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孩子管别人叫爹——


    廊子里静了下来。


    看着昏迷在地的谢枝山, 司滢发着愣,煞住了。


    几息后她渐渐回过神,拔腿奔过去:“表兄,你怎么了?”


    谢枝山闭着眼, 没有半点反应。


    司滢彻底慌了, 想起他摔下去的时候好似听到一声闷响, 便蹲下身把他扶起来,手往后脑勺一探,隐隐摸到个凸处。


    这下更是炸了庙:“表兄……表兄你醒醒, 你别吓我……”声音里已然带了些哭腔,司滢举目四望, 到处都是黑洞洞的,他那两个近随也不晓得跑哪去了,竟然一个都不见。


    从大人变回表兄, 谢枝山靠在她怀里, 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很慌,又是摸他脑袋, 又是探他的鼻和颈脉,而她的香气冲入鼻门,直抵心尖……


    当然最重要的是,被这样抱着,他的头颈陷在一堆不像话的柔软里。


    并非四六不通的毛小子,谢枝山大致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这太折磨人了,好险不是被正面抱着,然而即使如此, 他也得拼着极大的忍耐力, 那颗心才没有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没能享受多久, 一阵巨痛把他生生给摁出个激灵,死去活来,浑身上下过电似的,他痛吟着睁眼:“你……做什么?”


    司滢看了看手指头,本来是想摸一摸他那伤口有没有出血的,没成想把他给按醒了。


    这是意外之喜,司滢叠声唤他:“表兄醒了!”


    谢枝山不好再装,于是低低长吟着,眼帘半收,一幅将死不死没力气的模样。


    肯定是磕伤脑袋,司滢后怕极了:“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没事,你别急……”说让人别急,然而谢枝山脸惨白着,近乎是说一句喘一声,柔弱不能自理。


    在司滢看来,像是有出气没进气。


    她越听越恐,让他别说话:“表兄存存气,我去唤人过来。”


    “别,”谢枝山制止她,又是好一阵喘:“……不用唤人,我缓一缓就好了。”


    这怎么行?司滢当他脑壳真摔坏了:“还是让人请大夫过府瞧瞧吧,表兄像是伤得狠了。”


    谢枝山无奈:“我觉得这事……最好别要声张,你说呢?”


    这话倒是管用,司滢有些依违不决:“那怎么办……”又嚅嚅嘴皮子:“表兄痛吗?”


    不提还好,一提,谢枝山又想到方才那阵销魂的痛。伤到那处,他怕是有日子要受束发的罪了。


    “是有些痛,别动它就行。”谢枝山试着动了动,觉得这样坐在地上太不雅:“扶我起来罢。”


    司滢听话照做,可手伸过去时,谢枝山居然颤了下:“你……摸我做什么?”


    字眼使得太敏感,司滢迷茫地歪着头:“不是让我扶你起来么?”


    那也不必要摸他的腰罢?谢枝山面红过耳,但随即又想到,她身量小,要借力只能往下使劲,好似……只能是这么个姿势了。


    换他搭着她,怕是要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


    谢枝山有些为难:“到底男女有别,这样……不好。”嘴里念着不好,却立马又含蓄地笑了笑:“不过情况特殊,我不介意。”


    司滢闯了祸,一心只想补救,哪有心思留意他这些百转千回。她收紧手臂,咬牙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谢枝山勉为其难地倚着她,俩人的影子投到地上,十足依偎的模样。


    挺大个爷们居然被姑娘支着,他一面觉得自己无耻,一面却又腆着脸,享受那股隐秘的雀跃。


    急沓沓的脚步声近,正巧织儿回来了。


    见谢枝山恹恹地靠在自家姑娘身上,她一惊:“姑娘,郎君这是怎么了?”


    司滢懊丧地把事情说了,换织儿也吓黄一张脸:“那怎么办?郎君不让请大夫,真不要紧么?”


    谢枝山匀了匀气息:“送我回陶生居。”


    他发了话,司滢自然手忙脚乱地听从。


    见自家姑娘吃力,织儿犹豫着想搭把手,可刚近前,便得来谢枝山淡淡的一瞥,恻然不已。


    受了伤的谢枝山一步一喘,单薄乏力,灯下轮廓柔和,没有锋棱。


    待到了陶生居,他躺到榻上,身后靠了一双软枕,忧郁地望着司滢,像个文弱的病郎君。


    司滢被瞧得心虚,张罗着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谢枝山觑了一眼:“烫。”


    烫么?司滢有些纳闷,但又觉得伤患应该比正常人要敏感许多。好比她刚才扶他起来,使劲的时候好像也听到他嘤咛……


    到底是自己出手伤了人,她不敢忤逆谢大爷,只好拿起团扇。


    待扇凉了些,却撞进一双哀怨的眼。


    司滢顿了下:“表兄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谢枝山把视线从她的唇上移开,手伸出去:“有劳。”


    真是极有礼的人,就是脑子好像真的撞坏了,越发透着浓浓的闺怨。


    司滢心犯嘀咕,同时也觉得欣幸,谢菩萨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没有非借着这事发挥,否则闹个不好,她有可能因为这事在谢府呆不下去。


    见谢枝山喝完茶,她伸手去接杯子,却又看他狠狠地皱起眉,好似气息都驳乱起来。


    司滢忙关切:“表兄怎么了?”


    谢枝山目光缠绕着她,好好的头痛,滚到舌尖却出溜成一句:“心口疼。”


    “心口疼?”司滢愕大了眼,费解不已。


    谢枝山难堪地撇开了头。


    别说表兄妹了,就算亲兄妹,也断没有妹妹替哥哥搓胸的道理。


    但他确实心口疼,憋的,闷的,这些日子五毒俱全,尝了个遍。


    这股子疼让他装病越发像了,说话一字一顿,表现出极其吃力的模样:“你既然伤了……我,就得……对我负责。”


    司滢马上表态:“表兄别怕,放心,我会守着你的!”


    谢枝山窒了窒,感觉这话说出给他守灵的壮烈来,仿佛他现在躺的不是府里居院,而是城郊义庄。


    哄好自己,他弱声道:“方才在那廊子里……我是做了梦,才说那样的话,你别介意。”


    听到这么离谱的解释,司滢目光古怪起来。


    梦见她生了他的孩子,还把孩子给带走了么?不会是撞邪了吧,简直比乡下神婆嘴里说的话还要荒谬。


    有碎发掉到眼前,司滢伸手往耳后压:“日有所思,表兄想是梦错人了吧……”


    可不是日有所思么?都梦到她让孩子管别人叫爹了。谢枝山闷声:“总之,我不是有意的。”


    司滢点头:“我也不是有意的。”


    谢枝山哑然一瞬,只能顺着她的话接道:“所以,咱们扯平了?”


    人有错口,亦有失手。这话正中司滢下怀,她弯着眼一笑:“嗯,扯平了!”


    颊侧微陷,浅浅的笑涡像两只酒盏,谢枝山晃着神,凝住似的。


    见他眼也不眨,司滢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表兄?”


    丢了魂的人回过神来,绵长地唔了声:“怎么?”


    “表兄躺下歇会子吧,时辰也不早了,指不定一觉醒来全好了呢?”司滢心有渴盼。


    谢枝山摇了摇头:“伤口疼着,躺不了。”又看着她,一双眼似笑似嗔:“我睡了,你会走么?”


    他撑着迎枕,娇态袭人,像一尾发情期的蛇,蠢蠢欲动地要缠到人身上。


    气氛逐渐怪异起来,司滢干巴巴地笑:“表兄睡了,我也便回蕉月苑去,明日再来看表兄。”


    “方才还说守着我。”谢枝山目光游过去,像在看始乱终弃的薄情人。


    司滢有些招架不住,低头去看被面,上头躺着两只鲜净匀长的手。


    她耐着性子,齆声齆气:“可男女有别,这里到底是表兄的房间,我在里头过夜,要招人非议的。”


    停了停,又添话道:“我回去想个药膳的方子,明日给表兄炖了送来……补脑。”


    “……”话太直接,谢枝山嘴角耸了一下。


    他其实想借机躺个几天,但这样就跟请大夫一样,势必会引来他母亲的关注,万一老太太迁怒到她身上,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再想想,也不忍她夙夜不休地杵在这里……总之,明日还来就好。


    “那你回罢,明日莫忘了药膳的事。”谢枝山看着司滢,婉转一笑:“我等你。”


    也怪司滢抬头不是时候,不偏不倚将那笑给接了个正着。她心头直打哆嗦,正想出声作别,听得门被叩响了。


    “郎君。”门外是苗九的声音。


    谢枝山望出去:“有事?”


    苗九点点头:“是温泉庄子,出了条命案。”


    真就一人千面,刚才还眉眼含春的人立时便端肃起来,凌厉的眼扫过去:“怎么回事?”


    苗九看了眼司滢,明显有些迟疑。


    “表姑娘不是外人,你直说便可。”


    有了谢枝山这话,苗九再没敢耽误,连忙把告禀给倒了出来。


    起因是庄子里的工役清扫池子,却发现当中泡了一具死尸。


    捞出来经辨认,是光禄寺一名主薄。


    主薄算不得什么大官,但当中有令人很难忽视的一点,即白日里调戏过徐贞双的人,就是他。


    房中静了静,谢枝山略作沉吟:“既是命案,报京衙就是。该怎样处置,按京衙的章程来。”


    没料想是这样反应,司滢问:“表兄不去么?”


    谢枝山睇她:“你想去?”


    这倒给司滢反问住了。她去做什么?看热闹么?


    庄子虽然已经给了她,但命案她断乎是摆置不了的,否则也不会报到陶生居来。


    再一忖度,又觉得想岔了,只说那位主薄是白日里轻薄过徐姑娘的,但没说徐姑娘还在命案现场,那他确实也不必要非赶过去。


    “表兄歇着吧,我先走了。”司滢欠了欠身,这回是真打算要走,却见谢枝山懒坐起来。


    被盖掀开,两条交叠着的长腿就这么闯进人的视线里。虽然他衣衫齐整,可就这么推被下床,突然到司滢连转身都忘了。


    谢枝山倒自若得很,牵袍理袖,眼梢袅袅摇过来:“药膳,等我明日下值再喝。”


    “表兄要出府?”司滢嘴里问话,趁机瞧他。


    这一舒一展,哪还见方才那病怏怏的模样?这面目不说龙精虎猛,打两套拳应该不在话下。


    司滢怀疑自己被讹了,而谢枝山这头,却自有悟会。


    一眼又一眼,就这么爱瞧他么?生的是姑娘的壳,里头怕不是装了个色鬼的芯子。


    不过他不反感她的偷眼,甚至喜欢她的视线沾过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蔓延。


    这种不清不楚,似有若无的接触,使人身心舒泰。


    心猿意马,动作便慢了许多。谢枝山亭亭立着,曼声答她:“还是去瞧瞧,出了命案,万一断出是池子防护有失,势必会影响生意。”


    一席话说完,他手指搭在领口的盘纽上:“我吃不得太咸,能否少搁些盐。”


    这是大爷在提要求了,司滢反应倒也快:“表兄放心,我会掐着量的。”


    谢枝山点点头,又添一问:“你上回做的那个糕饺,麻烦么?”


    “不麻烦,我明日做了一并送来。”司滢简直有求必应。


    “那多辛苦。”谢枝山抿着唇笑,视线悠悠地荡过去,姣好的眉眼在灯下生辉,问她:“我走了?”


    司滢点头:“表兄好走。”


    多温存,像是夫婿夜出,娘子依依送行。


    谢枝山低低一笑,负手而去。


    望着那端雅的背影,织儿喃喃:“郎君可真是个精致人儿。”


    司滢赞同地点点头。确实拖拉,比起丁将军,简直可以说是婆妈了。


    ……


    出得府门,谢枝山上了马车。


    苗九问:“郎君,直接去庄子么?”


    得了肯定答复,他又提道:“庄子里的人猜测,说那位主薄或是吃醉了酒,才失足……”


    “吃醉酒?倒醉得很是时候。”谢枝山声音淡漠。


    案几上摆了盏花鸟纹的六角灯,他半张脸透在光晕里,眼眸深浓但不见情绪,看起来深沉又审慎,与方才眉眼含春的模样大相径庭。


    手指在桌案轻轻敲着,谢枝山含低眼眉。


    赵东阶。


    猖狂自负的人开始在乎,这怕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失控的开端。


    考量了下,谢枝山抬起视线:“知会陆慈一声,让他也出来一趟,有事要议。”


    ……


    府外马车蹬蹬跑起来时,司滢与织儿正好回到蕉月苑。


    该是觉得到了足够安心的地方,织儿小声揣度:“姑娘,你说那桩命案会不会跟郎君有关?会不会就是郎君安排的,比如,为了给那位徐姑娘出气?”


    “别胡说,这不是能随意猜的事。”司滢轻轻拍她,不让她满嘴巴子乱跑。


    织儿作势捂嘴:“也是,这样手也太黑了,咱们郎君磊磊落落的一个人,不大可能干这种勾当。”


    说完,把从雁南苑找来的东西递过去。


    珍珠软镯,跟袁逐玉那条一样。


    织儿说:“她们倒是会装,我去的时候正碰上有人拿着这个要出门,说是发现落了这个,她们五姑娘让赶紧给咱们送过来。”


    小丫头狐疑极了:“真奇怪,是一样的东西,五姑娘也有,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扣的。”


    司滢摸了几颗,又拿到光下仔细分辨:“这是南珠。”


    南珠,最好的海水珠子,比东珠还要贵价些。


    织儿立马瞪大了眼:“沈夫人可真阔气,面还没见呢,就给姑娘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司滢唔了声:“改明儿出去转转,我往瓷器铺子认个道,正好给干娘挑个回礼。”


    这府里老太太寿辰,一大家子肯定都会来,那位干娘自然也会出现,到时候她不能空手接人,空手敬茶。


    不过……说到底,干娘还是看谢菩萨的面子,才对她这么上心。


    想到谢枝山,便听织儿提起道:“对了姑娘,今天在庄子里头我看见时川了,他在扫池子做苦力,说是办砸差事,被郎君罚到那里去的。”


    说完又犯嘀咕:“真不知哪样的差事,竟然把人罚那么狠?”


    司滢怔了下,绞着帕子,很快愧疚起来。


    谢枝山的长随,在府里是连钟管家都要高看两眼的,跟温泉庄子的苦力自然是不同待遇。而时川被罚过去,八成跟她在死牢那回有关系。


    换句话说,也算被她牵累的。


    疲繁的一日,已容不得太多思索,司滢困顿起来,洗漱过后便上榻安置了。


    只是临睡之前冒出个疑窦,谢菩萨今晚反常成那样,脑瓜子当真没事么?


    —


    酣沉一夜,翌日的上午,司滢都在忙活药膳和糕食的事。


    午后不久,她去正院请示出府的事。


    谢母仍旧没有出来见她,话由下人转述,道是司滢想去哪去哪,不用跟她请示,还说不是府里爷们的内眷,她没闲管。


    钟管家正好来回事,见状安慰司滢:“老夫人性子生了些,但人到底是宽和的,表姑娘莫要往心里去。您预备出哪儿?老奴让人给您备马车。”


    “有劳钟叔。”司滢笑着,报了瓷器铺子的名。


    备车的空晌,她又去厨下忙活一阵。


    谢菩萨挑剔,容不得出半点错,她不敢大意。


    待确认一切齐当后,马车也就备好了。


    走出府门,司滢踩着踏凳走进车厢,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一个人在。


    “五姑娘?”她诧了下:“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你要出门,我搭趟便车。”袁逐玉嘴角向上兜着,欢快地卖乖:“你要去给姨母挑回礼吧?她老人家的喜好我最清楚了,我帮你参谋。”


    司滢哪里敢要她的参谋,摇着头否认说:“我最近得了个消夏的方子,打算出去抓几味药而已……还有,表兄似乎不让五姑娘出府?”


    袁逐玉嚷嚷起来:“可我都快憋出病来了!大表兄不给我出府,八成是怕我去找徐贞双的麻烦而已,我才没那么闲!”


    她一撇嘴,又眼巴巴向司滢讨好道:“你放心,我也不让你难做,我不会出马车的,至多跟着你溜达一圈。”


    又说不出马车,又说要跟着溜达一圈,司滢有顾虑,很快打起退堂鼓来。


    似是看出她想离开,袁逐玉倏地起身,急冲冲敲了敲车板子:“走!快走!”


    驾马的车夫也是奇怪,不知是怕了袁逐玉还是怎么着,竟然一声不吭就把马给赶起来了。


    车厢摇晃,司滢差点打了个趔趄,袁逐玉扶住她:“当心点啊,别回头磕着哪里,还真得跑药堂子了。”


    这些日子关禁闭似的,能顺利出府,袁逐玉得意起来,放开司滢后正想撩帘子往外看,马车突然剧烈地颠动了下。


    袁逐玉身形一崴,人都差点翻了个面。


    她气煞了,正想喝斥车夫时,立马又是极大的一下撼动,而在马儿咴咴的嘶鸣声后,整辆马车都失控地跑动起来……


    ……


    另一头,皇宫大内。


    醉了半夜,忙了半宿,谢枝山难免委顿。


    朝后忙了一阵,他从文渊阁返回,正遇同僚叹气:“大行皇后的谥册又被打了回来,陛下说了,温恭贞顺太过表浅,大行皇后不爱听这样的词,让再斟酌斟酌新的册文。”


    有人跟着苦笑:“是啊,上回说咱们行书太过油滑,这么改来改去,几时才能把谥号给定下?”


    少年夫妻,正值情热之时天人永隔,那份伤悼是生动且哀远的。天子悲恸不绝,便折腾起翰林院的文士来,令人苦不堪言。


    谢枝山跨进值房,那张脸便成了一众同僚眼里的新鲜事。


    “哟,谢大人如此憔悴,昨夜被猫儿给闹了?”汪秋同纳罕道。


    卢怀的打趣更直接些:“哪是闹?瞧咱们谢大人这脸垮得,怕不是被挠了一夜吧?”


    “贪杯误事,不提也罢。”谢枝山摆了摆手,坐去桌案后头。


    只是贪杯么?汪卢二人别有深意地对视一眼,但到底没好多问。


    这一个白昼过得分外慢,好容易下了值,谢枝山从成摞的敕书里摆脱出来,往宣佑门去。


    他惦记着回府吃司滢亲手煲的药膳,一路归心似箭。


    好容易回到府门,便有人急吼吼迎上来:“郎君,表姑娘出事了!”


    迟重的暮色下,谢枝山身形一晃,眼神擒住对方:“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谢菩萨(发Q版+发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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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情哥哥——


    他眉间压着寒霜, 盯得门人出了一身汗:“就早些时辰,表姑娘出府惊了马……”


    不久前的飞来横灾被提及,越往下说,谢枝山的脸便越沉。


    府门口惊马, 还直接把人掳走了。


    真就这么等不得, 看来要不是这些日子府里有所防备, 早就直接进去动手了。


    百密一疏,到底还是让人寻着了机会。


    “我让钟管家带人出去找,也差了人去报官衙。”一道声音扬起, 是谢母走了过来。


    近了,见儿子目光打在自己身上, 老太太下意识推脱:“玉儿是偷摸溜出去的,这事我可不知情……”


    声音渐次矮下去,蓦地又一击手心 :“那个车夫有问题, 指定是为财掳人!把他家小给扣起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是掳人, 但为的不一定是钱财。”谢枝山闭了闭眼,心上痉挛一阵。


    如果是赵东阶动的手, 他想要的,只怕是人命。


    余晖投落,谢枝山的身影凝沉起来。他按住汹涌的心悸,沉声吩咐:“把庄子铺子的人都调过来,沿着马车……残骸附近找找,还有城郊各处崖坡湖海,都一并搜寻。”


    谢氏家大业大,在京的人拢起来不少人, 加上府衙和陆慈拔来的锦衣卫, 浩浩的人丛分开, 在燕京城外四散开来。


    只是天色将暗,挑着灯烛找人实在费劲,小半宿眨眼过去,折腾得人仰马翻,却还是没有音信。


    府里要留人听信给指挥,谢枝山挺了半宿,亲自往城郊去。


    夜色渺渺,视野茫茫,人也如同绷紧的弦。


    心像穿了个洞,且口子越来越大,呼呼灌着风。谢枝山沿着最可疑的一段崖岸,走出将近两里,恰好听搜寻的人在嘀咕,说是中段好似有个洞,但不大确定。


    探头去看,借着灯笼的光能瞧见一株横长的树,那树枝繁叶茂,覆影之下像是掩了小半个漆漆的洞口。


    不过因着所处距离着实不算近,所以那树茂是茂,枝干却瞧不见有多粗,加上底下就是瞧不见边际的湖,而夏夜的风又烈,敞着耳朵能听到崖底拍浪的声音,让人胆寒。


    好在马车上藏了一段马绳,谢枝山让拿出来,给他绑上。


    意会到他是要亲自下去探,苗九吓了一跳:“郎君,还是等锦衣卫的人来,让他们下去吧?还有咱们和府衙的人,已经借好船……去捞人了。”


    等?谢枝山摇了摇头。


    每一息,一弹指他都等不了。


    再有捞人这个词,便已然是凶多吉少的意思,这样的等待,他难以接受。


    “无妨,我会量力而行,倘使太过陡险,拉我上来便可。”谢枝山往下看了看,已开始估算起行动轨迹。


    苗九几劝未果,主子威严又不容触逆,他只得听从吩咐,抻开了绳子。


    也怪他不济,身手比时川差远了,可惜那小子犯事不在,关键时刻顶不着用场。


    其实旁边也有几个家丁,但身手还不如他,如果挨个下去,一条条命折了不打紧,重要的是耽误功夫。


    这么峭的壁,一个不慎就得掉到湖里,满目黑荡荡的水,不淹死也得冻死。


    这么着,只能是谢枝山亲自涉险。


    绳子系在腰上,随着动作一段段往下放,谢枝山摒着气,手脚并用地朝那株树的方向落去。


    崖壁不少沙石,所经之处簌簌地落,掉到下头像消失了似的,半点声息都没有。


    有那么几下他真就差点踏空,还好臂力受得住,人也不急躁不慌乱,才得以稳当地下去了。


    慢慢地,谢枝山接近了那株树,然而探目去看,却发现旁边是一块巨石,而并非什么洞口。


    那石块黑黝黝的,稀薄的月光之下,仿佛在嘲笑他的错眼与无用功。


    风扫过来,更冷了。谢枝山十指收紧,咬牙盯着那处看了会儿,正想返回时,忽而捕捉到几下细碎的动静。


    枝桠长满了叶片,巍巍的抖了几下,像是被风吹给的。谢枝山在一片混沌中定晴,未几,见得满是叶子的树枝被扒开条缝,当间有人仰起头,惊讶地盯着他:“表兄?”


    谢枝山眼眨不动,嗓子更是紧得快要粘到一处去了,尝试好几回才勉强抖开,唔了声:“是我。”


    司滢也看着他,泥木人一样,仿佛不敢相信。


    这么对望着到底有些傻,也不是什么谈说的好时机,谢枝山匀了匀气息,率先瞥开眼去看别的地方:“你在的地方……是凹壁?”


    司滢点点头:“是个洞道,可以落脚的。”说着把枝条扒开了些:“表兄要下来吧?踩这个地方,树干壮实些,别踩那块石头,是松的。”


    见她半个身子都快探出来,谢枝山拧眉:“你站回去,我自会看着办。”


    声音凛得像钢刀,司滢缩了缩脖根,往回退回半步,瞧着他一寸寸爬下来。


    见那脚尖踮到洞口的地面时,她递出手:“表兄慢些。”


    谢枝山找准实地,再摸索着沉下身子,待觉得安全了,便松开树干,一把牵住她。


    手心贴着手心,用力到掌纹都扣在一起,交擦出绵长的热息,直涌进心里。


    崩了半宿的弦终于松开,谢枝山眉宇平复,上上下下打量起司滢来。


    钗环掉了,发髻散了,满头乌发逶迤地笼在肩后,身上的牙色衫子几下里都挂烂了,更显她单薄伶仃。


    “可有受伤?”


    司滢摇摇头:“没,我好好的。”


    被歹人从崖上扔下来时,她正好掉在这丛树上,且眼疾手快地抓住树干,这才活了下来。


    “可是五姑娘……好像落水了。”


    谢枝山沉默起来,半晌出声:“已经出船了,别担心,应当不会有事。”


    司滢点点头,悚吓许久的一颗终于落回腔子的同时,眼眶也悄悄红了起来。


    早些时候虽然捡回一条命也得了个容身之所,她却并不敢呼救,生怕再把歹人给引来。这会子见到谢枝山真神般从天而降,虽然态度生硬了些,却足以她抚平这许久的惊悸。


    正戚戚时,听得一声叹息:“哭什么?我总是会来找你的。”


    男人的手伸过来,将糊在她腮上的一绺发拔开。温热的指腹在肤面逗留一瞬,烫得脸发痒,更引得人心悸不已。


    也是这么一碰,司滢突然意识到和他的右手仍在交握着,一直没松开。


    记忆使然,她吓得立马抽手:“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分开得猝不及防,谢枝山蜷了蜷空掌,再盯着司滢粉成一片的脸琢磨片刻,开始把腰上的绳子解开,走到洞口去。


    绳端先拉三下,再拉一下。


    岸顶很快有人声传来,只是隔得远加上有风干扰,降到洞口只听着杂碎的音,大意是知道找着人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去准备施救了。


    按谢枝山的考虑,这绳子承重有限,仅能拴一个人,如果让司滢上去,她体力是必然支不住的,徒增危险。


    做完这些后,谢枝山褪下外袍递给司滢:“衣裳披着,夜里湿气重,这里又是湖上,当心受风落下病根。”


    司滢想要推脱,见他死盯着自己,只能接过,喏喏地道了声谢。


    袍子罩到身上,便扑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安静的冷檀,微苦的墨水味,还有男子贴骨的体暖。


    只是他一身对襟中衣,白得像囚服一样,唯有衣带飘祆,讲究人怎么也体面不起来。


    司滢低头拢好袍缘,往洞内走了走,又去唤谢枝山:“表兄来这里吧,那头风大,会冷。”


    谢枝山应声挪步,问她:“身上不是有玉佩?怎么不用?”


    指的是他曾于狱中转赠给她的,那块能引来锦衣卫的玉佩。


    只是护命符一样的东西,没被逼到最绝境的时候,哪里会舍得用?


    司滢没好意思掏心窝子,便讨好地笑了笑:“表兄不是说了么,你总是会来找我的。”


    她颊侧微陷,浅浅的笑涡像两只酒盏,谢枝山心里一软,彻底败下阵来。


    有如拔云见日,一线天透到心上。


    如果这些日子来的反常不够,梦见自己孩儿喊别人叫爹之后的苦闷也不够,那么经过今日这场意外他还不开窍,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科考场上的名次很有水分,翰林院更是进得相当不光彩。


    不该迟钝至此,应当还是羞于面对的……这个头一回见面就解他裤腰带的人,到底也收服了他。


    谢枝山兀自混战,又听得一声问:“表兄伤口还疼么?”


    他定了定神,迎上她关切的视线。


    同样是劫后余生的场景,上回吓得腿都软了,这回还有心思关注他的伤。


    伤么,不提还是没感觉的,但既然提了……谢枝山眉尖微蹙:“刚才又磕到过,都不敢碰了。”


    “那怎么办?”司滢紧张起来。


    谢枝山虚咳一声:“你帮我瞧瞧,是不是又严重了?”


    司滢一个祸手,这会儿又承了人的情,正是万般被动的时候,听这么一句当然无有不从。


    她快快地应了,绕到他身边时,收到他余光腻来的一眼:“你要轻些,我怕疼……”


    菩萨娇气,司滢了然地点点头:“我轻轻的,不用力。”


    对话到底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跷蹊,司滢倒跟吴下阿蒙似的不怎么晓事,谢枝山却心有微澜,耳朵外缘起了两轮缠绵的红。


    于是片刻之后,一男一女,一坐一蹲。


    司滢的影子伏在谢枝山背上,两手拔开他的头发,动作极轻,还不停问他的感受,简直比侍弄水豆腐还要当心。


    谢枝山顺从地闭着眼,感受她指尖的游走,心头的春思正是茂盛得不像话时,听见一声悄悄的抽气。


    “怎么了?”他立时转身。


    司滢架着手,明显面有痛色,却仍然摇头说没事。


    看她两个肩头拱起,谢枝山站起身:“可是摔着背,牵到伤处了?”


    被他说个正着,司滢只好承认:“不过应该就是有淤处,不碍事的。”


    “胡说,万一摔出个内伤又岂是儿戏?”谢枝山绷着脸:“我瞧瞧。”


    他正言厉色,撂着嘴角的样子很是唬人,这样煞有介事的模样,使得司滢也害怕起来。


    以往在中州老家时,她也曾听说有人打坡案摔到田间,当时瞧不出有异,能跑能跳能吃饭,可过个夜,那家就传出号丧的声音。


    没有人不怕死,她尤其不愿意就这么冤了条命,于是再不好意思,也只得点头。


    反正在他跟前衣领子都掀过,而他为爱守贞,是个绝对的正人君子,也没什么好怕。


    外袍衫子没了,散发拔到身前,白瓷似的颈背攥住视线,而隔着一件透白的中单,隐约能瞧见那兜衣的轮廓,甚至是具体颜色。


    谢枝山本意极纯,不过担心她当真受内伤罢了,可当那背袒到眼前时,他却重重一颤,险些乱了阵脚。


    木得久了,司滢好奇地转身:“表兄,不是要验伤么?”


    “好,这就来。”谢枝山稳住心神,嗓子有些发痒。


    其实他对女人的身体……也不是太好奇,再者凡事讲求个公平,倘使她觉得吃亏了……


    说来龌龊,想来想去的补偿,就是大不了给她看回来,两相互抵。


    说服自己后,谢枝山长出一口气,心无旁骛地验起伤来。


    验伤么,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得顺着肌理一寸寸地查过去。而每下轻微的按压,她的骨节便偎进他的掌心,默默感受着经脉间的涌动。


    她乖顺地垂着颈,当真是对他信任极了。


    “这里,可有不适?”便如她方才替他探伤那般,他慢慢地问过去。


    离脏腑近的地方,几下里都不能马虎,幸好一路试探也没什么,只在靠近髂骨的时候,她突然动了动。


    那条正好挨着胆经,不容忽视。


    谢枝山心里一紧:“酸了,还是痛了?”


    司滢摇头,腰窝密密地刺着,她小声说:“有些痒。”


    痒……难不成,是想让他帮忙挠么?


    明明洞外有风,身上还缺了件外袍,掌心却又津津地出了汗。


    刚刚确定心意的青年郎,到底难以平定。


    心跳快得不像话,谢枝山眼中撞出细细碎碎的光,他动声:“滢……”


    舌尖才往前递了递,便听到洞外沙沙地响几下,接着,一道焦急的声音传进来:“司姑娘?你可在里头?”


    清而坚,明显用了内息的声音,是丁淳。


    “丁将军?”司滢一骨碌转了身,视线绕过谢枝山,眼巴巴望了出去。


    这幅欣喜的模样,简直像见了情哥哥似的。


    谢枝山错着牙,脸色一刹乌青,活似中了内伤。


    作者有话说:


    谢菩萨: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洒红包,大家看到抽奖了么,


    叉腰,我的万字,到底没有食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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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瞧不上你——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刻的谢枝山深有体会。


    丁淳的声音进来后,她立马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手忙脚乱穿起衫子,还让他也把袍子给穿好。


    这样生怕丁淳误会, 仿佛他是轻浮不本分的妾房, 逮着机会便自荐枕席请她狎弄片刻, 可鱼也游了水也暖了,乍听正室的脚步声,他便立马得起身回避, 不论方才是哪样的温存。


    谢枝山幽愤又抱屈,心里冷笑着, 面上倒也不显,只是穿袍子的动作慢得过分,等丁淳出现在洞中时, 他才将手伸进另一条袖子。


    见他衣衫不整, 丁淳自然发了下愣。


    谢枝山淡定自若,牵着肋下两襟, 慢腾腾系好交带。


    末了,又娓娓地笑了笑:“适才见滢儿受冻,谢某才解了袍子予她取暖,丁将军可莫要误会。”


    丁淳噎了噎,尚还不知该怎么接,又见他去洞口看了看:“这绳子,可是方才谢某用过的那条?”


    丁淳点头:“正是。”


    谢枝山揣起袖子,无害地笑了笑:“那看来, 这下要救三个人了。”


    丁淳醒过腔来, 好一阵面热。


    是他太过心急, 等不了也顾不上旁人的劝,硬是攀了下来,却也着实加重了营救负担。


    正难为情,遇司滢出声道:“山壁陡厄,丁将军这样下来,实在太险了。”


    这话自然解了丁淳的困,还添夹着几多关切与庆幸,只是让谢枝山露了个极有涵养的笑。


    所以……他下来就不险了么?


    再一想,如果早下到这里的不是他而是丁淳,恐怕这对小鸳鸯,已经趁机互许终身了。


    夜沉,三人立于崖洞之中。


    确认司滢没怎么受伤后,丁淳又问起歹人之事,那幅怒容太过生动,像是恨不能立马寻到幕后之人,替她报仇出气。


    司滢自然是感动的。


    被这样担忧,且那人还不顾身家性命,切切地想要替你报仇,换任何一个姑娘都会动容。


    只是与丁淳的对话,有些不大顺利。


    原还好好的,只是谢菩萨钢刀般杵在旁边,或是挪个脚,或是咳一声,次数多了难免让人觉得是存心的。


    被狐疑驱使着,不由分了心神去瞥他。


    而接到打量的谢枝山,顺势扶了扶额,再投以歉意的一笑。


    在他面前打眉眼官司,是当他死了么?


    见他眉尖微蹙兼一脸病色,司滢只得收回心里犯的嘀咕,没太忍心再质疑。


    过不久,营救的人来了。


    事情办得妥当,特意找了个身手好的女番子来带司滢,也就不存在男女避讳了。


    崖湖一梭的船,灯笼挂着,人手持着,连成灿灿一片的光,等他们下去后,小心地接应。


    待回到谢府,袁逐玉也救了回来。听说浑身溻湿,狼狈万状,既受了外伤,也吓得够呛。


    也是命大,她落水后被冲到礁岸,这才保下了一条命。


    司滢回到蕉月苑,侯在府里的大夫很快便过来号脉医视了,说是筋肉有拉损,将养几日便罢了,不碍事。


    等大夫走了,司滢被织儿抱着呜呜直哭。


    她白日里取个帐本,也就慢了几步的功夫,却眼睁睁看着马车驶动,马儿发狂,撒蹄子乱奔。这会子看着司滢安然无恙,吓掉的半条命才险险回归。


    沸动虽是一整夜,然而谢府的忙碌却是持续了好些天。


    将近一旬,下人们走路都得提着脚跟,生怕惊扰了二位表姑娘。


    府里戒备加严,即便是混过熟脸的陆慈,也只能被请去走大门。


    到陶生居,一见谢枝山就知他刚浴完身子,清清朗朗,大袖在风里瑟瑟地翻动。


    这人洁癖不是一两天了,陆慈先也不以为意,只喋喋地叹:“杀了个主薄不够,还惦记着要取你袁表妹的命,就为了给个徐贞双出头。没想到……赵东阶竟然是这么个情种。”


    谢枝山:“情字上头,谁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这话引来陆慈好整以暇的侧目:“这么有感悟,莫非……你也是?”


    谢枝山未答他这话,坐去石凳上问:“赵阁老面完圣了?”


    陆慈点头加哂笑:“又是具本请罪,又是求万岁爷严惩严查,这样极力撇清关系,可见赵府是真被逼急了。”


    说话间他也坐了过去,乜了眼谢枝山:“不过……中州市舶司的税银掺假,你怎么知道的?”


    陆慈提的,是这几日闹得朝堂不宁的税银造假案。


    中州市舶司,赵家的地盘。市舶使亦便是当地知州,赵阁老门生,实实在在的赵党。


    当地商船交税,其规定只收银子不收宝钞,收上来的银子溶了重新铸,掺上二两锡交给朝廷。


    这样愚弄朝廷的罪,真就只有长了虎胆的人才干得出来。


    有趣之处,在于户部一干官员也是瞎的,这么些年竟毫无察觉。


    究其原因,要么与中州狼狈为奸,要么,就真是能力不济,低能高就了。


    铜壶汩汩冒着烟气,谢枝山提壶洗杯,扔了两个字:“猜的。”


    这倒算不得什么假话,毕竟上世成冤魂后他多数时日都困在府里,这世朝堂上的事情半半靠猜,则靠胆靠运,当然……更少不得天子那份治吏的心。


    到底是件痛快事,陆慈半笑不笑:“折了个进钱的好口子,还惹了一身骚。赵阁老这条命,怕也早晚要折在他那宝贝儿子手里。”


    话说完,正好苗九提着玉炉过来,芳烟布绕,入鼻尽是甘香。


    “都这时候了还熏什么香,难不成你要夜会哪个佳人?”陆慈好奇。


    谢枝山唔了声:“迟些,得去蕉月苑看看。”


    见这张老脸红都不红,陆慈探他口风:“你每日都去?”


    “关心我府里的人,有问题么?”谢枝山依旧面不改色。


    往前避而不提的事,霎眼就承认了。陆慈简直像见了鬼,盯着他琢磨半天:“这样不好吧?我可听说丁将军已经在看聘礼了。”


    谢枝山也笑,笑中满是深意:“他确实需要看聘礼,毕竟……家里人要来了。”


    茶汤注入杯壁,陆慈两眼打了好几下转:“我听说丁将军无锡老家好似也有个表妹,还是打小寄住丁府的,你说的家人,可是她?”


    “表妹?打小寄住在丁府,怕不是当童养媳在养。”拇指与食指勾起茶盏,谢枝山从容滗水。指尖清爽,话也说得轻描淡写。


    这就有意思了,陆慈搓着下巴:“那倒是,自来表亲,尤其姨表最为亲昵,恐怕丁府的姨甥,早就处成婆媳了?”


    继而扬眉拆台,直接问:“你这是横刀夺爱,要开始使坏了?”


    “横刀夺爱?”谢枝山牵起角一哂。


    他与她早有夫妻之实,更生过孩儿绕膝。本就是他的人,凭什么叫丁淳给抢了?


    况且他们是连八字都合过的,天上地下,数他与她最登对。


    见谢枝山嗤之以鼻,陆慈把手往案面一搁,眼里噙着些痞气的笑,也是洋洋地乐了。


    不容易啊,死鸭子嘴不硬了,眼下一手政敌一手情敌,两个拳头都不闲着,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忙人。


    正瞧笑话时,忽听谢枝山问一句:“你又从诏狱来?”


    陆慈才怔了怔,就见他又去唤苗九,让重新备一套衣物。


    “……”骤见他眼中的嫌弃,陆慈气得发笑。


    很明显,这是在嫌他身上有血腥味了。


    有些人看着一尘不染,实际动了心思以后是真不值钱,巴巴地往人姑娘眼眶子里戳,搔首弄姿,不忍目视。


    陆慈受不得这份气,当即起身要走。想了想,又不忘往谢枝山肺管子捅上一记。


    他洒然地笑:“少卖弄姿色了,司姑娘不一定瞧得上你。就算没了丁淳,可能还有贾淳丙淳。或是年少于你,或是位高于你,你这近水楼台啊,不一定就能得月!”


    说完,佯佯地走了。


    ……


    另一厢,蕉月苑。


    司滢背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偶尔手臂有大动作时才会牵痛。早晨大夫照常来视脉,只说莫要受凉,很快便能好。


    这会子用过晚饭,她和织儿在院子里绕圈消食。


    养病是极无聊的,日子一寡淡,人就爱胡想。


    “听说五姑娘真是怕吓狠了,夜夜发梦,夜夜难眠。”织儿喃喃:“都说是那马夫早先被五姑娘斥责过,心生怨气才报复于她,但我总觉得,不大说得通?”


    司滢不想谈这个:“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别多想。”


    “那什么是该管的事?丁将军么?”织儿趁机问她:“丁将军的事,姑娘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顺其自然……”司滢打着扇子,掖了掖发红的脸。


    她是羞于谈这事的,织儿便悄悄出主意:“要我说,姑娘不如跟丁将军通个气儿,让他快些来府里提亲,就说……说在谢府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再刺激他一下,说谢家或者沈家,在给您物色相看的人……再或者,干脆同他生米……”


    “织儿!”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敢说,越说越不像话,司滢罕见地严肃起来。


    见她发怒,织儿涎着脸笑:“那不提丁将军了,说说郎君好不好?”


    这幅神叨叨的模样,司滢声音一矮:“表兄怎么了?”


    织儿挪过去:“姑娘,你觉不觉得……郎君对您有意?”


    司滢被她这空口吓得趔趄:“别瞎说,叫人听见笑话。”


    “怎么就瞎说呢?那晚郎君不顾危险也要下去救您,那得是多大的在乎啊?”织儿煞有介事。


    还有那天晚上,郎君斥退她的那个眼神。当时是只顾害怕,可事后越想越不对,越觉得有猫腻。


    这太离谱了,司滢颤声嗫嚅:“或是……以为五姑娘在呢?”


    真是被吓着了,一颗心弼弼急跳。


    司滢拍了拍心口,稳了稳声气儿,坚定道:“表兄既是认了我作表妹,便断然是没有那份心的……”


    谢菩萨为她张罗婚事,她却在背后肖想他,这要给他知道,盛怒之下,说不定随便指个人就把她嫁了。


    这样想着,司滢不由呢喃起来:“倒是我不好再拖,需得早些出府才好。”


    见她吓成这样,织儿也没再继续提,沿着她的话打趣道:“姑娘是想早些出府,还是早些出阁?”


    “你这丫头……”司滢羞意透心,与织儿闲闲地打闹起来。


    动静并不大,追赶着快走几步罢了,织儿跑到院门后,忽地吓得噤住:“郎君?”


    这么一声,把司滢也惊住了。


    半开的门扉被人外头推开,举目去望,谢枝山一袭薄罗长袍,哀怨地扫视着她。


    作者有话说:


    谢菩萨:我化作孔雀,只为听你埋汰我


    滢妹:退!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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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入闺房(虫)——


    一张弃妇的脸, 郁郁寡欢。


    “表兄怎么来了?”司滢心口急跳。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身边丫鬟有这样大的胆子。”谢枝山绷起下巴,视线押住织儿:“不教好,反而挑唆主子, 进府前你怎么学的规矩?”


    这样问罪, 明显是听到了什么。


    刚说出去的诨话还带着热气, 织儿慌了神:“郎君饶我!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见她被吓得发栗,司滢自然不落忍:“表兄息怒, 这丫头是个性急口快的,横竖她也知道错了, 也是我管教不周,请表兄饶她一回。”


    虽她帮着求情,该说的却还是要说。谢枝山拢紧眉头看着织儿:“生米煮成熟饭这样的话你也敢提, 口无遮拦是祸害, 你若不修礼节,迟早要害了你们姑娘。”


    他面沉如水:“旁的不说, 人贵在自珍自爱,尤其是女儿家,若行事轻浮毫无底线,旁人只会愈加看低。”


    “是奴婢冲口……没个规矩,奴婢一定改正。”织儿哆嗦起来,心中几多后怕。


    谢枝山也没有揪着不放,告诫罢了,他是来看望人的, 不是来当阎王的。


    于是负起手:“这次饶你, 倘使还有下回, 你该知晓后果。”


    织儿忙不迭道谢,索索地藏去司滢身后。


    司滢安抚着她,回身见谢枝山望着自己,吓得攥住袖摆,后退一步。


    她忽地想到,既然谢菩萨听到了和丁将军相关的话,那后头提及他的,必然也全入了他的耳门。


    这么一来,简直臊得想钻地洞。


    谢枝山并不知道司滢的担忧,满目是她避之不及的模样,全然没有见到丁淳时的那股雀跃劲。


    这算怎么个意思,别的男人是香饽饽,他是鬼见愁?


    没得奈何,收眼问她:“身体可好些了?”


    司滢定了定神,微微欠身:“好些了,多谢表兄关心。”


    谢枝山环视着院子,开始漫无章法地唠扯,问大夫怎么说的、这些时日睡得怎么样、晚上又吃了些什么?


    司滢逐个答过,在说完晚上的吃食后,谢枝山在地心踱了几步,蓦地来一句:“我刚下值不久,还没用过晚饭。”


    刚下值……


    司滢看了看他的倜傥打扮,没太闹清楚这话的意思,便迟迟地试探道:“我房里还剩有几块水塔糕,表兄若不嫌弃,可以先垫垫胃?”


    谢枝山耳门子一动:“你自己做的?”


    司滢赧然地摇了摇头:“表兄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会那么几样吃食而已,哪有这份手艺。”说着让织儿去沏茶,往里迎了迎:“表兄进来坐吧。”


    “我进去……恐怕不大合适?”闺房在前,谢枝山有些踌躇。


    司滢微微一笑:“表兄不是外人,无妨的。”


    谢枝山身形一顿,抽褶下原本已经抬起的膝又落了回去。


    在她眼里,他连男人都不算了么?


    懊丧归懊丧,最终还是怏怏地走了进去。


    姑娘家的闺房,哪哪都是秀气的,就连室香都带着一股窈窕感。


    荷叶式的六足茶桌,桌面盛着些零碎的小玩意。


    瞥见一张龙额鱼眼的镇宅真君,想到端午将近,谢枝山便问她:“这是在剪五毒纸?”


    “没来得收拾,让表兄见笑了。”司滢连忙拢了拢,正打算归置起来,却见谢枝山伸出手,在盛盘中捻起一枚物什。


    碧绿的小粽子,趴着三色蜈蚣。本就小巧的东西,到他掌中愈发显得玲珑。


    谢枝山动作眷眷,目光柔软,唇角曼浮着一点笑,那份笑轻轻的,好似沉浸在哪样积年的怀想之中。


    他喃声道:“你手艺很好,孩儿带得也好看。”


    说完意识到这话有些奇怪的亲昵,又老大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是说……倘使挂在小娃娃脖子上,一定很趣致。”


    那小小的一枚粽子被他恋恋地掬着不放,几根白洁的手指缠绵地捻弄着,看着人耳腮发烫。


    司滢低头收拾剪纸:“驱虫纳吉的小玩意,预着送给钟叔,给他家里的小孙儿用的。”


    “你有心了。”谢枝山盘弄够本,才不舍地还了回去,嘴上赞着,又见一角流苏络子撞进眼梢。


    是司滢收拾时不小心漏出来的,她心里一慌,谢枝山的手已经到了跟前。


    一根根须子滑在手腕,谢枝山观摩了下:“这是……五毒袋?”


    五毒袋,也是压襟的香囊。


    他望过去:“绣来送人的?”


    “闲来无事,随便做的。”司滢含糊地答道。


    谢枝山抬起单侧眉头,重新端量着手里这物件。


    白的玉,翠的须,还有袋面那样沉的青,明显是给男子佩的款儿。


    虽然打的是攒心梅花的样式,却让他看到了同心结的影子。


    造给谁的,不言而喻。


    房室中静了一会儿,织儿端着沏好的茶过来:“郎君请用茶。”


    谢枝山放下香囊,却也不还给司滢。


    他接过茶盏,薄薄的盏盖沿着杯壁刮了一圈,长睫掩目,缺了以往那份审慎,姿势优雅得像画上的仕女。


    司滢纳闷地朝他头上看了一眼,怀疑他头顶戴着的不是发冠,而是步摇。


    喝过茶后,谢枝山脉脉一笑:“你之前提过,你有位亲哥哥在燕京?你要寻他,可有哪样线索?”


    冷不防被问及这个,司滢明显犹豫起来:“只有多年前的一封残信,后来便断了音讯,我也不敢确定他就在燕京……纵使在,怕也相见不相识了。”


    略顿,再苦笑了下:“又兴许……”


    “没有兴许,”谢枝山打断她的哀思,淡淡一句:“把心放回去,人肯定还活着,且活得好好的。”


    不然,也没法子跟她里应外合,带着孩儿跑了。


    这么支支吾吾不愿多提,说到底还是不信他。而意识到自己八成是被借种的冤大头,谢枝山脑仁作疼,再看那香囊便更是上劲。


    几下里的积郁簇在一起,火旺得直烧脑子。


    谢枝山拿起那香囊:“里头应当有甘松和昌蒲,闻着很是通窍。既然是闲手之作,我正好缺一件压襟的坠子,向你讨了这个如何?”


    说是讨,司滢又哪里有拒绝的可能?她瞠了瞠眼,兀自穷嘀咕,如果这桌面眼下放着她的耳珰,怕不是他也会开口,讨回去试戴一番?


    再不愿,也只得认了。


    司滢闷闷地伸手:“还缺条顶绳,表兄先给我吧,我把系带封捻了,不然不成样子。”


    谢枝山乖乖还过去,看她把那串着五色珠的系带抽出来,再为他引线动针,心情大好。


    约莫半柱香的光景,齐整的囊袋便好了,司滢递过去:“针指粗陋,让表兄见笑了。”


    缎面丝滑,便如谢枝山舒展的心。


    他嘴角一线清浅的弧度,两眼明澈有神,又透着些不大确定的腼腆:“这怎么好意思……”


    一面说,一面接过来,掖进了袖中。


    “你放心,我不白要你的东西。”谢枝山一脸巧笑:“大姑母已从武昌出发,端午前后应当会到,我料你还未选好叩面礼,便替你踅摸了一件,你瞧瞧合不合适。”


    他所踅摸的叩面礼,是一对包金的耳坠子。


    芙蓉石雕作的灯笼,蒂叶则由几片金丝缠成,轻俏灵动,只是横看竖看,怎么也不像是能送给长辈的。


    司滢正瞧着那东西干瞪眼,听织儿一声提醒:“姑娘,老夫人来了。”


    她匆匆起身,迎出门口去:“见过老夫人。”


    谢母让她起来:“刚打五丫头那里来,顺道也来瞧瞧你。”又盯着看了两眼:“精神头不错,可是好些了?”


    “好很多了,劳您惦记。”司滢退到一侧,让老太太坐。


    谢母往里走,一双眼稀奇地看着盯着上来行礼的儿子:“巧了不是,你怎么也在?”


    “母亲。”没料到会碰着自己亲娘,谢枝山声音有些发干。


    谢母打凳面上一坐,气也不喘便开始数落儿子:“乌天黑夜,你几时这么不顾规矩了?大晚上往滢丫头房里钻,没得败了你表妹的名声,事情要传出去,叫她往后怎么嫁人?”


    说罢,又去看司滢:“滢丫头,你听我的话,往后他要是这个点再巴巴儿地来,你直接让人拿笤帚给他打出去!仗着自己是爷们,还要在府里横着走了?”


    又被拆台,谢枝山当场噎住。


    司滢听出几分玩笑的意思,忙出声解困:“表兄也是为探我的伤而来,顺便,还替我选了东西送给干娘的。”


    她捧出那对耳坠子,笑着说:“老夫人来得正好,劳您帮我过过目。”


    谢母悠悠地伸手接了,目光绕着耳坠子逗留几瞬,又去看自己儿子,来来回回,别有深意。


    这么一眼又一眼,于谢枝山来说是极为煎熬的,好在老太太品了半晌,最后对司滢说的是:“东西太嫩生了,你干娘要是没出阁,且还能戴出几分滋味来。”


    说罢,拔了拔那粉晶子似的灯笼:“做得工细,倒合我的眼。”


    司滢本来也觉得这东西拿着烫手,灵机一动正打算做个顺水人情,却又听老太太叹气:“算了,这东西不合适我,别回头让人说我老来俏,再把他那短命爹给气活了。”


    坠子被放回盒内,谢母推回给司滢:“你留着自己戴吧,还给他也是扔了。他能经手一件姑娘家的东西,已经很了不得了。”


    说着话,老太太斜乜儿子一眼,压不住眼梢的笑意。


    司滢哑了片刻,但推来推去不成样子,便只能朝谢枝山笑了笑:“那……多谢表兄了。”


    谢枝山略一颔首,神色倒是如常,只腮面浮起些不自在的,可疑的红。


    他深深吐纳一口,正欲作别,又听老太太招呼司滢:“今儿收到西宁侯府的帖子,说是过几日要办一场赏荷宴。五丫头这会儿还病着,丫鬟打个喷嚏她都吓得要蹿房顶……你要是方便,跟我搭个伴?”


    司滢自然满口应是。


    “那你歇罢,我也困了。”老太太没有多呆,很快抽身离开,把儿子也拽走了。


    离开蕉月苑不远,谢母停了下来。


    她要笑不笑地睃着谢枝山:“你大姑母穿不得金,你忘了?送个东西还扭扭捏捏,还没你爹强。”


    扔完话抹头走了,也不管儿子怎么个窘态。


    彼时的蕉月苑内,织儿正拿着那双耳坠子给司滢比着:“没想到郎君眼光还不错,挺好看的。”


    确实好看,粉光腻腻的,秀致又精巧,把人衬出几分清媚感来。


    司滢偏过头,压了压织儿的手:“收着吧,太贵重了。”


    “收着做什么呀?”织儿把东西托住:“后日侯府的宴,姑娘干脆就戴这双,怎么都惹眼的。况且找遍满屋子,咱们也找不着比它更好的。”


    这话倒是没错,满屋子找来找去,还真没有比这对耳坠子更拿得出手的。


    出府参宴,如果打扮得太素,折了谢家的体面是一层,还有那座侯府,便是丁将军的外家……


    司滢对着镜子晃了晃神,忽然想起那个香囊,也觉得没那么可惜了。


    —


    出府这日,朗阳在空。


    司滢从正房迎了谢母,得她夸了句齐俐,衣裳首饰选得好,便没再说别的了。


    二人走出府里,等坐上马车后,老太太倏地开口:“我儿子其实很有意思,蛮好玩吧?”


    司滢心口一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谢母靠着车围子:“找男人呢,就要找有趣的。日子平淡是福,但一天天的好过,一年年的,岁月可就长了。”


    话间她将两条腿交叠在一起,慵慵地支着头:“相安无事才叫最大的事,天天相敬如宾,人是会成木脑壳的。枕边人得常看常新,日子鲜活得起来,才叫有滋有味,才能不落俗套,你说对不对?”


    与老太太相望几息,司滢懵懵地点头:“……您说得对。”


    “那当然!”有人捧哏,谢母这话口子可算是豁开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话虽糙了些,却也是这么个理儿。要嫁个不会逗趣儿的,男人再是位高权重,女人也只剩穿衣吃饭这么些俗事了。”


    老太太敞亮起来,让人哑个不停。


    这通话说教不似说教,暗示又令人摸不着头脑,除了点头附和,司滢真想不出别个应对。


    谢母仍在滔滔不绝:“女人房里的乐子,在于你一伸手摸着的爷们到底是块木疙瘩,还是会说俏皮话的浪口子。最好说出他的名字都会齿颊生香,而不是踹他两脚,他不晓得换个姿势,撅嘴他更不知道要亲你的!”


    这话恐怕……只有织儿能接得了。


    “老夫人说得对……男人还是,还是要有趣,要……好看。”司滢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只得硬着头皮,尽力接茬。


    大抵是没对上兴致,老太太啧了下:“好看顶个什么用?你也是个木疙瘩,一颗俗心。”


    突然挨了声数落,司滢百口莫辩,只觉得谢家母子真不愧是母子,霎雨霎晴的性子如出一辙。


    马蹄稳稳地迈着,等到侯府时,府门口已经停了好些马车。


    司滢先下了马车,再掀着帘子,慢慢掺着谢母踩了出来。


    一落地,便有侯府的人过来招呼,笑着说:“大日头劳您跑一趟,府里备了些消暑的茶果子,还请老夫人慢移尊步。”


    谢母也回了句客套的话,和司滢一起跟着往里走。


    待到门楹之下,听到有人亢声喊了句:“杨公公!”


    谢母停下脚步,司滢也循声,看向刚下马车的那位。


    团白的春锦,头戴幅巾,衣裳素净得连个织金滚边都没有。清清落落的身形,不听方才那声唤,还以为哪位世家郎君。


    隔着人丛,那位杨公公一道视线穿过来,打在她身上。


    为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司滢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滢妹:谢谢你,耳环侠


    老太太母爱如山……山崩地裂


    第二十六章 夫婿人选——


    打愣之时, 那位杨公公走上来,朝谢母一揖手:“老夫人。”


    谢母微微颔首:“杨厂公。”


    “听说贵府前些时日出了些乱子,太后娘娘很是记挂,又因老夫人许久未去宫里走动, 她老人家甚是惦念。”杨公公出声关切。


    谢母挽着嘴角道:“是我治家不严, 出了个横生事端的歹奴, 让杨公公见笑,更劳太后娘娘跟着费心。府里近来事多,待安生些了, 我便给寿康宫上揭帖,请娘娘凤安。”


    他二人寒暄, 司滢立在旁边等着。


    出府在外,老太太倒是一团和气,以善迎人, 只那笑像是糊在脸上的, 缺了几分真切。但仔细些咂摸,又不像是对宦官的轻视。


    而那位杨公公, 亦是语声徐徐,斯文得体。


    他全程目不斜视,只在寒暄结束后,才与司滢点了点头,很快又被其它来客的招呼声引去。


    阿谀之声尽在耳畔,很显然,这是位人人巴结的权要。


    与之短暂接触,方才那道落眸, 有如蜻蜓点水般的痕迹, 那一瞬似曾相识的讶然, 也便成了令司滢心内小犯嘀咕的错觉。


    这边厢,也有人上来与谢母攀谈。


    这么一路走,一路与人照面,打从下轿起便没个停顿。


    宴所设在荷池旁,池中一派娇红,打从香山移植来的红台莲,簇生的碎瓣,红艳且华贵。


    满园衣香鬓影,而头回被带出来,司滢少不得被问及。


    谢母闲闲地介绍一句:“大姑奶奶新认的干女儿,我外甥女。”


    那便是与沈、谢两家都有干系的了。


    先说沈家不是朝官,可一地之长自有其妙处,且系谢家姻亲,升迁也是早晚的事。


    再说谢家,累世将门和皇亲这些且撇到一边,谢家那位公子,就极其不容忽视。


    连中三元的人物,入得翰林院,更是未来的阁臣,前途贵不可言。


    只可惜眼高于顶,满京闺秀,连个与他相看的机会都难找见。


    但不管哪样说,谢家提携旁支肯定是少不了的,所以不拘怎么着,能先攀上儿女亲家这层关系,便是最好。


    有关系,就好走动。兹要是谢府那位公子还没娶妇,那便有的是机会,况且,也能让沈府帮着说和说和。


    总而言之不是一门亏本生意,况且干女儿罢了,难不成择起婿来,条件还能开到天上去?


    自来各路席宴都不止是吃吃喝喝那么简单,一府的兴荣不仅靠在朝堂打拼的爷们,还得靠各府女眷们的操持,是以一旦嗅着机会,定然不肯轻易放过。


    没几句,便有人动起心思,旁敲侧击地问起司滢的婚事来。


    兴许是天太热,谢母出口尽是不走心的搪塞。几句问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不耐,可蠢相之人从来不缺,还就有偏要追问个不停的。


    且一边问,还一边拿眼打量司滢。上上下下,胭脂铺子验货似的,连她礼貌地笑一笑,都要盯着她的嘴,看牙口齐不齐整。


    谢母眉心打个褶,荷叶茶也不吃了,拿帕子掖掖嘴角:“听说令府小郎最近入得锦衣卫,领了总旗的差?”


    被问到的,是尚左郎君的夫人赖氏。


    乍一听谢母这话,赖氏还道儿子有戏,便笑眯眯地纠正道:“是试百户,比总旗要高一阶的。他祖父快致仕了,届时从了老爷子的荫,升个百户不成问题。”


    说罢,又立马笑眯眯盯着司滢:“我那小儿子最是好性,同哪样人都处得来,又是个洁身自好的,从不招惹什么莺花柳草,平时有丫鬟研墨时候靠他近一些,那脸都红得跟日头似的。”


    司滢尴尬地笑了笑,借故品茶,避开了视线。


    有些府宅里的污糟事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当真洁身自好,就不可能让丫鬟帮着磨墨了。


    比如谢菩萨,听说有个丫鬟溜进书房给他研墨,彼时正值殿试前夕,他精神头全聚在书册上,待那丫鬟越凑越近,这才发觉不对。


    把人赶出书房后,他命人在仆婢院外立了张书案,让那丫鬟研了整一盆的墨,于众目睽睽之下,把谢府府规给抄了九遍。


    据说最后,那丫鬟抄得两只手像得了颤症,好长时间吃饭都要人喂。


    而此时的这位赖氏呢,见司滢没搭她的话,稍一琢磨,便道是姑娘怕羞了。


    她笑得越发热络,竟伸手把司滢正想尝的莲芯茶抽走,推了另一样过去:“姑娘吃这个吧,你这下巴忒尖了,过瘦可不好,得养出些福相来,才讨人喜哩。”


    被推到司滢跟前的是一小筐荷叶蒸饼,虽做得精巧,但里头塞着鸡丁和花生仁。


    油星透出饼皮,大夏的天,看得人喉咙一腻。


    这类荤食向来都是备给小娃娃吃的,小人儿好动,时不时要填填胃,根本等不及正宴开始。而闺秀夫人们不同,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仪观也没人会动。


    司滢看着那筐饼,动了动嘴唇正想婉拒,一道寡淡的声音抄了过来:“什么福相?”


    偏头望过去,是谢母。


    谢母正看着赖氏这二五眼:“好好个姑娘吃成油墩子就讨人喜了?再说胃口大小都是天定的,胃有多大就吃多少。总也喂不饱,那成什么了?要我说啊,吃东西就跟做人似的,方方面面都得节制,身条儿也好前程也罢,多少人毁就毁在一个贪字。”


    面色尚可,然而这幅轻描淡写的声口之下说的话,却一句强似一句。


    老太太还笑着问赖氏:“前儿听说个有意思的,锦衣卫有位新领职的试百户被派去诏狱审人犯,却险些被人犯给制住,吓得当场湿了裤子……这位试百户,应当不是令府那位小郎?”


    赖氏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的,支吾起来:“没,没听说有这种事……我儿平时,平时都在通政司那头公忙,很少去诏狱……”


    谢母笑意更盛:“我说呢,令府小郎仪表堂堂,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孬的?”


    赖氏被喂了一把细糠,鼻子上更是碰得灰纵纵的,只得打了个哈哈,讪讪地闭了嘴。


    有她打头阵,旁的人也就暂且把心思给歇了。


    择亲一事,谢府的人向来眼高于顶,况且他们二姑奶奶有位女儿长久寄住,应当巴望的是宫里。


    这么一想,九成是留待来年选妃,会找太后求个恩典,把俩姑娘一道塞去侍君。


    算不得什么风波,亭内言笑晏晏,很快恢复了一派和气。


    谢母抿了抿头,余光瞥见司滢取碟子夹了块黄澄澄的方糕,接着捧给她:“里头是掺了马蹄的,我试过,吃着很是爽口,老夫人尝一块?”


    方糕剔透,笑容清莹,就像是那天晚上偷摸给她儿子递果脯似的。


    谢母自这块糕里品出讨好来,不过举动虽市侩,却也不令人反感。


    老太太勉为其难,吃了半块。


    等时有人进了亭子,是西宁侯夫人郭氏。


    郭氏指挥着,让下人把新制的茶点添到案面,又笑着赔罪,说方才接了宫里的旨,才耽误了待客。


    女儿成了贵妃,隔三岔五便有赏到娘家,足以见得那位贵妃娘娘有多得圣心。


    好话不要钱,说两句也不折寿,自有一群人迭声道喜,百般奉承。


    倏地,当中有人问道:“听说丁将军近来在各大铺子寻摸好东西,想是喜事将近?”


    侯夫人笑了笑:“这可问倒我了,不过他母亲在来京的路上,应该明儿会到。”


    思索了下,她抬起眼絮絮地笑说:“记得淳儿有个打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这回也跟来了……但小儿女的事,我们当长辈的也不好追着问。”


    说这话的话,八成就是敲钉了。


    话头子转移得快,不再谈及丁淳了,趁势赏起荷花来。


    欢洽之中,司滢心不在焉地吃着茶,一只手游过来,在她案前轻轻敲了两下。


    侧目,是坐在隔壁的姑娘,穿一身银红衫子,两只眼睛格外的大。


    是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祝家的孙女。


    “外头逛逛,去么?”这位祝姑娘出口相邀。


    司滢点点头,请示谢母后,也得了允许。


    只她才刚离席,又被喊住。


    以为有吩咐,司滢快脚走回去,扮出聆听的样子。


    谢母坐得笔直,徐徐地呷了口茶,这才矜重地睨她一眼:“胸膛子挺高点,你身上背着个谢字,管有别人巴结你的份。”


    这股子倨傲之气催人忍俊不禁,怪想偷笑掩嘴的。


    司滢欠一下腰,领了指示,与那位祝姑娘结伴出去了。


    祝姑娘名唤雪盼,年纪略小司滢一岁,性情娇憨烂漫,想到什么说什么,倒同织儿有几分像。


    她先是问了司滢那日遇险的事,义愤地骂了几句恶奴该死,又灿灿一笑:“原来,你们谢家人也挺好相与的。”


    这是把和谢家有关系的都包括了,司滢往前走着,想起老太太说她身上背着个谢字,也是莞尔地笑了:“老夫人他们,确实很好。”


    走得是段爬山廊,风景虽好,人也有些累了,便商量着停下来歇脚。


    祝雪盼说:“我以前觉得谢家人不好相与,比如姓袁的那位表姑娘,我跟她说不到一起去。好比出来逛园子吧,一定要就着她。她累了就一定要歇,她不累,别个留下来摘朵花都不行。那样霸道的人,我处不来。”


    二人停在中段,恰好有一段栏杆,就那么倚着围子,眺看起侯府景色。


    祝雪盼继续方才的话:“袁逐玉那个双胞胎哥哥也不正不经,可爱捉弄人,一天天跟顽童似的。对了,还有你那位谢表兄……”


    “谢表兄,怎么了?”司滢问。


    祝雪盼吐了吐舌头:“没什么。”又抿起唇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你不会烦我吧?”


    “怎么会?我愿意听着的。”司滢也付之一笑,牵动唇齿,两只眼清凌凌的。


    祝雪盼放下心来,往中间靠了靠,举着扇子说起自己糟糕的绣工来。说到抽了线的地方,靠在司滢肩上和她笑作一团。


    这样性情投和,倒很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祝雪盼显然没什么心眼,兴起之时,兀地蹦出一句话:“男人里头我喜欢温柔的,比如……杨掌印那种。”


    兴许把太监比作男人令她脸红,又许是提到喜欢二字让她害臊,小姑娘很快慌乱地摆手:“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就是觉得他脾气很好,永远不急不躁不跟人发火,不卑不亢,不轻视自己,也,也不嘲笑别人。”


    话里满是钦佩之意,仿佛她说的不是一个太监,而是穷困却很有风骨的书生。


    见她脸上两团火烧云,司滢没有跟着取笑,只附和着说了句:“温柔的人确实好相处,也让人打心底里想要亲近。”


    像谢菩萨那样的,恐怕就够劝退人了。


    有些奇怪,突然又想到马车上老太太说的话——相安无事,才是最大的事;相敬如宾,容易真的成冰。


    温柔的人固然好,但有商有量无波无澜的日子,确实容易缺些起伏,或说趣味。


    司滢觉得自己太奇怪,明明马车上的时候,老夫人那番话她并觉得有什么感触,但方才在宴亭那头,那位侯夫人抬眼时,明显有那么一缕视线,是有意绕在她身上的。


    她不傻,知道那一眼别有含义。


    心念兜来转去,怪就怪于那一眼后,突然琢磨起老夫人的话了。


    渐有异样涌上心头,有时巧字一事也实在难说。不久后司滢和祝雪盼重新迈腿,并于某处复廊之后,撞见几个人。


    丁淳与西宁侯,还有那位杨公公。


    一见杨公公,祝雪盼由嘁嘁喳喳变作结结巴巴,而丁淳则快步上前:“司姑娘!”


    “丁将军。”司滢后退一步,欠身行礼。


    丁淳不曾察觉她的异样,笑说几句话后,还夸她:“耳环好看,很衬你。”又问:“你欢喜芙蓉石么?我去寻一些,给你打个这样的链子。”


    不待丁淳答话,西宁侯便出声:“淳儿。”


    声音很沉,带着威严,是不悦的情绪。


    丁淳有些不明所以,回头却又听舅父开口:“我原以为你说的谢府表姑娘,是那位袁姑娘。”


    仅一句,司滢立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死牢之中,这位侯爷曾经看见过她跟谢枝山……共宿一室。


    其实有些可能她不是没想过,担忧也是有过的,但每每都被侥幸掩盖过去……眼下,看来没法子盖了。


    说来也费琢磨,按说这样的瞬间对于司滢,该是难堪又惊惶的,可她只是脸白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常容。


    一场偶遇,两个姑娘都没什么心思逗留,寥寥几句便匆匆离去。


    宴上恍惚地过,过午晌,席散了。


    司滢扶着谢母往外走,回府后谢母去午憩,她也回了蕉月苑。


    已经有了夏蝉的鸣叫声,太阳把地照得泛白,冰鉴大开,丝丝凉意在室内送着。


    司滢看了眼织儿,小丫头侧卧着微微打酣,脸都睡出印子来了。


    她不大睡得着,轻手轻脚起了,打着团扇沿荫下走,出了蕉月苑,不知不觉走到临水的廊子里。


    半截的花廊子,有穿堂风,吹得人悠悠似仙。


    脑子里事情塞得太多,反而失神起来。


    司滢半伏在美人靠,尖尖的下巴杵在自己臂弯,因情绪被抽空,人干脆也放起空来。


    视线没有份量,也不大集中,直到见得一个身影逶迤地出现。


    又是她印象中没见过的打扮,雪青的袍子,衣纹流畅,长而舒卷的带子迎风飘飓,一双粉靴稳稳地踩在脚下。


    走近来,停在两步开外。


    他负起手,身形在骄阳之下磊落,唇珠上点着碎碎的日光,不同于上回那种‘立近芭蕉怨落晖’的神韵,而是轩敞挺拔,眼梢飞扬。


    只是人依然很古怪,比如开口跟她说话,却是把眼望天的姿势:“夫婿的人选,该要换一个了罢?”


    作者有话说:


    刚刚看到个印象深刻的评论,借来形容一下谢娇娇:自绿的男人。


    下章没出,以防有朋友误会,提前说明一下:西宁侯的态度跟谢兄无关。他虽然想搞破坏,但绝对不会是以让人贬低滢妹的方式。


    明晚开始恢复21:00更新,追连载有惊喜……比如,上一世的某个夜晚●v●


    第二十七章 尽快嫁出去——


    司滢以为自己吹风太久, 耳聋兼眼花了。


    可觑了眼天,毒日头照得眼睛痛,再看泡在光瀑下的谢枝山,简直像铸了金身的菩萨在发光。


    这么老热的天, 他怎么跑出来了?


    司滢疑惑:“表兄今日休沐?”


    谢枝山颔首, 重新拾起刚才的话:“丁淳有个表妹要来的事, 今日在侯府,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司滢老实点头。


    见她好似不大开怀,谢枝山试探道:“你跟丁淳不过见了几面而已, 小打小闹的往来都算不得,难不成真对他情根深种?”


    “表兄说笑了, 我与丁将军……想来是我没福分罢了。”司滢垂落了眼。


    谢枝山纾了口气,但不愿见她妄自菲薄:“跟福分有什么关系?这叫缘浅,按命理之言, 丁淳并非你的正缘。”


    “表兄说得对, 我也这么想呢……到底,是不相衬的。”


    听到司滢这话, 谢枝山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以为她会哭,会对这事避而不提,或心怀侥幸,总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却没想到,她这么平静。


    仔细看过去,视线在她面上流连。


    澈的眼细的眉,寻不见什么落寞的神色。


    撂得这么轻巧,倒让谢枝山心里一怅, 涌起物伤其类那样的淡淡忧伤。


    这人, 其实是个负心薄幸的种罢?


    一多想, 便容易想歪,谢枝山突然拧紧眉头:“你不会因噎废食,被个丁淳坏了事,就起意不找夫婿罢?”


    这神来一笔,弄得司滢迷糊了:“我……何至于?”


    听这么句,谢枝山方才满意地点点头。


    是个通透的,不像有些姑娘,姻缘上受了些挫折便要出家做姑子。须知天下男人何其多,实在不该在一颗树上吊死。


    差不多该进正题了,谢枝山推唇一笑:“那你……该要换人选了罢?”


    他笑得很刻意,嘴角弧度滟滟,眼里春水浥浥,像条直眉立眼的美人蛇,咝咝地吐着信子,自以为明艳勾人,实际吓得人直打怵。


    司滢与谢枝山对视着,看他在日光里越摇越大,两只眼也越来越亮,亮得人心慌。


    她紧张起来,开始想谢菩萨这么不辞辛苦跑来乱说一通,到底是嘲笑她,还是……在催她?


    思绪起伏又纷纭,想了又想,应该是来嘲笑,顺便催她。


    嘲笑,是因为和她本来就不对付,而催她,则是因为听了小道消息,觉得她和丁将军成不了,生怕她总留在府里戳他眼窝子不说,到头来反赖上他。


    赖这个字,应该是男人最怕的,谢菩萨尤其。


    当初急着撮合她与丁将军,应该就是存的这份心,对她多有提防,生怕她……生怕她觊觎他?


    一刹警钟大作,这是个很值得重视的敲打。肯定是哪回偷看被他发现惹他误会,真以为她对他生了淫\\心!


    死牢里,曾试图扑倒他共计三回,进谢府又偷看他一回,后来更冲撞他出浴一回,再有上次在蕉月苑,织儿说了那样的话给他听去……


    仔细算来,他对她应该积怨良多。


    手心向上的日子本就谨小慎微,还让人生了这样的误会,太不该了。


    洞见症结,为了往后在谢府相安无事的日子,还是得解除误会才对。


    光照太强,司滢抬起扇子在额前挡光,迟疑地喊了声表兄。


    谢枝山没应,但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司滢朝他笑了笑。


    谢枝山回以一笑。他自认接住了她的眼波,哪知那人掀了唇,冒出的却是一句:“其实进府那天……我什么都没看见……”


    进府那天?看见什么?


    谢枝山先是发怔,怔完,眯起眼来。


    这个丧良心的!是在拐着弯骂他吧?


    那么明显的东西戳在眼窝子里,她居然说这种假话!


    什么意思?嫌不够销魂,还想再看一回不成?


    眉心跳个不停,谢枝山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一道扶手与司滢对视:“你方才,说的什么?”


    垂檐之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两眼耽耽,落在司滢眼里,俨然鬼气森森的模样。


    她脑子激灵一声,人怯气短地嗫嚅:“我说……”


    “你还说!”谢枝山打断她,伸手抓住凭栏,往前:“我问的是这个么?我问的是,你几时换夫婿人选!”


    气急败坏之下,字腔咬得极重,甚至带了两分厉色。


    司滢被逼得往后仰了仰。这是嫌她东拉西拉,圈子绕得大,他不耐烦了吧?


    囫囵之间,她口不择言地拿人出来挡:“今天有位姓赖的夫人,有意把我和她那位小儿子……说和到一起。”


    谢枝山神色一滞,才想着哪来的赖家小子,又听司滢急急表态:“表兄放心,就算和丁将军成不了,我也会快些寻到合适人选的!”


    感觉被人直剌剌捅了一刀,谢枝山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指尖发冷,越看她,越觉得造孽极了。


    那时候又摸又抱,猴急到恨不得马上把他坐断,这会子却像浸了水的木鱼似的,怎么都敲不响。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漂漂亮亮的一颗脑袋,刚还夸她通透,怎么一眨眼功夫颟顸成这样?


    究竟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故意激他气他?


    谢枝山气涌如海,想自己到底怎么个造化,心里竟然装了这么个女人?


    被死死盯住,司滢心头发毛,还道是态没表全,便硬着头皮再作补充:“表兄放心,左右……我不会打你主意,更不会赖着你的。”


    天热得跟入了伏似的,满园的虫噪声忽而隐去,刹那间安静下来。


    隔着条护栏,这对男女陷入奇怪的对峙。


    颠颠儿地跑过来,送上门现了回眼,谢枝山长出一口气,未几微微地笑:“好,很好。你能有这份觉悟,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记着,这辈子可别想亲近我!”


    笑比哭还难看,话也狠得像在赌气,可司滢听话不听音,只觉得一阵庆幸:“其实我对表兄真没什么非分之想,好多事都是误会,表兄别要放在心上。”


    谢枝山再说不出话了,一张嘴估计得吐血,但姿态还是得保持,于是扯了下嘴角,站直身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表兄慢行。”


    分明听到她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谢枝山再盯她两眼,拧身走了。


    虽相谈不欢,步子却还是稳当当的,待到东侧的拱桥前,他身形轻巧一踅,飘然地消失在枝桠的掩映之中。


    苗九赶忙跟了上去,见自家郎君挫着步子,像灌了一杯苦茶似的,又是悻悻,又是茫然。


    苗九身手虽不如时川,但胜在贴心,譬如主子公务他帮不上忙,可情字这事,他特想出一份力。


    于是亦步亦趋跟着,小声问:“郎君,可是跟表姑娘聊得不顺?”


    谢枝山冷冷一笑:“挺顺的,她说了对我压根不感兴趣,而且会尽快嫁出去,让我不用担心。”


    都气到说反话了,苗九再跟着走了几步,搓搓手:“郎君,有没有可能……表姑娘是在欲擒故纵,故意试探您?”


    谢枝山停下。


    苗九赧然地笑了笑:“不瞒郎君,小的见过表姑娘偷瞄您,还……吞口水。”


    “你也见过?”谢枝山夹霎着眼睛问。


    这话里多少有些期待,苗九忙不迭点头,虽然也就马场见过一回,但他很会夸大:“见过的,好几回呢!”


    谢枝山摸了摸额头,那就不是他的错觉了。她确实是总盯着他看,还很没骨气地垂涎他。


    苗九呢,则在旁边绞尽了脑汁。


    按自己对主子的了解,他递着话儿地试探道:“依小的看,表姑娘绝对是爱慕郎君,但姑娘家到底羞些,有些话不好意思说,想来郎君……应该也没有说得多直白?”


    这通话,直直送进谢枝山的心缝里。


    是了,总盯着他瞧,要么天生色鬼好他这一口,要么,就是本身对他有那份意。


    要怪,就怪他找错方式,去得太快,也试得太浅。不过……幸好方才走得不失风度,没让她瞧出端倪来。


    苗九又敲起边鼓:“郎君刚走不久,趁这会儿表姑娘还在,您不如回去把话给说清了?”


    谢枝山垂下手,摸摸腰上的五毒香囊。


    玉佩击着珠串,打出琅琅的脆响来。


    他虽有所动摇,但堂堂男儿为情所困的模样多少有些可笑,也不可能别的事都撂了,一天天专围着女人打转。


    想了想:“晚些罢,准备准备,先去一趟赵府。”


    忽然要出府,苗九微愕:“郎君是要去探望赵阁老?”


    “有日子没见,赵府,迟早是要去的。”谢枝山眸光沉沉,复又添一句:“况且丁淳很有可能下午会过府,我不在,他就缺个进府的由头。”


    男女间的事么,不管误会赌气还是斗嘴,多搁上几天,误会大了气也壮了,等再见面,什么都凉了。


    ……


    另一头,司滢回到蕉月苑,见房里多了好些东西。


    一问,说是袁逐玉那位双胞胎哥哥送的。


    织儿忙着归置,打开几样给司滢看:“听说那位袁小郎路上得了头白虫,这会儿正蹲城郊跟人斗蛐蛐呢。天儿太热,怕东西腌坏了,就紧着让人先送过来。”


    司滢挠了挠脸,有些哑然。


    说多疼妹妹,可妹妹还病在榻上,他倒有心思斗蛐蛐。这么想来,那位袁小郎好似也是位不靠谱的主,怪不得祝姑娘说他顽童似的。


    东西不算少,桌面摆着些盒盒罐罐,其中有一只长颈的瓷瓶很惹眼。


    撇口,通体施白色的釉,只简单描有几颗青色的梅子。


    拔开塞子,入目便是堆起的青梅,嗅着甘甜中又带些酸,哪样味道都不过量,意外的好闻,让人挪不开鼻子。


    织儿也被吸引了:“挺香的,姑娘要不要吃几颗?”


    司滢说不饿:“等晚上吧,当点心,刚好能消食。”


    “那我一会儿去找个白瓷的碟子来,盛着肯定好看。”织儿紧上塞子,趁机问:“姑娘刚刚……去哪儿了?”


    小丫头眼和鼻都透着小心,司滢没说谢枝山的事:“睡不着,出去随便走了走。”见她鬼眉诈眼,又指了指:“脑子里歪想呢?”


    “我以为姑娘心头难受,一个人躲着哭去了。”织儿细着声,憋了老长时候没敢说的话,这会儿见她面色松和,也便一并问说:“那什么表妹的事,姑娘不问问丁将军么?或许……是让她做个妾呢?”


    兴许是寻着那罐梅子的味,有乌蝇过来觅食。司滢挥着扇子赶了赶,再轻轻摇头。


    摆台面上讲,不可能是妾的名头。就算有一个妾,应该也会是她。


    再说这里头,又哪止那位表妹的事。


    丁将军自幼失怙,家里更是舅舅大似天,不得西宁侯那位母舅满意,事情就悬了。


    扶摇直上的梦总是让人不踏实,她这谢府表小姐尚且当得有些虚,更何况将军夫人呢?就算嫁过去,也要受人质疑,兴许还会闹得舅甥失和……何必呢。


    还是踏实些,官阶家世不求,找个人品好的,便该足意了。


    织儿虽然觉得可惜,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郁郁不已,但又惊讶于司滢的豁达。


    说放就放,这股子魄力比好些爷们都强。


    这事且说吧,织儿只能跟着念叨:“我觉得可以再等等,看丁将军会不会上门解释,又会怎么摆置他那位表妹……不过要真黄了也没什么,郎君认识的人那么多,让他再介绍新的就是了!”


    “还有那位祝姑娘,不是跟姑娘约了端午出游么?姑娘有伴了,往后常跟她约着出去玩,什么庙会啊雅集啊,公子哥多得是。脾性样貌姑娘哪样都不输,咱们不愁找不着好的。”


    念叨声中,司滢往凳面一坐。


    她左手撑着脸,两条腿伸出老长去拉筋,少见的松散样,跟二世祖似的。


    在谢府住了这么些时日,桌椅镜凳熟悉之后,这蕉月苑渐渐有了家的味道,私下里也就越来越放松。


    “我还没问过呢,姑娘想找个哪样的夫婿?”忽听织儿递一句问。


    夫婿夫婿,听多了,脸皮子竟也厚上不少。司滢交叠起腿,真就搬着手指头开始数:“找个好看的,皮肉白净,身量傲人,最好有趣,天天乐乐呵呵的。”


    末了想到谢母的话,又咕哝一句:“会逗我开心的。”


    说完,自己先掩嘴笑了。


    其实好看不好看有什么打紧,谢菩萨够好看了吧?但一时一个样,让人勘不破到底是怎么个脾性。


    这样的夫婿,难伺候。


    ……


    懒坐半个下昼,晚饭上桌,司滢用了半碗凉面,又拈着刚盛出来的青梅尝了尝。


    味道跟闻着差不多,但更醇厚些,隐隐带点酒味,而且越吃越觉得欠一口,不知不觉,竟把碟子里的都给吃光了。


    瞧着空荡荡的碟子,司滢木木地喃声:“我怎么吃了这么多?”


    说撑也不撑,没到要打嗝的地步,司滢离了饭桌,照例去院子里走路消食。


    走没两步,感觉人有些迷瞪,便摸索着想歇歇脚。


    原来的小榻换成了老爷椅,又因为先前的芭蕉树下总遇见谢枝山,干脆也搬到了另一向去。


    才刚坐着,人就打了个小小的嗝。这下子,织儿闻到了一丝酒味。


    “怪哉,那梅子也不像是酒泡的啊?”


    司滢确实有些头晕,但她她没醉过,不知道醉是怎么样的感觉,又总觉得自己耳清目明特别有劲,还没到醉的程度。


    织儿跑进去,拔开瓷器塞子闻了又闻,回来琢磨着说:“不行,我去厨房弄碗醒酒汤吧,要真是醉了,今晚上姑娘可得头疼,得受罪。”


    倒也是,反正醒酒汤不是什么药,吃了不怕碍着身体。


    织儿走后,司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老爷椅上躺了会儿,复又站起来,觉得浑身有劲没处使。


    彼时谢府大门口,谢枝山刚从赵家回转。


    心头想着事,本来都快到陶生居门口了,他站在原地立了立,还是扭过身子,朝蕉月苑走去。


    一路走着,心头哪样想法都有。


    总偷瞄他还说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不是有意是什么?拿他当肉菜碟子,想看着下饭?


    所以下午时候那样说法,她羞是一方面,应该也觉得他暗示不够明显,缺乏真诚,所以故意朝他心上扎钉子?


    这么想着,尚还脚下生风,恨不能飞到蕉月苑去。


    可哪瞧着那苑落近了,陡然又生出些不确定来。


    苗九是他的近随,这小子爱揣摩他的心思,话里兴许带着些水分,如果拿那些个话当了真,而实际不是他想的那样呢?那他这么巴巴地上门,岂不是又要窝窝囊囊地挨挤兑,去了也是落个没脸?


    鉴于前几回的惨痛经历,谢枝山心有余悸,又想起下午时的种种。


    好端端的,她做什么要提起进府时候的事?那样杵他肺管子,存的什么居心?


    人一踟蹰,各色想法跟线头似的乱冒,压不住,理不清。


    脚下迈着,等到熟悉的芭蕉丛前,几步刹住了脚。


    总这么三番五次地夜头寻来,她会否觉得他不够庄重,更不尊重她?


    越想越不合规矩,这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生了退意后,谢枝山往回倒了倒,只才背过身,突然听到一句命令:“……站住。”


    含含糊糊,不是太真切。


    谢枝山僵了僵,疑心是听错,便仍旧迈腿想走,哪知一个石子过来,铛地砸到他的发冠,还有他刚好不久的后脑勺。


    被砸懵了,谢枝山转过身,不可思议地望过去。


    芭蕉被拔开,出现一个穿着绫袜的司滢,嘴里吐出两个清晰的字:“过来。”


    她神气活现,睥着眼看他,眼里发着饿狼一样的绿光。


    像横行乡里的恶棍,走在街上突然瞧见好看的皮囊,便生了欺男霸女的心思。


    谢枝山捂着脑袋愕住了,这是……想对他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估计是三缺一,想找你打马吊吧 :)


    上章的评论区,我仿佛看见一张张透黄的脸……诸位,我是想让大家记得每天来看,免得错过哔哔哔(T▽T)不过既然大家这么纯洁,那么大概开完一万JJ币的奖,唔


    毕竟谢娇娇说了……那么明显的东西戳在眼窝子里


    第二十八章 昔日情郎——


    檐角笼灯款摆, 光晕像有涟漪似的,高高低低地在人脸上起伏着,调弄着。


    谢枝山看着司滢走近,他不是头回听她这么粗声恶气地跟自己说话, 可这幅模样却很是罕见。


    漆亮的眼, 两腮艳艳的, 连鼻尖都有些红。


    被直勾勾盯着,谢枝山下意识后退半步,想想觉得不对, 又往前进了一步,严肃地拧起眉问:“怎么不穿鞋?”


    司滢不说话, 但伸手过来,用两根指头夹住他的嘴唇。


    是真不含蓄,一近身就摸他!


    谢枝山震惊极了, 一时竟忘了要反抗, 人愣愣的,直到那两根手指松开他的唇, 游到了他的鼻和眼。


    手心起了汗,谢枝山开始慌张起来。


    他虽然不算情场老手,却也不是只会钻研骈文的书呆,这样无声的勾逗,他是看得出来的。


    刚决定与丁淳了断,便要同他……能这么急切,果然是早有心思。


    这就对他下手了么?他要不要再矜持一下?


    她很主动,可他如果这么快就屈服, 以后她会否瞧不起他, 觉得他是个没底线没坚持, 她勾勾手就会贴上去的男人?


    天人交战,情\\欲与礼法在脑袋里横来亘去,打得不可交分。


    被这样明目张胆地垂涎,谢枝山很为难:“你这是……想对我怎样?”


    刚说完,挨了个嘴巴子。


    姑娘家手劲本不大,但醉鬼总有几分生生的蛮力,像猛地在他脸上拍了个蚊子。


    有那么一瞬,谢枝山感觉眼珠子都被扇得挪了位。


    耳门有些嗡嗡作响,自小被惯养,就算在死牢都没人敢这么对待他,而这人恃醉行凶,行的却是这份凶。


    谢枝山难以接受,正欲发作时,听得女醉鬼软乎一声:“小秀才,你长高好多。”


    她踮起脚,伸手在他头上比了比:“你高我好多,再不是矮秀才了。”


    头回和矮字沾上边,谢枝山气得发笑。


    小秀才是谁?昔日情郎么?


    这么个酒品,喝醉了就乱认人。他上回不过说几句醉言罢了,起码没认错人,她倒好,开口就将他认作旁的男子?


    司滢喃喃地问:“你怎么养得这么白,比以前更俊了。”一边说,一边又去摸他,从脸摸到耳朵,沿着轮廓在动。


    醉了的人,说话时气流都是游走于唇齿的,声音半吞半含,别样的亲昵,尤其蛊人。


    谢枝山任她轻薄,沉毅又安详,只于似笑非笑间深深看她一眼:“哪里来的小秀才?莫非你还有过童养夫?”


    “夫?”司滢迟钝地眨两下眼睛:“五岁你就说要嫁、要娶我,跑我家蹭西席,可我家里一出事你就娶了别人……”


    她低手去牵他的衣料:“你长高了,过上好日子了,穿起绫罗来了。”又叹一声:“虽然我也怨过你,但你沾了赌钱的恶习,欠钱被人打死……你死得不冤,你知道吗?”


    “怎么不冤?我本来就是冤死的。”说完,谢枝山觉得不该接这句茬,再看她醉相实在有失体面,便皱起眉:“好端端的姑娘家醉成这样,到底什么泼天的兴致,还一个人喝上了?哪个混帐东西给你沽的酒?该罚!”


    严厉起来声音一重,把司滢唬得呆滞了下。


    她后退半步,盯着他瞧了好半晌,霍然汪起眼来:“大哥?”


    脆脆的一声唤,把个谢枝山气得直喘\\粗\\气。


    醉鬼他看得多了,酒后失常的也见过,比如礼部的祝侍郎。


    老爷子宴上多吃几杯,把万岁认作自己孙儿,当场摆起爷爷的架子来,指着天子的鼻眼教他做人道理,末了又骂个狗血淋头。


    那日要不是杨斯年帮着开脱,祝府一家子的命就危了。


    也曾听同僚说过,醉了的女人娇憨可喜,百般媚态……怎么独她喝醉了这么气人?


    他这张脸到底有多寻常,竟让她接连错认?


    骨节一寸寸地作痒,谢枝山感觉很糟心,抬手想去敲这女醉鬼,然而人家用力地仰头看他:“大哥,你说躲几年就回家的,怎么我等了这么些年你总不回?”


    说完,捏着他的袖子哽咽起来:“祖父病得说不出话,有人来找茬,我靠学他的声音才……吓退那些无赖,让他们以为祖父还健朗,还能护住我……”


    她一哭,谢枝山心头骤痛,怒也消了下去,思虑起怎么安慰。


    想来想去,万般疼惜皆化作一句:“莫怕,往后,我会护着你的。”


    司滢盯着他,疑惑地蹙起眉头。


    谢枝山还倒她并不肯信,正色道:“我从不说谎,必不骗你。”


    真情实意,言之凿凿,可醉人哪里摸得着路数?这份表态才刚砸到地上,就见司滢逼近身前,接着狼爪再现,招呼也不打就把他领子扯开,指着他的左边肩膀:“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这里有道火疤,在窑炉里烫的,你没有!”


    席天幕地,被扒了衣裳的谢枝山猝不及防。


    他半个肩膀就这么敞开,白腻腻的胸怀,两梭清劲的锁骨,胸前衣料一团乱,像是被人催折过,盘弄得浪态百出的花魁。


    “你这毛贼!”登徒子还指着他叫嚣:“我有三个哥哥,两个都很会打架,一拳头能把你抡成个圈!我劝你快点走,等我爹爹来了,捉你去烧窑!”


    三个哥哥加一位爹,看来打小也是千娇百宠出来的,怨不得纵出这一身泼骨兼个好色的性子,还蓄了童养夫……


    她那大哥好险疤痕在肩上,万一在下盘,是不是又该解他裤腰了?


    大概就差那么一点,谢枝山没能续上来气,实在不知自己是什么造化,竟然摊上这么个女人!


    他闭了闭眼,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股火气给压下去。


    再睁眼,谢枝山屈辱地理着衣襟,嗓音沉了下来:“回去罢,好好歇一晚,等你几时酒醒了,我来讨个说法!”


    狠话搁下待要走,然而醉鬼脚下一个踉跄,额头使劲磕在他胸前,抱住了他的腰。


    肩背细细地抖着,很难不让人以为在哭。


    谢枝山觉得自己像个面人,真是好性透了,在狠心与宽恕之间犹豫几息,很快选了后者。


    他抬手,然而掌心才挨到她的背,忽地听她咦了一声:“你袍子怎么顶起来了?”


    脸立刻红了个透,好在眼疾手快,谢枝山一把抓住那只贼手:“姑娘家家的害不害臊?你父兄要知道你这么放肆,你、”


    话断在嘴里,人蓦地被推后两步,腿骤然被勾住,吃醉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两下子把他轧在地上。


    谢枝山承着两个人的重,就那么直撅撅倒下去,摔了个结实的。


    黑灯瞎火,司滢马奇在他身上,大有不顾一切的架势。


    动作很熟悉,谢枝山也下意识捞住她的腿:“你这是做什么!”


    司滢笑眯眯地夸他:“你真好看。”


    谢枝山眉心一跳,艰难地坐起上半身:“你真大胆!”


    下一息,大胆的人凑了过来,与他鼻尖对着鼻尖,轻轻地蹭:“你身上好香。”


    真是轻佻极了,活似一客风月老手。他当她四六不通,原来是撩人的会家子。


    谢枝山脸黑如墨,有种送上门给人糟践的感觉,他不住地冷笑,这人是把本性给喝出来了吧?


    借酒施暴,以为自己有几分淫\\威就想染指他,然而他自有气节,不可能成全她的兽\\行!


    “起来。”谢枝山抓住肩把人推开些,目光冷飕飕的:“我是可以供你这样对待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为什么不可以?”


    谢枝山再一次气笑了,他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瞪住她:“没有家法也有王法,谁告诉你喝醉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她显然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挣扎着还要凑过来。


    谢枝山气煞了,五指一张盖住她的脸,本意要用蛮力把她推翻的,然而掌心突然淌过细小的潺潺,那么用力,来回地碾。


    那份湿汤直抵百会,纤纤的,密密的,像纵生的枝桠在野蛮伸展。


    这么突然的举动,算得上是奇袭了。


    谢枝山猛地抽回手,呆呆地看了看,又木然将视线调到对面那人的嘴上:“你、你……做什么了?”


    她囔囔地唔了一声,活溜溜的凶\\器探出来,在唇面润出两道水痕,大概就跟他手心滚过的那道不相上下。


    不,还不如他手心的那么用力。


    谢枝山感觉自己脑子化浆了,鬓角发起汗,说话差点没咬着舌头:“你不是醉了,是病了罢?”


    由内而外,整个人都烧起来,他满脑子沸沸扬扬,艰难地做下决定:“你听话,自己站起来,今日这事我既往不咎。”


    司滢迟蹬蹬地歪了下脖:“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么?”


    谢枝山有些招架不住,被她恬过的手跟僵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很费解:“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男女大防,家里父兄没教过你?”


    司滢没动,就那样偏着头想了一阵:“父兄说只要是我看上的,他们也喜欢……”鼻子有些痒,她伸手揉了揉:“但你放心,我很讲道理,不会强人所难。既然你不愿意,那我……”


    理智都没了的人说自己讲道理,她欲要起身,然而捞住她腿的人却并没有放。


    看过去,那人灼灼地盯住她:“所以,你爱慕我?”


    司滢没说话,甚至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然而谢枝山却不打算放过她:“我问你,是否爱慕我?”


    方才还又扑又缠的人安静下来,惘惘的两只眼与他对视,片晌,忽然捂住脸往后一坐。


    不过几息,她松开手,低头看了看掌心:“完了,我流血了……”


    喃喃一句后,毫无征兆地,她昏了过去。


    看着那张沾了鼻血的脸,谢枝山眉心隐跳,火气憋在胸口,却也不好发作。


    今日种种,实在难以体味。


    徒唤奈何,只得抱起她,朝院子里头走去。


    穿过蕉叶,正遇织儿从房里奔出来。她刚把醒酒汤端回来,发现司滢不在房里,立马慌乱地要找人。


    谢枝山把人放到床榻上:“喝多了撒酒疯,自己跑出去的,流鼻血被我捡到了。”


    硬梆梆的解释,多一句都说不出来似的。


    他阴着脸,跟雨后云块一般。面色这样不虞,织儿没敢多问,好在司滢鼻血止住了,便顾着去拧帕子替她擦脸。


    谢枝山在旁边站了半晌,等收拾完了才问:“谁沽的酒?”


    “没沽酒,姑娘应该是吃那碟梅子才醉的。”织儿忙不迭解释,并把那东西开给谢枝山看:“是袁小郎送来的,我们以为寻常的果子,没想到会把人吃醉。”


    吃醉不止,还流鼻血,谢枝山睇了几眼,扬声唤苗九进来:“带着,迟些寻人验一验,看有什么蹊跷。”


    苗九应了,麻溜地把东西抱起来,实在忍不住,又偷眼去看主子。


    眼眉如故,面上没有半分的不自在。


    方才被那样玩\\弄,眼下还能站得笔管条直,且如此的平心定气。


    不愧是他们郎君,令人钦佩!


    陶生居的主仆欲要离开,织儿去送,好彩想起件事:“郎君,奴婢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说丁将军入府了,人已经等在前厅。”


    丁淳?谢枝山脚下一顿:“他如何进来的?”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


    谢枝山微含着眼,于沉吟中又瞥了瞥榻上那位:“好生照料着。另外,今日之事不必与她提起。”


    织儿脑子活泛,略想一想,便觉得郎君是个贴心的人。


    不让与姑娘提及,肯定是怕她觉得太丢脸,才特意嘱咐。


    小丫头很领情,当即脆快地应道:“郎君放心,我就说回来时,姑娘自己已经睡着了的!”


    谢枝山一哂,负手离开,往前厅去。


    走到厅外的廊角,听到有人在谈笑风生。


    一个是丁淳,而另一个,则是他那位四表弟,袁阑玉。


    果然是这浑小子。


    谢枝山迈前几步,守在外头的下人向他行礼:“郎君。”


    里头笑声一停,很快出来个红衣乌靴的身影,激切地唤他:“大表兄!”


    谢枝山眼眸乌沉下来,看着对方。


    “大表兄,许久不见呐!”少年郎唇红齿白,一脸招摇的笑。


    谢枝山微微一笑,操着慢吞吞的声口:“许久不见,你当真干了堂好事。”


    作者有话说:


    接班人来了,三个男的一台戏,唔……滢妹同款流鼻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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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总在他跟前出丑——


    进到花厅, 谢枝山客客气气朝丁淳揖了一礼:“深夜造访,不知丁将军有何要务?”


    “表兄,酉时没过,还早着呢, 我都没用晚饭!”袁阑玉在旁边热情搭腔, 得来谢枝山冷淡的一瞥。


    少年这才惊觉不对, 讪讪地挠着后脑勺:“确实不早,我都有些困了。”


    “你路途奔忙,既然困乏, 便去歇罢。”谢枝山出声,把这不着调的小子给挥走了。


    厅中仅剩他与丁淳。


    丁淳直接请求:“可否劳谢大人请司姑娘出来一趟, 丁某有话要与她说。”


    谢枝山笑了笑:“将军见谅,府里有规矩,这乌天黑夜唤女眷面见外男, 于礼也多有不合……将军若信得过谢某, 谢某愿代为转述。”


    听了明晃晃的拒绝,丁淳眸光一缩:“怕是不大方便。”


    口吻冷硬不少, 谢枝山听得出来。他暗里琢磨,嘴上倒也不多问:“既如此,那便爱莫能助了。”


    说罢欲要走,被丁淳抬臂拦住。


    “将军这是何意?”


    丁淳死盯着他:“怪丁某识人不清,与谢大人相交一场,竟不知你是,是……”


    他支吾,谢枝山则笑得慈眉善目, 甚至隐有鼓励之意。


    丁淳一介武将, 向来不怎么憋得住火, 这会儿一口气从肺管子里蹿上来,冷哼出声:“不知你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物!”


    挨一道讽,谢枝山只挑了挑眉,仍像没事人似的,侧手请他坐:“将军何出此言?”


    “何必装腔?”丁淳冷冷复他。


    挥退守着的下人,谢枝山回眼想了想:“听丁将军的口气,该是侯爷与你说过些什么?”


    见丁淳不语,谢枝山心里大概有了计较。他两手点在膝头,好声好气地问:“那侯爷的话,将军信是不信?”


    “自然不信!”


    谢枝山微微一笑。


    说得斩钉截铁,可要全然不信,又何必对他动怒?


    博山炉里积香绕着,谢枝山往后靠了靠,稳稳地倚进圈椅中:“既是不信,那有何好说的?你这样漏夜赶过来,莫不是就打算同滢儿说上一句,相信她的清白?”


    丁淳发了下愣:“这样……有问题?”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谢枝山一面拢着袖,一面慢条斯理道:“将军连夜过府,便是为了表真心,只是你以为的表真心却极有可能伤到旁人。这些,将军可曾考虑过?”


    丁淳呼吸滞了滞,实话说,这是他不曾想过的。


    但确如谢枝山所言,他大剌剌地来,态是表了,却亦是在提醒她,他已知她的过往。


    姑娘家心思敏感,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这么被摆到台面上来说,兴许会致她陷入难堪的地步。


    他只顾自己心思,却漏了也要顾及她的感受。


    思及这些,丁淳紧了紧手:“是我鲁莽了。”


    谢枝山微含起眼。


    直隆通的脑袋,但能点得透,这丁淳除了沉不住气,性子冲动些,其它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


    安静之中,谢枝山仍在抻着袖子,却意外在里侧的袖襕,发现星子大的几团血点。


    同一个人的血,同样的位置……


    谢枝山盯着那一片恍了下神,复又哂笑起来,推翻自己方才的想法。


    赳赳武夫头脑简单,要真跟她成了夫妻,怕是天天鸡同鸭讲,譬如一个憋气而不说,另一个隔了夜都不定能知道她在生气。


    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兀自摇头间,又听丁淳沉声:“今日侯府宴上生了些谣言,司姑娘或对丁某已有误会,还望谢大人通融,请一请司姑娘,给丁某一个澄清的机会。”


    “哪样误会?谢某可代为传达。”谢枝山还是老一句,且眼眉间俱是质朴的味道:“毫无关系的男女夜会,好说也不好听,丁将军不怕人言,也要为滢儿着想才是。”


    “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愿请人出来罢了!”丁淳磨着槽牙。


    刚说沉不住气,这就在要发作的边缘。


    比起粗声粗气的丁淳,谢枝山简直温和得不像话:“将军这样着急过来,必是好些话没能说服得了侯爷,便打算以一已之诺先稳住滢儿……”


    字句徐缓,说着话,他往果盘里捻了颗核桃,在掌心里慢慢地盘:“恕谢某直说,这可并非良策,倘是将军一直没能得到长辈允可,岂不是凭白耽误滢儿终身?别到了最后,倒让她眼巴巴看着你迎娶她人。”


    “怎会?”丁淳激动起来,下意识要张口反驳,但谢枝山的话直直打在他心上,简直是几下里堵截,让他急中生乱。


    憋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句:“当真不得……允可,我会入宫求陛下赐婚,再带她远离燕京,请旨去虎山戍边!”


    ‘咵嚓’一声,核桃在掌心碎成不止两瓣。谢枝山盯着满手的壳衣碎屑,牵起唇角一哂。


    越聊,越觉得这人愚不可及。


    他将碎屑拔进杯托,再端着盏茶,起身到了一株盆栽旁,借着茶水仔仔细细净了回手。


    做完这些,才重新转过身来。


    耐心褪了多半,谈吐也就犀利不少,他回眼一笑:“将军领兵是把好手,然而为人处世上,似乎多有欠缺。”


    不待丁淳答话,又絮絮起来:“我且问你,拿什么换陛下恩典?就算得了一纸婚诏,这样罔顾长辈之意的婚事,若是成了,世人将赞你情深,可又当如何嚼她的舌根?”


    “还有,倘你立意再不与侯府往来,那既为你妻,她必要替你奉母,届时婆媳间又要如何相处?你可曾想过,你母亲会怎样磋磨于她?”


    说着无情无绪地笑起来:“少不得是她忍气吞声罢了,毕竟你为了娶她,连留职朝中都放弃了。再有一个,余世你若建功有绩,怕是与她无甚干系,但你若籍籍无为,又多半受她的拖累……总之无论如何,她虽嫁你,要承受的却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上许多。”


    说到最后,谢枝山双手交扣合于身前,曼声道:“将军戍边有功,为我大缙流过血汗,身为大缙臣民,我对将军多有崇敬……可于私事上,却不赞同,亦不允许你为一己之私,伤害滢儿。”


    长长一番话,说得丁淳钝住,偶人般立在地心。


    半晌,他皱起眉来:“按你的意思,我怎样做都不对?”


    “如何就叫按我的意思?”谢枝山当真笑了出来:“将军堂堂九尺男儿,谢某说的这些对或不对,你自有明辨。若觉得谢某所言俱为浅见寡识,不听就是了,我并未强迫于你。”


    落了下乘,丁淳失了魂一般,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枝山的笑容却结结实实地长在脸上,眉目松和,行止温恭,连一丝缝都找不见。


    长久的死寂之后,丁淳喃喃一声:“容我……再想想。”他勉强定住神,对谢枝山揖了下手:“冒昧造访,丁某先告辞了。”


    行出几步,听得谢枝山唤留步。


    丁淳回身,见他视线瞥过来:“借问一声,侯爷在提及滢儿时,可曾说过哪样难听的话?”


    ……


    另一头,蕉月苑。


    月星沉沉,到下半夜,司滢醒了。


    头不说痛到快裂,脑瓜子确实不太平,喝了织儿倒的一杯温水才好些,靠在迎枕慢慢缓过神。


    织儿在旁边啰啰,说八成像谢枝山说的,是那一瓶梅子有蹊跷。


    提起梅子,又少不得说到送梅子的人。


    这么一联想,织儿忽然掩嘴:“会不会是听说五姑娘跟您不对付,才故意在梅子里动手脚?”说着懊丧起来,怪自己太不留心眼,才让司滢着了人的道。


    “袁家兄妹怎么都这样啊?那袁小郎好歹是个爷们,怎么干这种醪糟事?也不怕损阴骘。”织儿不满地抱怨着,拧头一看,司滢却直着眼睛在出神。


    “怎么了姑娘,哪里不舒服么?”她连忙上去关切。


    司滢摇头又点头,脸色青了又白,最后无措地喊了声织儿:“怎么办?我好像闯大祸了……”


    前脚说对他没有非分之想,后脚就对人行虎狼之事,为什么总在他跟前出丑?


    她还记得自个儿把脸往他怀里使劲杵,再看着自己的手……要不是他制止得快,她险些摸上去了。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怎么总要跑他跟前去猖狂地现眼?干下那样混账的事,他还能饶得了她吗?


    司滢呜一声,绝望地捂住了脸。


    织儿跟着慌错:“好端端的,姑娘这是怎么了?”


    司滢哽咽起来,声音在掌心里翻滚:“我昨天太混了,我,我把表兄给得罪了……”


    “啊?”织儿也吓得结巴起来:“怎,怎么得罪的?怪不得郎君面色那么差,姑娘,您做什么了?不会是骂郎君了吧?”


    见司滢摇头,织儿略宽心些:“没有?没骂就行,别的应该不怕,郎君,郎君大度着呢……”


    “不是没有,是不止!”司滢抽噎了下:“我不止骂了他,还打了他,还……差点把他给糟蹋了……”


    越回想越害怕,渐渐哭得气咽喉干。


    她还记得他问是不是爱慕他的神情,看瘟神一样,简直要把她给吃了。要不是她流鼻血晕倒逃过一劫,怕不是随便要给她拉个郎,让她远远地嫁出去!


    完了,上回偷看他洗澡还有得说头,昨天是真的上手亵渎他,还不是被人安排的。


    这就算是真吃香火的菩萨,也禁不得她那一通造次吧?


    司滢说的壮举,织儿差点没瘫在地上。


    怪不得郎君说别告诉,原来里头藏着这么些事!


    夜静更深,到处空杳杳的,让人更加心焦。


    良久,织儿提议说:“不如这样,姑娘明天去陶生居遛达一圈,探探郎君的口风?郎君善性,或许并不打算追究呢?”


    司滢喉咙攒动着,手从脸上拿下来,眼里还蓄着两层泪花。


    醉意还在缠着她,两额像被锤子不停击打着,傍晚那些事更加梗在心头难以化解。


    想来想去,好像也就这么一个法子了。


    ……


    次日大早,司滢提着点心匣子,壮起一颗牛胆去了陶生居。


    苗九满脸堆笑,搓着手问:“表姑娘……酒醒了?”


    拜他这一问,司滢更惶惶了。


    她昨晚是有多不顾,竟然当着人的面对谢菩萨毛手毛脚?


    艰难地扯出个笑:“都这个时辰了,表兄今日不用上值么?”


    “听说是下午公出,兴许明日才能回,所以上午可以歇在家。”苗九哈着腰,伸手往前一引:“郎君在书房呢,表姑娘请随我来。”


    一面带路,一面心内暗叹。表姑娘小小的个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喝醉了居然那么莽,一把就将他们郎君给推倒了!


    女上男下,令人瞠目结舌。还有他们郎君那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要是昨晚给表姑娘得了手,怎么着,今儿府里也该张罗喜事了吧?


    念着念着,苗九又扼腕不已,觉得自家郎君忒怂了些。人姑娘都主动成那样,他还啰嗦又墨迹,欲拒还迎过了度,一头念着人家,一头又怕给人占了便宜。


    啧,平时那么好谋善断的人积黏起来,别别扭扭小媳妇似的,真是叫旁边的看了都替他着急。


    唏嘘间走到书房门口,苗九敲了敲门:“郎君,表姑娘来了。”


    里头应了一声,司滢也便站到了门口,见谢枝山正在练字。


    这是头回到他书房,里头没有过多陈设,书案壁柜,画缸里靠着几条卷轴,雅室一间,幽致极了。


    新阳划过瓶形的窗棂子透到他身上,清白的一缕,衬得他文气十足。


    司滢敲了敲门,惴惴地喊了声:“表兄。”


    一听见她的声音,谢枝山两股隐痛,然而露不得声色,只能头也不抬地问:“有事?”


    他的淡定,掉在司滢这头就是冷淡。她更不安了,可总得有个由头,于是呐呐地问:“听说昨晚……丁将军来了?”


    她关心丁淳,谢枝山右手一抖,毛笔撇出了界。


    赶这么大早来寻他,不是为了给他送吃的,难道还对丁淳不死心?


    作者有话说:


    谢娇娇:??说好的喝醉会断片呢?


    【感谢灌溉营养液】想要吃西瓜:1瓶   紟絻:1瓶    栗子树下小花狸:2瓶    糖糖:1瓶     Someone:10瓶   48681376:1瓶   没有然后。:5瓶    Yiuuuu:6瓶    林:9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1瓶    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瓶    香菜啊:10瓶    ,:1瓶


    第三十章 活该(虫)——


    一幅字才开个头就毁了, 谢枝山整个人都顿住。


    几息后,他行若无事地改了个字,再用笔梢在墨盘舔了几下,回到纸面继续:“你想问什么?”


    司滢抓着提手:“我可以进去么?”


    他这才再挑眼看她:“进来罢。”


    提起裙门, 司滢迈过槛栏, 再把点心匣子放到桌案。


    她踟蹰着, 想该怎么开口。


    谢枝山等了会儿,忍不住发问:“如何又提起丁淳?你莫非还惦记着他?”


    见他面色不好,司滢头摇得快:“没, 就是随便问的……”


    前言不搭后语,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枝山狐疑地看着她, 实在写不下去,干脆扔了笔去净手。


    而司滢这头呢,人一紧张加心虚, 容易杯弓蛇影, 见谢枝山把手搓得快要掉了皮,她立马想起自己昨夜的孟浪。


    比如, 是怎么像得失心疯那样,舔了他掌心的。


    再看他这动作,立马觉得是在暗示什么,不然怎么一个字没写完,就着急撂笔?


    谢枝山尚不知她记性这么好,手洗得三心二意,冷不丁抬个眼,见她撞鬼似的盯住他, 吓得咕地咽了道口水:“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司滢倏地避开眼, 慌手慌脚去揭开匣子:“表兄还没用早饭吧?我做了些吃的, 你尝尝?”


    无事献殷勤,谢枝山虽然犯嘀咕,但架不住确实受用,便指了指窗边的椅凳:“摆那头罢。”


    司滢听话照做。


    东西摆好后,谢枝山撩袍坐下,一声不吭地享用起来。


    不过吃着吃着,渐渐食难下咽,盖因对面两道视线瞬也不瞬地照着他,闹得他筷子打架,脸也渐渐红了起来。


    未几,羞恼地抬眼。


    司滢吓得一个挺身:“表兄,你的书真多。”


    书确实不少,但没一本是长他脸上的罢?


    谢枝山满脑袋雾水:“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想了想,又警惕起来:“如果想问丁淳,此人昨晚来是要见你,不过,我已替你拒绝。”


    说完凝睇住司滢,不肯错过她面容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司滢有些不大好意思:“有劳表兄,还替我处理这些事情……”她期期艾艾:“那匹马,也请表兄替我还给丁将军罢。”


    这样的话,听得谢枝山舒称了:“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再说当初也是我没顾虑周全,不知他有个那样关系的表妹……”


    叹息间,眼波在她脸上兜个圈,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可见外头的男人,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司滢一颗谄媚的心,听不得他说自己半句不是:“表兄别要怪责自己,你也是为我好。再说丁将军老家那样远,除非刻意扫听,压根不会晓得那些。”


    听她这样开脱,谢枝山却很难领情,只觉得她本事了得,惯会顾左右而言他。


    好东西就在眼前不知道揽住,怕也是个买椟还珠的行家,简直傻得招人恨!


    等这颗榆木脑袋开窍,怕要下辈子。


    也罢,谁造的孽谁来担,待他了结丁淳的事,再好好提溜她。


    反正人在他府里,还能跑出天边去?


    做这样打算,谢枝山眉舒目展。


    不过俩人有一点倒有默契,都没提西宁侯那张老嘴。


    重新拾了羹勺,谢枝山缓起声气儿:“你吃过没,可要一起?”


    司滢摇摇头,大致也意识到老这么盯着他不像样子,便仓促地找了个借口:“我可以在表兄这里借两本书看么?闲时无聊,想翻翻书打发。”


    “随便看罢,要有瞧得上的,你自己拿就成了。”谢枝山很大度,能支开她好好用一餐饭,他满足了。


    司滢起身,往书架去。


    书格是敞开的,后背同样透空,司滢一本本看过去,随手翻了几本,都是晦涩难懂的。


    饱学之士,所习果然不是常人能及。


    本来也没想真要找他借书,司滢兴致缺缺,把手里的书放回去,俄而睃见匾联下露了一角书封。


    她牵起袖子,伸手把那本书抽了出来,落眼一看,上头写着《洞玄子》。


    佛有佛卷,道有道籍,从名字看,这本应当是道家经要。


    想起谢枝山曾说修过道家之术,司滢忽地也起了些兴致,揭开折起的一页,没能掩住的内容是:若缓冲似鲫鱼之弄钩,若急蹙如群鸟[1]……


    才扫到个鸟字,蓦地一只手冲过来,将那书册抽走。


    诧然去看,便见一张急红的脸,把那书页卷成了团,直往袖子里塞。


    大抵人在手里东西被抢时都有些冲动,司滢脑子一欠,张臂拦住谢枝山:“是什么,我不能看的么?”


    “你!”谢枝山心肝都搅成了一团,捂宝贝似的护住那卷书:“这是……”


    他一时哑然,欲要寻个由头,可公文不大说得过去,秘卷又越发引人联想,再看伸臂的那位,脸上满是非要弄个明白的决心。


    信口胡诌,就怕不好蒙事。


    突发其想,谢枝山抱着袖子往旁边动了动,她果然跟过来拦,于是软下身板把自己塞进她怀里,再沉下嘴角:“看看你在做什么!”


    司滢被迫抱住他,脑子都木了,再见他一张势,立马丧了胆,哪里还记得什么洞玄子,只管忙着把手从他腰背收回。


    然而受这一姿势启发,谢枝山却灵光大动。


    他审视着司滢的脸,有些事指望她记得,又害怕她记得,于是犹豫着唬了一句:“你这是又醉了不成?”


    悬在头顶的剑终于掉了下来,司滢心里发虚,规规矩矩低下头,红了面腮。


    很明显了,她什么都记得。


    一时起意的试探成了真,谢枝山倒有些不知所措。昨日种种浮上心来,羞人的,丢脸的,悸动的,刻肌刻骨。


    谢枝山脑子发乱,勉强稳着心神,甩开步子去了窗边,顺便把袖子里见不得人的书卷掖好。


    临窗的鱼缸里水波平静,照得出人的面容,适合他孤芳自赏。


    片时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司滢没懂:“什么?”


    “你都差点上嘴了,我不能白给你摸罢,那成什么了?”谢枝山有些尴尬,但仍旧厚着脸皮:“还有方才,你是不是又打算故伎重施?”


    意识到是在问罪,司滢后知后觉,想起这回过来,简直跟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


    她悔极了,嘴巴打瓢:“不给白摸,可我要是付钱……是不是更不像话?”脖子一拧,又呐呐地指出他的蓄意:“方才……明明是表兄自己要撞过来的。”


    谢枝山拔出脸,愤愤地看了过去,见她含胸站着,眉眼生怯,话语却噎人。


    谢枝山面上夷然,实际皮笑肉不笑:“所以你是怎么个意思?昨晚的事要耍无赖,方才的事也不打算认是么?”


    这话点醒了要自保的人,司滢小声道:“我倒要问表兄,都入夜了,你还去我那里做什么?”


    她破罐子破摔:“老夫人说了,不许你再摸黑去蕉月苑,否则叫我赶你出去。”


    两个眉头蹙做一堆,谢枝山咬着牙哂笑起来。


    搬出更大的人物来压他,可算出息了。


    关于入夜为什么去,他不能回答,便只好掖着火气生硬地问:“你的意思是,还成我活该了?”


    司滢抠着手:“表兄也说了,家有家法,那老夫人嘴里说出来的就是规矩,而表兄不守礼在先,碰上我不清醒,那也是没辙的事。”


    有些话越说越顺,她低眉顺眼地嗡哝:“不瞒表兄,我那时真是迷瞪得紧了,别说见到你,就算是一颗树我也会抱上去的……要不是表兄出现,兴许我还不会出丑。”


    话毕,便闻衣料拂动,是谢枝山走了过来。


    司滢没敢抬眼,入目一双青缎丝履,袍裾上滚着一圈连续的地花,纹路缠绵。


    摸上去,应该手感上佳。


    谢枝山呢,盯着这无赖的脑袋,胸腔迭动不已。


    她不跟你吵,只跟你讲道理,拿你的错捉你的痛脚,绵里藏针。


    书房寂寂,两人对站着,谁也没出声。


    这样的气氛是压人的,司滢脖子发酸,也不够他能沉住气,便抬起头来,讨好地笑了笑:“表兄……”


    明明是二皮脸的神情,可她声口脆甜,笑容鲜焕地仰着,动人心志。


    谢枝山调开视线,老不自在地哼了一声:“还挺能说。”


    四个字跟挠痒痒似的,附到人的心壁。


    司滢盯着他,看他转过身,广袖迤迤地走到桌几处,重新动筷子吃起东西。


    她一通胡搅蛮缠,以为他要下黑手治她,结果就轻巧地撂下这几个字,就此揭过?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司滢脚下发飘,然而傻站着不是办法,她一步步挪了过去,牵起袖子倒好茶递过去:“表兄吃茶。”


    他虽没说话,但目光游过来,拂了她一眼。


    那张总是喜怒难辨的脸,突然被司滢品出一丝荡漾来。


    他这是……喜欢听她顶撞么?


    荒唐的想法骤然生起,外头传来叩门声,苗九报说:“郎君,四公子来了。”


    来人风风火火,擦着苗九的话边蹿了进来:“大表兄!”身形还没稳下,停在几步外,打直了眼看着司滢:“这位是?”


    “四公子。”司滢回身,朝他递了递膝:“我是司滢。”


    她这么有礼,袁阑玉也便跟着拘束起来,手脚无措几下,朝她行了个抱拳礼:“姑娘好!”


    食桌旁,谢枝山望了过来,开口便训他:“跑什么?半点规矩都没有。”


    袁阑玉嘿嘿地笑,蹭过来:“大表兄吃什么呢,给我也来一口!”


    谢枝山护食:“饿了叫厨下给你送,到处抢食,成什么样子?”


    袁阑玉是个凑热闹的性子,被拒绝了也不难过,扯着嘴笑:“没饿,就是瞧着新鲜。”


    剩的不多,谢枝山几口清完,再唤了苗九进来收拾。


    至于袁阑玉,浑小子来得不是时候,然而再不顺眼也是表弟,于是问他昨日几时到的,路上是否顺利等等。


    袁阑玉打小钦仰这位大表兄,一句接一句,简直像在答夫子的问。


    只是眼睛不大老实,总往司滢那头瞟。


    次数多了,看得谢枝山直皱眉。


    他起身挡住司滢,正想让她先回蕉月苑,陡然想起件事,便转身问袁阑玉:“你送往各院的礼物中都有一瓶腌渍梅脯,那梅脯什么来路?都经过什么人的手?”


    袁阑玉先还不解,待闹清事由,他嘴张了老半天:“白瓷瓶?那是给大表兄的,怎么送到司姑娘院子里去了?”


    “给我的?”谢枝山察觉不对:“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当着司滢,袁阑玉有些不好意思,但谢枝山发了话他不敢不听,只得硬着头皮交待道:“那是用酒泡的,酒里还有红参淫羊藿和鹿茸……作用是固肾,壮本和……强精元。”


    满室立静。


    谢枝山一张脸精彩极了,气个够呛的同时还不忘去看司滢。


    好巧不巧,跟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短短的接视,谢枝山从司滢眼里看到真真切切的惊与诧,她甚至飞快朝他下三路搂了一眼。


    谢枝山突然后悔,后悔昨天没给她上手亲试过,毕竟袍子为什么顶得起来,她不一定知道。


    再一看,人已经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正在淋雨的鹌鹑。


    六月飞霜,谢枝山含冤莫白。


    这才叫天大的误会吧?要跟她解释么?说他不需要固肾壮本,更不用强精元?


    想来想去,只有越抹越黑的下场,于是紧紧握着手里一册书,喝斥袁阑玉:“管好你自己就行,我需要你瞎操心?”


    “是个爷们都需要补肾,我也是好心……”袁阑玉还挣扎着想为自己辩解,在谢枝山如炬的目光下,忙用两手捂住嘴,示意再不说了。


    谢枝山倍受刺激,再无心招待谁了,摆摆手把人清出去,末了跟司滢说:“迟些请个大夫去给你号号脉,倘有不适之处,切莫隐瞒。”


    “应该没事的,爷们补肾,姑娘家吃了顶多肝火旺些,烧个几天就好了。”袁阑玉抢话一通。


    肝火旺么?司滢摸了摸脸。


    难怪她昨夜差点差点把谢菩萨给拆吃入腹,原来是火泄不出来,只能逮着人发。


    在这书房耽搁够久了,司滢朝谢枝山道过谢,往外走去。


    谢枝山的眼环追着她,又是那种欲言又止的悲伤。像冤死的鬼,涩然又虚弱,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平阔的庭院,袁阑玉向司滢道歉:“对不住啊,是我没交待好,我大意了。”


    晨风珊珊,他哩哩罗罗,司滢先还能耐心应着,甚至为他捎的礼物而道谢,但也不知是否被他言中,渐渐的,被他哓哓不休搅得发躁。


    袁阑玉问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多谢四公子关心。”说完一压膝,司滢打算往回走,然而袁阑玉简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她停住:“四公子,我与你好像并不同路?”


    “我去找我妹妹。”袁阑玉咧嘴一笑,没几步,又偏头看她:“你是不是生气了啊?为了那瓶梅子。”


    司滢说没有,他又接着问:“我早上喂马的时候,在马厩看到一匹白驹,马夫说是你的,可以借我骑一回么?我骑术很精湛的,肯定不会伤了你的马!”


    “恐怕不行,”司滢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并非我的马,只是暂时放在府里养着罢了,很快便要还给原主。”


    袁阑玉哦了一声,便在司滢以为他终于要消停的时候,又见他呲着牙笑:“我给你变个把戏好不好?”


    司滢无力极了:“四公子,我有些头晕。”


    袁阑玉两手背到身后,讪讪地笑了笑:“我不说话了,不说了。”


    司滢再度道别,往前发现人还跟着,回身便快了些,把个袁阑玉给吓着了。


    他后退一步,伸手拍了拍脑袋:“我忘了!雁南苑不在这边。”


    碰一鼻子灰,怎么都该是乌眉灶眼的,然而这位特别想得开,晃着压襟的玉佩,嘴里哼着小曲,乐陶陶地走了。


    背影一晃一晃,自得其乐,看得人哭笑不得。


    “这袁小郎怎么滑头滑脑的,跟五姑娘不是龙凤胎么?怎么生得不大像,脾性也不着边?”织儿纳闷。


    司滢也不懂:“兴许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等回到蕉月苑,在织儿的追问下,她把书房里的事给说了。


    听完后,织儿竖了大拇指:“姑娘真是招式了得,居然逢凶化吉了。”


    司滢不敢领这份夸,她是急中生智,但也做好了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只是脱险太快,仍然有挨不着实地的感觉。


    一旁,织儿喃喃地问:“姑娘,你觉不觉得郎君……有点像话本子里提过的一类人?”


    “什么?”


    “我不敢说。”


    主仆俩悄然对视,虽没说话,脑子里却不约而同地蹦出几个字——纸糊的老虎。


    当日晚些时候,大夫上门替司滢把脉。


    倒也没什么打紧的,只说内火确实旺了些,有可能会再流鼻血,便开了些清火的方子,让吃个几天,得闲了多绕绕弯,散散那碟梅子的药性。


    司滢一切照做。


    许是为了赔情,后那些天,时不时能收到袁阑玉送来的东西。


    刚开始是各色清凉补品,到后来是不知打哪淘来的小玩意。有巴掌大小的纸鸢,消暑的童子风扇,还有会饮水的木鸟,倒比什么书册要消闲得多。


    只是司滢有时也会疑惑,想知道那本洞玄子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书,竟让谢菩萨慌成那样。


    天一日热过一日,端午将近,龙舟水也如期而至,洋洋洒洒,扯破了天似的。


    这些时日里,除了听到干娘一家应该会在节后两天赶到外,有意无意的,司滢也能听到和丁淳相关的一些事。


    譬如他母亲与表妹到了侯府,再譬如,他主动向圣上请旨,要去虎城戍边。


    而他的婚事,则是从祝雪盼嘴里听来的。


    端午前一天,祝雪盼到谢府找司滢玩。跟着一道摆弄了那些小玩意后,提及了丁淳。


    她直接告诉司滢:“我祖父说他这回本来能在兵部领缺,不用去那苦哈哈的地方,但他硬要去虎山守着,说是将不思掌兵,只想蹲在衙门里动笔杆子,容易成禄蠹。”


    又压声道:“听说请旨以后,他们舅甥小闹一场。”


    司滢想了想:“是西宁侯不同意么?”


    “当然不同意了!”祝雪盼煞有介事:“你想啊,他女儿圣眷正浓,他那几个儿子没一个顶用的,也就这个外甥争气,当然巴望着外甥能留在朝中支应。结果外甥不听他的话,跑那么老远去,有什么事也指望不上,更别说配合他……咳,挟势弄权了。”


    说完这些,又神秘兮兮地揣测:“不过也有个传言,说他是被迫离开燕京的。”


    涉及朝堂纷争,后宅女眷也不大能晓得内情,祝雪盼点着小纸鸢的边,只含糊地说了句:“听我祖父的口风,应该是侯府那头得罪司礼监,连累他了。”


    怎么也是曾经以为能成为自己夫婿的人,司滢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揪心的。


    只是她出不上力,徒剩担忧。


    正怅然时,祝雪盼神来一句:“你放心,那天的事我跟谁都没说。”


    司滢愣了下,但也很快醒过腔来,知道她说的是丁淳。


    那天丁淳迎上来与她说话,还有西宁侯的那句,应该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袖摆发紧,是祝雪盼摇了她一下:“不过我觉得,你没能跟丁将军有个结果,倒不见得是坏事。”


    司滢给她添了些茶,低声道:“丁将军,其实是个极好的人。”


    这话祝雪盼也赞同,可她的意思,在于丁淳的母亲。


    天时不早,刮过风带些水气,八成是又要下雨。


    司滢把伞侯着,送祝雪盼出府。


    路上,祝雪盼附耳跟她说:“丁老夫人我虽然没见过,但我娘说她性子有些夹生,为人防备过了头,谁跟她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戳着她的痛处,并不好相与。”


    司滢张起手,牵了牵披帛。


    独自养大儿子,当是有不为外人所道的苦处,太好说话容易挨人欺负,久而久之便成了强势的性子。


    这样的母亲,应该最怕是儿子不听自己的话,尤其是在婚事上。


    祝雪盼叹一声:“不过要依我娘的话,找个无父无母的才最省心,上头没婆婆管着,自个儿想怎么折腾都成。”


    司滢笑了笑:“真有那样的人,恐怕也与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难堪匹配。”


    历朝历代,除非是开国之时从龙有功的,否则朝中没个至亲扶持,怎么可能登高位,成权要?


    天穹的乌云多了些,府里有下人在用红绳束艾蒿,准备明早就挂起来。


    新鲜艾叶提神通窍,香气芳盛,祝雪盼提醒司滢:“明晚上出去逛庙会,可别忘啦。”


    过影壁,离府门不远处,忽然有个袁阑玉蹿出来。


    他腋下夹着什么东西,兜头就来一句:“祝姑娘,带伞了么?”


    “我不要,你自己用吧!”祝雪盼简直像见了洪水猛兽,匆匆告别走了。


    司滢目送她离开,回身走到影壁前,袁阑玉问她:“身子好些了吧?”


    “劳四公子记挂,早好了的。”司滢和声答道。


    这位小郎倒没什么坏心,就是精神头太强盛,一张嘴和一双腿都闲不住。


    俩人站影壁说话时,府门外头,谢枝山刚下马车。


    那日公出到现在不止一日,久不着府,称得上风尘仆仆。


    这种感觉令他不适,忍到现在,只想快些回到陶生居,将这身皮给换一换。


    谢枝山跨阶过槛,两腿生风,然而立于楹下,却正见影壁前站着的那对男女。


    司滢半个背对着,看不清是怎么个神色,但袁阑玉齿颊融融,面容上一团取悦人的笑,简直可以说是见牙不见眼。


    谢枝山直身看着,心头涌起些异样感来,只觉得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这位表弟,未免笑得太欢实了些。


    作者有话说:


    外头的男人不招惹,唔,家里也不止你一个男人啊谢老虎?


    [1]若缓冲似鲫鱼之弄钩,若急蹙如群鸟——出自《洞玄子》原文。这是那什么术,谢娇娇早就操练起来了,博学boy,不需要壮那个什么阳


    今天好肥,我好勤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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