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映出来的,漂亮的,清澈的,紫色眼睛,盯的久了,会让人感到一阵眩晕般的陌生感。


    陌生的,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眼睛,为什么会长在我的脸上。


    ……“我”,又是谁呢。


    “我”是伊斯特,我有关于过往人生的记忆,所以“我”是伊斯特。


    但是,大脑里某一部分,关于奇怪的,钢铁的车辆和水泥的森林,“我”以另一张面孔活着的记忆,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那个世界里,“我”看过一本书,书里讲述了关于“我”的故事。


    “我”从“我”的眼睛里,看见了“我”的人生。


    “我”是个十五岁的贵族少女。


    “我”是个雷厉风行的年轻女人。


    “我”有许多兄弟姐妹。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


    “我”的世界里有神。


    “我”的世界里没有神。


    所以,“我”到底是哪个“我”。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呢。


    神不是应当庇佑“我”吗?


    神并不喜爱“我”的痛苦,神并没有爱着“我”。


    所以,教廷是错的。


    曾经不可动摇的,以为就像日升月落那样颠扑不破的真理,全部都是虚假的。


    就好像对一个瞎子赞美墨绿的太阳是多么美丽,瞎子会信的,当然会信的,太阳怎么会不是绿色的呢,太阳天生就是绿色的。


    于是思想是不可信的。


    记忆,思想,语言,这些没有形体的,无法触摸的东西,是多么容易被篡改和欺骗。


    那么,无法被篡改的到底是什么呢。


    被谎言掩藏起来的,不可能被篡改的真实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那夜空之上吗,那里到底是诸神的庭院,还是恶魔的巢穴,亦或是,一无所有呢。


    “我”想知道。


    “我”必须知道。


    只有“我”不能活在谎言里。


    否则。


    ……“我”要怎么证明“我”的存在,不也是一个谎言呢。


    烛光煌煌,溢满房间,镜子前端坐着安静的少女,微微卷起的黑发垂落到暗红色的地毯上,雪白的丝绸睡袍长至小腿,露出很纤细的脚踝。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尖尖的下巴,白山茶一样的脸庞,烛光零零碎碎地落尽她的眼睛里,收拢成一条淡金色的细线,像是眼瞳里燃烧着一只白烛,她的眼瞳是一面透明的玻璃,玻璃里外,烛火燃烧。


    于是她的表情仿佛有种冰冷的狂热,玻璃里侧,眼眸深处,火光灼灼盛大。


    冷冷的,癫狂的,迷惘的。


    要烧尽一切的,毁灭般的光。


    ‘好可怕的眼睛。’


    娇媚的声音在背后咯咯笑着响起。


    镜子里空无一人。


    伊斯特缓缓转过头,耳畔的黑发划过肩头,垂落到膝上。


    猩红眼眸的女人漂浮在空中,黑色的裙摆层层叠叠地散开,她轻佻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伊斯特的眼睛。


    ‘你有一双,又美丽,又丑陋的眼睛。’


    “我是个,”伊斯特轻轻地说,“没什么耐心的人。”


    涂着艳红丹蔻的纤细手指骤然停在她纤长的眼睫毛之前。


    “如果你想要装疯卖傻的话,我不介意继续当你不存在。”


    淡紫色的眼睛平静地望过来。


    她没有见过比这更像镜子的眼睛,清透,清澈,平滑,美丽,足以反射出所有的光与亮,眼睛深处,却一片深邃不可见。像是笼罩着散不去的烟。


    让人毛骨悚然。


    “被烧死的感觉,应该很不好受,明明在死前想要新的躯体,却连占据我的意识都做不到。”


    伊斯特单手将散落的头发拢起,拨到耳后,她的动作细致而平缓,仿佛梳理好头发,是比面前已经被烧死的魔女,更为重要的事情。


    黑裙的妩媚魔女表情冰冷,她用一种堪称恐怖的表情冷冷的盯着面前的贵族少女,声音里娇柔消去,只剩下铁一般的寒冷。


    也许这才更接近她真正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


    “我有你的记忆,一部分,你想占据我身体的时候留下来的。”贵族少女淡淡地说,“我分辨的出来。”


    什么叫我分辨的出来,谁会分辨不出自己的记忆吗?


    这有什么好强调的,好像很值得骄傲似的。


    莫名其妙。


    魔女不自觉皱了皱了纤细的眉毛。


    “你失败了,但是你不甘心,你在我的身边,想要侵蚀我,吞噬我,同化我,一天又一天,然后变成我。”


    “魔女是靠这样繁衍的吗?”


    贵族少女口吻很淡漠,好像在谈论一只猫或者一只小鸟,而不是差点被魔女取代的她自己。


    ‘……你想做什么。’魔女警惕地盯着她,下一瞬间惊异地意识到,对这样一个小女孩,她竟然不自觉已经全神戒备。她无法控制局势,她不知道这场怪异的对话将会走向何方,她好像落入陷阱的鸟雀,在少女的掌中茫然无措。


    黑发的贵族少女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的厌烦,她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语气变得更低,轻的几乎听不见。


    “一个不肯死的人,总有一个不死的原因,而我,就在刚才,忽然对魔女有了点儿兴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说的很慢,缓缓揉着太阳穴,细密的睫毛遮住眼眸。


    许久之后,魔女的声音才迟疑地响起,她说话的方式惯于妩媚多姿,真正的声音却很单薄,在没有掩饰地开口说话时,显得很执拗,很固执,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我为什么相信你,说不定你今天去了教堂,就是为了联络教廷,派来圣殿骑士,好把我们一网打尽。’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响起。


    魔女咬着唇,猩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就像一只遇到危险,露出利爪,全神贯注的猫。


    良久之后,倚着座椅扶手,闭眸揉着太阳穴的黑发少女才慢慢地开口:


    “我有个护卫,他是个狼人,他很讨厌我,如果可能,他会想要把我撕成碎片。但是我很喜欢他。”


    ‘……什么意思?为什么喜欢他?’


    魔女有点猝不及防,这是个贵族小姐与骑士的爱情故事吗,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讲?


    “因为他从来不需要我把话说第二遍。”


    伊斯特说完,睁开眼睛,起身,无视一般地迎面越过瞠目结舌的魔女,俯身按了床头的铃。


    片刻后,敲门声轻轻响起,棕发的女仆出现在门口,小声询问着女主人:“小姐?”


    “头疼,”伊斯特说,尽管从她的表情来看看不出任何端倪,“把家庭医生叫来。”


    女仆似乎吓了一跳,她看上去似乎很想多问几句,但是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忍住了,她提起裙摆,低头行了个礼:“好的,小姐,我这就去……请您先多披一件衣服,稍等片刻。”


    被晾在一边的魔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似的盯着兀自闭目不语的黑发少女,一双眼睛无意识地跟着她的身影,转来转去。


    魔女是不可能信任人类的,人类一次次地背叛她们,将她们出卖给教廷,将她们送上绞刑架,她们脚下每一块燃烧的木柴都是人类堆起,累积如山,将无数魔女烧成灰烬。


    魔女不是人类。


    所有的人类都是魔女的敌人。


    善意的语言全都是谎言。


    每一双伸来的,温暖的手臂,全部都握着淬毒的匕首。


    所以不能相信这个人。


    一定又是欺骗。


    我不会再相信了。


    “伊斯特小姐,您还好吗?”


    秃头圆肚的家庭医生提着医药箱,神色紧张地出现在门口,棕发雀斑的女仆紧随身后。


    一番检查后,医生松了口气,


    “您今夜是不是吹了夜风?似乎是有些发烧了,我为您开两次冲泡药剂,喝了就应该没有问题。”


    女仆玛丽在一边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记着医生的嘱咐。


    过于年轻的女主人闭着眼睛,倚靠在沙发上,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这样医生和女仆默契地将声音降低了一些。


    ‘……如果你敢骗我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发誓,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诅咒,全部用在你的身上!’


    魔女忍耐般地攥紧了衣袖,眼中的猩红色似乎更深了一些,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很小,可是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压倒自己心里的犹豫和质疑一般,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一句,声音已经尖利的微微有些失真的地步。


    “玛丽,”伊斯特忽然开口,并没有睁开眼睛,声音低低的,梦呓一般,可是却非常清晰,“把阿诺德叫来,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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