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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扮鬼


    夜色沉沉,香烬郁郁。柳氏躺在床上,许久都无法入睡。


    她?一闭眼?,思?绪就忍不住飘走。这几日官府没有再上门,看似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可是她?出门时,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等她?回头?,却又什?么都找不到。


    柳氏忍不住猜测,官府到底发现了没有,发现了多少,他们?不上门问话,到底在?等什?么?


    柳氏惊疑不定,又不由心怀侥幸,或许,这件事真的过去了呢?


    自从明华裳走后,柳氏就生活在?这种反复猜疑和自我否定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一跳,更雪上加霜的是孩子病了,久久不见好。在?漫长反复的折磨中,柳氏的精神越来越差,这几天她?甚至会出现幻觉。


    这种走在?头?发丝上却不知脚下细丝什?么时候断裂的未知感几乎要将她?逼疯。尤其此刻,夜静更阑,万籁俱静,她?脑子里却仿佛有无数声音吵架。柳氏翻来覆去许久,最后恶狠狠睁开眼?,负气?想道,官府还不如直接将她?押走,好过现在?精神折磨。


    一阵夜风吹过,掀动帷幔,阴寒像潮水一样?袭来。柳氏搓了搓胳膊,心里颇为奇怪。丫鬟走前没关窗吗,为什?么屋里有风?


    柳氏起身去关窗,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窗户格外难关。柳氏用?力将窗户推好,皱眉道:“这几个丫鬟是怎么回事,粗心大意的,出去时连窗户都不关?”


    柳氏说着回身,短促地叫了声,后背重重撞到窗上。


    房门不知何时开了,三个黑影耸立在?外,一个穿黑衣,戴官帽,面上黑漆漆的看不清五官,手握镣链;另一个着白衣,手拿羽扇,口中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在?惨白的脸上格外突出。


    他们?两人站在?门前,衣摆无风自动,最诡异的是他们?中间牵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东西,底下衣摆空空荡荡,看着瘆人极了。


    这是什?么?黑白无常?冤魂索命?不是请道士来驱过邪了吗,怎么还会惹上这种东西!


    柳氏腿霎间软了,她?勉力维持着冷静,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最中间的东西上前一步,颤颤巍巍伸出手:“爱妻,你不记得我了?”


    面色惨白、舌头?血红的白无常眉头?一皱,悄悄看向旁边。台词里有这句话吗?江陵怎么还给自己加戏?


    显然,柳氏也被那句“爱妻”震得不轻,眉间细微拧起:“你是何人?”


    江陵后腰被人狠狠拧了下,他眼?睛猛地瞪大,用?力憋住痛。这回不需要假装了,他的声音自然变得颤颤巍巍:“柳娘,判官说三年前有人给我告了一状,我负了孽债,要下无间地狱,受滚刀油炸之刑。唯有用?阳寿抵债,才可免去油炸,投胎做人。柳娘,你和儿子是我至亲之人,救我!”


    柳氏拧眉,暗暗打量门口的景象,显然已经起疑了。明华裳暗道一声坏了,用?力对旁边使眼?色。


    明华章靠在?不远处的墙上,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说实话他很想装看不到,但事已至此,如果明华裳几人装神弄鬼一场却毫无收获,甚至被苦主当场拆穿,京兆府只会更丢人。


    他只能?叹口气?,认命地拿起道具。


    明华裳瞥到回应,心中大定。她?高深莫测地一挥袖,平地骤然起风,将她?的白衣吹得猎猎飞舞,阴森鬼魅。她?握着羽扇站在?风中,面无表情道:“时辰已到,鬼门开启,钱益,你该走了。”


    说着,三人脚下出现一团绿光,看着颇有乘风而起的架势。中间的人仿佛被什?么东西撕扯,七窍突然流下血来,他痛苦地朝柳氏伸出手,道:“柳娘,救我!判官说你阳寿还有六十年,求你救救我!”


    柳氏被这等异相吓倒了,用?力往后缩。害怕到极致时,张嘴都喊不出声来,她?浑身发颤,牙关打战道:“不!你个负心汉,凭什?么让我折寿救你,快滚啊!”


    任遥居高临下比了个手势,实则动用?习武人的巧劲,将锁链震得哗啦作响,仿佛空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在?施压。江陵和并不存在?的束缚抗争,狰狞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欠下人命债!师娘,还我,你还我!”


    柳氏尖叫一声,捂着耳朵骂道:“你胡说!明明是你提出要杀了他和我长相厮守,与我何干?杀人是你先提出的,要下地狱也该是你下!”


    明华裳听到柳氏承认杀人,心中大喜,正要提醒江陵差不多行了。没想到江陵这厮戏瘾上身,一边夸张挣扎一边往屋内走:“你好狠的心呐!地狱太冷,我要带着你和儿子一起走!”


    柳氏这段日子精神本就不正常,鬼魂还步步紧逼,她?受到极大刺激,随手捡起身边的东西,都不看是什?么就往门口扔。江陵正沉浸在?演戏中,猛不防一团黑影逼近,他哎呀一声,被鸡毛掸子抽了个正着。


    柳氏呆住了,正在?施法的黑白无常呆住了,连走廊里莫名吹来的风也呆住了。


    正在?手动制造风和绿光的明华章按住眉心,真切地觉得头?痛。


    柳氏愣怔片刻,马上反应过来,什?么鬼会被鸡毛掸子抽中?而且,就算鬼魂的脸被血糊住,看不清五官,可是,钱益哪有这么高?


    这是有人装鬼诈她?!


    柳氏扶着窗户站起来,怒道:“来人啊,有贼!”


    柳氏的这一嗓子石破天惊,锦绣楼里迅速响起窸窣声,许多窗户里亮起灯光。明华章微微叹气?,握着刀直起身,阔步走向亮处。


    他身姿挺拔坚劲,哪怕穿着夜行衣,依然凛然如巍巍玉山。他走到回廊正中,对着锦绣楼众多房间,朗声道:“不必追了,没有贼,在?下京兆府少尹明华章,来此查案。”


    楼里看似没动静,但所有门窗都拉开一条缝,不知多少双眼?睛藏在?门缝后窥探。柳氏在?看到明华章时脸色就大变,她?知道刚才那些话明华章必然听到了,她?如何甘心就这样?被抓,她?就算死,也要拖一个朝廷命官垫背。


    柳氏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寝衣,微垂下巴道:“明少尹,妾室如今是守寡之身,不知少尹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一个朝廷命官夜窥寡妇,这种名声传出去,再好的仕途都毁了。明华章在?众多意味不明的打量中依然从容冷静,身姿如玉。他握着刀转身,用?侧脸对着柳氏,虽然他的视线没有看来,但柳氏依然感受到一股山崩地圮、锐不可当的威压。


    “事发突然,未能?提前下拜帖,是本官失礼。不过,刚才那些话,钱夫人确定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本官谈吗?”


    柳氏冷笑一声,不为所动:“民妇刚刚梦游,兴许说了什?么胡话。莫非梦中的话,也能?定罪?”


    明华章站在?半明半暗中,侧脸线条仿佛勾勒出阴阳分?界,正与邪、刚和柔、冷峻和秀丽糅合得恰到好处。他微微回眸,眼?睛黑亮如炬,锋芒毕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你是否承认,我都会继续查下去。哪怕花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会找出证据,定该定之罪,惩该惩之人。你认不认罪,区别只在?于量刑罢了。”


    “你主动认罪,看在?孩子的份上,还可以从轻判。如果你执迷不悟,等京兆府找出证据来,等待你的只有死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失去母亲护持的孩子,会落入什?么下场?”


    ·


    客房中灯火洞明,丫鬟放下茶盏,走时忍不住瞥向旁边。


    三个奇形怪状的人坐在?一旁,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还有一个一脸血,乍一看怪吓人的。


    但前提是那个血人没有扒拉着白无常的长舌头?玩,还哈哈大笑。


    诡异中透着一丝滑稽,滑稽中又透着一丝迷惑。丫鬟的表情逐渐迷离,现在?官府办案,都这么……不拘一格吗?


    明华裳嫌弃地拍开江陵的手,算账道:“你怎么不按我们?商量好的来?你差点害我们?任务失败知道吗?”


    “要不是我临场发挥,她?能?这么轻易承认吗?”江陵不以为意地做了个鬼脸,七窍又开始流血。他玩了一会,说:“隗家的机关就是好用?,不愧是专门做死人生意的。你把?那个舌头?给我,我以后要拿去吓人。”


    任遥忍无可忍拧住江陵耳朵:“你还有脸了?”


    江陵痛得半边身体吊起,龇牙咧嘴道:“快放手快放手,没见审问犯人呢,你这是搅扰公堂!”


    谢济川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默默离那几个傻子远了些。


    明华裳看到,好奇问:“谢兄,你怎么随身带面具?”


    “本来没这个习惯。”谢济川环臂靠着屏风,凉凉道,“认识你们?后有了。”


    “安静。”明华章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喜怒不形于色,要有容人之量。他用?力捏了捏指关节,忍住将这群妖魔鬼怪赶出去的冲动,尽量用?平稳冷静的语气?问:“柳氏,你说杀人是钱益先提起的,是怎么回事?”


    柳氏垂着脸,漠然道:“就如你们?怀疑的那样?,冯掌柜是我杀的。如今钱益已死,我无论说什?么都死无对证,大人何必惺惺作态。”


    明华章没在?乎她?的敌意,继续问:“你为何杀人?”


    柳氏身上披着外衣,抬眸睇了明华章一眼?,笑道:“大人少年英才,平步青云,想来不会懂底层人为了生存,能?忍到哪一步。我一个略有姿色的草鸡,攀上高枝后竟然还奢望爱,活该被人看不起,连一个厨娘都能?鄙夷我。”


    明华裳问:“所以,三年前你在?钱益身上感受到了爱和尊重,你为了爱情,就铤而走险杀了冯掌柜,好和情人长相厮守?”


    柳氏没说话,表情冷漠,看着颇为不屑一顾。明华裳点点头?,故意道:“我知道了。所以成婚后钱益对你越来越冷漠,甚至还背叛你时,你才会那么愤怒,动手杀了他?”


    “我没有!”柳氏突然激动,她?接触到那几人的眼?神,又不在?意地别过脸,讽道,“大人们?已经给我定了罪,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杀一个丈夫是死,两个也是死,无所谓了,大人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有所谓。”明华章沉着道,“我不会放过有罪之人,但也不会将不属于他的惩罚加诸于彼。我再问你一遍,钱益,是你杀的吗?”


    柳氏用?力眨了眨眼?睛,忍回泪水,依然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不是。我若是能?做出如此厉害的火药,当年杀冯掌柜时,何须费那么多功夫。”


    明华裳霎间精神了,忙问:“你是如何杀冯掌柜的?”


    “用?药。”柳氏说,“他本就有厥心痛,需要每日服药,我将药中的附子替换为次品,本想慢慢杀死他。可是这样?做太慢了,冯掌柜已经注意到我和钱益,我怕夜长梦多,就让钱益去西市换了大量有毒的附子,全加到药里,然后诱骗冯掌柜喝下。他喝药后没多久就开始抽搐,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声,后来,他就不动了。我又等了一夜,第二天才叫人来。”


    明华章问:“你怎么知道附子有毒?”


    甚至能?分?出什?么样?的附子能?致人慢性死亡,什?么能?使人暴毙当场。


    柳氏抿了抿唇,避开眼?睛说:“楚郎中告诉我的?”


    明华章抬眉,十分?意外:“回春堂楚骥?”


    柳氏点头?,算是承认了。那这就更奇怪了,一直没说话的谢济川开口道:“他可是闻名长安的神医,为何要为了你一个小小的酒楼老?板娘,搭上自己的名声?”


    楚骥已经死了,柳氏也没什?么可瞒的,平淡说:“因?为我看到了他杀人。”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明华章眼?中冷芒闪过,沉声问:“他杀了谁?”


    “他的徒弟,宋岩柏。”


    任遥、江陵都露出迷茫之色,不知道为什?么又冒出一个人。明华裳却立刻想到了,她?去回春堂看现场时,确实听药童说过,他曾经有一个师兄,炮制药材时出意外死了。


    明华裳接话道:“可是药童明明说,他的师兄是炮制草药时防护不到位,被药毒死了。”


    柳氏翻了个白眼?,唇边挂着冷笑:“意外?他一个三代行医、精通药理的郎中,将毒杀伪造成一场意外,自然再容易不过。”


    “毒杀?”明华章紧紧盯着她?,问,“你如何得知?”


    柳氏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倚在?扶手上,慢慢道:“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卑贱的渔女?。有一天楚夫人和我订了鱼,第二日我抱着两条新鲜活鱼,紧赶慢赶送去回春堂,却发现里面没人。主顾没付钱,我不敢离开,只能?守在?厨房等,不小心靠在?柴火堆里睡着了。后来我被说话声惊醒,我偷偷跟过去看,发现后面药坊里有一老?一少在?争执。


    “那个年轻郎君背着身没看到,我却看清那个老?者?在?喝了一半的饮子里抖了许多粉末,最后老?者?指着年轻郎君骂‘忘恩负义’、‘觊觎师门秘方’之类的话,就拂袖走了。那个年轻郎君气?冲冲将饮子喝尽,没过多久就开始抽搐。我怕极了,赶紧就跑了。第二天,我听说回春堂神医的爱徒在?炮制药材时中毒,英年早逝,楚神医痛失传人,悲痛不已。我便知道,原来德高望重的神医,也会因?为嫉妒杀死徒弟。大家都是一样?的卑劣凡人,谁也别说谁。”


    明华裳到处找笔,最后干脆从江陵脸上揩了一指头?血,飞快在?戏服上记下关键词。明华章扫到明华裳和江陵的互动,抿了抿唇,强行收回目光,问:“之后呢,你报官了吗?”


    “报官?”柳氏噗嗤一笑,嘲讽道,“我为什?么要报官?官府会为了我一个渔女?得罪名满长安的神医,还是那个死人的家财会分?给我?哦,他也不过一个穷学徒,没什?么钱,那就更犯不着了。”


    明华章问:“之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柳氏漫不经心道:“大人,您都猜出来了,何必问我?之后自然是我撞大运被冯掌柜看中,从此改头?换面成了冯夫人。再后来我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就以此事为把?柄,要挟楚神医帮我杀人。”


    “他帮了吗?”


    “没有。”柳氏说,“他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他。他只告诉我给我开的药方里有附子,可以利用?炮制时长不够的附子杀人,就算被人发现也能?推脱为意外。但药材他不会给我提供,让我自己去找。”


    谢济川在?旁边缓缓点头?:“这样?你们?各自拥有对方的秘密却没有证据,就不用?担心被出卖。很聪明的做法。”


    柳氏笑了笑,靠在?扶手上,媚态横生朝谢济川那边飞去一眼?:“多谢公子夸赞。”


    今日在?柳氏这里问出巨大进展,明华章站起身,颔首道:“多谢夫人配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药是和谁买的?”


    “我不知道。”柳氏坦荡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外面的事?东西都是钱益带回来的。”


    “他没和你说过药从哪里来吗?”


    “没有。”柳氏说,“冯掌柜很信任他,早就将锦绣楼的采买运送交到他手里,他有的是门道。冯掌柜都相信他,我为何不信?”


    明华章点点头?,没什?么可问的了。他抬起手,这种时候依然风度翩翩,有礼有节:“夫人,你涉嫌杀害第一任丈夫,按律该下狱。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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