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到尽头逐渐消散，雨珠径直撞击庙外的屋檐，滑落到地面溅开几朵水花，冲淡了地上黑色的墨印。
虞圆趴在姬无妄的手里，眼睛亮晶晶的。
她的毛已经脏的不能看了。
原本雪白的绒毛上，此刻左一块右一块的黑色墨迹，深深地扎进绒毛里。
连脸上都有，甚至未干透，晕染的到处都是。
连虞圆的半边白色的胡须都染黑了，粉嫩的笔尖也团着一抹黑，浑像是换了个物种一样。
唯独她自己还不觉得，伸着爪子，高高兴兴地看着他。
“你感觉怎么样？”
娇娇软软的喵声下，是个黑白分明的花脸。
姬无妄蹙起眉心。
庙内已经大变样子，黑色的墨汁满地都是，连雨水都不敢踏足这样的混乱之地，远远的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空地上，铺着好些白纸和树叶。
上面好像还画了什么。
他垂下眼。
他身上白色的衣衫仍然保持了洁白，似乎是来者小心翼翼努力过的结果。
毕竟她也只有四只爪子和肚皮还是白的了。
姬无妄抿唇，视线划过，修长苍白的指尖上沾着的——
赫然也是没干透的黑色墨迹。
小猫歪头看他。
只看得见黑白两色的人类：“……”
—
虞圆抖了抖胡须。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人类的脸色有点难看。
虽然但是。
她真的努力过了。
画画这件事，不是一日能练成的技术，她原本搞得更脏，连爪尖也是黑黢黢的。
虞圆只好画一会就停下来清理，来来回回地用灵力，用多几次后……
灵力就不够了。
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灵兽的灵力一般就是按照年龄和修为来发展的，虞圆年龄不够，修为更是泡沫，她的千年修炼计划还没来得及实现呢。
没办法就只好节约着用，画到最后，灵力竟只够清理掉爪子和肚皮上的墨水。
然后她就来找人类了。
“阿嚏。”
虞圆打了个喷嚏，身上好冷，应该是人类在看着她。
她的视线在男人紧紧闭合的衣襟处转了转，从虞圆这个角度看，人类露出的脖颈皆是一片白，再往上，喉结微微滚动了下。
人类受了伤，圆珠一直都是放在他这里的，现在恐怕也不剩下什么灵力了吧。
算了，脏就脏点吧。
虞圆也不好意思扒人家衣服去拿珠子，只敢偷偷看几眼，就收回了视线。
正喵君子。
回过头，虞圆终于注意到自己干的好事。
她拍拍脑袋，歉然地用爪子去擦拭，想要把人类指尖沾上的墨水给擦掉。但她实在高估自己能力，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诶，她不信邪，使了好大力气。
“喵呜！”
还没擦干净，猫猫急了眼，朝着那指节处，啊呜一口地就要舔上去。
在最后那一刻，她猛然停下。
小猫的花脸撞在苍白的指节上，胡须抽动，墨迹晕染的哪哪都是，倒搞得更脏了。
人类愣住了。
虞圆：……
她看看人类，又看看自己，眼睛都瞪圆了，又羞又气。
人类的呼吸稍急促了些。
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心逐渐蹙到一起。
不，不好意思。
虞圆尴尬的脚趾都要抠出两栋三层别墅。
她不是故意的。
只是小猫咪都会有舔毛的习惯，她身体本能反应，又擦不干净才……
虞圆往常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本能了。
比如看到东西想扑，很喜欢被摸摸，想要出门玩，还有总是想磨爪子之类的。
实在是一时昏头，忘记了_(:3ゝ∠)_
不过好在，人类应该是搞不懂的。
估计在他的视角里，就是小猫多动症，一刻也不肯停下来，搞得乱七八糟这样的。
这么一想，虞圆心中的羞耻反倒消散了些。
不丢脸不丢脸。
她身体往外扭了扭，小猫咪像水一样，柔软又轻巧，轻易便挣脱开，转眼跳到了地面上。
为了防止人类不知情，她还喵了几声。
“喵喵喵喵喵，等我一下，我这就拿过来！”
细雨缠绵，庙内不算光亮，风也安静下来。
阴暗与光明，似乎本就无法交融，花脸小猫一蹦一蹦地跳出去，尾巴晃晃，在姬无妄的视线中逐渐远离。
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
温暖不再，绒毛细腻的触感也逐渐消失，唯有心口那道看不见的丝线，蔓延增长，牵扯住了他。
空荡荡的躯壳下是一片黝然深邃，掩藏了无数漆黑阴暗的心思。
这一刻，他脑海里闪过许多晦暗的念头。
可转瞬间，线忽地抽动，像是平静的湖面掉进一粒石子，荡开轻而不容忽视的涟漪。
姬无妄冷冷地抬头。
黑白两色的世界里，一团毛球仰着花脸，叼着一张纸飞快地朝他跑来。
“哒哒哒……”
她翠绿的眼瞳里盛满了光，动作莽撞。
叼着的纸张受挫，伴着风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翻动卷曲，抗拒着被带到他的面前。
原本洁白的纸上，已经被她画的乱七八糟。
“你看你看，这个，你能不能看到呀。”
比雨声更吵。
其实虞圆也不确定他能不能看到，但鬼火那时候……如果看不到，说不太通啊。
而且她总觉得身上冷冷的，和那天的感觉一模一样。
虞圆虽然在某些事上总是慢半拍，也不太聪明，但这种奇怪的直觉总是很准。
她其实还留了几片树叶。
大不了，再用爪子抠图案，让人类摸着来嘛。
虞圆轻轻地放下纸，爪子拍了拍。
此时，风正好吹过，吹的纸张飘起来，发出哗啦的响声，差点从虞圆爪下溜走。
她眼疾爪快地压住了。
—
雨下得很大，天幕昏沉一片。
大颗的雨珠落下，劲头很足，似乎要将世间一切冲刷干净，在地面溅开一片蒙着白的雨雾。
璇玑城外数十里有一片泥泞小路。
枝叶簌簌，几道身影急急略过，他们身周覆着一层淡淡的白色，将雨水隔绝在外。
白袍样式统一，衣诀翩然，只是或多或少都沾上了血渍。
几人神色各异。
要过璇玑城，只分两种方式，有文书方可走大道，通行大门。
没有文书，就要找条小路进侧门，从侧门进入璇玑城，只缴纳几块灵石便可畅通无阻。
方青他们走的便是小路。
这条路荒废已久，尽头延伸百余里，甚至隐约看得见密林高耸而阴沉的那一片树林。
来时他们走的并不是这条路。
只是在经历过和那人的打斗后，不知怎的，他们调息后仍心神俱疲，无法全速赶回，便准备在璇玑城休整一番，再回门派。
雨势颇大，泥泞小路偏窄，行于其间时，两侧高木蔽日，更盛阴暗。
“这路怎么这么长，像是走不完似的。”有人抱怨道。
天地间除了雨声，一片安然死寂。
一人捂着胸口，衣衫上血红点点，他语气刻薄：
“刚刚遇见的那个什么莘家二小姐，好大的阵仗，要不是她不肯相让，我们怎么至于要绕远路进城。”
“莘家何其盛，我们小宗小派的，忍忍吧。”
一人忽道：“我灵力始终无法周转，是……在密林外待久了？”
“我也是。”
身处后面的女子眉头紧蹙，抱怨起来：
“都怪你们下手太重，也溅了我一身血，灵力都抹不掉，脏死了。”
方青眼底青黑，他手持一把长刀，耳朵警敏地竖着。
他的修为比其他人都高，因此不得不担负着最重的任务，要照顾好所有人。
他冷言：“都别说了，加速进城。”
自从打过那一架后，他心中总是十分不安，像是有什么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却看不清。
连夜往回赶，也是因此。
只是注定来不及。
方青说不出口的恐惧，还是应验了。
除了方青，其余人都说说笑笑，虽脸上带着疲惫，但分明全不在意。
“这次回去，必要好好炫耀一番……”
“……”
雨越下越大，几乎掩盖住整条泥路，两边高木枝桠颤动，叶片落下，随风打着旋。
实在太突然——
有人灵力失效，身周白光骤然消失。
那人惨叫一声，却被雨声盖过，像只雨燕忽地跌落下去，其余人吓了一跳，赶紧回去接他。
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倾盆的冷雨劈头盖下来。
茫茫天地间，失去灵力的他们像在泥潭挣扎的蚂蚁，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试着掏出法宝和符箓，可全部失了效。
他们恐惧，惊呼，质问。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方青最先反应，想要拉断求救烟花的引信，可他脸上的伤疤忽地剧痛起来。
痛苦太甚，他在磅礴雨中跪倒在地，紧紧捂着脸痛苦哀嚎。
烟花掉进了土里，被雨水打湿。
“……”
痛苦会传染。
很快，所有人都倒了下去。
他们捂住的地方各不相同，疼痛却是几乎相通的。
鲜血从方青指缝间流出，很快便被雨水冲淡，他强忍着剧痛想要说话，一开口却吐出一口血。
他心底一道声音嘶吼。
是血。
是那人的血。
可是他再无力开口，脸颊上的痛像是一条滚烫的虫子钻进血肉，不属于方青的血液在这一刻发挥了它的作用。
扑天雨幕下，十几人姿态各异，七窍流血。
白袍陷进土里，全然脏污了。
很快就没人再动，哀嚎也停止了，他们的衣袍逐渐干瘪下去，发出烧焦的嘶声，升腾起不显眼的白烟。
最后连衣服也一并沉进了淤泥里。
雨水无情，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压下来，风呼啸而过，小路一片安然寂静。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庙外雨丝淅沥，庙内小猫喵喵。
虞圆鼻尖耸了耸，耳朵晃晃，她看向他。
“喵。”
人类端坐，他的背挺得笔直，又很高，虞圆要仰着头才行。
他微微偏头。
面容苍白，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像是在冷水里泡过，冷冷的，又带着几分沉：
“这是什么？”
如此美色当前，再看面前，狗啃似的丑画。
虞圆难得犹豫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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