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鲜血四溢的口中喃喃:“师尊......”


    身后是乱石杂草,她腿脚不稳,差点重新跌倒。


    江月白看着她:“总是如此,你的灵脉迟早会断裂。”


    晚衣如同被利刃击中心口,踉跄了一下。


    她早就被看出来了。从一开始。


    这竭尽全力隐瞒的一切。


    她其实根本没法用一个音节就斩杀化灵阶妖兽。


    她需要用成千上万剑才能杀掉!


    但她不能那样做。


    因为三弦劈开百妖山的晚衣不会如此落魄,她只能比那个“晚衣”更强。


    她强行收缩扭曲灵脉,汇集全身灵力于一点,用身体做燃料,自残般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众生折服。


    这才是“晚衣”。


    江月白说:“过来,我帮你疗伤。”


    晚衣没有动,良久,她擦了脸上的血,摇了摇头,强作镇定:“师尊不必管我,这是我的选择......”


    江月白没有再强求,只淡淡说:“不仅是你的灵脉,你的灵元也有问题。”


    晚衣抿紧双唇,脸色惨白。


    沉默片刻,她转身便跑,谁知几步撞上坚固的结界屏障!


    不是她的。


    是江月白的结界。


    江月白在她身后说:“你根本没有突破元婴。”


    晚衣如遭冷雪覆下,僵在原地,再不能动!


    两年前,元婴雷劫从天而降时,她正心灰意冷,在雷劫中身负重伤。


    能侥幸活下来已是奇迹。


    可三界所有人都以为修为精进的晚衣能渡过雷劫,没人相信她这样冷酷无情的女子,会因情废道。


    “最年轻的元婴女修”,这是世人给她的至高无上的赞誉。


    万千人的期许太沉重,她甩不掉,也不想甩掉。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晚衣”这两个字的虚名。


    这是她继续活着的所有理由。


    她早已不再是晚衣,却要拼命地装成晚衣。


    好累。


    晚衣双腿一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她抱住自己缩成一团,埋首膝间,不敢去看江月白。


    她想起那些发现她情伤秘密的男修们惊讶嘲笑的面庞、她记起那些知道她失败真相的音修和女修们失望绝望的神色......


    她开始剧烈发抖。


    碎片纷杂闪过。


    她看到那年春花烂漫里赠她朱砂琴的男子。


    对方情深义重,期许绵绵。


    她从未听过那样动人心弦的情话,正如她再也没有看过那样一场艳丽的春花。


    江月白冷声问:“他是谁。”


    晚衣闭着眼,拼命想要忘掉那些残忍的画面,颤抖着说:“师尊......你......你不要问了!”


    江月白没有再问。


    晚衣却重新坠入梦魇。


    她记得那个人为她摘一朵冻春木兰花、为她谱一首灵犀朝暮曲、为他斫一张连理朱砂琴、为她铺开千里万里一片红......


    红烛摇曳的春夜里,在她身上印下刻骨铭心的一个吻。


    狂风卷过,如梦似幻皆散去——


    那个人带走了她的本命护身宝器斩雷琴!在雷劫降落的前一夜。


    原来晚衣并不值得人爱。


    让众生仰望的只是,强者,二字。


    她的全部,竟不如一张名琴更有价值!


    晚衣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抽噎。


    她已被师尊看穿了所有狼狈,不能再失守最后一点尊严。


    晚衣好恨。


    恨自己不会恨!


    那个人走后的每个春夜,她还会拿出朱砂琴抚奏,自欺欺人地想:朱砂要比斩雷好看,这张琴多美啊,琴尾还刻着一朵木兰花,是那个人做了半月才做好的。


    木兰赠佳人,恩爱两不疑。


    他的深情眉眼里也许有过真心。


    晚衣猛然从甜蜜又惨痛的回忆中抽离,深吸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江月白冷色的眸底映出她凄惨可怜的面容。


    晚衣曾经幻想过许多次重回师门见到师尊的情景。


    她应当风光无限!她应当光彩夺目惹人艳羡!


    绝不是这般窘迫狼狈。


    毁了。


    一切都毁了。


    晚衣的眼角逐渐潮|湿,她放弃了那些遮掩,混乱地自说着罪状:“师尊......我没有好好修炼、我没有突破元婴劫,他走之后我命里多来了四次情劫......我、我次次都没有挣脱、都被雷劫劈伤,我的......我的斩雷琴也被他拿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无所成、我一无是处、我一败涂地。


    被知道内情的男修嘲讽过、被猜到真相的女修刺伤过。


    她听过无数不堪入耳的评价。


    欺己欺人的日子很辛苦,如今她终于不用再瞒。


    被谁厌弃都不如被师尊嫌恶,好彻底撕去她最后的一点尊严。


    那样她便可以安心去死,再无任何留恋。


    晚衣闭上眼,她不敢对视江月白的目光。


    清风明月的北辰仙君座下岂容这等耻辱!


    晚衣等着江月白说出剜心刺骨的斥责。


    不论是“你太让为师失望了”还是“你不配做沧澜门的弟子”,或者一句浅淡的“别再叫我师尊”......


    都足够帮她下决心彻底解脱。


    只要那样一句话,她就不必再这样痛苦地活着。


    寂静。


    这寂静太长。


    良久,她听到了江月白的声音:


    “为什么不回家。”


    晚衣的心跳停了一下。她听错了吗。


    回家......


    回,家?


    晚衣双眼剧痛,涌出大股大股的泪水!


    她放声大哭!


    原来她是有家的。


    沧澜山上有她的小房子,有她的小花园,还有她的小马小鸭子......


    原来她受了委屈,是可以回家的!


    泪水再也止不住,她泪流满面、嚎啕哭喊!


    她从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哭过。


    甚至在那个人离开的夜晚,她也只是无声流泪,不敢声张悲痛。


    江月白放轻了嗓音:“斩雷是认过主的琴,旁人拿了也没用的......”


    “不、不!”晚衣听闻安慰却更加痛苦,不停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在她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时候,得到的却不是放弃。


    为什么!!!


    她早已烂透了。不值得这样的温柔。


    谁也救不了她。


    “我把斩雷琴换了他的精血认主!”晚衣彻底爆发,声音如同断裂的琴弦,“我已经毁了!我不再是晚衣了!我......”


    江月白忽然皱了一下眉:“晚衣......”


    晚衣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淹没,没有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忍痛神色,继续哭喊着:“你救不了我!我已经与他行过夫妻之事!我这辈子......再也忘不掉他了!”


    江月白猛地咳了一声,捂嘴的指缝渗出了血。


    晚衣愣住了。


    她赶忙上前,扶住了江月白:“师尊!”


    她此刻才发觉自己方才失控了......


    她都对师尊,说了些什么话?!


    江月白以袖掩口,另一只手摸索向下,猛然抽|出了腰间佩剑!


    晚衣一怔,被风雪夜归灼目的剑光刺到了双眼。


    随后,她的面色渐渐淡然,最后嘴角甚至弯起微笑。


    她松开了扶着江月白的手,在他脚边跪了下去。


    真好。


    她声嘶力竭了这么久,把自己撕烂开给对方看里面的不堪和肮脏。


    终于消耗尽了师尊最后一丝怜悯。


    师尊终于忍无可忍、终于要清理门户了。


    她终于可以摆脱这沉重的一切。


    她双手伏地,郑重地叩首,拜别师尊,而后闭上了眼。


    “晚衣敬重师尊,但晚衣不配做师尊的弟子。若有下辈子,晚衣定会报答师尊恩情。”她默默想着。


    风雪夜归很快的。


    很快,她就不必再痛苦地活着。


    可剑锋没有划过她的脖颈。


    江月白的剑斩开了结界,暖色的日光浅浅照进树林。


    “傻孩子。”他说。


    晚衣缓缓睁开眼。


    千里莺啼绿映红,草长花飞早阳融。


    风也是暖的。


    原来春天不止有独自流泪的春夜。


    这里的鲜花不比遇见那个人时的春花差。


    只是自己从没看过。


    江月白挥剑,斩落了一片绿叶,接在手里。


    他已经擦了嘴角的血,转过身,用剑尖指向天空——


    鸿雁飞过,碧蓝无垠。


    晚衣顺着风雪夜归仰头。


    晴空万里,几片极淡的云随风飘成自在的模样。


    好美。


    江月白递给她那片叶子:“隔着它看。”


    晚衣呆呆接过叶子,放在眼前。


    天空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一片黑暗。


    “天空与叶,谁更辽阔。”江月白问她。


    “当然是天。”晚衣拿开了叶子,放在手心,小小的一片。


    “天虽大,遮不住你的眼。”江月白收回了风雪夜归,“叶子咫尺方寸,却将你罩入无边黑暗。”


    晚衣似懂非懂。


    “过往种种皆如此叶,不足挂齿,却让你弥足深陷,怨恨缠身。”江月白嗓音轻缓,“一叶障目,何以见天地之阔?”


    晚衣在春风里怔然。


    不足......挂齿?


    她只是被不足挂齿的小事绊住了吗。


    那些刻骨铭心的情爱和背叛、那些比生死更重要的清名与声誉、那些被世俗厌恶唾弃的耻辱经历......


    原来皆是一片不足挂齿的树叶吗。


    她还有......海阔天空的人生吗?


    江月白没有再多说,在晚衣沉思的时候静默地转身离开。


    晚衣独自在万里无垠的蓝天下站了许久。


    叶子被丢进风里,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


    秦嫣在山洞口借着清晨第一抹初阳捣鼓药炉,忽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来人的脸色,吃了一惊。


    “江月白!”秦嫣站起来挡在江月白前面,用密语讲,“我给你的东西可不是灵丹妙药!你这么耗费灵力会撑不......”


    “我知道。”江月白竟直接出声回答了她。


    秦嫣一愣。


    远处,苏漾和云桦正在绘制天机渊内的路线图,皆闻声抬头,苏漾喊道:“江月白?你小子跑哪里去了?不会是和哪家的仙子幽会去了吧?”


    江月白没理这句胡话,径直走到两人身前,沉声道:“舒棠,你跟我出来一下。”


    云桦见状不对,动作一顿,立刻放下纸笔站起身,跟上了江月白。


    “不是,我没招惹他啊......为什么给我臭脸看?”苏漾不解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用笔杆挠了头,“哎,他们去干什么啊?为啥不叫我?”


    “因为你傻。”秦嫣没好气,大力戳着药粉,“什么忙都帮不上。”


    “嘿,你也拿我撒气是不?”苏漾不乐意了,摔了手里的笔,“咱们俩今天好好掰扯掰扯!我怎么帮不上忙?我那天有没有帮你......”


    “那你继续帮啊,”秦嫣捅得药罐“砰砰”响,抬眼歪着脑袋看他,“帮我打个野猪回来烤烤,成不成?”


    “不用了吧。”苏漾重新捡回了笔,冷笑道,“直接点火烤你自己,异曲同工。”


    天才刚亮,山风凛冽,山洞周围草木摇曳。


    云桦跟着江月白来到了山洞外,问道:“又出什么事了么。”


    江月白微微闭眼,在冷风里吸了口气,缓了缓,才问:“我闭关后两次仙门武宴都是你主持的,有没有见过用七弦琴的男修?”


    “七弦琴......”云桦没料到是这个问题,蹙眉回想了片刻,“好像是有,但我还要回去翻看留影壁才能确定,毕竟来赴会的音修太多......”


    “现在。”江月白打断了云桦,嗓音冷得可怕,“发传音给康岚,让他现在查留影壁,把用过七弦琴的男修全部找出来。”


    “现在?”云桦愣了愣,见江月白脸色不对,试探问道,“雪归,你要找谁。”


    春风寒意未消,吹得白袍翻动。江月白握剑的手骨节分明,风雪夜归有隐隐雪雾冷气。


    云桦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月白,惊道:“你要杀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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