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男人的语气十分轻快,仿佛这就是一场普通的野外郊游,不知不觉就让人感到心情放松。


    弗兰也被这种氛围影响,居然什么都没问,真的从蛋壳中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其实克拉克说得没错,青醋果的味道并不如酿制的葡萄醋好吃,有种野果独有的涩味。


    但多嚼几下,将其与沙沙的蛋黄混合在一起,舌尖反而能尝到一点回甘……这样独特的体验实在让人停不下来。


    弗兰不知道因为自己本就饿狠了,还是这个味道实在开胃,居然来不及问现在两人的具体情况,不顾用餐礼仪地把半个烤蛋全部吃光。


    直到腹部向大脑传出饱胀的信号,他才从那种狼吞虎咽的状态中回过神。


    这次是彻底清醒了。


    紧张兮兮地环视一圈,挪着屁股靠到克拉克身边。


    “我们怎么……出来了?”余光瞥着高大的城堡外墙,小王子不由将声音压到最低,在男人耳边道,“现在是什么情况,魔王呢?”


    “你晕倒后他就离开了。”


    克拉克嘴里还咀嚼着食物,吐词有些模糊:“他让我给你做点饭吃。不过这是废话,我自己终归也要吃饭,多做一人份也不算什么。”


    对方的语气太随意,随意到让弗兰感觉他是在敷衍。


    金发的王子抿抿唇,却捧着蛋壳不再作声。


    并不是没有其他问题,恰恰相反,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


    比如,作为一个当时位于遗迹外围的村民,他为什么要穿过危险的鹿群跑到中心?


    为什么他会比王国的骑士还要了解魔物,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面对魔王,为什么可以在这样糟糕的场景里还保持镇定……


    为什么,要救他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弗兰虽然胆小,却很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父亲对他的态度,也知道那些名义上负责保护自己的骑士其实另有效忠的人。


    没有健康的身体,没有聪慧的大脑,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唯一的长处是母亲给予的一张漂亮脸蛋,却也为他招来无尽的麻烦。


    说到底,他是一个没有背景,也不受宠爱的可怜虫,连教会的人都不屑利用的废物。在那座华美的牢笼里,连幼弟养的狗地位都比他高……


    爱他的母亲早已逝去,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一直充斥着恶意,这让弗兰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啪嗒”


    一滴泪砸进空空的蛋壳里,明明是很轻的声音,却让克拉克放下了勺子。


    “说吧,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青年红着眼眶看过来,绿宝石般的眼睛此时也染上一层几近绝望的情感。


    “我不会怨你,真的。你已经救了我三次,就算你是谁派来刺杀我的,我、我也不会怪你。”他飞快抹了下眼角,嗓音沙哑道,“我是个索罗,就凭魔王和索罗王室间的恩怨我也难逃一死……如、如果是被你杀死,反而能给我一个痛快……”


    话音落下,四周都变得无比寂静,连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清晰。


    沉默终于被年长的那方打破。


    棕发的北方男人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在夕阳的照耀下,高大而浓黑的影子几乎要将纤细的青年完全盖住。


    弗兰随着那道影子闭上眼,似乎已经认命了,只有不停颤抖的双手透露出内心真正的情绪。


    然而下一秒,紧紧捧在手里的蛋壳被人拿走了。


    “听到声音才想起来,您也有一天没喝水了。”


    克拉克掀开盖在锅上的树叶,伴随着蒸腾的热气,一颗颗水珠沿着叶面流淌下来。


    男人手法巧妙地收集到这些经过蒸馏的净水,以蛋壳为容器,接了半碗,这才转身回到弗兰身边,不由分说地把水塞到后者怀里。


    “你明明还这么年轻,怎么看问题这么悲观?”看着青年捧着蛋壳、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克拉克终于无奈地叹口气,抱臂教育道,“什么死不死的,这还不是小孩子该思考的问题。”


    弗兰:“……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二十岁了!”


    “二十岁,当然还是小孩子。”男人伸手用力按了下他的发顶,“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从你的小脑袋里抛出去。相信我,总是想这种事会不会早死我不确定,但早秃的可能性会增加。”


    小王子闻言,不由迅速双手抱头,面露惊恐。


    他孩子气的一面终于让克拉克笑出声,也不管对方之后要做什么,自顾自地收拾起晾晒在地面的皮革包和那些被蛋液打湿的小物件。


    弗兰呆愣数秒,这才像是确定了什么般眼神忽地一亮。


    水也不喝了,屁颠颠地跟到男人身后。


    “那、那我欠你一句道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吞咽一口唾液,小声道,“谢谢你……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克拉克。克拉克·阿鲁基缇,一名铁匠。”


    男人正弯腰捡起一张泛黄的纸,翻到正面,笑眯眯地将其递给眼前的漂亮青年:“感谢倒也不用,您已经在很久以前付过报酬了。”


    后半句的语调很低,带着笑意的目光扫过正在树上打盹的渡鸦,男人又靠近了一点,轻声叮嘱道:“请原谅我没有携带多余的手帕,就先拿这个擦擦脸吧。”


    弗兰不明所以地接过那张纸,低头的瞬间眼瞳忽地放大。


    那是一张陈旧的通缉令。由于始终没找到犯人,上面的人像还保持着与记忆里相同的样貌。


    几近于黑的深褐短发,双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凌厉……隔着画纸,弗兰仿佛再次和那个人对视了。


    奥菲纽斯·纳吉,一度被教会和王室同时授予最高荣耀的勇者,亦是王国最锋利的一把剑。


    可最终因为没有服从主人的命令,被无情地扔进污泥……


    即使过去近十年,对方被带上火刑架的场景就像一个抹不掉的烙印,狠狠刻在弗兰记忆的最深处。


    与那些一无所知的民众不同,他清楚知道勇者奥菲纽斯的罪行是怎样被“制造”出的。


    虽然当时他的年纪还小,却正因为年纪还小,谋划的人们即使发现也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正直高洁的英雄被泼上一盆接一盆的污水,看着那挺拔的背脊被打弯,看着那双如琥珀般清亮的双眼爬满血丝,逐渐被怨恨和愤怒填满……他看到,一个人正在转化成一头充满仇恨的野兽。


    二十岁、经历过种种的弗兰遇到这样的事可能只会唏嘘,但十二岁的弗兰还没有完全被父亲厌弃,苛待他的继母也尚未嫁入王国,他还是一个对世界保有天真概念的少年。


    乍然接触到其阴暗的另一面,少年夜夜都饱受良心的折磨。


    曾经读过的书本一一摊开,铺满床铺,他却只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得到一个声音。


    不应该这样的……一个英雄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于是,在那人即将被推上火刑架、不经意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少年弗兰做出了一个改变今后人生的决定。


    “我的父亲教导我,善良的人也该得到足够的善意,这也是我的行事准则。”克拉克弯起眼眸,点点青年手中被揉皱的纸张,又指向还在燃烧的火堆,“擦干净脸就扔掉吧。为我们的晚餐提供一点热量,也算是让它完成最后的一点价值了。”


    “你!你认识……”


    弗兰无法抑制地拔高声音,但也及时收回了那个名字,匆忙把通缉令扔进燃烧的柴堆,这才压着激动的心情低声问道:“他……她还活着吗?”


    克拉克闻言挑了下眉,脸上的笑依旧十分明媚。


    “我和我的妻子现在过得很好,身体也很健康,感谢您的问候。”


    “不不,我是在问……”激动的声音突然打住,青年惊喜的眼神霎时转为惊吓,声线都有些颤抖“等等……你、你说,妻子…难道……”


    “嗯,说起来现在还是我们的新婚期呢。”


    高大的北方男人给他投来一个隐晦的眼神,食指在唇前比出一个“嘘”的手势:“所以不要放弃,我们会安全离开这里。”


    ***


    当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处于另一片土地的旅人也停下了脚步。


    野外的夜晚安静又充满危机。在黑暗的遮掩下,猎食者总会更容易寻觅到合适的猎物……


    “啊啊啊啊啊——给我滚开!!”


    噌————!


    冲天的火光在树影中窜起一瞬,下一秒又陡然缩小,慢慢回到正常尺寸。


    奥菲娜缓缓放下举着刀的手臂,看看不远处那冒着白烟的一坨不明物,又看看还抚着胸口喘气的婆婆,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情绪。


    “那并不是非常危险的魔物,您要是害怕交给我处理就好。”她将那具焦黑的尸体踢到下风处,这才重新坐到火堆边,“森林里要是烧起大火是很可怕的。”


    “可笑,你是觉得我会控制不住那些火焰?”


    此时的梅莉女士已经从惊吓中缓过神,拍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也跟着优雅入座。


    “区区一只鸡蛇我怎么会害怕?”她端起一只小水杯,打算喝点茶水压惊,“我只是讨厌蛇而已,它自己撞上来也是自找的!”


    奥菲娜看了眼放在火堆上的两只白蛋,觉得这也不能全怪那只鸡蛇。


    “前往伊赭丝山脉的路还很远,我们没多做准备,路上的生活肯定没有家里好……其实您不用特地跟来的。”她用刀尖给烤蛋翻了个面,小声道,“我一个人也没有问题。”


    梅莉女士闻言气得茶也不喝了,手杖往一戳:“你是不是在嫌我动作慢是个累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跟你说不要小看人,我年轻时的马术也不会输给你!不信到下个镇子上买到马咱们就比一场!”


    “不是的,您听我说……”


    “而且现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你居然会觉得我能过得好?!”说到激动处,梅莉女士“噌”地一下站起来,忍不住在附近来回走动,“你们都不在身边我怎么能放心?!!”


    话音落下,四周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


    奥菲娜微张着嘴,看向老人的眼里是遮掩不住的诧异。


    “您……是在担心吗?”火光下她也分不清婆婆的脸是涨红还是被火烤红的,斟酌片刻还是继续问道,“我们的离开让您感到不安了吗?”


    上句话刚说完,梅莉女士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此时她更想直接钻到地缝里,这样就不用面对儿媳那过于耿直的直球了。


    但老妇人终究是放不下身为长辈的架子,就算已经尴尬到舌尖发麻也要抱起手臂强撑气势:“是有怎么样?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担心你们有错吗?!”


    奥菲娜就那样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神像是能将人心看穿,看得梅莉女士非常不自在。


    终于,赶在她再次炸毛前奥菲娜先笑了。


    她的笑容很淡,如果没有因火光产生的阴影几乎很难捕捉到。


    只是脸上常年没有表情的人突然表露出明显的情感,杀伤力也足够惊人,起码让梅莉女士愣怔了几秒。


    “我很抱歉,让您感到不安了。”她同样站起身,轻轻将老人牵到青石旁坐下,“这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到您的心情。”


    刚刚的笑容已经把梅莉女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之后的温言细语,一向吃软不吃硬的老妇人终是傲娇地轻哼一声跟着坐下:“你知道就好。”


    顺好婆婆的毛,奥菲娜趁热打铁地说起路上的注意事项:“不过有些话我也要跟您提前说好,外出的生活肯定没有家里称心,您也要有心理准备。”


    梅莉女士:“这还用你说?你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和格雷也会经常旅行,要怎么做我一清二楚……”


    话音突然顿了顿,她轻咳一声,又有些不自在地补充道:“不过我确实不会打猎和做饭,这些以前都是格雷做的……”


    炎之魔女的力量太强悍,一出手基本就是杀招,路边那团焦黑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能这样通情达理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预期,吃饭这点小事奥菲娜自然也没放在心上,点头保证道:“您放心。虽然没有克拉克那么厉害,但我过去也会自己打猎,填饱肚子肯定没问题……”


    噼、卡——!


    这边话还没说完,两人都忽地闻到一股焦糊味。


    一开始她们还以为是风向改变了,是鸡蛇的尸体传出的味道,但四下一看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明亮的火焰中,两颗白花花的蛋壳已经裂开,不管是壳内还是壳外都显现出让人舌尖发苦的炭色。


    自顶部升起的黑色气体正随着夜风摇摆,仿佛是再向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道别。


    “糊了!蛋糊了!!”梅莉女士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形象,指着火堆失态大喊,“快把它们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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