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衰亡的时间到来,他们的身体状态才会开始下降,而那恒久不变的外观也会慢慢地老去,直到终于步入死亡。


    而这个孩子,他的身体状态显然并没有达到他的巅峰状态,他的生长速度也并没有变得迟缓。


    也就是说,这个正自然而然地,考虑着死亡和杀戮,把它们作为家常便饭的小狼人,他真的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注意到青年的沉默,喋喋不休的男孩子顿了顿,害羞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一定是想自己亲手杀了那个家伙吧,你不要生气,我一时忘记……我会把他留给你杀的,我保证!”


    他对于能够遇见自己同族,显然高兴的有些慌了神,唯恐让对方不开心,他见青年仍然沉默不语,立刻有些慌张地去拉青年的衣服,用哀求般的语气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欠考虑了,我很笨的,以后不会了……不如这样吧,我和你一起,把你那个坏主人的全家都杀掉怎么样?我可以在门外给你放风,不管是巡逻的士兵还是路过的醉汉,我都会杀掉,让你安心地在里面,把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全部杀死,不管是挖出眼睛还是砍断手脚,你高兴就好,然后……”


    青年的声音又冷又沉。


    “……然后什么?”


    听见回应,发现青年并没有因为生气而不理自己,男孩子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理所当然地说:


    “然后,你就和我走吧!我有一个很好的主人,他会对你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说起自己的主人,他就像小狗看见了骨头一样,眼睛明亮,脸上笑容明亮,原本怯生生的语调也加快了许多。


    “他真的很好的,懂很多事,很了不起,而且对我很好,不会把我关在笼子里,只要我完成了任务,他就会夸奖我,啊,还有!”


    他像是想起什么,连忙把黑色的袍子解开,露出他幼细的脖颈。


    那锁骨下方,几颗和血肉长在一起的铁钉清晰可见,微微的锈红色,像是几只狰狞的蜈蚣,蜷缩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他不会用铁链和铁钉把我穿起来!”


    这个十岁的孩子,仰起脸,骄傲又开心地和青年宣布道。


    他没有注意到,那原本紧紧握着剑的,有着冰蓝色眼睛的青年,沉默着,正那么悲哀地望着他。


    这时,远处传来了人声和脚步声,有人大喊着“我们搜这边,你们到那边去!”“快,不要让那家伙逃掉!”


    这些人都还在很远的地方,但是在狼人过人的五感里,清晰的就像在耳边响起。


    小狼人有些失望起来,啧了一声,抬起眼睛,很不甘心地说:“这些人真讨厌……那我先走了,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吗?”


    青年没有说话。


    小狼人眷恋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把出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同族一点一滴都刻进心里,一边俯身将地上的刀捡起,双手握住,轻巧地几步窜上屋顶,像是融入夏天的风里,黑袍飘飘,一瞬间便远去,不见踪影。


    只有初夏温暖的风依旧毫无知觉地吹着,吹过墙角翠绿的野草,留下重重叠叠的寂寥光影。


    —


    阿诺德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金红色的晚霞如同绽放的玫瑰,铺满淡紫色的天边,从平民区往市中心走,一路走过,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教堂辉煌的尖顶落满夕阳的余晖,面包店里老板挥动着粗壮的手指,粗声粗气地指挥着伙计将卖剩的面包搬出来;辛苦一天的船工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昨天在酒馆里碰见的姑娘;穿着短布衣衫的孩子们你追我赶地着跑过,高高举起风车,笑嘻嘻地唱歌……


    到处都是声音,呼朋唤友的声音,父母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店铺落锁的声音,还有鸽子被惊起,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嘈杂又琐碎,如同一曲色彩缤纷的乐章,在这温暖的暮色里流淌。


    阿诺德站在巷口,默不作声地望着这充满烟火的黄昏。


    无数的人路过他,偶尔投来惊艳的眼神,脚步却并不停留,向着亮着灯火的家中走去。


    他转过头,进入巷子里,往前走。


    走过青灰色的围墙,三个挂着门牌的宅子,一户人家种着石榴花,碧绿的枝叶覆过院墙,重瓣的花噼里啪啦地怒放,在黄昏的风里像是婆娑跳跃的火苗,一簇,又一簇,连绵不绝。


    越过石榴花墙,再往前拐三个弯,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间僻静的尖顶房子,屋顶上爬满了浓绿的藤萝,摇曳的绿光一般,攀在落灰而紧闭的阁楼小窗上,一口闪着光的幽幽碧潭。


    黑色的铁艺大门并没有锁,他推门进去,发出嘎吱的轻响,那棵积年的老榕树率先映入眼帘,气根众多,深深扎进围墙里,树冠浓密如伞,风一吹,簌簌舞动,半个院子的光影都在跳舞。


    榕树下,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脱下外套制服,挽起白色的衬衫袖子,正在和着那只挂在榕树枝干上的吊篮较劲,他是一个人生阅历极其丰富的老人,泡茶,跳舞,礼仪,木工……什么都会做一点,平日里如果没有太忙的工作,他颇为热衷于摆弄这个空旷的院子。


    听见开门的声音,老管家回过头,对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和善地问候着:“回来了吗?”


    玛丽正在屋顶晾床单,无数白色的床单在高高的屋顶上飘起,仿佛晴空之下一面面飘扬的白色旗帜,她棕色的头发在风中乱舞,听见楼下的声音,也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尖叫了一声,拼命扑上栏杆,用身体压住差点被风吹走的床单。


    阿诺德偶尔会感到不解。


    他和他们其实并不熟,甚至连说过的话也很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他却总是一副关系亲密的熟悉样子。


    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好多年,没有芥蒂,没有隔阂,顺理成章,亲密无间。


    暮色在无声无息中降临了,四周笼罩在淡紫色的薄暮的光线里,漫过地上淡紫色的落花,藤萝纠缠的花架下,白色上衣紫色长裙的黑发少女正在桌边,慢慢翻阅一本厚厚的书籍。


    阿诺德立在门边,默不作声地望了她一会儿,缓缓走到她的身边。


    他识字,但其实识的并不太多,在他成长的经历中,虽然已经经历了对人类来说相当漫长的岁月,却依然没有获得多少得到教育的机会。


    所以,虽然他扫了一眼,也只依稀分辨出来那是一本关于历史和宗教方面的书,行文相当的古老和晦涩。


    晚风静静地吹,吹的地上的紫藤花的落花时疏时密,威廉上了台阶,拿出烛台,放在桌上,笼出一圈明黄的光圈,又再次进了屋子,塔兰从房间里端着茶盘,脚步轻盈地走下台阶,她先是看见了伊斯特身后的阿诺德,对他偏了偏头,笑着说:“回来了啊。”


    然后将茶盘放在桌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伊斯特小姐,尝一尝吗?”


    伊斯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怎么样?”


    “不怎么样。”伊斯特平淡地说,将茶杯放下。


    “哎呀,明明是好好问过威廉管家的呀,怎么会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塔兰托着腮,一幅有些忧愁的样子,似乎是注意到阿诺德的视线,她又抬头,对阿诺德笑了笑。


    这个精于人情世故的女人这一瞬间的笑容,灿烂又轻快,好像是在一个朋友开一个心有灵犀的玩笑,这让阿诺德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别开视线,一种微微的不自在又浮了上来,像是太过紧绷的衣领,轻轻掐住了他的喉咙。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塔兰毫无察觉地将茶盘抱在胸前,一边拿走茶杯,说:“那下一次我再重新试一次……那我回房了,要上去看看玛丽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她穿过暮色里的庭院,踏上台阶,消失在白色的大门里,短暂的喧哗后,庭院又回归了寂静。


    伊斯特在烛光下,慢慢翻过一页书,口吻平静。


    “这一节,我还剩三页看完,你想说的话,最好在那之前说完。”


    她总是这样,有一种奇怪的,洞察人心的能力。


    并且总是会给出选择的权力。


    尽管那看上去似乎并不能被称作选择,可是实际上那确实是一种没有偏颇的,古怪的公平。


    就像第一次见面那天,他被告知可以选择死亡或者服从,在过往的人生里他听说过很多类似的话,可是唯有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确实是一种选择。


    不是一种胁迫,一种威吓,是真的在让他选择。


    她所说出的那一句死亡,并不对他不服从的惩罚。


    很冷酷,很残忍,和世人的道德和逻辑毫无相似之处。


    却感觉不到恶意。


    和她所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晚风吹过紫藤花架,吹起她黑色的长发。


    片刻之后,阿诺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缓缓地响起,在温暖的暮色流过,转瞬就被晚风吹散。


    —


    悲叹广场上的自—爆式袭击,震动了整个皇都,这也是将近一来都不曾发生的可怖挑衅,而加亚国在同一天高调地宣布从帝国的统治中独立。


    年轻的加亚王宣称,从这一刻起,他们将再也不会给帝国提供任何矿产,也不会再向帝国缴纳一分税收,他们的人民将只为他们自己的国家而活!漫长的压迫已经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帝国的军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加亚的土地上!


    周边数个小国群起响应,以加亚帝国为首,构筑了一个名为“未来”的同盟,他们发誓彼此信任,彼此保护,共同抵抗帝国的反击。


    而历史学家在日后的记载中,普遍为这一次的事件取了一个听起来相当浪漫的名字。


    ——六月火雨


    “六月火雨”事件发生的第三天,帝国下了一场暴雨,道路潮湿,夜色已深,从皇宫的方向,缓缓驶出一辆乌壁的马车,这马车并不非常的华贵,在满皇都的以大和华丽为美的潮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过于寒酸。


    但是,若是一闪而过地瞥见车壁上的家徽,很少会有不立刻感到肃然起敬的人。


    象征着神的使者的白鸽。


    ——那是尤瑟尔·潘塞拉的车驾!


    在静谧的车内,尤瑟尔·潘塞拉垂目静思,窗外隐约的一线光亮,一瞬间照亮他垂老的脸庞,干枯,消瘦,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岁月蒸发而去,老的只剩下一点残余的阴影,然而就是这一点垂垂老矣的阴影,伫立在漫长的岁月河畔,目送无数比他更年轻的生命和帝国轰然坍塌死去。


    他是一个过于衰老的老人,既虔诚又恭敬,不苟言笑,断绝,长久苦修,据说如果不是他担任了太长时间的潘塞拉家主,以至于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失去他的日子,这位精通神学研究的老人早就离开皇都,到圣地里隐居修行。


    然而也有许多不敬的流言悄然传闻,说他爱惜手中的权力胜过对神的恭敬,那衰老如枯木般的身体中所熊熊燃烧着的并不是对神的爱,而是对世俗权力的贪婪,传闻他的手腕歹毒老辣,更胜过那位臭名昭著的毒蛇公爵,所有试图忤逆他的人,都会遭遇比死亡恐怖千的命运。


    这些平静水面下蠢蠢欲动的流言,却从未干扰过这个瘦小的老人,他依然衰老地,安静地,存在于这个多雨也多秘密的皇都之中,紧握着手中的权力,如同永远不会死去那样活着。


    就在今夜,帝国最古老的四个姓氏,在多年之后再一次齐聚一堂。


    卡佩彭斯的毒蛇,潘塞拉的白鸽,坎贝尔的红玫瑰,以及自寒冷的北方冰原而来的,弗里德里希的狼,在同一盏烛光的照耀中,于皇帝的王座之下,再一次商议帝国的命运。


    没有人知晓今夜他们商谈的具体内容,人们只会在明天太阳升起之时看到黑衣的传令官如流水般从皇宫中奔出,他们还以为自己将如过去的无数个清晨那样,于妻子或情人的怀抱之中好整以暇地醒来,然而当让他们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来自皇宫的传令官已经将皇帝陛下亲自签发的手令递到他们手中,他们甚至来不及收拾衣物,立刻就在传令官冰冷的眼神中奔出家门,刻不容缓地奔向自己的岗位,在即将到来的这场久违的战争中,承担自己的责任。


    整个帝国将会如一头沉睡已久的巨龙,在晨光破晓的那一刻苏醒过来,发出狂暴的怒吼。


    马车缓缓停下,车下传来下人恭敬的声音:“大人,到家了。”


    老人徐徐睁开那双诡异的异色眼睛,那双眼睛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寒光冷冷,锐利非凡,低声地说:“让薇薇安来见我”


    —


    薇薇安·潘塞拉站在窗边,望着漆黑空旷的街道。


    即使明知道还没有到祖父大人回来的时间,她却依然控制不住地伫立在窗边,神经质地不断想象着他从那马车上走下来的情形,佝偻的,瘦小的老人,黑色的长袍,缓缓的步伐,看上去,就像如一团蠕动,模糊的黑色虫子。


    好几次,仅仅是想到那个画面,她都无法控制地扶着窗框单膝跪下,捂着嘴干呕起来。


    然后她会逼迫自己,继续想象下去。


    他会缓缓地踏上台阶,走入最高层尽头那间旁人不能轻易进入的书房,一间素净而森然的房间,沉重的黑色丝绸从窗边垂落,隔绝所有的视线,四面都是高大的铁艺书架,摆满了厚重而古朴的神学典籍,那瘦小的老人就站在这静默的黑色世界里,漠然地望向她。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干涸的,那双怪物般的异色眼睛,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工具,或者一只随处可见的昆虫,他伸出手,她恭敬地亲吻老人满是皱纹的冰冷的手背。


    他会询问她和皇太子的关系。


    她会如实回答。


    只有这一句话,永远只有这一句对话,然后他就会让她离去,在她挺直脊背,拼命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和反胃感,缓缓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黑色房间时,她始终能够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她的背影。


    冷漠的,阴森的,审视的,可怕至极的视线。


    无数次,无数次,她反复地在脑海中回想着那一刻的场景,就像是在一遍遍地自我凌迟,试图让自己习惯这种痛苦,然而无论多少次,她依然在夜晚降临之后,在越来越近的等待之中,痛苦到几乎呕吐。


    她无法理解,她不明白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件无比恐怖的事。


    一件会让神也感到厌恶的,会让魔鬼也窃窃发笑的事。


    可是她无法拒绝,甚至连想到那个老人的声音,都会控制不住的害怕发抖。


    然而在这个漆黑静谧的夜里,在如同等待死亡一般地凝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的时刻,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道身影,风吹起夜色一样漆黑的头发,无数鲜血一般的蔷薇花瓣飞卷如高空,伸出栏杆的手修长而细白,那个人回过头,镜子一样的,没有波澜的,冰冷至极的眼睛。


    却又疯狂至极的一双眼睛。


    如果是那样的人。


    ……除了瑟瑟发抖,一定会有别的办法吧。


    她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


    而马车碾过道路的声音,缓缓地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


    夜晚,终于再一次降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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