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昭昭,有女惶惶。望之绿裙渺渺,艳而不媚,娇而不弱。但见其泪眼朦朦,隐而不抑,哀而不悲,当真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痴情女。
四周一片抽气声,饶是传言猛烈蜚短流长,真等亲见亲闻时才知叶家女有多惊世骇俗。如此不知避讳,如此直白大胆,果真是相思成病,伊然快要病入膏肓。
“这叶家姑娘当真是痴情。”
“她这是何苦,明知高攀不上,何苦坏了自己的名声,轻贱自己招人耻笑。”
“她也是身不由己,害了那相思病,恐怕是半点不由人。”
“…哎,也是个可怜人。”
众人感慨万千,有人鄙夷有人惋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娉身上,几乎将被她踩在脚底的王沐遗忘。
叶娉凄凄低泣,眉目微垂之时,眼尾却是瞟着温御。
温御背手而立,睨视着哀切可怜的小姑娘。小姑娘脸上带着泪,瞧着最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痴情的女子。
他见过太多凶狡之人,易容善言无懈可击,刖刑剐刑面不改色,最后还不是尽数伏罪。他有无数种法子戳穿此女的真面目,剥皮抽筋窥见其骨,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许是人心已老,遇见同类,难免生出些许悲悯。只是他不是善心之人,被人利用纠缠之后,更不可能让对方得寸进尺。
他气势一变,叶娉的心跟着颤了颤。
如果换成是她,大抵也不可能同情一个对自己死缠烂打的人。
“郡王,您莫要为难。您是何等身份,岂能沾手这等腌臜之事。何况杀狗焉用屠龙刀,对付这等龌龊之人不需要您动手。”
温御没有温度的目光看着她,那眼神如无形的刀一寸寸挑开她的深情伪装,露出所有的算计与不堪。
她心怯,但无谓。
因为她的婊,已尽在他眼底。
“本郡王为何杀他?”
温御的话让所有人一惊,叶娉更是心颤得厉害。这位温郡王的话外之意她听出来了,相比杀王沐,他更想杀的应该是自己。
对温御而言,她确实该死。
易地而处,如果有人死皮赖脸天天说喜欢自己,像个苍蝇一样讨厌,恐怕她也会被烦得想杀人。
“郡王,小女不是那个意思。您是高山的雪,是天边的月,像您这样的人原本不应该落入凡尘。小女心悦郡王,愿用一生仰望郡王,唯恐这世间的纷杂搅了您清明的心。小女不会说话……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您看,又怕污了您的眼。”
宋进元瞠目结舌,这样的情话,他也想要!
温御活了两世,大胆的女子他见过,狡猾的女子他也见过,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集所有女子不应该有的品性于一身。
厚颜、狡语,无惧无畏。
阴曹地府走了一回,性情会如此大变吗?
“你可知,有些话说得多了,不仅骗得了世人,也能骗得了自己。莫到最后骗人不成,反倒成了自欺欺人。”
这话是箴言,也是警告。
“温大人,你别走,你别走啊。”宋进元见温御说完这话转身就走,急了。这小子一走,他哪里还有戏看。
温御眼神寒凉地看了他一眼,他汗毛都竖起来了
温承天这小子,他惹不起。
叶娉就知道温御不信她深情,哪怕她把情话说成了花,对方也只当她的话是空气。可是她立下这样的人设,总不能朝令夕改。若真是那样,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得更快。
她对着温御的背影哀伤喃喃,“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迟早有一天您会知道,有些人或许微不足道,但却愿意用尽一生去爱另一个人。”
温御听清她的话,脚步未停。
爱?
不过是世人纵情的托词而已。
这个小姑娘,上辈子死的时候年纪太小,自以为沾了阴曹地府的底气,便以为自己得天独眷无往不利,进而半点不惧世间的魑魅魍魉。却不知人心更是险恶,比恶鬼更是阴。
王家树大根深,想连根拔起绝非易事。仅凭一人之力,根本是痴人说梦。便是搭上叶家老小,恐怕也不能撼其半分。
他倒要看看,此女能走到哪一步。
宋进元不敢去拦温御,这小子的性子他也是怕得很。尤其是最近,他感觉对方的气势越发凌盛。他真怕这小子太冷漠,把人家叶姑娘给吓得缩手缩脚,那他以后岂不是没戏看?
“叶姑娘,咱们不急,来日方长。温大人就是这性子,越是在意越是不动声色。本官相信他心里定有触动,只是拉不下面子而已。”
这话叶娉听听就好,不会当真。
她心下微动,暗道这个宋进元或许能为她所用。
“日久见人心,山高显水长,小女不急。”
这事她可急不来,再说她是真的不急。她又不是真的需要温御回应自己,也不是真的想和对方如何如何。
宋进元放心了,他就怕这位叶姑娘退缩。
这时王沐白眼翻得厉害,脑袋疼得像要炸开,已经气短粗重。
“贱人,贱人…”
叶娉恍若未闻,神情依旧楚楚,脚尖却是用力捻了捻,只听到王沐一声凄厉的惨叫,像垂死的蟾蜍一样抽动四肢。
众人再次惊骇,这位叶姑娘痴情是真,凶残也是真。
王沐的那些朋友见势不对,早已作鸟兽散。他们是世家子弟不错,但在永昌城,再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子也不敢惹京吾卫的统领宋进元。何况还有一个温御,那可是堪比皇子还尊贵的天家贵胄。
叶娉对宋进元道:“大人,此事是小女和王家之间的恩怨,他们欺我辱我,毁我名声断我生路,何其可恨!可怜小女家世低微,无法与之抗衡,唯有拼着名声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他们的算计得逞!”
“贱人,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王沐的意识已经涣散,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叶娉死。
叶娉脚尖继续用力,凄楚地看向围观的众人。“诸位都听见了,他们王家是想要我的命!我再是命贱,那也是娘生爹养的,凭什么他们让我死,我就得去死。什么一门清贵满乾坤,什么世代书香遍桃李。我呸!分明是一家草包软骨头,男女老少黑心肝!”
王家百年清贵,名望极高,素有一门清贵满乾坤之称。如今被叶娉这么一说,只怕是过不了多久,世人再提起王家,便会想起一家草包软骨头的话。
宋进元再次惊叹,暗道这位叶姑娘看似胆大妄为,实则步步为营。叶家人不想屈服王家,唯有破而后立。
只是这破,便已是极难。叶姑娘勇气可嘉,且颇有几分章法,属实难得。单论这份胆识和心计,与温承天倒是般配。
他羡慕的同时,又生出一丝酸意。
温承天这小子,为什么运气如此之好?
戏也看了,也该收场了。
于是他板着脸道:“凡仗势凌弱者,无伤,杖二十。”
王沐原本正在翻白眼,一听这话当下就彻底晕了过去。
等到叶娉终于将脚从他头上移开,王家的下人这才敢上前。他们也带了伤,一个个狼狈不堪面如死灰。
宋进元难得好说话,道是王家子孙不中用,量刑之后怕是小命不保,破例允许王家人先将王沐领回去,待将养一晚后明日午时再行杖罚之刑。
王沐被抬走之际,他还无比惋惜地说了一句,“好好的儿郎,养得一身软骨头,真是可惜。”
这话自然会进王家下人的耳,再传到王家主子那里。
王家人如何震怒,已经可以预见。
……
人群散去,叶娉再次向宋进元道谢。
宋进元问道:“叶姑娘会武?”
“大人有所不知,早年小女的妹妹身子弱,小女的祖母为了让她强身健体,教了她一些拳脚功夫,小女也跟着偷偷学了一些。”
叶娉以前学过散打,加上她有原主的记忆,所以她知道叶母会武,叶母怜叶婷体弱,自小教叶婷习武强身。
原主不爱习武,但她自小身体康健,力气不小,所以温如玉爱拿她当枪使,无外乎她不仅胸大无脑,且四肢发达,指哪打哪。
春风徐徐之中,她站得笔直,脸上泪痕犹在。若单论相貌,她已是上乘。再思及她的身手,不由令人越发侧目。
有人心生感慨,感慨如此长相出色,不卑不亢的姑娘家,若不是有那相思病,必能谋得一桩好姻缘。
当然也有人越发鄙夷,私下骂她不知廉耻,痴心妄想。小门小户的出身,竟然还敢攀附温郡王,企图飞上枝头当凤凰,简直是不自量力。
今日之事,不在叶娉的意料之中,她没想到会如此直面地和王家对上。此事过后,他们叶家和王家算是彻底决裂。
如果说叶家是一叶扁舟,那王家就是大福艅艎,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他们对上王家,是以卵击石。
但那又如何。
积沙成滩,水滴石穿。
无论多难,她都要试一试。
但是说到底,哪怕她再能打,再是骨头硬,她还是要借势。这位宋大人,不管是存了什么的心思帮她,这份情她记下了。
……
主仆三人归家后,叶氏见叶忠鼻青脸肿的模样,当下大惊失色。再听女儿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更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那个娘家侄子这是想当街毁了娉娘的清白!曾经她还抱过他哄过他,他居然半点不顾念旧情。当街行凶,众目睽睽,这是何等的轻贱他们叶家。
她低泣出声,压抑悲愤。
“他怎么敢…你曾是他的表妹!”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恐怕在他们眼里,我们叶家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恨不得打杀了我们才好。”
叶氏流着泪,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见女儿气色尚可,并不像受到欺负的样子,心里略感安慰。
“你这孩子…娘真应该拘着你…”
“娘,你这是因噎废食。难道我们要一直躲着他们吗?那样岂不是更加助长他们的恶!我偏要出门,偏要让他们知道,想要我的命,有本事明着来!”
叶氏又是一阵好哭。
“…好在你没忘你祖母教的东西,娘记得你小时候不耐烦学,不如婷娘性子沉稳,你祖母为此还叹气说枉费你这一身的筋骨,不习武真是太可惜了。”
叶娉的脑海中出现一位高瘦的妇人,笑起来十分爽朗。明明那是原主的亲人,她却能感觉到骨子里的亲近。
她低喃道:“娘,我想祖母了,想婷娘了。”
话音一落,便听到忠婶惊喜的声音在喊老夫人和二姑娘回来了。不等叶氏反应过来,叶娉已经跑了出去。
院子里,是风尘仆仆的祖孙俩。
叶母高瘦,有着习武之人独有的精气神。尽管她长相中等,面有风霜,但往那里一立便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势。她气场不小,看上去并无普通妇人的那种慈眉善目。但她看叶娉的目光很是柔和,有着血浓于水的温情。
站在叶母身边的,是一位纤细瘦弱的少女,五官和叶娉有七八分相似,正是叶娉的双生妹妹叶婷。她们的五官中最不像的就是眼睛,叶娉的眼偏长,眼尾微挑,看人时不自觉带着媚态。而叶婷的眼略圆,黑白分明澄清透亮,有着赤子一般的纯真。
叶娉忽然想哭,迟疑上前。
这时叶氏也出来了,她以为婆婆和二女儿要到过年才会回京。算日子,前些天送去青州的信应该岔开了。
“母亲,婷娘,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
“婷娘身体好了一些,我们就回来看看。
叶母通透睿智的目光看向叶娉,叶娉赶紧唤了祖母,又和妹妹打了招呼。
一家人进屋,下人们端茶倒水后退出去。
叶母喝了茶,紧锁的眉缓缓舒展。这一路行来,越是靠近京城越是能打听到一些京里的事。她自是听说了大孙女痴缠温郡王,叶家和王家闹翻的事。
不待她问,叶氏已一一道来,说到悲苦处自责不已,声声泣泪字字难堪,恨不得跪在婆婆面前乞求原谅。
“这不是你的错。”叶母道:“王家不仁在先,断了也好。”
叶氏得闻此言,感动又哭。
“娉娘。”叶母看向叶娉,几年不见,这个大孙女似乎隐约有些不同。“温郡王那事,你行事欠妥。姑娘家倾慕男子乃人之常情,但情之一事最是复杂,有些可为有些不可为。你既知身份悬殊,当将这份心意藏起。不过对于王家,你做得对。那等欺男霸女之徒,不打不快。”
“祖母教训得是。”在原主的记忆中,祖母严肃多过慈爱,她是害怕的。但在叶娉看来,这样讲理又明理的祖母简直是神仙祖母。
叶母叹了一口气,有些话她要和儿媳单独说,于是将姐妹二人支了出去。
天色已黑,屋檐下的灯笼已经亮起。
姐妹俩站在檐下,好一阵沉默。
灯火晕染在她们周身,朦胧了她们的眉眼。摇曳的灯影下,相似的两张脸彼此凝望,看似陌生却又血脉相连。
“婷娘,你的身体真的好些了?”
叶婷是娘胎里带出的弱,这些年一直将养着。前几年不太好,险些没挺过去,大夫说是京里的气候不宜人,所以她才会和叶母去青州,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不长,也不短。
她点点头,“好多了。”
当年的小姐妹,皆已长成风姿不同的少女。叶娉的美饱满娇艳,而叶婷的美则是纤弱可怜。如此一双绝色,在夜色中尽情招展。
“那就好。”
干巴巴的对话,客套而疏离。
叶婷忽然看过来,如水般清澈的眸中泛起雾气。“大姐,我…身体真的好多了。大夫说若是这般仔细养着,不用请太医调理也能有寻常人的寿命。”
叶娉先是怔然,尔后猛地想起一事。
半年前,原主曾经写过给叶婷写过一封信,信上说她和温大姑娘交好,将来一定会嫁进高门大户,到时候便能有机会请太医出宫给叶婷看病。
人人都以为原主巴结温如玉是想攀高枝,却没有人知道原主是个好姐姐。
叶娉望向天际,她希望原主泉下有知,能看到这世间发生的一切。若真能护住这一家小的性命,她也不枉借了原主的身体再世为人。
“不是说年底才回,这时节回来你身体受得住吗?”
“…我受得住,我怕…我怕大姐为我做傻事。”叶婷说着,眼泪像珠子一样滚落。她自小身体弱,有什么好吃的好东西大姐都会让着她。她爱吃鱼,大姐就说自己不爱吃。她爱吃的点心,大姐从来都不会动。
小时候父母怜她身子太弱,不让她出门。她想去看花灯,大姐偷偷背着她出去。那年她七岁,大姐也七岁。她再瘦再轻,七岁的大姐也背得极为吃力。哪怕是累得走不动,大姐也不曾放下她。
她去到青州三年,最想念的人就是大姐。
大姐写信说得轻松,她却是提心吊胆。温大姑娘那个人,她曾经见过。或许是她心思敏感,她总觉得那位人人称赞的国公府大小姐并不像表面上的那般好。
与虎谋皮,虎焉能没有吃人之心?
她们从娘胎里就在一起,比别的姐妹更亲。老人常说双生子五感相通,一人出事,另一人远在千里亦有所感。前些日子她日日噩梦,几乎一夜不落。
“…大姐,不用请太医,我也不会有事。你别再去找那个温郡王,好不好?”
“你是担心我,所以才急着回京的?”叶娉扶住她的肩,用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这个妹妹,原主没有白疼。
叶婷一把抱住了她,呜呜哭出声。“我…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大姐不在了。我好害怕…害怕你出事,幸好…幸好你没事。”
都说双胞胎之间有心电感应,所以远在青州的叶婷感知到了原主将死,这才急着赶回京中。只是叶婷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感应有多灵验,因为她的大姐已经死了。
叶娉又抬头看天,自己要如何做才能保住这一家老小的性命。
……
叶母和叶婷一路奔波,早已累极乏极,她们用完饭洗漱后便回屋歇息。叶娉和大弟叶廉聊了一下学业的事,又陪小弟叶正闹了好大一会儿,逗得小人儿咯咯乱笑。笑声划破沉闷的夜,却冲不散笼罩在叶家的愁云。
愁云压顶之际,王家三房的老夫人朱氏上门。朱氏气色欠佳,面有薄怒,但一应衣着讲究丝毫不差,额头缠着深色抹额,抹额正中嵌碧绿的宝石。
叶氏乍见嫡母,心下慌乱。
朱氏自来压制着一众庶女,嫡母的威严数十年如一日。这份积威一旦释出,哪怕叶氏已脱离王家,依然下意识便要卑躬屈膝。
好在叶娉扶了她一下,她这才勉强站稳。
朱氏凌厉的目光落在叶娉身上,正是这个以前根本不曾放在眼里的庶外孙女,居然害得她方寸大乱。前几日才折进去一个嫡媳,眼下连她最为宠爱的孙子也跟着受累。一个没了名声的女子,为何不自惭了断,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的四处害人。
他们王家百年世家,因为这个小贱人被传得和下作的寻芳馆一样污秽。他们王家子孙何等身份,也被这个小贱人说成是软骨头。还有他们王家传唱多年的好名声,也成了草包黑心肝。一想到最为疼爱的孙子被抬回去时那个惨状,她恨不得撕碎这个小贱人。
“你教的好女儿!”
一句饱含怒火的话,听在叶氏的耳中字字如刀。
叶氏强自镇定,“母…老夫人上门,不知所为何事?”
朱氏冷笑,“连母亲都不叫了,我们王家真是白生养了你。你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但这些年我自问并没有苛待过你。我怜你性子弱,为你寻得叶家这门自在简单的亲事。原也不指望你感恩,却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反过来害我们!合着我们王家这么多年来,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叶氏受不住,身体晃得厉害。
叶娉扶住她,道:“这世上有养不熟的白眼狼,也有喂不饱的贪吃蛇。老夫人指责我们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却不知你们是贪得无厌的贪吃蛇。你们自认为有恩于我们,图的是我们全家以命相报。我们若不奉上性命,便是不知感恩。敢问老夫人,这样的恩情给你,你要吗?”
朱氏眯眼,正了神色。
这个庶外孙女,以前瞧着腹内空空没什么斤两。没想到数日不见,竟是变得如此心机深沉牙尖嘴利。
是她大意了。
早知是个祸害,她应该一早处置了。
“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老夫人此番上门,何必扯这些无谓的恩情往事,直说自己的目的即可。何况我没看到什么长辈,只看到一个仗势欺人倚老卖老的无耻老妇。”
朱氏气结,眼刀子直往母女二人身上剐。
既然如此,给脸不要脸。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穿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若不是你品性不端,男子怎敢欺辱与你?必是你举止放荡,惹了他们。闹出这等丑事,不思量遮着掩着,还敢闹得人尽皆知,我看你是不想要名声了!”
“我名声如何,与你们王家何干?”叶娉气极,怪不得能养出王沐那样的败类子孙,原来根在这里,同这样的人讲道理实属浪费口水。“你们王家行事还不如寻芳馆里的姑娘光明磊落,养出那等没用的软骨头,还有脸出门充什么狗屁长辈!我若是你,早就臊得恨不得躲着不出,藏着自己的老脸不敢见人,省得丢人现眼!”
叶氏整个人都傻了。
娉娘定是对王家积怨太深,到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
朱氏则是气得心口痛,她嫁进王家几十载,向来都是被人敬着捧着,几时被人这般羞辱谩骂过。
这个小贱人!
“怎么?是不是想杀了我,还想杀了我全家?”叶娉不惧她恶的眼神,冷笑道:“你想劝我不追究你孙子犯的事,那是做梦!除非你现在放一把火,将我们一家人烧得干干净净,否则这事没完!”
“你…休要猖狂!”
“到底是谁猖狂!”
叶母推门进来。
朱氏一惊,这个吴氏怎么回京了?
吴氏虽是一个乡野村妇,但颇有几分难缠。当年两家结亲时,哪怕他们王家身份高出许多,在议亲时一应礼节吴氏都不曾退让半分。后来亲家走动,哪怕她再明示暗示,吴氏也不曾巴结过她。她恼吴氏不识相,没少拿王家送的礼行说事,但吴氏愣像是听不懂一般,丝毫不见羞愧。
吴氏是镖师之女,年轻时镖行四处,有着内宅妇人没有的胆识和阅历。她往那里一站,朱氏莫名觉得自己气势矮了半分。
“亲家母回京了,正好我们说道说道。”
“我家儿媳与娘家断了亲,三老夫人这声亲家母民妇不敢当。民妇只问一句,是谁三更半夜上他人门前耍威风?你们王家自诩书香世家,行事竟然如此猖狂无礼!”
朱氏恨极,恼自己方才就不应该碍于面子叫这吴氏一声亲家母。一个乡野村妇,当真是不识抬举。
“好一个叶家,你们这是反了天!”
“谁是天?”叶娉反问,“天子姓赵,你们王家是天吗?”
朱氏心惊,她怎么被这个小贱人抓住话柄了。
“好,好,我且问你们,打伤我孙儿的事,你们要如何处置?”
“我若是老夫人,恨不得将此事捂得紧紧的,哪里敢出来丢人现眼。五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家,还被我一个弱女子给打得哭爹喊娘,你们王家可真有脸!”
“你打伤了人,就该认罪!”
“认不认罪,盛朝律法自有定论。莫非你们王家真以为这天下是你们家的,可以视律法不顾,想如何就如何。若真是如此,小女子走投无路,少不得要去衙门敲登闻鼓,诉一诉这天大的冤屈。”
叶母露出赞许的神色,以前她总觉得大孙女本性不坏,就是行事有些不太坦荡。没想到几年不见,这孩子长进了许多。
这世上有些人,并不是讲理就能讲得通的。人人都以为草莽难缠,有礼说不清。却不知世家知礼不守礼,比草莽更加蛮横。
“三老夫人,要不要老婆子我陪着你,现在就去衙门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氏知道自己是白跑一趟。
她怒气冲冲地离开,恶狠狠地回望着黑夜中的叶宅。如果不是他们王家最近遭受不少非议,如果不是最近盯着王家和叶家的人太多,她真想一把火烧将这一窝子白眼狼烧个干净。
突然她脚一滑,险些滑倒。
转头一看那个小贱人倚在门口,一脸讥诮地看着她。
“夜路走多了,迟早会碰到鬼。老夫人且小心一些,免得活到一大把年纪,最终却是晚节不保,何苦来哉!”
“小贱人,操心好你自己,你能有命活到那一天再说。”
“我怎么着也会比老夫人活得久一些,这点老夫人可以安心。他日老夫人出殡,我定会为老夫人洒上一把纸钱,好让老夫人下到黄泉买通判官,少受些油烹火烙之罪。”
朱氏恨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一张老脸狰狞恐怖。
叶家,给她等着!
刚走没几步,黑暗中似有一道黑影在动,将她吓得半死。那人从暗处走出来,正是夜晚归家的叶庚。
叶庚神色不明,同往常一样行了一个礼,道:“老夫人,慢走。”
这声音太过正常,正常到有些诡异,似人又似鬼,一时竟是有些分不清。朱氏稳稳心神,扭头上了马车。
叶娉听到父亲的声音,跑了过去。
“爹,祖母和婷娘回来了。”
叶庚望着报喜不报忧的女儿,一颗心如在火里反复煎熬。王家欺人太甚,竟敢当街欺辱娉娘,若娉娘是软弱的性子,怕是早被欺辱了去。
曾经他以王家为尊,视王家为榜样,不屑那些官场手段。而今他发现自己真是太傻了,王家本就是内里,哪里值得他推崇。
他要往高处走,走得越高,他的妻儿就越不受人欺负。
“娉娘,你可曾怨过我和你娘?”
叶娉摇头,原主没有怨过。
她很满意自己穿越的身份,家庭和睦,小富即安。如果没有王家,她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户千金。
“爹,我没有怨。这世道从未有过绝对的公允,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相比很多人,至少我从小衣食无忧,受爹娘疼爱。若是这都不知足,那就是贪心。”
叶庚备感欣慰,不管外人如何贬低如何诋毁,他自己最是清楚,他的几个儿女皆是本性良善之人。
父女二人一进院,便听到屋内传出压抑的哭声。叶氏又惊又怕,不敢哭出声来。嫡母最是规矩大、手段多,娉娘不知轻重将其得罪,她必会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这一天天的担惊受怕,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叶母对这个儿媳没有不满之处,大家闺秀通情达理,孝顺长辈疼爱儿女。只一点不好,性子弱了些。
“事已至此,顺其自然。”
“母亲,你不知…他们想要对付我们,我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叶娉听到这话,进来。
“娘,我今日便是不顶撞她,她也不会放过我。难道你也希望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追究王沐?”
叶氏摇头。
叶娉又道:“娘,害怕无用。我若是怕了,白天必被王沐得手。到时候王家不会怜惜我半分,最多给我一个妾室的名分抬进府,过后自有无数的苦楚等着我。”
叶氏更是悲苦,她都和王家断亲了,她还能为儿女们做什么?抬头看见和女儿一起来的丈夫,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叶母一拍桌子,“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若真的无路可走,退后一步是黄泉,还能一家人在地下团聚。”
叶娉心下喝彩。
家有长辈如此,是大幸。
叶庚三年不见老母,当下便要掀袍行孝礼。
叶母赶紧制止,示意叶娉和自己出去。说是一家人都累了乏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叶娉虚扶着她,祖母二人离开。
出了门,叶母拍着孙女的手,“你今日做得很好。你要记住,一味委曲求全最后苦的是自己。做人应当遇强则强,不要讲什么迂回之术。有时候越是瞻前顾后,越是被别人掣肘。你越是豁得出去,别人越是忌惮你三分。”
这是她多年行镖的经验,后来在和王家结亲之后,也得到了验证。
叶娉备受鼓舞,有这样的神仙祖母,她便有了豁出去的底气。
“祖母,孙女记下了,一个字都不会忘。”
“好。”
……
黑夜慢慢沉寂,人声渐隐。
半睡半醒间,叶娉感觉到房间里有人。她先是迷糊,然后心里一个激灵,人已清醒过来,但却并不敢睁开眼。
是温御。
这样强大的气场,除了他,没有别人。
幸好黑暗中难以看清,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已醒。叶娉琢磨着他杀自己的可能性,一时否定一时肯定,好生难熬。
突然烛光大亮,一切无所遁形。
逃避不是办法,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面对一个几次三番想杀自己的人,到底该如何让他心软?
她装作被烛光刺醒,慢慢掀开眼缝。
烛台前,白衣男子长身玉立。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拨弄着烛芯,纵然烛火温暖,但那完美的侧颜照旧冷然似冰寒千年亘古不化,沉寂无波似死海寂静万年不变。
极俊极寒,神人下凡。
白衣的温御,叶娉没见过。她恍惚间生出错觉,仿佛这间不大的屋子是他们的家,而他是等待妻子夜归的丈夫。但是这人不是她丈夫,而是想取她性命的煞神。煞神倒是有点仁慈,杀人之前还知道点蜡提醒。
她揉着眼,喃喃自语。
“阿御。”
再揉眼,眼中绽放惊喜。
她赤足下地,飞奔过去,紧紧抱住温御的腰。
“阿御,真的是你!”
温御身体微僵,正准备推开她时,她已经哭出声来。
小姑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小脸布满泪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巧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在他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御,你怎么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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