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坟墓很小, 只有小小的一个土包。


    她死时九岁,尚未成人。早夭的孩子下葬越简薄越好, 所以坟前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明有夫妇给女儿取名字并不上心,长女被叫做大姑娘,明霜是他们口中的‘二姑娘’。至于那个生下来就死在父母手里的二女儿,甚至不计入排行,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世上一样。


    赵氏抹着泪,哭她的大姑娘福薄命短。明有站在一旁, 唉声叹气,满脸愁色。


    他们不是不为大姑娘的死感到哀伤,只是那哀伤太浅太淡, 寒风一吹就散在了风里。


    哭了两声, 赵氏抹着泪,回去照看她的儿子。进门前还不忘从房檐下摘下一把枯干的的艾叶,点着往周身一晃,这是为了“去晦气”,生怕影响了她金贵的儿子。


    明霜站在屋檐下, 眼珠漆黑,肌肤雪白, 面上毫无表情, 像个没有生机的漂亮娃娃,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她从小安静,明有和赵氏很少管她, 把她交给大姑娘来管, 也很少细细看过她。


    赵氏一回头, 对上女儿那双漆黑的眼睛, 心里不知怎么咯噔一声, 板起脸道:“快回去,站在这里做什么!”


    明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头走了。


    她平时就很少跟赵氏说话,赵氏也不觉得反常,没多管她,进去给儿子喂奶了。


    年幼的明霜走出了院门。


    她的衣裳也很单薄,但她不觉得冷,只是有点孤单,因为大姐不在了。


    她想去看看大姐在哪里,然而明氏夫妇不肯告诉她大姑娘的坟在何处,还会板起脸骂她。


    明霜不愿死缠烂打地问他们,决定自己去找。


    前几日下了大雪,那雪没有化,村中几条小道全被染成了白色,白雪正中踩出一条条歪歪扭扭的道路来。明霜出了院门,举目四望全是未化的雪,她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着那几条好像没什么区别的路,惘然不知东西南北。


    忽然,她睁大了眼,望向雪后碧空。


    云絮如白练,横亘碧空,有仙人踏剑而来,剑光在云中一闪而逝,犹如白昼流星。


    小明霜站在原地,惊得呆住了。


    仙人按下云头,来到了她面前。


    “小姑娘。”仙人微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愿随我修行?”


    踏云而来的不是天上仙人,而是人间仙人。


    ——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彼时已入大乘境,在凡人和普通修行者眼里,几与仙人无异。


    怀虚真人出门游历,路过荒僻的小山村时,心有所感,低头一看,一个单薄衣衫的小姑娘站在雪地正中。


    他按下云头,看清了那小姑娘之后,讶然变色。


    ——这个衣衫单薄,年岁尚小的女孩,居然是个根骨绝俗的天才!


    他当即带着明霜,去见明氏夫妇,想要将明霜收入绛山门下。


    明有之前想过这个容貌出众的女儿长大之后可能会给家里带来富贵,但他能设想出的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女儿给镇里首富胡员外做了小妾,或者运气再好一点,能服侍县太爷,明家就翻身了。


    女儿能随仙人去修仙,这对明有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喜的当即就要一口应下,话出口前却又拐了个弯:“……能被仙长看上是二姑娘的福分,可我们当爹娘的实在不舍得……”


    怀虚真人看出了明有的用意,但他不以为意——明家这个女儿天赋奇绝,好好教养,将来必然前途无量。明家能养出这样一个女儿来,要些金银并不过分。


    怀虚真人当时已经收了首徒慕徽。慕家是豪富大族,一贯依附绛山,靠着绛山的庇护日益发展壮大。怀虚真人一句话,慕家看得比圣旨还重。


    于是十几年过去了,靠着慕氏明里暗里扶持,明家再看不出当年小山村里的寒酸艰难。


    搬入京城后,赵氏又生了两女一子。长子十八,娶了一户富商家的女儿,已经当了爹;女儿秀芳十七,两年前就嫁了出去,嫁的是青梅竹马的男人。小儿子和小女儿还没成婚,被赵氏娇惯的不成样子。


    明霜穿过明府的花园,目光落在她除掉化虚当夜,在明府后院看到的那座绣楼。


    绣楼窗边,一个少女正和丫鬟打着络子,笑声清脆。她其实生的容貌平常,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只要不是丑的奇形怪状,其实不会显得难看。


    她无忧无虑地往外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专心打着手里的络子。


    “没有妖气。”姚时从绣楼里走出来,“你们家很干净啊。”


    明霜:“化虚出没的书房我也找过了,没什么异物。”


    姚时蹙起眉来:“奇怪,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户普通富商,妖为什么会盯上这里?”


    明霜同样不解。


    她思忖片刻,道:“走,我们去找个人问问。”——


    “哎呀少爷您别乱动,伤口又开了!”“快快快去给少爷拿话本来解闷。”“我出去转转又怎么了……”


    室内一片混乱,明小公子嚷着要下地,惊恐的婢仆七手八脚过来阻拦。


    忽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明小公子坐在床边,动作僵住,惊慌地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从,瞳孔剧烈颤抖。


    一个身影从空气里浮现出来。


    白衣少女轻纱覆面,声音冷若冰霜:“东西拿来!”


    少女面纱上方露出的眉眼非常动人,但明小公子目光吓得已经散了,盯着空中一个点,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你你你是什么人,我我我要喊人了啊!”


    颈边一凉,冰冷的利刃压了上来。明小公子顿时腿一软,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他开始呜咽:“你…仙女,你要什么东西,我们家有钱,你你你千万别杀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你好好想想。”明霜道。


    明小公子撕心裂肺地狂哭,拼命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妖族。”明霜提醒道,“妖族的东西也敢拿,你是不是嫌命长。”


    “我没有!!!”明小公子哭得更大声了,“我们家跟绛山的仙长认识,怎么敢跟妖族打交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哭得大声且真诚,明霜确定他不是在说谎,正要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收起,突然一道白光从明小公子身后急掠而出,打向明霜眉心。


    明霜挑起纤长的眉,不闪不避。


    白光撞上她身周无形的灵力,顿时颓然落地。


    那是一把飞刀。


    明小公子惊恐地抬头,想挤出个笑来,张了张嘴,然后自暴自弃地继续哭。


    “拿来。”明霜冷声道。


    明小公子哆哆嗦嗦地松开藏在身后的左手,一个细长的圆筒滚落下来。


    明霜一眼看出,这其实是个防身的暗器。飞刀装在筒中,上面装了机括,扳开机括,飞刀就会被极大的推力直接推出来。


    她没生气,但明小公子可能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边哭一边道:“我不敢了,我家真的很有钱,你要什么都行,我爹还认识慕家的人,你别杀我……要不我带你去我爹的私库,他藏的钱和宝贝都在里面!”


    明霜:“……”


    好一个大孝子!


    姚时风尘仆仆,踏进门来,朝着明霜摇了摇头:“我去问过了,慕家送来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过的,都是普通人喜欢的贵重物品,和妖族不会扯上关系。”


    她手一扬,一块黑色的牌子划出个优美的弧线,落进明霜手中。


    “那就带我去你爹的私库看看。”明霜道。


    她和姚时也倾向于明家对妖族并不知情,那只化虚潜入明府书房寻找东西,还没找到就被明霜干掉了,自然无从问询。如果再找不到线索,就要去问狐妖流光了。


    不过流光知道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只狐狸被吓破了胆,什么乱七八糟的全都交代出来,生怕修行者杀了她泄愤。她连九公主喜欢吃京城玉芳斋的点心都交代了,却没提起明府半个字眼,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明小公子不敢抗命,战战兢兢带着路,往他爹的私库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对他爹道歉。


    一路上婢仆来来往往,却没一个人看见明小公子和他身边的两个‘匪徒’。这让明小公子求救的心熄了大半,木着一张脸,老老实实地往前走。


    明老爷的私库位于他卧房的暗门里。明氏夫妇分房多年,所以就连赵氏都不知道明老爷居然有一间私库。


    “那你怎么知道?”


    明小公子:“我偷听到的,我爹带我大哥来过。”


    正当明小公子试图打开床头的暗门机关时,明霜突然捞了他一把,止住明小公子的动作。


    明小公子不明所以,但不敢问。


    下一刻他就知道原因了。因为明老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明家大公子。


    “爹,报官吧!”明大公子劝道,“这么隐秘的地方丢了东西,说明那贼很可能把咱们家摸清了,到时候万一再来呢?”


    “那怎么成?”明老爷立刻道,“我这间私库是瞒着你娘的,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哭天抹泪,从我手里抠钱去贴补她那个穷光蛋娘家!”


    明大公子哭笑不得:“爹!那几个钱,给舅舅他们也就给了,要是偷东西的人再摸进来,咱们一家老小的安全怎么办?”


    明老爷哎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去慕家了,让他们的人悄悄过来看一看。”


    明大公子不赞同道:“爹,这种小事报官就能解决,惊动人家干什么,情分也不是这样用的。”


    “你不懂!”明老爷点了点儿子,“这人情是我生了个好女儿换来的,慕家帮咱们办这点小事,说不定心里还高兴呢,你姐姐帮他们的地方多了去了,咱们请他们帮点小忙怎么了?”


    姚时:“……”


    明霜的面色倒很平静:“他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


    姚时:“你准备不管他们了?”


    “早就不想管了。”明霜平静道,“发现他们搬进京城,却没管两个女儿的坟,那时候我就不想管了,不过师父不同意。”


    “因果?”姚时问。


    明霜颔首:“师父说,我将来说不定有机会飞升,飞升就要了断俗世因果,他们养我四年,我让他们锦衣玉食这么多年,现下因果还清,往后就不必管了。”


    “早就该还清了。”姚时听明霜简单提过她年幼时的状况后,对明氏夫妇颇有微词,不过不好说出口罢了。


    明霜坦诚道:“我给忘了。”


    姚时:“……”


    “真的。”明霜道,“我时常闭关,鲜少出来一次,修行的时间都嫌不够,哪里想的起他们。”


    姚时禁不住笑了出来。


    她是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这一笑宛如云破月来,光彩乍现,极是动人。


    然而这份罕见的美丽明小公子无心关注,他正深深震惊于明霜姚时话中的信息量。


    他哆哆嗦嗦地回头,眼也不敢抬,盯着明霜面纱的下半部分,颤巍巍地试探着唤了声。


    “二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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