杯带着满腔怨气砸在小案上,“当啷”的清脆声在室内回荡,整座洞府却在这时剧烈地颠簸几下,伴随有阵法碎裂消散的声音。


    凌霜铭面色一变,三两下披好外袍,急匆匆地向冰宫外掠去。


    他只顾着计较雒洵的小聪明,竟是忘了,封印在洞府中心的神魂回归原身,此地阵法失去最后的力量源头,自然会崩溃瓦解。


    雒洵想来是去清理门户,平定魔君叛乱。身为魔尊对魔族知根知底,加之一身深厚修为,自是无需他过多操心。


    可洞府里那群凡人修士就不一定了。


    他们虽是修为被阵法剥夺,但一窝蜂进入洞府,必会因此地封印的法宝大打出手。现下洞府禁制已解,这群残兵败将再对上杀进来的魔族,怕是一触即溃!


    正好,这几世的血海深仇,他要亲自去找玄元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先将天界上仙做成落星花肥,再去寻那喜欢擅作主张的魔尊。


    然后……他要狠狠地敲打他,重振师纲!


    正悻悻地思索如何疼爱那可恶的逆徒,玉阶深处的浓雾里突兀地现出一道人影。


    他顿住脚步,警惕地听着那深深浅浅的嗒嗒脚步声,手里慢慢结印。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凌霜铭想。


    这群乌合之众里,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在洞府禁制的压制下,竟能闯过他一手设下的幻阵,此人要么对上古阵法颇有钻研,要么便是魂力深厚的隐世大能。


    但不论这人身份为何,能深入至此必然有他的意图。


    是觊觎封印的神魂,还是专为取他的性命?


    当年鹤千影曾受过他不少指点,真有破解此阵的本事也未可知。


    浓雾散去,那人青色衣摆在幽蓝光影下泛起冷色光泽,如层层水漪在湖面荡开。


    凌霜铭看清其上的暗纹,面上掠过一抹愕然,收起了已经结好的印诀。


    来者不是隐世大能,也不是鹤千影,竟是记忆里那个顽劣至极,根本不通阵术,魂力也不算强盛的小师弟段斫风。


    在他望着段斫风时,对方也同样投来视线。但或许是光线幽暗的缘故,望过来的眸子空洞无神,写满了惊愕。二人对视瞬间,那对黑黝黝的眼瞳倏然迸出冷厉的光,如柄裹挟了愤恨的利剑直刺而来。


    “又是幻觉?”段斫风诡异地歪了歪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抽剑。


    原来段斫风竟是硬生生从幻阵里闯过来的!


    修仙者在那心魔丛生的阵法里,尚且有不堪折磨而道心溃散的风险,更何况是修为全失的凡人。也难怪性情温和的段斫风会成了这副怨气缠身的鬼样子。


    凌霜铭上前几步,和缓了语气:“段师弟,你看清楚,这不是幻觉……”说着他伸手去按段斫风的脉门,试图抚平后者的情绪。


    段斫风似乎已经在他柔声安慰下平静了不少,然而在肌肤相触的刹那,却猛地战栗一下,剑风应声而至。


    “你骗人,师兄向来守身如玉,才不会似你这般衣衫不整!”


    这剑极冷极快,带着莫名的怨怼,叫人避之不及。


    尽管凌霜铭早有警惕,但剑刃还是擦过袖角,血珠顿时滴答坠下。


    不知是听到他吃痛地“嘶”了声,还是被空气里蔓延开来的腥甜气味刺激,段斫风猛地战栗一下,双眸渐渐放空,紧握在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跌落。


    凌霜铭见状赶忙伸手一扶,才避免他摔个狗啃泥。


    小心翼翼地让段斫风平躺下来后,凌霜铭不觉有些出神——病秧子当久了,偶尔轮到自己照料病患,还真不习惯。


    可印象里段斫风并不是这样不惜命的人,会拼上性命贸然闯阵,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莫非外面还发生了他未曾料到的异变?如今他已恢复了完整的神魂,当尽快终结玄元的野心才是,否则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无辜卷入灾难。


    而且雒洵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出去,万一再着了玄元的道……


    他思虑重重,盯着远处明灭的玉灯,慢慢颦紧了眉心。


    在他看不见的身侧,段斫风悄然睁开眼睛,视线从他肩头滑落的外袍移过,在衣襟下几处斑驳红痕上猛地顿住。


    段斫风难以置信地伸手在脸颊上狠狠一拍。


    清脆的声音在洞府里回荡,引得凌霜铭惊讶回头。


    “师弟你……醒了?”凌霜铭看着他脸颊上那道绯红的印子,欲言又止,“现在可还受幻阵影响?”


    段斫风不答,默默起身缩在一旁,将脑袋歪在双臂间只露出一对游离的眼瞳,恍惚不定地望着他。


    凌霜铭顿了顿,不由随着对方怨念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去。


    放眼所及,是一片不堪入目的红痕。


    他尴尬地侧过身去,原本苍白的脸颊霎时由内而外红润起来。


    雒洵这厮床下到是装得一脸乖顺,放肆起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凌霜铭摸摸捏紧了拳头。


    段斫风更是一脸见鬼的表情,面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艰难问道,“师兄,是臭、雒师侄强迫你的对不对?!”


    凌霜铭正匆忙理着外袍,听到这问话更是一阵头疼。


    这叫他怎么答?


    若说是,依照段斫风的暴脾气,定然又要二话不说找雒洵的麻烦,然后被修理个七荤八素。但若说不是……那他岂不是亲口承认,是他这个做师尊的为老不尊,老牛吃嫩草?


    正纠结着,段斫风却突然恢复了平静,他拍拍衣摆站起身:“师兄既然不愿说,那便罢了。”说着他将手递过来,“现下秘境内灵力稀薄,师兄的修为又刚恢复,御风定然很耗费灵力,不如由我御剑送你出去。”


    雪色打在段斫风侧脸的棱角上,隐在暗处的眉眼轮廓平添几份忧郁,连那对熠熠星眸都显得格外黯淡。


    凌霜铭怔怔地由着段斫风御剑而起,四周景物呼啸而过,而刺骨的寒风皆被站在前方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心练剑的榆木疙瘩师弟,究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或许真正不通人情,是他这块又冷又硬的木头才对。


    “斫风,我并非有意避而不谈,只是……”


    “只是很多时候,师兄就连自己都不顾惜,又怎会留意到周围的人是如何想的?”段斫风背影僵了一瞬,又很快将肩头松开,“师兄是想说,你和雒师侄是两情相悦对吗?”


    凌霜铭道:“没错,雒洵便是我毕生所求。”


    本以为会别扭非常,但真正说出来却意外地畅快。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同雒洵有着如出一辙的反骨。或许正是同一类人,方能心神相通,魂牵梦萦。


    段斫风沉默一阵,片刻后轻笑道:“若论魄力,我确实比不得雒师侄。如今师兄想明白了,斫风也就死心了。”


    转过身来,段斫风的脸上丝毫不见颓唐,反倒像是长舒了口气:“师兄一直循规蹈矩,才真的令我担心。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离经叛道的勇气,不能做一回自己,才是最可悲的。”


    那么你呢……可有找到今后的归宿?


    凌霜铭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段斫风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在心里已有了答案罢。


    两人复又一阵默然,最终还是段斫风清咳一声,转了话题。


    “说来倒也巧,刚闯出这迷阵便寻到了师兄,或许真是天不绝我人界。”


    凌霜铭语气一紧:“外面果然出了变故?”


    段斫风苦笑:“师兄随我出去一观便知道了。”


    其实也不用听他赘述,御剑速度很快,徒步需要数日的路程,现在不过片刻就看到了此处洞天的出口。


    只是来时茫茫无际的落星花海,早已被魔焰烧得狼藉不堪。


    凌霜铭跃下飞剑,踏过焦黑的土地,沉默地盯着脚边一簇残枝败叶,其上还有星点魔火燃着,噼啪迸溅着火星。


    段斫风跟在一边谨慎地观察他的脸色,总觉得这副平静的容颜下,有场可怕的飓风正在慢慢滋长酝酿。


    “千年前我曾前往蓬山镇压凶蛟作乱,事后于其巢穴中发现一颗上古天地初开时由尚不稳定的混沌之气化作的灵石,可引动四时之气逆转,经由灵力催动更可于九州之外再辟新鸿蒙。”凌霜铭瞥了他一眼,缓缓解释道,“我于即将飞升之际将它封在洞府内,并借由灵石之力设了这四时万象阵,待有缘者破解阵法,使灵宝认主。”


    靠灵石衍化而来的新洞天也并非无源之水,依循的是使用者的心境。当时的洞府主人不明白为何会化出这方陌生的天地,百年后林决云再度造访,也曾因这奇异的景观几度驻足,等再忆起这是何处时,却只剩下满目疮痍。


    段斫风自是没有见过天河景象,也不知此地对于凌霜铭的意义,但也气得牙痒痒。


    “玄元老儿当真该死,为了劳什子天帝之位屠戮人界,还要将这恶人的帽子扣在师兄头上,如今竟连师兄亲手修筑的洞府也要砸了!”


    “洞府还在其次,这灵石若被心术不正之人得到,只怕三界将永无宁日。”凌霜铭说罢,静默地凝住尚在愤愤不平的段斫风。


    后者沉默一阵,别开视线:“师兄说的是,能操纵时序,变幻空间,若真被那些人得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还有事瞒着我。”凌霜铭笃定道。


    段斫风神色果然愈发僵硬:“师兄多虑了,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若是同魔族对上……”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呜咽悄然顺着风飘了过来,像人垂死时发出的声音,沉重地压在耳畔。


    确定了声音来源是据此不远的山岭,凌霜铭不容置喙道:“我们过去一观。”


    在他身后段斫风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但还是一声不吭地跟上。


    或许是洞府主人留下的力量彻底消失的缘故,由灵石构造出的空间内灵流也隐隐有了暴动迹象。


    两人没走出几步,前方景物便泛起水波似的涟漪,待空间重新稳定下来,足下所踏已不是花海松软的泥土,而是山间嶙峋坡地。


    四合俱是张牙舞爪的松柏,在暗沉天幕之下宛如幢幢鬼影。随两人迈步深入,扰人飞雪又重新铺天盖地落下,朔风透骨而过,仿佛要吹灭天地间最后那点尚留余热的生机。


    这里的风景像是战神陨落时那片苍茫雪山,又像林决云自剖元魂的那片玉清山禁地。


    灵石无情,只会蚕食洞府主人残余下的心境,磨砺出最锋利的刀,一遍遍重演那些无法愈合的淋漓血痕。


    在扫到风雪尽头那窟黝黑洞穴时,凌霜铭眸光微滞。


    那是他和雒洵分别的地方,是自他恢复了部分记忆来,在数个深夜里盘旋不去的梦魇。一切都是自这里起始,如今似乎也要在此地终结了。


    他闭了闭眼,与生俱来的冷淡性子使心绪很快回归平静,随后迈入此生最不愿再踏足之地。


    几乎是在他脚步响起的刹那,洞内深处几道微弱的神识顷刻锁定在他身上。尽管这些人已尽量收敛气息,但在境界已恢复到半步飞升的他眼皮底下,他们早已暴露无遗。他们的功法构成很杂,显是来自不同门派,各自划开阵营缩在洞穴内。说来也巧,其中还有他熟悉的气息。


    他径直走向角落里将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黑暗里的人,审视其身上大大小小狰狞伤痕。待那人终于沉不住气,想要暗蓄灵力时,方才轻笑一声:“萧钰长老,我们大抵也算冤家路窄罢。”


    “林决云,你想对萧长老做什么?!”他话音刚落,马上便有几人扑过来将萧钰挡住。


    听到他们叫嚷的称呼,有更多神识从四面八方锁定在凌霜铭身上,只是同以往的敬畏不同,这次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凌霜铭对这些视线并不在意,身为洞府之主,自是会承受更多由人性贪婪带来的恶意。他漠然从这些丹霞派弟子身上看过去,果然俱是负伤不轻。那些反着血肉的伤口尚在溢散魔气,而他们的腑脏间则流窜着霸道刚强的剑意。看来是在抢夺灵石时,为魔族和青冥宗重创。


    但似乎少了一人。


    于是他重新转回地上那曾经风光无两的丹霞派大长老,漠声问:“萧无极呢?”


    有人激动地说:“你在说什么?知不知道无极师兄已经丧生魔爪!如今长老的伤势愈加沉重,你竟还拿师兄的死打击长老,简直可恨!”


    果然是魔族动的手,能够拿下萧无极,看来玄元已经沉不住气开始行动了。


    雒洵前去处理魔族叛徒,也不知两方人马是否已经碰了头……虽说他对雒洵的实力有信心,但感到焦虑也是人之常情。


    凌霜铭强迫自己不去细思,冷声道:“生死有命,萧无极的死与我无关。”


    或许是他冷淡的声线给了丹霞派弟子顶撞的勇气,那人还在不畏死地继续:“若不是你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勾引了一堆魔族妖孽,又在这里造了这么一座魔窟魅惑世人,我们怎会落得如此惨剧?这一切都是因你这个祸害而起!”


    凌霜铭后退半步避开他横飞的唾沫,眼尾隐隐流过一丝不耐烦。都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仍旧只会揪着那点莫须有的东西,不断翻动嘴皮子。


    段斫风却没有他师兄的好脾气,杀气腾腾地将长剑出鞘:“无知小儿,胆敢对师兄不敬!”


    可惜他的吓唬对丹霞派弟子无用,他们已是将死之人,面对死亡恐吓,完全是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态度。


    非但没有退缩半步,反倒一头朝剑刃撞上去:“你来啊!你们青冥宗个个都是数祖忘典的混蛋,装什么大义凛然,左右要死,干脆直接给我来个痛快吧!”


    “那就成全你们。”


    段斫风也是个狠人,面对丹霞派堪称碰瓷的行为,他不退反进,心念一动 ,磅礴灵力便将剑锋包裹,衣衫和青丝被周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杀神降临。


    看这架势,怕是想一剑把丹霞派众人,连同这方洞穴一起夷为平地。


    千钧一发之际,两声“住手!”同时响起。


    凌霜铭扯着段斫风的衣袖,惊讶地看向拼力拉住丹霞派弟子的萧钰。


    或许是负了重伤的缘故,萧钰完全褪去了从前的傲气,在凌霜铭讶然视向他的同时,他也谨慎地投来闪烁不定的视线。二人对视刹那,一道类似讨好的笑自他脸上转瞬即逝。


    “林前辈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魔族擅长蛊惑人心,他们散播谣言抵毁道尊声誉,你们竟也信么?”


    刚才是谁做出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怎么现在又一口一个前辈叫得亲热?凌霜铭嫌弃地想着,却又直觉萧钰的眼神不大对劲。


    段斫风面上的厌恶就更直白,他本不愿师兄管萧钰这帮人的闲事,依照凌霜铭的性子,即便是有了过节怕也会为大局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还是将人引了过来。看到萧钰这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段斫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楚楚可怜的,是想勾引谁?


    他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闭嘴,还嫌你死得不够快?”


    萧钰不服气地撑起身,似是想同段斫风继续扯皮,但看到凌霜铭冰霜似的脸色,又默默将话都咽了回去。


    ──看来林决云对他的成见也很深,否则怎会纵容段斫风扮黑脸。


    凌霜铭没有闲心理会他们眉来眼去里那点小九九,他熟练地结印,水灵气裹挟了周遭灵石的天地造化之力,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伤患体内。


    水属性本就有治愈之效,加之灵石的力量,几乎顷刻就使这些落难者恢复如初。


    玄元只是放出魔族打头阵,说明他的力量还未完全复原。而被困在此地的修士皆是上仙界精锐,一旦出现死伤,玄元的实力必将暴涨。所以尽管是丹霞派自己受灵石蛊惑才落得如此下场,他也不能置之不顾。


    所幸他被玄元胡乱篡改命数,还当了段时间的医修,否则即便有雒洵阻断九州之上其他力量来源,只要玄元吸收了萧钰等人的魂,再要对付他便希望渺茫了。


    方才还在叫嚣的丹霞派弟子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瞬间噤了声,无声地向这边投来困惑讶异皆有的眼神。萧钰则是定定地凝视着凌霜铭,那对属于老狐狸的黑黢眼珠此时放着奇异的光芒,说不上来是期盼还是失望,仿佛正竭力从凌霜铭冰冷的面色下挖掘不同的东西。


    段斫风视线从萧钰扫过,立刻如被人踩了尾巴般拉下脸:“老东西,眼珠子若不会转弯,我可以代劳帮你挖了它!”


    萧钰听罢竟反常地挪开目光,乖顺的模样让段斫风都为之一愣。


    凌霜铭将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交锋看在眼里,并未打算阻止段斫风的行动。


    经历过雒洵的穷追猛打,他对这类事已颇有警惕,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苗头若无法为其负责,还是及早掐灭更好。


    因此他只是漠然解释道:“我能帮你们祛除魔气,但魔族特有功法造成的伤口还需数个时辰方能愈合,在此期间,你等还需另寻隐蔽处藏身,莫要再暴露踪迹为人界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我才不想带师兄来……”段斫风小声嘟哝道。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不喜欢丹霞派的人,雒洵也罢,他是真的不想师兄再分心思到多余的人身上,哪怕是为大局着想也不行。


    “走吧,再去别处看看。”凌霜铭匆匆收回法术,示意段斫风继续御剑。


    然而这时衣角却传来轻微的拉扯,他步伐一顿,皱眉看向萧珏。


    丹霞派的大长老似乎彻底失去了过往的矜贵,仰首痴痴地看着他,强装镇定的声音时不时颤抖一下:“在林道尊看来,我等只是不必要的麻烦?”


    “萧钰,你真是无可救药。”段斫风厌恶地啐了声,“先是在师兄前往北州的必经之地拦截,现在装什么悔不当初?”


    “时间紧迫,不必同他废话。”凌霜铭掐了个法诀,挂在段斫风腰间的长剑灵光一闪,迎风化作御剑的大小悬停在两人身侧。


    “难道林浮雪只是道幻象吗?”就在二人乘上飞剑时,身后骤然传来萧珏嘶哑的问话。


    被勾起了某些不好的画面,凌霜铭声音愈发冰冷:“那只是你的臆想,林浮雪其人根本不存在。”


    段斫风猛地停下飞剑,好奇道:“林浮雪……谁呀谁呀?”


    凌霜铭板着脸将他的脑袋扳了回去:“有些事你无需知晓,我们走。”


    师兄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一路上段斫风感受着背后能冷掉冰碴子的寒气,战战兢兢再也没敢问林浮雪相关。


    凌霜铭心情确实差到了极点,不光是为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也为越接近路口便越发惨痛的景象。


    丹霞派明显是有备而来,是故深入至此,但其他门派就没这么幸运了。有的门派只为带精锐弟子历练,并未料到销声匿迹已久的堕仙玄元和魔族会突然袭击,便没有多派随行长老相护。争夺灵宝已使这些低阶修士精疲力竭,遇到魔族自是死伤惨重。


    他和段斫风一路发放药物,但面对这庞大的伤员也是杯水车薪,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修士死去,身躯灵气被转化为黑色的烟霭,飘飘忽忽往外界去了。


    段斫风犹豫一阵,还是壮起胆子捋虎须:“师兄已经尽力了,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凌霜铭摇摇头:“玄元此举太过忤逆天理,而天界却至今没有动作,仿佛未曾察觉般。”


    段斫风怔了怔:“师兄说得是,天界对于人间异变向来是赶尽杀绝,怎会如此纵容玄元行事?”


    凌霜铭挥手焚净道旁血肉模糊的尸身,眉头紧锁。


    有些猜测他无法为段斫风仔细说明,莫非天帝也早有除去玄元的想法,所以才任由其闹个天翻地覆?但眼下明显是发难的好时机,天帝却按兵不动,难道他和雒洵的行动也早在天帝的计划之内……


    思及此处,他掩在广袖下的手不由深深攥紧,指甲都因用力嵌入血肉——天界到底将他们师徒当做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或许天帝也惧怕了,因他的懈怠使玄元的野心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祸害苍生的骂名,天界背不起便找他人来背。而雒洵出自魔界,又是传闻中最残暴无道的魔尊,怕是天帝心中最合适的替罪羊。


    这样的事,他身为雒洵的师尊,决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正欲安顿好幸存伤患,再去找寻剩余的生还者,周遭灵流忽地泛起涟漪,几道黑雾在虚空里缓缓出现。


    一道熟悉的声音也随之在上空荡开,盖过了修士们惊恐的呼喊:“经历了数次转世,战神还是执迷不悟。”


    凌霜铭抬首看向悬浮在空中的不速之客,神情慢慢冷下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你吗,玄元上仙?或许现在更该称你为……天魔。”


    玄元已褪下了那身陈旧黑袍,一身流云纹的深色衣袍衬得他本就惨白的皮肤莹莹生光,他眉心那道血色神纹也愈发醒目。


    原本仙人的额纹该是散发着象征天道的纯白圣光,唯有仙人违逆天理,才会被天道在神纹中刻下象征罪孽的血色。而手上的凡人性命越多,色泽自然就越深。


    而随着玄元彻底现身,有些还算修为有成的精英弟子竟不堪恐惧,惊呼着便要逃窜。段斫风虽有心制止,还是慢了一步,但见玄元只是从容地抬掌,那名弟子的叫喊便戛然而止,肉身轰地一声四散碎裂开来。


    鲜血当空泼了下来,还要逃离的修者纷纷却步,又战战兢兢地缩回凌霜铭身后。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眼前这抹瘦削乃至单薄的后背,便是最后能为他们提供庇护的巍峨高山。


    段斫风亦被这血腥场面吓得一怔,不由往凌霜铭身旁凑了几步,传音道:“仙人也会堕魔吗,看玄元上仙的模样,简直比那些魔族还要可怖!”


    凌霜铭轻叹一声:“魔尚且有良知,成仙之人一旦为利欲迷惑了双眼,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仙人了。”


    全然魔化的玄元似乎已经毫无顾忌,他随手抓住一团正要往生的生魂,屈指一捏,那魂魄便发出阵阵惨叫。脆弱的魂体经不住魔气侵染,霎时散做魂埃,被堕仙一口吞下。


    段斫风不忍地别过了头,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已是惊弓之鸟的修者又有人尖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


    那些魔族倒是依旧面无表情地立着,大抵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但他们看向玄元的目光也难掩古怪,似乎对这种吸食他人生魂的邪术颇为鄙夷。


    “魔又如何,现在身为凡人的你,浑身都是七情六欲的酸臭味,又比本尊好到哪里去?”玄元嗤笑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凌霜铭,眼瞳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过往那些疯狂之色仿佛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深邃黯色,“取回了神魂又如何,便是你恢复到全盛之时,本尊若想杀你,也如碾碎蝼蚁那般简单。”


    对于现在的玄元而言,最有用的是他体内属于上仙的神魂,而非过去那个能够烹茶对弈的至交好友了。


    这样才对,若非玄元夺走了雒洵的机缘,他们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怎么,魔气不仅迷了你的双眼,连脑子也糊住了吗?”凌霜铭绽开冷笑,杀意在眼眸内翻涌,“废话少说,今日你我定要不死不休,出招吧。”


    眼见两人均释出威压,由灵石维持的幻境都被足以翻天覆地的灵流搅得七零八落,不同的风物胡乱拼凑在一起,又变幻不断,看上去宛如末日降临。


    玄元显然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而来,本命灵剑被他招手唤出,但见他倒提剑柄猛地在手腕上一划,原本灵气盎然的天道之剑霎时燃起熊熊黑炎,冲宵煞气彻底击碎了脆弱的幻境,连带早已千疮百孔的洞府都被一剑劈开,露出一线阴沉苍穹。


    “竟是以承载自身上万栽修为的精血来饲养剑魔,如今天道之剑彻底被魔化,怕是与之勾连的命盘都要彻底为魔族控制,就连天道都无法斩除这祸害了!疯子,真是疯子!”有见多识广的修者惊呼出声,绝望的语气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众人被玄元惊人实力震慑,个个面如土灰之际,清越嗓音却如山岚温和地拂过,却又似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崖,坚定地支起了摇摇欲坠的天宇。


    “此处还有我珍藏的众多灵宝需留给三界后辈,不妨到空旷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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