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跟上校说话的时候,池昼的眼神依旧落在“方棋”身上,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少年的眼角微微上挑,瞳仁是漂亮的深棕色,眼尾有一颗细小的痣。


    明明是带着点弱气的长相,眼神却冷得吓人。


    那双猫似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感情,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偏偏脸上又带着点笑,乖巧的坐在上校身边,手里捧着装满炸鸡的盘子,显出几分天真懵懂的味道。


    池昼看向他的时候,他就任由他打量着,权当他的目光不存在。


    欲盖弥彰。


    池昼眼中笑意渐浓,他几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夏野。


    五年过去,夏野其实变了不少。


    少年时代的夏野瘦骨嶙峋,手腕细得像是随时会被折断,只有眼睛里的光是亮的,显现出毫不掩饰的野心。


    一种拼了命也要向上的疯狂暗藏在他的眼中,令池昼忍不住想伸手拉他一把。


    现在的夏野则内敛了许多。


    旁人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他好像将所有的想法都封存了起来,不需要任何人去了解。


    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坐在地下格斗场管理员办公室,被他和上校一起审视,夏野仍旧不慌不忙,巧妙的绕过每一个给他挖坑的话题,一点把柄都没让上校抓住。


    比同龄人成熟太多了。


    池昼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林恪知。


    林恪知一感受到有人在看他,立即像只受了惊的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连咬炸鸡的动作都僵硬了。


    这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反应。


    夏野太平静了,平静得满是破绽。


    很少有人见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除非这个人见过他。甚至,跟他有过渊源。


    —


    池昼没有戳穿他,只是好整以暇看着他,直至夏野的动作有些许不自然,他才移开了视线。


    “上校,你今天准备得很敷衍嘛,”池昼指指茶几上的碟子,状似无意的抱怨,“酱料太少了。”


    夏野手上动作一顿,不再像刚刚那样把酱料蘸满炸鸡,只是浅浅蘸了一点。


    上校抬眼一看,才发现蒜香黄油酱竟然只剩下了一小半,不禁嘀咕道:“这东西这么好吃?以前都是被剩下的。”


    “是啊,”池昼漫不经心的说,“这个口味很特别。”


    上校大口咬着炸鸡:“跟我还打什么哑谜。”


    他招手叫过旁边的兔女郎,豪爽的吩咐:“再拿点蒜香黄油酱过来,”他指指沙发上的人,“他们都爱吃,”又指指自己,“只有我不喜欢,给我拿番茄酱。”


    “你是老派人了,”池昼的笑容里带着点揶揄,“我不一样,我和年轻人有话题。”


    上校又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显然很看不惯池昼非要跟年轻人扎堆的作派。在他的心里,什么年龄就要有什么年龄的样子,就算哨兵活几百年都是那副样子,心理上总得成长一下,不是吗?


    池昼不置可否,完全忽略了上校的态度。


    他甚至拿起一块炸鸡,对林恪知和“方棋”提议:“要不要碰个杯?我看星网上年轻人都这样。”


    上校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作为一个古地球迷,上校至今拒绝使用星网,坚持使用主机电脑查看古地球时代的互联网遗产,完全不知道星网上的流行趋势。


    夏野有点紧张了。


    事情朝着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向飞速发展,他不知道池昼是这么爱开玩笑的人。


    池昼一本正经的拿着那块炸鸡,林恪知环视四周,见上校和夏野都没有动作,只好战战兢兢的举起了手,不敢让联盟之光的提议无人搭理。


    林恪知跟池昼轻轻碰了下炸鸡,学着星网上的热门视频,叫道:“cheers!”


    池昼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夏野。


    林恪知左看右看,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是要碰杯吗?他不是已经捧场了吗?池昼还盯着夏野干什么?


    夏野悄悄松了口气。他平时在学校和兼职之间两点一线,根本没时间看什么星网热门视频。


    刚刚池昼提议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担心那是某种试探,而自己如果没有做出正确的回应,就会露出破绽。


    现在看来,池昼的提议只是为了调动气氛而已。


    夏野学着林恪知的样子,用炸鸡轻轻碰了碰池昼的炸鸡:“cheers。”


    他不太习惯这样的表达方式,但如果这是池昼的爱好,他不介意配合一下。


    “cheers,”池昼笑意温和,“很高兴认识你,方棋。”


    —


    夏野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填写格斗场的报名表时,他没有斟酌太久,毫不犹豫的写了假名。


    没有人规定不能使用假名参赛。每年都有缺钱的军校学生乔装打扮进来混学费,他不过是其中一员而已。只是他的目标更加明确。


    但是,当他坐在上校的办公室里,被柔和的烛光包围,听着池昼叫他“方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不该这样。他应该早就习惯了用假名混迹于各种地下格斗场才对。


    夏野不动声色的看向池昼,他想找出这种不自在感的来源,但池昼似乎只是随便说说,已经斜倚在沙发上,跟其他人聊了起来。


    “小林,你是第一次来格斗场?”他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愉快,“厉害啊,第一次就赢这么多钱。”


    林恪知紧张的点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这么紧张干嘛?”上校打开酒柜,取出一瓶威士忌,“我们又不会把你吃了。”


    林恪知干笑道:“运气,运气而已。”


    “别说运气了,今天这场我都没料到,”上校将四个酒杯一字摆开,“哈,一击必杀!我们的王牌就这么没了。小方,你是在哪里学的?”


    上校将酒杯挨个推到他们面前,威士忌金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晃动。


    林恪知端着杯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总觉得上校话里有话。


    夏野早就料到上校会问这个问题。


    横空出世的少年天才,一路赢下比赛拿到“赤霄红莲”,被请去上校的办公室是迟早的事。


    他出发就设想了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此时平静的回答:“没学过,我以前在十区打的。”


    上校意味深长的笑道:“原来是比赛里打出来的。”


    他点点夏野面前的威士忌:“尝尝?十一区出产的好酒,外面可买不到。”


    夏野沉默的看着那杯酒,心中有些懊恼。


    他之前注射了基因抑制剂,现在不宜喝酒。


    酒精会跟基因抑制剂产生反应。轻则会有副作用,头晕目眩或是过敏红疹,重则会使基因抑制剂直接失效,精神力再次暴走。


    地下格斗场里经常会使用这一招,防止选手们在赛前使用药物。


    夏野其实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按照他的推算,至少要等到赛程过半的时候,上校才会邀请他去办公室。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如果精神力在这里暴走,上校会马上发现他其实是个向导。


    “怎么了?”上校沉下脸色,“你不喜欢喝威士忌?”


    夏野权衡利弊,朝酒杯伸出了手。


    副作用的严重程度取决于运气,但他如果不喝,上校肯定会发现问题。


    “我喜欢喝威士忌,”池昼忽然出声,“但我要加冰,二分之一杯冰块,你忘了?”


    他不由分说的将自己的酒杯塞进上校手中,无辜的说:“冰柜在哪,我忘了。”


    上校被他一打断,神色一松,无奈的站起了身。


    上校去加冰块的间隙,夏野小声的说:“谢谢。”


    “谢什么,”池昼无所谓的笑笑,“他就爱欺负小孩。”


    “我不是……”小孩。夏野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察觉到不对劲,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我不喝酒。”


    “嗯嗯,我知道。”池昼说。


    夏野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他答非所问,跟他说的不是一回事。


    “既然你不喝酒,”池昼自然的伸手,拿走了他面前的酒杯,“那你的就是我的了。”


    他晃动着金色的酒液,令它们在烛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色彩,状似无意的感叹:“确实是十一区出产的好酒。这种成色的威士忌,上校可舍不得给我再来一杯。”


    夏野心下稍定。


    他听得懂池昼的潜台词。


    上校是个讲究人,不会强行给选手灌酒。池昼帮他挡下了这杯酒,就不会有下一杯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夏野想起很多年以前的午后。


    破旧的公寓里,池昼斜倚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他从孤儿院带回来的破杯子,小口小口的喝着最便宜的大麦酒,好像那是什么佳酿。


    当时,池昼满不在乎的对他说:“只要是酒精,就能把人喝醉,是什么酒重要吗?”


    是什么酒重要吗?夏野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现在明白了。


    对于池昼而言,高级威士忌和便宜大麦酒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只不过是在帮他一个忙。就像那年给了他一支基因净化剂。


    —


    “你怎么把小方的酒喝掉了,”上校端着加冰威士忌回来,没好气的放在池昼面前,“非得要我加冰,没加冰的你不也喝得好好的?”


    池昼耸耸肩膀,态度依旧散漫:“我没说我不喝啊。”


    上校一时被他的无赖震惊,半天没说出话来。


    “好了,”池昼放下酒杯,指指夏野和林恪知,“让年轻人回去睡觉吧,我们谈点正事。”


    上校颇有些不甘心:“这就走了?我和小方还有点事要聊……”


    “你能有什么事要聊啊?”池昼不客气的说,“不就是想拉方棋入伙,到格斗场跟你打/黑赛么?”


    他不等上校说话,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林恪知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别傻了,赶紧起来吧,再不回去就十二点了。”


    林恪知如梦初醒,一把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灌了一口。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离奇了,不来点酒精,他怕自己会疯掉。


    “方棋,”池昼的手规规矩矩的搭在沙发靠背上,温和的说,“有机会再见。”


    夏野看着他拍过林恪知的肩膀,像个热心的哥哥一样劝他早点回去后,再听见他这么平淡的跟自己道别,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当年是他给池昼找地方住,找东西吃,帮他包扎伤口,偷偷给他买酒,又不是林恪知。


    夏野避开池昼的目光,不咸不淡的回答:“再见。”


    估计是没什么机会再见的。除非池昼亲自上场跟他争夺“赤霄红莲”。


    “嗯,回去路上小心,”池昼倒是一点都不介意他的冷淡态度,一路把他们送到格斗场门口,还贴心的叮嘱道,“方棋,上校跟你说什么,你都别相信,好孩子不能去打/黑赛啊。”


    乍一听见池昼说他是“好孩子”,夏野差点停下来跟他理论。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不喜欢听见池昼这样说他。


    —


    送走夏野和林恪知后,池昼重新回到了办公室。


    “今天这么热心啊?”上校已经喝了个半醉,正瘫在沙发上,对池昼冷嘲热讽,“就这么想跟我抢人?歇歇吧池昼,你看他那样子,像是能跟你去军部的人?”


    夏野不在,池昼一扫刚刚温和的模样,神情中带着几分冷硬和肃杀。


    他抱着手臂,警告上校:“不用打他主意,很快就是我的人了。”


    上校不知道夏野的来历,真以为他是从十区打上来的野路子哨兵,但池昼心里清楚,夏野以第一名的成绩入校,日后必定会加入军部,成为联盟的中流砥柱。


    “你就这么肯定?”上校狐疑的打量着他,“我看不一定吧。他那眼神你没看见?跟狼崽子似的,不服管,这种人能跟着你去军部?规矩一堆,干什么都要打报告……”


    他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堆,池昼都懒得理他。


    等上校说完了,池昼才淡淡的开口:“说够了?”


    他越过一排烛火,走到上校身边,压低了声音:“我问你,是不是有‘赤霄红莲’的消息?”


    格斗场以“赤霄红莲”做赌注,吸引了各路人马前来,夏野只是其中一员。


    池昼跟他一样,也是为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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