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此去灵虚界,你以一剑之任,负重涉远,务必步步当心,师兄等着他日与你再见!”


    朔风扑面,寒意砭骨,白薇害怕地睁眼。


    视线之内,夜色沉沉,大雪漫漫。


    天生仙魄的强韧远超常人,但一下子跨越千年,后遗症还是不小。


    她脑仁一阵阵地疼。


    伸手揉了揉额角,白薇虚睁着眼,打量眼前陌生的世界,恍惚地想,这就是一千年前,师兄生活过的灵虚界吗?


    “小姐不要跳!想想老侯爷!不要跳!”有绝望悲戚的女声,从下方传来。


    什么不要跳?


    白薇心中喃喃,怔然转身。


    一瞬间,她脸上血色尽失——


    自己正站在高阁的边缘,只要行差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急忙要后退,然而,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


    眼前一黑,绯色袄裙的少女,如九天落蝶,翻飞而下。


    薇薇吓得紧闭双眼。


    一片惊呼声里,她接受到记忆。


    魂花挑选的这具身体名为百里薇,是雍国宁昌候府的四小姐,也是齐王正妃。


    三年前,齐王崔绍离开藩地,前往上都为太后贺寿,百里薇对他一见钟情,非他不嫁。


    宁昌候不同意,原主便以死相逼。宁昌候最疼这个孙女,无可奈何,觍着老脸进宫,求下太后赐婚。


    百里薇如愿以偿。


    只是,原主爱崔绍如痴如醉,崔绍却对她不屑一顾。


    成婚三年,他从未给过百里薇一个好脸色,更别说碰她。


    对于原主来说,连见夫君一面都是奢望——


    江州上下皆知,齐王无心权术,潜心修道,一年中的大半日子,他住在清净山的道观,而不是王府中。


    私下里人们说,齐王崔绍清心寡欲,不好女色,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子。


    然而,众人眼里,没有七情六欲的齐王,却在不久之前,迷恋上一个叫祝青瑶的民女。


    他不许百里薇上清净山,却把祝青瑶带至山上;他从未给百里薇置办过一件首饰,却为祝青瑶一掷千金,甚至要将其纳为侧妃。


    一时之间,百里薇这个正妃,成了全江州的笑话。


    听到消息,原主当场砸坏了好几个名贵的瓷器,提剑要去斩杀祝青瑶。


    可是她上不去清净山。


    崔绍不许她上清净山。


    原主又气又哀,病倒在床,崔绍不闻不问。


    就在今日,他带着新欢回府。


    原主以为等到机会,强撑着病体,要去找祝青瑶的麻烦。


    可谁知,崔绍早就为心爱的女子,安排好一切。


    情敌身边守卫重重,原主指使不动府卫,自身的武功,也算不上多好,别说杀了祝青瑶,连近她的身,都做不到。


    冲动之下,她登上高阁,想要寻死。


    #


    额间金色的花钿一闪而逝,一股暖流,贯过白薇全身。


    魂花是仙盟的产物,除了带她穿梭时空,挑选身体外,还具备另外几项功能,其一就是从高处坠落后,安然无事。


    双脚稳当踩上雪面,薇薇心有余悸地睁眼。


    视野内大雪纷飞,一群手拎琉璃灯的仆役,正诧异地望着自己。


    其中一个穿绿色比甲的,满脸是泪。


    认出她,白薇脸上露出笑容:“冬雁。”


    原主面对崔绍小心讨好,其实她的性格,骄纵蛮横,府中下仆都厌恶她,就连从宁昌候府陪嫁来的人,也与她离心,阳奉阴违。


    只有冬雁一直对她好,无怨无悔。


    冬雁也是那个让她不要跳的丫鬟。


    冬雁泪流满面,扑过来:“小姐可真是吓死我了!”


    小臂被紧紧攥住,薇薇暗中嘶了口气。


    抱歉地看对方一眼,她轻声说:“吓到了你,真是对不住,我下次不会再这么做。”既然接手这具身体,她就会好好活下去,直到杀死大邪魔,或者被他杀死。


    她此趟而来,目标只有一个——杀死天生邪魔,阻止他灭世。


    这个时候的大邪魔,会在哪里呢?


    想到天生邪魔,薇薇袖中双手收紧,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恐惧。


    面前的仆役忽然分开,一个脸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大步走来。


    白薇认出他是王府的总管,姓孟,总是教训百里薇,因此原主很讨厌他。


    看到王妃平安无事,孟总管舒了一口气。


    他板着脸,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王妃就算出生将门,武功高强,岂可如此胡闹,置性命安危不顾?”


    “是我行事不周,给总管添麻烦了。”薇薇从善如流。


    原主讨厌孟总管,但薇薇知道,这位总管性格刚正,是个好人。


    而她对好人,一向态度很好。


    孟总管眼中闪过诧异,打量过去——


    雪地中的少女,白皙纤细,小脸上带着病气,但眼神明亮,身上也不再有浮躁易怒的感觉。


    如果不是认得这张脸,他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的少女,是那个骄纵蛮横,总是给他惹麻烦的王妃。


    冬雁也惊讶地看向自家小姐。


    小姐居然会道歉?


    孟总管并非故意找事,既然王妃道歉,便也缓了神色:“王妃不再冲动就好,既然王妃无事,便请回漱玉院吧,王爷出门在外,此刻并不在府中,您是见不到他的。”


    薇薇脸上闪过尴尬。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对原主的打算,一清二楚。


    原主登上高楼,没有急着跳,却使人去请崔绍来,为的就是他到的那一刻,纵身一跃,死在他面前。


    她要让他再也忘不了自己。


    甚至暗暗地,她希望夫君能后悔,为她发疯。


    薇薇觉得她在做梦,


    她看过原主的记忆,不觉得齐王那种人,会忘不掉一个女人,更不可能,为一个女人发疯。


    想到齐王,原主的情感,也排山倒海,传递到心口。


    伸手按上胸口,薇薇指尖冰凉,小脸发白。


    那里传来的痛苦,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这就是感情吗?


    真是可怕。


    难怪师兄说,情爱是蚀骨毒药,一旦沾染,生不如死。


    胸口隐痛,紧抓冬雁的手,薇薇生无可恋地说:“我累了,扶我回去休息吧。”


    冬雁赶忙应了一声。


    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白薇还没出几步,忽听得王府外,有鸾铃声响起,接着是下马声。


    原主跳楼的地方,是进府的必经之地。


    想到孟总管说的话,她心里叫了声糟,加快脚步。


    薇薇不会为崔绍吃醋,但也不想撞见他。


    没走出几步,一群人哗啦啦涌了进来。


    白薇抬头,于飞雪里,看清为首的白衣男子。


    果然是他,齐王崔绍!


    记忆里的画面,并不清楚,然而此时此刻,看到齐王真人,薇薇总算是明白,为何三年前在上都,原主对他一眼荡魂,不可自拔。


    皑皑雪地里的青年,一身白衣,发束玉冠,神姿高彻,如雪裹琼苞,孤松独立。


    他脸色冷漠,俊美得有如谪仙。


    白薇不是百里薇,一心只有大邪魔,不为美色所动。


    而且不知为何,薇薇一见到他,心底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锤死他的冲动。


    稍微感受了一下,她很笃定,这种冲动,并不是因为替原主不值。


    这是怎么回事?


    薇薇有点尴尬,却清楚知道,原主的这位夫君,并非为她而来,只是恰好回府。


    他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原主。


    “走。”


    拽了冬雁一下,薇薇脚步匆匆,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白衣玉冠的青年,转身望了过来。他凉而薄的视线,穿透层层风雪,落在身上。


    薇薇一僵,停顿原地,心中微惊。


    夜色深沉,大雪纷飞,崔绍看向前方的少女。


    百里薇,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少女小脸上带着病容,苍白无比,乌黑秀发扎成细碎小辫,身上穿一件红色的沃裙。


    她整个人明明耀眼又张扬,却莫名地,透出一种圣洁纯净的气息。圣洁纯净到,让他心里,邪虐陡生,想看到她反抗挣扎,嘤咛哭泣。


    隔着丈距,少女身上的甜香,也抑制不住地飘来。


    牵情香?


    眯了眯眼,青年嘲讽地想,真是不择手段,还用上了牵情香?


    薇薇看到他收回眼神,询问孟总管:“你们一群人,围在此处所为何事?”


    青年的声线,也冷漠得一如漫天冰雪。


    王爷居然过问王妃,孟总管很是讶异。


    他当然不会为王妃隐瞒,上前道:“王爷,王妃意欲跳楼自尽。”


    这一句话落在耳里,顿时,白薇脸上火辣辣的。


    纵然要死要活的不是她,但还是很丢脸。


    见他不再关注这里,薇薇调身就要走,视线内的青年,却突然抬步走了过来。


    这一次,白薇没有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


    冬雁心中也很诧异,今日是怎么了?


    小姐开口道歉,一向对小姐视若无物的王爷,居然也有主动搭理小姐的一天?


    她退到一旁。


    白薇的视线里,青年走到咫尺处。


    他很高,薇薇平视的目光,只能对上他的衣襟。


    青年肤色冷白,穿一件右衽的白色长袍,里衣严密地裹住大段脖颈。他一个男人,露出的一小段脖子,居然比女人还要白,甚至比身上的袍子,还要白上几分。


    “王爷?”


    他的身形带来压迫感,白薇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抬眼轻轻瞥去。


    夜空下青年白袍如雪,容颜清冷。


    只是他黑瞳幽冷,脸上是嘲弄的表情。


    只听他讥诮地说:“百里薇,你不会觉得死在我的面前,我就会对你,念念不忘吧?”


    一语中的,薇薇脸上,更是烧得厉害。


    但她的心中,更加惊讶。


    原主嫁给齐王三年,与他的接触,一只手数得过来。她的记忆中,夫君高冷清寒,性情也和仙阙中居住的仙人,没有两样。


    可他的这句话,明嘲暗讽,不留余地。


    她心中生出些许恼怒。


    就算再讨厌原主,也不该这么过分吧!


    薇薇更想锤他了。


    想到师兄说,到了灵虚界后,万事不要冲动,薇薇抿抿唇,就要离开。


    擦身而过的刹那,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她的腕子。


    “百里薇,你不是要跳楼自尽吗?”


    青年低低的声音响起,不怀好意。


    “臣妾跳过了。”


    白薇憋着气说,抽出腕子,撇头看向他,正对上青年的双眸。


    那一双眼睛,幽深无比,仿佛深不可测的潭水。


    “那你怎么还没死啊?”


    青年的视线,牢牢锁在她的脸上,淡色的唇,吐出毫不留情的话。


    一瞬间,白薇脸上都是不可思议。


    这怎么是个讨厌鬼!


    再也忍不住心底的冲动,就要锤他,白薇脑中闪电一般,划过师兄的话——


    “薇薇,天生邪魔无情无泪,最擅伪装,别人找不到他,你却一定可以。因为天生邪魔和天生仙魄,生来就是死敌,若一人为女,另一必为男。”


    “除此之外,你一见到他,本能就会给你提示,让你想要消灭他,这就是天生仙魄对天生邪魔的本能!”


    刹那间,白薇脸上刚升起来的血色,尽数褪去,向后趔趄几步。


    不会吧!


    她的任务是杀死大邪魔没错,但一件神器都还没找到,才刚来,就碰上终极目标了?


    尽管从出生以来,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但想到历史书上记载,大邪魔如何残忍邪恶,诡计多端,白薇还是害怕得想要发抖。


    她战战栗栗地想,天生邪魔对天生仙魄的本能是什么?


    一定也是讨厌她,迫不及待要杀了她吧!


    跑!


    快跑!


    惊惧交集,加上传送后遗症,扭头就要逃跑,白薇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崔绍垂眼望去。


    少女落在茫茫雪地上,双眸阖闭,红裙绽开,宁静圣洁。


    孟总管看到他突然闭了闭眼。


    王爷今日一反常态,他心中充满疑窦,走上前来,轻声说:“……王爷?”


    面无表情,崔绍睁开眼。


    没有再看少女一眼,他扭头离开,冷冷扔下几个字。


    “抬她回去。”


    几个粗壮的婆子奔来,将王妃抬起。


    茫茫夜色里,青年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


    睡梦中白薇好若回到现代。


    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从小白薇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是天生仙魄,背负着杀死大邪魔,拯救一千年前灵虚界的重任。


    一千年前,灵虚界一则谶言流传——


    即将有天生邪魔降世,毁灭全界,唯有集齐三大神器,方可制服他。


    灵虚界每年的谣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人把这当真。


    直到仙魔大战爆发,愈演愈烈,生灵涂炭,仙门和魔门这才发现,这场战争,是有人从中挑拨。


    但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想起那则箴言,他们开始寻找神器,却只找到三件神器中的两件。其中一件认仙门中的人为主,另一件认了魔门中的人为主。


    仙门与魔门,无法相互信任,联手合作。


    战争继续,全界板荡,界心就要崩溃,天生邪魔带着第三件神器“孽海情天”出现。


    他脸罩鎏金面具,下手狠辣,无人可敌,毁坏了界心。


    天生邪魔大举屠杀,灵虚界也要崩溃,千钧一发之际,上清宗逐剑峰大弟子微生亮意外夺回“孽海情天”的控制权,带着仙门残部逃往他界。


    “孽海情天”耗尽力量,陷入沉睡,微生亮也随同沉眠。


    仙门残众就此联合成了仙盟。


    谶言的后半部分说,如果灵虚界陷落,那唯一的转机是在一千年后——


    千年后,会有一个天生仙魄的少女,将她送往一千年前的灵虚,事情或有转机。


    白薇就是那个少女。


    她唤醒了微生亮和神器“孽海情天”。


    别人都叫微生亮祖宗,但薇薇固执地喊他师兄。


    她问师兄是如何抢回情天的。


    蓝衣的师兄露出一个微笑,摸摸她的头:“不是我抢回了它,而是孽海情天自己挣脱出了桎梏,因为天生邪魔生来无情无泪,无法完全掌控它,至于选了我,大概是那时候,我恰好离得近。”


    天生仙魄的少女即将被传送到灵虚界,是轰动整个仙盟的大事。


    全世界各地的灵虚界后人集思广益,想了许多种拯救灵虚界的方法。


    这些方法依照可能,逐个排序。


    其中排在最后,被认为最不可能的,是薇薇到了灵虚界后,突然苏力爆表,苏到了大邪魔,天生邪魔落入她的情网,挣脱不得。


    而排第一的,也是她即将要做的。


    #


    屋内暖香熏人,白薇缓缓醒来,眼底映出银红色的帐顶,一时间有点恍惚。


    想到肩负的任务,她手指抚过额心,心中茫然,我真的能拯救灵虚界,活到一千年后,师兄来找我的那天吗?


    忽然外屋传来推门声。


    她撇脸看过去。


    会是谁来了?


    想到什么,薇薇小脸一白,忍不住地发抖,拉过被褥,把自己死死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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