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两遭的人了,居然还干得出这种拦路打劫的事情。


    裴临从未如此意气用事过。


    黑吃黑的手段,他熟稔得很,劫粮草堵追兵,也不是没干过,但是要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施加武力,确实还是有些不寻常了。


    坦白说,裴临觉得自己很幼稚、很好笑。


    他略一抬眼,看向犊车旁站着的文弱书生。


    一身青色的缺胯袍,从头到脚都素净得像个新寡的小寡妇。五官是端正明朗的,只不过怎么瞧都不太顺眼。


    裴临目光微顿,眼神停留在顾舟回单薄的肩上。


    这是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与他相似的地方。


    姜锦若是想,大概一拳捶飞两个也不在话下。


    可就在昨夜,他们亲昵地相偕河畔,近处细柳依依,远处月色明媚,就像是上苍有意,特地渲染出这样的好气氛。


    许是夜风冷凉,顾舟回解了外袍,披在了她的肩上。


    天色阴沉沉,裴临放心不下,自姜锦离开之后悄悄跟在她身后,只恐她再出什么岔子。


    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本该识相地离开,却自虐似的未曾挪步。


    不过即使看见这一幕,裴临的理智也并未消失,在裴焕君和凌霄等人赶来此地之后,他愈发能够确定,眼前所见,千真万确是姜锦安排好的戏码。


    可演戏又如何?这何尝不算她对顾舟回的信任?


    同样无法忽视的是,裴临的心脏在胸腔毫无规律地狂跳,没来由地情绪火燎似的不断蔓延,直至今朝。


    姜锦不可能猜不到他没那么容易死心,大概还是会因为所谓的“保护”跟上她。


    或许……她也知道他就在不远处。


    然而,她并不在乎。


    她凭什么要在乎呢?


    如她所说,他们已经毫无瓜葛了,除却那些乏善可陈的、毫无新意的陈年旧事。


    在姜锦上刺史府的马车离开之后,裴临立在树影的阴翳中,久久不曾离去。


    他忽而明了了姜锦今夜是想做什么,只怕除了不小心受了伤流了点血,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那杨柳下的顾舟回却也没走。


    他背对着石砌的粗糙阑干,站了很久,直到马车的影子都全然消失在视线里,也没有一丁点挪步的意思。


    活生生一出尾生抱柱。


    裴临忍了又忍,拂袖而去。


    然而今日,听见凌霄那故意为之的刺激之后,裴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转身去往了云州城外。


    他留不住的东西有很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至少这一次,他得留住点什么。


    很堂皇的借口。


    此地还未至官道,又远离城门,四下无人。


    裴临十分坦荡地说明了来意,随即盯着顾舟回道:“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是交


    出来比较妥当。”


    顾舟回本就还在状况外,闻言更是一愣,他直觉眼前这人话里另有含义,可一时间却想不明白。


    他的眉峰下意识一皱,下意识把裴临的话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见顾舟回迟迟不答,裴临勾了勾唇角,笑了笑,道:“还需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


    剑刃的寒光闪得更近了些,顾舟回本想往后退,但他忍住了,冷静地开口道:“一点私物,阁下取之何用?”


    姜锦交予他做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就这么拱手漏给旁人。


    况且,就算她没有明说,但是顾舟回不是傻子,能猜到这些事情一定干系重大,根本不可能把东西交出去。


    这份犹豫显然只会被裴临理解成不舍,他嗤笑一声,道:“很抱歉,那我便只能动手了。”


    那两个护卫倒是尽忠职守,试图拔刀,被顾舟回拦住了。


    顾舟回脑子转得快,他清晰地记得,这位不速之客方才提及的只有荷包,而非画像,也就是说……


    至少,他是不知道里头是有什么的。


    顾舟回垂了垂眼,压低了眉梢,双手揣入袖中,道:“以卵击石,岂非蠢材?虽不知义士为何想要这东西,但我的亲娘还在犊车上,是不可能同你硬碰硬的。”


    袖底,他动作极快地把画像卷入里衣袖中,旋即又在袖袋里摸索出一小锭银角放进荷包,随即抛了出去。


    裴临眉梢一挑,眼疾手快地接过。


    荷包入手的粗糙质感盘桓在掌心,他似乎却连低头多看一眼掌中之物的耐心都没有,抛下一句“那可多谢”之后,立时便走得无影无踪。


    “顾公子……”一个护卫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


    顾舟回这才醒过神来,他皱着眉,像是很不能理解。他同护卫道:“无妨,世道艰辛,有些莫名其妙的人也正常,许是过路人没了盘缠才行此事。”


    他又上了车,安抚过母亲之后,才悄悄地再将姜锦让凌霄拿予他的画像展开。


    意外终究让顾舟回心生惶恐,害怕再横生枝节,他索性死盯着这张画像,直至每一处细节都刻入脑海。


    读书人的记性自然是好的,确认自己记清楚之后,顾舟回摸出一只火折子,将它焚毁了。


    记在脑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


    返回云州城后,裴临转头去了一处典当行。


    这里也是他的产业,他和手下时常在这里落脚见面。


    见他来,原本正闲坐着喝茶的元柏起身迎了上来,道:“三郎,我正好有事同你禀报。”


    裴临睨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这两日清闲,喝了几盏茶了?”


    元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一笑,和裴临一起往内间走。


    内间无人,好说话。裴临问他:“那裴焕君手底下的两处铁矿,可摸清楚是怎么渗进去的了?”


    元柏点头,道:“主官早就和他暗通款曲,一起应付朝廷的监察


    罢了,在帐上做些手脚,偷偷留下一部分,不是难事。”


    裴临又问:“采矿之人皆有定数,要登记造册,人多口杂,有心之人若查,是能归总出来的。此事他是如何解决?”


    元柏默了默,话音有些沉痛,他说:“买卖人口,畜养私奴,像养畜牲那般,不见天日,自然无人得以探听。”


    果然,不论是宏大的伟业还是痴愿,背后总是浸着淋淋的血。


    裴临也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道:“替我伪造一封书信,佯作是从长安送去范阳的密信。内容,我草拟给你。”


    元柏应下。


    似乎没有旁的急事了,他终于吐出了自裴临进来便憋着的那个问题,“三郎,你这攥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元柏指了指他的右手。


    裴临低头,缓缓看向掌心的那只荷包。


    过来的一路上,他其实都刻意地忽略了它。


    她赠予的物件,那小书生就这么轻易地抛下了,可真是识时务。


    裴临只觉自己好笑。


    不是他的东西,就是夺了来,又能怎样?


    虽然这只荷包针脚粗陋、毫无技艺可言,看起来就像是成衣店里的添头,十文钱能买三只的那种……


    不过,越是如此,裴临越是笃信这是姜锦的手笔了。


    她重来一世也不可能变成个精湛的绣娘,若是个花团锦簇鸳鸯戏水的绣件,他反倒不觉得会是她的手作。


    想到这儿,他的掌心莫名有些发烫,像是被强取之物灼伤了。


    裴临眼神黯淡,复又合拢了指掌。


    不是予他的,那又如何?


    这只荷包,现在就是在他手里。


    方才的犹疑已经被裴临尽数抛在了脑后,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强留住这一切,哪怕与他无缘亦无份。


    就让她讨厌他吧,裴临想,他不在意,至少恨也是一种浓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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