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双璧 > 第63章 夜话
    众人都快睡下了,江大世子突然嫌弃憋闷,要多加房间。老鸨自然无有不从,立刻把花堆锦苑收拾出来,恭恭敬敬请江世子的婢女过去住。


    明华章的要求有理有据,正义凛然,谁也不敢耽误办案进程,明华裳乖乖收拾了东西,跟着老鸨往东走。


    老鸨忍着困帮明华裳推开门,殷勤说道:“您看,包厢我们每日收拾,干净的很。刚才我让人将床铺换了新的,热水也给您备好了。大人,您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鸨也知道隔壁是死过人的房间,她怕明华裳挑刺,态度极尽谄媚。明华裳故作挑剔地看了看,屈尊纡贵说:“那就先这样吧。我眠浅,最厌恶别人吵醒我,明日若我没出门,你们不许在我房门前烦我。”


    老鸨自然是有什么应什么。她将这位小祖宗安置好,打着哈欠告退,忙不迭回去补觉了。


    等老鸨走后,明华裳立刻像做贼一样,趴在墙上敲敲打打,检查有没有机关漏洞。她里外都查了一圈,确定没有人窥视,这才终于放心,去屏风后沐浴。


    她不知道明华章什么时候来,不敢洗太久,大致清洗了一下就擦着头发出来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擦拭头发,从铜镜中看到了后方胭脂色的床铺,她的手逐渐放慢,环视一周,有些难以理解此刻的状况。


    她为什么有种,坐在新房里等明华章的糟糕既视感呢?


    明华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将这些龌龊念头赶出去,强行让自己思考隔壁的死人。


    明华章只是把她当妹妹,不放心妹妹和外男同住一宿,又担心妹妹怕黑、怕死人,所以来陪着她而已。她竟然对兄长生出这种想法,真是卑鄙可恶。


    明华裳正在走神,忽然听到窗边一动,一阵凉风吹到她脖颈里。明华裳打了个寒战,慌忙站起来。


    有人轻巧敏捷落到地上,转身合上了窗。明华裳看到那道颀长的背影,下意识松了口气:“二兄,是你。”


    明华章栓好窗户,仔细检查过所有窗锁,这才说:“时间不早了,你……”


    他转身,看到明华裳此刻的模样狠狠怔了怔,不自然地转开视线:“你……你刚沐浴?”


    明华裳手里抱着湿哒哒的巾帕,乖巧点头。明华章神色更不自然了,他握拳在唇边咳了声,手指绷紧:“这是在青楼,外面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怎么敢在这种地方沐浴?”


    明华裳认真解释道:“我洗澡前检查过,房里没有小洞。而且我洗的时候用屏风在浴桶外围了一圈,将衣服、床单都挂在上面,我自己试过,完全看不到才脱衣服的。”


    明华裳很认真地向明华章证明,她洗澡前是深思熟虑过的,明华章听着却更尴尬了。


    脱衣服这类细节,倒也不必描述的这么细致,明华章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屏风,他脑海里仿佛都勾勒出她围屏沐浴的情形。


    明华裳一直没开窗,水汽氤氲在屋里,空气中细细浮着一股温润幽香。明华章僵硬地将视线移开,他注意到圆凳上堆着一叠衣服,梳妆台前放着柄木梳,齿痕间还勾着几根头发,床上的被褥浅浅压出来一道折痕,包厢里空间明明不算小,却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明华章再一次在心中默念他们是兄妹,她听到他的无理要求后二话不说和他走,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的兄长,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明华章默念了三遍,觉得内心平静下来了,说:“你折腾了一整天,身体该撑不住了,快睡吧。”


    明华裳这一天十分充实,早晨她还在终南山腹地里跑步射箭,中午骑马出山,下午在长安城和暗探接头,之后又马不停蹄来天香楼点花魁、问话、查案。折腾到现在,她确实早就累了。


    但明华裳犹豫:“二兄,今夜不是要守株待兔吗?”


    “我盯着就行,你安心睡觉。”


    “那怎么能行?”明华裳矢口否决,“我陪你。”


    “不用。”明华章看到她不断滴水的发梢,低低叹了声。他从旁边取了块干净的棉布,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轻轻为她擦头发:“你的用途从来都不在武力,盯梢这种活用不着你。你好好睡觉,养精蓄锐,明日才有足够的精力找凶手。如果今夜抓不到凶手,明日就要想办法进现场了,到时有你动脑的时候。”


    明华裳心情慢慢安稳下来,说:“那我陪你守半夜,你也忙了一天了,不能什么事都堆到你身上。”


    “不用,我不累。”


    “二兄也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累?”明华裳说,“我明面上是江陵的婢女,明日有机会偷懒补觉,你却不行。好了,就这样说定了。”


    明华裳自顾自敲定,明华章轻轻按压着她的发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屋里又恢复安静,明华裳忍不住抬眼,从铜镜中看身后的人。


    他身量高,镜中无法照到他全身,只能看到他宽阔平直的肩膀,和用粉涂黑的脖颈。哪怕这样也不影响他的美貌,有些人,仅看身姿、骨架、气质,就足以成为美人。


    他手指压着棉布,包住她发梢缓缓揉捏,骨节分明的手指看着漂亮又有力,有种暴力美感。明华裳问:“二兄,你这样累吗?”


    “嗯?”明华章怔了下,意识到她在问脸上的伪装,“不累。”


    然而光想一想就知道,脸上贴着东西,无论如何算不上轻松。明华裳说:“要不要先卸下来,休息一晚,等明日再伪装?”


    “不必了,万一发生意外,恐怕来不及。”


    “有江陵在呢,让他出面就好了。”明华裳坚持说,“你这个地方粉都掉了,不如都卸掉,明日再画。”


    明华章皱眉:“哪里?”


    明华裳转身,指向他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明华章从镜中看了眼,果真,这里原本是涂了粉的,但被衣领磨蹭,已经有些掉色了。


    既然要重画,重画一块和重画全部也没什么区别了。明华章叹气,问:“这里有水吗?”


    “有。”明华裳立即道,“老鸨多送来一桶洗澡水,我没有用过,我这就去取。”


    明华章一时没拦住,明华裳已蹦蹦跳跳跑远了。明华章手还抬着,指尖缩了缩,放弃般收回来:“不用这么麻烦。”


    明华裳头发半湿,随意披在身后,磕磕绊绊端了盆水过来。明华章已取下脸上的假皮,浸泡在清水中。


    明华裳看得一愣一愣,伸手比划:“这个地方鼓起来点,这个地方变宽,明明没动多少,竟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千人千面,但认脸时关键部位就那几个。鼻梁、颧骨、下巴调整后,就足以变一张脸了。幸好明华章骨相流畅,给他留了充足的调整空间。


    随着脸上的假件一一取下,熟悉的东都玉树也出现在她眼前。不消明华章说,明华裳立刻拿出热巾帕,轻轻擦掉他脸上的黑粉。


    明华章本来想自己来,但转念一想明华裳看得更细致,便由着她去了。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明华裳拿着手帕,拂过哪里,哪里就像堵石开玉一样,粗糙丑陋的外壳落下,露出里面清俊莹白的玉。明华裳拧帕子,将他过分粗褐的眉毛擦掉,露出本来修长舒展、根根分明的眉型。


    前后对比太鲜明,明华裳从来没有这样直观地意识到明华章骨相之俊秀,皮相之妍丽。明华裳看着面前还挂着水珠的脸,由衷说道:“二兄,你长得真好看。”


    明华章本来闭着眼睛,半仰着头由她折腾。闻言他眼皮掀开一条缝,一刹间如天光乍破,云开月明,眼神中仿佛倒映着湖光水色。


    明华章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不在意道:“身外之相而已。”


    明华裳愣住了,明华章以为她累了,见状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自己动手擦拭脖颈。明华章动作很快,不可避免地浸湿了衣领,明华裳看到他颈侧修长的肌理和上面摇摇欲坠的水滴,莫名不好意思直视,默默移开视线。


    明华裳脑子嗡嗡的,觉得自己全身都要纠缠起来了。她心慌意乱地绞手指,道:“二兄,你怎么从窗户进来了?”


    其实这是句废话,明华章伪装成天香楼的杂役,还能大摇大摆从门里进吗?明华裳说出来就后悔了,她只是觉得不能让空气再安静下去,随便说点什么都行,结果没过脑子,问出这么白痴的一个问题。


    明华裳恨不得咬舌,她本来就没什么优点,现在好了,他该不会觉得她很蠢吧?


    明华章想的则完全不同,他深夜跳窗进入女子卧房,很有必要解释一下。明华章说道:“谢济川在外面盯梢,我想试一下从窗户进来有没有可能躲过街上的眼线,所以就试了试。是我思虑欠妥。”


    明华裳连忙摆手:“没关系,自家兄妹,计较这些做什么。”


    这种时候说出兄妹,仿佛在故意印证什么一样。明华裳心虚地避开眼睛,明华章垂眸,默默在盆中洗帕子。


    屋里只能听到水声,气氛反而比刚才更微妙。明华章觉得这种时候不能不说话,便道:“差点忘了,他还在外面。二娘,你的口哨还在吗?”


    明华裳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衣领中拽出一枚哨子:“在。”


    “正好考考你。”明华章说,“你吹暗语,问他刚才看到我了吗?”


    明华裳回想这几个字分别代表什么样的长短序列,然后吹出一段结巴的鸟语。


    很快,窗外传来子规声。明华裳侧着耳朵,还在努力辨别里面的长短,明华章已轻笑一声,哗啦一声出水拧帕子。


    水珠在他修长匀称的手指上滑动,简简单单一个拧帕子的动作,也被他做的赏心悦目。明华章说:“我就知道不行。看来,重点还是在于凶手怎么避开几十双眼睛,悄无声息进入密室。”


    明华裳连蒙带猜,辨认出来谢济川说的是“一点都不明显,只有瞎子看不见”。紧接着,外面又响起婉转的鸟叫:“你可真行,这么久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死了。”


    明华章将帕子展开,细致搭在架子上,对明华裳说:“告诉他,我再不济也比他活得久,让他多操心自己。”


    明华裳磕磕巴巴吹了出去,片刻后,熟悉的子规叫声又起:“妹妹,别管他,让他自己说。让这么可爱的小娘子睡在凶宅隔壁,也亏他做得出来。”


    这回不用明华裳代劳了,明华章拿出自己的口哨,哀切的子规声也被他吹出一股冷酷绝情的意味:“滚,自己找个地方盯着二楼窗户,敢睡着就别回去了。”


    窗外久久没有回音,明华裳趴在窗缝上看,平康坊依然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没人注意到这阵凄婉的鸟叫声。明华裳问:“二兄,谢阿兄去哪儿了?”


    “别管他,他不会委屈自己的。”


    灯下明华章清艳惊人,好一个翩翩如玉少年郎,但他收拾水盆的动作却十分利落。这些庸俗的事并没有折损他的气质,反而蒙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是远在天边的星辰,也是近在咫尺的人间烟火。是清辉如月,也是能撑起一切的顶梁柱。


    明华裳恍神的功夫,明华章便将水盆收好,擦干净桌案上的水渍,在床前拉了扇屏风,顺便将床铺拉平铺好。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干的差不多了,快来睡吧,其余的事不必操心。”


    明华裳犹豫:“我陪你一起盯梢……”


    “不用。”明华章回眸,里面的光像银河奔腾,清浅明澈,但也强势温柔:“睡吧。你时刻保持最佳状态,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忙。”


    明华裳最终屈服了,由着明华章给她拉好被子。屏风合上,光线立刻迷离起来,隔着四君子绢面,他的背影清逸落拓,影影绰绰,挺拔的像是雪松,永远不会为寒风疾雨催折。


    噗得一声,烛火熄灭,只余墙角一盏小灯幽幽散发着辉光。明华裳将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说:“阿兄,晚安。”


    屋中静的仿佛能听到月光流过,片刻后,黑暗中传来一道轻缓的声音:“晚安。”


    此刻,天香楼的另一边,江陵耳朵贴在门框上,整张脸都挤变形了。他听了一会,十分不解:“他们在干什么,打情骂俏吗?”


    “嘘!”任遥怒瞪江陵,她等了许久,再没有鸟鸣声响起,她才将信将疑说,“可能,他们在传递重要情报?”


    江陵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暗语学的不太好,但好歹还是能听懂“滚”字的。这种话,也算得上重要情报?


    江陵望了眼任遥认认真真记长短的表情,放弃较真这个话题。寂静无声地在屋里蔓延,江陵挠挠头,有些尴尬。


    三个人时不觉得,明华裳走后,江陵才感觉到一男一女同住一屋是多么别扭。任遥还在记刚才的暗语,江陵实在尴尬得受不了了,咳了声,说:“不如,我们商量下怎么守夜?”


    任遥其实没什么可记,明华章和谢济川吹口哨很快,很多地方她还没听清就过去了。江陵主动打破尴尬,任遥微松了口气,说:“好啊。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江陵挑眉,慢吞吞说:“我再不出息,也不至于让女人顶在前面。我守下半夜吧。”


    守下半夜要比上半夜辛苦很多,任遥淡淡嗤了声,说:“不用。我比男人强,更比你强。强者承担更多任务,天经地义。”


    江陵沉默了片刻,也不急着睡觉了。他盘着腿,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向任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紧绷,凡事都要比个高低上下来?”


    任遥讽刺:“不然呢,像你一样吗?”


    和任遥相比,江陵过于不紧绷了。江陵抖着腿,道:“你这么说也没错。但我至少活得高兴,我很奇怪,你这样真的快乐吗?”


    快乐?任遥恍惚,回神后自嘲地笑:“江大世子,除了你这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少爷,世上有多少人生活是为了快乐?能活着就不错了,快乐,那不过是富贵闲人的游戏。”


    江陵撑着下巴,说:“你这话我不同意。出身不能改,父母不能改,身边有什么人也不能改,如果耿耿于怀这些,那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阴影下;但如果改变生活态度,就会发现这些事并不是害你不快乐的元凶。世上没有谁的日子是容易的,既然世界已经这么艰辛,为什么不让自己快活一点呢?”


    任遥轻嗤一声,不屑一顾:“你能这样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人间辛苦。你明白你努力十年,比不过别人一句话的感受吗?你明白明明在自己家里,却像外人一样处处赔小心,父亲忌日时甚至连祠堂都不能进的感受吗?你什么都不明白,谈什么世道艰辛。”


    屋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任遥理所应当地抱臂转身,闭上眼睛打算睡觉。过了一会,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明白。”


    任遥闭着双眼,压根懒得搭理这位无病呻吟的大少爷。然而江陵却屈腿靠在榻上,望着地板上的阴影,说:“在自己家里却像外人,我当然懂啊。每次过除夕、上元、端午、中秋、重阳、冬至,每个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日子,我看到我爹和继母、弟弟其乐融融,都觉得我是外人。你看不上我是纨绔子弟,这一点我承认,但除了吃喝玩乐,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


    任遥不知不觉睁开了眼睛,诧异地望着他。江陵头仰在榻上,喉结在黑暗中像一座凸起的山,薄凉孤独。他盯着房梁,说:“我不知道我要为什么努力,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其实有些时候我还挺羡慕你们的,至少,你们有想去的方向。”


    任遥愣住了,她印象中的江陵就是个游手好闲、大大咧咧的愣头青,她完全不知道,他竟然也有这样细腻敏感的心思。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说,每当太阳升起时,依然选择嘻嘻哈哈度日。


    江陵难得思考这么长时间,如此肉麻深刻,都不像他自己了。他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回头,发现任遥半支在床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江陵挑眉,咦了声问:“你怎么爬起来了?是不是你不舍得我,想和我换班?”


    任遥心里难言的惆怅霎间像喂了狗。她没好气剜了江陵一眼,冷着脸转身:“我只是嫌你太吵了。安静,我要睡觉。”


    江陵无声笑了笑,嘴上欠欠道:“遵命,任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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