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谷雨时节。
姑苏城。
万安县。
桃源村。
昨儿才下一场雨,今日天放晴,日头格外热烈。
阳光从桃源村村口那棵绿荫如盖的百年大榕树细缝间映入波光粼粼的池塘里,照得一汪池水绿油油。
在田里忙活了了一早上的桃源村村民们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聚在大榕树下歇脚解乏,谈论着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国家大事。
已经快到晌午,桃源村的女人们也都陆陆续续端着菜米来到池塘边,听着家里的男人又开始扯闲蛋,也不理会,蹲在池塘边上淘洗米菜,热热闹闹地谈论着十里八乡的八卦事儿。
正说得热闹,一个骑着毛驴,哼唱着淫词艳曲儿的轻浮男人从大榕树跟前经过,朝着南边去了。
南边靠山,只住着一户人家,那就是桃源村唯一一个外姓人,也是这十里八乡的赤脚大夫宋大夫家。
村里最刻薄的春花娘说:“他这个月都第三回来了吧,我看哪,宋家那美貌的小寡妇迟早被他搞到手!”
桃源村的里正赵有志的婆娘张氏向来与宋家交好,闻言骂道:“瞎嚼什么蛆!”
春花娘眼睛翻了翻,却没敢作声。
张氏踮起脚尖向南边望,果然瞧见那男人进了院子,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春花娘口中的“小寡妇”正是宋家那个因病去世两年的独子宋莲生的娘子,也是宋家的童养媳。
提起这宋莲生,就没有不摇头叹息老天不长眼睛的。
宋莲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生得漂亮斯文,据说曾在长安读过书,就连县令都曾夸他为状元之才。
只可惜他打娘胎里便带了心疾的弱症,两年前痼疾发作以后没多久便没了。
唯一的儿子没了,莲生娘看不开,疯了。
宋大夫身子骨也塌了,眼下就剩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寡妇顶着门户,平日里靠着采草药跟做些绣活过生活。
一家人疯的疯,病的病,再加上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寡妇,难免遭人惦记。
刚才过去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大夫的婆姨娘家侄儿,长日里不劳作,游手好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皮无赖陈八两。见姑母家疯的疯,病的病,小寡妇又生得貌美如花,心里头便打起坏主意,见天往桃源村跑,摆明是想等宋家二老一命呜呼后吃绝户,继承他家的宅子。
以及宋家那貌美如花的小寡妇。
眼下他来,准没什么好事儿!
大家正小声议论,打南边慢悠悠走来一个背着竹篓,头戴斗笠的小娘子。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淡绿色窄袖襦裙,手里还拿着几支娇嫩的桃花,悠然自得的样子格外引人注目。
众人见着,立刻闭了嘴。
来人正是宋莲生的媳妇儿,宋家那个十里八乡传闻“克夫”的美貌小寡妇。
其实小寡妇也是个可怜人,是宋莲生六七年前在后山河边捡来的。
因为什么都不记得,就被心善的宋家人养着,也算是宋家的童养媳。
后来宋莲生快不行了,莲生他娘病急乱投医,就让两个人成亲冲喜。
谁知才拜完堂,当晚宋莲生就去了。
童养媳成了望门寡。
在乡下人眼里,望门寡那是天生的克夫命,嫁谁谁危险,远不如生过孩子改嫁的寡妇值钱。
可架不住她人生得实在貌美,照样有人上门求亲,只是她谁也不肯嫁,说是要娶她可以,得入赘宋家做赘婿。
乡下人卖的都是力气,给人做上门女婿,那是要给人戳脊梁骨,被人嘲笑一辈子的。
家里但凡有口吃的,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断然没有给人做上门女婿的道理。
媒婆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便不再上门来。
是以别的姑娘家十五六岁都在等着嫁人的年龄,她已经守了两年寡。
这事儿要是换成正常女子不得哭死。
可她从来不跟人诉苦,成日里不是绣花就是采药,见谁都爱笑。
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小时候磕坏了脑子,人有些憨傻。
张氏怕小寡妇回去撞上那无赖,洗好的菜递给自家男人后急急忙忙拦了上去,“桃夭,你先别回去!”
戴斗笠的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来。柳叶弯眉樱桃唇,娇艳得像是春日里开出来的灼灼桃花,叫人一看移不开眼。
桃源村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天仙来,一点儿不似庄户人家的姑娘!
尤其是那一身皮子,就跟敷了一层雪粉似的,怎么也晒不黑。
她一见张氏,像是含了两汪水的乌眸弯成了小月牙,粉腮旋出两个浅浅的酒涡来,乖巧又可爱。
“婶儿,那刺绣我还没绣好。前天下了雨,我阿耶着了风寒,我一时没空出时间来。”
桃夭口中的“兰子姐”是张氏的女儿,叫赵淑兰,嫁给了县令家的郎君,时常托她做一些绣活。
“你兰子姐不着急,你赶在月底交给我就成。”
张氏朝着她家方向努努嘴,“你先别回家,那个混蛋又来了!”
这时候撞上那破皮无赖,定然传不出什么好话来。
桃夭一听就急了,赶紧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张氏原本是叫她出去避一避,谁知道她跑那么快。
很快地,南边传来打砸骂人声。
张氏有些不放心,赶紧朝着南边去了。
其他早就按耐不住要看热闹的女人们见状,立刻小跑着跟上去,生怕去晚看不着。
就连最不爱看热闹的赵里正也有些不放心自家性情泼辣的婆娘跟人打起来,踌躇着跟上去。
*
宋家人口不多,三间房子,一间厨房,院子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枣树,朝南那一面墙有个小花圃,种了些美人蕉。
众人赶到时,平日里整洁的院子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散落着晒干的草药,就连墙角小花圃里种的那一溜美人蕉都被拔了,随意丢在地上。
拄着一根竹竿的宋大夫捂着胸口,面色惨白。
有些痴傻的莲生娘抱着一件青杉缩在墙根下念念有词。
刚才还乖巧可人的小寡妇握着一根竹竿挡在东边那间上了锁的屋子门前,凶巴巴瞪着陈八两。
只因她长相过于娇媚,瞪人也似撒娇。
陈八两被她瞪得全身骨头酥麻,逼近一步,胸口挨着那竹尖,腆着脸嬉笑,“嫂子你别恼啊,我不过就是想看看我那死鬼表哥屋子里藏了什么宝贝。再说,家里的一切早晚都是我的,有什么是我不能拿,不能看的……”
说话间,两颗眼珠子毫不避讳地在桃夭的胸腰来回打转,猥琐至极。
没带这么欺负人的!
按理来说,这是别人的家事儿,就算是村子里的里正也没道理管。
可赵里正平日里最敬重宋莲生那样的读书人,且年轻的时候当过兵,眼见着陈八两这样肆无忌惮欺负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寡妇,骨子里的血性被激出来,抄起墙根的棍子在他背上狠敲了一下。
陈八两冷不丁背上挨了一棍子,“哎呀”喊疼,一回头见赵里正一脸凶狠瞪着自己,硬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脏话给咽了下去,也不敢再待下去。
临走前,他对着抱着衣裳口中念念有词的莲生娘,故意扯着嗓子说:“姑啊,别人都欺负我哩,我就不能留在这儿了。过半个月我再来,到时候我就不走了,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替莲生哥照顾您跟嫂子!”说罢,骑着毛驴扬长而去。
“莲生……”原本痴傻的莲生娘一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掀起眼皮子扫了一眼众人,突然站起来,拿起竖在墙根的扫把朝正收拾院子的桃夭打去。边打边喊:“我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是你克死了莲生!”
宋大夫见她又犯病,与张氏还有赵里正三人和力强行把她拖进屋子里闩上门。
里头的莲生娘不断拍打着门,口里骂骂咧咧,哪里还有从前温柔贤淑的模样。
村民们等陈八两走远了,这才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谴责他,又见挨了打的桃夭白嫩的脸上多了一道红印,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把地上那些花草给种上,无不在心里叹息:可不是个傻的,都什么时候了,若是换成旁人不得哭死,偏她还有心情种花!
一旁赵里正不耐烦的赶人,“都散了,回去吃饭去!”
热闹散了,张氏上前帮着一块收拾院子,见桃夭还在培土,说:“都拔/出来了,还要它做什么?”
桃夭一脸认真,“这些花儿是莲生哥哥临走前种下的。莲生哥哥说这些花好养活,能活的。”
张氏闻言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这一家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
张氏走后不久,宋大夫从屋里出来,望着正晒草药的桃夭欲言又止。
桃夭揉揉泛红的眼睛,“我知道阿娘不是有心的,阿娘从前可疼我了。”
宋大夫一言不发又回屋去,看着抱着儿子衣裳呜咽不止的妻子老泪纵横。
这样下去,迟早拖死孩子!
*
饭后,桃夭拿出赵淑兰托她做的绣活,费了一个多时辰绣好最后一针,把绣品用一块布包好后朝着村北头走去。
赵里正是村里最阔的人家,去年刚刚建好的一座二进二出的宅院在村里一众矮屋里格外显眼。
桃夭到赵里正院子的时候,赵里正不在家,院子里只剩下正在晒黄豆酱的张氏。
张氏见她来了很高兴,连忙招呼着她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下,又从屋子里端了一盘前日里闺女送来的点心搁在她面前,看着她脸上的红痕,心疼的眼圈都红了。
“我没事儿了。”桃夭笑笑,把包袱里叠的整整齐齐的枕巾拿给她。
张氏接过来一看,眼睛都直了,不住赞叹。
桃夭这一手绣活真是绝了,尤其是上头的蝴蝶,绣得栩栩如生。
长得这么水灵,加上这刺绣的手艺,这要是搁在普通人家待嫁的姑娘,恐怕提亲的人连门槛都踩烂了,什么样的好人家找不到。
她越发觉得可惜,“那个陈八两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得为自己多打算打算。”
要是他真住到桃夭家里头,那就麻烦大了!
寡妇门前本就是非多,谁知道传来传去成什么样。
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抹不开面儿,婶儿帮你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跟婶儿说实话。”
谁知她还是那句话,“我不挑,愿意给我做上门女婿就行,您看着找找。”
张氏知道她是丢不开宋莲生的耶娘,叹息,“你这孩子就是个傻的,能给人做上门女婿的,那能是个好的吗?”
桃夭笑,“万一就捡着了呢。”
张氏被她逗笑,把早早准备好的钱塞到她手里,“是是是,说不定就从天上给我们桃夭掉下来一个上门女婿!”
桃夭见给多了,连忙还给她,“您已经帮我很多了,这些就够了!”
张氏故意板着脸,“你瞧你都多大了,衣裳都短半截,多出来的是你兰子姐姐给你买衣裳的。”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扯扯自己已经短出一截的袖子,还是把多出来的钱搁在桌上就跑了。
从赵里长家里出来后,她数了数钱袋里的钱,盘算着天气逐渐暖和了,过几日上城买两块布回来给耶娘做春衣,最好能说动阿耶再去一趟回春堂找大夫瞧一瞧阿娘的病。
既然上城,少不得要把草药也带上。
她见时间还早,打算再去山上转转。
只是这桃花山就是再大,也经不住她日日来。
她在山里转悠了一会儿,没采着什么值钱的草药,倒采了一些蘑菇,也算是收获颇丰,正打算去小河边洗干净再回家,谁知才到山脚下,便瞧见不远处落满粉色花瓣的浅滩上趴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
西斜的日暮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人躺着的一片水滩里泛着血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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