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全身心信任对方


    原本漆黑昏暗的营帐被火光照亮,灼热和浓烟扑面而来。


    顾赫炎反应极快,从腰间掏出匕首割下软褥一角递给慕之明:“捂住口鼻。”然后将他从榻上拽起来,往营帐还未着火的地方奔去。


    浓烟滚滚呛人眯眼,顾赫炎挥舞匕首数下,终是赶在火焰舔舐过来时将营帐割破,拉着慕之明逃了出去。


    营帐外一片混乱,刀光斧影,血染月华,勾吉士兵厮杀在一起,呐喊吼叫声不绝于耳。有士兵举刀朝两人砍来,被顾赫炎三下五除二解决,他顺手还抢了把长刀护身。


    慕之明扯着顾赫炎的胳膊,喊:“往天汗营帐反方向走,定人少。”


    “嗯。”顾赫炎点点头,牵起慕之明的手,和他一起远离纷争。


    解决掉几个拦路的士兵,两人一路奔走,终是寻至一处无人的稻草垛处,能得片刻喘息时间。


    借着清冷月辉,慕之明瞧见顾赫炎衣裳上有血,惶恐无措地问:“你受伤了吗?”


    顾赫炎摇摇头:“没有。”


    慕之明轻吁一口气,随即又不安起来。


    如今勾吉内斗,不知结果如何,若是旧汗王势力获胜,那他俩的处境将非常危险……


    倘若他编造顾赫炎是村庄的人,能保全其性命吗?


    无论如何,他得护住顾赫炎,不能任其和自己一起身陷囹圄,大晋可以没有慕之明,但不能没有顾赫炎。


    慕之明抬头看去,见身旁的顾赫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开口想喊他,然而顾赫炎察觉到什么,突然捂住慕之明的嘴,将他往黑暗处揽了揽。


    远处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两人屏息看去,惊诧地发现来人是布日固德天汗。


    布日固德天汗明显受了伤,捂住胸口脚步踉跄,步步带血,他似在被人追赶,频频转头往后望。


    就在此时,数支利箭从黑暗中朝他飞来,掠空声尖利刺耳。


    布日固德天汗咬牙回身,挥刀砍断几支利箭,可他受了伤,手臂无力,挥了两下速度慢下来,眼见他即将被暗箭戳成刺猬,忽有人上前,一把将其挡在身后。


    刀刃银光与明月清辉交相辉映,顾赫炎从容挥刀,将利箭一一挡下。


    布日固德还在发怔,被另外一人握住胳膊往后扯去。


    慕之明将布日固德推到草垛后,喊:“赫……贺逸,草垛可以挡箭。”


    “嗯。”顾赫炎又砍断两支利箭,几步后退,退至草垛处,三人一起躲藏。


    数波利箭齐发后,四周安静了片刻,但很快又传来脚步声和马蹄声。


    顾赫炎小心探头看了眼,见昨日那名咄咄逼人的勾吉王族领着一队人马赶来。


    布日固德暗骂一句:“糟了,如果他们抓住我,会毫不犹豫地砍掉我的脑袋的。”


    “天汗,你的人马呢?”慕之明问。


    布日固德:“应该快赶到了,得拖延一下时间。”


    慕之明说:“我有一计。”


    布日固德急道:“什么?快说啊!”


    而那边,勾吉王族已经下令搜寻,数名持刀勾吉士兵正步步逼近稻草垛。


    正是穷途末路之境,布日固德血液倒灌、手脚冰冷,一抬头见慕之明用大晋语与顾赫炎匆匆说了几句话,顾赫炎点点头,两人皆是冷静无比,全身心信任对方的模样。


    “你到底有什么计策?别只和他说啊,快告诉我!”布日固德着急问。


    慕之明转头,朝布日固德笑了笑:“还真没必要告诉你,他知道就行了。”


    话音落,顾赫炎将匕首递到慕之明手里,慕之明一下举起抵住布日固德的喉咙,他笑容那般和善,与吐出的话格格不入:“天汗,别怕,我手很稳的,不会割破你喉咙的。”


    布日固德:“……”


    眼见勾吉士兵就要寻到草垛后,慕之明用匕首挟持着布日固德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慢慢从草垛后走出,用勾吉语大喊:“都别动,不然我杀了你们的天汗!”


    夜色昏暗,无星无月,勾吉王族眯起眼,借着上前搜寻的士兵举起的火把光,勉强认出了慕之明,以及那被他扭住胳膊用匕首抵住喉咙、狼狈不堪的布日固德天汗。


    勾吉王族嗤笑一声:“大晋人,你弄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吧,也是,你懂什么,有本事你就动手啊。”


    “什么?!”慕之明露出惊诧的神情,“这可是你们的天汗。”


    “呵呵,我们的天汗。”勾吉王族喉咙里发出讥讽的笑意,“大晋人,赶紧动手吧,你若不动手,我就让我的部下动手了。”


    慕之明咬牙,拽着布日固德后退半步:“激将法?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他!!”


    勾吉王族冷声笑道:“你杀了他,我留你一条活路,如何?”


    慕之明狐疑地看着他。


    勾吉王族不耐烦了,怒吼一声:“动手啊!杀了他!”


    慕之明好似被吓得一哆嗦,匕首随着他的手微颤,将布日固德的喉咙划出浅浅的血痕。


    “大晋人,我数三下。”勾吉王族气定神闲道,“数完后你还没杀死他,你的下场就是被砍成肉块丢去喂狼,一,二……”


    慕之明浑身紧绷,吞咽空气,忽然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匕首朝布日固德的喉咙扎去!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慕之明手里的匕首,这一刺,将是勾吉国史书上颠覆的一笔!是勾吉改朝换代的起始!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慕之明手中的匕首高举后落下,却稳稳地停在距离布日固德喉咙一寸的地方,再未往下扎去。


    风起,火晃,影颤,天地寂然。


    有将士回头看向首领,想知他会下达什么命令,哪知一眼看去,将士倒吸一口冷气。


    那名勾吉王族的喉咙被一把长刀抵住了!他似也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脸色煞白!


    “别动。”身后的男子语气冰冷,带着极重的煞气和杀意说着勾吉王族听不懂的大晋语。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原来方才慕之明用挟持布日固德天汗之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顾赫炎趁机,借黑暗阴影隐藏身形,悄无声息地从草垛后绕到敌方侧翼的视线死角处,又在慕之明举起匕首的瞬间,以极快的速度、敏捷的身姿,迅雷之势冲至勾吉王族身旁将其钳制住!


    一时间,旧汗王势力之首在顾赫炎手中,新汗王势力之首在慕之明手中。


    在场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如此对峙片刻,四周传来马蹄声、脚步声和呐喊声。


    布日固德眼睛一亮,对慕之明说:“是我的人马!”


    慕之明喊:“赫……贺逸,布日固德天汗的人到了。”


    “嗯。”顾赫炎朝他点点头,随后看向因长刀胁身瑟瑟发抖的勾吉王族,那名王族正惊恐地求饶着。


    顾赫炎目光凉凉,冷漠道:“你想把谁,砍成肉块喂狼?”


    说罢,他手起刀落,利刃割喉,血溅三尺,那名勾吉王族屹然成了一具尸体。


    人影幢幢,火光晃眼,两队勾吉人马冲撞在一起,其中一队群龙无首,很快溃不成军。


    新汗王布日固德,终是以血染军营的方式铲除了异己,将旧汗王势力连根拔除。


    这王座之上,这权谋之间,没有新事,有的只是‘胜者为王’四个大字。


    兵乱后,布日固德整肃军营将更多权势攥进手里,等一切归于平静时,布日固德于天汗营帐召见慕之明和顾赫炎。


    不过短短几日,已是物是人非。


    上次慕之明和顾赫炎身上绑着麻绳被人推搡着走进营帐。


    这次,他们以友邻大晋使臣、布日固德天汗救命恩人的身份,踏入营帐。


    胡琴奏乐庆贺,佳肴美酒待客,布日固德在众勾吉将士面前,亲口许下与大晋结盟之约,并决定日后派使臣去大晋京城觐见皇上。


    白城商道将重启,昔日荣光将重现,会有诗人为这大漠边疆书写一段瑰丽传奇。


    宴席毕,慕之明和顾赫炎回到营帐。


    旧营帐被毁,所居为新营帐,新营帐里摆设件件华丽精致、矮榻上还铺着狐裘以及红绸绣花纹被,慕之明掀帘进,环顾四周忍不住感慨:“今非昔比啊。”


    顾赫炎则往营帐外看去,见门口无守卫,可自由出入。


    慕之明上前摸摸柔软的被褥,转头对顾赫炎笑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出发回大晋吧,而后我让使团把贺礼送来,我和阿音快马回京向皇上复命。”


    “嗯。”顾赫炎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有勾吉将士来报,他行礼后看向慕之明,说:“使臣大人,我们天汗请您过去。”


    “请我?”慕之明疑惑,“只有我?”


    “对。”勾吉将士点点头,“您一个人去。”


    慕之明不解,转头和顾赫炎说了此事。


    顾赫炎蹙眉:“不行,危险。”


    慕之明说:“虽不知天汗这是何意,但如今两国意欲交好,你我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险事。”


    “使臣大人,请跟我来。”勾吉将士催促。


    事到如今,不去不行,慕之明安抚地轻拍顾赫炎肩膀:“别担心,我去去就回。”说罢,同勾吉将士离去。


    第92章 我这人喜欢劝酒


    大漠秋风雁行无声,篝火噬柴,慕之明跟在勾吉将士身后,行了百步,停在一处营帐前。


    那营帐与其他营帐皆不同,穹庐顶绘着金日,用于装饰的毛毡红黄交织极其艳丽,可见其主人身份显贵。


    将士掀开布帘,请慕之明进去,帐内,暖香缭绕,三青鸟状青铜高烛台旁,栽绒红地万字大地毯上,柳木雕鹰击长空矮桌后,布日固德端坐在那,勾唇笑看来人,轻指自己对面的位置:“使臣大人,请坐。”


    慕之明行了礼,在布日固德对面坐下,见桌上摆着珍馐美馔和玉液琼浆,甚是不解:“不知天汗寻我,是因何事?”


    布日固德端起酒坛倒出一碗清冽甜酒:“勾吉的美酒佳酿,远近闻名,今日宴席上,见使臣大人您一滴未沾,想来实在可惜,所以唤大人来尝尝这百年琥珀光。”


    慕之明婉拒:“多谢天汗厚爱,只是我素来不会喝酒,倘若喝醉发酒疯冲撞到天汗,何其失礼。不过……”慕之明抬头,目光沉稳地看着布日固德,“天汗寻我来此,应当另有他事吧。”


    布日固德笑了笑:“你果真聪明,大晋皇上让人何其羡慕,能得你这样的贤才,没错,寻你来,另有他事。”


    说着,布日固德姿势由盘腿坐改成踞坐,右手前臂撑在桌上,双眸仔细观察着慕之明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问:“敢问使臣大人,与你同行的那位,是何身份?”


    这个问题太过模棱两可,结合顾赫炎的身份,有那么一瞬,凉意和寒栗猛地窜上慕之明的背脊。


    他眸光扑朔,极快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的,顾赫炎隐藏得很好,而且如果勾吉人真的发觉了什么,怎么可能只是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询问他。


    “使臣大人?”见慕之明久久不言语,布日固德唤了一声。


    “他啊。”慕之明收敛心思,展颜一笑,“是我夫君。”


    布日固德:“……”


    慕之明:“在勾吉语,就是亲亲爱人……”


    “停停停,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布日固德忙打断慕之明,年轻的天汗似乎有些无语,抚额片刻才抬头道,“使臣大人,我们说些正经事。”


    慕之明一脸无辜:“何时不正经了?”


    布日固德干咳一声,抬头正色道:“使臣大人,我之所以单独喊你来此,是因为我不信任你的同伴。”


    慕之明疑惑:“为何?天汗你应当从未见过他才对。”


    “是,但他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布日固德道,“一个大晋人。”


    慕之明越发不解:“谁?”


    布日固德看着慕之明,缓缓开口,一言令慕之明遍体生寒、眼眸骤缩。


    他说:“大晋的五皇子,傅诣,大约一年前,他曾与勾吉旧汗王在边境处会面,而后旧汗王开始招兵买马,准备进攻大晋,若此次你没来议和,两国交战不可避免。”


    慕之明心脏震动,呼吸不顺,好半天喉咙才发出声响:“天汗您是说,大晋的五皇子挑起战乱……”


    布日固德打断他的话:“我不知你们大晋皇室之间有何矛盾,更不知你们五皇子意欲何为,我只是看见你的同伴后,突然想起此事,并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这么聪明,定能明白什么。”


    是的,在布日固德说完那句话的一瞬,一张关乎权谋的画卷在慕之明脑海徐徐展开。


    慕之明想起前世,同样是这一年,勾吉与西戎不知为何先后举兵侵犯大晋令边疆烽火连天不休,顾赫炎战死沙场后,融焰军一时间人心涣散,屡战屡败被异族连夺五城。


    就在异族马蹄即将踏入京城时,五皇子傅诣主动请缨,冒死征战沙场,而后夺回三城,固守住了防线。


    待一切平息后,大晋失去了两座城池,而傅诣兵权在手,还获得了文武百官的赞誉。


    这个自幼不得恩宠、默默无闻的皇子,忽然拥有了能与贤王、太子匹敌的势力。


    慕之明虽然恨傅诣,但这件事他从未往阴谋上想过。


    毕竟在曾经的慕之明看来,大晋命悬一线之时,是傅诣接过重任拼死护国。


    可如今,若一切真和慕之明猜想的一样。


    那前世,顾赫炎的死,千千万万名将士百姓的死,就是刻意挑起战乱的傅诣间接造成的。


    见慕之明脸色陡然铁青,身侧的双手攥拳微微颤抖,布日固德关切询问:“使臣大人,你还好么?”


    慕之明深呼吸数下,方才平息满腔愤慨与怒火,他朝布日固德天汗抱拳行礼:“多谢天汗告知我此事。”


    “两句闲谈话而已,不必行礼。”布日固德笑道,“倒是使臣大人,当真不尝尝这勾吉美酒么?定会让你终生难忘的。”


    慕之明摆手谢绝:“拂了天汗好意,我赔罪,但我确实不会喝酒。”


    布日固德勾唇,碧眼弯起似弦月银钩,颇有大漠异域风情,他笑道:“我这人有个毛病,喜欢劝酒。”


    慕之明无奈:“天汗这是要报前几日我割伤你喉咙的仇吗?”


    布日固德哼笑出声:“使臣大人放心,我虽喜欢劝酒,但不会硬灌人酒,我喜欢看对方主动喝。”


    “那今日,怕是要让天汗失望了。”慕之明胸有成竹,“我从不主动喝酒。”


    布日固德笑意更甚:“使臣大人把话说的这么满,真是让人斗志昂扬。”


    说着,他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推到慕之明眼前:“不知此物,值不值得使臣大人尝一尝我勾吉的美酒呢?”


    慕之明定睛一看,顿口无言。


    布日固德放在桌上的,正是那块数年前他弄丢的天子御赐镀羽林将军四个金字的银腰牌!


    第93章 历史惊人的相似


    使臣所居营帐内,提心吊胆的顾赫炎正来回踱步。


    虽慕之明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不知何处何时会有危险的异族他乡之地,仅仅是片刻没看见慕之明,顾赫炎都觉得忐忑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外传来脚步声,顾赫炎猛地转头看去,见帘布被掀起,一名勾吉士兵搀扶着身形趔趄的慕之明走进营帐。


    顾赫炎几乎是冲过去的,他一把将慕之明揽进怀里,看着勾吉士兵的眸光带了血色,寒如利刃。


    那名勾吉士兵如芒刺背,哆哆嗦嗦地说:“使臣大人,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慕之明勉强维持着清醒:“好,有劳。”


    勾吉士兵转头逃似地退出营帐。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顾赫炎扶着站立不稳的慕之明,焦心地问。


    “没,没做什么。”慕之明醉眼惺忪,“就是喝了酒,喝完就,就回来了。”


    顾赫炎:“喝酒?”


    “嗯。”慕之明点点头,“喝了半坛,什么佳酿,不好喝,我不会喝,但是值得,太值了。”


    见慕之明已经开始说胡话,顾赫炎弯腰揽住他膝弯,将他打横抱起,几步走到铺着狐裘红绸被的矮榻旁,动作极轻地把他放在软褥上:“你休息一会,我给你倒碗热水喝。”


    哪知慕之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人走:“等一下,我快晕了,得先把这个给你。”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那块镀金银腰牌,塞进顾赫炎手里,因醉酒而充满水雾的眸子里盛满喜悦,他笑道:“终于,少,少欠你一样东西了。”


    顾赫炎惊诧,他收好镀金银牌,颔首:“谢谢。”


    “你不要道谢,是我弄丢的。”慕之明依旧拽着他的胳膊不放,含糊不清地说,“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是,嘶……头疼。”他伸手敲打侧额。


    顾赫炎蹙眉握住他的手腕,阻下他的动作:“先躺下休息。”


    “好。”慕之明乖乖侧躺下来,抱住被褥,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快醉了,我酒品很差,醒后还记不得事,等等要是做了什么惹你恼的事,你就打晕我,你一定要打晕我,打晕我……”


    他重复着‘打晕我’三个字,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瞳孔逐渐涣散对不上焦,一副极其困倦的模样。


    顾赫炎伸手轻抚他鬓边散落青丝至耳后,起身倒了碗热水来,随后坐在床侧,揽住慕之明的肩膀扶起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喝些热水,会舒服些,然后睡吧。”


    慕之明拿手背搓搓眼睛,抬头看了顾赫炎一眼,突然发疯似地伸手一挥,将顾赫炎手里的碗打翻在地。


    木碗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水泼一地将朱红毡子变成暗红,顾赫炎正无措之际,慕之明忽然起身,以双腿岔开的姿势坐他怀里,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与他对视。


    顾小将军吓得双手伸开,僵硬地悬在空中。


    慕之明眉梢低垂、低声下气地央求道:“你能对我笑一笑么?我想看你笑。”


    顾赫炎:“……”


    他勉强地弯起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慕之明伸手,揉了揉他的嘴角:“算了,你笑不出来就不要笑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总是带着忧愁和哀伤呢,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顾赫炎垂眸:“……你没有错,是我……”


    慕之明困惑:“是你?你怎么了?”


    顾赫炎声音微不可闻:“是我贪得无厌。”


    听闻此言,慕之明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只因顾赫炎的话让他费解,他望着那双让人心安的熟悉眼眸,思索片刻,抬起手抚上顾赫炎脸颊。


    月色溶溶,烛火轻颤,慕之明身子前倾,温柔地吻住顾赫炎的唇。


    第94章 一根筋改不过来


    “等等。”被慕之明强吻的顾赫炎偏开头,他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着冷静,“你醉了。”


    “对,我醉了。”慕小公子弯眸笑容恣意,啄了一口顾赫炎的侧脸,而后越发放肆大胆起来,伸手去扯顾赫炎的衣带,将他的衣服扯得皱巴巴、乱糟糟的。


    顾赫炎惊愕,回过神来一把按住慕之明的手,沉声:“别乱来。”


    慕小公子梗着脖子,义正言辞:“我没有。”


    顾赫炎:“你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慕之明说,他反握住顾赫炎的手与其十指相扣,拉起至唇边亲昵地呼气舔吻着,然后用侧脸轻蹭顾赫炎手心,慕之明朗声笑着,极其笃定地说,“我想亲你,我还想你亲我。”


    “不行。”顾赫炎闭眼再睁眼,扭头不敢看慕之明,压着眸中极重极深的欲望,将手抽离慕之明手心。


    “可以的。”慕之明的双臂因醉意虚虚地环住顾赫炎的脖颈,他说:“我喜欢你。”


    四个字,如此轻松地从慕之明口中说出,却仿佛给顾赫炎施了定身咒,令其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小公子借着酒劲表明心意却得不到回应,他不依不饶地缠着顾赫炎,重复着:“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顾赫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慕之明,一字一顿地问:“我是谁?”


    醉鬼困惑不解地歪头,他瞧他眉,不似他意中人的凌厉剑眉,他瞧他鼻,不似他心上人的高挺鼻梁,他瞧他唇,更不似他梦里人激丹薄唇,但是那双如玄墨点染的眸里,悠悠两世,皆藏着他的身影。


    是了,眼前的人是大晋赤胆忠心的顾将军,也是他的顾赫炎。


    慕之明启唇要答又突兀地顿住,虽已醉,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


    身处他乡异国,不能说出其名字,否则会惹来灾祸,得说化名才是。


    醉鬼头疼了,化名是什么来着呢?


    什么逸……


    慕之明支支吾吾地回答:“逸……”


    哪知他才吐出一个字,顾赫炎忽然亲住他,将他剩下的话语堵回喉咙里。


    诣,又是诣,听字心如刀割,顾赫炎不想听。


    两世夙愿,痴心难熬,可红尘纷扰,令人在劫难逃。


    顾赫炎发现自己比他相信中的要贪心,明知慕之明现在因醉酒神志不清,将有几分相似的自己认作他人,可顾赫炎却被一个字激得双眼发红,只想不计后果地破罐破摔。


    于是,欲望坏笑着藏起顾赫炎的冷静,让他无力推开慕之明,却能将其按倒在床榻上。


    身下的红绸被褥柔软,清冽的酒香在两人唇齿间缠绕,慕之明被顾赫炎吻得气喘吁吁、眼眶湿漉,他呜咽两声想得片刻喘息,可顾赫炎依旧不肯放过他,唇舌紧贴啃咬研磨,继续蛮横地掠夺他的呼吸。


    恍若一场旖旎的梦,等回过神来时,两人已衣衫散乱不整、四肢纠缠着,慕之明如白瓷暖玉般光洁的胸膛和窄腰上全是红指印,皆是被顾赫炎用火热手掌揉捏出来的。


    虽情欲热潮汹涌而至且毫不留情地淹没吞噬二人,但顾赫炎终归还保持着一丝理智,只是靠手的揉搓以及在慕之明柔嫩的大腿间磨蹭等动作灭了两人的欲火。


    慕之明本就醉着酒,胡乱折腾一番更加神志不清,很快就窝在顾赫炎臂弯里沉沉睡去。


    顾赫炎轻搂着他,看着满床狼藉,眼眸黯淡脸色苍白,脑袋冷静下来后心间只剩无尽的懊悔和羞愧,但无论如何,一时冲动已成定局,此事覆水难收。


    第95章 真他娘惊世骇俗


    翌日清晨天未明之时,慕之明缓缓睁开了困倦略肿的双眼,意识回到身体,他感到四肢莫名酸软无力气,胸口和腰部还有几处不知为何疼得厉害。


    金轮未出,烛火已灭,营帐内昏昏无光,昨日的凌乱早已被收拾干净,被褥虽有些皱巴但铺得整齐,而慕之明身上干净的中衣直接遮盖了昨夜动情的痕迹,让他不知发生何事,一头雾水。


    “嗯……”他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呻吟,慢慢撑起着身子起床,右手抵住额头边努力回忆着昨日的事边环顾四周,然而瞧见眼前的事物,慕之明只觉得满腹疑惑。


    营帐里的矮榻因是待客之物所以极宽大,分明睡两人都显得宽敞,但顾赫炎却没睡在榻上,而是在远离床榻的角落打了地铺,他虽打地铺,但没拿一床暖和的被褥,那些舒适柔软的被子不是在慕之明身上就是在他怀里,陪他安稳度过一夜,而顾赫炎身上仅盖着一张单薄的皮裘。


    “这是发生了何事……”慕之明神情错愕地喃喃,心想自己这是发了什么酒疯啊,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大将军吓得直接打地铺。


    慕之明起身走下床榻,这一动,发觉大腿内侧也在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什么硬物狠狠磨过似地,那个位置太过隐秘也太过古怪,让慕之明根本没办法忽视,好在疼也不算太疼,未到难忍的地步,慕之明已经放弃猜测昨晚他到底发了什么酒疯,俯身抱起矮榻上的一床红绸被褥,蹑手蹑脚地走到打地铺的顾赫炎身旁,将被子小心地盖他身上。


    顾赫炎眉尖轻颤,但是未睁眼,似还在熟睡。


    慕之明屏息在顾赫炎身旁蹲下,凝神细瞧他五官,昨日布日固德天汗说顾赫炎如今的脸能让他想起五皇子傅诣,此话令慕之明吃惊不已。出使勾吉的这些日子,慕之明每次看向顾赫炎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盯着他的双眸看,因为覆了人皮面具的脸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只有那双眸子令他感到安心。


    但因此,慕之明很少细瞧这张脸的其他地方,经过布日固德一提醒,如今他再看,这才发觉易容后的顾赫炎真的和傅诣有几分相似。


    是巧合么?


    可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吗?


    慕之明大惑不解。


    “这么说来,真的有点像啊……”慕之明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傅诣……”


    顾赫炎脸上不动声色,藏在被褥里的手慢慢攥拳。


    慕之明瞧了一会,觉得胃里因不适有些翻腾,想着一回军营定要立刻让术士把顾赫炎的易容给除掉。


    还是他的顾将军帅,俊逸非凡,器宇轩昂。


    慕之明站起身,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走到木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双手捧着木碗饮下,正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起身掀被的窸窣声响,,一转头,果然看见顾赫炎已醒,站在地铺旁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醒了?我昨晚……”慕之明正想问自己昨晚撒酒疯做了何事,顾赫炎却突然郑重其事地说:“对不起。”


    “嗯?”慕之明弯眸笑了笑,“昨日我喝醉了,还劳烦你照顾我,应当是我道歉才是,怎么你还说上对不起了。”


    顾赫炎垂头,语气惭愧:“我对你做了错事……”


    慕之明根本不信:“啊?错事?你能对我做什么……”忽然几个零碎模糊的片段闪过慕之明脑海,令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他半身赤裸,中衣敞开脱至手臂处,整个人不知廉耻地坐在顾赫炎怀里紧紧环抱着他的肩膀,而顾赫炎的手正撩拨着他滚烫的欲望,作弄得他低吟阵阵、喘息连连。


    慕之明:“……嘶!”


    还有他扑跪在矮榻上,弓起身双手死死抓着床头,顾赫炎俯趴在他身后温柔地亲吻他肩胛骨,昂扬坚硬似铁柱的欲望来回磨蹭着他股沟和大腿内侧。


    慕之明:“……嘶!!”


    他因震惊脚下一趔趄,差点整个人栽倒在桌下,好在及时扶住木桌,这才稳住身子。


    见他快要摔倒,顾赫炎吓得几步上前想扶,见他自己撑住了桌子,顾赫炎又原地定住再不敢上前,惶惶不安地看着慕之明,眸光深处带着一个罪大恶极之人听见斩立决的绝望。


    慕小公子发酒疯的时候死命撩拨,酒醒了知道羞了,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平日里巧言善辩的他此刻期期艾艾:“我……你……我和你……我俩……怎么就……就做了这种事呢……”


    这可是在异族军营啊!!!


    真他娘的惊世骇俗!!!


    顾赫炎说:“你若觉得恼怒,就打我骂我,别气在心里。”


    “噗……”一言让慕之明笑出声,也缓解了慕之明的尴尬,他无奈道,“我打你骂你做什么,虽然确实是冲动不该之举……不过反正……咳咳……”


    反正我俩就要成亲了,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慕之明面红耳赤,扭开头不去看顾赫炎:“总之,这也不算什么大错…”


    顾赫炎低声重复,语气看似平静,实则难以捉摸:“…不算大错?”


    慕之明以为顾赫炎在意成亲前的礼义廉耻,略感无措地问:“难道你很介意吗?”


    “我……”顾赫炎眸光微颤,“不介意…”


    不介意你把我当作他人。


    “那就好,毕竟我喝醉了,稀里糊涂的……”慕之明想起昨晚的事,身体涌起挥之不去的热意,他倍感羞耻不愿再继续探讨此事,于是摆摆手道,“不说了,收拾一下行囊吧,今日得启程回大晋,可不能耽搁了。”


    第96章 你这药是什么药


    羌笛悠悠度塞外,慕之明不辱使臣之命,于大漠边疆深处异族军营腹地为大晋寻来了清脆的骆驼铃声,以言止动荡,挽救黎明百姓免于战火纷扰,也避免顾赫炎身死战场的悲剧。


    十载费心劳神夜不能寐,终是等到了如日方升的这天。


    慕之明留皇上亲手盖印的议和文书做信物,而后拜别布日固德天汗,与顾赫炎离开勾吉军营一路往南。好巧不巧,两人竟与之前送他们一程的勾吉商队再次相遇,重逢的缘分让人欣喜,商队首领热情地邀两人同行,并决定将他们送至长明关。


    在这荒无人烟黄沙漫天的大漠,能得人同行是幸事,慕之明当然不会拒绝。


    一回生二回熟,商队里的人对待他俩十分友善,闲谈时,还和慕之明讲述了许多勾吉风土人情和历史故事,慕之明一一记下,然后挑有趣的告诉顾赫炎。


    两人不约而同地再未提及那天醉酒胡闹之事,相伴如常,但自那天以后,慕之明心里时常惦记着一件事:为什么顾赫炎易容后会与傅诣有几分相似呢?


    这日夜深,大漠苍穹星辰垂落,枯柴旋篝火,慕之明坐在火堆旁拿着一根长长的枯枝拨弄着干柴,又在意起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他记得易容的术士并非京城人士,应当几乎没见过肃王殿下才对。


    若真是偶然巧合,当真能做到样貌有五六分相似吗?


    慕之明正盯着翩翩起舞的火光若有所思,听见靴踩大漠黄沙霜草的吱嘎声,他抬头看去,见顾赫炎朝他走来,走至身旁,手伸到眼前摊开,掌心赫然一个小瓷瓶。


    “嗯?这是什么?”慕之明疑惑接过。


    顾赫炎答道:“药。”


    “药?”慕之明不解,“什么药?”


    顾赫炎:“治你腿……”


    慕之明当即反应过来,猛地掩唇咳嗽,脸涨红:“咳咳咳!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其实他大腿内侧虽被磨得泛红,但并不算严重,原本休息一天就无事,但他俩离开勾吉军营后天天骑马赶路,这一骑马两腿就于马儿侧身摩擦拉扯,慕之明大腿上的磨伤无法自愈,至今未好。


    但疼也没有太疼,慕之明一直装作无事,也不知顾赫炎是怎么发现的。


    不过此药对于慕之明来说真是久旱逢甘露,这几日跟着商队走,骑马的行速不快,腿内侧的伤他还能忍,等明日出了长明关,那就得快马加鞭往大晋疾驰了,光是想想,就令人忐忑不安。


    慕之明道谢后将药小心收进怀里,一抬头见顾赫炎转身要走,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你去哪?”


    顾赫炎:“……”


    见他不答就知他无事,小公子弯眸笑着,迢迢银汉映其眼眸:“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顾赫炎点点头,在慕之明身旁坐下,手肘抵在曲起的一条膝盖上,望着篝火安静不语,等慕之明开口。


    慕之明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药是哪来的?”


    顾赫炎答道:“找商队的人买的。”


    “嗯?”慕之明诧异,“商队里有人会说大晋语吗?”


    顾赫炎摇摇头。


    “那就是……”慕之明立刻想到另一方面,他吃惊地看着顾赫炎,“什么?原来你会勾吉语?!”


    顾赫炎点点头:“会听,说不好,只能说几句简单的话。”


    慕之明:“我竟才知此事,你是之前驻扎在边疆时习得的勾吉语吗?”


    “嗯。”夜色沉沉,温度渐低冻得人骨寒,顾赫炎拿过慕之明手里的干枯柴枝,将火堆拨得旺了些。


    “为何会想学勾吉语?”慕之明好奇得很,顾赫炎平日军务何其繁重,会这异族语言,定是特意抽出空闲去学习的。


    顾赫炎盯着火堆沉默片刻,才道:“你说的。”


    “我说的?”慕之明追问,“什么我说的,我说什么了?”


    顾赫炎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学习他国语言何尝不是一种知彼。”


    “什么?”慕之明闻言失笑,“我竟对你说过这种话么?我何时说的?我怎么都记不得了?”


    此句话可是出自兵法谋攻篇,他向深谙打仗和兵法的顾赫炎强调这种话,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你没有对我说。”顾赫炎敛眸,“是夏侯校尉……”


    他话说一半,不知想起什么突兀地闭上嘴,眸光扑朔,脸色陡然微变。


    “嗯?夏侯校尉怎么了?怎么不说了?”慕之明疑惑。


    “说完了。”顾赫炎站起身,回避慕之明的目光,“我去搭帐篷。”


    “啊?说完了?”慕之明被弄得一头雾水,一时间不知是自己理解能力太差还是顾赫炎说话太简练,“怎么就说完了?我没听明白。”


    顾赫炎大步离去,对慕之明的呼唤充耳不闻,好似稍慢一些就会被洪水猛兽追上。


    “罢了。”慕之明单手撑头嘟囔,“下次再缠着他同我说就好了。”


    但是翌日商队行至长明关外,继续往南就是大晋地界,两人开始御马疾驰,再未找到时间闲谈。


    两人先是赶到边疆小村庄,将血珠十八子手串还给冯婆婆,婆婆听说议和成功,苍老满是沟壑的眼眶涌出泪来,紧紧握住慕之明的手不愿放。


    拜别冯婆婆,两人于数日后赶到了融焰军军营。


    二人平安归来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而听说议和成功、驻扎边疆的勾吉大军已准备退兵这个消息后,融焰军将士们齐齐目瞪口呆。


    什么?不用打仗了?


    怎么就他娘的不用打仗了?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啊?!


    夏侯虎觉得此事实在太过玄乎,天天追在慕之明身后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慕小公子一本正经地说:“顾将军说只要我能成功与勾吉国议和,就可以把他娶回府,所以我做到了。”


    夏侯虎:“?”


    小兄弟,我觉得你在糊弄我。


    慕之明笑道:“我没糊弄你,你说说,就凭顾将军的天人之姿,谁人不想把心捧出来,把命掏出来,眼巴巴地赶着与他成亲?”


    夏侯虎脑海里冒出顾赫炎冷面阎王的模样,觉得自己就不太想。


    “对了。”慕之明想起一事,问夏侯虎,“夏侯校尉,请问我有对你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吗?”


    夏侯虎摸着下颏髯须思索良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曾记得你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再好好想想,当真没有吗?”慕之明追问。


    “嗯……思来想去,确实没有。”夏侯虎说,“小兄弟,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慕之明和善地笑笑,心想或许是顾赫炎记错了,又或许那天他说的不是夏侯虎是别的什么话,而自己没听清。


    “小兄弟,你……”夏侯虎迟疑地问,“当真要娶我们的将军?”


    “当真啊!”慕之明朗声笑道,“我慕之明的真心天地日月可鉴,此生非顾赫炎不娶!”


    虽然夏侯虎感觉慕之明的话不可当真,但这与他嘴巴爱说并不冲突。


    于是三日后,顾缪的义弟、顾赫炎的伯父、融焰军大将卫凌云寻到主帅营帐,他与顾赫炎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把自己卖了?”


    顾赫炎:“……”


    卫凌云痛心疾首,哀叹连连:“小炎啊,你可是融焰军主帅,这卖身契怎么能说画押就画押呢,你怎么能这么冲动这么鲁莽地行事呢!”


    顾赫炎:“……”


    当融焰军将士们还在‘竟然不用打仗了’和‘他们的主帅要被人娶了’这两个消息中反复震惊时,慕之明已妥善安排好一切,准备和使团一同返程回京向圣上禀报这个普天同庆的好消息。


    纵是有千般无奈万般不舍,可还是到了分别这日。


    寒风起,孤雁不鸣,这次给慕之明送行的只有顾赫炎,因为其他将士深得徐参军事真传,用心感受到了那不应当被他人打扰的离别伤感之情。


    “等我向圣上禀报边疆已安宁后,皇上会召你回京的,成亲之事,届时你得与我好好谈谈。”


    说完这句话后,慕之明向顾赫炎作揖行礼道别,随后起身上了马车。


    顾将军站在木哨岗前目送慕之明远去,一如以前分别那般,久久伫立不愿离开。


    塞北一别,秋日悬清光,使团舟车劳顿,行至山间临溪驿站。


    安顿好队伍,闻鹤音与慕之明于屋内休息,闻鹤音放下行囊,一抬头,见屋内墙壁上不知被曾经的哪位住客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上了四个大字。


    闻鹤音瞪着眼睛看:“沂水舞……舞……”念了半天念不出来。


    慕之明抬头,顺着闻鹤音视线的方向看了一眼:“沂水舞雩。”


    “噢!”闻鹤音恍然大悟。


    慕之明笑道:“之前不是教过你么?忘了?”


    “没有啊。”闻鹤音辩解,“少爷你没教过我。”


    “怎么会没有。”慕之明说,“之前在此地落脚,我明明教过你。”


    “少爷,你唬我也得编个像样的话。”闻鹤音道,“我们根本没来过这个驿站!”


    “怎么会没来过……”慕之明正要反驳,突然想到什么,蓦然一顿。


    等等,他说的好像是前世的事。


    “我们明明是第一次来这个驿站。”闻鹤音还在不依不饶地争辩。


    “对,是我记错了。”慕之明笑了笑。


    闻鹤音讨到好,不再继续念叨,出门询问驿使附近何处有能打水的井。


    慕之明独身坐在床榻边,抬头望向破木窗外,只见广寒清虚,蟾光空明,竹影婆娑,世间万籁寂静令他思绪游离。


    想来重生已七载有余,白驹过隙,他竟连前世今生的事都会弄混了。


    “前世啊……”慕之明自言自语,他不知想到什么,不停地喃喃重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忽然,慕之明身子猛地一颤,瞳孔收缩如针尖大小,微张着嘴只知吸气不知吐气。


    这句话,他确实对夏侯虎说过。


    但不是今生。


    是前世。


    第97章 京城旧人你可念


    前世的时候,夏侯虎曾困惑不解地问慕之明,他一个京城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公子,为什么要跑到这荒凉贫瘠的边疆学夷族语言。


    当时的慕小公子一腔意气,直言坦率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学习他国语言何尝不是一种知彼。”


    于是,一个并不难察觉的事情在慕之明脑海中慢慢浮现,令其骇然无措背脊起了一层薄薄冷汗。


    顾赫炎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的缘由那般显而易见。


    因为顾赫炎也是重生。


    这个念头并不荒唐。


    他能重生,傅诣能重生,为什么顾赫炎不可以?


    闻鹤音适才喂完马回到屋子,一眼看见慕之明坐在床榻边,身子前倾双手手掌按住侧额,胸膛微微起伏,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闻鹤音疑惑地问,“怎么一副见鬼的模样?”


    慕之明直愣愣地抬起头来:“我又有事想不明白了。”


    闻鹤音:“……”他咆哮,“少爷你不觉得累得慌吗?!算我求你了,好好的脑袋您让它歇歇,别整天拿来东想西想。”


    慕之明现在恨不得立刻不管不顾地回到融焰军军营,抓住顾赫炎问个清楚,他对着满地烟笼朦胧月光,幽幽叹息:“不想也行,但求肋下生双翼,一日飞回融焰军军营。”


    “啊?”闻鹤音心里不解:他家少爷这一天天的,发什么疯啊。


    其实这也不算发疯,只不过是心入相思门,自有相思苦。


    漠漠初雪覆京城的这日,燕国公府邸收到一封从边疆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小厮拿到书信后,急匆匆地奔至东厢房院落大喊道:“老爷,夫人,少爷来信了!”


    慕博仁正与龚氏在燕国公府邸庭院携手相伴赏初雪寒梅,闻言忙接过小厮递来的文书,展开瞧。


    龚氏眼巴巴地瞧着慕博仁手里的书信,又因得维持着稳重,压下把书信夺来自己看的念头:“夫君,离朱他还好吗?”


    “好好好。”慕博仁粗略扫了一眼,又逐字逐句地仔细看着,“他说他已经启程回京了,一队人马皆平安,并未遇险。”


    龚氏轻吁了口气,又问道:“他出使勾吉一事结果如何?”


    “离朱未在信上提此事。”慕博仁看过后心神不宁地将书信折叠起,西风乍起,吹落寒梅枝头雪,点点湿透书信。


    “想必是失败了,但这战前出使本就是难于登天之事,我们也不求离朱拥千秋功名,只盼他一生平安喜乐就好。”龚氏伸手,拂去慕博仁肩上凉雪。


    “夫人。”慕博仁突然道,“多年未回故乡闽州,念怀先祖旧人,不如我们启程去闽州一趟,在那暂住数月,如何?”


    龚氏略感诧异:“好是甚好,但如今离朱即将返京,怎么也得等他回来,我俩再做离开的打算啊。”


    慕博仁环顾四周,见庭院清静无闲杂之人也无耳目,压低声向龚氏解释:“此乃离朱所求之事,虽他并未向我诉说缘由,但我已答应,还请夫人与我同行回闽州吧。”


    而另一边,皇城东宫,狴犴司之首霍辛被太子急召进宫,两人于内殿会面,太子屏退众人,将一封文书掷于霍辛面前,太子傅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慕之明准备回京了,而且有传闻,他成功出使勾吉,已与异族议和。”


    霍辛拿起文书翻开,舌桥不下,震惊地说:“如今勾吉与大晋呈剑拔弩张之势,他是如何办到的?”


    傅启目光狠厉,怒不可遏:“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倘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他回京后定会受百官拥戴、受父皇赏识器重,紧接着升官加爵手揽重权!到时候我们在朝中的势力就真的无法与傅济安相提并论了。”


    “太子勿自扰。”霍辛,“您才是血脉正统,就算贤王在朝中再有势力,终有一天,君王之位,会是您的。”


    “都说终有一天,可这一天,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傅启怒火中烧,控制不住情绪愤然拍桌吼道,“我难道只能这样坐以待毙吗?自幼我就看着父皇独宠傅济安,如今我还要看着慕氏外戚干政,看着傅济安大权独揽,那接下来,我是不是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贤王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霍辛忙抱拳行礼:“太子息怒。”


    傅启深呼吸数下平复胸膛里翻涌的滔天怒意,他沉声道:“我已拦下所有边疆往来的文书,父皇目前对出使的结果一无所知。”


    霍辛困惑:“您的意思是?”


    傅启咬牙切齿,面露凶光:“不能让慕之明活着回京。”


    说着,傅启将需霍辛所行之事告知他。


    霍辛闻言愕然,他迟疑道:“可是太子……此计若成,确实能彻底铲除慕氏一族,但如果被皇上察觉到一丝异样,狴犴司百年声誉不保,更何况此举还会再惹两国纷争,到时候边疆……”


    “这是你该担心的事吗?!”傅启厉声打断霍辛的话,“你外甥元报德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等秋后问斩,你亲妹成天哭闹寻死觅活,这些还不够你心烦?霍辛你好好想想,如果这次能折了慕氏,挫掉傅济安锐气,何愁大理寺卿那根墙头草不来巴结我,只要我手里能握住大理寺这张牌,到时候帮你行狸猫换太子之计,救出你外甥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霍辛俯首站起身,后退三步,然后五体投地跪拜在地上。


    鬓边生白发的狴犴司之首,在其位行其权十载有余,作为皇权的一柄快刀,他曾铲奸除恶,也曾削夺忠良。正是这位从未被人心叵测、风云骤变的朝堂乱流吞噬的霍辛,终是被血浓于水的亲情绊住了手脚,一错再错。


    霍辛:“还请太子救元家之子一命,老朽定倾心报恩,不遗余力。”


    霍辛离开东宫后,太子傅启唤来宫人:“备步辇,去慈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除慕氏之计策的一环,可少不了皇后娘娘的相助。


    初冬霜寒悄无声息而至的日子,一座位于偏僻官道林间的简陋驿站里,东侧第二间屋子,慕之明正端坐在木桌旁就着豆大烛火看书,忽然料峭寒风从窗外吹进,冻得他打了个喷嚏。


    躺在屋顶数星星的闻鹤音从窗户外翻进来,找到行囊,从里面寻见一件稍厚的外袍,上前递给慕之明:“披上。”


    “不披了。”慕之明嘴角含笑,他见闻鹤音当即横眉,忙解释道,“我这就休息了,明早还得赶路呢。”


    “噢,歇息也行。”闻鹤音将外袍重新塞回包裹里,而后包裹挂在床榻旁木架上,又把床上的被褥摊开用手抚平。


    慕之明将书放好,拿起烛台走至床榻旁,他看着闻鹤音笑道:“再有三日就到京城了,想不想燕国公府的柔软床被,念不念西街巷口的火炉烧饼?”


    闻鹤音:“有点想吧。”


    慕之明笑道:“只是有点吗?”


    闻鹤音点点头:“嗯。”


    “那……”慕之明弯眸笑着,语调忽然拖长,“那这京城旧人呢?可曾念?可曾想?”


    闻鹤音抚被子的动作一顿,半晌才开口,语调因不自然显高:“少爷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是京城旧人啊,我听不懂。”


    慕之明露出狡黠的笑意:“这懂的人啊,自然懂;不懂的人啊,无需问;至于懂却装不懂之人啊,哎呀呀,你说我是解释呢,还是不解释呢?”


    闻鹤音:“……”


    慕之明朗笑数声,不再逗他:“行了,不多说了,赶紧歇息吧。”


    两人吹灭烛火和衣而眠,夜凉如水,屋内寂静,慕之明阖眼刚有了睡意,哪知闻鹤音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摇晃,开口轻声问:“少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之明答道:“你与我从小就在一块,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


    闻鹤音:“……噢。”


    静了片刻,慕之明刚要睡着,闻鹤音又小声道:“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慕之明困意没了一半,他翻了个身,轻声:“我可没说我是怎么想的啊。”


    闻鹤音安静下来,慕之明放松四肢继续试着入眠,正当他好不容易有些睡意陷入迷糊之时,身旁人再次开口:“行吧,少爷,我承认,就是你想的那样,而且这些日子,我……我还真有点念他。”


    慕之明:“……”


    困意三番五次被驱赶,慕之明心道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说:“你现在赶紧闭眼入梦,就能梦里与他相会。”


    闻鹤音吓得整个人直愣愣地坐起身,好半天才重新躺下,嘟嘟囔囔:“哼,什么啊,谁要梦里相会啊。”


    慕之明哀叹:“我,行了吧,是我想和周公相会,好阿音,睡吧,明天还得早起赶路呢。”


    闻鹤音:“噢,也是,睡了。”


    总算能得片刻安宁的慕之明吁口气,阖眼休息。


    大约是因被吵醒数次,困意许久不至,慕之明一下子再难入眠,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慕之明昏昏沉沉之际,闻鹤音突然又压低声喊了他一句:“少爷。”


    但这次不同之前几次,闻鹤音一言说得极快,还带着不安和忐忑,他紧接着说:“屋外好像有脚步声。”


    “什么?”慕之明疑惑,“脚步声?”


    他话语刚落,听见了门栓被轻轻撬动的声音……


    第98章 媳妇危火火快回


    木门前那根沉重的短横木被从门缝插进来的刀背轻轻抬起往旁挪去再放下,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不规律的叩叩声响,声音极小却令人恐慌。


    闻鹤音一开始以为是偷盗蟊贼,起身大声呵斥:“哪来的小贼,这般嚣张!?”试图将外面的人吓走。


    他怒吼过后,屋外静了一瞬,突然!外面的人竟然开始拿脚猛地踹门!似乎恨不得马上冲进来!门板破裂的巨响搅乱夜晚宁静,紧接着,隔壁屋子传来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将这个山林驿站变成了恐怖之地。


    闻鹤音和慕之明皆被吓得一激灵,闻鹤音回过神来,拿起剑就往门边走。


    慕之明将他一把拽回来:“阿音我们逃,不和他们纠缠打斗,谁知道外面有几个人,武功如何啊!”


    “好。”闻鹤音将木桌木柜凳子拖到门边抵住门拖延时间,而后与慕之明小跑到窗边,闻鹤音双手扒住窗户上边木框双脚往外一蹬悄无声息地翻身至瓦片屋顶上,随即伸手将慕之明拉了上去。


    慕之明才在屋顶站稳,听见房门被踹破的巨响,以及搜寻人时将桌椅接连弄倒地的‘哐哐’声。


    “少爷,走。”闻鹤音压低声,两人猫着腰轻手轻脚地从驿站屋顶最左侧奔至右侧,闻鹤音俯身看了一眼,确认这间屋内无人后翻身下去,又将慕之明接了下来。


    这间屋子明显刚被袭击过,满地狼藉,桌椅倒地,慕之明走了两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借着薄凉月辉他低头定睛一看,吓得当即捂住嘴。


    那是使团里的一位随从,他的喉咙被利刃割开,整个人倒在血泊当中因死不瞑目,已浑浊的双目瞪圆。


    若刚才慕之明和闻鹤音没有谈天而是沉睡,那此时,他俩恐怕也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靠着绕屋顶争取了一些时间,两人躲避着刺客来到驿站马棚,可马棚里哪还有马匹,两人不得不用双足逃跑,驿站里的屠杀还在继续,刺客们一个活口都不留,无论是驿使还是使团的人皆不放过,一时间惨叫声回荡,血腥味浓重。


    闻鹤音拽着慕之明逃出驿站在山间树林疾跑,不多时,两名刺客察觉后追赶上来,闻鹤音将慕之明往身后一推,拔剑上前,以一敌二。


    三人在林间打得难分难舍,刀光剑影之中,闻鹤音用剑柄击晕其中一名武功较弱的刺客,可就在他喘息的片刻,一枚短镖划破空气狠狠扎进闻鹤音右肩——另一名刺客丢暗器偷袭。


    “呃!”闻鹤音吃疼捂住肩膀后退两步,腥红温热的鲜血溢出他的指缝跌落在杂草上,他脸色煞白。


    “阿音!”慕之明惊慌失措地喊。


    那刺客原本想乘胜追击解决闻鹤音,一听见慕之明的声音,竟立刻举剑转身朝他冲来。


    但有人比他更快,就在刺客手里的剑距离慕之明胸膛不过几寸时,一把三尺长的薄剑贯穿了刺客的喉咙。


    这名刺客太过大意,低估了闻鹤音的轻功,闻鹤音拼了命地冲过来的,幸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慕之明。


    刺客脖颈温热的血喷溅在慕之明身上,烫得他浑身发抖,可他根本顾不得擦血,慌张上前扶住肩膀受伤的闻鹤音,心脏阵阵紧缩:“阿音!你还好吗?!”


    “少爷,快走。”闻鹤音咬紧牙关,“驿站方向有脚步声朝我们这来了,声音很杂,人很多。”


    两人踉踉跄跄又往林深处跑了数步,忽遇山涧深潭挡路,闻鹤音正要绕道,慕之明一把拽住他:“阿音,我们藏深潭里吧!这么逃下去必然被追上,不如拿命赌一把!”


    “什么?”闻鹤音吃惊,“少爷我是习武之人不畏憋气,可你不行啊!”


    “我行的!”慕之明道,“你忘了我年少时练过吗?别说了,快下去!”


    桂魄悬空,万里清虚,一丝生机被冷得彻骨的深潭藏起,让慕之明和闻鹤音逃过了黑衣刺客的搜查追捕。


    可虽躲过刺客,但湿透的衣裳和深山夜间的寒冷几乎要了两人的命。


    在寻人帮忙的山路上,闻鹤音因失血过多晕厥,慕之明一路背着他,强撑着一口气于黎明破晓时分走到山脚一处小村庄村口,他再无力支撑,身子一歪,与闻鹤音一起栽倒在路边。幸好有心善的村民路过,将两人救起。


    两人在村庄里养了三日伤,这期间,慕之明隐约猜到刺客是谁派来的,知晓只有赶紧回京将事情启奏给陛下才是上策,所以虽闻鹤音肩膀伤口未愈,慕之明也被冻得肺病复发天天咳嗽,但两人依旧坚持拖着病躯重新启程,往京城赶去。


    两人白日只敢走人群密集的官道大路,夜里少眠多赶路,终是于三日后的黄昏傍晚御马至京城城郊。


    赶路太过辛苦,慕之明一路咳嗽得厉害,在城郊茶棚休息时,整个人俯身缩着肩膀坐在木凳上蜷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闻鹤音匆匆找送茶小哥讨来一杯温热清茶放到慕之明手里,担忧道:“少爷,再坚持一下,再过半天我们就到京城了,就能回府了,我一定要把那个幕后黑手揪出来,好好地揍他一顿!!!”


    “阿音。”慕之明双手捧着清茶,声音虚虚地喊他。


    “少爷,怎么了?”闻鹤音问。


    慕之明:“你肩膀的伤如何了?”


    闻鹤音的伤其实未愈,多日劳顿还有溃烂趋势,但他一直咬牙忍着:“少爷,我肩膀的伤没事了。”


    慕之明:“好,等等我自己回京城,你别跟着我了。”


    闻鹤音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为什么?!”


    “阿音,你听我说。”慕之明让闻鹤音坐下,低声道,“刺杀使团是诛三族的大罪,对方已狠下心不留活口血洗驿站,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我们回京,其中必定有诈。”


    闻鹤音:“那我更要跟着你!万一就这半天,他们动手了怎么办?”


    慕之明摇摇头:“要动手他们早就动手了,如今临近京城,他们就更不可能明着刺杀,只会暗中使绊,乖阿音,你听我的话,我心里有数的。”


    闻鹤音不甘心地抿唇,好半天才道:“好,那我听你的。”


    “放心吧,我慕之明岂是洗颈就戮之人。”慕之明温柔地朝他笑笑,“阿音,你去问问端茶小哥有无笔墨,借来一用。”


    闻鹤音点点头,找周边的人讨要了一圈,借来笔墨,慕之明将宣纸铺平在桌上,手持毛笔沾墨在纸上写了几句话,待墨干后折好递给闻鹤音:“阿音,等我离开后,你自己悄悄回京城,然后藏在裴大人那,倘若……倘若我出了什么事……”


    闻鹤音:“少爷?!”


    “我出了什么事。”慕之明坚持把话说完,“你就打开这张纸,照上面的话做,听见了吗?”


    闻鹤音:“听见了,可是你……”


    慕之明笑笑:“别担心,阿音你相信我,去,把笔墨还回去。”


    闻鹤音拗不过他:“噢……”


    他收起笔墨纸砚,将其还给其主后道谢,再一转头,发现慕之明已离开茶棚翻身上马驭马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少爷!”闻鹤音万万没想到慕之明会走得这么决绝,边喊边追了几步,奈何肩膀上的伤着实疼得厉害,他只能捂住肩膀停下脚步目送慕之明远去。


    “少爷……”闻鹤音委屈地喊了一声,他瘪着嘴眼眶有些红,吸吸鼻子后低头将慕之明交予他的手信放在衣裳贴身处仔细藏好,而后回到茶棚呆呆地静坐。


    正此时,东宫,霍辛觐见太子傅启,同他耳语:“太子,慕之明还有半日就到京城了。”


    “好,万事俱备,东风已至,是时候瓮中捉鳖了。”傅启冷笑一声,“照计划行事吧。”


    霍辛点点头,抱拳退下。


    半个时辰后,慈仁宫,皇后娘娘接到太子秘密手谕,她纤手捏着手谕轻轻展开一瞧,半晌后折起,轻叹口气。


    贴身宫女上前,捏皇后娘娘肩膀:“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在愁闷何事呢?”


    “我只是不懂,怎么会有人不愿孕育龙子,当真可以恃宠而骄到这等地步吗?罢了,信太子所言。”皇后娘娘起身,“备步辇,我们去凤仪宫。”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上于宣德殿接到从边疆驿传而来的书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言,但字字触目惊心,骇得天地动荡。


    使团出使失败,几乎所有人都被勾吉族杀害,而主使慕之明为保命独活,通敌叛国,将融焰军粮草所在之地悉数告知了勾吉人,又在回国后欺上瞒下,假装出使成功试图蒙混过关。


    皇上并未立刻相信这些话,他急召亲信狴犴之首霍辛进宫,命他彻查此事。


    霍辛俯首行礼接旨,然而他连宣德殿都没离开,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宫人匆匆入殿,俯身叩拜后在皇上耳边道:“皇上,方才皇后娘娘行至凤仪宫,说有人告发贵妃娘娘私藏宫外药物,有逆悖皇上之意,污六宫清静之地,命人将凤仪宫搜了个天翻地覆。”


    “什么?”皇上闻言站起身,龙颜震怒,“摆驾凤仪宫!”


    第99章 求你试着喜欢我


    已是初冬,这无情葬春花的深深宫闱跟着萧瑟不少,独那凤仪宫,庭院里的凌霜寒梅开得极艳,不甘零落成泥。


    满地狼藉的殿内,贵妃娘娘领着宫里的侍从跪在地上,皇后娘娘端坐于正座,睥睨斜视。


    凤仪宫的侍从们皆被这阵势吓得瑟瑟发抖,唯独贵妃娘娘一脸平静,双眸不起一丝波澜。


    皇后娘娘看着她,见其面若桃花、皓腕凝雪,心想就是这倾城之姿蒙皇上双目,令此女独得恩宠这么多年,但她也因此成为各嫔妃眼中钉肉中刺,想毁其容弄死她的人何其多。


    但幸好,贵妃娘娘孕育傅济安一子后,数十年再怀不上龙胎,皇上因此不得不宠幸他人,这倒是给了贵妃不少喘息的机会。


    只是皇上无论怎么宠其他嫔妃,皆是一时之事,兜兜转转他终归会来到凤仪宫,握住贵妃娘娘的手,亲昵唤她:“朕的小婉儿。”


    清虚月辉会消隐,但其永世存在,无可磨灭。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被宫人搜查出的紫檀盒置于案桌上,紫檀盒里赫然躺着一粒乌黑小药丸,随皇后娘娘前来的太医仔细检查过那粒药丸后,俯身在皇后娘娘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皇后娘娘愕然,“这药丸当真有此药效?”


    太医点头:“臣绝无半点虚言。”


    正此时,殿外传来宦者高声通报皇上已到的声音,皇后娘娘连忙起身,款步去迎。


    皇上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沉默跪地的贵妃娘娘身上,他龙颜不悦,甩袖怒言道:“皇后,朕命你主管六宫,本应承担为朕分忧、维护后宫祥和宁静之重任,你就是这样履行职责的?”


    “皇上息怒。”皇后娘娘行礼后忙道,“有宫人称,看见贵妃娘娘私藏宫外药物,不知用意是何,臣妾恐是什么歹物,于是领人来查,谁知竟然真的翻出了不明药丸,后宫乃洁净之地,岂容半点污浊,请皇上明察。”


    “药?”皇上蹙眉,“什么药?”


    “皇上您瞧。”皇后娘娘指了指案桌上紫檀盒里的小药丸,“就是此药。”


    皇上心中疑惑,转头看向贵妃娘娘,声音多了些许温柔:“贵妃,这是何药?是不是什么治病疗伤之药?别担心,你好好讲,朕会为你做主的。”


    贵妃娘娘平静地摇了摇头,她虽低着头,可眸中深处藏着凌然孤傲,那是她久居深宫多年未曾被磨灭的意气。


    “你摇头是何意?为什么不说话?”皇上不知所以。


    “皇上。”皇后娘娘开口道,“臣妾不敢轻易怪罪贵妃,心想此药会不会只是强身健体、护佑心神的补药,所以唤了太医来检查。”


    皇后娘娘说着,给一旁的太医使了眼色。


    太医连忙上前,俯地叩首:“微臣拜见皇上。”


    皇上眉心紧拧,烦闷地问:“所以这到底是何药?”


    太医:“回皇上,此药由东北边疆荒漠里一种极其稀少的锁生魂药草所熬制,女子服用……”他缓了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鼓起勇气将剩下的话说出,“一粒能使其三年不能孕育。”


    凤仪宫内殿一瞬寂静,东风呼啸席卷而过,吹散庭院寒梅,片片残红落至凉雪。


    贵妃娘娘独得恩宠,却十余年不怀龙子。


    此事,终究是有缘由的。


    皇上愕然,他看向无言跪在地上的贵妃娘娘,想起与她初见的那年,九曲山春光浓似酒,他未着龙袍只穿常服,见她驭马在林间疾驰穿梭,比那山鹿还要灵动明媚万分。


    她拉紧缰绳勒马停在他眼前,弯眸笑着问:“你是谁啊?”


    就是这一笑,令他余生沦陷。


    他曾问她:“皇宫里有这世间最赏心悦目的庭院花木,我能带你进去游玩,你想不想去?”


    那时的她不知眼前人是皇上,答得决绝且坚定:“不想,什么皇宫,明明是个困死人的地方,那高大红墙对女子而言就是棺材板,我慕清婉此生,定要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我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想浪迹天涯,结交四海朋友!”


    可是她后来还是入了宫。


    因为他放不开她。


    他是皇上,困住一名女子,何其简单,何其容易。


    数十载宫中相伴,他用尽全力宠她、弥补她,她也从不在他面前提什么浪迹天涯,还总是对他笑,两人向来举案齐眉、好似伉俪情深。


    他以为她已原谅他。


    而今日,他才知道。


    她笑,只是因为她爱笑而已。


    凤仪宫内不知安静了多久,皇上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忧:“你们都出去,朕有话单独同贵妃说。”


    不多时,内殿里的人悉数退出,偌大凤仪宫只剩皇上和贵妃娘娘二人。


    皇上目光落在贵妃娘娘身上,他愤然地咬咬牙,终是不忍见她受苦,先心疼了起来:“起来吧,别跪了,你身体金贵,这么跪着膝盖会疼的。”


    贵妃娘娘淡淡道:“臣妾有罪,甘愿受罚。”


    皇上不接此话,问:“这药是谁给你的?”


    贵妃娘娘反问:“皇上,这个问题当真重要吗?”


    皇上:“你果真一直恨着朕,恨朕当初不愿放你走。”


    贵妃娘娘平静道:“皇上,我不恨您,您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皇上突然暴起,多年的一厢情愿和求而不得突然被昭示,明晃晃地摆在明面上,撕破了他最后的颜面:“你若不恨我,为何要吃这种药,为何不愿与朕同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天子勃然变色,乃雷霆之怒让人惊恐万分,可偏偏贵妃娘娘依旧平静如常,她轻声:“皇上,臣妾只是不想臣妾的孩子,也被困在这冰冷的宫里。”


    “困?哪来的困?!”皇上几步走到贵妃面前,蹲下身双手握住她臂膀,他凄入肝脾、不甘心地问,“你与朕的孩子,朕会好好地宠着他们,倾心倾力地去宠,你看看济安,朕对他有半点不好吗?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试着喜欢朕、爱慕朕,哪怕一点点?”


    贵妃娘娘原本灵动似鹿的双眸里如今盛满哀伤,她笑了笑:“皇上,臣妾已经为你从慕清婉变成了贵妃娘娘,请恕臣妾不能再为你做更多的事了。”


    凤仪宫内,明黄龙袍与绛红华服因两人跪地的姿势衣袂交叠,皇上慢慢收回握她臂膀的手,脑袋垂落身体小幅度抖动似在嗤笑但更像是在哭,然而他抬头起身之际,眼里没有一点余泪,皇上藏起眼里的凄凉,缓步离开凤仪宫,冷冷地对站在宫外的皇后说:“贵妃私藏宫外药物,自持私心违背妇德,罚其幽禁冷宫面壁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解禁。”


    祸起隐微,且不单行。


    宫内贵妃娘娘的事尚未传开,宫外京城,慕之明于夜静人深、月明星稀时赶到了燕国公府。


    第100章 一共得亲八十下


    守门小厮见慕之明回府,大惊:“少爷,你怎么一人回来了?”


    慕之明问:“父亲母亲呢?”


    小厮答道:“燕国公和夫人于十日前回闽州祭祖了。”


    这算是这些天来慕之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他松了口气不再多言,将马匹和行囊丢给小厮,径直往书斋走去——他准备即刻写好奏折,上书天子,禀明出使成功以及使团在路上被刺杀一事。


    然而慕之明到书斋后才拿起笔墨,门外传来匆匆叩门声和采薇惊慌失措的呼喊:“少爷,少爷,你在里面吗?不好了,府外站着好多身着紫黑武袍的带刀侍卫啊!”


    紫黑武袍,乃狴犴司的人。


    慕之明放下手中毛笔,心想此生的灾祸竟比前世提早了一年多。


    不过他并未感到意外,他今生于五年前开始揽权涉政,而太子傅启是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的狠厉之人,绝不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支持贤王的他步步往上攀。


    如今他又出使成功,太子傅启知道此事后怕是得气疯,怎么可能不想尽早将他除之而后快呢?


    慕之明上前打开书斋门,见门外的采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泫然欲泣:“少爷,你怎么才回府就遇见这种事啊?如今老爷和夫人也不在府上,怎么办啊少爷?”


    慕之明安抚地朝她笑笑,慢条斯理地说:“采薇姐,你别急也别担心,听我说,你呀,就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厢房里,哪也别去,听见了吗?若是那些侍卫要搜查,你就让他们搜,别拦也别起冲突,好吗?”


    采薇:“可是少爷……”


    慕之明弯眸,温温和和地说:“好吗?”


    见他这般坦然自若,采薇感到莫名的放心,她点点头:“好。”


    慕之明:“去吧,去厢房休息吧,会没事的。”


    慕之明目送采薇离开,随后健步如飞朝正门走去。


    万古冰轮悬空,扫尽长夜纤翳,唯有清影相陪的慕之明背挺如松柏,立于燕国公府邸前,平静地看着府前的狴犴司众人,,而后他不卑不亢地与狴犴司之首对视,不惧不畏地问:“不知霍大人深夜造访,是因何事?”


    霍辛双手背在身后,声如洪钟:“慕之明,你可知罪?”


    慕之明笑了笑:“不知,还请霍大人明示。”


    霍辛:“还敢拿班作势,没关系,等你进了狴犴司大牢,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开口。”


    说着,霍辛一挥手,狴犴司两名侍卫上前扭住慕之明胳膊将其按跪在地,而其他狴犴司侍卫则疾步小跑进燕国公府。


    霍辛道凶相毕露:“将罪人慕之明带回狴犴司审问,把其余人囚于府内,四处都给我守好了,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这慕府!”


    一夜间,风云骤变,贵妃娘娘被打入冷宫,燕国公世子被囚牢狱,慕氏隐有高楼坍塌之势。


    一切发生的这般突然,所以旁人暂且不知此事,只道是寻常一夜。


    对于裴寒瑭来说,本应也是如此。


    他今日宵禁巡查街巷,回府进屋后觉得累得不行,揉揉肩膀换下外袍只着中衣,坐在床榻边拿起短剑往床头木板上刻上一横。


    裴寒瑭数了数:“八十一天了,一天亲一下,嗯,八十一下。”


    他嘟囔着奇怪的话,不知想到什么,咧嘴一笑,又觉得自己这般太傻,拍拍脸颊压下弯起的嘴角,吹灭烛火准备歇息。


    然而裴寒瑭才躺下,听见木窗外传来敲打挠抓的声音。


    “哪来的小野猫,半夜不睡觉,扰我清静。”裴寒瑭起身,走到窗前,准备驱赶野猫。


    可他才打开窗户,外头突然跳进一黑影,那黑影撞在裴寒瑭身上,与他一起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黑影将裴寒瑭牢牢压在身下。


    突如其来之事把裴寒瑭吓出一身冷汗,他迅速起身伸手想钳制住黑影,却听那黑影开口道:“是我……”


    裴寒瑭动作蓦地一滞,再不敢动弹半分,他迟疑片刻,小声喊。


    “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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