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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 回锅肉 ◇


    ◎味道以咸、鲜、辣为主,兼以豆豉与花椒独特的香。肥瘦相间的肉口感又脆又弹,粘着两颗豆豉与米饭一起吃下去,再舒服不过了。◎


    太子先开了口, 裴砚去向胡大娘子回话就变得理直气壮。是以当日傍晚裴砚回到家中就与楚沁一起去了端方阁,简单地见过礼后,开诚布公就是一句:“我想带沁沁搬出去住。”


    胡大娘子对此毫无防备, 蓦然一愣, 险些呛了茶。


    裴砚也不急于说什么,安然等着胡大娘子追问。胡大娘子满目错愕地盯了他半天才道:“你说什么?好端端的, 岂有搬出去的道理?”


    “儿子别无他意。”裴砚口吻清淡,“只是国公府离皇宫太远, 儿子每日往返, 总睡不够。”


    胡大娘子冷笑:“咱们府离皇宫还远?我可听说, 那昌宜伯爵府的公子……”


    裴砚早知她要提霍栖,不待她说完就道:“霍栖是个纨绔子弟, 虽然聪明却不爱读书, 入选凭的便是那份聪明。儿子比不得他,只得夜夜苦读,读书读得晚了, 也就睡不够了。”


    胡大娘子仍不肯松口, 语气愈发生硬:“你父亲还在, 没有这时候分家的,传出去平白让人笑话。”


    “儿子从未提过分家,母亲大可不必那样想。”裴砚垂首一哂,不再卖关子, “此事实则是……太子殿下为儿子的康健担心,这才发话让儿子搬去离皇宫近一些的地方, 且还先一步与霍栖谈定了租金, 一个月三十两银子, 儿子已经付过定钱了。”


    “你……”胡大娘子讶然。自不是为那租金, 而是为着太子发话的事。


    裴砚不理会她的神情,悠悠续说:“母亲一贯善解人意,想来也不会眼看着儿子疲惫却坐视不理。若传出去,旁人还道母亲是气儿子得了这东宫的机会、二哥却铩羽而归呢,只怕对母亲的名声也不好。”


    胡大娘子胸中一噎。


    裴砚这话恰到好处地刺中了她的软肋。她深知自己被他将了一军,心中一阵憋闷。


    可裴砚说得却偏偏是在理的。他不仅为这事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还找了太子为他撑腰。倘若胡大娘子坚决不肯,传出去可就不一定会被添油加醋成什么样子。楚沁在端方阁里被罚得晕过去的事又刚过去不久,倘使这会儿京里再掀起什么议论,她只怕是身上长着十张嘴也难说清。


    胡大娘子不由狠狠咬住牙关,强自缓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心神,强笑道:“到底是长大了,知道为母亲的名誉做打算。”


    裴砚笑而不语,胡大娘子的目光在他与楚沁之间扫了个来回,又说:“你也是该好生歇息,总不能仗着年轻日日累得筋疲力竭。既然太子殿下发了话,你便正好迁出去吧,我明日差人帮你收拾行李。至于那租金……”胡大娘子语中一顿,愈发地显出关爱,“你们还年轻,手头的积攒没有多少,素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这钱就由府里出吧!明日一早,我就着人先给昌宜伯爵府送三年的租金去,你们踏踏实实住着便是。”


    楚沁闻言心中提防顿生,脊背绷了起来。她刚想婉拒,抬眼却见裴砚笑意更浓,客客气气地颔首道了句:“那便多谢母亲。”


    她一下子歇了那颗婉拒的心,神情复杂地打量他,心说他越来越坏了。


    他明明把胡大娘子气得够呛,却还能心安理得地让胡大娘子付钱。若换做是她,她横竖是干不出这事儿的。


    不过这样也好,就像胡大娘子说的,他们手头的确积蓄有限,要花钱的地方还多。一个月三十两银子的租金,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两,三年就是一千多两。这也不少呢,够普通人家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


    于是第二天,裴砚就着人去东宫告了假,太子早就有言在先,准假自然准得十分利落。定国公府里立刻忙了起来,裴砚与楚沁身边的人都忙忙碌碌地收拾行李,许多家具都需拆了带走,衣裳首饰一类的物件更不知装了多少只箱子。前前后后忙了足有四五日,才算勉强能动身了。


    这四五日里,西院的安姨娘听出了动静不对,可她着人去见胡大娘子,胡大娘子却没心思见她。她也试过差人到正院,但正院被清秋清泉管得密不透风,她什么也打听不着,裴砚身边她就更渗不进去。


    安姨娘为此急得心神不宁,总觉得府里要出什么大事。直至第六日傍晚,她才终于得到点消息。


    ——她之所以能得到消息,还多亏楚沁突然想起她了。当时楚沁正准备用膳,用之前最后清点了一遍第一波就要带走的家什,结果冷不防地想起了安姨娘,那一瞬间脑海里突然而然涌起的念头简直就像有人在说:家里还有个妾,没想到吧?


    没想到,真没想到。安姨娘打从挨过那顿板子之后就安静得不得了,她一时还真把这人给忘了。


    她于是专程跑去书房问了裴砚:“安姨娘怎么办?”


    “嗯?”裴砚当时正闷头收拾自己的书。这东西本来让下人收拾也不是不行,可他怕他们收乱了不好找,这几日就一直亲力亲为地在自己把书往书箱里装。


    所以她问出那话的时候他脑子也没在那问题上,半晌才抬起头,茫然反问:“什么怎么办?”


    楚沁坦然道:“这事怪我,我把她给忘了。你看是不是让她也赶紧收拾收拾?若来不及,就先收拾些非带不可的东西拿过去。”


    裴砚却听得皱眉:“她收拾什么?咱们搬过去,让她留在睦园就是了。”


    “这不好吧?”楚沁哑了哑,走近几步蹲下身,当中只与他相隔一方书箱,“那到底是你的妾,咱都搬出去把她留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多简单,就说让她留下侍奉母亲呗。”裴砚浑不在意地笑笑,“我听说有些妾室众多的人家,男人若外放出去当官,妾室也没法都带走,余下的就留在京中过日子。所以这也没什么,你不必挂心。”


    “这样啊……”楚沁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事倒不怪她瞎紧张,实在是她两辈子都没经历过。她的夫君裴砚一直就在京里,从不曾外放为官;而她爹爹虽然去过蜀川,却没有妾室,出京时一家子轻装简行地就全过去了。


    于是楚沁只得顺着裴砚的说法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多提让安姨娘一起搬的事,只让人去给安姨娘传个话,告诉她他们要搬出去住了,让她日后在府里好好的,若是缺什么就着人去说一声,他们绝不亏待她。


    结果这话一传过去,安姨娘就吓疯了:“娘子真是这么说的?!”她蓦地从茶榻上站起身,目瞪口呆地盯着归燕,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扔下了。


    归燕急得想哭:“是……正院那边是清秋姑娘亲自来传的话,奴婢初时也不敢信,拉着她反反复复问了几次,清秋姑娘说,是楚娘子亲口说的。”


    安姨娘脱力地跌坐回去,怔忪半晌,才又呢喃道:“那看来这几日睦园里这么忙着……是在收拾行李了……”


    “是,”归燕哽咽着点头,“奴婢、奴婢问了,清秋姑娘说,明日一早就开始搬……”说着就急切地跪下神,望着安姨娘哭道,“姨娘快想想办法吧!现下去求求公子……亦或求求楚娘子也好!咱们不能就这样被扔在睦园里啊!万一公子真在外头一住三五年不回来,那您……”


    安姨娘听得打了个寒噤。


    她已见过府里不得宠的姨娘是什么下场了。二公子的信园里原本有个邱氏,是二公子与苗氏大婚前就跟在身边的通房。前阵子不知何故失了宠被二公子厌弃,再加上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就直接被胡大娘子从信园赶去做杂役去了,自此眼不见为净。


    可那到底还是得过宠的姨娘呢!安氏低头看看自己,脑中怔怔地想,若换做是她……只怕更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这大宅院吃人不吐骨头,可她不想死得那么悄无声息。


    是以安姨娘一刻都不敢耽搁地起了身,拉着归燕就跌跌撞撞往外走。她到正院外时,裴砚和楚沁正一起用膳,守在院外的两个小厮都是王宇手下的人。他们一见安姨娘,心中就警铃大作,隔得老远就迎上去,伸手便将人拦了:“姨娘,有事?”


    安姨娘紧咬下唇,泪盈于睫的模样显得楚楚可怜:“听闻公子和娘子明日就要出府别居,让我进去见一见吧……”


    两个小厮没做声,相视一望,视线交换了一个来回。接着左边那个生得高高瘦瘦的先转身进了院,右边那个留下来嬉皮笑脸地与安氏打马虎眼:“姨娘稍等,他去回个话就来。这毕竟是娘子的院子,咱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放您进去,是不是?”


    安氏听得出他这话不老实,但越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越不敢多催,生怕此时惹恼了楚沁下场会愈发凄惨。


    那瘦高挑的小厮进了院子却没进屋,左右一扫,见王宇就在廊下,便上前三言两语地将事情说了。


    王宇听得眉心一跳,抬眸间安姨娘没有强闯的意思,就转身进了正屋,在卧房外轻唤道:“清秋姑娘?”


    就这么一声,清秋便知有事,赶忙打帘出去了。楚沁和裴砚也听见了他喊清秋,但没留意,一则是下人有事喊人也正常,既然没主动禀他们就是不必他们操心;二则便是,今天这道回锅肉可真好吃啊!


    说起回锅肉,楚沁上一次想让膳房备下还是裴砚去参加东宫遴选的时候。后来他选上了,回锅肉就没上桌。


    今日也不知是不是他忙着收拾了一整天的书以致于晚上饿得狠了,临近晚膳时竟突然问她:“沁沁,回锅肉是不是挺下饭的啊?”


    楚沁一听,就说:“是啊。”


    便听他道:“我想尝尝。”


    楚沁笑了声,就着人去膳房传了话,这菜本也不是需要久炖的菜,很快就端上了桌。


    章师傅挑的是带皮五花肉,切得均匀、花纹漂亮。第一茬下锅是焯水,但水中除却葱姜蒜和料酒还放了八角和花椒,焯完捞出过就已香麻俱全了。


    然后再在炒锅中下热油,依旧是葱姜蒜与八角花椒一起入锅,除此之外再添些许红辣椒,在热油里一起爆出浓郁的香味后先前焯好的五花肉片就可以下锅翻炒了,这便是叫“回锅肉”的缘故。


    这翻炒要讲火候,炒到肉片两面隐隐带点焦黄为宜,这样吃起来才能在鲜嫩弹牙之外隐隐带点脆感。


    而后便在这火候刚刚好的时候下调料。


    最基本的调料有酱油与耗油便够了,不必再另外放盐。但需放点豆豉,豆豉独特的味道与软绵绵的口感在其中都很紧要,没有豆豉便不是那个味。


    这一切就绪之后,肉其实已经可以吃了,只是最后还需加一盘切寸断的青蒜叶,一则为了提鲜,二则是为调味。一碟子暗色的肉不好看,加上绿油油的青蒜就漂亮了,所以加了青蒜叶后不能翻炒太久,简单翻两下让青蒜叶变软即可出锅。


    这么一盘子东西,看着简单却色香味俱全。味道以咸、鲜、辣为主,兼以豆豉与花椒独特的香。肥瘦相间的肉口感又脆又弹,粘着两颗豆豉与米饭一起吃下去,再舒服不过了。


    楚沁和裴砚毫不意外地又口味相投起来,都在盯着这碟子回锅肉吃。楚沁边吃边慨叹:“搬出去很好,但我还真舍不得章师傅啊……”


    搬出去之后,也不知还能不能请到这么好的厨子。


    裴砚嚼着肉片笑:“放心,我替你安排好了。”


    楚沁一怔:“安排什么了?”


    裴砚又夹了片肉,自然而然地喂给她:“我昨日去找了章师傅,让他举荐个可靠的厨子给我们,他力荐他儿子。”


    “他儿子?”楚沁想了想,“上次帮我们烤肉的那个?小章?”


    “嗯。”裴砚点点头,“我本嫌他年纪太小,但章师傅说他五岁就开始下厨,如今已得了七八分真传。我想着也行,就先让他跟着咱们过去试试看吧。”


    “这么好?”楚沁面露欣喜,带着犒劳的意味伸手帮他盛了碗汤,“难为你这么忙还记着这事。”


    “这不能忘。”裴砚轻啧,“我娘子旁的兴趣都没有,就爱吃点好吃的,我还能不记得?”


    他想若这点事都记不住,那他还是别娶妻了.


    屋外,清秋跟着王宇走到廊下,王宇边引着她看向安姨娘,边三言两语地将事情说了。


    清秋眉心挑了挑,立刻摸准了轻重:现下正是要搬家的紧要时候,娘子搬出去过得好不好是最要紧的,至于安姨娘,那关她什么事?


    清秋这般想着便立时拿准了主意,绝不能让安姨娘进来半步。这个惹事精,睦园由着她兴风作浪就算了,还想跟出去?门都没有。


    清秋于是将心一横,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王宇看着她的架势直怕出事,提步也跟出去。


    在院外心神难安的安姨娘见了清秋立刻迎上前,满面都堆着笑:“清秋姑娘……”她伸手想抓清秋的手,却被清秋侧身避开。


    “姨娘别拉拉扯扯的。”清秋板着张脸,并不客气,“公子和娘子忙了一天,这会儿累得很,顾不上见人,娘子请回吧。”


    “姑娘……”安姨娘低下眼帘,语气放缓,柔柔弱弱地与她说,“不论姑娘喜不喜欢,我总归是公子的人。如今公子和娘子要搬出去,总不能把我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院子里呀。”


    清秋却道:“这有什么不能的?”


    安姨娘被她反问得愣住。


    清秋轻笑:“反正公子也不去见姨娘,那他在不在府里,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娘子说了,日后不会亏待姨娘,姨娘若需要什么,只管让人过去回话便是。至于旁的——奴婢劝姨娘一句,姨娘还是安分着些,莫要自讨苦吃。”


    安姨娘见她如此,知道来软的不行,咬了咬牙,就朝着院门跪下去。


    清秋本立在她身前,见状忙又一避:“姨娘这是做什么!”


    安姨娘清凌凌的目光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姑娘这口气,娘子和公子怕是根本不知道我过来吧?起码公子不知道。那我就跪在这儿,跪到晕过去、跪到明儿个一早他们出来,到时只怕姑娘也不好交差。”


    “你威胁我是吧?”清秋只慌了一瞬就定住神,“行啊,那姨娘跪着吧!奴婢只告诉姨娘一句——奴婢是陪着娘子长大的。姨娘若在此跪出个三长两短,公子明日便是发卖了奴婢,奴婢也认。但姨娘只掂量掂量公子会不会为了您休妻?若是不会,您再掂量掂量娘子会不会为奴婢的事记您的仇?”


    说着她语中一顿,再续言时,愈发的慢条斯理起来:“奴婢觉得这定国公府家大业大,打死一个妾出去埋了,大概也不费什么事吧?”


    这话硬生生将安姨娘震慑住了,她一时想质问“她敢?!”,但下一瞬就意识到,楚沁只怕真的敢。


    当主母的打死一个妾室固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传出去,怕是要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至少也要落下一个刻薄、恶毒的名声。可主母手里毕竟有这个权力,若真逼急了想要将这权力用起来,挨骂只怕也顾不上了。


    安姨娘怔怔地滞在那里,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的命真轻贱。


    “姨娘好自为之吧。我们娘子不是爱刻薄人的主儿,姨娘可别逼她。”清秋又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理她,径自折回正院。


    正院门内,王宇忍不住给清秋竖了个大拇指,压着音夸她:“真行,平日里看不出来,遇了事倒是个能顶住的。”


    清秋面上一热:“我总得为娘子打算,再说……”她谨慎地又扭头看了眼,见安姨娘已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才又续言,“公子和娘子近来事事高兴,何苦临要搬了为着这么个事闹得不乐呢?”


    “是这个道理。”王宇点点头,清秋不再多说别的,挑帘回了卧房去.


    是夜,裴砚又睡不着了。这回不怪浓茶,怪搬家。


    搬出去真开心啊!


    他觉得神清气爽,头枕着双手,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幔帐顶子,止不住地笑。


    这笑刚开始是无声的,后来不知不觉就笑出了声。楚沁一下子被他笑醒,猜得到他在高兴什么,翻过身胡乱往他身上一扑,低语呢喃:“裴砚。”


    “嗯?”


    她摒笑:“你笑得好傻哦。”


    他扑哧又笑了声,便回身拥住她。楚沁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吻在她眉心,便胡乱抬了抬头回了一吻,也不管到底吻没吻到嘴,跟着就说:“快睡吧,明日还有的忙。”


    “好。”他满口答应,兴奋劲儿却显然没减,因为没过太久她就听到他说,“等搬完歇下来,我们在院子里种点果树吧,你爱吃什么果子?”


    “葡萄。”她答得浑浑噩噩。


    裴砚:“好,那先弄两个葡萄架。”


    她又说:“桃子。”


    他笑道:“行,桃树也栽上。”


    “啊——”她扯了个大大的哈欠,“枣……”


    然后他再答了什么,她就困得听不见了。她睡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再说个“西瓜”,同时又想到西瓜在府里大概不好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定国公府在忙碌中洋溢着一派喜气。


    睦园的下人们将一只只大木箱往府外的马车上搬,引得街坊四邻都来围观。楚沁在睦园里听说了门外的热闹就猜胡大娘子得出去相送,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出去的时候就见胡大娘子已经在那里了,一边蕴着笑一边抹着眼泪,唏嘘不已地攥着裴砚的手道:“你能好好在东宫当差最要紧。搬出去若是缺什么,记得跟家里说,我找人给你们送过去。”


    这话自是说给街坊四邻听的。只消这些话传开,外人自知定国公府没分家也没生隙,他们搬出去只是为了让裴砚好好当差。同时,就连胡大娘子嫉妒庶子入选的“流言”都会不攻自破。


    楚沁心下暗暗佩服胡大娘子的本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也没必要戳穿什么,她便也和和气气地笑着,帮胡大娘子一起维护定国公府的体面:“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母亲不必这样操心。今天挺冷,母亲快回去吧,我们这便走了。”


    “哎,好。”胡大娘子点了点头,便催促他们上车,好像怕他们冻着似的。


    作者有话说:


    回锅肉是我的拿手菜,每次去某基友家做饭,她都嚷嚷着要吃回锅肉


    ……频率高到我一度以为她在玩梗


    后来发现她是真的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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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 云吞面 ◇


    ◎真正让楚沁吃着高兴的是肉馅里均匀地掺了蟹籽,蟹籽煮熟后变得脆脆的,又增添了几许鲜味,融合在猪肉间恰到好处。◎


    这天又一忙就是一整日。


    定国公府与那宅院倒说不上太远, 两个人乘马车而行,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但到那边之后, 收拾东西颇费工夫。


    好在这些事再忙也不会让裴砚和楚沁亲自动手。一行人到了地方, 下人们就忙了起来,先有条不紊地将行李都卸下, 然后小厮们进屋,将拆散架的家具一一装好、摆好后退出屋门, 再由婢女们进去将四处擦干净、把常用的东西先摆上。


    这么一通收拾, 当日其实也只能收拾到“差不多”的程度, 真要全弄妥当总得有个五六日才行。好在他们也不太着急,只要能先凑合住下, 余下的慢慢弄也没什么。


    于是下人们这般忙着, 裴砚和楚沁就在院中的石案边喝茶。晌午时二人出门去用了个膳,回来时正好碰上霍栖的马车刚停下,裴砚驻足等了等, 在火气下马车时笑问:“你怎的来了?”


    霍栖道:“乔迁之喜, 我不得来看看?”


    说罢他们就一并前行, 楚沁跟在裴砚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霍栖,但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何让她觉得眼熟。


    步入大门,霍栖撇了撇嘴,声音放轻了些:“我还当付租金就是个说辞, 你怎么还真给钱啊?”


    裴砚一哂:“不是我,是我嫡母。”说着意有所指地睇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


    “哦……”霍栖了然, 点了点头, “她送钱的时候我没在家, 回去后只听下人提了一句,我也没弄明白。若是这样,那我可收下了?”


    “收下吧。”裴砚笑笑,心里想着各府之间近来的一些传言,但看了看霍栖,终是没问。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京中这些大宅院里多少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若人家不肯主动说,旁人最好就当不知道,免得徒增尴尬。


    他们于是又回到正院的石案旁,坐下来继续喝茶。院子里还乱糟糟的,霍栖也没留太久,小坐了两刻就告了辞。裴砚和楚沁倒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临近傍晚的时候,正院与书房这两方院可算拾掇得差不多了,二人这才进了屋,接着就见清秋进来禀话说:“膳房那边,小章着人来传话,说膳房也收拾好了,公子和娘子若想吃什么,他这便可以做。”


    楚沁看了看天色,笑言:“已很晚了,你让他随便备些简单吧。今日都早些歇着,我想吃什么也不急这一会儿。”


    “诺。”清秋福身应下便去传话。这宅子远没有定国公府那么大,去膳房也方便,过了小两刻,她就提着食盒回来了。


    食盒里的晚膳果然简单得很,出了两碗云吞面就是几碟小菜。楚沁本没在意,坐到桌边就舀起云吞来吃,但一口咬下去就发现小章大概多少有点想露一手的意思。


    这云吞皮薄馅大,馅的主料是虾仁与猪肉,每一颗馄饨里都有一只完整的虾仁,肉质很新鲜,入口弹嫩。


    但若只为这虾仁,也不显得有什么独特。真正让楚沁吃着高兴的是肉馅里均匀地掺了蟹籽,蟹籽煮熟后变得脆脆的,又增添了几许鲜味,融合在猪肉间恰到好处。


    接着她又尝了尝碗里的面。小章用的是宽扁的挂面,本就口感柔软,他还煮得比平日略久了些,令口感更为嫩滑。楚沁和裴砚为着搬家的事劳累了一日,现下吃些柔软的东西正好舒服,不由暗赞小章心细。


    是以用完膳,楚沁就告诉清秋:“你去赏小章,告诉他这云吞面做得好,我和公子都很喜欢。再跟他说一声,就说咱都是刚出来自立门户,有些难处是难免的,他若有自己拿不准的地方,过来回我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怕小章年纪太小,厨艺虽好却镇不住厨房的人,她愿意在这些事上帮一帮他。


    清秋明白她的意思,当即就又道膳房去了。这是小章第一次独自给他们备膳,从清秋提着食盒去正院他就一直紧张着,这会儿听她说娘子和公子都喜欢那云吞面他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再听完清秋后面转达的话,小章更面露感激,连忙揖道:“多谢娘子,奴一定尽力办好差事!”


    清秋颔一颔首:“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是夜,楚沁和裴砚都睡得很沉。近来愈发爱“折腾人”的裴砚这晚可算老实了,不紧没拉着她干什么,就连动手动脚都没有,让楚沁睡了个酣畅淋漓的觉。


    第二天,已为搬家的事连续告假了几日的裴砚终于又入了宫,楚沁在天光渐亮时猛然惊醒,从枕下摸出怀表一看,都七点半了。


    她顿时惊坐起身,下一瞬才蓦地回过神,把急着唤人的话噎在了喉咙里,自顾自地笑出来。


    ——怕什么呢?他们搬出来住了,晨起她不必再去向胡大娘子问安,睡个懒觉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于是又安然地躺了回去,躺到八点才悠哉哉地起来,梳洗之后先用了早膳,然后慢条斯理地打理宅子里的事。


    之后几日,她都是这样过的。这对她而言实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上辈子她一直把自己绷得很紧,哪怕后来自己当了府里说一不二的“大娘子”,她也每天都起得很早,一门心思想显得勤勉贤惠,不肯有一日的懈怠。


    但现下她只觉得,睡懒觉真的很痛快。


    而后一晃眼的工夫就又到了裴砚歇假的时候。东宫侍中歇假的规矩和定国公府学塾恰好一致,都是每一旬里歇两天。


    是以在头一晚的睡前,楚沁就和裴砚商量好了,第二天要出去走走。可具体什么时候出门却没说死,因为她明明白白地跟裴砚说了:“我近来爱睡懒觉。”


    裴砚对她这个新添的小爱好没说什么,只是想到反正她要睡懒觉,夜里就多来了一场。


    翌日楚沁睡到了临近八点,醒来时隐隐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刨土的声响,她皱了皱眉,唤来清秋询问:“院子里忙什么呢?”


    清秋摒笑:“奴婢先服侍娘子梳洗,娘子一回儿自己去瞧瞧吧。”


    楚沁一听她这么卖关子,就知道大概是裴砚在搞什么,便也不再多问,依言先起了身,梳洗妥当之后走出去一瞧,就看见裴砚在院墙下扶着铲子抹汗的模样。


    而在他的面前,多了一个约莫半丈长的木架,木架有一人多高,楚沁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先前提过的葡萄架。


    “裴砚?”她讶异地唤了声,他转过脸,满面笑意里含着几许邀功的意味:“怎么样,不错吧?”


    楚沁抿唇,走过去扶了扶那架子,发现他弄得还挺结实。裴砚张望着架子续言:“一会儿在旁边再搭一个,等开春就让人把葡萄栽上。”


    楚沁心情有些复杂,她没想到他会这样亲自动手。侧首看了看他,又道:“桃树和枣树呢?你不会也要亲手栽吧。”


    “亲手栽才有意思。”裴砚漫不经心地啧了声嘴,“我都想好了,你看啊——”他边说边走开几步,走到离葡萄架几尺远的地方,比划道,“这边栽几株枣树正好,对面那个位置可以找人建个竹廊,种点紫藤,夏日里紫藤若长得好就遮天蔽日,你便可在竹廊下纳凉,顺便摘枣子吃。”


    “……”楚沁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道,“夏日里没什么枣。”


    京中常见的枣是冬枣,顾名思义,是冬天才结果的。就算不栽冬枣,大多数枣子也都是深秋成熟,夏日里吃不上。


    “哦……对哦。”裴砚局促地笑了下,“那就吃葡萄。”


    嗯,葡萄夏天有。


    楚沁认真的点了点头。


    裴砚又说:“桃树我给你栽在后院。”他边说边折回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就往后院去。


    后院现下空荡荡的,但铺着砖。裴砚说:“回头让人将砖起了,再拉些好的泥土来,我在这里给你种一片桃林。春日赏花,夏日吃桃子。正当中还可以砌个小池塘,我们养些鱼来玩。”


    “好。”楚沁边答应边忍不住地又打量他。她记得搬家前的那阵子他就一直很兴奋,可相比之下,今天的他好像更兴奋了。


    她不太懂他在兴奋什么,但她记得,上一世在他们分家出去的时候,他也有过一阵不同寻常的喜悦。


    当然,那时候他的喜悦没有这样夸张,因为那时他在她面前展露的性子远比这会儿矜持,再加上上一世分家时他们也比现在年长许多,他的那份喜悦都变得很隐蔽,隐蔽到足够让她视而不见,她便没有过问半句。


    但现在,楚沁很想问问他在想些什么,连带着也在好奇,上辈子的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他便也没有太多迟疑,看了他两眼,就问出来:“你怎么突然有这些兴致?”


    只这么简单的一问,就问得裴砚的耳朵一下子红了。


    他局促地挠了挠头,然后拉着她进屋,将下人们都摒了出去,径自阖上房门,不安地反过来问她:“我显得很有兴致吗?反常吗?”


    “……不能更有兴致了。”楚沁好笑,想了想又说,“倒也说不上反常。”


    “哦。”他暗自松了口气,继而拉着她坐到床边。那股局促犹在他面上,他踌躇了会儿,道:“你别笑话我,我只是想这一日想了很久了。”


    楚沁望着他一怔,他摇摇头:“小时候,大哥二哥都很早就能对自己的住处做主,只消要求别太过分,他们想在房里添些什么都可以自己拿主意。只有我,想多添个书架都要看母亲的冷眼。后来长大分得了睦园,情形倒好了些,但为着我刚搬进去就将书房院中的松柏换成了翠竹的事,母亲也训过我一顿,说我不知道学好,专学那些纨绔子弟如何享乐逍遥。”


    楚沁哑然:“这和享乐逍遥有什么关系?自己要长住的院子,当然要栽上自己喜欢的花木,若不然岂不是日复一日看不顺眼?”


    “是啊。”裴砚苦笑,“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来日有了能让我自己做主的地方,我必要按着自己的心思来。”


    所以,他甚至想一草一木都自己种?


    楚沁忽而觉得心里有点闷,因为若按他这么说,上辈子他应该也是有过同样的期待的,可她去并不曾见过他上辈子这样干。


    是因为她的淡漠疏离,还是因为他们都在压抑自己,直让他连长久的期待都冲淡了?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让她很难受。


    她其实很喜欢跟他一起“瞎胡闹”,无论是一起瞎吃东西还是一起去气胡大娘子,她都觉得很有意思,他更是鬼点子多得很。上辈子娶了一个性子那样压抑的她,他该多难受啊?


    楚沁沉默了须臾,再度衔起笑,柔和地告诉他:“我还想要个秋千,行吗?”


    裴砚眼见一亮:“行啊。你想弄在哪儿?我看紫藤架下和桃林里都不错。”


    楚沁认真想了想:“那就紫藤架下吧。桃林那边你要砌池塘养鱼,喂鱼玩就很好了,前院倒没什么可玩的。”


    “好。”裴砚满口答应。


    之后的一个月里,裴砚休假时就一直在忙这些事。今天是弄葡萄架、明日是种树,下个假期就是一棵接一棵地栽桃树。


    这些事本来不至于让旁人知道,可他到底对这些活都不够熟,总是一不小心就会在胳膊上手上添些小伤。


    如他这样出身的公子哥想受这种伤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骑马射箭习武倒是难免有伤,但不论是位置还是情形都和他的伤有所不同。


    是以另外四位太子侍中都不懂他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一来二去,几人心里就犯了嘀咕,再到入了腊月的时候,连太子都越看越觉得古怪。


    再加上这些日子几人相处得也熟了,太子终是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候跟他说:“孤问你件事,或许不大中听,若说错了,你就当孤没说过。”


    虽然太子一贯仁善,裴砚也鲜见太子如此客气,不免有些讶异,忙道:“殿下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咳了声:“那个……你娘子……”说着又咳了声,“是不是脾气急些?”


    “啊?”裴砚茫然,心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家沁沁可好了。


    便见太子执起他的手,将袖缘一拎,指着他手背上的一道划伤就问:“这伤如何来的?”


    “……”裴砚一脸无语地看着太子,太子浅锁着眉头看他。


    裴砚眼睛发直:“殿下觉得是臣的娘子打的?”


    这都哪来的误会啊?!


    太子却道:“可不是孤一个人这么想。你次次歇假回来都带着伤,谁能不留意?”


    裴砚傻了:“不是……”他气笑,懵了半天才摇头道,“殿下实在想多了,臣的妻子再好不过,这伤是臣自己弄的。”


    太子不信:“那你说说,怎么弄的?”


    裴砚坦然:“臣在家里种树来着。先打了葡萄架、又种了桃树,最近在忙着弄紫藤。这些活臣又干得不熟,总不免磕了碰了。”


    “……你自己种树?”太子眉心直跳。


    裴砚满脸无辜:“是啊。”


    太子见他这样就不再问了。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哪怕他觉得裴砚的说辞并不可信,但见人家不愿多说,也就不再多嘴。


    至于太子不信他的缘由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定国公府的公子是什么身份?寻常亲王家的世子见了你都得客气几句,你若一时兴起种几棵树那叫闲情逸致,可这都一个多月了,你说你一直在种树,谁信?


    裴砚就这样一直忙到了腊月中旬。从腊月十五开始,百官都开始休假,直至过完上元才会接着上朝,他们这些在东宫当差的人也一样要休一个月,但他反倒没工夫种树了。


    因为年关真的很忙,走亲访友被贺礼,哪个都很费工夫。从前他们住在府里,这些事都有胡大娘子操办,以定国公府的名义办妥就行了,他们只需在与自己的亲近好友走动一二即可。但现下搬出来了,事事都变得要自己操心。再加上裴砚如今在东宫有了官职,要走动的人也会更多,这个年注定不会太清闲。


    裴砚与楚沁于是光忙着备年礼就用了四天,挑礼物挑得头疼。好在楚沁上辈子虽然自己过得憋屈,但打理内宅的本事却学得实在,备礼这种事她做得轻车熟路,哪个府备多厚的、哪个府要更厚一两分、哪个府他们虽要维持关系却又不好送礼,她都拿捏得很准。


    她将个中缘由慢慢说给裴砚听,倒弄得裴砚几次恍然大悟,对她刮目相看。


    其实都是逼出来的啊……


    楚沁心里酸酸涩涩地想,如果上辈子就过得这么逍遥,她或许也不会有这些本事。


    但如果上辈子真的可以过得这么逍遥,她也愿意没有这些本事.


    而后再晚几日,腊月的账册就到了正院。他们搬出定国公府彻底安顿下来已是十月下旬,于是十月的账她就没大管,搬家这样的事上总会有些说不清的开支,没法细算。


    十一月是她第一次真正自己管这一院子人的账,虽然看起来只是从睦园搬出来,但自立门户之后的账册到底还是复杂了许多,她聚精会神地看了两天才看完。


    如今十二月的送来,她看了一天之后却发现,这账不对!


    问题出在膳房那边,从前住在定国公府的时候,膳房的账是不用她看的,因为阖府的菜都是膳房去备,她便一直也不知膳房有什么猫腻。但如今这方院子冬月与腊月的账册都摆在一起,她一下就瞧出不对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两个月里“辣椒”的用量竟是差不多的。


    她的确爱吃辣,打从这辈子破了戒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就要叫个辣菜来解馋。


    但入了腊月,天气愈发干燥,月初时她还上了几天火,得有四五天一点辣椒都没敢碰,这样一来,腊月和冬月用的辣椒一样显然不对劲。


    楚沁并没有直接把人往坏里想。她知道如今膳房的事是小章在管,小章才十四岁,账目闹不明白太正常了,手下的人又有许多比他岁数大,联合起来期满他更有可能,她得先问个明白再说。


    楚沁于是趁着下午膳房不忙的时候把小章叫了来。彼时裴砚正好在书房忙着他的事,正院里只有她,只消小章在这事上别是存心使坏,她不追究就行了。


    小章到得很快,楚沁是在正院的堂屋见的他,和和气气地让他坐,还让人给他上了点心和茶。小章却瞧出她专门叫他过来定是有事,不免有些紧张,楚沁便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开诚布公地将账不对的事说了。


    说完她又道:“我看你不像是个会使坏骗人的,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且与我说说。”


    小章蓦然站起身,立在她面前手足无措,额上冷汗直流。


    楚沁打量着他,依旧和颜悦色:“你别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只要说个明白,这事都过得去。”


    “……娘子。”小章吞了吞口水,额上的冷汗冒得更厉害了。


    楚沁越瞧越觉得他好像是心虚,正在想难不成真是他蓄意贪钱,就见他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她身边的清秋和清泉。再抬眼一扫,又看见清秋清泉都躲着他的视线。


    “怎么回事?!”她不禁诧异,直接盯着清秋问了起来,“你们有事瞒我?!”


    这一问,清秋清泉直接全跪下了:“娘子恕罪!这事……这事……”


    清秋如鲠在喉,磕巴了半天,怯怯地抬头张望楚沁的神色:“奴婢照实跟娘子说,娘子不让公子知道,行不行?”


    楚沁愈发不快,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生硬:“你且说来我听听。”


    清秋自知不好再多争辩,低下头,呢喃道:“这事……不怪小章,是公子……公子他……”


    “他挪用膳房的钱?!”楚沁不敢相信。


    “没有!”清秋忙摇了摇头,接着声音越来越弱,“他是……是挪用您的点心。三日里总有两日要趁着早起从您柜子里包一包走,还吩咐不让您知道,奴婢们便只得去膳房另叫一份给您补上,再让膳房想法子把账做平……”


    所以,膳房就只好把那些做点心多花的钱平摊在其他食材上。没想到楚沁心细,就这么从辣椒的用量上瞧出了端倪。


    楚沁目瞪口呆:“他竟偷我点心?!”


    “嗯。”清秋老老实实点头,“其实……其实从您过门后没多久就开始了。算下来有……有小半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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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 鸡丝凉面 ◇


    ◎让它能充分染在那圆而劲道的面条上才够味,连带着里面的黄瓜丝胡萝卜丝都变得酸辣可口。◎


    楚沁人都傻了。


    她知道自己上辈子活得糊涂, 很多事一辈子都没看清楚,也知道这辈子自己改变一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但她没想到,这些事里竟然包括她的夫君当了小偷, 偷的还是自己的点心?!


    楚沁于是木了半天都没说出话。她不说话, 跪在跟前的清秋和清泉就不敢起,再后来连心虚的小章都跟着跪了下去。


    楚沁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先起来……”


    然后, 她就下意识地揉起了太阳穴。


    什么人啊!天天偷她的点心,一偷就是大半年?她平常饿着他了?!


    楚沁越想越无语, 缓了半晌, 睇了眼小章:“你先回去吧, 就当不知道这事,不许多嘴, 明白吗?”


    “诺。”小章瑟瑟缩缩的, 不敢多嘴,赶紧告退了。


    楚沁又睇了眼清秋清泉:“你们两个……”


    两个人都死死低着头,清秋小声道:“娘子息怒。奴婢们不是成心骗您, 只是……”清秋偷瞧了她一眼, “只是看公子这么跟您逗趣儿觉得怪好玩的, 所以就……”


    “好玩是吧!”楚沁气得拍桌子,清秋赶忙摇头:“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楚沁深呼吸,气得脑壳疼。


    前院的书房里,裴砚还不知道自己干的坏事已经暴露, 闷头写好了几封拜帖让王宇吩咐人送出去,就自己铺纸研墨画起了画。


    正院的果树他都打算自己种, 反正也不着急。但紫藤花架得请工匠来建, 自己画个大概的图样就行了。


    裴砚于是一笔一划地描绘, 打算把正院前院西侧那半扇院子都给这紫藤架。紫藤架建成个“回”字型, 当中留有过道,最中间那个“口”里是空地,空地上可以种点别的花花草草。直接种也行,摆花盆也可以,全凭沁沁喜欢。


    还有秋千,秋千他打算直接打在紫藤架上,就像回廊两侧都有可供落座的扶栏一样,他直接在紫藤架侧旁给她打个秋千。


    秋千要能供两个人坐,首先要结实,其次还可以雕一些好看的花纹。至于要什么花纹,也可以问问沁沁再说。另外还可以让绣娘逢几条绣着绢花的带子缠在秋千的绳子上,他小时候曾经见过家里的姐妹有那样的秋千,别的府的小姑娘来玩都很喜欢,沁沁应该也会喜欢。


    他边想边画,画得兴致勃勃。除了要问楚沁花纹的地方空了出来,其他地方越画越细,后来索性连紫藤花都给画上了。


    要不是怕工匠看图不方便,他还想直接把楚沁画到秋千上。


    等这图画完,刚好就是傍晚用膳的时候了。裴砚神清气爽地回到正院,边进门边随口问楚沁:“今晚吃什么?”


    楚沁睨他一眼,绝口没提他偷点心的事,笑道:“我看今天挺冷的,让厨房备了火锅,一口辣锅一口清汤锅,可以吧?”


    “太好了!”裴砚光听这句话就已食指大动,待晚膳送进来,下人们还布着膳,他就已踱到桌边张望。


    桌上的清汤锅就是京里最常吃的那种,单看汤色跟水没什么分别,汤底的调料也很简单,基本就是适量的葱姜,外加几粒花椒、枸杞与红枣之类的调味料,


    这样的清汤看着没味,但其实涮牛羊肉最合适不过。只要肉够新鲜,清汤就能把那种原汁原味的鲜美衬托到极致,吃的时候蘸些加了小葱与香菜的麻酱,口感与味道都很不错。


    另一口锅的颜色则红得吓人,乍一看全是辣椒。但其实辣椒倒也没有那么多,只是都飘在上面,看着可怕而已。锅里飘出的味道除却麻和辣,还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因为楚沁要的是牛油锅,牛油加热后飘出来的味道最香了。


    裴砚又饶有兴味地看了看端上的菜——牛羊肉自是都有的,各有两盘,看起来肥瘦分布不太一样,大约是位置不同。


    除此之外荤菜还有鱼片、鱼丸、毛肚、鸭血、脑花,其中脑花让裴砚有点怵得慌,看一眼就罢了。视线一转,他的目光落在一盘白白的东西上。


    那盘东西好似也是牛羊肉,因为切法和牛羊肉一样,都片得薄薄的。只是看起来通体白色,好像都是肥肉,却又没有肥肉的纹理。


    裴砚左看右看看不出是什么,指了指,问楚沁:“这是什么?”


    “羊尾油。”楚沁道。


    羊尾油是个神奇的东西,看名字觉得油腻,但切成薄片涮锅来吃却毫无油腻的感觉,反倒弹弹软软的,好吃得很。


    唯一的缺点是这东西对新鲜要求太高,但凡宰杀的时间长一点都会有腥膻味,非得食材够新鲜才行。


    所以楚沁今天叫羊尾油之前也犹豫了一下,还让清秋专门问了小章有没有够新鲜的羊。小章却很轻松,告诉她说:“若从前在国公府,想吃这么新鲜的真得碰运气,非得赶上哪天杀羊的时候现做才行。但现在搬出来了,家里就娘子和公子说了算,既然今日想吃,那就今日宰头羊,先把羊尾油趁着新鲜吃了,吃不完的羊肉倒可先冻去冰窖,来日要吃什么再慢慢做。”


    这答案听得楚沁神清气爽,再度感叹搬出来可真好。


    是以这顿饭夫妻两个又吃得大快朵颐。楚沁在蜀川那会儿没少吃火锅,现下虽隔了几十年也还是有经验。裴砚从前吃得少,就边吃边听她说:“鸭血和毛肚‘七上八下’就可以吃了,煮久了不脆。”


    “脑花要多煮一会儿。”


    “牛羊肉不红了就可以捞。”


    楚沁一边给他讲,一边努力不去想他偷点心的事。


    她安抚自己说:打罪骂醉没有饿罪,再怎么说也得让他好好吃饭。


    再说,她已经想好怎么办了!


    于是直到二人吃完饭裴砚都没察觉一丁点异样。晚膳后他们又坐在一起各自读书,大概八点的时候,清秋端了两道点心进来,都是圆圆的小酥饼,饼皮是白色的、层层叠叠的,一碟是黑芝麻馅,一碟是红豆沙馅。


    楚沁拿起黑芝麻的吃了一口就大赞:“这个好吃!”


    这话倒是实话。小章做这点心时下足了料,一口咬下去酥皮散落满口,黑芝麻喷香扑鼻。


    但她这样说出来,是故意说给裴砚听的。


    裴砚本读书读得投入,听到这话没多想就拿了一块来吃,一尝又确实好吃,心里就暗暗拿了主意:明天早上就拿这个。


    虽然这阵子大家都在休假,他也不必去东宫,但他从她这里顺点心顺成了习惯,最近便也没落下。


    其实这样不怪他,主要是从她这里顺点心的好处太明显了,一是好玩,二是她爱吃的点心的确都还挺好吃的,起码合他的口味。


    所以最近这几天他都从她屋里顺点心带去自己的书房吃。


    是夜,二人缠绵悱恻之后便是一夜好梦。次日清晨,裴砚起床时楚沁还睡着,他盥洗后照例轻车熟路地去偷点心。


    在这个偷窃过程里,清秋清泉的配合必不可少,因为他需要她们先把点心端去用油纸包起来,否则不好拿,用食盒又不免太明显了,院子里洒扫的下人都看得到。


    于是清秋端着那两碟子小酥饼出去,不一刻又拿着两个油纸包进来,低眉顺目地交给裴砚。


    裴砚颔了颔首,没多说什么就走了。今天他还是得去书房忙,他有功课要写、有书要读,另还有几封拜帖要递出去,得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干活。


    楚沁屏息在床上睡着,等他走远,她一下子揭开被子坐起来。


    清秋忙上前,楚沁眼中泛着兴奋的光彩:“拿走了?是那个酥饼吗?”


    “是。”清秋点点头,“奴婢每种给公子包了五块……这东西不大禁放,放久了不好吃,公子应该今日就会吃了。”


    “太好了!”楚沁提前开始幸灾乐祸,倒回床上,自己笑了半天。


    前院书房里,裴砚写功课写到十点,觉得有些饿了,但这个时间要吃午膳又早了些,便正适合吃些点心,他就吩咐王宇去将那两包小酥饼取来。


    在和楚沁成婚之前,他本没有这样吃点心的习惯,尤其不爱吃甜的。可在经历这些日子的“盗窃成性”之后,不仅他吃惯了,王宇也侍奉得轻车熟路起来,早在他开口之前王宇就已将两碟点心用碟子分别装好了,听他开口就去沏了茶,这样偏甜的点心就着香茶吃最合适。


    趁着他沏茶,裴砚又看了一页书。等茶放到手边,裴砚便去净了手,继而欣然拿起一块酥点。


    那酥点从外表看不出是豆沙还是芝麻,他没多想,一口咬下去,嚼了两下——


    王宇眼看着他整个人身形僵住、双眼睁大,然后,脸色一分分胀得通红!


    两息之后,裴砚猛地咳嗽起来,不顾仪态地直接将口中的酥点吐到地上,好像想和王宇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眼泪直往外涌,继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又接着吸凉气,边吸边疯狂指茶盏。


    王宇见状赶紧给他添了茶,他又连灌了两盏,才大着舌头说出一句话:“个和莫啊(这什么啊)?!”


    “啊?”王宇茫然,心说这不是您从娘子那儿偷的点心吗?接着便伸手拿起一块掰开一看,里面翠绿一片。凑近一闻——王宇目瞪口呆:“这是……这是芥末!”


    他一时只道膳房疯了,转念却又觉得不对,忙将这块放下去掰另一碟的,这回里面是一片火红。


    辣椒!


    “公子……”王宇噎了噎,同情地望向依旧满脸通红的裴砚,“您近来是不是惹娘子不高兴了?”


    裴砚的舌头仍不听使唤:“捱有啊(没有啊)!一辞晴好这啊(一直挺好的啊)!”


    王宇:“……”他盯着裴砚看。


    裴砚:“?”他茫然地望着王宇。


    主仆两个对视了半天,王宇渐渐意识到,裴砚大概是被辣懵了。


    王宇垂眸,无语地指了指那两碟点心,小心道:“您觉不觉得,娘子起码是知道您偷点心的事了?”


    裴砚:“……”


    好有道理,他怎么没想到?


    裴砚呆滞地一头栽倒在桌上,脑子里就两个字:完了。


    沁沁多温柔多可爱多善解人意的一个人,今天这么整他,肯定是生气了。


    怎么办啊!


    口中残存的辛辣还在回荡,他伏在桌上闷了半晌,嚯地站起身往外走。


    王宇赶忙跟上,眼见他去正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裴砚迈进院门的同时,扬音:“沁沁!”


    王宇听到这个称呼,心又放回了肚子里去。


    卧房里,楚沁这一上午什么都没干,就在等裴砚的反应。乍闻屋外断喝,她一下子跳起身,在裴砚大步流星进屋的时候,她不等他说话,就先发制人:“你凶什么凶!谁让你偷我点心的!你要是不偷我点心……别说我放芥末辣椒!我就是放虫蚁蛇蝎你也吃不着啊!”


    裴砚:“……”


    楚沁快语如珠:“拿而不告是为偷!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啦!”


    “还一偷就偷了半年!怎么!我饿着你了吗!”


    “这得亏是搬出来之后让我自己瞧出来了!若我们还住在府里呢!要是哪天让胡大娘子查出来,还要以为咱们睦园串通起来坑府里的钱!”


    “好吃吗好吃吗!你再偷我点心,以后天天有惊喜!”


    “……”裴砚杵在门边听她说完,总算虚弱地说了一句,“我哪凶你了……”


    “……”楚沁杏眸圆睁,盯着他,突然发现自己似是错估了他的情绪。


    他突然这样杀过来,该是吃着那点心了,但好像没生气?


    裴砚打量着她:“我错了行吗?你别生气,日后我不动你的点心了。”


    气氛凝固了一下。


    楚沁哑了哑:“就这样?”


    “那不然呢?”裴砚垂头丧气地坐到茶榻上,心里大叹日后生活少了一份乐趣。


    他的确是偷她的点心偷出兴致了,也说不清这个兴致从何而来,反正每每这么干的时候,他心里都挺乐。


    至于如果被她察觉怎么办——他以前还真没想过。今天冷不防地就这样了,他就觉得,那就赶紧认错呗?


    他想,沁沁这么好,总不至于为了几块点心跟他不依不饶。


    或许是他认错太果断,楚沁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方才她一直在设想他的反应,越想越觉得虽然是他有错在先,但她给他喂芥末喂辣椒也挺过分的。所以他猜她可能会过来跟她理论,跟她说一些诸如“我就吃你几块点心,你至于这么整我吗?”一类的话。


    没想到他竟然没那个意思,进来张口就认错了。


    她一下子觉得,若他是这样的态度,那她骗他吃芥末属实是有点过分。


    楚沁一语不发地看看他,他所坐的位置离她也就隔了那么两尺,虽低着头,她也看得出他有点闷。


    可这种闷跟她想象中的生气不一样,他只是显得很懊恼,就像恶作剧失败的小孩子,坐在那里边回忆边心痛,看得她特别想哄他。


    她撇了撇嘴,走到他面前:“你要吃我屋里的点心,就大大方方吃嘛,我又不会不给你吃,干什么偷偷摸摸的?”


    裴砚瓮声:“哦。”


    一副丧气的样子跟他俊朗的容貌极为不搭。


    楚沁抿唇:“我知道……你就是觉得好玩,我刚听说的时候也觉得好玩。但我这里的点心其实本就吃不完,你若拿走帮我吃一些正好,你偷偷摸摸的,弄得清秋她们还得备新的来给我补上,反倒浪费了不少。咱如今自己出来独住,钱上没有那么宽裕,虽然说不上要省吃俭用,但这些平白浪费掉的开销能少一点总是好的,对吧?”


    裴砚神情微凝。


    她这样说起正事,倒将他心里那种少了乐子带来的懊恼冲淡了。他仔细想了想,颔首:“有道理。”


    楚沁笑了下,又上前一步,就势厚着脸皮坐到他腿上,信手从榻桌上抓过一颗果脯就往他嘴巴里塞。


    裴砚边将那颗果脯吃进去边冷哼一声,凝视着她,眼睛眯得狭长:“欺负完我喂颗果脯就算了?你知不知芥末有多辣?”


    楚沁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继而一字一顿道:“中午给你备好吃的。”


    裴砚:“什么好吃的?”


    楚沁一下子没了思路,只能先欲盖弥彰地道:“保管是你没吃过的,行不?”


    “行啊。”裴砚口吻悠哉,“但我吃过的东西可也不少,山珍海味都没什么稀奇的,你可别当我好糊弄。”


    “嘶——”她吸了口凉气,又瞪起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道,“我拿芥末欺负你是过分了些,但你也先偷了点心的!怎么还蹬鼻子上脸呢!”


    “哈哈哈哈。”裴砚蓦然笑出声,将她拥紧,用力吻上她的额头,“这事是我不对,你备什么我都吃。等午睡起来跟我去书房,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卖什么关子呀?”楚沁下颌微扬,“怎么不直接拿来给我看?”


    “这不是让你的芥末辣懵了吗?”裴砚神色坦诚,“再说也没晾干,不好拿。”


    楚沁这才做了罢,待到中午的时候,她让小章上了一道鸡丝凉面。


    鸡丝凉面也是一道川式美食,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味道很好。首先那鸡丝算是干料,没什么水分,且要撕得细细的,拌在面里吃起来既香又有嚼头。其次酱料也讲究,看上去再简单不过的褐色酱汁里用了多种香料,要做得甜、咸、酸、辣、香俱全,还不能太稀。如果质地稀得跟水似的,吃起来味道就不够,得稍稍有一点粘稠,让它能充分染在那圆而劲道的面条上才够味,连带着里面的黄瓜丝胡萝卜丝都变得酸辣可口。


    这面端上来,裴砚就抱怨起来:“这就叫中午有好吃的?你是不是记仇?”


    楚沁翻了一记白眼,边拌面边反问:“这叫鸡丝凉面,是川式的做法,你之前吃过?”


    “没吃过。”


    “那不得了?”她理直气壮,“快尝尝,可好吃了。”


    裴砚其实也已拌起面了,闻言忽而笑了下。


    他现在听她说得最多的好像就是这句“可好吃了”,他也很爱听这句“可好吃了”。


    用完午膳,两个人小睡了一觉,楚沁就被裴砚拉去了书房。


    他上午歇息时将昨日画的紫藤花架又丰富了一下,这会儿新添的笔墨也已晾干了,他将成图拿给她看:“花架就按这个给你修,好不好?秋千上的图案你自己看看喜欢什么样的,让人做上去。”


    楚沁看着那个花架愣住了。


    那种花架她原先也见过,心里按照见过的去做设想,无非是修得高一些、修成一个小小的回廊,但材质方面依旧想得简单,觉得用竹子搭一个就挺好,古朴而不失野趣。


    而他画的这个,虽然在“用竹子”这一点上与她不谋而合,却设计得精致讲究极了。不仅添了秋千,还有廊檐,廊檐做成了弧度很缓的波浪形,看起来十分舒服。


    她从来不知道他还能想出这种东西。上辈子她活得太节俭,从来没在院子里添过这些东西,更不曾与他提过这种要求。


    ……所以上辈子的他,是不是很有些小本事无处使啊?!


    楚沁欣赏着手里的画勾起笑容,又凝视着那个有些空荡的秋千,斟酌道:“秋千上若要图案,你就给我写一幅字吧。”


    “啊?”这倒把裴砚说蒙了。


    大户人家府中若添这些图案,大多会选些寓意吉利的,譬如与“福”同音的蝙蝠,再譬如画个喜鹊落在梅花枝上,取“喜上眉梢”之意。


    但她要他写幅字,他倒不知该写什么。


    他于是问她:“你想要什么字?”


    “都好,你看着办。”楚沁神情轻松地当甩手掌柜,心下乐得让他恣意施放那些小本事,也愿意等一个惊喜。


    裴砚略作沉吟,点了头:“那我想想。这紫藤架你若看着还行,年后我就找工匠来搭?”


    “好呀。”楚沁欣然,又道,“对了,除夕宫宴都要给谁备礼?你给我个名单,我来安排。”


    却见裴砚眸光一沉:“除夕大概不必进宫了。”


    楚沁一怔:“为何?你之前不是说……”


    “陛下病了。”裴砚轻喟,“昨晚其实已下旨命太子监国,只是过年这会儿文武百官正好都歇着,事情便传得不大。”


    “太子监国?”楚沁蹙起眉头。


    单从这四个字来看,皇帝似乎病得很严重。她不记得上辈子有没有这回事了,可是……她记得上辈子皇帝还挺长寿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回北京,又要折腾一天,不知道能不能有空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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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 除夕 ◇


    ◎“沁沁?”他滞了滞,“怎么了?”◎


    新君继位是个大事, 便是乡野农妇也会关注,楚沁就算上辈子活得再糊涂也记得当今圣上离世时年过六十了。


    现如今皇帝才四十多岁,距离驾崩理当还有十几二十年。若说这会儿就病重到需要太子监国, 她觉得不大对劲。


    不过这不是她现下能操心的事情, 哪怕是裴砚现在也没资格面圣,圣体安康与否他们都只能瞧着。


    是以在不必参宴这件事上, 最让他们头疼的反倒是“合家团聚”。


    若按着原本的打算,楚沁随裴砚入宫参宴, 这除夕就在宫里过了。但现在宫宴取消, 他们就势必要回国公府过年, 不然免不了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楚沁想到上辈子每逢过年的种种“逆来顺受”心里就累,连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裴砚看出她的情绪, 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 温声宽慰她:“别怕,我这个嫡母最是好面子的。除夕全家都在,这又正好是我初露头角的一年, 她不会在这时候给我们使袢子。”


    楚沁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眉头舒展了些:“也是。”语毕顿声, 转而又问他,“年初二还要回门,你……”她不确信地打量他两眼,“你得空么?”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他回门的事, 上辈子一次都没有过。


    因为“初二回门”虽是民间习俗,但放在官宦人家总是有所不同。官宦人家素日应酬走动都多, 过年就恰好是个串门的好时候。为着仕途考虑, 维持同僚之间的关系总比已结了姻的岳家重要些。


    尤其是像楚沁这样高嫁的, 娘家在裴砚的仕途上帮不上任何忙, 所以在这样的回门的事上,裴砚若说一句“忙,不得空”,谁都能理解,楚沁自己回去也一样。


    是以上辈子她便“善解人意”到了极致。除了婚后第三天的那次回门是和裴砚一起以外,其余每一次她都是自己回去的。其间他也提起过要与她同去,但她总是客客气气地回绝掉,只劝他忙自己的事。他便也不强求,只是会在那天备好厚礼,让她带回娘家。


    相敬如宾——上辈子这四个深入了他们两个人的骨髓、浸透了他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可以说,就算那时天塌下来、毁灭众生万物,他们都能客气到最后一刻。


    可现下想起回门,她就这样很自然地提起了这种要求。不止提了,她还希望他真的能陪她去。


    裴砚理所当然:“自然得空。便是真有什么事,我也不能放在那天啊。”


    楚沁心绪复杂了一顺,裴砚不知她在想什么,闲闲地又在她额上吻了下:“回门的年礼我都备好了。其实过年若不能进宫,我就闲得很,你若想在娘家多住两天也随你。”


    “那就多住两天!”楚沁抿笑。


    “好。”裴砚点了头,心下便盘算起了要将年礼再添些东西的事。


    日子这般一晃就到了除夕,国公府里从天不亮就已热闹起来。膳房那边风风火火地备起了宴席要用的菜品,各院的人相互拜年道喜。就连小孩子们都早早地起了床,各自随着姨娘去向胡大娘子问过安后就聚在一起放鞭炮,府中花园里还置了冰雕,有仙子仙女、有飞禽走兽,件件都栩栩如生。


    这天是不会有外人来登门拜访的,会来敲国公府大门的也就只有裴砚与楚沁。二人到时正是晨光熹微之时,门房也知他们要来,一见马车停下就迎了过去。等入了大门,又见一婢子迎上前。


    那婢子楚沁以前见过,是于氏跟前掌事的秋水。秋水边迎他们进去边小声禀话:“我们娘子特差奴婢来迎您,说让您先去见她,再一道去向胡大娘子问安。”


    言下之意,无非是怕胡大娘子为难她。


    楚沁感激地看了秋水一眼,向她道了谢。待得见了于氏,自更不免一番谢言。然而这事倒是于氏过虑了,她们去向胡大娘子拜年的时候,胡大娘子满面的笑容都慈爱柔和到了极致,对着于氏是一贯的和气,对着楚氏更是愈发的嘘寒问暖,话里话外都是对他们住在外头的担忧,难听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


    楚沁心里好大一个服气。胡大娘子这套本事,便是上辈子的她也做不出来,这辈子更无心去做。二人于是在小坐了两刻后就和和气气地告了退,胡大娘子的亲儿媳苗氏出来相送。苗氏没有胡大娘子那样的功底,做不出那份亲热,神情不咸不淡的。走到端方阁外,苗氏才笑了笑,打量着楚沁意有所指地提起:“三弟妹大概还不知道,四弟的婚事定下了,是谢家姑娘。”


    楚沁眉心跳了跳。


    苗氏跟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再清楚不过,当下朝中门楣最盛的谢家就一个,便是皇后的娘家。苗氏说这话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更有些幸灾乐祸的架势,无非是想让她和裴砚别太嚣张,让她知道胡大娘子又得了个名门毓秀的儿媳。


    可楚沁不大在意,因为这个出身名门的四弟妹注定是个明白人,甚至就连裴砚的四弟裴烨日后向着谁也不好说呢。


    她便只不大客气地一笑,福了福身:“这真是门极好的亲事,恭喜了。只是我也得叮嘱二嫂嫂一句,谢家满门清流,女儿个个教得温婉大方,最是见不得尖酸刻薄的事,二嫂嫂日后和这位弟妹相处可要当心。”


    苗氏脸色骤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沁听着她骤然尖刻的话音笑了笑,只当未闻,侧身拉起于氏的手:“许久没跟嫂嫂好好说话了,嫂嫂若是得空,不妨去睦园坐坐?”


    “好。”于氏心领神会,二人就结伴走了,独留苗氏滞在原地。走出不远,于氏打量着楚沁,叹了口气:“你如今脾气是愈发地烈了。其实何苦与她争?她等着看你的乐子,你不理她也就过去了。”


    楚沁一哂:“人活一世,不蒸馒头争口气。”


    她想,上辈子她就是太“不争”了。苗氏事事与她针对,她步步相让,让到最后总归还是因为我兄弟两个的事情翻了脸,之前那么多年的隐忍都是白忍。


    既然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忍。反正看裴砚那个脾气,也不大喜欢忍。


    于氏也不好都说她什么,二人便这样结伴回了睦园。当晚一顿家宴也是和和气气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阖家都在、男丁们也一个都没缺席的关系,胡大娘子面上见不到半分对儿媳的刻薄,整个厅里都一派和睦。


    临近子时,庭院里放起烟火,酒足饭饱的众人陆陆续续地结伴而出。因宴席上男女分席,当中以屏风相隔,楚沁并没有刻意地去男席上找裴砚,自己就与于氏结伴出去了。


    她们走到廊下的时候,一朵烟花正窜向天际,在夜幕上炸开一片橘红。楚沁仰着脸漫开笑,忽而腰间被人一揽,她蓦然侧首,裴砚也正看着烟花,轻轻啧了声嘴:“怎么不带我玩?”


    楚沁哑然,于氏在旁扑哧一声笑出来,促狭地睃了楚沁一眼:“你们夫妻好好玩,我去看看孩子们。”


    烟花一重叠过一重,在京中各府之间连点成线。


    皇宫之中,因皇帝抱恙,这个年反倒过得格外安静。不仅宫宴没了,烟花爆竹也听不到半声,各宫妃嫔在长秋宫一同用了个晚膳就早早散了,一时直显得偌大的宫闱有些寥落。


    紫宸殿中,寝殿的光火早早就熄了,从外头看着就好似圣驾已然安歇。但被侧殿、寝殿、外殿环伺的内殿仍亮着灯,皇帝坐在御案前翻着奏章,脸上没什么情绪,一众御前宫人都不敢吭声地侍立着,连御前掌事的梁玉才都只敢偶尔抬一下眼皮瞧瞧圣上的脸色。


    子时过去两刻,皇帝终于放下最后一本奏章,阖上眼睛,疲惫地靠向椅背。


    梁玉才见状赶忙上前,抬手为他揉起了太阳穴。思虑了再三,梁玉才道:“奴听闻,诸位大人近来对太子殿下赞誉颇多。”


    “是啊。”皇帝说着,却是一声喟叹,“你瞧瞧这些奏章,但凡他批过的,朕都挑不出错来。这孩子本事是有的,就是……”


    他摇摇头,忍下了后半句话。


    “就是心眼太好”。


    若只作为一个人来说,心眼好固然是好事,他这个嫡子事事坦荡又仁善谦和,称得上一声君子。


    可作为储君,他不得不担心若太子来日以这样的性子继位要出乱子。


    这份担忧其实已在他心中存在了数年,所以本朝虽惯以嫡子为储,他也直至去年才下旨立卫凌为储君;所以他一度扶持长子励王,甚至让朝臣都觉得他对励王心存偏袒。


    这一切,都并非因为他在储君人选上有所动摇。他其实从未动摇过立嫡的心思,只是想用这些办法逼一逼卫凌,让他放下几分危险的仁善,让他能像一个帝王一样,在必要的时候杀伐果决。


    只可惜数年的努力好似都没什么用。卫凌如今治国理政已是一把好手,但在为人处世上,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仁善之至”。


    皇帝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梁玉才忖度半晌,又说:“京中卫戍的事,陛下昨日才刚下旨,又正好碰上除夕。或许再过两日,太子殿下便要上疏了呢?”


    皇帝无声地听罢,一声苦笑:“你这是在哄朕。”


    梁玉才连忙低头:“奴不敢。”


    皇帝又一声喟:“但愿吧。”.


    长秋宫,太子陪母亲一同过了子时,到了新年。母子两个和和气气地又说了半晌的话,皇后几度欲言又止之后,终于还是提起:“本宫听说……陛下昨日下旨,将京中卫戍的事情交给了励王?”


    太子眼底微微一沉,颔首:“确有此事。”


    皇后黛眉蹙起:“陛下近来病重,谁都不想见,一个人闷着不免胡思乱想。可你听母后一句劝,这样的事,你还是该劝他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当了太子便高枕无忧,励王是个有野心的,像京中卫戍这样的大事,万不可落到他手里。”


    太子沉默不语,皇后等了一等,就露出了急色:“你究竟什么主意,你说句话。”


    “母后。”太子沉叹,“儿臣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若出在平日,儿臣必要晓以利弊力劝父皇收回成命。可现下……”太子摇摇头,“不瞒母后,儿臣昨日便写罢了奏章,只是思虑再三,还是没有递上去。”


    皇后怔然:“为何?”


    太子垂首:“儿臣问过太医父皇的病情,太医说,父皇原本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如今突然抱恙非同小可。若能撑得过去,日后再调养得宜,多半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但若稍有什么不妥……只怕会酿成大祸。”


    “适才母后也说,父皇近来难免胡思乱想。这样的时候,若让父皇察觉儿臣与大哥之间生了嫌隙,父皇只怕更不能安心养病,一旦惹出乱子,母后以为如何?”


    皇后心底暗惊,她自知太子口中的“乱子”指的是什么。虽然眼下正值太平盛世,但若天下突然易主,总归不是好事。


    心惊之后,她却摇头:“你难道就没想过,万一你父皇终是没熬过去,京中卫戍却在励王手里,你当如何自处?”


    若励王没有野心,亦或当真与太子手足情深。那弟弟当皇帝、哥哥身为亲王执掌京中卫戍,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可现下显然不是那样。


    皇后语重心长:“你要知道,你不仅是你父皇的儿子,更是大晟的太子。”


    太子眸光闪烁,一时矛盾、茫然翻涌其中,沉吟了半晌才说:“儿臣有时想不明白,儿臣首先是太子,还是父皇的儿子?”


    皇后被问得一愣。


    太子又道:“亦或者……在母后眼里,母后首先是父皇的妻子,还是大晟的皇后?”


    “……我是你父皇的妻子。”皇后哑音。一边答了话,一边有些恍惚。


    她忽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诡异地在想,自己和皇帝的伉俪情深是不是错了。


    如今的皇帝拢共有五子三女,其中只皇长子、皇次子与大公主是妃妾所生,因为那时皇帝尚是皇子,并未娶她过门,但天家又惯有先给皇子挑选侧妃的规矩,便先这样有了两个侧妃与三个孩子。


    可后来有了她,后面的三子二女就都是她生的。二十多年来,皇帝对她称得上一心一意,虽然也有后宫,但那些后宫不过是按规制选了放在那里,以免朝臣说她这个皇后不称职的,实际上皇帝连见都懒得去见以免。


    所以她膝下的孩子,无一不是在父母的疼爱里长大。他们也因此都变得很优秀,不仅书读得好,性子也好,每个人都包容、善良、得体、豁达,长成了在被万般美好浇灌之后应有的模样。


    她与皇帝每每说起此事总觉得骄傲,觉得自己是很称职的爹娘。


    可现下她突然觉得,这种关爱好似也是把双刃剑。若对寻常的“子女”而言自是好的,可对“太子”来说……


    她打量着面前的儿子,心里有些乱,变得拿不准是非。她与他开口谈及京中卫戍的时候,本觉得那是不得了的大事,可现下站在他的角度她忽而明白了,在他眼里被励王夺位的风险固然可怕,但他却愿意拿这个风险去赌父亲的心情舒畅、安心养病。


    这该算得是他们夫妻数年来爱意浇灌的结果,他们膝下的孩子,将他们的康健放在了重中之重的位子上。


    这是件好事么?


    皇后说不准。


    “那你……”皇后心情复杂了半晌,只得说,“那你近来就多去看看父皇,若哪天他有心情见人了,便是心情好些,你也好与他聊一聊这事。”


    太子郑重点头:“儿臣自有分寸。”.


    年初一上午,裴砚又陪楚沁一道去向胡大娘子问了个安,就神清气爽地回了自己的宅子。


    年初二,夫妻两个天不亮便一起出门往楚府赶。


    早几年楚沁的祖父母先后离世,父母回去奔丧守孝,回京后觉得外祖父母年纪也大了,便有楚沁的父亲做主将二人接进了楚府奉养。这样一来有个明显的好处就是楚沁的母亲不必为了回门专门跑一趟了,一家人都住在一起;坏处么……是如今楚沁想到要回家就挺紧张,因为她现下的样子可以说是与外祖父母的教导大相径庭,恐怕免不了要挨骂。


    不过还好,她虽然成了这副“不争气”的样子,但好在有裴砚陪她一起回门。外祖母对她的千般规训最终总是落在一个“让夫家满意”上的,如今若裴砚看她事事都好,老人大概也就说不出什么来。


    楚沁这般盘算了一路,到楚府门前下马车时,她望着牌匾上那两个大字,还是重重地缓了口气。


    跟着就听门房里迎出来的仆妇笑道:“哟,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大人和大娘子从昨晚便念叨呢。”


    说完便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小丫头进去禀话,回过身又赶紧将二人往里头迎。


    楚沁与裴砚便随着她进了门,楚府不大,远不及定国公府豪阔,二人穿过四道院门就到了楚沁的外祖父母郭严与郭纪氏的院门前。


    仆妇停下脚步,笑吟吟地躬身道:“大人在前头张罗着宴席,说一会儿要好好与姑爷喝一顿酒;大娘子在这里陪着郭老先生和老夫人呢,娘子不妨先去见个礼。”


    楚沁点点头,道了声“好”。一壁状似随意地抬脚迈进院门,一壁已将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院中堂屋里,楚沁的母亲郭大娘子一早上都陪伴着父母,眼睛却在不住地往外看。


    她与楚赟相伴半生,生了三个儿子,女儿却就这么一个,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就嫁了人,如今到了回门的日子,她等得望眼欲穿。


    她的母亲郭纪氏笑着打趣她:“瞧你这样子,好似怕姑娘在夫家受委屈似的。放心吧,沁儿在我跟前学得温柔知礼、贤良淑德,便是国公府也不会不满意的,她受不了委屈。”


    郭纪氏的话语间有些得意,还有些唏嘘。因为想起这个外孙女,她总觉得比面前的女儿强。


    无论是郭家还是纪家,家风都是极严的,对女儿家的规矩尤其严厉。就拿她自己来说,打从三岁起一直到嫁人前都被娘家束在内院,敢往外跑就挨板子罚跪,罚上几次就老实了,这样教出来的女孩子自然懂事听话。


    可到了她自己有了孩子,这姑娘却生来性子就野,打也打不乖。再加上他们夫妻当时一连数载就这么一个女儿,也下不了狠手治她,便纵得她有些肆意妄为。


    所以在她的女儿嫁进楚家变成“楚郭氏”的时候,郭纪氏很是为她捏了一把汗,怕她日子过不好,怕她被夫家嫌弃。好在楚赟与她投缘,大半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下来。


    后来楚郭氏随楚赟一起回老家去给公婆奔丧,将楚沁送到她手里,她不敢再铤而走险,下了狠心管束,总算将楚沁的性子板住了。


    想起那些往事,郭纪氏也有些心疼,因为在最初那几个月里楚沁总是挨打,从后腰到大腿的皮肉总是青的肿的,见血也见过不知多少次,她这个当外祖母的瞧着也难受。可想到这是为了孩子日后过得好,她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母女两个几句交谈间,外孙女与孙女婿已一道进了门,两人一人福身一人长揖,低眉敛目地问安,郭大娘子便忍不住起身迎上前去,搀住女儿的手道:“可回来了,快让娘好好看看。”


    “娘。”楚沁面对母亲,一时却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应。


    她还记得母亲离世时自己有多难过呢,如今人重新出现在眼前,她又喜悦又无措,抿笑顿了顿,又说:“母亲放心,女儿一块肉都没少。”


    郭大娘子只看她气色好似更好了就已生出欣慰,闻言正自一笑,却听女婿在旁一脸恭肃道:“我也一块肉都没少。每日在沁沁院子里蹭吃蹭喝,估计还长了些分量。”


    郭大娘子闻言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


    楚沁一记眼风横过去,狠狠瞪向裴砚。


    裴砚仿若未觉,眉宇轻轻一挑:“昨天晚上她还在说您担担面做得好,说得我都饿了。”


    “嘶——”楚沁忍无可忍,根本不敢去看外祖母的脸色,头皮发麻地盯着裴砚使眼色,“我哪有,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啊……”裴砚的脸色茫然而诚挚。因为楚沁昨晚的确是说了担担面的事,至于她现在在递什么眼色,他属实是没看懂。


    端坐主位的郭纪氏脑中一声嗡鸣,连呼吸都滞了滞,继而强笑:“难得回来,快坐下说话。”


    “诺。”裴砚应声,便去侧旁落座。楚沁随着母亲也坐下,坐在了裴砚对面的位置,郭纪氏指了指郭大娘子,含歉向裴砚道:“我这个女儿,就沁儿一个闺女,不免养得娇纵无礼些,性子不够好,你多担待。”


    这话落在裴砚耳朵里自然只是一句谦虚,他颔首笑道:“老夫人客气了。”


    楚沁却听得后脊发凉。


    儿时挨得那些打,即便过了几十年她都记得,再过几十年她也还能记得。她知道现下她嫁了人,娘家不能对她动手了,可听到“娇纵无礼”这四个字她还是会紧张。


    从前每每出现这四个字的时候,便是她挨打的前兆。


    “裴砚……”她下意识地唤了声,同时投去的是一记求助的目光。


    裴砚闻声抬眸,一眼看到她脸色发白:“沁沁?”他滞了滞,“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郭大娘子:【一脸欣慰】真好,我女儿一看就吃得不错。


    裴砚:我也吃得不错,嗝,但还可以来一碗担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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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 回门 ◇


    ◎“逗你的。这是岳母大人对我这女婿满意,赏我的。”◎


    楚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那些明明已很久远的记忆竟激得她心里发慌,一阵阵地渗出冷汗。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只想避出去, 便站起身, 强自稳着心神道:“我听说……爹爹正在前面筹备一会儿的家宴,这事内宅的事, 只怕爹爹也不熟,我去帮帮爹爹……”


    语毕她福身就要走, 郭纪氏不满地声音一沉:“你怎么回事?”


    楚沁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郭纪氏皱眉看着她:“这才刚进屋, 我还不及与姑爷好好说几句话, 你便要走?自幼教你的规矩你都忘了?”


    楚沁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裴砚目光凝在她面上, 虽不知她怎么了, 却看得出她脸色越来越差。


    郭纪氏心里有些犯了急。此时此刻,她生气是假的,担心却是真的。嫁出去的姑娘这样没规没矩难免要惹夫家不快, 偏偏嫁出去的人娘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哪怕她占了个长辈的名头, 也不能先夫家一步出手管教她。


    郭纪氏便想再斥她两句,然而不及开口,裴砚却起了身:“沁沁?”他几步走到楚沁面前,手扶在她胳膊上, “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语中的关切让她平复了些心绪,楚沁抬眸看看他, 轻轻嗯了一声。


    裴砚眉心微跳, 回身向郭纪氏一揖:“过年劳累, 沁沁许是这两日没睡好, 我先陪她去歇一歇,一会儿再来向老夫人问安。”


    郭纪氏屏息,几度想开口阻拦,却终是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去吧。”


    裴砚又向郭大娘子也施了礼,便揽着楚沁往外走,楚沁身上发虚,几乎是半倚在他怀中出去的,姿态瞧着亲昵。


    郭大娘子瞧着他们的姿态心生欣慰,待他们走远,笑叹了声:“这女婿真不错。”


    郭纪氏长缓一息,冷睇向女儿:“你这个当娘的,心也太大。”


    郭大娘子冷不防地挨了句责备,讶然回头望向母亲,满目不解。


    郭纪氏摇头:“你当知道你这女婿是什么出身——定国公府,那便是亲王府登他们的门也要多几分客气。沁儿能嫁给他本就是高攀,如今又是这副没规矩的模样,你让夫家怎么看她?”


    郭大娘子一时怔住,郭纪氏的目光寻向裴砚与楚沁适才远去的方向,一声喟叹:“人前显得恩爱和睦才能体面,可回去把房门一关,他若给沁儿委屈受,你能怎么办?”


    “娘……”郭大娘子不免有些慌了,她连连摇头,既是帮裴砚辩解,也是不愿相信,“我瞧这裴三郎不是那样的人……”


    郭纪氏恨铁不成钢地睇了她一眼,复又缓了口气:“罢了,好在如今是在咱们自己家,咱们倚老卖老地劝上几句也不为过。”说着就看向几步外静默侍立的仆妇,“你去吧!去跟姑爷说说好话,若不行,你就告诉他,大小姐会在府里多住几天,我们与她说好规矩,再送她回去。”


    那仆妇闻言没吭一声,低眉顺眼地疾步而出。郭纪氏心里七上八下,她想这到底是楚府,是楚沁的娘家,姑爷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可楚沁总是要跟着他回去的,到时候大门一关,他们娘家人就再也插不上手了,楚沁孤零零一个,什么苦都只能受着。


    所以郭纪氏琢磨着想把人扣下,再告诉裴砚,他们会帮他管教、会帮他出气。


    诚然,这话若放出去就不能是虚言,楚沁留在家里,该学的规矩要学、该动的家法也得动。可在郭纪氏看来,他们作为娘家人,再怎么严厉也是为着楚沁好,不会真下死手,好过在夫家让人磋磨死。


    郭纪氏的亲姐姐就是那样被磋磨死的。那时郭纪氏还没出嫁,惊闻刚嫁人两年的姐姐暴病而亡。她去吊唁时看到姐姐的尸身瘦得惊人,还只道是因生病所致,后来是姐姐身边的婢子悄悄告诉了她姐姐在夫家受过多少罪,还说灵柩中那身光鲜华丽的衣裙下面,全是纵横交错的鞭痕杖痕。


    这份苦,郭纪氏知道姐姐受过,后来自己嫁人时都怕极了,再后来便是怕自己的女儿受这份罪,如今又换做担心外孙女。


    这其中,对楚沁的担心又是最盛的。因为她和女儿的婚事都还算门当户对,而楚沁是高嫁,就像郭纪氏的姐姐一样,定国公府的门楣又还要比她姐姐的夫家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样的婚事,若楚沁真在夫家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娘家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防患于未然,尽可能地让夫家对楚沁满意。


    郭纪氏差出去的仆妇一路疾步而行,往楚沁的院子去。那方院子在楚沁出嫁前是闺房,如今重新布置过,正可供他们夫妻两人居住。


    卧房内,楚沁迈进门槛的瞬间,身子愈发一软。裴砚扶住她,就势将她拥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不烫。


    他稍松了口气,温声:“到底怎么了?原本好好的,怎的突然脸色那么差?”


    “……没什么。”楚沁不太想多说那些旧事,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靠去,下意识里想寻求一份保护。


    裴砚察觉她的情绪,双臂拥紧,她靠在他的胸口上闭上眼睛,一口一口缓着气,心情总算平复了些。


    郭纪氏差来的那仆妇在此时进了门,清秋清泉守在卧房外,原该通禀一声,但认出她是郭老夫人身边的人就直接退开了。


    那仆妇于是直接进了门,迈进门槛绕过屏风一抬头,猛地愣住。


    “……姑爷?”她迟疑了半晌才唤了声,裴砚看过去,楚沁也一下子睁开眼睛,立即从裴砚怀里跳了出去。


    她顿时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裴砚不着痕迹地挡了挡她,问那仆妇:“何事?”


    那仆妇本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眼见他们这般亲近,心下就觉郭纪氏交待她的话不必说了。可为奴为婢的人总要将差事办好,自作主张乃是大忌,那仆妇于是斟酌了片刻,还是将话说了,只是说得更委婉了些:“郭老夫人差奴婢来禀话,说大小姐难得回家一趟,一时急着去见父亲,不免失了规矩,请姑爷别见怪。老夫人的意思是,不如就让大小姐在府里多住几日,一则多陪一陪父母亲,一解相思之情;二则……老夫人也可再与大小姐多说一说礼数,免得再闹出笑话。”


    这话听得裴砚蹙眉,他隐约分别出这话间别有它意,其中最明显的便是……郭老夫人似是想让他先回去,让楚沁单独留下。可他先前分明让人来回过话,说他要陪楚沁一起在娘家小住几天。


    被他挡在身后的楚沁听得字字心惊,她慌了阵脚,生怕他点头答应。


    裴砚便觉衣袖被人一拽,刚回过头,就见她冲那仆妇道:“三郎平日都要去东宫,府里的事情尽靠我一人,很忙的。请嬷嬷去告诉外祖母,就说我独自留下只怕不方便,方才的事……”她紧张得喉咙发紧,低头轻声道,“方才的事我知道错了,晚些时候便去向外祖母告罪。”


    那仆妇看她这副样子也心疼,但看看裴砚,也不好直说,只得低眉敛目道:“大小姐不必去向老夫人告罪,老夫人只是担心您。您若想让她放心……”仆妇不着痕迹地将楚沁的视线往裴砚身上一引,“告罪总要告到点子上。”


    “我……”楚沁想要辩解,裴砚忽而开口:“沁沁身子不适,先让她歇一歇。”


    他的语气突如其来的生硬,那仆妇一僵,抬眸看了看他的脸色,只得福身告退。裴砚冷眼看着她退出去,目光转回楚沁面上,声音放缓,但带起了疑惑:“你们打什么哑谜?有事瞒着我?”


    “没有。”楚沁低着头摇了摇,倏尔眉心一皱,又道,“也算……也算有,但我不知怎么跟你说。”


    “来。”他探手环住她的腰,拥着她走向床榻,拉着她一并坐到床边。二人四目相对,她有些躲闪,但他气定神闲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有话直说,凡事总能商量,我不跟你生气。”


    楚沁紧紧咬住嘴唇,为难地措辞着。他见她不语,自己猜了起来:“可是家里有什么难处,想让我帮忙?你只管说就好了,我尽力而为。”


    “没有……”楚沁摇头。


    他忽而意识到她也才刚回来,又道:“你若也还不清楚有什么事,我就直接去问问你外祖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这样兜圈子,是拿我当外人。”


    他说罢就要起身往外走,楚沁忙道:“不是!”同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她噎了噎,一声沉叹:“唉!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事就是……就是你刚才听到的那些,我外祖母是真觉得我规矩不好了,怕你生气,想替你管管我。”


    “啊?”裴砚茫然,坐回去,“你怎么就规矩不好了?”


    他心说刚才在郭老夫人那里,他们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啊!


    楚沁黛眉蹙得更紧了些,低着头,双手一并摆弄着他的手,边回忆刚才的经过边给他解释那些说笑在郭老夫人眼里是什么样。又说起自己儿时经受过怎样的管教、挨过怎样的打,说着说着眼眶就红起来,鼻子跟着一阵阵泛酸。


    裴砚听得心惊,待她说完,他好半晌没说出话。


    她抬起脸看看他,剪水双瞳委屈得泛着泪光:“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也想多陪一陪爹娘,你若肯陪我在家小住,我是高兴的,但你不能留我自己在这里。外祖母若见你点头,会觉得你真生了我的气,会教训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点想听他哄哄她,或者能逗她开心也好,他这个人最会逗人了。


    却见他忽而抬手捏在她脸颊上,好整以暇地捏了两下又挪上去,摸她的额头:“这么惨,那咱们两个可真是天生一对。”.


    另一边,那仆妇被裴砚摒出去,就折回郭纪氏院子里回话。郭纪氏看她回来,紧张得因苍老而有些弯折的脊背都绷直了:“怎么样?姑爷可消气了?大小姐如何了?”


    仆妇束手:“奴婢进去的时候……大小姐正和姑爷抱在一起呢,瞧着倒像是姑爷正哄她的样子。”


    郭纪氏眸中闪过一缕愕色,定了定气,又问她:“那交代你的话,你可说了?”


    “说了。”仆妇垂首,“大小姐说姑爷身边的事都是她在打理,让她独自留在娘家怕是不方便,还说晚点来向您告罪。奴婢劝了她两句,姑爷却说大小姐身子不适要先歇歇,便将奴婢赶走了。”


    “你瞧瞧……”郭纪氏的心弦一下绷起来,转向郭大娘子,“这个样子,你还瞧不出姑爷的意思?快去劝劝吧!你是做母亲、做岳母的,说话大抵还顶些用!”


    郭大娘子也挂心女儿,却又和母亲不是一个脾气,贝齿不禁紧紧咬住,不忿道:“管他定国公府是怎样的门楣?我们也不是目不识丁的人户,能让人随意欺负。我就沁儿这么一个女儿,姑爷若能好好待她,自然是好;若不能,就让他们和离,一别两宽!您现下这样里外都让沁儿委屈,我不答应!”


    郭大娘子这是冷静下来,想明白了。郭纪氏一贯知道她的性子,对她这么说虽不奇怪却生气:“你糊涂!定国公府岂是咱们得罪得起的?你一句和离说得明白,楚赟日后的仕途还要不要?沁儿的名声还要不要?况且女儿家,这种委屈总是要受的,她又是高嫁,便该知道要忍。”


    “母亲,沁儿才十七岁!您让她忍一辈子?”郭大娘子努力平复着情绪,语气还是冲了起来。母女二人间就这样起了争执,你一言我一语,僵持不下。


    裴砚折回院中的时候虽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却听得出在吵,他怕直接进去闹得尴尬,便在院门口就驻了足,睇了眼立在门边的婢子。


    那婢子连忙进屋去禀话,只一瞬间,屋里的争吵停了。


    待那婢子再折出来,就引了裴砚进去。裴砚迈进门槛,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沁沁许是适才来时颠簸得肠胃不适,已歇下了。”说罢就望向郭大娘子,“岳母大人,小婿真的很想尝尝您做的担担面。”


    “哦……”郭大娘子忙定心,疾步往外走,“我去做。”


    “辛苦您了。”裴砚含着笑端正一揖,还客气地往外送了两步。


    等把郭大娘子送出去,他再折回屋里,就变了张脸。


    他不再笑了,也不再客气。大马金刀地往郭纪氏跟前的椅子上一坐,张口就说:“外祖母,我娶了您外孙女就拿您当自家长辈,今日咱们祖孙便谈谈。”


    郭纪氏被他这架势吓住,屏息递眼色让下人们都退下。裴砚心领神会地静等他们退出去,开口直言:“祖孙之间隔代亲。您怕沁沁过得不好,我理解;但您好心办坏事,在我这儿不行。得凡夫妻过日子,都是商量着一步步来的,您现在是要她一味地捧着我供着我,见我们亲近些您就觉得她失了礼数、就要罚她打她,这我不能答应。”


    郭纪氏呼吸凝滞,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裴砚,道:“我是怕你们夫妻生隙!”


    裴砚看着她:“我们之间有什么说什么,相处得轻松自然,您怕我们生隙;若将礼数规矩放在第一位,过得淡漠疏离,您反倒觉得好了?这是什么道理?”


    “姑爷若想追根问底,那便好好说说。”郭纪氏眉头皱得愈深,“我瞧得出来,姑爷现下是喜欢沁儿,所以愿意纵着她。可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若来日姑爷不喜欢她了呢?是否就会觉得她脾气不好?嫌她人前人后待你不够恭敬?自古夫为妻纲,这日子若想过得长久,她得把她的位置摆正。”


    裴砚眉心跳了跳,端坐的身子前倾了两分:“外祖母,我这个当晚辈的口出狂言,您别骂我行吗?”


    郭纪氏一怔:“你说。”


    裴砚道:“这话对事不对人,我明白您的心意是好的,但您这番话属实是……”他清了清嗓子,“属实是放屁。”


    “你说什么?!”郭纪氏怒色顿起。


    裴砚摊手:“什么叫我现下是喜欢她,所以愿意纵着她?若我不喜欢她了,就会嫌她不够恭顺?您要是担心这个,那我跟您说句实在话——男人倘若是个混账,那女人什么样都不管用,她这样我能嫌她不够恭顺,她处处恭顺我是不是还能嫌她寡淡无趣?我若就打算薄情寡义了,她是什么样才能让我挑不出错?您说让她将位置摆正才能把日子过长久,这套在卑鄙小人跟前好使吗?”


    郭纪氏哑了哑:“我瞧姑爷你也不是卑鄙小人……”


    裴砚立刻反问:“那您还操这个心做什么?您若觉得我瞧着还是个人,就该信我能对妻子好。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别当我是挑衅——沁沁过门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处得不错,反倒是回来的这一会儿,您把她吓坏了。您明明是为她着想,却逼得她反过来向我求助,这是您身为娘家人想看到的?”


    郭纪氏面色不禁泛了白:“她向你求助?”


    “是,而且这事我必须帮她。”裴砚一喟,颔了颔首,“她说您从前为了让她学好规矩,没少打她,她最淘的时候三天里总有两天要跪在院子里挨揍。我知道您是为了她好,可是外祖母,这种日子让谁去过谁都不会高兴,您这样为她操心,难道不是为了让她高兴?”


    “我……”郭纪氏噎了噎,想说:不是。


    女人家过得“高兴”太难了,她这一辈子称得上“顺心”已算中上,她的女儿嫁了个一心一意的夫君那是撞了大运的。她没办法指望外孙女也有那样的大运,只能期盼她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可是这话她没说出来,她想起裴砚方才的话,忽而觉得有些道理。若他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若他存了心要楚沁的命,便怎么都能挑的出错,她对楚沁的这些管束是没用的。


    裴砚见她沉默,便趁热打铁:“所以她难得回个门,您就做好外祖母的慈爱,让她高高兴兴的就行了,吓唬她干什么?您还想把她扣下来罚她?我娶她才几个月都下不了手看她受苦,您这个当外祖母的,真能狠得下心?”


    郭纪氏慨然一叹:“我狠不下心……”


    她黯淡地摇头,心里泛着一股子酸涩。


    她哪次罚楚沁的时候自己心里不疼?若这孩子能在家里留一辈子,她也愿意宠着她惯着她,可想到她大半的人生都要在夫家过,有些事便不得不为。


    裴砚轻啧一声:“所以嘛,咱们理当能想到一起去,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别人。”说罢他就自顾起了身,朝郭纪氏一揖,“外祖母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去等着吃面了!”


    “……你去,你去。”郭纪氏嗓音干涩,神色也有些恍惚。


    不怪她恍惚,裴砚这番话无可避免地让她觉得她几十年来的想法都是错的,换做谁都要缓上一缓。


    裴砚自觉该说的话都说了,功成身退,出了郭纪氏的院子就问下人膳房怎么走,然后便直接去找郭大娘子。


    膳房的灶台前,郭大娘子也刚忙碌起来。她做担担面确是好吃,厨艺却也不算多么熟练,因为大户人家做大娘子的总不会天天自己下厨。


    所以裴砚走进来的时候,她还在慢悠悠地切肉,备来做担担面需要用的臊子。担担面臊子用的肉要偏瘦,一般取猪梅花肉最合适。


    这剁肉的过程总是有些累的,虽然担担面的臊子不必剁得太细,太细反倒口感欠佳,郭大娘子还是很快就忙出了一额头的细汗,裴砚走近瞧了瞧,询问道:“我来?”


    “哎——”郭大娘子吓一跳,差点把刀掉地上。赶忙攥稳了,抬头讶异地打量裴砚,“你怎么来了?”


    “我看看这担担面怎么做。”裴砚实在道,“沁沁在府里爱叫川菜吃,但没提过担担面,今天第一次听她说。所以这担担面府里的厨子会不会我也不清楚,若是不会,我记下做法回去正好让他们学。”


    郭大娘子听得笑了:“她在府里还叫川菜?都叫过什么?”


    “那就多了。”裴砚回忆着道,“水煮鱼、辣子鸡、回锅肉,还有……嗯,毛血旺、夫妻肺片……”


    郭大娘子又问:“这些你们府里的厨子都能做?”


    “能。”他点点头,“我不大懂川菜,但沁沁说好吃。”


    郭大娘子听他一口一个“沁沁”叫得亲昵,说话间又可将生活中的相伴窥见一斑,笑意不觉更浓:“若这些他们都能做,担担面必不再话下。你去歇着吧,一会儿这面做好也就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咱们席上见。”


    裴砚在旁边杵着不走:“来都来了……”边说边张望四周,“要不您给我找碟点心端回去,免得沁沁在房里待得无聊。”


    “点心有现成的。”郭大娘子说罢就唤了人来,取了几碟刚制好的点心给裴砚装进食盒,裴砚一看就说:“都是沁沁爱吃的。”


    郭大娘子身为母亲,听见这话心里直乐开了。因为那几道点心的确是楚沁爱吃的,他能说出这话,可见日子过得和睦。


    裴砚便这样拎着点心扬长而去。躺在床上惴惴不安的楚沁一见他回来,一下子就坐起了身:“你到底跟我外祖母说什么了?!”


    “啧。”裴砚睨她一眼,“我明明是为你办事,你这副样子倒好像我是个恶霸。”


    “……不是那个意思。”楚沁抿一抿唇,“就是外祖母年纪大了,我怕你说话太直。”


    “说话直也是跟你学的。”裴砚摇摇头。


    从前他可也不是这样的脾气,是她在他面前有什么说什么让他觉得轻松,他才有样学样的。


    他边说边走到床边,将食盒放在床头小几上:“放心吧,我没惹外祖母生气。先吃些点心?”


    楚沁边扭头看边问:“外祖母给的?”


    “哪能呢?我去膳房偷的。”裴砚恳切道。


    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怎么,老本行了是吧?!”


    在她屋里偷完,还跑她娘家来偷?!


    “哈哈哈哈。”裴砚看她瞪眼就笑了,在床边安然落座,理直气壮地给自己贴金道,“逗你的。这是岳母大人对我这女婿满意,赏我的。”


    “……”楚沁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但刚才因外祖母而生的满心紧张与恐惧被他这么一搅,全都淡了。


    作者有话说:


    沁沁:你跟我外祖母说什么了?


    裴砚:你放心吧,我没气她。


    外祖母本母:天惹,其实我还是挺心梗的。


    沁沁:点心哪来的?


    裴砚:丈母娘对我这女婿满意,赏我的。


    丈母娘本娘:天惹,你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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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 担担面 ◇


    ◎里面除了臊子又还有腌得恰到好处的芽菜,甜咸口味,清脆爽口,正可给煮得柔软的面条增添口感。◎


    因为知道一会儿就有家宴, 夫妻两个随意吃了三两块点心解馋就不再动了。楚沁将双手枕在头下、仰面躺在床上想事,裴砚无所事事地坐在床边陪着她。见她安静了很久,他便问:“在想你外祖母的事?”


    楚沁“嗯”了声, 目光仍凝视着幔帐顶子没动:“我在想, 我外祖母一辈子都是那样严厉的,不仅是对我, 对我母亲也一样。所以不论你今日说了什么,她都未见得能听进去。”


    “我知道。”裴砚点点头, 略作沉吟, 又问, “你恨她么?”


    楚沁一怔,嘴巴撇了一撇:“不恨吧。”说完就是一阵子沉默, 继而一声叹气, 声音变得更弱,“我也不知道。”


    她自知外祖母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的,可是从前的那么多痛苦也不是说忘就忘的。


    她说罢坐起身, 蜷着腿看看裴砚, 神情有些苦恼:“我若恨她怨她, 是不是很不孝顺?”


    裴砚摇头:“不必想这些。”他边说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就势躺到他膝上,他立时手贱起来,双手一起拨弄她额前的刘海玩。


    这样的举动若放在几个月前必能让她一躲三尺远, 但现下她已经懒得计较他的小动作了,就由着他玩, 他边玩边平静地续道:“我时常觉得那个‘孝’字带来的担子太重, 好像只要长辈心思是好的, 行为再如何不可理喻, 晚辈都必须体谅。可其实不该是那样,有时候伤害了就是伤害了,凭什么不能记仇?”


    他边说边看她,忽而注意到她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便不由一笑,一只手掌捂住她的眼睛:“所以你外祖母这事……你若能不计较,那自然好,我于你家而言终是个外人,你若与长辈相处和睦,我来的时候就更自在,何乐而不为?但你若心里不舒服,那也没什么,左不过以后少走动,回门时也可以避着她不见,这和孝不孝顺不相干。”


    他一边说,一边将悬在她眼睛上的手掌左右移动,感受她羽睫带来的细微触感。楚沁本在脾气很好地忍着,但被他弄得睁眼也不是闭眼也别扭,终于不肯让他玩了,双手将她手腕一攥,把他的手挪开:“这么向着我?”她轻轻一咬嘴唇,“其实你若觉得不合适,大可直接告诉我,不必为了哄我开心就这样说。”


    本朝是极重孝道的。楚沁心里在想,若他对此介意,她不是不能在外祖母面前服软低头。这并非因为她不想跟他生隙,而是因为……是因为她觉得现下在她心里,他比外祖母更重要了。


    他对她而言,越来越重要了。


    裴砚眉宇轻挑,好笑地看着她:“我在你眼里这么爱哄人吗?”


    “……”楚沁盯着他,“说正事呢,你不要打岔!”


    “哦。”他轻啧一声,旋而摇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哄你开心,是想让你一直开心。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载,称心如意是最重要的。不管是婆家人还是娘家人,只要你不愿意见,咱们都可以关上门把他们挡在外面。”


    楚沁一下子笑了,她舒了口气,双手揉起了他被她攥住的手掌,玩得出神,不再说话了。


    日后该如何与外祖母相处这事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只是他的话很让她安心,有他这话,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了。


    裴砚原是有心想等她的说法,但看她不语便也不催,随她把玩他的手。她纤细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划得他发痒,他的手就突然抬起来扣下去,将她整张脸都盖住。


    “哈哈。”楚沁又笑出声,试图掰开他的手,“别闹,我妆要花了!”


    裴砚:“花了我帮你重画。”


    “……”楚沁暗暗磨牙,“再不拿开我咬你了!”


    “行啊你咬……咝,哎你还真咬!”


    这般说笑打闹地过了两三刻,前头的宴席便备好了。留在外头的清秋进来禀了话,二人理了理衣裳就一道出门,去前厅用膳。


    到了厅里楚沁就听说,外祖父母传话说有些累,就不过来了,让他们好好用。


    她禁不住地睨了裴砚一眼,裴砚回视过去,满脸都写着无辜。


    楚沁垂眸忍住了笑。


    她其实瞧得出来,外祖父母突然说不过来多少是跟这事有关系的,不说在生他们的气也起码是心里有点别扭。


    可她自然不怪他。不太厚道地说,她心下还很有些有人撑腰的愉悦。


    是以众人便各自入席,楚家不比定国公府那样人丁兴旺、旁支众多,府门之内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家庭,家宴便也免了什么男女分席的规矩,一家人都坐在一起,瞧着热闹。


    宴席用的是一张长方案桌。因辈分最长的外祖父母没来,楚沁的父亲楚赟就坐了主位,右首是郭大娘子,郭大娘子往后紧邻的是楚沁的长兄长嫂。尚未成婚的二弟三弟则坐在了左侧靠后的位置,离楚赟最近的两个位子是留给裴砚和楚沁的。


    其中,左首那个属于裴砚的位置上,已经摆好了一碗担担面。


    楚沁不及落座,看见那碗担担面就笑了:“没有我的?”


    郭大娘子嗔笑:“这么多菜呢,你们夫妻还一人一碗面就算了?”


    “哦……”楚沁低着头落座,裴砚笑意满面地侧首看了看她,但没打算把面分给她,当着她的面拌匀挑起,实实在在地吃了一口。


    郭大娘子一脸欣赏地望着面前的女婿:“怎么样?”


    “好吃。”裴砚认真点头。


    是真的好吃。郭大娘子将臊子炒得滋味十足,与辣油一起拌在面中,香辣四溢。里面除了臊子又还有腌得恰到好处的芽菜,甜咸口味,清脆爽口,正可给煮得柔软的面条增添口感。


    桌上的气氛随着他吃面松快下来。楚沁的两个弟弟原还有些怵这个出身高贵的姐夫,一看他这样就不怕了。才八岁的三弟楚元柏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道:“姐夫和姐姐一样能吃辣!”


    裴砚腾出工夫笑看他一眼:“你不能吃辣?”


    “不能。”楚元柏摇头,“只有爹娘和姐姐能吃,我和大哥二哥都不行!”


    “嗯?”裴砚凝神想想,望向坐在楚沁对面的长兄楚元松,思索道,“沁沁说,她爱吃辣是随岳父大人外放去蜀川时练出来的,兄长比沁沁年长一些,该也一起去了才是,却不能吃?”


    “咳……”楚元松窘迫地咳了声,干笑,“我在蜀川那会儿,变着法地找不辣的东西吃。实在不明白她是如何练出来的,倒还拖着妹夫一起吃。”


    几句交谈间,氛围不禁更轻松了。楚沁不由侧首看了裴砚两眼,眼中含着赞许,想夸他会找话题会聊天。


    而后众人不免要喝些酒,楚沁和郭大娘子酒量不行,盏中是清甜的果。男人们都实实在在地喝起了烈酒,可楚赟其实也是个酒量不济的,三两杯下去就有点上头,激动得红了眼睛,口中含混地跟裴砚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裴砚温和道:“我知道。”


    楚赟又说:“你得好好待她……”


    “一定。”


    “若不然……若不然你们定国公府的风光,我们家也不稀罕!”楚赟边说边攥起酒壶,不由分说地添酒。


    裴砚心平气和地跟他碰杯:“我要是待她不好,岳父大人您上门一刀捅死我。”


    楚沁:“……”


    楚赟:“哎,好!”


    楚沁:“……”


    如此又喝了两盅,楚赟就醉倒了。郭大娘子一脸无奈,赶紧让下人扶了他回去,再有些窘迫地招呼大家:“吃菜,吃菜。”


    大家就此适可而止地不再多喝了,专心吃了一阵,别的不多说,单是那一碟蒸蟹就不能辜负。


    螃蟹这东西以江南所产为佳,京城要吃着品质上乘的蟹,几乎都得从那边运来。因此吃蟹在京中素来是个稀罕事,哪怕是皇亲国戚,府里进多少只蟹也都是有数的,一般都是中秋前后应着节吃上几顿,往后就不太吃了。


    是以虽然螃蟹从秋日到初春都好吃,但冬日春时的京中通常都不太吃的着。若非要买,那就很贵。


    裴砚饶有兴味地取来一只,一边放在碟子里用蟹八件不紧不慢地剥壳,一边庆幸楚沁虽有一双矫枉过正的祖父母,却也还有父母宠着,为着她回门能在这时候专门被蟹给她。


    侧首一瞧,却见楚沁根本没有动那螃蟹的意思。


    他不由浅怔,继而下意识地细想,想起她秋日里吃过一顿蟹黄饭、一顿蟹黄拌面,应该是爱吃螃蟹的。接着又意识到好像真没见她叫过蒸蟹,忽而恍悟——她是不是懒得剥壳?


    他猜对了,楚沁的确是懒得剥壳。在吃饭这件事上,她是实实在在的“又馋又懒”——但凡好吃的东西她都爱吃,可只消多了剥壳这些麻烦步骤她就懒得动了。


    坐在右首的郭大娘子也正摆弄着蟹八件,饶有耐心地剥蟹。可她剥完并不吃,将雪白的蟹肉、金灿灿的蟹黄、剔透的蟹膏都剥出来放在盘子里,打算剥好拿给楚沁吃。


    女儿难得回家一次,做母亲的恨不得把她爱吃却懒得动的东西都亲手喂到她嘴里。


    然而她不及剥完,余光就睃见坐在对面的女婿抬手先递了盘子:“喏。”


    裴砚自顾把堆着蟹肉的盘子在楚沁面前摆好,楚沁怔了一下,扭头看他,他眯眼:“是懒得剥吧?”


    “嗯……”楚沁红着脸承认,接着就要把盘子往回推,“你吃你的,我自己来。”


    “快吃。”裴砚笑笑,把那盛蟹肉的盘子挡回去,自顾又示意下人取了只干净的盘子来,伸手剥下一只蟹。


    郭大娘子拆着最后一条蟹腿的手顿了顿,视线在二人间荡了两个来回,手中继续剥出蟹肉,却送进了自己嘴里。


    这蟹不错——郭大娘子一壁仔细品着蟹肉鲜甜的味道一壁打量同样在低头吃蟹的女儿,说不清为什么,她越看女儿越觉得这蟹味道好了。


    家宴散后,众人各自回房小睡了一觉。楚沁喝果酒也犯困,回去一躺就睡着了。裴砚还清醒些,没忘了吩咐清秋清泉把回门礼分别送去各屋,吩咐完走到床边一揭开幔帐,就见楚沁在床上仰面睡成了一个“大”字。


    “……”裴砚抱臂,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平日睡觉一贯很老实很规矩,今天睡成这等横行霸道的模样,应该是喝了酒的缘故。


    那么问题来了,她睡成这样,他怎么睡?


    他环顾四周,自知茶榻也可以睡觉,心里却不大乐意。


    ——他今天表现多好啊?一回家就帮她怼了外祖母,凭什么让他睡茶榻!


    他于是还是大张旗鼓地上了床,睡在床边仅剩的四分之一的位置上,因为太窄只能侧躺,他便索性侧躺着支着额头又看了她好一会儿。


    真好。


    他无声地啧了啧,心里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两个字。


    若抛开她外祖母带来的那一点不快不提,他很喜欢她的娘家。她娘家这样的相处让他有家的感觉,他一直以来设想的“阖家团圆”大抵就是这样的,而定国公府团圆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亲近。


    裴砚舒了口气,莫名地开始想入非非,开始设想等他们年纪大了,家里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也会有子女、有孙辈,逢年过节团聚的时候,便也会这样一起用膳吧。


    他希望到时候桌上的气氛能像楚家一样,可别学定国公府。


    “啪——”楚沁忽而翻身,一巴掌拍向裴砚的肩膀。裴砚出神间余光睃见这记偷袭,虽反应迟了半拍已被拍到,还是下意识地一躲。


    “嗵!”楚沁在睡梦中听到一声闷响,好似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思绪清明了两分。但这清醒只够维持一息的工夫,她根本无力睁眼,下意识地就又睡沉了。


    裴砚想入非非的兴致荡然无存,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又立在床边抱臂看她:“霸道。”他后牙紧咬,接着就转身走出卧房,步入与卧房隔了一方堂屋的西屋。


    楚沁这方院子与他们住处院中的格局一样,东屋是卧房,西屋是书房。


    他于是顺利地寻了笔墨,端回卧房里,悠哉地坐到床边,勾着笑提笔蘸墨。


    ……


    当天晚上,楚家的下人们就津津有味地寻了新话题,个个都在聊大小姐和姑爷打架的事。


    “因为姑爷往大小姐脸上画螃蟹。”每个人说的时候都绷不住地笑。


    “据说还在额头上提了四个字——横行霸道。”.


    往后三天,楚沁总觉得自己的脸没洗干净,只要盯着镜子细看就能看出一个隐约的螃蟹轮廓。


    但清秋清泉都说是错觉,裴砚这个始作俑者也说是错觉。她仔细想想,反复洗脸那么多次应该是洗干净了的,墨水又不是漆,那便应该真的是错觉。


    可画在脸上的螃蟹就算真的没了,无形中的螃蟹也还在。楚家的下人们这几天见了她都绷不住笑,就连她的哥哥嫂子、二弟三弟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总冷不防地就想笑一声,她不问也知道为什么,气得回屋就拿枕头打裴砚。


    裴砚不跟她打,摒着笑只躲不还手。至于她怎么打着打着就被他箍进了怀里去,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年初五傍晚,楚沁与裴砚打道回府,因为若再不回去,裴砚就没什么时间和同僚走动了。


    楚沁的外祖父母还是没露面,余下的家人倒都一起出来相送了。郭大娘子让膳房将楚沁爱吃的各样点心备了足足四个食盒,清秋清泉上前接了,她又递眼色示意裴砚走远了两步,避着人跟他说:“老人还是放心不下,非要我与你说一句,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要来跟我们说,别跟沁儿计较。”


    裴砚有些无奈,叹了声,摇头:“那您便转告外祖母,就说……她是娘家人,若真怕沁沁过得不好,索性霸道些给沁沁撑腰,倒比教她乖巧恭顺管用。至于她提的这些,我实在是不能照办,我便是真与沁沁有什么不快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谁对谁错都不好说,不可能把她送回来挨罚。”


    郭大娘子面露欣慰,点了点头:“我明白。”


    裴砚颔首:“告辞。来日得空,再陪沁沁回家来。”


    “嗯。”郭大娘子不再多言,裴砚转身走向马车。楚沁早已先一步上了车去,原道他跟在后头很快就要上来,却等了半晌也不见人。眼下见他来了,不由问他:“干什么去了?”


    “岳母大人非要夸我几句。”裴砚一本正经的样子。


    “……”楚沁斜眼瞥着他,他还是那副模样:“干什么,我不配吗?”.


    定国公府,信园。


    裴煜与苗氏从晚膳开始就出离的沉默,用完膳又一并坐在茶榻两侧,继续维持着沉默,宛如两尊入了定的大佛。


    随着天色更暗一重,院子里上了灯。一缕光线从窗纸斜映进来,恰好透入苗氏的余光。


    苗氏不由回了两分神,骤然深吸一口气:“要不……还是谨慎点?”


    她侧首打量着夫君,见他沉着脸色,还是说了下去:“说到底,太子的位子都定了。”


    “君心难测。”裴煜眸光淡淡,在光火照耀下透出着点寒涔涔的意味,“其实当今的太子算得实至名归,可早些年,陛下却拖着,迟迟不肯定立储位。如今储位虽定,却又将京中卫戍交给励王,保不齐是有旁的打算。”


    苗氏摇头:“太子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况且你也别忘了,如今虽然励王得了京中卫戍,但太子可还监着国呢,这里头孰轻孰重,你得有点数。”


    “我自然有数。”裴煜下颌微抬,“但太子用着三弟就不会用我了,我总得给自己谋个出路,不能眼看着三弟压在我头上。再说,亲王们本也都会有自己的近臣,不论陛下有没有别的打算,我投到励王门下都不是过错。”


    苗氏拧眉:“你可得想好……”


    她隐隐觉得,裴煜似是有些自欺欺人了。他的打算好像是投到励王门下,若陛下真有另立储君的打算,他就可坐收渔利,若没那个打算,他跟了个亲王也没什么。


    但天下只怕没这么便宜的事儿。苗氏思虑再三,到底提醒了他一句:“谁也不是傻子。万一陛下并无另立储君之心,只是一时重用励王,你可要当心太子殿下秋后算账。”


    “不至于。”裴煜就这么三个字。


    他还是那样的想法,亲王们只消手里有差事,就都会有自己的人马,他这样的出身自寻出路也天经地义。


    至于励王有没有野心,跟他有什么关系?没道理怪到他的头上。


    裴煜自说自话地劝好了自己,便起身离了正院,闷头去书房写帖子。


    如今想去拜见励王的人只怕不少,此事宜早不宜迟。他至少要先得了励王的回信,心里才能踏实.


    夜色渐黑,万物沉寂。随着晚风四起,定国公府里的下人们渐渐熄了灯火,整个府邸归于宁静,唯余那风声呜呜咽咽地刮着,断断续续地擦过红墙,凉飕飕的听着瘆人。


    睦园西院里,安姨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觉得那风声越明显,刮得她心里都凉了。


    年初四那天,宁郡王府前来走动,府中设宴款待,安姨娘见到了自己的本家堂姐,姐妹两个安坐下来就是一场痛哭。


    她们姐妹两个的命数差不多,都出身贫寒却又在京里有七拐八拐的富贵亲戚。为着结姻,她们便这样被送进了王府公府里,过起了锦衣玉食却又提心吊胆的日子。


    但她的姐姐比她还要苦些,姐姐被送进宁郡王府的时候才十七岁,但宁郡王已经五十多了。宁郡王妃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对付府里的侧妃都颇有手腕,对这些身份低微的妾侍更不留情。


    安氏初见姐姐的时候,只心疼姐姐瘦得脱了相,一身绸缎衣裳穿在身上都能兜风。后来细问才知姐姐的日子比乍看上去更苦,就连除夕那晚都被宁郡王妃寻了错处,赏了二十板子,只是因为过年才没打,但等年后横竖是要捱了的。


    而那日姐姐之所以能来见她,还是向宁郡王妃身边的掌事嬷嬷磕了头求的。掌事嬷嬷虽是下人却比她们这些妾侍威风得多,眉头一挑就要掌她的嘴。后来是她以死相逼,掌事嬷嬷怕闹出人命不好收场,才勉强允许她到安姨娘这里来小坐两刻。


    姐姐哭着跟她说:“若不是怕家里过不下去,这王府里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过了……倒不如死了痛快!”


    当时安姨娘只能干巴巴地宽慰她,心下还有些感慨自己好歹活得比姐姐强些。可偏偏今日一早,家里就送了信来,那信一看就是爹爹写的,信里每一句话都是在要钱,开口就是要五百两银子,还说她若不给,他就亲自到定国公府来要。他说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女儿既嫁到了这里,定国公府就不能不管他们亲家的死活。


    安姨娘读信读得浑身都哆嗦。家里为什么穷得揭不开锅她再清楚不过——因为爹爹嗜赌成性;定国公府拿不拿她的娘家当亲家她也明白——但凡真当亲家,她也不会孤零零地被扔在睦园。


    但现下这些都不重要。不知是不是因为堂姐的缘故,她看到那些话的第一反应就是爹爹若真闹过来,胡大娘子只怕会当场打死她。


    可是,让她自己拿钱给家里,她也拿不出呀!


    她过门时,家里总共给了她十两银子充作嫁妆。后来裴三郎与楚娘子又都搬了出去,她一时虽也没受什么委屈,但要使钱的地方明显多了,逢年过节的赏钱还没了,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不够花,那点嫁妆早就填补了进去,连首饰都散出去了不少,哪里还有闲钱去填补家里的窟窿?


    就那么一瞬间,她生活中一切纸醉金迷的壳子就好像都碎掉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岌岌可危,连生死都在一线之间,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与楚娘子相争有多可笑。


    诚然,她那时候的相争其实也是为了弄些钱,因为她知道父亲总会跟她要钱的。可那会儿她好像被定国公府的光鲜迷了眼,竟觉得自己凭着一张脸就真的能跟楚娘子去争,全然忘了自己才有多少分量,人家又有怎么样的底气。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能全须全尾地活到这会儿不是因为自己有本事,单纯是因为楚娘子不跟她计较。可能是心善,也有可能是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是她的堂姐让她看明白了这些——她的堂姐在宁郡王妃眼里有多低贱,她在楚娘子眼里大概便是一样的。


    安姨娘整整一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姐姐的哭容,睁开眼睛又想起那封信。不知不觉间,一整竟就这么过去了,年初六清晨的阳光洒进来,她坐起身只觉得神思涣散,迷迷糊糊却莫名地想起来,楚娘子离府那会儿给她留过话。


    楚娘子跟她说,若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差人去那边回话。


    她知道那只是一句客气,只是做正妻的在做大度,可是现在,她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


    她不能真让爹爹闹到定国公府。胡大娘子要她的命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她若真死了,爹爹怕是连一滴泪都懒得为她流。


    她只能去楚娘子那里碰碰运气了。若楚娘子能救她这一命,日后就算要在楚娘子手底下当牛做马地挨磋磨她也认了,她只想活下去。


    是以安姨娘梳洗之后就让人去向胡大娘子回了话,说她想去给楚娘子问个安,求胡大娘子许她出府。


    胡大娘子懒得多理她,随口就准了。


    安姨娘就像怕胡大娘子后悔似的,一刻都不敢在府里多耽搁,当即就让人备了马车。到裴砚和楚沁在外租住的宅子时天色仍还很早,要外出办事的裴砚刚走,搬出来后睡惯了懒觉的楚沁则是还没起床。


    楚沁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上辈子她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这回搬出来一放纵她才意外发现睡懒觉竟这么痛快。


    尤其是这会儿还冷着,天亮得也晚,再暖暖和和的被子里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可真舒服啊!


    她满面挂着笑容,坐起身痛快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就听清秋小声说:“安姨娘来了,进来就跪在院子里,算起来有……有一个时辰了。”


    伸懒腰的楚沁僵住,滞了半天,才将伸开的双手放下。


    先后两世的纠葛让她对这安姨娘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一时只觉好心情都让她搅了,皱了皱眉便说:“你去告诉她三郎不在,让她省省,赶紧回去吧。”


    “奴婢说过了。”清秋轻声,“可她说不求见三郎,只想见您。瞧着像是有什么难事,但奴婢问她,她不肯说。”


    楚沁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两分,她一语不发地先起了身,边踱去漱口洗脸边想办法,最后还是只能说:“先让她进来吧。”


    反正裴砚是真不在,安姨娘在她这里也闹不出太多花样。


    她说罢就坐去了妆台前,一边烦躁地摆弄钗饰一边等安姨娘进来。不多时听到声响,她冷着脸一抬头,视线刚在镜子里一定,人就愣了。


    “姨娘这是哪出?”楚沁回过身,目光落在她憔悴的脸色上。


    安姨娘咬一咬牙,屈膝便跪:“娘子……”


    “你起来!”楚沁断喝,同时已蓦然起身,避开两步,“少来这套,看着直像我欺负了你。”


    安姨娘哑了哑:“妾身没那个意思……”她这般说着,自知该听楚沁的话,却又没底气起身,左右为难之下眼眶一热,泪水涟涟而下。


    楚沁深吸气,口吻淡漠:“有事说事。”


    “妾身……”安姨娘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求的事有多难以启齿。


    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她想想自己先前的算计,忽而意识到这般跑来要钱很是恬不知耻。


    安姨娘一时噎声,楚沁一语不发地等着她。


    “妾身……”安姨娘的头越压越低,再说出的话更低到几乎听不见,“妾身想……想跟娘子借一笔钱……”


    “借钱?”楚沁刚一愣,她急急又道:“妾身日后自会攒了还给娘子!也愿意付娘子利息!只求娘子救妾身一命!”


    楚沁皱着眉看她,眼见她神色焦灼,终是信了她这话里没鬼,重新在妆台前的绣墩上安坐下来:“怎么,病了?”


    “不……不是……”安姨娘摇头,花容月貌里透出几许心虚。


    “那你借钱做什么?”楚沁想了想,“娘家出事了?”


    这回安姨娘点了头。


    楚沁便又问她:“要多少?”


    “五、五……”安姨娘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


    楚沁:“五十两?”


    安姨娘肩头紧了紧:“五百两。”


    “五百两?!”楚沁不觉讶异,“你可知道那是多少钱?!”


    这个数够她和裴砚租这宅子一年半。若换做日常开支,也够这上上下下一院子的人毫不节省地过三到五个月。


    而若放到寻常人家,五百两银子足够一家三口丰衣足食地活一辈子。


    “娘子,妾身、妾身没办法了……”安姨娘撑不住地抽噎起来,膝行上前几步,却不敢碰楚沁,只卑微地跪在她跟前道,“爹爹嗜赌成性,昨日送信说……说家里揭不开锅了,要妾身送五百两银子回去。还说若妾身不给,他就去定国公府要,娘子……”


    安姨娘说到这儿,哭得一下子猛了,连连摇着头:“妾身不能让他去!胡大娘子若是知道了,会打死妾身的!娘子,求您行行好借妾身些钱吧,妾身日后当牛做马还给您!您若为从前的事生气……那些事、那些事是妾身不好,妾身听凭责罚!娘子要打要骂都好!娘子尽可出了气,日后、日后妾身也绝不惹娘子和公子厌烦了……”


    “行了!”楚沁声音骤然一厉。


    她不是不肯帮安氏,哪怕只为赶紧打发安氏走她也愿意出这笔钱。


    但安氏最后那句话却听得她有些恼了,她禁不住地冷笑了声,继而坦然道:“要认错就认错,要借钱就借钱,犯不上为了借钱说这些。我本也没心思与你虚与委蛇,你不必为了让我松口这样哄我。”


    她说这些,实是因为近来直来直去地习惯了,想让安氏卸下伪装换个两边都轻松。不然她听了这些话还得反过来充大度哄安氏,那多累啊?


    然而安氏那话却也是认真的,她越到求人的时候就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前行事有多荒唐,再加上盼着能赶紧拿到钱,那认错的话发自肺腑。


    见楚沁这般不快,她怔了怔,便自顾撑身站起来,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相互攥着,小心道:“娘子,不知院子里可有刑房?娘子说个数,妾身去……妾身去领罚。”


    “……”楚沁看着她,气笑了,“你将我是不是?”


    安氏望着她摇头:“没有。”


    “那好。”楚沁绷着脸,“刑房没有,赏你顿板子还不容易?就在我这屋里打,一板子换十两银子,能扛过五十,五百两银子就给你,不用换了。”


    安氏薄唇用力一抿,抿得发白,虽打了哆嗦,却点了头:“好。”


    楚沁皱眉——怎么没完了?


    她上辈子曾经被这样的苦肉计将住过,先是安氏,后来是和安氏打擂台的苏氏。因为那时候她为了名声真不敢动手,而她们也吃准了她这一点。


    楚沁这回自是不想再被“吃准”了,见安氏不退,她便也不退,扬音一唤:“清秋,去请张嬷嬷来。”


    安氏吓得双腿一软。


    张嬷嬷是什么人她可清楚,那是裴家老夫人指给裴三郎“镇宅”的,放在院子里平日不为养老,偶尔搬出来就是为了管束不知轻重的下人,下手绝不会手软。


    可她还是撑住了心神,面色惨白地退开了两步,束手等着张嬷嬷来。


    张嬷嬷不一刻就到了,楚沁站起身来迎她,她问明缘由一句废话都没有,回身就去西屋取戒尺。


    但这回,楚沁很快就意识到不对了。


    罚安姨娘还是女眷的那套规矩,安姨娘伏在茶榻上挨板子,但张嬷嬷用足力气打了七八板子下去,她却一声都没吭。


    用苦肉计的人,不会一声都不吭。反倒是真怕再惹人生气的会,因为哭喊声使人厌烦。


    楚沁心里一沉:“停。”


    张嬷嬷闻声收手,楚沁定了定气,起身走过去。


    安氏察觉到她走近,撑起身站好。眼见楚沁在茶榻上落座了,她就又要跪下去。


    “慢着。”楚沁伸手扶了一把,定睛一瞧,就见安氏煞白的脸上妆都哭花了,那一声不吭真是强忍的。


    她一时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误解了人家;又不禁新奇,因为安氏不论上一世还是前阵子,可都不是这个性子。


    楚沁苦笑了声:“真转性子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安氏低如蚊蝇地哀求:“娘子,帮帮妾身吧……”


    唉……


    楚沁心里一声叹息,自嘲地想:如果安氏又是吃准了她的脾气,那她也只好认了。


    她缓了口气,抬眸:“我问你,这钱给了你爹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之后……打算?”安氏一怔,满目茫然,“就、就给他了呀……妾身会自己筹钱还给娘子。”


    “可你说你爹嗜赌成性。”楚沁看着她,“若他下回故技重施,要一千两呢?你有办法应付么?”


    作者有话说:


    楚沁:他下回要一千两你怎么办?


    安氏:还跟娘子借,然后我当牛做马伺候娘子!


    楚沁:……一般妻妾之间不搞以身相许这一套你懂么


    安氏:(陷入一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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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 冒烤鸭 ◇


    ◎鸭皮在热油里滚过后仍会残存一点点脆感,点带着两分川式独有的甜,吃起来口感与味道都是顶好的。◎


    “这……这妾身也没办法。”安姨娘眉心深皱, 低着头,声音轻轻的,“我爹他……他就是个烂赌鬼, 从来都是有钱就要去赌, 妾身也拦不住他。”


    “是呀。”楚沁笑叹,“要么大家都不肯与赌鬼沾染上关系呢?他们就是无底洞, 钱借出去还不上不说,还会把亲眷都拉进火坑里去。这钱我便是拿给你, 也注定只帮得了一时, 帮不了一世。”


    “那怎么办!”安姨娘愈发焦灼起来, “他是个混不吝的……妾身若不拿钱给他,他便真敢去国公府闹, 胡大娘子她……”她几乎要哭出来, 也顾不得身上才刚挨了打,低头就又跪下去,“娘子, 您就帮妾身这一回……只这一回。日后便是再有什么麻烦, 妾身也不找您了……”


    楚沁低眼看着她, 一时感觉很奇妙。因为安姨娘竟真的在指望她摆平这事——和她斗了两辈子的安姨娘,竟在指望她平事!


    她心情复杂地一喟,先看向张嬷嬷,客气道:“有劳嬷嬷走这一趟了。这事我和姨娘商量着来, 嬷嬷请回吧。”


    说罢她递了个眼色示意清秋去送,张嬷嬷恭肃地福了福就走了, 楚沁又伸手去扶安姨娘。


    安姨娘跪着不肯起:“娘子……”


    “起来, 你当我是怕你没完没了地跟我要钱才说这些么?”她边说边在手上添了点力, 安姨娘不敢跟她硬拗, 好歹是站起来了。


    楚沁和颜悦色地又道:“要我说,这事得快刀斩乱麻才能绝了后患。”她打量了安姨娘两眼,“我且问问你,你能不能狠得下心和你这个爹断了联系?”


    安姨娘一滞:“娘子什么意思?”


    楚沁笑容敛去三分,淡淡道:“你若狠得下心,咱们就来硬的,便让他到定国公府闹去。平头百姓闹到国公府,那是自讨没趣的事,胡大娘子便是不想闹出人命也大可让人将他打一顿丢出去。至于你,姑且在我这儿住着便是,若胡大娘子气不过想喊你回去另行责罚,我便告诉她你在我这儿伺候我挺好的,她碍于颜面也不好强行要人,这事也就过去了。”


    她说罢就等着安姨娘的反应,安姨娘紧紧咬着下唇,气虚得不敢看她:“若只是这个爹,妾身也巴不得与他断了关系。只是……娘还在家呢,爹爹若在国公府吃了亏又没拿到钱,回去就要动手打我娘。妾身还……还有个妹妹,如今才十一岁,他若想钱想疯了,只怕是……怕是要把妹妹卖到青楼去。”


    安氏不由眼眶一红。


    十一岁的小姑娘若被卖到青楼,那就如同进了人间地狱。压根不涉足青楼的正人君子大抵会想当然地觉得这样小的孩子便是进了青楼也不会接客,左不过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可事实绝非那样,这世上的恶人五花八门,那些小小年纪就被卖去青楼的女孩子,十之八.九连半年都活不了。


    楚沁活过一辈子,对那些腌臜事也略有耳闻。看着安姨娘这副模样,突然觉得这人也没那么可恨。


    然而安氏难过之余倒又动了点别的心思,她忽而眼睛一亮,双手一并抓住楚沁的衣袖,攥得紧紧的,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娘子,妾身有个糊涂主意!反正……反正公子没碰过妾身,要不您做个主,找个人牙子将妾身发卖了吧!妾身自知一无所长,但这张脸还看得过眼,若卖到一些小官家里为妾为婢,总也能卖些银子。到时您就……就抬抬手把这钱给了我爹,日后他再想要钱,也不能到国公府来要了。”


    楚沁惊吸了口凉气。女孩子自己要卖了自己的事她听说过,穷人家的姑娘被逼到绝境总不免要走出这一步,闹天灾时尤甚。


    可她没想到安姨娘会被逼到打这个主意。


    她望着安姨娘道:“我知道你惧怕胡大娘子,可若按你说的这么办,不论我将你卖到哪里,他打听不着断了银钱的来路,还是得卖了你妹妹;若打听得着呢,便会寻去你新的主家——你怎知新的主家就能比胡大娘子仁善?胡大娘子发起火来能打死你,他们就不能了?”


    安姨娘打了个哆嗦:“那……”


    “别这样胡思乱想了。”楚沁深缓一息,“你敢不敢信我不会害你,给我打个借据?就写你欠了我三千两银子。要签字画押,便是上了公堂,公堂也能认的那种。”


    “三千两银子?!”安姨娘被这数惊着了。


    楚沁面色不改:“对,三千两。不论是谁问起来,你都咬死了说你确实从我这里拿过这钱,让你爹借走了。至于你爹若矢口否认说没见过这钱也不打紧,他一个赌鬼,手里本就留不住钱,说出的话也不可信,谁也不会帮他。”


    安姨娘听懂了她的这番话,可还是没明白她的打算:“那……之后呢?”.


    当日,安姨娘便搬到了他们的院子里来。他们租住的这方宅院若跟定国公府比当然不大,就算只和睦园比也小一些,但就他们两个人住还是宽敞得很,空院子也还有两三处。


    楚沁让人把东边最像样的那处院子拨给了安姨娘,又让人跟着安姨娘身边的归燕回去给她收拾东西,嘱咐他们若被胡大娘子问起来,就只说她把安姨娘留下了,不必提别的。


    几人领命而去,再回来时约是下午三点。归燕客客气气地谢过了帮忙的几位,独自进了安氏的卧房,见安氏伏在床上发呆,轻手轻脚地凑过去道:“姨娘可是伤得厉害了?嬷嬷下手也太狠了。”


    安姨娘叹了口气。


    张嬷嬷下手的确是狠,七八下戒尺抽下去,就打得她现在没法坐没法躺,可比胡大娘子上回让崔嬷嬷罚她的时候狠多了。


    归燕抿一抿唇:“不过姨娘搬来这边倒是件好事,总归离公子近些,行事方便。若让奴婢说,今日这事姨娘就该想个办法让公子知道,让公子明白楚娘子是如何趁人之危的。”


    “归燕!”安姨娘皱眉,侧首睇着她,“你胡说什么,楚娘子是帮我呢。”


    “可她好端端的,凭什么打您呀!”归燕道,“再说……那三千两银子的借据被她攥在手里,您怎么知道她不会临阵变卦?若能让公子知道实情,您也能多个保障,别死得不明不白的。”


    “归燕。”安姨娘的脸色却更沉了,“咱不能分不清好赖。你若再说这样的话,别怪我不顾主仆情分。”


    归燕心弦一紧,哑了哑,不敢再说了。她一语不发地去收拾东西,走到衣柜前,却默不作声地瞪了安姨娘一眼。


    吃里扒外的东西,横什么!


    若没有胡大娘子帮衬,她能这么舒舒服服地在国公府里当姨娘?做梦去吧!


    夕阳渐落,暮色四合。楚沁下午看话本看得入了神,一口气看完了两本才发觉天色已这么晚了,摸出怀表一看:六点了。


    裴砚还没回来,看这架势应该是不会回来用膳了。她便不再多等,吩咐清秋去传了膳,又告诉清泉:“安氏今日搬来得突然,厨房怕是来不及多备一桌子膳,你去请她过来一起用吧。”


    “诺。”清泉福了福便去传话,已在房里闷了半日的安氏一听说楚沁喊她一起用膳,心里不免紧张了一阵,因为打从楚沁过门以来她们还没一起用过膳呢。


    况且妻妾之间泾渭分明,当正妻的喊妾室过去用膳多半都是为说着好听,实则是让妾室过去侍奉。


    这是一种管教,也是立威,这期间想挑点错处很容易,便可让妾室知道主母的权威不可侵犯。


    只不过,安氏心里念着楚沁的相助,觉得就算是立威她也认了。


    安氏于是提心吊胆地又进了楚沁的屋,楚沁没客气到愣坐在那儿等她,菜刚上齐她就自己先开动了。安氏进门一见她已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不由更加紧张,束手束脚地走到她身边,小声道:“娘子恕罪,妾身来迟了。”


    “来得挺快的呀。”楚沁看她一眼,“我也刚吃上。快坐,趁热用吧。”


    安姨娘一下子愣了,她困惑地望着楚沁,不敢相信楚沁竟然真是让她来吃饭的。


    但她很快定住了神,执起旁边的赶紧碗筷却没落座,伸手夹菜:“妾身侍奉娘子吧……”


    她这算吃一堑长一智,因为别无二致的事在胡大娘子跟前发生过。那会儿她入府的事刚定下,还没正式纳去睦园,只是暂时住在了国公府里。一日胡大娘子喊她去用膳,她不知轻重坐下就用了,下一刻就挨了训斥。


    她吓得跪地告罪,被戒尺一记记地打在背上,胡大娘子就那样端坐在那儿冷眼看着,告诉她这是国公府,不是那些没规矩的小门小户,让她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怕是家里寻常用个膳,她也不是谁的桌都能上的。


    那份苦,安氏不想再受一遍。她边说边麻利地夹起一片清炒百合,二话不说就往楚沁碗里送,楚沁下意识地端着碗一躲:“别,你吃你的,”


    安氏的手悬在那儿僵住,楚沁也不大好意思,干笑了声:“我用膳的时候不喜欢旁人动手……自己夹菜比较香。你别客气了,快坐下好好吃吧。”


    安氏这回信了,楚沁是真的在留她吃饭。


    可这样一来她更无措了,低着头踟蹰了半天,直到楚沁再度抬眼看她:“怎么了?”


    “娘子……”安氏双颊胀得通红,“妾身……妾身今日刚受了罚,不太方便坐。”


    “……”楚沁木然两息,一声干咳,“怪我、怪我。”她赶紧唤来清秋清泉,“分些菜给姨娘端到西屋去。”接着又对安姨娘说,“你去吧。爱站着用坐着用都随你。”


    这样她们都自在。不然的话,虽然安姨娘在她这儿站着用也不是不行,但她觉得别扭,好像有人盯着自己吃饭似的。


    安氏闷头道了谢,就跟着清秋清泉走了。楚沁打量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啧了啧,鬼使神差地慨叹长得好看还真是有点用的。


    安姨娘顶着这么一张脸,遇上事大概求谁都能管点用吧!连她瞧着这绝色的可怜样都狠不下心,更何况男人呢?


    楚沁想得不由得笑了,摇摇头又继续用膳。


    又过不多时,院子里可算响起问安声,是裴砚回来了。他亲手拎着只食盒,大步流星地往里走,楚沁听到问安声本想出去迎一迎,结果刚走到房门口就被他挡了回来。


    他就势在她腰间一揽,拉着她回屋:“这个好吃,你快趁热尝尝。”


    “……什么呀?”楚沁好生一愣,裴砚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然后就邀功似的看着她。


    楚沁看了眼那满满一大碗的红油:“冒菜?”


    “冒烤鸭。”裴砚笑道,“我回来时路过望蜀楼,听闻有新菜上市就去尝了尝,觉得不错,便给你带了一份。”


    楚沁一边听他说,一边已经被那冒烤鸭的香味勾得馋了。


    冒菜实是川菜中的一道经典,调料基本一致,要用葱、姜、蒜、八角、花椒一类的香料爆香,再做出足量的红油,有些店家还喜欢加上豆瓣酱,做出的滋味鲜辣浓郁。


    但里面放什么菜就各凭喜欢了,想吃荤的可以来毛肚黄喉火腿鸭血,想吃素的可以来藕片豆皮土豆,总之只要是自己喜欢吃的,都可以添进去。


    而冒烤鸭,顾名思义便是将烤好的鸭子放进去做冒菜,烤鸭连皮带肉一起切片,鸭皮在热油里滚过后仍会残存一点点脆感,点带着两分川式独有的甜,吃起来口感与味道都是定好的。


    楚沁一脸欣喜,半是因为吃到了爱吃的东西,半是高兴他出去应酬还能记得给她带道好吃的回来。


    她于是高高兴兴地拉着他坐,又招呼清秋给他盛饭。裴砚原本说“吃过了”,但坐在她身边不知不觉就拿起了筷子,还是就着米饭吃了几口冒烤鸭。


    然后他就发觉,自己的口味真是被她带坏了。他本以吃饱,这会儿只是随意吃两口,却放着满桌子的清淡菜肴没动,只吃了那道冒烤鸭。


    川菜确实是香……


    裴砚心里自言自语地认命。


    一方堂屋之隔的西屋里,安姨娘也听到了裴砚回来的动静。她下意识地望向紧阖的房门,犹有一瞬的失神,但终是低下了头,打消了一切念头。


    是以安姨娘用完膳只让人去跟楚沁说了一声,自己就悄无声息地告了退。裴砚这才知道她竟然来了,不觉有些惊奇,但也没过问什么,就任由她去。


    待得躺到床上,楚沁才顾上把白日里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说了,连自己错怪了安氏让张嬷嬷打了她几板子的事也没略去,说完就叹了声,往裴砚怀里拱了拱:“张嬷嬷下手挺重,打得我还挺后悔的。若早知道她没在将我,我就不为难她了。”


    裴砚揽着她笑了声:“她从前自己爱惹事,这会儿也不能怨你。”顿了顿又轻啧,“倒是你,怎么还管她的事?要我说就让她回去,让母亲拿主意算了。她是母亲非要塞来的人,麻烦也合该让母亲料理了去。”


    “我知道胡大娘子没安好心。”楚沁薄唇微抿,抬眸望着他,“可我看胡大娘子也没多在意她的命。咱们若不管,胡大娘子只怕真的会打死她。”


    裴砚不予置评,只问:“那你不讨厌她了?”


    “还是讨厌吧。”楚沁思量道,“但讨厌她跟看她去死是两码事。所以……你就当我帮她是图自己心安吧。来日她若恩将仇报,我随你笑话我,谁让我自己犯傻呢?”


    其实今天给安氏出完主意她就有点后悔了。大宅院里一笑泯恩仇的事不多见,恩将仇报可天天都有,安氏会不会反咬她一口她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裴砚笑了声,翻身在她颈间吻了一记:“放心,我肯定不笑话你,我们沁沁就是心眼好,就帮她这么一回也说不上是烂好心,怎么能挨笑话呢?”


    楚沁吁了口气,望着他眨眨眼:“你就是惯着我!”


    “我是实话实说。”裴砚说着正了正色,“她那个爹,哪天来?我留在家里帮你?”


    “不用。”楚沁摇摇头,说得很有底气,“你忙你的,这点事我自己就办了。她爹顶天了是个无赖,身份却低,我若连这点事都摆不平,以后怎么帮你打理内宅呀?”


    “那行。”裴砚颔首,又还是道,“这几天我让王宇留在家,我每日去见谁、去什么地方都会提前告诉他。你若撑不住,就让人去回我,我随时回来。”


    “也好。”楚沁应了,心思还在正事上转着,就觉得他的手不老实起来,一寸寸地往她衣裳里摸。


    “……又来!”她下意识地瞪他,可他理直气壮:“什么叫‘又’?歇了两天了。”


    “才两天!”楚沁气笑,他不管,俯身就吻过去,她的什么挣扎都被他堵住了。


    之后的几日里,裴砚日复一日地早出晚归忙于应酬,楚沁和安氏就日复一日地等着赌鬼上门。


    但这几日里由于自己待着没事干,楚沁便也常把安氏叫到屋里说话。安氏初时提心吊胆的,无意中打翻茶水都慌忙要谢罪,后来就慢慢轻松下来了,见楚沁做女红她还能悠哉哉地在旁边帮着理理绣线。


    就这么一直等到正月初十,安氏的父亲安成仁总算来了。


    那天的天色有些阴,湿气也重,楚沁在这样的时候总会更想吃辣,从早起就在想辣子鸡水煮鱼等一大堆经典辣菜,临近晌午正想可算能吃着了,却见清秋打帘进了门,看看在做香囊的她又看看在旁边帮忙的安氏,轻声道:“娘子,安姨娘的父亲来了。”


    两个人都抬起头,楚沁看一眼清秋又看看安姨娘,明显看出她有些紧张。


    安氏强自定住气,起身道:“娘子,那妾身便先去见他。”


    “去吧。”楚沁点点头,“切记就在大门口说话,别让他进来。”


    “妾身记得。”安氏福了福,便绷着张脸走了。


    楚沁在她走后又缝了两针,到底是坐不住,便索性放下了针线活,叫来清秋:“找两个灵巧的小厮去门房,暗中盯着点,别出什么事。”


    她让安氏在大门口见安成仁,是因为知道那是个泼皮无赖,万一在院子里闹出什么是非,她怕说不清楚,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总得收敛点。


    可无赖之所以是无赖就是因为不讲道理、不分场合,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楚沁也得提防他闹得不好收场,让人去盯着心里才踏实些。


    结果她想得果然没错,安成仁还真在大门口就闹起来了。门房那边一见苗头不对就赶紧差了个人来回话,楚沁匆匆赶出去,刚出次进院门就遥遥看见安成仁拎着安氏的衣领。


    安氏身姿娇小,安成仁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安氏被他这么一拎就双脚离了地,安成仁将她按在朱红大门上,口中骂道:“赔钱的贱.货!养了你这么多年,又将你送进了国公府吃香喝辣,如今要点银子你都拿不出来?!”


    安氏本就怕他,这一下又被撞得头晕目眩,不由得浑身都战栗起来,双手紧攥着他拎在衣领上的手腕,哭道:“爹,女儿尽力了!女儿为着您,如今……如今欠了正房娘子三千两银子,娘子那天动了气,险些活活打死我!”


    “我呸!”安成仁的手一甩,将安氏狠狠摔在地上,横眉立目地骂道,“哪来的三千两银子!老子何时跟你要过那么些钱!你自己惹下的事,休要怪到老子头上!”


    他已在门口与安氏僵持了半晌,引得街坊四邻都在围观。从头到尾其实只有这句话是真实在,他的确没跟安氏要过这么多钱,但偏偏这句话最引众怒。


    “啧啧,还真是个赌鬼……”驻足的摊贩小声的指指点点,“听他姑娘那么说,我还当就是赌点小钱呢,谁知竟有这么多!”


    这话落进安成仁耳朵里,更令他一下冒了火,他凶恶地瞪过去,吓得那摊贩一哆嗦。


    然而,安成仁却是个窝里横的。对那说闲话的小贩,他瞪了一眼便罢,转回头来就一脚踹在安氏身上:“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子从前能把你送进国公府,今儿个就能让国公府把你休出来,再送到窑子里去换钱!”


    这一脚正中心口,安氏黛眉倏皱,强忍了一息,一口腥甜却还是涌了出来。


    离大门尚有三五步的楚沁一惊,沉声:“按住他!”


    随在两侧一并出来的小厮闻声即刻窜出去,七手八脚地将安成仁按住,直接按跪下去。楚沁强定心神,硬是没快走一步,稳稳当当地迈出府门,清秋即刻在廊下置了把花梨木太师椅请她落座。


    楚沁神色清冷地坐定,瞧着安成仁,一声冷笑:“哪来的登徒子,连国公府的人都敢动?不如就地打死,图个清净。”


    安成仁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闻言嚷嚷道:“我是她爹!我和定国公府是亲家!我看谁敢动我!”


    楚沁无语了。连她的父母都不敢在定国公府面前摆亲家的谱,安成仁竟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怪不得敢在大门口动手,还打得这么狠。


    安氏强撑起身,膝行上前,泪水一涌而出:“娘子,饶了妾身吧!”


    这本是她们商量好的,但是这一瞬间,楚沁还是真情实感地难受了。


    她重生以来改变了很多事,但总没可能改变安氏的娘家,也就是说安氏的娘家一直是这样,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上辈子她却从来不知安氏这么惨,现在知道了,她简直不敢想安氏后来被休还娘家之后落了个怎样的下场。


    可现下并不知她当众对安氏摆慈悲的时候,眼见安成仁那边挣扎着要起身,她一记眼风扫过去,清秋即刻厉声:“闹什么闹!我们娘子是定国公府裴三郎的夫人,以你的身份就得跪着说话,跪好!”


    清秋的声音虽然清脆却底气十足,两句话还真把安成仁吓住了,甚至连围观人群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楚沁抬了抬眼皮,慢条斯理地开口:“安氏借钱不还,我不看她的面子却得看夫君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如今你这当爹的来了正好,这样吧……”她微微偏头,目光却仍定在安成仁面上未动,“清泉,你去刑部衙门请个能断案的大人走一趟,就说我们定国公府有个外债的案子,请他断个是非。”


    安成仁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


    他的确在家人面前横行霸道惯了,但刚才敢那么打安氏却是因为认准了她在胡说。现在见楚沁出来,他也没料到她张口就敢喊刑部来坐镇,心里多少觉得不对,变得气虚,只是还在外强中干地嚷嚷:“喊什么刑部!我……我没要过这钱!我没有!”


    楚沁不理他,恰好门房见她落座就奉了茶来,她便安安稳稳地抿了两口茶。


    待得放下茶盏,她又冷冷地瞥向安氏。


    她们原本商量着,为了让戏瞧着真、让街坊四邻都觉得安家理亏,苦肉计该用也可以用,反正她拿着分寸别把安氏打坏了就行。可现在安成仁那一记窝心脚踹得安氏吐了血,楚沁就实在不敢动她了,沉吟了一会儿,只得端起一副刻薄妇人的嘴脸,冷言冷语斥道:“丢人现眼的东西,什么地痞流氓都敢往这儿带!过年给了你几日好脸色看,素日的教训你就都忘了是不是!”


    安氏跪在她跟前,战栗着不敢抬头。约是因为那一脚踹得她难受的缘故,听着楚沁的冷眼她恍惚了一瞬,只道自己真得罪了当家主母,不由得遍体生寒。


    她这反应恰到好处,正可激起围观者的同情。一番窃窃私语之后,便有个衣着朴素的妇人上了钱,壮着胆子跟楚沁搭话:“这位娘子,我是咱街口卖炊饼的,您从前来买过几回,容我不要脸地多个嘴吧!”


    楚沁缓了口气,暗想她们虽得把戏做足却也不必得罪不相干的街坊,便蕴起笑来:“您家的炊饼我记得。有话您说,我听听。”


    那妇人道:“我平日瞧您也是个仁善的主儿,这平白被人闹到家门口的确是晦气。但您看,如今这事是当爹的好赌不是个东西,这妹子瞧着却可怜。您行行好,甭跟她计较了,到底都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何苦闹得那么难看呢?”


    楚沁一听,嘿呀,这话说得真合适!


    她站起身,提高了音色:“这位婶婶,您可知她与我借了多少钱?足足三千两银子啊!您当这高门显贵的娘子是好当的?府里便是家底再厚,这样的巨款也不能随意挪用。我看她可怜实在不忍,便从自己嫁妆里拿了钱出来给她。嫁妆您知道,那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东西。”


    言及此处,她狠狠地剜了眼安氏,复又续说:“如今这钱经年累月地还不上便罢了,她还将麻烦惹到家门口来。这事若不断个明白,我还如何在这家里立足?您说,我能不生气么?”


    楚沁说得情真意切,引得众人又一阵窃窃私语。她抓住机会再度冷睇向安氏,生硬道:“今日这钱你们若还上,日后我还拿你当自家姐妹看。若还不上,你们依着刑律该坐罪坐罪、该挨板子挨板子,横竖都要给我个交待!”


    安氏跪伏在地泣不成声。其实这会儿她很该说句话,但安成仁那一脚踹得太重,她胸口一阵阵的生疼,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楚沁看她这样心里不由犯急,现下天还冷呢,她怕安氏挨了一脚再这么长跪会跪出个好歹来。


    好在他们这处宅院离刑部衙门不远,清秋乘着早已备好的马车去,不一刻工夫就载着刑部的官员一道回来了。


    这会儿正值年关,各衙门里都没什么事,每日留下值班的人都闲得长毛。所以这人一听说定国公府有事,不仅没觉得烦,还连眼睛都亮了——不仅能打发时间还有赏钱拿的好事,哪找去?


    是以他一下车,楚沁就看出了他的兴致勃勃:“娘子安好。”


    “有劳大人了。”楚沁还了一福。


    那刑部官在来路上已听清秋说清了究竟,当即也不废话,就问楚沁借钱这事有字据没有。


    清泉不必楚沁开口便将字据递了上去,刑部官一瞧,字据上明晃晃地写着安氏为替父还赌债借了三千两银子,承诺一个月后还。白纸黑字还有手印,日期是去年冬月,算起来应该腊月就还了。


    刑部官瞧瞧安氏:“这字据,你可认?”


    安氏的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垂着泪点点头:“有、有这事……是我和娘子借了三千两银子,给了爹爹……”


    那边安成仁又挣扎起来:“没有!没有!”他双目圆睁,眼见就要起来,终是被两旁的小厮死死按了回去,“我没见着这钱!没有!”


    楚沁气定神闲地垂眸。


    闹成这个局面,谁都会觉得安成仁不是个东西。都不是个东西了,说的话又怎么能信呢?


    那刑部官踱到她面前:“不知娘子想如何解决?”


    楚沁抬眼:“我自是想要他们还钱啊。”


    安成仁还在喊:“我没见着那钱!那钱跟我没关系!谁借的谁还!”


    刑部官扫了他一眼,再看向楚沁,压低了声音:“其实他这话在理。”


    “谁借的谁还”,这话在理。


    楚沁自然也知在理,但她敢排这出戏就是因为知道自古以来还有一句“民不与官斗”,也在理。


    她含笑望向面前的刑部官:“常言道父债子偿、子债父偿。他女儿嫁到我们府里之后,他得了不少好处,总没道理如今出了事就推个干净。再说,那钱自是让他拿去还了赌债,我跟他女儿要,也要不出来呀。”


    刑部官点点头:“这我知道。”


    楚沁续言:“这笔钱他若不知情,是他女儿的过错;但若他知情、亦或是他怂恿的,他是不是就难辞其咎了?”


    刑部官怔忪一瞬,旋即心领神会。


    他看向安成仁,抖了抖手里的借据:“白纸黑字的借据在这放着,写明了是为你还赌债,若是假的,难不成是你出了嫁的女儿蓄意害你?她何苦来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今你既不肯认,那便跟我去刑部吧!”


    “不是,等等……”安成仁这回真的怕了,浑身战栗如筛,那刑部官自不打算多理他,让人押了他就走。


    这么一押谁都明白,入了公堂就得动刑。


    楚沁冷眼看着,眼见安氏伤得厉害,觉得安成仁被刑部动刑教训一下也不冤。却不料安成仁草包到了极致,竟立刻就怂了,改口嚷嚷道:“有!有这钱!我来日慢慢还……慢慢还行不行!”


    刑部官扭头看向楚沁,楚沁挑眉:“不行。”


    刑部官蹙眉不语,安成仁咬咬牙,认命道:“这钱我认,但您……您要我立时三刻还上,我拿不出,要不您打死我?”


    俨然又是一副耍无赖的架势。


    楚沁面无表情:“我今日非让你还上不可。”说着她语中一顿,继而一边思索,一边慢条斯理地续言,“不止这三千两,还有她逾期十几日的利钱、你打人的药钱,都要一并还上。但我也不讹你,就请刑部这位打人估个价,咱们按着律例走便是。”


    安成仁听得傻了。


    他原也时常讹人,可他不明白面前这高门显贵的娘子怎么能一边讹他一边还搬律例,这合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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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 红烧牛肉面 ◇


    ◎那红烧肉是净瘦的,不知炖了多久,已十分酥烂,味道略甜咸适中,一咬就在口中碎开,带来满口的鲜香。   ◎


    楚沁说罢看向那刑部官, 意思是等着他估价。刑部官想了想:“若依放印子钱算,当下以每月两分利居多。但娘子在借据上写明了若按时还上便不计息,冬月到腊月这一个月就没有利息可算了。”


    楚沁点头:“这我知道。”


    刑部官续言:“那便是只算腊月到元月, 三千两的两分利是六百两, 便该还三千六百两。至于这医药钱……”


    他的目光投向安姨娘,楚沁道:“一应实情我都照实说给您——我方才瞧着, 我们家这位姨娘别的伤没受,但实实在在地挨了一记窝心脚, 当即就吐了血, 可见是有内伤的。大人您看, 姨娘年纪也不大,算来比我还要小几个月, 倘使留了病根, 那便是一辈子受罪的事,所以这论起医药钱……”


    她睇一眼安成仁:“就算四百两,不过分吧?正好凑个整, 总共便算四千两。”


    “……”刑部官觉得有点过分, 因为对寻常人家来说, 四百两看场病属实是太离奇了。


    反倒是安成仁点了头:“行,就按您说的办!”


    这原因也是明摆着的,因为他在听到三千两的时候就早已清楚自己还不起,之所以认下只是为免上公堂受审, 至于认下来之后,他拖着不还也就得了。


    俗话说得好, 欠债的是大爷!他嗜赌这么多年, 在欠债这事儿上早已登峰造极, 钱袋子比脸都干净, 国公府又能拿他如何?


    楚沁原本留了讲价的余地,见他这么无所畏惧地直接认下,微微一笑:“那好。那这笔债,便先由这位大人另出个字据吧。本钱、利钱、医药钱一应写清,再盖上刑部的印,咱们一式三份各自存下,也免得日后说不清。”


    “行啊。”安成仁应得不疼不痒,心里甚至禁不住地笑话起了楚沁,他觉得这小姑娘还是年轻,空有个国公府娘子的名头,却没经过什么事,全然不知要债有多难。


    就连那刑部官心里也犯了嘀咕,自感楚沁只怕终究是要吃个哑巴亏。


    但他也没多嘴,眼见楚沁身边的婢子置了案桌端来笔墨,他就依言去写了东西。这样的字据在民间都有约定俗成的格式,刑部的更严谨一些,一句句都写得清清楚楚,还钱的最后期限放在了元月三十。


    他写完后,楚沁便先去画了押签了字,怕安成仁不识字,还贴心地着人给他念了一遍。


    安成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也没心思细听,听了个大概也就签字画押了,而后又交由刑部官盖了刑部的印,算是个有力的见证。


    盖好印的字据中有一份交回给楚沁手中,楚沁交给清秋妥善收好,清了清嗓子:“大人,这人是个赌徒,最会赖账。我若今日放了他走,这钱怕是再也追不回来了,还是让他先还上一些为好。”


    “我没钱!”安成仁一听她这就想要钱,底气反倒足了,“你要是不信,上我家搜去!搜得出一两银子,我这条命都给你!”


    刑部官皱皱眉,也道:“娘子,这钱总没可能凭空变出来。再说他一个赌徒,若要他与旁人借了还您,怕是也难。”


    “这我都明白。”楚沁抿笑,“那既然还不出,就拿人抵吧。”


    安成仁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楚沁睇着他,不急不慌地道:“我听安氏说,你家中还有一妻一女。这钱你既还不上,不如就把她们送来抵债,我们府里活计多,总有些差事能给她们,我只当花钱买了两个奴仆。”


    她说罢就等着安成仁发火,然而短暂的安静之后,她却他眼中生出了喜色。


    安成仁想:就算把那两个都卖去窑子,也不过换个几十两银子,若现在一个能抵两千两,倒是他赚了!


    下一瞬他顿时动了心思,想与楚沁再谈谈价,若能高于四千两卖了,他就还能拿点零头回去。来日她们母女在国公府做活免不了也有月钱,他就又有了银钱的来路。


    楚沁捕捉到他神情间的变化,同时发觉了他的心思,恍悟之余泛起一阵恶心,即刻又道:“当然,若想两个人抵四千两是不可能的。如今京城买一个身体康健、样貌也说得过去的婢女不过是十几两的事,你们家这两个,我就按着拢共一百两算,不算亏了你。”


    安成仁刚想抬价的念头顿时被打消了,他不免一划而过的气馁,没脸没皮道:“五百两!”


    楚沁冷笑:“你在这儿敲竹杠呢?”说罢顿了顿,“就一百两。余下的钱,我日后从她们母女的月钱里扣,扣到还清三千九百两为止。”


    “不行!”安成仁一听月钱没了便不干了,“那我不抵这债了,我回去筹钱去!”


    他说着就转身欲走,到底是长了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四周围观的街坊四邻见状都赶忙让路。楚沁却分毫不怂,眉心一跳,厉喝:“拦住他!”


    两边的小厮立刻箭步上前,二话不说将人拖了回来。楚沁见他被按住了,便也不怕他气急了动手,慢悠悠地踱上前,衔笑抬眼:“二百两,我给你两条路——一是你接着这价钱,乖乖把她们送过来,剩下的三千八百两欠银就与你无关了,自有她们来还我;二是你这就回去,我即刻劳刑部的诸位大人去把她们请到牢里暂押,到了该还钱的日子你若还得上四千两,她们就与你回家,若还不上,她们还是要来我这里抵债,到时可就只值一百两了。”


    “你……”安成仁被她拿捏住了。因字据已然签下、还有刑部作证,他自己也知道转圜余地不剩许多。但想着就此断了银钱的来路,心里还是不甘的很——要知道,如今他家里头的娘子给别人浆洗衣服、那个赔钱的小丫头日日采草药去卖,一个月也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呢!日后没了这钱,他怎么办?他拿什么当本钱去翻本啊?


    或许是被逼到了“绝境”,安成仁急中生智,忽而灵光一现:“二百两把人给你行,但不能从那四千两里扣。你给我二百两现钱,只当我还欠你四千两,让她们在你手里慢慢还!”


    “你……”楚沁被这份无耻气到了,气得目瞪口呆。


    就她这么一时愣住的工夫,一道身影蓦然从旁边闪过去,待她再定睛,便见方才虚得起不来的安姨娘已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安成仁身上,发疯般地与他厮打起来。


    “你不要脸!你不要脸!!!”


    安氏歇斯底里地嚷着。


    “姨娘!”楚沁忙让人将她拉开,安氏被拽开几尺后仍死死盯着安成仁,目眦欲裂地咒骂:“你不得好死!我等着看你遭报应!”


    楚沁深吸气:“一百两。若按你这法子办,我只给一百两。”她道。


    “那不成!”安成仁摇头晃脑,楚沁垂眸:“不成就由不得你选了,我前头那两个主意有理有据,刑部自会听我的。再说你也大可出去打听打听,一个生过两个孩子的妇人、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卖去别的府邸也好,卖去青楼酒肆也罢,能不能有人给到你这个钱,少在我这里狮子大开口。”


    她说完就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府门,路过安氏时不忘睇她一眼,冷言道:“丢人现眼的东西,回去我再收拾你!”


    语毕,她走得更快了两步。


    实则这二百两银子楚沁不是出不起,就是再翻十倍,咬咬牙也能拿得出来。但凡事总要看场合,眼下这个场合里,她是那个“步步紧逼”的债主,正逼着安成仁卖妻卖女来抵债呢。这时候若安成仁叫出个明显不合常理的价格她也接受,瞧着就有古怪,安成仁便不难猜出她实是在发善心,继而只怕也要知道她会从她们妻女的月钱里扣钱也是假的,日后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是以这一步万不能退,楚沁气定神闲地走向府门,实则心弦也绷得紧紧的。好在,在她离府门尚有几步远时,安成仁退让了:“行吧……一百两也行。”


    他的语气,就好像吃了多大的亏似的。


    楚沁驻足,回身间朝清泉睇了个眼色,清泉就折回去取银票去了。


    楚沁遥遥睇着安成仁:“依我们府里的规矩,她们一人一个月二两的月钱,三千九百两要还……”她估算了一下,“八十多年。”


    继而语中一顿:“不过呢,逢年过节总还另有些赏,再加上安氏作为姨娘的月钱我也会将能扣的一并扣了抵债,这年限便能缩短不少。所以你放心,咱们至此就算钱货两讫,我不会再与你要了。”


    “行!”安成仁这回点头点得爽快,想了想又皱眉,“不行!还得让这位大人另给出个字据,将这些都写个明白。还有……还有便是若她们在你们府里有个什么三灾六病,钱还没还完人就没了,你也不能再与我要!你若把人折磨死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治病就医的钱,我可也不管!”


    楚沁深吸气:“自然。”


    “我呸!”安姨娘被两个小厮死死按着,仍气不过得狠啐了一口,“我娘瞎了眼才嫁给你!你……你不得善终!你死无全尸!”


    “先送姨娘回去。”楚沁沉声。


    她不是不想让安氏骂这人渣,只是眼见她脸色白得吓人,怕她急火攻心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折回去取钱的清泉很快就拿了一沓银票跑出来,是五两一张的小额银票。她先给楚沁瞧了眼,见楚沁点头,便直接拿去递给了安成仁,却也气不过地图了个嘴巴痛快:“这钱你那拿好,一百两,可是能置办一口上好的棺材呢!”


    安成仁并不恼,仍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只是接银票时眼睛都发光了。


    那边的刑部官也被他这德性恶心得直皱眉,但见双方商量出了结果,还是“恪尽职守”地去写了新的字据来。字据里明明白白地写了安成仁的一妻一女抵了一百两、日后的赏钱月钱皆用来抵债,自此债务与安成仁再无关系云云,作为前一张字据的增补。


    这份字据同样是一式三份,各有一份交到楚沁和安成仁手里。至此,一场闹剧可算是结束了,街坊邻居见再看不着乐子陆陆续续就散了,偶有结伴而行地还会念叨几句,要么说安成仁不是东西,要么说楚沁趁火打劫。


    楚沁自顾差了几个小厮去安成仁家领人,自己先回了宅中,安氏被人搀扶着也跟回去,院门才刚关上,楚沁就闻一声闷响。


    她猛然回头,便见安氏又呕出一口血来,红得刺眼。安氏的身子也无力地向下坠去,楚沁看得有些慌,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扶她,口中责备道:“你何苦呢……咱们明明都是商量好的,你还真把自己气成这样!”


    安氏双目呆滞,有气无力的,也不知听没听到她的话。


    楚沁叹了声,又说:“好了,我知你难过,谁也不想看到自己的爹爹是这副样子。可你换个想法,只当这是个好事吧,日后你们母女三个日子都好过了,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安氏仍是那样怔怔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不知盯了多久,蓦然哭出来。


    那哭声是爆发出来的,像是积攒数年的郁气都突然得以宣泄,又像是一腔怒火无从安放,只得这样哭。


    楚沁想再宽慰她,可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没劝出来。这样的难过,用什么话去劝都显得太轻飘了,同样的事若轮到她头上,她怕是连寻死的心都有。


    楚沁心底一声哀叹,只得吩咐下人:“去请大夫来,给姨娘看看伤。”说着又走远了两步,吩咐安氏跟前的婢子,“姨娘想哭,就先让她在这里哭吧。但这几日你们盯紧她,别让她有什么闪失。”


    婢子们应下,她不再多说什么,径自回了正院。


    据说安氏足足哭了半个时辰才由下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回到房里。去安家领人的几名小厮则跟着安成仁一路出了京城,到了京郊,接上人再回到宅院已近傍晚了。


    楚沁直至他们回来才知被裴砚留在府中坐镇的王宇跟着去了,也好是王宇去了,因为他们去接人时又有了些波折,王宇禀说:“安成仁的娘子安高氏听说安成仁把她卖了,气得不行,当场就要寻短见,抓起个碎瓷片子就往脖子上划。还好拦得及时,伤得不深,只是也免不了要养几天。”


    楚沁点点头:“无妨,让她养着吧。”说着顿声,又道,“她既是被卖到咱们府里,与安成仁婚约也就不作数了,别喊什么安高氏。你要么去问问名字,以后都称名字,要么就叫高氏吧。”


    “娘子说的是。”王宇一揖,又言,“奴已让人将高氏送去安姨娘院子里歇着,安姨娘的妹妹……倒是全须全尾地来了,只是吓得不行,您看是现在见见,还是缓缓再说?”


    楚沁想了想:“让她进来吧。”


    王宇欠身应诺。


    他原已将人带到了院子里候着,闻言就退出去,打算将人带进来。然而坐在屋里安心等着的楚沁却没等到人进来,只听外面乍然掀起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赶紧出去查看,刚走出卧房就见一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死命抱着堂屋的门板,嚎啕大哭说:“我不接客!我不接客!我会干活……我什么活都会干!”


    就这么一句话,喊得楚沁心里都疼。她不必问也能猜到这准是被安成仁那混账吓的,安成仁不知在家提过多少次要把她卖了接客的事。


    甚至说——若想得再阴暗些,安成仁指不准还动过让这孩子在家里接客赚钱的念头。


    楚沁强定着气,走过去敛裙蹲身:“你别怕啊,我这里不是青楼。”


    女孩子还是在哭,一边哭一边盯着她打量。


    楚沁笑笑:“你姐姐嫁了人,你知道吧?她就是嫁来了我们家,你该跟着她唤我一声楚娘子。”


    女孩子的哭声滞了滞,仍旧盯着她,嗓子里一声声地抽噎。


    “别哭了,你乖一点,我让人带你去见你姐姐。”楚沁边说边环顾四周,见堂屋的案桌上有现成的点心,就走过去端了一碟来,复又蹲下身,递到女孩子面前,“这点心,你拿去跟你姐姐一起吃?”


    女孩子到底还是年纪小,又没见过什么好吃的,三言两语就被楚沁哄好了。楚沁留她在房里吃了两块点心,余下的用食盒装上,让她拿去见安姨娘,她走时嘴角已有了点怯怯的笑意。


    但目送她出去的楚沁却笑不出来。一直到晚上,她都没再笑出来,用膳的时候小章为了让她心情好,还给她上了好几道川菜,可她也吃得不香。


    裴砚这日回来的又很晚,进正院时他轻手轻脚的,生怕扰了楚沁歇息。然而走近院门,却见卧房的灯还明晃晃地亮着。再走进卧房,又看到楚沁虽已仰面躺在床上,却还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幔的顶子。


    裴砚走近几步,就看出了她情绪不高,便笑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唉……”楚沁重重一叹,跟着就翻身爬起来,眉头还蹙得紧紧的,“你说那些狗男人会不会遭报应啊?”


    裴砚:“?”


    “我不是说你!”楚沁忙道,裴砚一笑:“我知道。”


    她抬眸瞧瞧,意识到他这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听下人说府里的事,闷闷地又缓了口气:“安氏的父亲今日来了,那可……那可真不是个东西!怎么会有这么不是东西的人!气死我了!”


    裴砚这般一听,知她有不少苦水要吐,凑过去先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稍等我一会儿,我先去沐浴更衣,回来听你慢慢说。”


    “好。”楚沁点点头,他立刻不做耽搁地去了。过了约莫一刻就已穿着寝衣折回来,上了床,认真地坐在她面前:“你说吧。”


    楚沁不知怎么回事,看他这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情就已好了大半。说话的时候便也没了几分烦躁,心平气和地将今日的所见所闻给他讲了一遍,只在最后时又忍不住骂了安成仁几句:“这人他……他真是个混账!那可是他的妻女,就这么卖了,还只想给自己捞一笔,他有没有心啊?街上捡块石头都比他的心软!”


    裴砚眸光也黯淡了些,不着痕迹地缓了口气,复又堆起笑,凑过去又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男人,不是东西的很多,不值得你置气。”


    “……”楚沁一下子连下文都咽回去了,哑然盯着他看。


    他一个男人,说出“男人不是东西的很多”,怎么听都很怪。


    裴砚自知她为何是什么神情,干笑了声:“你如今才见到不是东西的男人么?我自小就见过了。”


    楚沁轻轻地吸了口凉气。


    她看得出他不想说得太明白,但也隐约猜到,他多半是在说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生母、嫡母间的纠葛,她便是已与他过了一世,也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个轮廓,因为他并不愿多提,而她也总心领神会的不去问。那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一多半都是从下人口中听来的。


    据说,是他的生母本是胡大娘子的陪嫁侍婢,却在胡大娘子有孕时与定国公生了情,继而成了外室、又有了他,所以胡大娘子包容了那么多庶子庶女,却独独看他不顺眼。


    可下人们议起这件事的时候,大多是说他的生母不是东西,狐媚惑主、背主求荣,从未有人说过一句定国公的不好。哪怕是她,一直以来挺热闹之余也都觉得:裴砚的生母在这件事上德行有亏。


    因为男人总是会有三妻四妾的。


    是以现下听他这般委婉地指责定国公“不是东西”,楚沁心里不由一紧,看他的神情间也染上了鲜见的小心,僵硬地问他:“你别乱说……”


    裴砚眯眼:“看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说着笑了声,“那便也不必打哑谜了,我只想劝你——我那个爹不是东西。出身尊贵如他是这样,低贱如安成仁也是这样,男人或许都是这样子,不值得你们女儿家为此动怒。”


    “你你你……”楚沁慌了,盯着他哑了又哑,慌乱道,“你别这样,好男人……好男人也还是有的!”


    她把“有的”两个字咬得极重。说完就感觉,这氛围真是古怪极了。


    ——他,一个大男人,跟她说“男人或许都是这样子”;她,一个女人,反过来安慰他说“好男人也还是有的”。


    这叫什么怪事!


    她于是说完这么一句就呆住了,越想越怪,怪得她再说不出一个字。裴砚的神情也复杂了一会儿,看着她,嗤地笑出声:“我是在宽慰你,你慌什么。”他认真道。


    “你这叫什么宽慰?”楚沁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想了想又道,“我也是在宽慰你!”


    “你这又叫什么宽慰?”他摇摇头,无奈地躺下,不再说话了。


    她知道他多少想起了伤心事,有心再哄哄他。见他躺下,她就径自凑到了他怀里,理所当然道:“我这当然是宽慰呀!就是有好男人呀——你觉得你不是?”


    裴砚眼底一颤,目光转过去几分,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你觉得我是?”


    “……”楚沁诚挚地点头,“你自然是。”


    裴砚垂眸,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一叹:“沁沁,别太信任我。”


    楚沁望着他:“为什么?”


    “龙生龙,凤生凤。我爹是那个样子,我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苦笑了声,“我一直在尽力地不让自己变成他,可我不知道哪一天或许就会变。沁沁……”


    他又叹了声:“我可能当不了一个好夫君,也不会是一个好父亲。”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楚沁愣在他怀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认真,也很失落。她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这样的情绪,平日见惯了他没脸没皮胡说八道,她一时直有些不适应。


    她木了半天才说:“你一直对家里很尽心,对我也很好。”


    “是,我知道。”裴砚漫不经心地笑着,“因为我想有个自己的家。定国公府……没有人喜欢我,我想我搬出来,和自己的妻子住在一起,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这些,我只是为自己想的。”


    在想这些的同时,他总在刻意地忽略父亲给他带来了什么,忽略心底深处对自己的那份质疑,任由自己活在一个美梦里。


    “我很自私。”他轻声道,然后声音愈发地轻下去,“沁沁,如果有朝一日我伤了你,你……嗯……?!”


    他本想说你别为我动气,那不值得,却突然被堵了嘴巴。他不由一惊,定睛对上的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明眸,那双明眸里含着心疼,但好像也在赌什么气,直愣愣地望着他。


    楚沁是用尽了全力吻过来的,整个人的力气几乎都抵在他身上。直至吻得她自感不得不喘口气了,她才松开他,大吸了口气。


    然后她道:“裴砚,你不许乱想这些。我喜欢你,你好好待我就是了,若你哪天辜负了我,我就……”她咬咬牙,“我就不再喜欢你了!到时你等着,我自可守着我的嫁妆舒舒服服过日子,太不为你生气。但我的正院也就不许你再进了,你不要后悔就好。”


    裴砚挑眉,唇齿间还残存着她带来的香气,令他心旷神怡。


    他注视她半天:“你真能这么想得开?”


    楚沁抬起下颌:“自然想得开!我现在在意你,是因为你值得。但你若变成安成仁或者……或者变成,咳,你知道的……”她到底没开口辱骂自己的公爹,“那你就不再值得了,我才不会多为你费神!”


    这话她说得很有底气。因为她已和他相敬如宾地过过一辈子,这辈子若他让她伤心,她大不了就是让他们的相处变成从前那样。


    裴砚却听得陷入沉吟,沉吟半晌之后,他脸上渐渐漫开笑意:“你说得对,你能这样想就好。”


    楚沁安静地望着他,心里愈发难过了。


    他的情绪太过平静,一言一语都是怕她伤心难过,可见他真的对自己没什么自信,打从心里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人,只盼她别跟他计较就好了。


    这世上,专心做好人和专心做坏人,各有各的乐趣。可若是一边竭尽所能地想当个好人,一边又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便不知会有多少无法言述的痛苦了。


    楚沁看得心疼,伸手抱了抱他,因都是躺着,她这么一抱就四肢并用地“挂”在了他身上。


    裴砚有些心不在焉,她都这样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搂了搂她。


    她觉得她该开解他,但这是自幼带来的伤痛,她一时也想不到该说什么。


    楚沁闷头在裴砚身上挂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饿了。”


    “啊?”正在钻牛角尖般回忆定国公府旧事的裴砚猛然抽神,看她一眼,跟着就问,“想吃什么?”


    “不知道。”楚沁一脸的严肃,想着能让他琢磨点别的事也好,就把问题抛给他,“你有想吃的么?煮个面?还是吃些点心?”


    “都行……”裴砚一瞬间有点反应迟钝,主要是残存的情绪尚未散尽,但很快也就找不着那股劲儿了。


    “就吃面吧。”他道,楚沁一看他打算一起吃了,就觉得应该没事了,暗自松了口气,唤人去膳房传话。


    而后裴砚也的确没再提那些让人不快的事,连带着神色也缓和下来。楚沁心里愈发轻松,安然等着面端来。


    清秋在床上置好榻桌,她挑着面吹凉,裴砚冷不防地送来一块红烧牛肉。


    楚沁近来也被他喂惯了,没多想就凑过去吃。那红烧肉是净瘦的,不知炖了多久,已十分酥烂,味道略甜咸适中,一咬就在口中碎开,带来满口的鲜香。


    她正暗赞好吃,忽而听得一笑:“多谢娘子哄我。”


    “……”她嚼肉的嘴巴一下子顿住,眼见他也开始低头认真吃面,她愈发觉得他这句谢不是为她先前的开解,而是为她最后喊饿的打岔。


    她于是往前凑了两寸,小声问他:“你知道呀?”


    “我当然知道啊。”裴砚抬头,“我只是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好人,又没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楚沁:“……”


    她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作者有话说:


    楚沁:男人怎么能这么不是东西呢!


    裴砚:(乐)这事儿你刚知道啊?我打记事儿起就知道了,瞅你多没见过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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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 年后 ◇


    ◎咱们可以在车上说说话,回来的路上若有心情还可以找个地方吃吃宵夜什么◎


    临睡前吃了碗面的结果就是二人一时都撑得睡不着了。好在小章将面条煮得烂, 易消化,楚沁在临近子时的时候可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时:还好裴砚明日上午没事。


    他明日的应酬是在下午,上午没事, 就可以睡个懒觉。然而事实上睡懒觉的只有楚沁一人, 她早上起床时摸出怀表一看已经八点多,裴砚早就不在身边了, 她叫来清秋一问,清秋说:“公子起床就去后院种桃树去了。”


    “……”


    楚沁多少有点无语。因为他种树这段时间恰是从初冬到早春, 正是天冷的时候, 不仅种起来不容易火, 种的时候土也冻得正硬,挖土的时候要平白费不少力气。


    但她转念想想, 却也不打算说什么。毕竟他没拉她一起动手干活, 只是自己有兴致就自己干,随他高兴也就是了。


    她于是起来梳洗用膳后就自顾去东院瞧了瞧。


    东院小小的一方院子里现下住了安家三口人,三人里却有两个在卧床养病, 只有安氏的妹妹自己在院中的松树下捡松枝玩。


    她捡松枝的地方离院门不远, 楚沁一进院子她就注意到了, 即刻跑过来,仰头道了声:“楚娘子好!”


    “不怕我了?”楚沁衔着笑,四下瞧瞧,又说, “我倒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清脆道:“我叫安迎娣。”


    这名字令楚沁不自禁地蹙了蹙眉,但她很快缓和下来, 又问:“你姐姐起床了没?”


    “起了!”迎娣边说边往屋里跑, 边跑边喊“姐姐, 楚娘子来了!”。楚沁看得笑了笑, 举步进屋,刚迈进堂屋却听卧房里有个声音含着分明的不满,道:“这是国公府的宅子,不是姑娘在乡野的家。姑娘该好好学学规矩,没的让人拿了话柄,倒给姨娘招惹麻烦。”


    楚沁足下未停,迈进卧房门槛又绕过屏风,抬眸正好瞧见了说话的人。这人她隐约有些印象,知是安氏跟前的掌事,不由瞥了她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就走向安氏的床榻。


    安氏见她进来就要起身见礼,楚沁伸手一挡,自顾坐到床边:“你怎么样了?”


    “还好。”安氏低着头,“大夫说别再动气,养养就好了。”说罢顿了顿,又言,“多谢娘子。”


    “客气了。”楚沁颔首,略作沉吟,到底是没绕弯子,开诚布公地告诉她,“我没打算把你母亲和妹妹留在这院子里。道理我也不瞒你——你是姨娘,她们是下人,若她们留在这里,便是你们自家人不在意,旁人也多少会别扭,碍于你的面子,也不好让她们做什么。”


    安氏面上顿显紧张:“那娘子想让她们……”


    “别慌,我既留了人,自然也不会倒手再把她们卖了。”说话间她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原是安迎娣将高氏带来了。高氏昨天险些用碎瓷片割喉自尽,流了不少血,现下仍脸色惨白,但还是见了楚沁就要跪:“楚娘子……”


    “免了。”楚沁忙递了个眼色,清秋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了。


    楚沁续着方才的话题道:“我正跟姨娘说你们日后的去处呢。若留在这里,怕是不大方便,好在我们名下还有一处庄子,是定国公府的老夫人送给三郎的,已不算国公府的家产,是三郎独有的。等你养好伤就带着迎娣过去吧,那边差事不多,人也简单,你们母女好好过日子。”


    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漠到有些刻意,因为不想给她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安氏看着她哑了哑,没说出什么,高氏连连点头:“都听娘子的。”


    楚沁垂眸,从袖中抽出两页纸,正是昨日刑部官所写的借据。她不疾不徐地告诉高氏:“我不会真拿着借据跟你们要钱的,你们每个月的月钱都可自己留着。但若安成仁去找你们,你们也不必怕,这借据我会一直留着,他知道你们钱还没还清便也不好做什么。再者,田庄那边也有人值守,若他真敢胡闹,你们大可叫人把他打走。”


    高氏仍是连连点头,满目感激:“多谢娘子!”


    楚沁笑了笑。


    其实她留着这借据是打了两样主意,其中一样却是为了她们母女好,以防那安成仁再犯浑。另一半却也是为防着安氏——因为前后两世遇到的种种,她虽愿意救安氏一次,却也实在对她没多少喜欢,遑论信任。因此她不得不防着安氏恩将仇报,有这样一张巨额的欠条捏在她手里,她就相当于捏住了她们一家子的性命,安氏来日想算计她的时候,也得多琢磨琢磨。


    她说清了事情也就不打算在东院多留了,起身就往外走。临至门口又想起什么,驻足说:“一会儿王宇会拿身契过来,你们签好,便可拿去户部办户籍了。再者——”她的目光落在迎娣面上,“若要改名,文书也有现成的,可以改好一并送去,免得日后费事。”


    这话高氏与安迎娣一时没反应过来,安氏却听得一怔。楚沁无所谓她们的反应,干脆利落地走了。


    回到正院,楚沁就去了屋后的院子里,想看看裴砚种树种得怎么样了。结果他果然被冻土累着了,坐在檐下一口口地大喘气,在凉飕飕的空气中喷出一阵又一阵白雾。


    楚沁不由笑了声:“等天暖了再种嘛,急什么?”


    裴砚闻声看向她,也笑一声,却道:“不妨事,我慢慢来。现下栽好的,或许等天暖了就能看到开花了呢。”


    他于是真就这样吭哧吭哧忙了一上午,晌午用完膳睡了一觉,又精神抖擞地应酬去了。


    楚沁不由感叹他身体真好——这么忙就算了,晚上多半还能兴致勃勃地折腾她两回。相较之下她就太废物了,哪怕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她晚上被他折腾一场也还是能累得第二天爬不起床。


    老天爷啊,你真的很不公平!


    这天王宇还是被留在了家里,因为裴砚被昨天的事吓着了,担心安成仁这混蛋的心思不能按常人的路数揣摩,怕他回去一琢磨反悔了,又上门来无理取闹。


    好在事实证明安成仁也没蠢到那个份儿上,留在宅子里的王宇就帮着楚沁干了干跑腿的事,先去户部给那母女两个办好了卖身后的新户籍,又折回来禀楚沁:“娘子,安家的小姑娘说要改名叫浮玉,说是托院子里懂些诗书的姑娘取的,奴去户部的时候直接给她办了。不过……”


    他露出迟疑,楚沁直接问:“不过什么?”


    王宇低眼:“安姨娘也说也想改个名字,奴得来问您一声。”


    楚沁心下一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其实在这两世里,她都没怎么见过安姨娘的名字,府里人人都称她为“安姨娘”,要么就是“安氏”。方才她还是听浮玉说起自己叫迎娣,才隐约想起安姨娘的闺名叫迎楠——她原本还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因为楠木,尤其是金丝楠木,可是极稀有珍贵的东西。可跟迎娣放在一起,便足以让她知道这名字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了。


    迎男,迎弟。这种名字在女孩子身上好像很常见,可是哪个女孩子会真的喜欢呢?


    谁也不会希望自己出生的时候,父母想的是要个男孩子。


    楚沁便道:“她要改什么,你帮她办了便是。府里那边要按规矩记档,就差人去向胡大娘子回话。”


    王宇赔笑:“姨娘说自己读书少,不知起个什么,想请娘子帮忙想想。”


    楚沁挑眉:“她这是为难我,起名字多难啊。”


    她这般抱怨了一句,但是并未拒绝。因为安氏提这样的请求实则是在示好,扬手不打笑脸人,她不能不帮这个忙。


    她想了想,就说:“她妹妹既叫浮玉,她便也从个玉字,叫谷玉吧。”


    谷玉,意为美好的玉。她希望安氏以后真的能“美好”一点,不说品性多么高尚吧,起码别再到处惹是生非。


    王宇笑着一揖:“这名字不俗,奴去告诉安姨娘。”


    “嗯,她若不喜欢,你就让她自己再想想,不必非要听我的。”楚沁摆出了适当的大度,王宇退出去后不过一刻就又来回了话,说安姨娘喜欢这个名字,以后就叫谷玉。


    这名字当日就送去了户部,在安氏的户籍上改了一笔。次日清晨,安氏身边的归燕就回定国公府禀了话,一则是安氏那日离府时本来只是说要去向楚沁“问个安”,如今一去不返,于情于理都该回个话;二则是改名的事也得让府里知道,总不能日后在各种新的档上见了“安谷玉”这个名字大家都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是谁。


    归燕到的时候,胡大娘子正用早膳。她治家虽严却待下人宽和,听说安氏跟前的掌事来了,就直接见了她。


    归燕进屋见了礼就一五一十地禀了话,先将安家的纠葛说了个大概,说楚沁既帮安姨娘平了事,又弄得安姨娘欠了她三千多两银子,安姨娘还感恩戴德的。


    胡大娘子轻嗤:“她倒会拿捏人心,从前是我小看她了。”


    而后归燕又说起安姨娘改名的事,胡大娘子根本不记得安氏原本叫什么,也就不清楚改名的缘故,只笑了声:“好端端的倒想起改名了。行,知道了。”


    归燕打量了一眼胡大娘子的神情,抓住机会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姨娘这新名字还是请楚娘子取的呢。您别看姨娘在那边待了不过七八天,现下可跟楚娘子处得跟亲姐妹似的。”


    胡大娘子眉心一跳。


    她淡看着归燕,自然归燕说这些话心底有别的算盘。执掌内宅这么多年的人,不会随随便便被下人当枪使,胡大娘子便没急于说什么,更没动怒,只在心底暗自记下了这事,面上无所谓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诺。”归燕没得到想要的结果,闷闷地福身告退。胡大娘子身边的崔嬷嬷静看着她离开,等她的身影完全退出去,上前了两步道:“大娘子,这归燕虽然心眼多,却是向着您的。安氏这样吃里扒外,倒不是办法。”


    胡大娘子面色淡泊:“到底是三郎院子里的人,我也不好插手太多,且先等等看吧,走一步瞧一步。”


    她这般说着,心底却有些懊恼。其实归燕说的什么“跟亲姐妹似的”,她并不大信,可楚氏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弄得她想插手都没有余地.


    宅中正院,楚沁闲来无事去后院转了一圈,张望着还没打理好的院子,设想桃花满园的美景。


    清秋知道归燕已回去禀话了,跟在楚沁身边犹豫了再三,还是道:“娘子何苦让归燕跑一趟?直接让安姨娘回去多好。奴婢知道她近来对您心存感激,可到底是个姨娘,还是支得远些更安心。”


    楚沁正伸手去碰一株桃树上的细枝,那细枝好像是刚抽出来的,上头生着嫩芽,也不知能不能开花。


    听到清秋的话,她笑了笑:“你也知道她近来对我心存感激,若这会儿让她回去,胡大娘子一吓唬她,她的想法或许就又要变了。日后再闹出什么,不还是咱们的麻烦?”


    清秋闻言打消了这念头,但还是皱着眉:“那若让安姨娘也去庄子上呢?让她们母女三个在一起,她总不能说什么吧,离胡大娘子也远了,胡大娘子鞭长莫及!”


    “你说的简单。”楚沁摇头,“你别忘了,她可是个贵妾,自己家不像样子,却和三郎的姑父七拐八拐地沾着亲呢。这事咱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一不小心就会给胡大娘子去他姑姑姑父面前嚼舌根的机会。虽然他姑父未见得多看重安氏,但若胡大娘子让他觉得咱们在打他的脸,总也不好,到时候我痛快一时,留下的麻烦可全是三郎的。”


    清秋哑了哑,屏息低头:“奴婢还真忘了有这么一档子事,娘子别怪奴婢多嘴。”


    楚沁无所谓地笑了声,其实若放在上辈子的这个年纪,她也未必能想得这么周全。但几十年总不是白活的,她边摸索边学,一辈子下来怎么说也学会了。


    现下她的安排,一边保全了安氏的母亲和妹妹,一边也没给自己留下隐患。胡大娘子见安氏和她走得亲近,心里不痛快是难免的,她必须安排周全得让胡大娘子插不上手才行,不然就是给自己找事.


    一月末,养好了伤的高氏带着浮玉去了庄子上,谷玉没多想楚沁的那些顾虑,就来问楚沁她是不是该回国公府去了,但楚沁让她安心再住一阵,她也没说什么。


    这大半个月下来,楚沁是对谷玉越来越安心了,因为即便她从不曾刻意说过什么,谷玉也在自觉地避着裴砚。


    在察觉自己为此安心的时候,楚沁愣了很久。


    她私心里一直以为,她是不在意裴砚有妾室的。就连前阵子裴砚跟她聊起家中旧事,其间提起“他若日后辜负她”云云,她也并未觉得那个“辜负”包括纳妾。


    他这样的身份,纳妾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觉得他只要别做出定国公那样的事情,她就不会和他计较。


    可现下因安谷玉而生的这份“安心”让她发觉,她好像变得贪心了。


    她会因为妾室躲着他而安心,就是在高兴他不去见妾室。那他如果再另外纳妾,她又怎么受得了呢?


    楚沁为这个闷了半天,先是觉得自己变坏了,继而又觉得自己会吃亏。因为不管男女老幼,被一个人牵动心神总是不大好的,连喜怒哀乐都会被人左右。


    但她也没能为这事烦心太久,因为那天没等裴砚从东宫回来,定国公府就传来一个消息:素日在外云游逍遥的定国公回来了。


    楚沁本没把这事当回事,主要是她两世里加起来和定国公都没见过几面,现下提起定国公回府,她只能隐约记起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定国公好像也回来过,但和她没什么关系。


    这晚裴砚回来得很晚,彼时楚沁刚沐浴出来,正坐在卧房的妆台前地由清秋给她梳头。


    余光从镜中扫见裴砚进屋,她也没多想,随口就道:“听说公爹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问个安?”


    她一边说,一边看见裴砚坐到茶榻上。但等了半晌,却没听到他回话。


    “裴砚?”她回头看过去,他没精打采的。她不禁怔了怔,与清秋相视而望。


    或许是因为裴砚平素脾气都不错的缘故,下人们不大见他生气,偶尔一见就愈发提心吊胆。清秋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眼见楚沁起身,她就赶紧放下了梳子,死死低着头在旁边站着。


    楚沁自顾走过去坐到裴砚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裴砚道。


    说完他重重地缓了口气,她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酒味。


    他忽而笑了声:“我爹上次回京,是二哥成婚的时候。”


    楚沁愕然。


    她其实早已接到帖子了,说裴砚的四弟裴烨二月末完婚,娶的是皇后娘家的侄女谢氏。但因为还有些时日,她看完帖子就先搁下了,没太挂心,反正日子将近的时候自会有下人提醒她。


    所以听她这样说,她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接着就意识到,在他们两个成婚的时候,定国公可没回过京。


    而在原配所生的嫡长子裴烽与于氏成婚的时候,定国公又还没开始云游四方,自然也是在府里的。


    也就是说,现下陆续成婚的四个儿子里,只有裴砚被“遗忘”了。


    楚沁一阵心疼,用力地伸手将他拥住:“你别难过,你看……咱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这样的宽慰十分无力。她接着又想到上辈子其实也是这样的情形,但因为两个人不够亲近,他也没跟她抱怨过,心里就更难受了。


    裴砚木然坐在那里,好似浑身地力气都被抽空。听完她的话,没精打采地将她搂住:“我不想回去问安了。”


    这话里有几分打商量的意思,楚沁干脆道:“那就不去!正好近来太子监国,你在东宫也忙着呢。嗯……若你怕旁人说嘴,就每日都在东宫多留些时日,等天黑再回来吧。”


    她说完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了。因为本朝极重孝道,能让人不拿孝道说事的大概只有“公务”“国事”,因为这两个词背后意味着“忠君爱国”,那是比孝更紧要的事情。


    然而裴砚听完她的话却又滞了半天,接着慢吞吞转过身,抬手将她一拥,仍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整个人都一下子挂在了她身上:“不行……”


    他恹恹的。


    楚沁抚一抚他的后背:“怎么不行?你好好说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裴砚低下头,脸在她肩上蹭来蹭去,她发簪上垂下来的流苏被他碰得乱晃他也不管,声音里染上一重更深的委屈:“若是回来得那么晚,起得又早,一日里都跟你说不上两句话了。”


    “……”楚沁僵住,“可是……可是这是正事呀!现在咱们不是没办法嘛。你若整日都很清闲还不回家,岂不是让旁人都知道我们在给家里摆脸色?那说出去多不好听。”


    裴砚不说话了,但还是明摆着不情愿,因为楚沁听到他开始哼唧。


    他竟然在哼唧!


    楚沁被他哼唧得头皮都麻了一阵,突然有一种养了只大狗的错觉——那种体型很大的狗委屈起来就喜欢这样,往人怀里一拱哼哼唧唧,平日里的威风荡然无存。


    这念头弄得楚沁想笑,但想到他是真的难受,她硬是把那声涌到唇畔的笑音给忍住了。


    她拍拍他的背,柔声劝道:“好啦,我就这么一说,你不愿意就算啦。那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家问个安?反正就是走个过场,礼数到了就行了,也不必跟谁多说话。”


    裴砚还是耷拉在她肩上哼唧:“不去……”


    “好好好,不去不去不去……”楚沁直起鸡皮疙瘩,拢在他背后的手使劲抚了两把,脑海中忽而灵光一现,又说,“那我再出个主意给你听听。”


    裴砚瓮声瓮气:“你说。”


    楚沁笑道:“你呢,还是在东宫多留一阵子,到天黑再回来。但我早上陪你到宫门口,晚上也去宫门口等你出来。咱们可以在车上说说话,回来的路上若有心情还可以找个地方吃吃宵夜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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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 烤全羊 ◇


    ◎包子里的羊肉一吃就新鲜而且很嫩,肉还是半肥半瘦的,蒸过后油脂的部分化了一半,和佐料糅在一起,变成鲜香的汁,在咬下去的瞬间淌满唇舌。◎


    楚沁只听挂在她肩头的裴砚深深地吸了口气, 继而便觉后背被他用力一抱。他的口气依旧恹恹的,但变得有了些力气:“……不必了,你睡你的。”


    “我回来也能睡。”她说。


    这是实话。内宅的事务虽也不少, 但她熟能生巧, 做起来总是很快。这样一来,她就每日都有了不少空闲时间, 想睡觉什么时候不能睡?


    裴砚一叹,总算不再她身上挂着了。他离开她的肩头坐正了身子, 笑了笑:“没关系, 我只是抱怨几句, 你就当听个热闹好了。”


    他知道她的提议是认真的,可他不想让她跟着早起也是认真的。他自问还没那么不堪一击, 十几年都这么熬过来了, 哪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就连进出宫都要妻子陪着?


    可楚沁也是认真的。


    她看裴砚推辞就不再劝,但次日裴砚起床的时候, 她就跟着起了。


    裴砚见她坐起身便扭头看她:“你干什么?”


    “我陪你去。”楚沁不假思索地起身, 裴砚蹙眉:“不用。”


    “我愿意, 你别管我。”她说得干脆,裴砚本还想劝,到被这几个字堵住了,扯了扯嘴角, “凶什么凶。”


    “嘁。”楚沁也撇嘴。夫妻两个不再说话,各自去忙着梳洗, 然后又抓紧时间简单用了些早膳, 就结伴出门。


    他们出门时还不到六点, 街上都没什么人, 偶尔看见个马车,十之八.九便是赶进宫去上朝的。


    裴砚坐在车上打了个哈欠,身子往楚沁那边一歪,又往她身上挂。


    他各自比她高一头还多,原在发呆的楚沁只觉一道阴影笼罩过来,下意识地躲了下,却还是没躲开,哑了哑:“你干什么……”


    “困。”裴砚伏在她肩上闭着眼,“睡会儿。”


    楚沁身子挺得笔直:“那你好好睡呀!”


    他笑:“你不在我睡不着。”


    “瞎说。”楚沁皱眉,“从前我不在的时候呢?”


    他没脸没皮地又笑了声:“这不是你在了吗?”


    “……”楚沁没话说了。这人一旦不要脸吧……别人还真就那拿他没什么办法!


    楚沁心里默默认输,随他这么抱着了。他便就真这样抱了她一路,当中似乎也真的小睡了一觉,约莫六点半的时候马车停下了,楚沁揭开车窗的帘子瞧了眼,被他抵着的肩膀动了动:“到啦。”


    “哦。”裴砚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便起身下车,她本还想下车送他,却被他挡了。


    他边大步流星地下车边跟她说:“快回去睡觉,晚上别来了。”


    “哦。”楚沁不多坚持,安然坐在目送他下车,就命车夫回府。


    至于晚上,她自然还是会来的。他被她哄好后再显得风轻云淡,昨天的难过也是真的,不然他就不会喝那么多酒。在这样的时候,她当然要好好哄哄他,他所需要的也无非就是那么一点点在意。


    楚沁自顾想着,又生出些许心疼,坐在车中重重一叹。


    宫门口,裴砚驻足凝视马车远去,一抹笑意在唇边漫开。霍栖正好也刚到,一下马车就瞧见他这副样子,见鬼似的打量他:“怎么,新买的马还是新得的车?”


    裴砚笑了声:“都不是。”说罢终于收回目光,与霍栖一并踏进宫门,往东宫去。


    之后近一个月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楚沁陪着裴砚一起往返皇宫,连带着将京中卖宵夜的饭馆都吃了不少。弹指间已至月末,到了裴烨与谢氏的正日子,裴砚心里难受也差不都过去了,二人便还是回了趟家,好好地去喝了喜酒。


    不过这“喝喜酒”也就止步于“喝喜酒”了,楚沁和裴砚晌午时回了定国公府,送了贺礼说了吉利话,傍晚宴席一散便打道回府,行程与旁的宾客别无二致,在府里一刻都没多留。


    但定国公府的热闹其实直至天黑再散,因为这场婚礼本称得上万众瞩目,单是新郎与新妇的门楣就已足够耀眼。


    是以终于歇下来时,连胡大娘子都已累得有些头晕。崔嬷嬷搀扶着她回正院,她脸上还挂着遮掩不住的笑容,边走边吩咐崔嬷嬷:“记得去德园传个话,告诉老四媳妇,明日睡足了再过来敬茶便是,今日她也辛苦了。”


    崔嬷嬷忍不住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因为她这话虽说得客气,但竟然毫无客套,是实实在在地想让新儿媳睡足。


    但在从前,胡大娘子可是很会给儿媳们立威的。就连同样是亲儿媳的苗氏也没得过这样的关照,敬茶那日不得不起了个大早,还跪在她面前被训了好一会儿的话。


    如今她这般,原因无非两个,一则是谢氏背后的娘家让她不得不给几分面子,二则也是真对这门亲事满意到了极致——想想也是,有了这门亲事,胡大娘子就和当今皇后攀上了亲,哪还能有不满意的呢?


    这份喜气一直持续到胡大娘子步入正院,待她再走进卧房,气氛一下就冷了。


    定国公裴康谊坐在茶榻上,好像正琢磨什么事,脸上没什么情绪。胡大娘子不由怔了怔,残存的笑意却还挂着,边走过去边道:“怎么了?大喜的日子,何故苦着张脸?”


    裴康谊这才意识到她进来了,抬了抬头,无声一喟:“你今日,可见到老三了?”


    胡大娘子一愣,遂道:“见到了,不是夫妻两个一起来的?”


    不止来了,好似还备了厚礼。胡大娘子当时忙着,也没顾上细问,只是觉得礼数好歹是过得去的。


    裴康谊沉了沉:“除了入席时过来跟我见了个礼,这小子一句话都没再跟我说。真是……唉……”他一声长叹,满是郁气。胡大娘子心里的不快一划而过,但很快稳住了,做出了一贯大度的模样:“他如今在太子跟前当差,要应付的事多着呢。今日宾客又那么多,四处敬一敬酒,一下午也就过去了,你还跟他计较这些?若想见他,改日叫他回来住两日便是。”


    裴康谊眼帘微抬:“我回来这些日子,也不见他们夫妻回来问个安。”


    胡大娘子对答如流:“我打听过了,实在是三郎近来忙得不行,据说每日都是入夜才得以回家歇息、天不亮就又赶着进宫去。”说着语中一顿,“好了,你难得回来一趟,别生这闲气了。早些睡吧,明日儿媳妇还要过来敬茶呢。”


    裴康谊闻言只能作罢,摇着头又长吁短叹一番便去沐浴就寝了。


    胡大娘子看着他,心中多少有点怨气。这人,年轻时沾花惹草,妾室、外室都有过,还动了与她最亲近的陪嫁侍婢。如今有了点岁数,比不得年轻时精力旺盛了,不再往返于脂粉之间,倒转头就到外头云游逍遥了去了,把一府的妾室、孩子都丢给了他。


    偏他的孩子又那么多,单说男孩,如今成婚了四个,后头也还有三个年纪小的。女孩们的婚事筹备起来就更麻烦,从选夫婿到备嫁妆,哪个不是她一力支撑?


    现下难得回来一趟,他还有脸抱怨老三不来见他!


    ——胡大娘子这么多年里,第一次看裴砚比看裴康谊顺眼。


    往后一眨眼又过了小半个月,大婚的喜气渐渐散去,谢氏对定国公府也慢慢熟悉了。


    在她出嫁之前,皇后专门将她叫到跟前叮嘱过。皇后说裴家门楣耀眼,让她万不能觉得自己和皇后沾亲就犯糊涂在裴家摆谱,得小心做人。


    谢氏听了这话,只道嫁进定国公府的日子必定难过。不料这小半个月过去,她倒觉得挺自在的。


    她的夫君排行第四,府里有什么事都有上头的兄嫂操持,不必她多费神;而且夫君还是嫡出,胡大娘子这个生母既有权又和气,谢氏有时甚至觉得在裴府比在自家还舒服。


    如此一直到三月十三,信园的二嫂苗氏着人过来给她递了话,说后天会让厨房多备几道菜,让他们夫妻过去一起用。


    家人之间一起用个膳本没什么,但大家的关系近到都住在一个府里,要一起用膳只需提前半个时辰去说一声也就得了,这么提前两天说,就说明是有正事。


    谢氏反应很快,当即就问了传话的婢子:“二嫂嫂这是有喜事?”


    那婢子十三四岁,很灵巧地笑道:“是我们公子有喜事——公子在励王跟前谋了个好差事,娘子说值得喝一杯。”


    “哦……”谢氏怔了怔,继而也蕴起笑,“这着实是个喜事,告诉嫂嫂,就说我一定按时到。”


    “诺。”婢子一福身,麻利地告了退。谢氏犹自坐在茶榻上,掂量轻重、思索是非,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


    裴烨还在定国公府的学塾读书,大多是四点前后回德园,回来就先到德园歇着。


    二人新婚燕尔,谢氏出身名门,性子又温柔,裴烨跟她挺处得来。她也喜欢裴烨,在这个时候多半会提前一刻坐到院子里去,边读书边等他。


    但今日,谢氏因为想事没顾上。裴烨兴冲冲地进了正院却见院子里没人,不由愣了愣,又继续往里走,拐进卧房就见妻子坐在茶榻上发呆。


    “怎么了?”他走上前,伸手在谢氏面前一晃。谢氏顿时回神,抬眸看到裴烨正端起她喝了两口的茶水喝茶。


    她忙吩咐侍婢:“快去沏盏新的来。”


    侍婢领命而去,裴烨一哂:“没事,我润润喉。”接着就在她身边坐下,打量着她,含笑道,“今天你没出去等我。”


    他这话里没有责备,倒听着像在耍赖。谢氏纤瘦的身子做得笔直,明眸觑他一眼,正了色:“我跟你说个事。”


    裴烨见她突然认真,莫名有点紧张,赶紧将笑意收了,也坐直:“你说。”


    谢氏抿唇:“二哥在励王跟前谋了个差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裴烨理所当然地点头,“今日刚去学塾就听二哥说了,据说是在工部帮忙。六部可不好进呢,二哥可高兴了!”


    他说这话时大有点替二哥高兴的意味,谢氏被他的反应弄得欲言又止,只得无奈地看着他,眼中端是一句:你是不是傻?


    “……怎么了?”裴烨很快就被她看慌了。


    谢氏一叹:“三哥先去了东宫,如今二哥又去励王那儿。关于励王的那些传言我都知道,你也该听过一些,你说二哥是不是成心跟三哥叫板?”


    裴烨一愣,哑了哑,茫然摇头:“不会吧……就算三哥先去了东宫,二哥自己谋个差事也正常。你看,现下我母亲虽是嫡母,但大哥乃是原配所出,那是正经的嫡长子。这爵位日后只能是他的,兄弟们当然要自己谋个出路。”


    这理倒也说得通。谢氏沉了沉,又道:“那我换个问法——若太子与励王间当真不对付,那你二哥三哥各事其主,来日见了面,是当兄弟还是当敌人?你是二哥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见了三哥,是当兄弟还是当敌人?”


    “我……”裴烨一下子被问懵了。


    谢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想跟三哥为敌吗?”


    “……我自然不想啊!”裴烨这回答得倒很快。


    三哥生母的那些旧事他知道一些,母亲不喜欢三哥他也清楚。可一直以来,三哥待他都还说得过去,他这人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只觉得兄弟和睦很要紧,没必要闹得家宅不宁。


    谢氏的神情愈发沉肃:“我告诉你,二哥要去投励王的门,咱是不能拦、也拦不住的,那日后跟三哥的关系怎么处,你自己得想清楚。若你对这事坐视不理,其实也行,只是日后咱就得少跟三哥三嫂走动,免得尴尬。但若你想维系好兄弟关系,可就不能装傻,高低得把人情做到了,让三哥念你的好。”


    裴烨听到这儿有点懂了,但又没完全懂:“什么意思?”


    谢氏垂眸:“这是个大事,但你我住在府里都刚知道,你说三哥三嫂知不知道?”


    “那肯定不……”裴烨恍然大悟,一拍大腿便站起身往外走,“你好好用膳,我这就去!”


    谢氏看他这样着急忙慌,不禁想笑,但也没有拦他。因为京里的消息总是传得极快的,他若不今日赶着去,明天三哥大概自己就知道了,他这人情也就卖不出去了.


    十数里外的宅院里,楚沁难得又等到了裴砚休息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睡了大半天,午后起床先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告诉膳房:今晚做烤全羊。


    近来天气越发暖了,再热一些吃羊就燥了。偏在这个时候,小章说膳房新买了几头小羊羔,都是三个月大,是肉质最鲜美的时候。


    这话说得楚沁一下就馋了,三月羊的美味真是吃过的才会懂。而且烤羊也不算川菜,羊肉反倒是京里吃得多,裴砚一听也跟着流了口水,当即就说:“等我歇息咱们就吃。”


    所以五点不到,夫妻两个就在膳桌边正襟危坐着等羊了。


    六点出头的时候,烤全羊端了上来。羊已去了头尾,从腹部纵劈开,平着烤,烤熟之后肉最厚实的地方也就大概一两寸厚,调料尽能烤入味,每一缕肉都很好吃。


    平日都在膳房忙着做菜的小章亲自来了,说这烤羊用的是他们祖传秘方,立在桌边给他们讲怎么吃:“公子您看,这个羊皮都烤得半透了,趁热吃是脆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毫不矜持地上手撕羊皮。入口一嚼果然酥脆,而且满口飘向。


    小章跟着又道:“脊骨两侧的这两条肉也是最细嫩好吃的,娘子您尝尝。”


    楚沁这回不动手了,拿起筷子一夹,烤透了的羊肉立刻松散下来,夹得毫不费力。送进口中尝尝,鲜嫩不柴,而且一丁点的膻味都没有,吃着舒坦级了。


    小章继续说:“有些肥肉偏多的部位,烤出来吃容易觉得油,奴提前割下来做包子了,马上就蒸好,奴去端来。”


    “还有包子?!”楚沁禁不住地连眼睛都亮了,望向小章,满目赞许,“你真是做菜好又会办事。想要什么赏,一会儿跟公子说。”


    小章脸上一红,连连摆手说“不敢”,接着就转身一溜烟地跑了,跑去膳房端包子。


    楚沁自顾笑笑,放下筷子重新上手——她发现烤全羊这种东西还是用手抓好吃。她细细地撕下一条脊骨旁边的嫩肉递给裴砚:“尝尝。啧,咱们一这么叫膳,我就觉得的的确确还是搬出来住痛快。”


    裴砚边吃边听得笑:“就知道吃。”


    楚沁推推面前的瓷罐子:“孜然和辣椒,你来点?不太辣。”


    “好。”前一句还在说别人“就知道吃”的裴砚毫不客气地舀调料,吃羊肉吃得大快朵颐。


    他们这么吃了约莫小半刻,小章端着羊肉包子回来了。但楚沁还没来得及吃包子,清秋进来禀话说:“公子,四公子来了。”


    楚沁听得一愣,刚想问“有事?”,吃得正投入的裴砚就没过脑子地道:“请吧。”


    楚沁:“……”


    一转眼的工夫,裴烨就进屋了。绕过门前屏风一定睛,他看着满手沾着油光的三哥三嫂人都傻了。


    “……哥?”裴烨懵了好半天才唤了声,裴砚总算也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该见他,却也不好再把人轰出去,只得气定神闲地招呼:“四弟,好久不见,坐,用膳了吗?”


    “没……”裴烨刚吐了这么一个字就后悔了。


    楚沁僵硬道:“一起吃点?”


    清秋低着头上前给裴烨添了碗筷,裴烨落了座,但半晌都没动。


    烤全羊这东西在京里不算稀奇,但吃得时候大家也都用碗筷,他没想到今天会冷不防地撞见兄嫂这个吃相。


    可他这个客人不动,裴砚和楚沁也不好接着吃了。二人又刚吃到兴头上,这回儿被打断再眼看着羊肉放凉实在难受。


    是以两个人以目光交流了两个来回,裴砚终是觉得都是家人不必这样客气,便风轻云淡地衔起笑容,上手又撕下一块羊肉,从容不迫地放到裴烨盘子里:“尝尝。”


    裴烨还蒙着:“好……”


    侧首一看,清泉已端着铜盆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身边。


    他只得怔怔地洗了手、再将手擦干,酝酿了半天情绪,总算硬着头皮学着兄嫂上手抓了。


    不错。


    裴砚心下满意,见客人动了,自己也就又撕了块肉,边撕边问:“怎么突然过来?有事?”


    “哦对!”裴烨回魂了,清了声嗓子,道,“有件事,我觉得得跟三哥说一声。”


    裴砚点点头,很体贴地往他碟子里舀了一勺辣椒一勺孜然:“你说。”


    裴烨边蘸孜然边说:“二哥他……从励王那儿谋了个差事。”


    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冷了,裴砚眉心一跳,楚沁也不由深吸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儿?”


    裴烨老实道:“我是今天才听说的,估计最早也就是……昨天才定下吧。我想三哥在东宫办差,励王和太子的关系又……不大好,觉得该跟三哥说一声。”


    他尽力将话说得和气,但气氛还是很冷。他紧盯着裴砚,楚沁也盯着裴砚,裴砚谁也没看,低头沉默了半晌,到底又缓出一声笑:“知道了,多谢。”


    “三哥……”裴烨紧张得很,裴砚自若地拿了个包子给他:“听哥一句话,你就当今天没来过。别跟二哥说你跑来告诉我这事,更别让母亲知道你来过。”


    他们不会想看到裴烨“胳膊肘往外拐”。


    裴烨的心神顿时放松。三哥方才的反应让他以为三哥生了二哥的气,继而连带着怨恨他这个当弟弟的。但后面这句话却是哥哥对弟弟的关照,说明三哥念了他的好。


    他回德园后没吃东西,来的路上心里又不安,这会儿一放松一下就饿了,便鬼使神差地接过裴砚送过来的那个羊肉包子,吭哧咬了一口。


    下一瞬,裴烨双目圆睁,赞道:“这个好香啊!”


    包子里的羊肉一吃就新鲜而且很嫩,肉还是半肥半瘦的,蒸过后油脂的部分化了一半,和佐料糅在一起,变成鲜香的汁,在咬下去的瞬间淌满唇舌。


    楚沁早料到那包子必定也好吃,看到他的反应倒笑了声:“若是喜欢,就回去让府里的膳房做给你吃。今天这烤羊和包子都是章师傅的儿子做的,章师傅肯定做得更好。”


    什么,府里的厨子还能做烤全羊?


    ——裴烨被震惊了。


    他一直以为府里只能备些规规矩矩的菜式,适才见兄嫂吃得这么“野”心下只羡慕他们能搬出来逍遥,没想到这东西竟是府里的厨子做的。


    作者有话说:


    北京有家卖烤全羊的店,叫香木香羊,用的是三个月大的滩羊,从宁夏拉到北京杀了烤。


    羊肉包子的话,北京有家店叫情忆草原,其实是吃涮肉的,但我真的有被它家羊肉包子惊到,具体品种我不记得了,可能是苏尼特羊?反正是从内蒙拉来的。


    btw,给来北京旅游的小伙伴一个诚挚建议:如果你们来北京吃羊肉不知道挑哪个馆子,那就查这个馆子的羊肉是不是从内蒙进活羊做的。因为北京离内蒙很近(开车四个小时),买新鲜的内蒙羊肉真的特别容易,我们自己家吃羊肉都只买内蒙羊肉,餐馆这么搞的一抓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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