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雨迸发,细碎的雨丝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直往人肺腑里钻。


    本就沉重的甲胄上有水汽凝结,湿冷得要命,姜锦龇牙咧嘴地把自己往里面塞。


    “多少年都习惯不了这种感觉。”她一边说,一边呼出一口白汽。


    “姐姐这话说的,活像个老太太。”凌霄在一旁忍笑,她充当着亲兵的角色,垂首替姜锦系牢披膊上的系带。


    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两年。日复一日的鲜血和金属震鸣很容易让人麻木,时间的尺度逐渐模糊,有时会感觉日子过得很快,有时却又觉得时间慢得惊人,早上睁眼时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战场上,度日如年嘛。”姜锦随口说着,她垂下眼帘,抵着自己的胳膊肘活动了一下。


    前世最后的羸弱倒真成了一场梦,这一世她没有受伤,没有中毒,手腕是有力的,肩背亦不瘦削,扛得起这四十斤的甲。


    着好了甲,姜锦也不急着动作,只倚在一旁稍歇,等帐外其他兵士整饬。一面说着:“天下乱成这么一锅浆糊,也难得这锅浆糊,终于要熬干熬到头了。”


    凌霄道:“是啊,总算可以喘口气。不过姐姐两年辛劳也没有白费,如今在范阳,除却刘绎刘将军,往下一数便是姐姐了。”


    朝廷挑动藩镇内乱的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不过,藩镇间的火药味本就极其浓重,只需一个点引线便一触即发。


    仗终归还是打起来了,乱成这样,范阳自然无法独善其身,和魏博打、和淮西打、和成德打,时有突厥来犯,还得和他们打。


    若一直打的是这些北面意图作乱的戎人,或许还可以说是保家卫国,冠上金光闪闪的字眼。


    只可惜刀刃大多数时候都是朝内的,所谓鲜血和战争,说白了只是为了私欲。


    有前世经历,再加上刀枪里练出来的本事,藩镇乱局的这当口,姜锦理所当然地抓稳了风向,即便这次没有再与谁并肩,也依旧在范阳立稳了脚跟,声名鹊起。


    姜锦偶尔会在内心审判自己,不过也只是偶尔。


    不想为鱼肉,那便只能为刀俎。她不是拨动局势风云的人,她也只能在被裹挟时提起她的剑,在风云里去搏自己的利益。


    当然,这样的乱局到了后来,也早不是朝廷可以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程度了。有钱有人的,哪个不想尝一下权力顶峰的滋味?乱势之下,意图谋朝篡位的叛党可不在少数。


    于云州筹谋多时的裴焕君,亦在最乱的那一年年尾,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好在,在此之前,姜锦收到了顾舟回从长安传回的信笺。


    他先从姜锦画下的服制装束去查,查到了画中人大概是某位公主。


    姜锦记得她最初闯入裴焕君书房时所见陈设。


    那显然是一副供奉死者的架势,所以,顾舟回依照年龄、品级、再按坊中对对得上号的那些故去公主相貌的描述、流传的小像去查……


    画像上公主的品级不低,不可能寂寂无名,一定不少人见过她的真容。顾舟回这样想着,却始终没有查到和她长相相仿的该是哪一位。


    顾舟回的年纪不大,又不是长安人,自然不清楚当年那场由郜国公主引发的事端。这场风波中牵涉的人事,又都被尽数湮灭了,后来人很难了解。


    直到某日在茶楼,隔壁桌的客人吃多了酒,口无遮拦地胡言乱语提了一嘴旧事,被同桌人捂了嘴,一旁的顾舟回才晓得这么个说法。


    反复确认过后,顾舟回谨慎地把消息传了回去。


    他并没有说那画中人一定是谁,只是隐晦的说她是个公主。


    而除却一切消息和痕迹都被抹去的郜国公主未曾了解,其他公主的脸孔,都与她对不上号。


    这是一个足以让姜锦震惊的消息。


    郜国公主。


    排除掉所有其他的选项,那唯独剩下的那个,便一定是对的。


    她忽而又想起,裴焕君总是在腊八设宴开席,又支开众人,独自在书房祭拜。


    前世困守长安,对于这位郜国公主的生平,她有所耳闻。


    那时的姜锦抱着冒热汽的碗,呼气垂着勺里的腊八粥,听凌霄绞尽脑汁地和她讲搜罗来的各种轶事。


    生怕她养病闷了,凌霄手舞足蹈地和她比划,“郜国公主被圈禁日久,终于呀,有一日无法忍受、自焚身亡,就在那年的腊八呢。”


    当时的姜锦只是当故事听,没成想这辈子,这件事情突然和她、和她荒谬的身世牵系在了一处。


    她可以确定,裴焕君书房中供奉的,便是早在十数年前,因为巫蛊谋逆之案过世了的郜国公主。


    这位郜国公主大抵魅力超群、手腕卓然,这么多年过去,从带着她“遗孤血脉”隐居多年的姜游,再到已经做了一州刺史的裴焕君,竟还都记挂着为她效命,复起她未完成的事情。


    而她姜锦,两辈子都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小卒子罢了。


    彻底知晓这一身世之后,凌霄在她面前欲言又止了好几日,直到姜锦受不了她这吞吞吐吐的模样,敲了敲她脑门,她才终于吐露心声。


    “姐姐……你不会心动吗?他们觉得你是那公主的血脉,会觉得你是同路人。”


    凌霄的话其实有些含糊其辞,但姜锦听明白了。


    她身在范阳,又受信重,若她也有意,那……


    满口拒绝才像假话,姜锦收敛神色,正色同凌霄道:“相比这个,我更愿意一点点稳扎稳打。况且,我并不是谁血脉的延续,经不起那种过于热切的推崇。”


    她顿了顿,又道:“是有怎样,别说没有,就算有,难道我就会站到你的血仇那一边去吗?”


    裴焕君害死了凌家一家老小,无论如何,姜锦也决计不会再与这种人为伍。


    凌霄原本有些郁郁的神色霎那间云销雨霁,她说:“我没有猜疑姐姐,只是……”


    姜锦微微一笑,只道:“其实,你的话点醒了我。”


    凌霄不解,紧接着,她便见姜锦眼神微微放空,既而喃喃道:“连你都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他呢?箭矢破空的那一瞬,凌霄,你说,他想的是什么?”


    “是在担心吗?担心我为那个狂妄的可能心动?故而干脆隐瞒不发,只想着自己解决一切再说。”


    本朝不是没有出现过女子当政,就连郜国公主当年,亦是效仿前辈罢了。


    姜锦没有点名道姓,但是凌霄知道她在说谁。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道:“我倒觉得,是也不是。”


    姜锦偏过些头看着她。


    凌霄继续说着,底气也不是很足:“在那一箭前,他一定有心隐瞒,或许正是如此作想。但箭射来不过呼吸间的功夫,再多的想法,也都是事后对自己的猜测。”


    姜锦笑笑,语气平淡,“是啊,那一瞬至多够犹豫,哪容得了多少百转千回的心思。不过这一点犹豫,外加从前升起过哪些念头,才会让他觉得那是他做出的选择,罪无可赦。后面见我受了毒伤,恐怕更是不敢面对我吧。”


    连凌霄都能揣摩明白的裴临那点心思,姜锦更了解他,不会不知道。


    这么多年,再鲁钝的人也能把事情想通透了。


    凌霄忽然问:“如果……如果他当时坦白了呢?哪怕是在事后。”


    或许正是放下了、不在乎了,再谈起无用的可能时,反倒兴高采烈,姜锦眨眨眼睛,旋即答道:“我大概会揍他一顿?明目张胆地发一顿脾气……啊,也不一定的,毕竟中毒了,还是会有芥蒂。”


    她轻描淡写地提起自己曾经的痛苦:“不过,我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直到最后那年,郜国余党依旧在联合淮西一起叛乱,长安之前经历过一轮清扫,反倒安全些。他大概是觉得,他身边太危险,还不如在长安。”


    凌霄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还有旁的缘由。”


    姜锦撇撇嘴,未置可否,“随他去。他总有太多的苦衷。”


    她就差挂嘴边一句“关我屁事”,凌霄抿唇一笑。


    心里提前有数,而后果然听闻郜国余孽举事之后,姜锦心下便波澜不惊了很多。


    这一年里战火未息,她亦早早地就将前世所知有关郜国、有关裴焕君的人事干系等理清了头绪,提前布下了暗桩,做足了准备,就是怕哪日裴焕君利用不成要反咬一口。


    而他果然也几次三番地意图联络她,姜锦不知他是多需要一面大旗,没有直截了当的拒绝,一直在虚与委蛇。


    落在裴焕君的眼中,便成了一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投机行径。后来他未再找过她,姜锦不知,这是偃旗息鼓了,还是预备着其他的算计。


    她只知做好当下的事情。


    很多时候,人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即便重来一次,那些预先知晓的事情,也只是给了她一点提前准备的余裕。


    而这一年多,即使与裴临都在范阳,姜锦也再未见过他,若不是薛然还是三不五时地还会去


    找这个师父,她都快要不确定他还活着了。


    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出了她的视线。


    他不再纠缠,姜锦便也真的很难再想起他。偶尔再回忆起这么个人,她都会有些恍惚,只觉他大抵也将她放下了。


    是好事情。


    后来,郜国余党举事,乱局之下就要直击长安,而裴临亦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锦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上了贼船。


    啊不……或许对他来说不算贼船。


    毕竟,知晓前世那些事端的不止她一人,相比缠绵悱恻的感情,想必他会更清楚这些大事的关窍,如此一来,就是真的造个反,换个地方坐坐又有什么不敢想的?


    他本就有这个本事。


    月余间,战火一路向北燎,积蓄多年,郜国余党纽合了几股势力北上,里应外合之下,长安终于无法再稳坐钓鱼台了。


    姜锦再听到裴临的消息,已经是又一年新年伊始了。


    听说有一个出息的裴家子率兵勤王,十日内歼叛贼、三十日灭贼首,一柄长剑见血封喉,荡清匪寇、护卫长安。


    彼时,姜锦也没什么想法,她只是在魏博与成德两镇与郜国党勾连出兵之际,朝薛靖瑶建言,趁势带兵抄了这两兄弟的老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局势一边倒后再掀不起水花。


    这段时日,姜锦稍稍松下口气来,近来范阳局势稳定,已经有开始兼容河朔另外两镇之向,要做的最多就是带些人手,去清一清小股作乱的势力。


    晨起着了冰冷的战甲,午后半晌便顺利回来了。


    这回手中的剑连血都没沾,轻巧得很,姜锦简直觉得早上穿那甲都是大材小用。她摘了头盔,大步流星地跨坐在帐内长几上。


    再轻巧,真刀真枪的来回下也出了一身汗。姜锦很在意自己的身体,为免卸甲风之忧,尽管肩头坠得难受,还是没急着除去这些沉重的铁疙瘩。


    正坐着,帐帘被人掀开了,旋即跑进来个半大孩子,是已经高了许多的薛然。


    他见着穿着齐整的姜锦眼睛就发亮,就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闪闪的银甲。


    姜锦笑着推开他的后脑勺,道:“煞气重得很,小孩儿碰什么?”


    两年,之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实在是足以发生太多的变化。薛然不仅个儿高了,人也结实了许多,活像根冒尖的笋。


    他嗓音清脆,介于少年和孩子之间:“我不怕,有朝一日,我也要披甲上阵,打得那北边的戎子不敢放肆!”


    见姜锦笑着,心情尚佳,薛然收声,咬了咬唇角,似乎有话要说。


    小孩儿想一出是一出,姜锦没在意,又过了一小会儿,薛然似乎酝酿出了想说的话,一句“姊姊”到了唇边,刚要继续说下去,帐帘便又被门口的守卫打了起来。


    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段好,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姜锦扫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紧绷的脊背和强撑着的发颤的步伐。


    “你家少夫人有事找我?”姜锦随口问道。


    这侍女她认得,是裴清妍身边的。


    突然被打断,薛然好像更张不开口了,他只好退开了些,等她们说完。


    那侍女垂着脑袋,很慌张的样子,她说:“姜将军,我……少夫人今早独自去了城郊,与我说,若她正午还未回来,就……就……”


    姜锦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独自出门,又留信让人搭救,裴清妍这是去做什么了?


    “她说……今天的事只能她一个人去,她若没回来,就让我找人去救她,”这侍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哭求道:“节度使大人不在,这一时半刻就将军这儿的人手在,请……”


    没头没尾的,姜锦眉心皱得愈发厉害。


    姜锦打断了侍女的话,撂下手中盔戴,起身道:“谈不上救,人肯定要找的。但少夫人她去了哪又是去做什么,你总得先说清楚。”


    说着,她差不多是拎着这侍女往外走,一刻也不耽搁,又点了十来个人一起出去。


    薛然下意识跟了两步,旋即顿住了脚。突然的情形叫他插不进嘴,只能作罢。


    他跺了跺脚,挥了下拳,然后低声道:“师父啊师父,你那话,我只能一会儿再带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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