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裴临缓缓抬眼。


    风静了下来。


    浑身的血液随风止息,冷凝在这一刹那。


    呼吸间,他的表情已然沉到极点。


    见他神色若此,裴焕君的脸上笑意愈盛,眼尾的沟壑随之微微上挑。


    又是一阵仓皇的大笑。


    他整个人疯疯癫癫的,状似疯了几十年的老乞丐,可眼瞳里,偏偏又烁闪着过分理智的神采。


    “你是不是很怀疑,在想我怎么会伤及公主殿下的血脉?”


    “可惜啊,我早该想到的,若她真是她的女儿,怎会如此藏头畏尾,踯躅不前……”


    ……


    穷途末路之人,话可真多。可惜的是,无论他说什么,裴临都已经听不真切了。


    听到姜锦和“中毒”联系在一起的瞬间,前世绵延至今的悔就像一张细密的网,顷刻便将他的所有理智笼罩其中。


    他甚至没有余力去思考。


    不。


    绝不允许同样的情形重演。


    耳畔传来无止歇的嗡鸣,指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裴临才堪堪保住了最后的冷静。


    他的声音冷然,“效忠的血脉不存于世,你自觉半生无望,谋朝篡位于你而言没了意义,所以你只想要鱼死网破,为那公主复仇。”


    裴焕君收敛了笑容。


    信念轰然垮塌犹如山石倾倒,条分缕析起来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剑刃翻转,直击向对面的咽喉,裴临顿了顿,话音加重:“不过,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你役使。”


    裴焕君没再解释一个字,也没再试图用冗余的话语,去阐明她的身世,去证明他真的下了毒。


    他只是道:“信或不信,只在你一念之间。立时将我斩于剑下,或者……”


    话只到这儿。


    不知静了多久,迟疑的剑尖悄然偏移,裴焕君见状,依旧没开口,只是轻叹一声,弹指拨开了它。


    裴临望着他的眼睛,静静道:“我怎么确定,你的手中有解药。”


    裴焕君笑意幽深:“你别无选择。”


    ——


    被姜锦捞回去以后,裴清妍卧病了好些天,一直没有起来见人。


    卢宝川来看她,她也推说不见。


    “我……我这两日不舒服,不想和人说话。”


    裴清妍的声音自门内传来,门外的卢宝川挠了挠头,说道:“好吧,那你多歇一歇。”


    他没逗留,径直便离开了。


    朝廷惦记着削藩,意图利用藩镇彼此间的势力互相挟制,只可惜如意算盘落了空,乱局中反叫范阳趁此机遇占了上风,如今,更是有了足以压制河朔另外两镇的势头。


    大部队已经班师回到了范阳,姜锦亦然。


    于是从裴清妍的住处离开之后,卢宝川转而去寻姜锦去了。


    见他登门造访,姜锦微有些讶异,不过这两年里,便


    是同袍而战的面子情也是不浅的,她坦然迎他进来,随即便听见卢宝川说明了来意。


    “那日,多谢你从虎口救下我的妻子。”


    当日之情形……


    姜锦神色微微一晃。


    她犹记得裴焕君那时扭曲的表情。


    在听见她自述身世以后。


    他似乎很想从她的脸孔中推敲出一些胡诌的成分,可惜的是,他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多么荒谬,执著半生的事情,在一切伊始便是不可得的。


    他似乎是真的要疯了。


    而疯子总是叫人害怕的。


    陡然间,裴焕君改换了神色,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而兴奋的目光,在姜锦身上逡巡打量。


    姜锦没有给他再出言蛊惑的机会,她推剑出鞘,直截了当地朝他杀了过去。


    她没忘,眼前这个疯子是凌霄的血仇。


    喧嚣声起,周遭的鸟雀被尽数惊走,裴焕君并不会武,但他足够恶毒,一把拎起了旁边尚在昏迷中的裴清妍挡在身前。


    且不说有无新仇旧怨,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被他拿来挡刀,姜锦也不会下手,她堪堪收住剑势,怒目圆睁,骂道:“她是你的亲女儿!”


    裴焕君朗声大笑,道:“这就算她有些用处!”


    他的虎口死死圈在裴清妍的颈项间,“别跟来,我自不会要她性命。”


    姜锦深吸一口气,脚步一顿。


    以为是来寻人,她只随身携了一柄长剑,什么弓箭暗器统统没带,此时此刻,只能眼睁睁看裴焕君遁走。


    她在心里默数到三百,沉下心,朝裴焕君逃走的方向快步奔去。


    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想必他不是孤身前来,附近一定还有人接应。


    姜锦皱了皱眉,按下浮动的心绪,去找裴清妍。


    人是找到了,就是情况不太妙。


    这个不太妙,说的倒不是受了伤。


    裴清妍腿软得站不起来,见到姜锦回身找到她的瞬间,包在眼眶里的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姜锦叹了口气,蹲下递了张帕子给她,没问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姜锦才摸出了袖中的响竹,道:“哭好了?哭好了我就叫人来了,带你回去。”


    裴清妍抬起头,她抹抹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求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们,就说……”


    姜锦已经替她想好了理由,“就说你迷了路,不小心走到了深山里。”


    裴清妍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她抬起微颤的湿润眼睫,伸手拽了拽姜锦的袖子,小声说了句抱歉。


    姜锦能把事情猜个大概。


    估计是裴焕君悄悄传信,而裴清妍念着那到底是自己的父亲,想着偷偷跑出来见一见或者如何,哪曾想……


    “放心吧,今日的事情也牵系到我,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会帮你瞒住的。”姜锦说。


    摊上这么个爹,也是倒霉,无论怎么解释都尴尬,还不如就编个由头混过去。


    裴清妍缩回了手,说完抱歉又说了句谢谢,她闷着头,似乎想问什么,却张不开口。


    她看起来恹恹的,后颈的淤紫也太过显眼,姜锦顺手替她理了理衣领,随即拉响了响竹。


    回去以后,裴清妍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谁都不肯见,把自己闷在房里不出去。


    旁人也不觉得奇怪。娇生惯养的女郎,误入野山,差点葬身野兽腹中,害怕也正常。


    卢宝川大概也如此作想,和姜锦道过谢后,又差人送了满车的谢礼来。


    此事其实勉强算是因她而起?姜锦这谢意承得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晚间,不大不小的宅院点起灯火,坐在饭桌前用晚食的却只有她和薛然。


    凌霄与凌峰不在。


    薛然抱着碗,小声问道:“姊姊,他们去哪了?”


    姜锦答道:“他们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了。”


    那日带裴清妍回来以后,姜锦把何时何地碰到的裴焕君,告知了凌霄。


    当晚,凌霄郑重与她拜别,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返还范阳。


    即便裴焕君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姜锦也依然觉得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然而未曾消解过的仇恨需要用鲜血来祭奠,她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阻拦凌霄。


    这是她一定要做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担心却还是免不了的,想到几日未见,也不知她安全与否,姜锦忽有些食不下咽。


    她轻轻搁下筷子,叹了口气。


    薛然的饭吃得看起来也不太香,他低头捧着碗,隔一会儿就悄悄抬眼,从碗里拔出目光偷偷去觑姜锦的神色。


    再看不出来他的怪里怪气,那就是傻子了,姜锦无奈,叹气叹得更深。


    她托着腮,扬眉问薛然:“这几日,你都在忙什么?”


    薛然被饭噎了噎,他支吾了一会儿,还没支吾出个结果,就听见姜锦一语直击重点:“你在替谁诓我出去?”


    霎时间,薛然的脸便憋得通红,他抻着脖子把饭咽下去,结结巴巴地道:“姊姊怎么知道的?”


    姜锦撇撇嘴,指节闲闲敲击着桌面,说道:“又是打探我何时闲暇,又假装不经意和我提起了不知多少次某地风景好看,不是要把我套过去,还能是做什么?”


    小孩儿心眼到底浅薄,若是连这点心眼子都瞧不出来,姜锦这么多年就算是空长年纪了。


    薛然垂下头。他面皮本就薄,这下更是尴尬到都不敢看姜锦。


    他嗫嚅道:“我……阿然错了,阿然不该这么诓你。”


    姜锦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你也不是坏心思。我没有怪你。”


    薛然初见她和裴临相处的时候,他们大概还算和睦登对,小孩儿不知内情,也不知他们之间有多深的隔阂。


    所以,姜锦只是觉得好笑。


    怎么,那


    位是觉得现在云销雨霁、风平浪静,又有功夫来谈情说爱了?


    听她说不怪他,薛然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却又绷直了背,悄声问道:≈ap;hellip;≈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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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锦神情淡淡的,没有回答。


    ——


    春风桥畔,人影憧憧。


    清早,已是半大少年模样的薛然为难地来通风报信了。


    桥头亭外,萧然的身影摇曳。


    裴临垂眸,听薛然开口。


    “姊姊她……不会来的。”


    “师父,你别空等。是我不好,叫她一眼就看穿了用意。”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裴临轻叹,道:“无妨,你先回去。”


    不过,尽管知她不会来,他还是在这儿等了整日。


    就像是在期待一个不会发生的可能。


    明媚春末的晚间,天上月色凉凉而下,如水微漾。


    裴临很难得如此完整的,从日升看至月落。


    满是尘灰的衣襟沉重得像枷锁,他像是被定在了这座桥上,寸步也未挪。


    是命吗?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多,足够改弦易辙,就算他求不得今生的圆满,也能让她得以自在解脱。


    可好笑的是,前世的境地或许是时也命也,今生的处境,却每一步都出自于他的选择。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前世最后的模样。


    羸弱、瘦削,只余一把伶仃的骨头,捧在怀中,没有一丁点重量。


    冷冽的清风拂面,裴临双目轻阖。


    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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