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天终要亮。


    日升月落,沧澜山十八峰巍峨如故,但在寒夜中倒下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眼。


    魔气渐散,黑夜结界从顶部慢慢消融,裂口处参差交错,透出了半块白昼,与剩下的浓夜互望。


    诡异。又壮观。


    “云峰主。”一个弟子一路小跑爬上山石,停在了青衫男子身后,“弟子们的尸身都已清点过了,苏峰主说送去幽魂谷,但伤亡太多碑立不过来,不知......”


    “不用送幽魂谷,”云桦说,“就地掩埋。”


    那小弟子先是吃惊,犹疑了一下,才低头抱拳:“是!”


    随后重新跑远。


    日光寸寸升起,被鲜血浸满的山峦变得刺眼。云桦收回了视线,转身沿山道上行。


    没走几步,血腥和污泥的气息忽然自上而下扑面而来——


    苏漾握着长剑,发丝散乱,脸上尽是血痕。


    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锐。


    云桦抬头,温声道:“苏峰主这几日辛苦了,今日可以好好歇息......”


    “为什么,”苏漾下了一级台阶,盯着云桦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做?”


    云桦轻叹口气:“我知道苏峰主心里难过,但当下着实不是劳工动土的时候,待战事彻底平息,弟子们的尸骨自然会好生安葬......”


    “你早就知道江月白不行了。”苏漾打断道,“是不是?”


    云桦没有接话。


    “江月白答应穆离渊去魔界......”苏漾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你也知道吧?”


    云桦仍旧沉默。


    苏漾继续说:“青莲大师说他还有救,也是假的......”


    云桦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不,不对,”苏漾忽然摇头,“或许青莲大师本就是假的,根本没有这号人来过!”


    云桦终于开了口:“此事是......”


    “此事彻头彻尾是个骗局。”苏漾气息逐渐不稳,“江月白的灵元早就烂透了,神医妙手也救不活他!对不对?”


    云桦试图安抚他:“长清......”


    “厉害啊,你们两个演了一出好戏,骗了仙门二十六家、骗了整个沧澜门、连我也瞒着!”苏漾冷笑,“好心思、好算计。”


    “长清,此事别无他法。”云桦敛了眸中柔色,语调微微严肃,“魔尊来势汹汹,二十六家狼子野心,弟子们需要定心丸,仙门需要一个震慑。这个时候,北辰君绝不能‘重伤闭关’。”


    “那以后呢?”苏漾问,“江月白死了以后呢?我们做个假人供着吗?仙门那些老狐狸个个精明,能骗得了他们多久?”


    云桦道:“扛过这一次,还有千千万万次。但若这一次都抗不过,何来以后?”


    冷风吹过沧澜山的翠林,枝叶摇摆,落下的不是花。


    只有残破的碎屑。


    “说得对。何来以后。”苏漾点头,“你明事理,江月白也最信任你。”


    “可那是穆离渊。那是一心想找江月白复仇的穆离渊!他会对江月白做什么?”苏漾迎风站着,眼睛被冷风吹得泛红,吼道,“你们想不到吗?他疯了你也疯了吗?”


    惊声震林,鸟雀飞离,虫蛇遁走。


    唯余树叶沙沙作响,连绵幽长,似是山河悲泣。


    “魔尊在天霞关生吞三千修士元魂,他布设魔蚀,就没想过给沧澜门留一个活口,昨夜八万魔军压境,你能如何?我又能如何?如果雪归不出关,我们会是什么下场?”云桦缓了缓,“若非别无选择,谁愿意那样做?”


    “可我看他愿意得很。”苏漾解了腰间两把长剑中的一把,扔给云桦,“自、封、灵、脉,我佩服他!”


    云桦微愣,低下头。


    剑身冰寒刺骨,冷得云夏掌心一痛。


    风雪夜归。


    云桦脸色渐渐沉下去。


    ——江月白竟真弃了本命剑,不留一丝退路。


    怎会如此。


    “这把剑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苏漾看着云桦,“云舒棠,你想做下一个北辰仙君吗?”


    云桦没有作答,只缓缓拔开了手里的风雪夜归剑。


    剑灵被封,名剑成了谁都可以拿的冷兵。


    彻骨寒铁,沉默无声,可霜花纹路里干涸的血迹在无言诉说昔年的杀伐。


    很久之前,云桦很羡慕江月白这个师弟——羡慕他的天赋修为、羡慕他的传奇际遇、羡慕他可以拿得起风雪夜归剑。


    但在这一刻,他只自私地觉得庆幸。


    这把千年寒铁打铸的剑,是他们的师尊凌华仙尊传与江月白的。


    在江月白十九岁那年。


    那是一个血叶飘落的晚秋,风雪夜归的寒铁剑气将江月白的右手侵蚀得鲜血横流,凌华仙尊却死死握着他的手,不让他松开紧攥掌心的寒铁——


    “你还未及弱冠,可为师却等不到那一天。这把剑与你同岁,你握住它,十八峰尽在三尺寒冰中。”


    流水故人去,春花雪夜来。


    凌华仙逝于初冬第一场轻雪,弥留之际为江月白取了字——雪归。


    是剑名,也是他的归宿和尽头。


    江月白从接过风雪夜归剑的那一刻,就接过了沧澜十八峰的重量。


    他为此活着,也要为此而死。


    千万人艳羡这把剑。


    但云桦却可怜它。


    更可怜他的主人。


    长剑回鞘,腾起雪雾。


    “冰冷寒铁,要用炽热之血浇铸。”云桦说,“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一切。不是江月白,就是你我。”


    冷风翻搅山云,落雨穿林拂叶,打湿了青石板道。


    鸿雁乘着斜风细雨掠过高崖,像被风吹落的一片乌云。


    雁停在云夏肩头,收了翅膀。


    下一刻,云桦忽然蹙紧了眉心。


    沧澜山的鸿雁常年盘旋在山外,是长着翅膀的哨兵,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不易察觉的细枝末节。


    苏漾紧张道:“又出什么事了?”


    “陌生的气味。”云桦立刻转身往山下走,“长清,你现在立刻去栖风崖,让弟子们重启东山四口的禁制!我去通知其他峰主。”


    苏漾低骂了一声,追着云桦沿山道下行:“魔军又杀回来了?”


    “应该不是,气味很纯净......”云桦说到此处,猛然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是灵气!仙门的人要动手了。”


    ***


    魔界的白昼转瞬即逝,天地重新坠入无边阴霾。


    乌云蔽月,星辰隐匿,只有火把阴森摇曳。


    数不清的黑衣魔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铺天盖地而下的蝙蝠——


    “恭迎魔尊回宫!”


    “恭迎魔尊回宫!”


    穆离渊的黑袍带起冷风,踱步穿过燃烧的火把与跪地的身影:“星邪殿的守卫全部撤了,没有我的命令,今夜谁也不准靠近这里。”


    “是!”魔卫们皆俯首躬身,倒退着散开。


    枯叶随风飞旋,落入篝火,在浓烟中化作灰烬。


    江月白在烟雾里抬头,面前是直通星邪殿的高阶——九百级阶梯的尽头,高耸着漆黑的宫殿,殿门大敞,好似迎接猎物的巨口。


    穆离渊侧过身子,右手微扬,示意江月白先走:“师尊,请吧。”


    他看着江月白不发一言地上阶,负手跟在对方不远不近的身后,慢条斯理地踩着白衣下摆拖出的血迹上行。


    阶梯两侧的魔族守卫都已无声退去。


    只剩下随风摇曳的篝火,代替魔卫一排一排挨着行礼。


    可怖的鹰唳从天际俯冲而来,殿门两侧飘扬的兽纹血幡下,隐约出现了一个黑鹰的轮廓。


    它一只爪子紧紧抓着身下的石雕,头部随着江月白的靠近缓缓转动,只用单边一只眼睛盯着来人。


    穆离渊慵懒的嗓音从江月白后方传来:“你也滚。”


    黑鹰歪了歪脑袋,显然听懂了主人的话,但却没动。


    仍旧充满敌意的眼注视着陌生造访的来人。


    ——星邪殿从不欢迎满身仙风道骨气息的修者。


    “啧,东西养大了就不听话。”穆离渊走上前一步,为江月白推开大门,瞥了一眼黑鹰,“师尊要是不喜欢,我把它炖了请师尊喝汤。”


    江月白微微避开了身侧的人,迈过了门槛。


    他只走了两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哀嚎。


    江月白转过身——


    穆离渊负手进殿,无事发生过般。


    星邪殿的大门在黑鹰的惨叫声里缓缓闭合,沉重的门轴声响回荡在宫殿中,像是厉鬼嘶鸣。


    江月白盯着阴暗中的人,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我不想喝鹰汤。”


    “教训畜生而已,死不了。”穆离渊走近江月白,“我倒是想献个殷勤,可师尊从不领我的情啊。不是吗。”


    他边说边脱了沾着血渍的黑袍,扔在侧边的玉榻上,继续向前走。


    玉带和绑腿勾勒出修长的线条,被跳动的烛光拉长在地毯上。暗红的地毯一路向里,通向高殿之上散发幽光的黑玉宝座。


    殿内光线很暗,漆黑石壁上繁复的血色花纹却刺眼。红蜡燃尽的残液沿着曲折纹理缓缓下爬,像是从凶兽嘴角垂落的鲜血。


    穆离渊抬脚踢开了挡道的矮桌,转身坐下。


    他解下缠在手腕的赤羽魔鞭,嫌恶地褪去沾满血污的黑绸手套,丢进燃烧的火焰里。


    红烛晃动,光影摇曳。


    寂静得可怕。


    江月白站在阶下,看着他:“你想我怎么做。”


    穆离渊在光影里垂眸,用不染血迹的手倒酒,神色有些心不在焉:“师尊,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月白:“星邪殿。”


    “星邪殿里,”穆离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还没有人敢站着和本座说话。”


    他要江月白跪。


    地毯上的血色花纹在这句话后开始发光发散,像延伸的藤蔓。


    也许并不是花纹,是曾经惨死于此的傲骨留下的可怜污迹。


    “站着说话会是什么下场。”江月白道。


    “师尊想体验一下?”穆离渊斜靠在琉璃扶手上,玩味地瞧着阶下人,“师尊身上还有地方能再添新伤吗。”


    江月白淡声道:“你试了就知道。”


    穆离渊端酒的手微微一顿。


    下一刻,一道血红的魔链从高殿上窜出,扫灭红烛,猛地缠住江月白咽喉,将他瞬间拉至穆离渊身前!


    穆离渊顺势狠狠掐住了江月白的前颈,一字一句说:“师尊这这个模样,真的很惹人生厌。”


    江月白被迫直视着穆离渊的眼睛——这双深若沉潭的眼眸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只有近在咫尺,才能看见里面藏着幽不可探的危险。


    颈前传来剧烈疼痛,江月白觉得气道喉结几乎被捏碎。


    痛苦的神色映在漂亮的瞳仁里。


    穆离渊似乎很享受这幅美景,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在鲜血涌出口鼻、流过自己手指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放了手。


    江月白踉跄了一步,俯身吐出一大口血。


    “怎么又流血了,”穆离渊弯腰,替江月白撩开鬓边沾血的碎发,口吻怜惜,“疼吗。”


    江月白侧头避开了他的手。


    穆离渊收回手,两指微捻,感受着细腻的血液在指腹流淌,眼底漫开笑意:“师尊别总是这样冷冰冰的啊,好玩的还在后面,师尊也许会喜欢得不得了。”


    江月白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哑声道:“你还要玩什么......”


    穆离渊没有立刻回答。


    他将沾血的手指放进双唇间,用舌尖舔去了温热的鲜血。


    而后,迎着江月白盛满厌恶的眼睛,向前倾身。


    “当然是要——”他歪过头,追逐着江月白想要躲开的目光,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缓缓说,“玩你这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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