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静, 万籁无声。


    那声碎裂显得异常清晰,清清楚楚传入了明霜与云岚的耳底。


    几乎是顷刻间, 云岚翻身下床飞扑过去,冲到内室门边,一把抓起了小几上的衣物佩饰。


    叮呤咣啷几声脆响,四分五裂的碎裂玉片掉落出来,云岚眼疾手快在空中接住它们,眼看连嘴唇都泛了白。


    碎裂的是一块玉佩, 上面刻着云鹤纹,并不是举世难寻的珍稀玉种,云岚年幼时温真人亲手赠给他, 被云岚随身携带了二十余年。


    这块玉佩里有云真人和温真人各自留下的一道灵力, 在云岚遇上生死危机时可以为他挣回一线生机。


    然而现在,它就这样突兀地碎裂了。


    玉佩碎裂隐喻着什么,云岚不敢细想。


    但云岚可以将玉佩的碎裂当做巧合,却不能欺骗自己的心。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极其不好的直觉, 父母真的出事了。


    这一刻,云岚甚至开始痛恨自己异常敏锐的直觉。


    他抬起头, 像个忐忑不安的小孩子, 有些惘然地望向明霜。


    饶是明霜,这一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极其不详的预感像是毒蛇,一寸寸缠绕住她的心脏, 那一刻, 她突然想起数年前和云岚一同前往施城遇见的那只大魔莲华君。他靠在躺椅上平静又哀婉地微笑, 说:“或许, 是她已经不在了。”


    “仙人怎么会死呢?”记忆里的莲华君抬起脸, 朝他们微笑。


    然而这一刻,明霜却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她没有穿鞋,就这样赤着脚走到云岚身前,伸出手去,握住了云岚发凉的手。


    明霜的手一向冰凉,云岚往往会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温度一点点把她的手暖的热起来。然而现在他们的手都是冰凉,谁也无法暖热对方的手。


    “别怕。”明霜贴了贴云岚的面颊,“我在呢。”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云岚此刻也未必想听更多苍白的安慰。她只是安静地握住云岚的手,等待他慢慢平复心绪。


    片刻之后,云岚抬起眼来,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或许是我想多了。”


    那层笑容像是纸糊上去的,连撑住都很勉强。


    明霜不知怎么的,突然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她眨眨眼,感觉面颊上传来温软的触感——云岚侧头,用他的面颊轻轻蹭了蹭明霜的面颊。


    “但是我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云岚在她耳边说道。


    明霜倏然抬眼,云岚还在笑,然而她觉得面前的云岚像是一只被大雨淋得透湿的大型毛绒动物,冷得发抖,湿淋淋的绒毛贴在身上,却还要努力站起来。


    “阿霜。”云岚轻声道,“等天亮之后,我们先召集门中长老开会,然后你陪我去见各宗派掌门,好吗?”


    明霜知道云岚指的是什么——他要将云温二位真人可能出事的消息告知各宗派掌门。


    如今天下屹立不倒的各大宗派,大多都有飞升的祖辈,而修行者无一不以飞升为目标。如果云温二位真人真的出了事,无疑会在世间掀起巨大的波澜。


    更重要的是,根据慕徽提出的推测,仙界已经出了问题,是以人间灾难才会频发。这也正是云真人和温真人选择尽快飞升的原因,他们要试着解决问题。


    如果云真人和温真人被问题解决掉了,而根本问题没有解决,那么谁都不知道人间还会迎来怎样可怕的祸患,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这种情况下,只能早早做好最坏的准备。


    不得不说,云岚做出的决定十分果断,而且正确。


    但对于云岚自己来说,将父母可能出事的消息亲口公布出去,无疑太过残忍。


    明霜捧起云岚的面颊,她冷淡的目光柔和下来,满是温柔与怜惜。


    云岚笑了,尽管那笑容更像是极度痛苦无奈,而非愉快。


    他亲了亲明霜的面颊,语气已经平静下来:“我是上阳宗的宗主。”


    所以他就算再痛苦十倍百倍,也必须忍痛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仙界


    凡人对仙界的幻想,往往蒙上了一层瑰丽的、美好的色彩。琼楼玉宇,绛阙朱台,都寄托着修行者的向往。


    或许曾经的仙界确实是这样。


    不过现在不是了。


    温真人睁开眼。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无比微小的动作会让她费尽了全身的力气。眼前的景象仿佛蒙着一层朱红的纱,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楚,温真人知道,那是血流进了眼睛里。


    凡人在过度痛苦时会变得麻木,反而无法清晰地体会到那份痛苦。作为修行者却没有这份好运,温真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的剧痛,全身的灵脉已经干涸,空空荡荡不剩下半点灵力,烧灼的痛苦席卷全身。


    但她不在意这些。


    明明痛苦到了极点,温真人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艰难地往前挪动过去,声音微哑:“师兄。”


    她雪白的衣裳被血浸透,那些血的颜色十分怪异,金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根本不像人能流出来的血液。那些血仍然没有干涸,随着温真人的动作,在地面上拖出极其可怖的长长血痕。


    温真人扑到了师兄身旁,紧紧抓住云真人的手。说是抓的很紧,事实上,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自然也不会有多大的力气。


    云真人倒在血泊里。


    他身下的血比温真人还要多,距离他不过一尺的地方,就是高台的边缘,其下风声呼啸,深不见底,只能看见大片的云絮若隐若现。


    他们置身的这处高台也极其古怪,分明是雪白,然而透过台面上的血,却似乎能看见台面上隐有波纹流淌,仿佛这处高台不是死物一般。


    “师妹。”云真人平静道。


    即使看上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云真人的语调仍然是那样平静,好像躺在血泊里的不是他,而是在他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


    温真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全身血液的迅速流逝让她像凡人一样,开始感到寒冷。于是温真人把自己藏进了云真人的怀里,含糊地唤了一声师兄。


    云真人抱着她。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怀里的师妹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很快就会死在他的前面,声音却依旧平静:“你不是天道,你是飞升的前辈仙人?”


    他的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突然开始剧烈咳嗽。


    那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团人形的雾气,那团雾气几乎从头到脚都被染成了金色,有种诡异感。


    “没错。”那团雾气咳嗽着道,“你可以称我为,仙帝。”


    众仙之首,是为仙帝。


    云真人平静道:“我以为天地间做主的应该是天道。”


    “从前确实是天道。”那团雾气恶意地笑了起来,“不过现在就说不好是谁了。”


    他朝着云真人走了过来:“你快死了。”


    云真人:“没错,我快死了。”


    云真人顿了顿,又道:“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也会被挂在那棵树上?”


    就在他的身后,高台边缘,一棵巨大的树正无风自动,轻轻摇曳。枝叶如同最纯粹的碧玉般清透动人,叶间密密麻麻结着无数颗金色的果子,大小不一,有的大且晶莹剔透,有的小且略显普通。


    雾气笑了起来:“没错。”


    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云真人:“我所见过的飞升仙人,你的修为可以排进前三,可惜了。”


    云真人道:“不可惜,你也伤的很重。”


    那团雾气扭曲了一下,声音变得冷漠:“说的没错,我杀过这么多仙人,能将我伤的如此之重的,你是第二个。”


    第一个给他留下的伤千余年都未曾愈合,在云真人的全力出手下,伤上加伤,吃的亏着实太大。


    “不过还好。”雾气慢慢道,“你们两个挂上去,一定是最为剔透的果实,慢慢供养我,伤也能恢复的快点。”


    ——那棵树上的金色果实,居然是一个个被屠杀的仙人尸骸魂魄所化!而这些仙人的遗骸和魂魄,就这样化为果实,供养修复仙帝的伤势。


    云真人感觉怀里动了动,温真人的声音模糊而轻。


    “我不想挂上去,师兄。”


    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就像还是当年那个不开心就回来找师兄告状的小姑娘那样,含含糊糊地抱怨:“师兄,我疼,我想报复他。”


    就在温真人开口的那一刹,那团雾气迅速地绷紧了身体。


    云真人没有说话,而是抬起眼,朝雾气看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雾气警惕地朝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云真人轻声道:“好。”


    他这句话显然是在回应温真人,雾气倏然一惊,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离那棵树本来就很近,下一秒,满身鲜血的云真人和温真人出现在树下,紧接着两道纯正的光芒自树下大作,将那棵树上果实的金光都压得黯淡。


    足以震撼天地的巨响传来,顷刻间那棵高大的树木颤抖起来,半边树冠完全消失,无数枝叶果实尽数消泯。


    树下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们自爆了魂魄、识海,以及身体。


    这是真真正正,毫无保留的尸骨无存。


    雾气的身体重重前倾,一口血狂喷而出,重重跪倒在地。


    就在雾气跪倒的那一刻,他没有注意到,少了一半的大树后,一颗淡金色的珠子滚到了高台边缘,坠落下去,消失在了台下的雷霆云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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