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和韩嫣双双诧异,他竟然不知道。


    卫长君此时知道了,刘彻活到老修到老。他顿时有很多话想说,可身处这个时代,面对几年的邻居也不敢言明,否则二人定以为他疯了。


    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无限感慨,“陛下还说他没钱。”


    窦、韩二人相视一眼,由韩嫣开口问:“你认为陛下修一辈子是因为有钱?”


    “不然呢?”卫长君奇怪,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韩嫣确定他真不知道,“一件事完成,负责此事的官吏是不是得禀告陛下?皇陵修好了,负责此事的官吏怎么禀报,陛下,您的坟挖好了,可以就寝了?”


    卫长君恍然大悟。


    韩嫣见状道:“懂就行。回头见着陛下千万别傻傻地问,陛下,您的陵好了没。陛下虽然不舍得要你的命,但一定敢打你。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卫长君顿时觉着浑身哪儿哪儿都疼,禁不住揉揉手臂。


    窦婴:“你就别吓唬长君了。陛下对自己人很宽容。长君,何时过去看看?”


    怎么也得过了这个三伏天。


    “八月初吧。”卫长君朝南看去,地里还有十亩秋红薯,“那边的地要是不好就多留点红薯,明年种春红薯。要是好,先看看能收回来多少。总不能把人逼死。”


    放在以往,韩嫣会觉着地给卫长君了就是他的,卫长君收回来乃天天经地义。卫长君种地是为了续命,他又说过有十八层地狱,韩嫣就觉着他可以不做好事,但也不能当畜生。以至于很认同卫长君这番话,“所以我叫你看看那边的地谁在种。”


    “你们去不去?”卫长君问。


    韩嫣无所谓,他骑马半天一个来回,就看向窦婴。窦婴这几年安逸惯了不想去。可一想到八月初秋高气爽,去看看也行,就当秋游,“我要是无病无灾就跟你们一块去看看陛下的风水宝地。”


    此言一出,三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一笑倒招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正是八阳里里正。卫长君朝屋里喊,“曹女,许君,搬几个小板凳。”


    赵大和孟粮拿着五个板凳出来。


    卫长君诧异:“我以为你们去山边乘凉去了。”


    孟粮:“牛固去了,奴婢没去,嫌小公子闹腾。”


    卫长君能安安静静的同韩嫣和窦婴闲聊,正是因为他大外甥被两个弟弟带去山边了。卫长君指着自己身侧,“放这儿。”


    孟粮放下板凳,里正几人已经到跟前。卫长君见其拎个桶,“这是去哪儿?”


    “不去哪儿。大公子,看看这是什么。”里正坐下的同时把桶递给他。卫长君下意识接过去,桶里有很多半寸长的小鱼,且活蹦乱跳,游的很欢实,“在哪儿弄的?”


    里正:“我大孙子跟几个孩子去河边用网兜网的。”


    “河离八阳里可不近。”


    里正点头:“不是渭河,是从渭河分过来的。离大公子这儿有十里,离我们村差不多四五里。”


    那就难怪了。卫长君忽然想起一个说法——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我记得你大孙子没多大吧?怎么叫孩子去那么远玩水?”


    “我小闺女家在那边。网兜就是我女婿给的。我们村的沟不是挖好了吗,他就拿回来叫我放沟里养。村里那么多人哪里养的住。今天放下去,明天就得叫人网了吃了。”


    卫长君明白了,“放这儿?”


    里正点头:“这么小也吃不着。”说着话就起身倒沟里。


    卫长君跟过去:“沟里的水这么浅养得活吗?”


    里正:“这个沟挖好几年了,上面水浅底下泥深,又不缺草,鱼可以藏到泥底下草里。再说了,你离泉眼近,水都是活水,在这儿养长得也快。”


    韩嫣倚着桑树问:“你就不怕搁这儿养,还没长大就被去病抓了吃了?”


    里正愣了愣神,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随后反应过来就道:“韩上大夫,您误会了。无论养多大咱们都不要,留你们和大公子他们吃。”


    卫长君颇为诧异:“闹了半天给我送鱼苗来了?”


    里正点头。


    卫长君看向里正的儿子和侄子,“我还以为你们有别的事。”


    里正想到什么,瞪一眼儿子和侄子,然后才拎着桶上岸:“我不叫他们来,他们硬要跟来。”


    那就是他俩有事。卫长君坐回去,眼神示意二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卫长君这样善解人意,二人反而感到羞愧,就给里正使眼色。里正没好气道:“在家里不是一套一套的?我说你们两句还跟我叨叨。嫌我年龄大,老糊涂了,有能耐别找我啊。”


    卫长君和韩嫣以及窦婴相视一眼,看来事还不小。


    “出什么事了?”卫长君问。


    里正见儿子和侄子还一个劲跟他使眼色,就知道这俩货指望不上,“没出什么事。还不是这几年妥了您的福,日子比原先好过了。以前寅吃卯粮。这两年交了税,留够来年一年的粮食,家里还有剩。


    “前几天他们进城卖红薯粉面差点卖错,回来分钱的时候又差点把钱算错,还不如去病小公子,才几岁,加减乘除就能张口就来。他们就想是不是给村里请个先生,大伙儿都跟着学点。”


    “好事啊。”卫长君禁不住搁心里感慨,难怪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那是钱不够?”


    堂兄弟二人连连摇头。


    里正:“钱差不多。只是咱们不懂怎么请,先生请来了,咱们该怎么招呼人家。所以请大公子,韩上大夫,还有侯爷跟咱们说说。”


    要说这事,他找错人了。


    窦婴和韩嫣面面相觑,眼神相互推让。


    卫长君见状,轻咳一声,“要不我先说?”看向两人。


    两人连连点头示意他先来。


    卫长君道:“既然请个先生来村里教,那就不能席地而坐。里正,要是我,我会盖六间房屋,拉个小院。三间作为识字的地方,三间作为先生的卧房和书房。对了,还得有一间庖厨。其次,安排好每日上课时间。如果今年你有空他没空,他没能去又该跟谁学,叫谁教。这些您都得先考虑好。房子修整好了,再去城里请人就好请了。”


    村里不缺土,瓦虽然贵,他们也买得起,房子不成问题。里正的儿子和侄子不敢开口也不是怕花钱,而是不知道去哪儿请。


    里正就问:“怎么请?也不能逢人就问啊。”


    卫长君看向窦婴。窦婴不明所以。韩嫣懂了,“您家不是有三个吗?教好了有了贤名,指不定他们也能像董仲舒,还有个叫什么?”到嘴边想不起来了。


    韩嫣叫不出名的肯定不是老臣,卫长君想想这两年刘彻身边的新人,除了主父偃、董仲舒,还有还有一个,“公孙弘?”


    “对!”韩嫣点头,“即使不如他们,也能去长安县衙,或去廷尉衙门当个刀笔吏。”


    里正不敢惦记窦婴的人,颇为不安地问窦婴,“这不好吧?”


    窦婴不这样认为,“倘或愿意,老夫认为比跟着老夫有意义。对了,他仨是不是跟去病他们到山边乘凉去了?”


    孟粮点头,“奴婢就是看到他仨和牛固四人能看住小公子才没去。”


    窦婴让孟粮去找他们。卫长君补一句,“在八阳里教出经验,以后也可以去城里功勋之家授课。”


    里正的儿子赶忙说:“大公子,我们请一个就够了。”


    卫长君:“我知道。孟粮,记得告诉他们,八阳里想请一个教书先生。”随后卫长君佯装一通百通地提醒里正,其实可以多盖几间房。周围种红薯的人家不少。他们卖红薯差点算错,其他村的人也有可能算错。其他人要是舍得能把孩子送去八阳里识字,八阳里村民也能省点束脩。


    里正以及子侄恍然大悟,直呼他们怎么没想到。


    韩嫣佩服:“卫长君,你这脑袋怎么长的?”


    “天纵奇才就是我。”卫长君说的大言不惭,韩嫣送他一记白眼。


    窦婴担心官家不许私设学堂,“是不是先请示一下陛下?”


    里正三人糊涂了,这等小事还用请示陛下。


    窦婴解释:“识字事小,办学事大。或者你们把房子盖好只教本村人。外村人想学也不要束脩?”


    三人同时摇头,这哪行。他们请先生的钱都是一点点攒下来的。三人就把视线投向卫长君。卫长君笑道,“侯爷,您要是在家弄个学堂,陛下肯定有想法,长安未来人才都被您弄走了,十年二十年后半个朝堂都是您的门生。但村学,我觉着陛下巴不得越多越好。”


    世家出身的韩嫣和窦婴没听明白此话何意。


    卫长君问韩嫣,“我给青弟买弓箭的时候你是不是说过,放在家里的弓箭只能比仲卿自己买的好,不能比他的次?这样一来,禁卫从这儿回到宫里再看到仲卿用来练习的弓箭,就不会觉着他装穷或者真穷。只会觉着仲卿想用什么样的用什么样的。”


    韩嫣点头:“他们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顿了顿,犹豫片刻,觉着里正也不是外人,“不止他们,我以前也瞧不上出身市井或乡野的郎官。”


    卫长君等人一点不意外。韩嫣见状,颇为意外,“你们知道?”


    里正道:“我也知道。韩公子眼高于都不把刘姓王爷放在眼里?”


    “那真是误会。”韩嫣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有次随陛下出行,他先走一步,某个王爷看到车就以为陛下在车里,跪下行礼。后来知道是一辆空车,又以为被他戏耍找太后抱怨过,太后因此还劝陛下不可太放任身边人,“驰道多宽你们也知道,单边就有几十丈。马跑得快,等我看到路边有人再停也来不及了。何况驰道只能陛下的车马行走。我就算远远地发现路边有人也不会过去问他们是谁的人。万一是哪个公主侯爷的人,我是罚还是不罚?”


    卫长君:“你少为自己辩解。你以前就想不到最后这点。”


    韩嫣心虚地别过脸,面对窦婴。


    窦婴:“你说远了。长君,还没说陛下为何对此乐见其成。”


    “制衡啊。”卫长君感慨。


    窦婴瞬间懂了。


    韩嫣明白了,“如今宫中禁卫郎官十之有九都是出自世家或当朝官吏之家。这些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倘若出来一个能令这些人家信服的,那陛下——”说到此,不敢说下去。


    卫长君:“十年二十年不可能。再往后就说不准了。陛下自幼聪慧,登基初年就敢叫张骞出使西域,有着雄心壮志,而前有太皇太后掣肘后有封国王爷添堵,他也不缺经验,不可能看不到这点。”转向里正,“陛下常来,哪天看到子午栈道有车马,过来请示一下陛下,能省去不少麻烦。我能看到这点,别人也能看到。你村里人有出息,以后势必会抢他们子孙的饭碗。心胸狭隘之人,一定会想法设法阻挠你们办学堂。”


    里正不信,“我们村才多少人?”


    韩嫣笑着问:“三年以前除了卫兄也只有你们村种红薯。现在呢?”


    随处可见!


    里正懂了,“还是你们想得远。”


    卫长君总觉着这话别扭,“就当你夸我了。”不经意看到窦婴家三个门客随孟粮过来,“侯爷,他仨都有此意?”


    窦婴起身,“我先过去问问。”


    里正的儿子和侄子忍不住担心,三人都要去他们村或都不去。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窦婴出来告诉里正,其中一人答应过去先教一年。而此事也点醒了另外两人,他们这两年帮窦婴整理资料,又不止一次看到窦婴和韩嫣教学,知道怎么教弟子,打算不日便去城里碰碰运气。


    三位门客一走,窦家只剩老两口了。


    待里正三人离去,孟粮回屋,卫长君试探地问窦婴,“回头茂陵的房子盖好,我肯定得两边住。那这边的人就更少了。您是不是搬回侯府?我没别的意思,那边有医馆,离皇宫更近,你头疼脑热也能及时请医者。”


    初到秦岭,窦婴的妻不习惯。熬过那一段,素日没有儿孙闹哄,他妻可以跟家中女仆聊天,也可以找曹女等人,说话也无需顾忌,反而觉着舒服自在。这两年窦婴也越发没烦恼:“过两年再说。何况你也说茂乡虽好也没这边方便。”忽然想到卫家西边那条东西向的沟里除了水什么也没有,水又不深,完全可以种莲藕。


    窦婴再一想想门前有竹,东边是巍峨秦岭,西边有荷,每到初夏时节有果子,且可以吃到深秋时节,越发觉着此地极好。


    窦婴想说什么突然隐隐听到说话声。本以为里正几人去而复返,仔细一听,声音好像从东边传来的。


    韩嫣和卫长君也听见了。趴在桑树下乘凉的小狼崽子更是站了起来。它一起来,窦婴知道来了生人。


    三人往南移到沟边,看到子午栈道上有三匹马,三个人牵着马仰头同什么人聊天。


    卫长君好奇他们跟谁聊,然后就看到山边的树晃动几下,明显有人在上面,“要不要打个赌?”


    “赌树上的人是你大外甥?”韩嫣嗤笑一声,“还用赌?牛固跟两个弟弟不会爬树,除了他和阿奴还能有谁。”


    窦婴禁不住摇头,“才七岁啊。这么调皮,过几年山上的老虎食铁兽见着他都得绕道走。”


    韩嫣讶异一声。


    卫长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感到意外,三人转向这边,当中最为年轻的那个竟然是熟人,“东方朔又闯祸了?陛下前往甘泉宫避暑居然没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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