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雀金裘 > 正文完结
    第 8 2 章


    耿耿星河欲曙, 天光刚要放亮之际,太后娘娘跫音轻细地步入燕寝,叫身后女官都停于外次间不得入, 姜月见素手拨开帘拢。


    父子俩还在沉眠, 像是昨夜里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疲惫,楚翊的小奶爪子扒拉着父亲坚实的臂膊,肉团脸贴在楚珩的胸口, 睡得哈喇都流干了。


    楚珩却是自幼养成的积习,睡态极雅观, 不蹬被子不闹觉, 四平八稳,只有右手托着陛下的臀部,这倒方便了楚翊亲密无间地往爹爹怀里钻。


    姜月见满眼春柔。


    看他们这般要好, 她过往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害怕, 楚珩和三年前一样漠视, 让已经懂事的英儿受伤。好在, 这一次,他完完全全不同了,不是么?


    姜月见不忍心叫醒这对父子,破坏掉此刻宁静的和谐,稍停片刻, 忽见楚珩已睁开了眸。


    她想起来, 他一向浅眠, 不知心里装了多少事, 从来觉不安稳。


    姜月见柔声道:“怎不再多睡会儿?”


    楚珩起了榻, 看向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儿子, 唇角勾了勾:“已经睡饱了。袅袅。”


    他看向她, 自然,问的是坤仪宫:“她如何了?”


    见他要起来,姜月见担心他那条胳膊教儿子枕了一夜多少泛酸麻,弯腰低头将他扶住,手指按在他的胳膊上,揉了揉,低声道:“好多了,今早也用了药,暂时是无事了。”


    比起傅银钏,她更担心楚珩。


    心里有一番话百转千回,思量了一夜,她还是决定问出来:“其实你早就把一切都摸清楚了对吗?我现在有些害怕,楚珩,能不能让我也参与进来,我应该也能帮到你的。”


    她隐隐能感觉到,楚珩似乎调快了步调。


    近段时间以来,外人无从知晓,她案头的公文全是楚珩处理的,他似对自己有所隐瞒,并未完全交托。姜月见是怕他一个人撑着,终究有独木难支的时刻。


    当年厉王留下的那些残党,绝不只有景午一人,景午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勋贵,真正值得忌惮的,还是手握广济军和剑南营,曾以武力威震三军的邝日游等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被边缘化,他们的号召力也不可小觑。


    她只晓楚珩敲山震虎,已经逼反了这一部分人。


    再有一点时间,只怕便要风云易色。


    楚珩缓缓一笑,“放心,我总不会被一块石头绊倒第二次。邝日游从前敢勾结胡羌,如今又敢篡位,是我小觑他了。”


    但他这种,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底的轻敌之感,才是最让姜月见担忧的。


    正要说话,楚珩看到她眼底泛着淡青之色,咽部微紧:“一夜没睡?”


    被说中了,太后娘娘明显心虚,半晌,悠悠道:“我不睡也无妨,说了办个家宴的,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在来之前,太后娘娘已经准备妥当了,不一会便可以上菜。


    楚珩试图抚她眼睑下的乌青,被姜月见不动声色避开,她握他的手却用了几分力,将他从龙榻上带起身,“好了,吃完饭我就去睡了,我答应你。”


    楚珩这才肯作罢,回头将儿子从床上摇醒。


    那个有起床气的陛下,正要蹬那个胆大妄为,敢打搅他困觉的乱臣贼子,却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快地坐起了身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楚珩。


    缓过劲来,昨夜种种跃入脑海,陛下欢喜无限,凑上前,一把抱住了爹爹,小小的身体直往楚珩怀里钻:“爹爹还在。”


    没有飘散,没有化作泡沫,温度,体肤,声音,都是真实的。


    楚珩浅浅勾了一下嘴角,看得一旁太后娘娘心犯嫉妒。


    也罢,看在他们俩重修旧好颇为不易的份儿上,姜月见今天先忍着。


    家宴时分,姜月见吩咐玉环去簌雪阁叫来了宜笑。


    她这几日正愁闲着发霉,昨夜里坤仪宫动静大,本想去看看,但听说一干太医却都被扫地出门了,她这个也没这方面经验的无用之人,也帮不上任何忙,加上和傅银钏实在交情也不深,便不曾去打扰。


    今早来时,路上问了玉环傅夫人胎儿状况,玉环道:“苏太医开的方子,已经煎好了喂夫人吃下了,真的特别灵光,奴婢瞧着夫人气色好多了。苏太医便是在世扁鹊,真真厉害。”


    宜笑莞尔,“皇嫂能看重的人,总不至于差。”


    但家宴上,宜笑吃得却不香,皇嫂差不多教人上了二十道菜,不过他们几个人吃而已,尽是龙肝凤髓,珍馐海味,但平日里那些她也颇为喜爱的菜色,今日却没能挽留住郡主的心,她觉得似不寻常。


    她的小侄儿,前日里,还怒意冲冲,恨不得砍杀了起居郎苏大人的脑袋,才隔了没两天,他却和那起居郎好得这样如胶似漆的,恨不得黏在苏大人身上去。


    宜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陛下和苏大人,都是不吃蒜的?”


    两人一怔。


    包括姜月见也看去。


    楚珩和楚翊的两只小碗前,都稀稀拉拉堆了十几块蒜。


    两人对视了一眼,深感欣慰。


    ——不愧是我爹。


    ——不愧是我儿子。


    宜笑想着两人看来很有共同语言,那这个手段高明的苏大人,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法子,把陛下哄好了,也算不得稀奇。


    宜笑收回了目光,拨了点儿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这饭菜实在不香了。


    自入宫以来,她一直居于簌雪阁,皇嫂似有意地限制了自己的出行。


    今日家宴,本该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场合,自己却生生插了进来,宜笑吃得尴尬不已,姜月见留意到她今日不自在的窘迫,意味难明,笑了笑,道:“冼明州不日即回,宜笑想一想见面之后该怎么说?哀家瞧他的路子,这回是不死不休的。”


    宜笑一怔,只见皇嫂眼眸微眯,颇泛狡色:“哀家这里有冼明州送来的几封飞书,字里行间,代问郡主安好,一个月不到,他传了十七八道了,以往在碎叶城的时候,不见冼大将军有如此勤快过,你要不要看看?”


    宜笑脸皮泛红,想了想,涉及社稷要事,她不该过问,便摇头,只将螓首垂落更低,箸子朝喷香软白的米饭里拨动少顷,停下。


    郡主起了身,飞快地退后了两步,对皇嫂行礼:“让他自己来跟我说,别的我什么都不接受。”


    让人代为传话这很容易,但这都不是宜笑想要的。若不是那个男人,自己过来向她陈情,只是不疼不痒的几句关怀,是人便会说。


    陛下眼睁睁看姑姑走了,纳闷地望向爹爹:“冼明州和姑姑怎么了?”


    楚珩摸了他的脑袋,将一枚剥好的晶莹的虾仁递到陛下小碗里,“吃你的饭,别多问。”


    陛下“哦”了一声,心道,虽然爹爹没有死,但那个冼明州他还是喜欢不起来,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让宜笑姑姑不开心,那是罪加一等!


    姜月见望了眼楚珩,提起往事,还有几分忐忑:“我当初,觉得那房是安真是不错,谁知道……”


    她和楚珩都十分清楚,宜笑是死心眼的女孩儿,要的一心一意,生不二色,房是安是显而易见没有做到。


    宜笑毕竟是楚珩的妹妹,她实在有点儿不知如何面对他。


    楚珩澹然:“袅袅,错不在你。倘若宜笑不喜欢,当初嫁去幽州途中她就跳了花轿。至于房是安——”


    他摇头:“这世上男人千千万万,值得托付的,却万中无一。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配不上你提他半句。”


    *


    用完饭,陛下心血来潮,要让爹爹带他去骑马。


    显而易见,是上回在马背上疾驰了数十圈还没过足瘾,因昨天,还不知晓那就是自己的阿父,心里虽然很欢喜,但还要强行压抑着,表现出很凶狠高傲的姿态。


    这次,陛下是摇着尾巴祈怜地要去的,可惜却遭遇反对。


    太后娘娘善意地警醒他:“英儿,你今日虽无早朝,却有晚朝,别胡闹,跑得一身汗,到时候吹了凉风受冷了。”


    陛下满不在乎,把爹爹臂弯抱住,十分亲热地指了指楚珩:“爹爹医术很厉害!”


    姜月见一阵儿头疼,这才一天,她真是越来越后悔了。


    怎么说不通,姜月见寄希望于楚珩,眼风试探过去,楚珩会意,温柔地拍拍陛下的小肉胳膊,轻描淡写一句:“听母后的。”


    陛下虽扁着小嘴,但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好。”


    姜月见更后悔了。


    他们父子现在是中间不容人了是吧?


    晚朝是补阙拾遗,议定早朝没能决断的公事,但因今日没有早朝,留给晚朝的内容尤为多些。


    这夜的朝会,与往昔相比没甚不同,小皇帝照例听到一般注意力便开始不集中,需要垂帘相望的太后娘娘适时咳嗽以惊醒,他恨不能在自己的眼帘上支一根银针,好让自己出息点儿,不要在父皇和百官面前失态。


    朝会上没有大打出手的精彩环节,颇为无趣,正当陛下第三次困得眼皮互相亲吻时,一阵喧嚣,突兀地炸鸣耳畔。


    “陛下!城中急报,太庙、行宫突然深夜走水!”


    霎时间,陛下瞌睡虫退了,霍然长身而起。


    帘帷之后的姜月见也微微悚然。


    谁也没预料到,这些时日邝日游等人虽小动作不断,但一直没闹出大动静,突然行宫、太庙相继走水,难道——


    提前动手了?


    接着又有急讯,南衙禁军两路金吾卫突然夺走了令牌,起马行军,控制了宫禁,正与北衙开战。


    两路人马于岁皇城宫墙外的街衢之上鏖战,北衙禁军虽然都为精英,然设立之初,便抱有精简裁冗的思路,因此数量上远远不足,只开战少顷,便被杀了个人仰马翻。


    城中四处走水,火势见风就长,人心惶惶。


    附近的巡逻甲卫队抽调了大部分的人手赶去救火,以确保太庙与紫明宫的完整,正给了叛变的乱军可乘之隙,叛军训练有素,又得专人调度,表现出惊人的战力。


    晚朝上才几乎刚刚得到消息,下一刻,整个宫禁南门便已沦陷。


    金殿上满目琳琅,却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可这时候走,绝不是最佳时机,一来,宫城已经受制于人,他们若畏惧先逃,难保自己的投诚得到叛军信赖,还是被杀祭旗,二来,如今太后与陛下皆在,胜负未定,贸然离去,倘若陛下大发神威打得叛军败退,自己便成了临阵脱逃的乱党,要被诛灭。


    正当他们两头为难之际,突然,一个更加让人不安的场面发生了。


    太后娘娘,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她从未面临过如此乱局,更加无法指挥若定,在消息传回,宫城被围之际,她仓皇地奔出了帘帷,双臂将龙座上的陛下紧紧搂了下来,接着,便立刻叫孙海带了一支人马护送陛下先走:“带陛下先走——”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贺恺之更是双目炯炯,震惊不已地站出来:“太后娘娘,您对此一无所知?反贼是谁,何人能控制南衙?”


    陛下就是大业朝的主心骨,他一走,这乱糟糟的局面,谁来主持。


    姜月见张口便呼:“哀家不理,只要陛下平安!当务之急,要送陛下先走!”


    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妇人,这时朝堂上起了骚乱,好些人跳了上了銮座,阻拦了孙海的路,“不行!陛下不能走!”


    太后根本毫无准备也毫无打算应对危机,看来是败局已定。既然如此,那也无需再做挣扎。


    楚翊一旦走了,一会儿乱军杀了进来,发现楚翊不在,他们这些人,恐怕都难逃一死,这个时候,岂能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独自逃生?


    姜月见以身翼蔽楚翊,怀里楚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吓得小身板直发抖,直觉那个跳将起来的武官好像要将龙首拗断一根卡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自己性命。


    姜月见清寒的雪眸一眼眼将堂上叫嚣之人扫过,哂然地滑落到金殿下,以贺恺之为首的众面目惨白的文臣。


    猝然不意的变故,最能洞悉人心。


    很好。


    从前的太平端居,山呼万岁,不过是鲜花着锦,为自己襟上黼黻更添几笔优雅的纹路,这些谁人不会?


    到如今,露出一点儿气数将尽之态,便立刻有人惶惶,有人不安,有人不惜铤而走险,卖主求荣。


    这就是盛世之臣,可以见,人心果然是最禁不住考验的东西。


    姜月见的双臂搂着楚翊,将他抱在怀里,冷冷喝问:“如今,叛军还没杀入宫城,你们便敢犯上作乱了?哀家若是留有后手,待清理余孽之后,尔等便是从犯,论罪当诛!哀家现在给你们机会,倘若此时退回去,待哀家腾出手料理了南衙,尔等便可既往不咎!”


    威胁地跳将上前的左右武官面露狐疑,不敢妄自行动。


    倘若这时退下去,乱局当中,姜太后事后未必还能记得金殿上发生的乱象,何况太后言出法随,一言九鼎,她说的话,比圣旨更好用。既然她这样承诺了,倘若还有一线生机,这时万万不可擅自行动,伤害了小皇帝陛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身体却在慢慢吞吞地往回退,将要站回武将的行列。


    这时,一声长啸传回金殿之内,久久回荡不息,在每个人的心头都犹如投掷下一块巨石,惊起滔天之浪。


    只听外头有人鸣锣啸叫——


    “杀了小皇帝!”


    “楚珩弑兄夺位,君位不正,已遭天诛!”


    “杀进去!”


    乌压压的叛军宛如潮水,持械踹破了金殿琉璃拱门,瞬息纷涌而至。


    作者有话说:


    政变看看就好,笔力有限。


    好在情节不多,主要是给楚狗的爽点。明天差不多能完结。


    ? 第 82 章


    劈裂的琉璃门重重地摔落在地, 溅起满地尘埃,南衙乱军黑压压手执军械闯入,刹那间, 在群臣一片乱哄哄的惊恐声音里, 包围了整座大殿。


    小皇帝蜷在母后的臂弯下,从未面临过如此乱象的他,努力想要保持冷静, 可说到底陛下也只是有一个六岁的孩童,他举起手来拼了吃奶的力, 却也连母后的怀抱都挣不脱。


    姜月见死死按着他, 平静幽冷的双眸横扫过乱军中一切。


    武将被擒,文官被围,乌沉的南衙玄甲禁军之间, 缓缓步入一兜鍪甲胄在身, 满身血气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最为醒目的, 便是脸上有一道自额角贯入鼻梁另侧的大刀疤。


    也因此,他一出现,武将里立刻便有人认出:“邝日游!怎会是你!”


    邝日游将一柄长刀在握,斜扛在肩上,炯炯虎目犹如一双利剑, 犹如进攻时穿插腹地, 满殿鸦雀无言。


    邝日游散漫不经地望向御座之上的一双打颤的孤儿寡母, 毫不掩饰他此刻眼中的惊艳。


    自厉王兵败, 楚珩监国, 他们这一派, 无论曾几何时功高盖主, 无一不被远调外派,被不断边缘化。邝日游自被调离军务中央,便一直在外游训野兵,不得归朝。


    听闻那姜氏太后,柔风细雨,生得更是桃羞李让,不失倾国之色,邝日游还是第一次得见太后玉颜,从未见过如此姝色,比起内宅那些只知道争宠斗狠让人厌烦的庸脂俗粉,銮座之上高高在上睥睨傲然的女子,却能弹拨得他心内一动。


    邝日游不免放轻了一点语调,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大言不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太后娘娘,你虽是太后,但咱家也不与妇人为难,交出陛下和传国玉玺,咱家绝不会伤您的一根毫发。”


    他虽然收敛不少,可满堂之人,谁又看不出邝日游包藏色心,竟敢觊觎当朝太后?


    姜月见面容银白,眉心狠狠攒紧:“景午呢?哀家不信,若无他与你里应外合,仅凭你一人,便能调度南衙,杀上宫禁。”


    邝日游皱眉:“怎么,比起咱家,太后娘娘似乎还是更为在意那个白脸书生?也罢,曾听闻太后娘娘与安国夫人乃闺中之交,如今看来,倒是比咱家想得要复杂许多啊。”


    他露出耐人寻味的一抹笑,随即招待身后,“还不去请国公爷?”


    金殿上,终于有一个义正清廉的文臣站了出来,痛骂:“邝日游!犯上谋反,你乃大逆不道!乱臣贼子,你必遭天谴!”


    笑话,天谴?


    邝日游黑沉着脸色,按下刀柄箭步冲进人堆里将那个文臣揪了出来,重重的几拳砸向他的腹部。


    不过须臾,那文官便口吐鲜血,脸色紫涨,如同垃圾一般,被邝日游信手丢在旁侧,沿着腿骨踩了一脚,他急急地抽了几口气,便晕死过去,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


    “呵。不知死活的东西。”


    邝日游嘲弄一笑,虎目再次扫视正殿。


    已无一人敢不畏死亡威胁挺身而出斥责。


    虽则,那斥责也不痛不痒,不过关乎一句“文人风骨”,实在是不值当。


    南衙禁军控制着宫城,眼下整座金殿上,局面似乎都非常清晰,邝日游手执刀斧,他指向谁,谁便是会身首异处。


    姜月见将楚翊稍稍松开,把儿子扯到身后,孙海等人悄没生息地待着殿上最后一支武卫布下了最后一道防线,警惕邝日游突然杀上前对陛下不利,他便一定会冲在在前面,替陛下多挡下几刀!


    孙海的面部活动透着一种视死如归。


    姜月见深锁双眉:“你要造反?可知,你今日就算血洗宫城,明朝待京郊大营,与左右路援军抵达,你也插翅难飞,左右是与哀家、与陛下陪葬!”


    邝日游大笑:“臣若不是被逼得急了,怎会走上这一步?太后娘娘,兔子急了会咬人,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自打你的男人上位以来,他是如何忌惮、防备我们这些厉王旧部的?我们惊世才华不得用,他转而去起用那个毫不起眼的冼明州,这难道不是挟私报复?天子之位,能者居之,既然他楚珩能弑兄夺位,我们为何就不能替天行道!天意昭昭,终将恶徒伏法,太后,你还不走下玉阶来,入我之怀,咱家保证,若得太后,将来金屋贮之,你仍是母仪天下的国母。”


    “一派胡言!”上首的太后气得宛如发冷,玉体直颤,胸脯急促起伏,脸色也发白,呵斥了回去。


    邝日游仰头大笑。


    说话间,乱党如被分开一片洪潮,一人,如众星拱月般漏夜前来,肩上搭着一身长及踝侧的玄色暗纹披氅,面容苍冷,泛着莹莹雪色,在烛光照掩之下宛如镀金的寒玉。


    “安国公?”


    “安国公!”


    “景午,果然是你?”


    一派窃窃私语声荡开,有人震惊,有人怀疑,有人不耻,有人被辜负信任,怒意难遏。


    景午在所有人目光所及之中,施施然而至,在他出现之后,邝日游眯了眯眸,寒声道:“咱家还以为你不出现了。”


    景午淡淡拂了手指,冰冷目视高台上,不闪不避,与姜月见视线碰上。


    居高临下,姜月见惊恨交集:“果然是你,你如今是伪装都不用了,如此公然上殿,是意图篡位谋权么?”


    景午把傅银钏送进宫,是为了做殊死一搏的准备,他就是算准了,自己不会伤害傅银钏?


    亦或是,他的夫人,在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生死不论?他往昔那些对银钏的花言巧语,果然全是虚言,一个字都不可信?


    景午在议论纷纷中,缓缓扬起下颌,“太后,邝将军要举干戈以起事,非臣所能阻拦。今夜臣上殿,是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景某之身,固然当烹,但求一身骨血,黄冢之中埋得明明白白!”


    景午背过了身体,面向身后,无论文官武将,还是今日涌上大殿的南衙禁军,用腹腔之力,试图令声音散播至每一个角落:“先皇楚珩,谥号为武,惜前登位之时,却曾矫诏,假传圣旨骗取厉王举事,通内联外,将厉王诱杀于手,否则,论嫡论长,这皇位由不得他楚珩!”


    自古以来,嫡长子继承制不可撼动,若非当年厉王率先举事谋反,被武帝陛下以威力镇压,到最后,一定是厉王为储,继任大统。


    何况当年,厉王的呼声本就高过一片,其仪仗规格,处处比肩太子,风头无两。


    安国公这样说,似乎也无错。


    邝日游也微微抚掌。


    “当年宫禁内外,血流成河,凡厉王姬妾,膝下子女,皆无活口。”


    这一段,则是野史传闻。


    没有任何证据。


    安国公与厉王相交莫逆,想来他这样说,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祸不及家小,武帝手腕,确实残忍辛辣。


    但既然夺位,倘若留下一线血脉,万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来日必成心腹大患,本可以解决,又何必为自己留下这么一个隐患呢。虽然不仁,倒也能够理解。


    姜月见的素容无喜无嗔:“你们该交代的是,三年之前,你们是如何连通外敌,私换药方,逼得陛下与三千业甲亡魂无皈的?我汉人如何流血牺牲,也只是我们之间的龃龉,勾结胡羌,害我河山疆土,谋逆行刺,乱我大业社稷,九族亦不足夷,还不从实招来。”


    邝日游按紧了手中之刀,神色微凛。


    果然这个太后不是完全无知的一介妇人,她最近如此频繁的动作,清算厉王旧部,果然是因为摸到了三年前的蛛丝马迹,要为她亡夫报仇雪恨。


    可惜动作太急了一些,到底是个女人,狗急尚会跳墙,何况乎活生生的人,焉能束手就擒任其摆布。


    太后娘娘这一席话,震惊了上下。


    厉王和武帝陛下当年如何手足相残,都毕竟是楚家自己的事,三年前,竟有大业人勾结胡羌,泄露战机,害死了武帝陛下?


    有些保守的大臣,听到这样一桩背祖负宗的旧案,登时脸庞激红,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一片哗然的斥责声中,却见邝日游,手抚刀锋,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太后,私通外敌的是广济军,调换药方的是徐霭,至于安国公,他不过是一枚岁皇城的棋子,干的是贪墨军饷私掠寒衣这样的小事罢了,论谋杀武帝,咱家不才,敢居首功。”


    什么?


    他还敢居功?


    当年要不是武帝陛下挥师亲征,打退胡羌,扬我国威,以振天声,今日更不知是宜笑郡主,亦或其余的郡主、县主,要被迫和亲远嫁,泪洒界碑。如若先皇不陨,至少可以将胡羌驱逐北海,令其永世不敢南下牧马!


    滔天之绩,惜哉中道崩殂!


    这件事看起来已几乎完全明朗了。


    这些厉王旧部,因不满昔年厉王夺位失败,蛰伏数年,只为等武帝亲征,不在都城之际,联合外敌,埋伏武威,伏杀天子!


    倘若先皇陛下有一丝软弱,或是武功不就,被胡羌三万精锐踏破武威,汉家河山最后这一关便要被撕烂,胡虏闯入华夏,所窃、所烧、所奸、所掳、所杀更不知凡几,想想便叫人后背冒汗。


    就算不如此,胡羌只消闯入武威城挟持天子,换取大业退兵,签下耻辱条约,整个大业朝也是后世无颜,遗臭万年。


    越当如此,越让人感到不安。


    倘若当年厉王夺位成功,以厉王先时作风,武帝就算毫无动作只能坐以待毙,当年依附武帝一派也会遭受池鱼之殃,焉有命在?皇位只有一个,本就是大争,自古以来,多少手足兄弟为之血流成河。武帝若是不争,他的下场,不会比厉王更好。


    所以景午、邝日游这些人根本就站不住脚,他们如今攻上金殿,倘若有三分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厉王呢?邝日游持械上殿,言语辱及小皇帝,调戏太后,字字句句都是要篡位,用心险恶人尽皆知,又何须粉饰。


    姜月见冰冷地睨向景午:“哀家一直以为,你淡泊权力,不愿涉足官场,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你暗中谋算,却是如此阴险毒辣,今日,你承认了?哀家就是不知,倘或银钏今日在场,她该是何等脸色,会如何,往你的脸上重重地唾上一口。乱臣贼子,窃国大奸,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不用她提醒,景午能想得到。


    他的眼前甚至就会有那样的画面,他那个娇憨烂漫的爱妻,会用一种怎样鄙视仇敌的目光瞪他,唾骂他无耻不忠。


    可他,从始至终,忠的就不是楚珩。


    此乃天命。


    景午狼狈一笑,脸色更失血色,他幽幽静静地,一只手握住了邝日游手中的佩刀。


    邝日游略惊讶,忽见景午稍用了几分力,往自己腹中送去。


    眼下正是要一起谋反的关键时刻,谁知一条绳上的蚂蚱突然要寻死!邝日游头顶的毛差点炸了,急忙挥手抛出了手中长刀,景午这自裁一击不成,反倒令邝日游失了兵刃。


    霎时间,邝日游暗道不好!


    失手的一瞬,景午突然顶膝上前半步,袖中深藏的一柄匕首划过了寒光,刺向了邝日游的颈脉。


    “……”


    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瞩目。


    这两人不是一丘之貉么?居然会窝里斗?


    姜月见亦是惊诧。


    景午扣着邝日游的命脉,声色澹然。


    “太后,臣与邝日游逼上宫禁,实则貌合神离,他的目的,行刺天子,改朝换代,臣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如此野心。至于臣的目的,眼下已经达到了。”


    邝日游眼睑发抖:“景午你疯了不成?说好一起造反,你他娘的怂恿我打上金殿,回头你把我出卖?老子失心疯了才会受你蒙蔽!你他娘的今天动一下,你也死无全尸!你以为太后和小皇帝会放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厉王旧部?”


    姜月见心下明悟。


    景午是要把厉王之死的真相公开,揭露楚珩矫诏,且戕害厉王家眷,手段残忍,帝位不正。不论别人如何评说,他今日把真相披露,就是死在这太雍殿上也在所不惜。


    如他所言,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一个死人的话,总是比活人更有可信度,所以景午也做了必死的准备。


    她朝着灯烛阴翳处,一直沉默自观,不动声色的男人看了去。


    终于,在一片死寂和邝日游的战战兢兢,不敢动弹中,无人在意的角落,楚珩垂拱走上了銮座。


    齐刷刷的目光聚拢在他不起眼的鸦青色竹纹襕衫上,两幅袖袍微微一卷,于灯火煌煌熠熠,最为灿烂处,楚珩冰冷而审视的双眸压下来,熟悉得让人灵魂为之一觳觫。


    作者有话说:


    楚狗:说嘛呢,想绿我?教你复习一下69章标题。


    ? 第 83 章


    哗然一片。


    楚珩的登场更引起了满殿喧嚣。


    他立定在姜月见与怀中稚子之前, 沉峻而威严的姿态,单是这气度,便教人不可小觑。又曾闻太后宠幸内臣, 其中这个姓苏的起居郎最为得宠, 盖过了一众新欢,太后为之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他们以为, 这样一个傅粉男郎,在面对如此斧钺汤镬时, 应该吓得面如土色, 退避三舍才对,没有想到,他居然敢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出来。


    连景午与之相比, 也如蒹葭倚玉树, 被夺其光芒。


    虽然被挟持, 邝日游却大是不服,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听说还是个殿元的起居郎,能得到姜月见欢心,在他看来,也仅仅就是生得美了点儿, 要比实力, 他单手能拿下十个这样的小白脸子。


    邝日游冷笑道:“你是何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楚珩含笑凝视着大放厥词, 已自身难保的邝日游, 神色似有几分怜悯, 就如同看路边一条不知名的野狗般, 他拂了拂指尖。


    “阁下还是先着紧着紧自己的项上人头。”


    邝日游要破口大骂, 忽然感到颈部一凉,竟是景午匕首划破了自己的皮肤,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肉过去,只消偏过一丝角度,这吹毛断发的利刃便能割断他的喉管。


    他目眦欲裂,尽力仰起头避过,然景午揪着他的后脖颈,刀锋始终贴着他咽喉不让,邝日游唯有放低身段,讨好地商量:“景午,你我同为厉王帐下,你不想报仇么?”


    景午淡淡道:“仇,三年前已报。冤有头,债有主,姜太后与小皇帝若死,大业已无人再可主持局面。”


    这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货!


    邝日游嗓音尖刻:“你,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反贼!你把我交代在这儿了,你自己也跑不了,你何必!”


    景午道:“我今日,亦没打算活着从这座大殿上出去。”


    疯子,这竟是个疯子!


    邝日游呆了呆,心道,既然如此,倒不如与他一道拼了!


    左右,不过是死,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邝日游“唰”地打出一个手势。


    这是一个进攻的,发号指令。


    “杀了这些人!”


    伴随邝日游的一道虎吼,已经参与叛乱的南衙禁军骚动起来,立即举戈砍杀。


    但在那一瞬息之间,景午反掌抽过了匕首,锋利的刀刃沿邝日游的脖颈划过,一道足有寸长的伤口霎时显现,不知道是否割破了邝日游的喉管,从那伤口处霍然喷溅出大片的血浆,邝日游双瞳凸出。


    他拼了最后一丝气力,从景午手里夺过了那柄匕首,奋力箭步往前一插,手抓着匕刃重重地捅进了景午的左胸近心处。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邝日游跌到在地,两眼合上,没有了声息。


    景午的手拔出了胸口的匕首,任由血液汩汩冒出。


    然这时,已经迟了。


    得到了邝日游发号的南衙禁军,已经持械要绞杀殿内一切人,虽然群龙无首,然而造反已经到了这份上,已是骑虎难下。


    正要群起而上,一刹之间,群臣惊惶的惨叫里,叛军之中,犹如被摁下了什么机扩。


    近乎一半的乱党,却是抽刀向自己人,少焉,殿内涌起大片血雾,无数叛军被自己人砍到,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坠入了血泊里。


    文臣武将,一个个寻势望向根源。


    楚珩缓缓收了手掌,藏于衣袖间,神情依旧岿然。


    “景午。”


    景午,从那张活死人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他不能相信:“怎会。”


    血液从他左胸里不停地冒出,身前的披氅已是一大片濡湿。


    景午睖睁目视着一切。


    楚珩的身上,有景午熟悉的那种掌控全局的稳持之感。


    十多年前,在他与厉王殿下都还是少年时,把臂同游,登堂拜母,仿佛是一个永远度不完的梨花漫漫的春日。


    少年的侧影如今于眼底摩挲而过,只剩下一截玄青的氅服,五官已经模糊不清。那时,从那一行行烟霭花树之下穿行而过的,还有三殿下,那个比他们小了几岁,终日不苟言笑,城府极深的楚珩。


    他便是如这般,将双手负后,永远波澜不惊,冷漠视人。


    厉王那时,也曾十分信任于这个惊才绝艳的弟弟,曾将心腹之言,一一说给他听。


    更曾,托付手中权力。


    让楚珩一手,建立了整个南衙。


    景午倏然如同回过了神,瞳孔放大。


    “你——”


    声音戛然而止,如风中的一抹败絮。


    楚珩替他接了下去。


    “你似乎忘记了,南衙禁军是创于谁人之手,当年它远不足以与北衙分庭抗礼,又是何人,将其扶持至今。”


    天家皇嗣,都是孤家寡人,对于问鼎大位的皇兄,楚珩怎能不防?


    南衙在创立之初,便有一套独属于楚珩的暗语。当危急时,向何处倒戈,每一个初代禁军心里都自有数。


    即便时过经年,今日站在这大殿上的,仍有一半人,是效忠于当年的三皇子殿下。


    景午因为太过震惊破了嗓失了声:“你是楚珩!你没死!”


    一石激千浪。


    大殿之上每一个得闻此语之人,无不惊愕。


    骚动随之如一波一波推出了坍塌的琉璃门。


    “什么?”


    “先皇陛下?这,这是谁?”


    “这怎么可能……”


    更多人,都一动不动地盯向楚珩,唯恐眨了眼睛,便错过了什么。


    景午睖睁片刻,蓦然拉长了嗓,笑得状如癫狂。


    原来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他是败了。


    厉王被吊悬城门,连一具完好的尸骨都没能留下,那一日,当景午步过天街,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幅惨状后,从此,复仇之心在他胸中生了根,他费尽心血,不计代价,就为了将杀兄夺位之人推入炼狱!


    可终究是,功败垂成!


    楚珩极其冷峻,近乎严苛地眸光扫视向他,充满不可测的阴鸷:“景午。人不可能完美,我猜,厉王不曾告诉过你,在我决意先发制人之前,他在我景阳府中蛰伏了多少死士。你与厉王自幼相识,引为知己,他的为人,你又了解几何?邝日游勾结外敌纵使不是你所为,你也不可能全然无知,武威之战我三千业甲殒于兵戈,对你刺杀王驾,其情可悯,但——”


    这世上偏就没有如果。


    景午惨淡一笑,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以楚珩的心智和手段,怎么可能只是这些。


    冼明州远调并州,定也是障眼法。


    并州毗连广济军旧营,楚珩清算广济军,冼明州就是一柄剑。


    京郊大营今日看似不动,但以微生默为首的一干武将今日都不在殿上,这必是宫禁回防的后手。


    但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楚珩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万一。


    因为南衙十六卫,从他之命,更甚于厉王。


    不,这一切或许更可能是楚珩特意授予,他今日于殿上气定神闲,安心令太后与少帝挡在面前,是因,他早就想借这个机会,将埋伏在禁军当中的厉王旧钉连根拔除,他早就暗中授意昔年旧部,与北衙禁军开战之时暗中伺察身旁何人仍信奉厉王,一旦太雍殿上发生谋乱,率先将厉王余党清剿。


    想明白这一切关窍之后,景午不禁要为他喝一声彩。


    好一招釜底抽薪,引蛇出洞。


    太后在明,他在暗,真是妙计无间。


    至于他,以及造反身亡的徐霭、邝日游,均是败给了和多年前与厉王党羽一样的原因——永远地,沉不住气。


    “我服输……”


    景午屈膝跪在地上,容颜惨淡。


    “五马分尸,亦或凌迟之刑,悉听尊便。”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他决意参与让楚珩死于战祸时,便做好了会有今日的准备。


    这一生难舍的,唯有他的夫人,傅银钏。


    但想来,她应憎恶自己,避如蛇蝎。


    因此,他的死亡在她的心里,也不至于会留下如何深刻的痕迹。这居然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金殿之上的喧哗还在继续。


    尚书左仆射的声音最为夺耳:“先帝陛下可不能冒认,你有何凭证——”


    大约是被楚珩看了一眼,左仆射的眼睛里露出困惑惶然神色,闭了口,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从姜月见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楚珩长身玉立的背影。


    她知在这一刻,楚珩心里已有了决断。她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和楚珩之间不知何时起有着这样的默契。


    景午应该,也必须为枉死的无辜之人赎罪。


    无论是当年武威之战,抑或是今日南衙举事。


    太后握住了銮座之上的龙首,下了对景午的最后宣判。


    “罪臣景午,弑君犯上,思及先祖护驾从龙,开疆拓壤,因享荣光,迄今已历四世,奉有丹书铁券,享勋爵尊崇,今日,褫夺爵位,贬为白衣,丹书铁券仅免其死,不赦其罪,判处刺配三千里,永世服役,为我大业修筑长城,遇赦不赦,其子孙后代降三等籍户,亦永世不得入仕。”


    他说,楚珩残暴,心狠。


    但当年宣化门兵变之后,楚珩留下了他性命、爵位,只是夺了他手里的兵符,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无论史书里如何记载,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在姜月见这里,楚珩不欠厉王,更不欠他景午。


    宣判下达,百官心知,惹下如此大祸却没被处死,纵然是四世三公、有开疆之功的景家,太后娘娘也还是宽了一手。


    楚珩对议论声犹如不曾听见,他看向下首,已血涂满地的景午:“厉王家小,尚在人世,已隐姓埋名,去路多年前便已安排好。”


    顿了一顿,又道:“厉王侧妃景氏,尚在人世。”


    这句话让景午呆滞了片刻,他难以置信。


    但他如今,已是阶下困兽,楚珩根本没必要欺骗。


    “不过,当年清剿参与宫变的厉王党羽时,令姊恐怕颇受惊吓,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也不可能认得你了。”


    景午挣扎着要爬起来,脖颈间青筋毕现,他奋力地要登上那銮座,质问楚珩阿姊在哪儿,琉璃门再度被踹开。


    这一次是彻底地被劈裂成了两半。


    众人只见黑夜浓浓的冷雾里走出来一位鹤发金甲的老将,正是微生默,他手捧金鞭,面孔板肃。一看到老太师来,朝臣纷纷自动避让,并同时心中落下了一块巨石。


    老太师手中的金鞭,乃是烈帝赐予,专打佞臣奸细,反复小人。


    他手捧金鞭一出,今日在殿上跳上銮座要挟天子的几个武将背后唰地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埋头缩首,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幸而还没完全糊涂,太后娘娘这是请君入瓮之计,且一石二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朝堂上谁有反心,谁无忠骨。他们这是一试,便被试出了深浅,狼狈惊恐不堪。


    微生默拔步来到金殿玉阶之下,“陛下,太后,老臣已肃清宫禁余孽,南衙仅剩叛军,不足十之一二。”


    如今的南衙十六卫鱼龙混杂,有些臣服于当年楚珩,有些则仍惦念旧主厉王,这一次算是彻底地划清了派系,也将那些危及新朝的谋逆之徒一网打尽。


    只是,老太师说这句话时,他所对着的陛下,似乎并不是小皇帝,而是……


    匪夷所思。


    莫非……


    姜月见颔首,敬佩道:“老太师一路劳苦,居功甚伟,哀家仰仗太师了。”


    老太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一具死尸,以及已经血液流了不知多少,是否止住的景午,两道雪白的须眉从中折起:“来人,将罪人景午戴枷,推出太雍殿!”


    即刻便有人上来,一前一后地为景午套上枷锁,将景午从冰冷的地面扯起,景午似乎要挣扎,双眸如火,盯着上首的楚珩,他一定要知道。


    阿姊怎么了!


    她既然没有死,楚珩把她弄去了哪里!


    但景午已经没了那个挣扎的气力,被两个武卫死死扣押着,没他反抗的余地。


    微生默皱眉道:“当年,老夫与你的祖父也是刎颈之交,沙场驰骋,互留后背。景家公爵世袭罔替,四世三公何等荣耀,因你一人糊涂,景氏声名堕地,景午,你可还有脸面,去黄泉地底,见你列祖列宗?”


    一道轻轻的叩问,却倏地令一直濒临发狂边缘的景午安静了下来,他怔了怔,目光转为空洞。


    微生默摆手:“拿下。”


    武卫将人押解着,推出了太雍殿,众臣回眸看去,直至景午戴枷的身影消失在了墨色深处,这口气,又幽幽缓过来了。


    好在太后临危不乱,老太师及时回援,这场刺王杀驾的宫变闹剧应算是稳妥结束了。


    但气还来得及喘上一口。


    就在景午被推出太雍殿,吸引了绝大多数人注意之时,那躺倒在地上看起来已经气绝多时的邝日游,猛地双眼一睁,整个身体暴起。


    在无人设防的境地里,他竟一个疾冲,犹如鹰隼般冲击向銮座之上手无寸铁的年幼少帝,手中还攥着那支匕首,咬牙朝着楚翊飞出。


    “陛下!”


    那飞刀比人声传得还快,顷刻间便飞到了楚翊的面门上。


    快得以楚翊的反应,根本来不及闪躲。


    殿下之人呼救不及,谁知这邝日游竟然诈死!


    说时迟那时快,姜月见侧上一步要用身体庇护楚翊,挡下这柄飞刀,楚珩比她还要更快,那只如疾风闪电的银光匕首,被楚珩一把抄在了掌中。


    不顾用力握住锋刃,掌中渗出了一片猩红浑浊的滚烫。


    “楚珩……”


    危急之中,金殿之中,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太后娘娘焦急下唤出来的名字,无不汗毛倒竖。


    这等情境下,太后当断然不可能还顾着弄假,莫非这个“苏探微”真的就是……


    邝日游飞刀被拿,他登上一步,劈手就要砍向楚珩,这一记铁掌似能生裂顽石,但竟被楚珩一击拂开,犹如拨开一枝娇弱不胜春风的轻盈柳枝,邝日游的身体因为来不及定住被拂得原地转了个圈,又是回身一掌劈落。


    但这一掌同样落了空,对方甚至根本不需要将他放在眼底,只用单手便能将他戏耍于股掌之上,他本就力有不敌,何况先中一刀,又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不过就是拼的一个出其不意,如今被楚珩识破之后,他实在毫无胜算。


    楚珩袖中匕首与双指齐出,一刀扎在邝日游的膻中,血液喷出伤口,飞溅而出。


    邝日游惨叫了一声,胸口又中一脚,在老太师都还没赶上来救驾时,他的身体如同一只风筝般斜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地。


    大势已去,他已绝无可能再得逞。


    求生的本能催使着邝日游根本不敢再游斗,忍着伤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发疯似的朝前奔去。


    楚珩冷静地沉声道:“弓。”


    孙海近旁的一名小内侍,双手捧上了长弓与箭。


    楚珩运箭于指,长弓如满月,对准了仓皇逃窜的邝日游的后背,指缝下金雕箭翎反映出一片森然的寒光。


    “亡魂可依。”


    还没来得及窜出太雍殿的邝日游,虎躯霍然一震,那支羽箭破风之后穿透了他的后背,他的身体激烈的一个踉跄,重重往前仆倒。


    然而还没倒下,楚珩又是一箭。


    第一支箭穿过了他背部的胛骨,第二支箭则射中了他的右臂,邝日游跌倒下来,身体还没挨着地面,第三支箭,楚珩无情地释手,黑沉的眸光有种残酷与冷鸷。


    这第三支箭,射中了邝日游的心脏。


    邝日游发出一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往前倒下。


    不过那么瞬息之间的功夫,楚珩竟能腾出手来,又是稳准狠的一箭,直取邝日游颈后。


    唰唰唰。


    几箭后,邝日游被射成了一只刺猬。终于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能往前爬走,他重仆在地,血液沿着白玉阶凄惨地汩汩涌下。


    瞠目结舌的死寂里,楚珩收了箭,一把掷在地上,脸色恢复水静流深的静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的指尖也不曾染上丝毫鲜血。


    景午那一刀没有要了他的命,甚好。


    他怎会假手于人。


    金殿上,陷入了死寂之后。


    忽然,贺恺之大步往前一走,迎向楚珩,众人只见风采卓然的御史大人双膝一屈,竟笔直地跪在了地上:“臣贺恺之,恭请陛下还朝!”


    那张平日里看起来不卑不亢的脸上,此刻充满着一种渴望和崇敬,正仰面向上,整张脸沐浴在金殿上杲杲的烛辉里。


    贺恺之牵头,风往哪边吹,一时十分明了了,只见群臣都心悦诚服地齐齐跪倒,异口同声地行稽首礼并山呼:“恭请陛下还朝!”


    那一声声,直盖过金殿最高的穹顶与瓦檐,于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不息。


    楚珩与姜月见对视了一眼,他看的是她,她看的,却是他的手。


    还在滴血。


    姜月见根本来不及反应,人忽然被他拽了过去挡在了身前。


    方才危难当头,他站出来替她挡刀,这时群臣俯首,他却将她推了出来,姜月见一怔,她心知,如若楚珩想要还政,这是最好的机会,英儿的确尚是年幼,再过十年把江山交给他也行。但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楚珩……


    太后的眼眶里一片雾湿。


    楚珩未曾受伤的左手从身后扶住她肩,低沉一笑,在群臣山呼后的静默里,他漫不经心地道:“诸位同僚如此大礼,苏探微怎敢领受?臣今日冒充先皇陛下,实属从权,看在臣也算是救驾有功的份上,请太后和少帝高抬贵手,恕臣死罪。”


    “这……”


    要是这一本账现在还翻不过来,也枉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这许多年了,这哪是什么苏探微啊!


    试想苏探微一个耒阳的书呆子,哪里可能有这气度,这能耐,这手腕,这魄力,教南衙反水,太师跪伏,箭杀邝日游,这要不是那个骑在马背上一箭射落胡羌王旗的武帝陛下,贺恺之发誓自己能把头摘下来当球踢。


    当年武帝登基实行新政,他就是新政受惠官员,可以说,他就是先皇陛下一手擢拔出来的,帝施恩以信,他报还以诚,先皇于己,亦君,亦师,亦友。


    甭管今天他承不承认,贺恺之心里有数。


    剩下的便是清理余孽。


    大部分禁军今夜都不过是玩闹,城中百姓因朝廷新颁布的宵禁令夜已闭户,没有出现伤亡,唯独北衙伤重一些,后续都有嘉奖与抚恤,但国朝蛀蠹,今夜过后可以彻底拔除了。


    太师领命而去。


    整座大殿恢复寂静,姜月见更关心楚珩被匕首划伤的滴血的手,好在景午准备的匕首没有淬毒,她皱起眉头,托起他的右臂,用手绢替他粗糙地包扎了一番。


    “不怪你,”姜月见艰难扯了一下唇角,笑得却不比哭好看一点儿,声音也哑哑的,“护驾有功,非但无过,还要看赏,但等乱党剿灭以后,哀家和陛下,再行定夺。”


    这旁若无人的亲密,真是一点都不避人。


    还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


    当没看见吗?


    这是正头两夫妻吧。


    可是,他不承认呀。


    那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


    晚朝会后,因这一场叛乱实在太过跌宕起伏,好些朝臣还没缓过神来,连宫门都不敢踏出半步。


    也只有高俭等人先行告退,贺恺之本也要留下,找个机会和楚珩攀上几句话,只消私下里谈上几句,是骡子是马,总能弄得水落石出,但看高俭走了,那厮也是先皇陛下的拥趸,便想也没想追了出去。


    “高三郎留步!”


    贺恺之在身后叫住高俭。


    高俭皱眉,回望贺恺之,等人追上来,语气冷淡地问了一声“何事”。


    贺恺之敬佩高俭,到这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难道殿上发生的一切他都忘了?关于苏探微就是武帝一事,他心里就没一丝怀疑?


    “实不相瞒,在下是想问,高三郎当年也是先皇陛下一手提点,颇受宠信的年轻新贵,不知你对先皇陛下……”


    后头的几个字还没出口,轰然被高俭掐灭:“苏探微就是苏探微,下官劝御史大人还是莫行奇诡猜想,实在令人费解。”


    贺恺之震惊:“你就连怀疑都没有一点?”


    玩笑啊,他几乎都确认了!


    高俭冷冷道:“不曾。御史大人,下官没有像你一样荒唐。”


    “哎你——”


    眼看人说完这句话便见高俭转身大步离去,贺恺之暗中鄙夷想道,这会儿装什么正经,方才在金殿上,怎么也见他跪下给苏探微磕头了?


    奇也怪哉。


    高俭离开宫门,如一阵急火般回到了自己的衙署。


    “上官您——”


    听说了,今晚岁皇城中出了叛乱,幸好已经被镇压,一场虚惊。下人见高三郎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便直奔昭狱,吓得脸色发青,这是怎么了?


    高俭来到了昔日楚珩下的牢狱,心底三分惴惴,三分荣幸,三分余悸,镇定地往那里头如今蹲坐的蓬头垢面的囚徒看了一眼,挥挥手指:“把人挪了。”


    “呃?”挪哪儿去?


    正想问一问上官,好确认一番,高俭咬牙道:“这间刑房以后不可再供人使用。”


    典狱莫名其妙:“上官,为何啊?”


    这座监牢怎么就突然不让使用了?


    高俭突然发现闻到了一丝恶臭味道,突然非常不爽,冷冷道:“快点,今晚就把人挪走,这座监牢以后修缮好点儿,架子床、木柜、软榻书案什么都要有,再供上几盆花,对了,花在暗室里养不活,去工部攀点儿交情,让姓言的赶紧给本官死过来,给我这间房单独开几扇窗!说不定哪天他们两口子又打架,他就故地重游了,快死过去工部传话!”


    作者有话说:


    高三郎:耶,以后我家的牢房就是网红打卡景点了!陛下在我这里住过,三天呢,三天!我能吹一辈子!


    楚珩凉凉:高小三,你不想要命了?


    很抱歉,因为作者笔力限制,三次元的疲惫,和行文的不严谨,造成了很多宝子们的激烈争论,正文完结后,对于前文有些地方会小修一下,大的情节应该是不会变,不想二刷的宝子们不用在意。作者菌站在上帝视角,知道景午不是主犯,也没有通敌,他最后的降罪是刺配三千里,终身服徭役。但袅袅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由她说出来一些话不是那么合适,是行文时话赶话不严谨造成的,等完结后会小修一下。关于景午和傅银钏,写这对的初衷就是囚车相望,傅银钏送景午去流放,那一个画面突然戳到我了。这一幕番外可能会有,也可能不会有了。


    ps楚狗才是作者菌最爱的男角色,这点不会变,其他什么炮灰都远远比不上他的光辉,尽管他也曾辜负了很多人,是个不那么完美的角色。


    ? 86、尾声


    仰赖于太后娘娘处变机敏, 这叛乱在娘娘手底下,犹如指尖儿戏,一夜过去之后, 岁皇城街市上除了一点打斗痕迹, 连个鬼影都没留下,百姓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出门访友, 踏秋登高,赶庙会办喜酒, 热热闹闹, 除了茶余饭后谈论这荒诞离奇的一夜,似乎谁也不曾将邝日游等人的叛乱搁在心上。


    甚至太庙与紫明宫的两处火势,都比南衙叛变来得精彩。


    陛下刚刚找回了自己的爹爹, 这一时三刻的还撒不了手, 几乎要日日夜夜留楚珩在燕寝里相陪, 美其名曰, 他在乱党谋逆里受了惊吓,夜里睡不着,要爹爹安抚。梦里爹爹也是神勇无比的,三箭射下了反贼的狗头。


    “四箭。”


    楚珩不喜欢渲染过甚夸大陈词,强迫提醒道。


    “且他的头颅没掉。”


    楚翊摆摆小手, 脸颊肉鼓鼓的, 崇拜地仰望着面前的一座高山:“不用在意这些, 反正爹爹就是很厉害!”


    这小孩儿, 如若不是皇帝, 长大了一定是个马屁精。楚珩腹诽道。


    每当孙海小心探看燕寝情况时, 听到陛下那欢喜无限的稚嫩童音, 仿佛弥补了童年所有缺失的快乐与遗憾,孙海也老怀安慰,甚至两眼冒泪光。


    不敢打搅他们父子重聚,孙海忙不迭用袖口擦脸,满面春风地退去。


    陛下向楚珩撒娇:“爹爹教英儿射箭和马术,英儿要学!”


    楚珩挑了一下眉。


    照袅袅那个培养方法,英儿长大了做个乖乖的守成君王就很不错了,如今胡羌无战事,内患也已清除,楚翊无需把自己内外兼修,活得太累,何况,也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有“武”字为谥。但想想,小陛下如今胖墩墩的,习武让他强身健体未为不可,练武是修身,也能砥砺心志,一举两得。


    “爹爹这里是没问题,不过,”楚珩摊了摊手,“你母后舍不舍得让你吃这份苦,那就说不准了。爹爹小时候,真是没玩过一天。”


    楚翊比起他来,可不知幸福多少了。


    小皇帝说风就是雨,立刻要拉爹爹手去坤仪宫:“走,我们去见母后。”


    楚珩弯腰将他抱了起来,但目的却不是去坤仪宫,而是将这个胖乎乎的陛下送到了太和殿御座上,令他就座,低声告诫道:“叛乱刚过,陛下手头事宜繁多,这件事,就让爹爹去说服你母后吧。”


    陛下单纯天真,对楚珩十分信任,自然没有怀疑过,爹爹不想还政,是不是因为他偷懒,不想继续当这个累死累活的牛马皇帝。


    却说坤仪宫中,姜月见因伏案太久,好容易放松片刻,松活筋骨,为自己砌了一壶热茶。


    隋青云哀嚎地扑到了她的脚下来,两眼下挂着宽面似的眼泪,两只眼泡肿得宛似核桃,匍匐脚边,嚎哭道:“娘娘啊!娘娘!小臣终于回家了!娘娘!”


    “您都不知道,小臣在外边受了多少委屈,他们白日里把小臣吊起来打,晚上把小臣绑在木桩子上,连口饭都不给吃,小臣饿瘦了一大圈儿了,娘娘看看。小臣这细皮嫩肉的,如今哪里还有肉,都剩骨头了娘娘……”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连姜月见也意有不忍。


    正要口头先安抚两句,外间响起了一阵脚步的脚印,抬眸一望,正见楚珩信步而来。


    她圆了眸子,心道楚珩这个人小气成这样,隋青云才刚回来,他那边都得到消息了?毕竟他把人送到回春局,害隋青云吃了不少苦头。


    楚珩这里像个没事人一样,她可不得对这忠心耿耿的臣子表示一番?不然岂不教人寒了心。


    至于先前的事,姜月见也已经不大想计较了。


    隋青云止住了泣,茫茫然回过头望了一眼,楚珩恰好停在他三步之外,隋青云忽然一念霹雳,身体一抖,连忙跪立起来,两只膝盖如鸭蹼捣水似的飞快往前奔,直至来到楚珩脚下,隋青云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楚珩的腿:“小臣,小臣有眼不识泰山啊,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莫跟小臣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一般见识,小臣若是知道了您老人家就是……”


    一顿,忽然想到如今朝野上下都对这件事心照不宣避而不谈,自己几个胆子敢直言不讳,便戛然而止,最后,憋出委委屈屈一句话:“小臣蠢得要死,但是,不知者不罪呢。”


    姜月见目睹着这离奇一幕,一口茶汤刚入唇隙,差点儿没喷将出来。


    楚珩则是居高临下,不冷不淡地睨了他一眼,旋即屈膝,踢了这个碍事之人一脚,隋青云顺势倒在旁边,“唉哟”一声,楚珩扯了唇角:“太后自会论功行赏,用不着日日上坤仪宫嚎命。”


    隋青云一怔。怎么听出来一股,浓浓的争宠味道呢?


    姜月见也忍俊不禁,朝楚珩招了招手,令他过来,她和颜悦色地对隋青云道:“是了,你功劳不小,哀家记在心里了,下去吧。”


    隋青云便只好领命,知道楚珩不吃这一套,连忙把泪水收一收,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太后娘娘的坤仪宫。


    人一走,耳朵里空旷清寂了许多。


    姜月见打眼望楚珩,见他薄唇稍抿,神色不虞,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帝陛下这般不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就是小小一个隋青云,就能把他激得心绪起伏,这口陈醋,这扑面而来的香气未免太过醇厚了。


    让他过来,姜月见还坐在软椅中,软绵绵宛如无骨的藕臂圈住他的腰,抱了上去,将面颊贴在他的腹间,深深地呼吸。


    鼻腔之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芷兰熏香。


    不知是他裳服间蕴藏的香气,还是身体内自然而发,有时候脱光了,也会有一点儿。


    太后娘娘勾了勾朱唇,“我方才是想说,让他得点好处,以后到宫外去做点文职,免得继续留在宫里,碍着了我们太上皇的眼。”


    “太上皇”三个字,拨了一下他的心弦。楚珩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最终,完全光影于脑海之中划过,什么也没剩下,他垂眸,凝定着太后娘娘饱满的后脑勺,那扰扰乌发,虽是唇角上扬,但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有些酸溜溜的,不容忽视。


    “隋青云早已成昨日黄花,娘娘如今新欢,不正留于太医院供职么?”


    姜月见实在忍不住,唇畔的笑意越染越浓,最终,她不得不掀了掀掌,在他背后拍了一记:“哎呀,你真是的,叶骊才那么小,我都多大了,啃嫩草么?”


    某人继续辩驳:“是么,当初太后视我作苏探微时,也以为我不过十八九呢,就连臣欺骗太后说有妻有子都逃不过娘娘魔爪,一定要给自己下药,给臣下套去为您解毒。”


    “……”


    说到这茬,姜月见恨恨起来,某人当初怎么说来着?


    他是个鳏夫?


    呵。当着老婆的面说这种话,真是不要命啊。


    姜月见咬牙切齿,面带微笑:“哦,那我把人家叶骊赶走了,你也知道,太医院快要无人可用,你又马上要上任兵部侍郎,怎么,万一我这里有个脑热的毛病,你人在宫外,我找谁去?”


    这事倒也容易,楚珩肃容道:“太医院再招几个乔老那样的就成了。”


    乔玄?姜月见脑中浮现出耄耋老者鹤发鸡皮的老脸,一哆嗦。


    难不成,太医院以后就捅了老头子窝了么?一个稍微俊俏点儿的都没有?


    这不公平。


    他在宫外花花世界,到处红袖添香,禁中却没有一个年轻点儿的俊俏男人,她又不会有什么三心二意的绮思,不过是闲暇时看看花,也能赏心悦目罢了。再者人家叶骊,天分高,又肯努力,他日后在医术上的成就不可限量,楚珩这个半吊子,说不准就故步自封了。


    姜月见不理他那些酸话,松开他腰,将他的手臂抬起。


    被划伤的手掌缠上了绷带,两三日了,绷带还未拆开,也不知以后是否留疤,姜月见蹙了眉:“还疼不疼?”


    不敢碰他手掌,因此只托起了腕与肘,楚珩被她的谨慎逗笑,“小伤而已,早已不疼了。”


    姜月见道:“那也要仔细着,若是不小心碰了水,要小心发炎溃烂,到那时就麻烦了。”


    楚珩思忖少顷,弯了薄唇:“那我如何洗澡呢?”


    他把那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爪子给她瞧,晃动片刻,幽幽道:“我有三天没洗过痛快澡了。”


    说完又叹气:“也无人帮我。”


    小皇帝崽子自是指望不上,那崽子跳起来也够不着他的后背,更不提毛毛躁躁的,那里会伺候他爹。


    这弦外之音不要太明显哦。姜月见早听出他意有所指,正要愠怒,半晌,缓和了下来,淡淡付之一笑。


    “太庙和紫明宫的火势当晚就被抢下来了,损失不多。行宫那处有一方温泉,比我这里的汤泉好多了,我们今日就出宫,我带你去里边泡一泡,正好祛祛晦气,以后,再也不要走霉运了。”


    太后娘娘宠溺地将他没受伤的左手一牵,拉着人往外去。


    玉环和翠袖递上了雀金裘,让太后娘娘披在身上,深秋露冷,入夜之后更是萧然,娘娘身子单薄,最是怕冷,女官都怕她受了冻。


    但楚珩已快一步,将肩上的锦裘解开,替姜月见笼在了身上,根本没有给女官们殷勤照料的机会。


    姜月见怔了怔,忽然想到几年前,在他还是陛下的时候,曾几何时,她暗暗盼着夫君的一点点关心,而他的心,却早已淹没在了他的国政之中。


    “阿珩。”


    身子是暖的,带有他身上的气息,炙热而浓烈。她望着面前专心为她披衣的男子,脱口而出。


    他单手替她系带,闻声,稍稍愣住。


    在她踮起脚,凑近了要亲他之际,楚珩顺从地低下一些,让太后娘娘毫不费力地亲在他的侧脸上。


    楚珩莞尔,满目柔光。


    “嗯,以后都要这样叫。”


    衣带系上,姜月见投身入怀,刚穿上的男子披氅又宽又大,几乎拖在地面上,厚实的缎料蔽去了凉风,衣领间俱是芷兰温香。


    秋高云淡,宫阙万间,都沐浴在一片烈烈金晖之下,毫无萧森气象。


    阳光晒在身上,其实暖暖的,并无寒意。


    左右的侍女,听到这声唤,也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


    姜月见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以在这般朗朗日光下,毫无避讳、尽情肆意地,称一声她齿尖流连过无数回的,他的名字。


    “阿珩。”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没写完,明天还有一章,尽力早点儿。


    ? 85、尾声·终


    “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剥皮削骨,九死一生……”


    “每个被胡羌俘虏的人,脸上都会被刺上他们的图腾, 就是这种野狼图腾。”


    “兄弟, 你别回你们大业了,不论你以前是谁,业人看到你脸上的胡羌刺青, 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


    “听我一句劝,别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就是一副皮囊罢了, 你当它不存在,蒙着脸,也能过一生, 跟我们驼队走吧, 我送你到西海, 那里盛产美酒。”


    ……


    武威之战, 胜了,也败了。


    楚珩在武威城外的雪原上,用手中的佩刀,砍杀了最后一名胡人骑兵。


    风一阵紧,雪沫弥散了天地。


    他的刀, 刀剑淌下淋漓蜿蜒的鲜血, 沿着刀身一缕缕地坠入深雪里, 竭力的天子坠入了血色与雪色之间, 被风雪埋了个干净。


    当他再度醒来时, 却成了胡羌牧民兽笼里的战利品。


    这些胡羌百姓, 平日里可能随军南下, 以愚弄劫掠他人为乐,并将看上的汉人视作自己的私有物困在兽笼里,带回他们的帐篷。


    楚珩所待的那个兽笼里,有不少都是汉家子民,他们骨瘦如柴,蹲在囚笼里,因为被长期殴打,一个个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眼神是惊恐到近乎麻木的。


    草原上徐徐吹起的微风,惊动了远处的牛羊,牧人发出一声口哨,大批的马匹从远处狂奔而来。


    那里的天高旷而空洞,仿佛除了连片层云,不剩任何。


    楚珩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腰间被胡人刀锋划烂的伤口才干了血,因为身上失血太多,他连吃饭的力气都已经不剩下。


    身上御寒的衣物,只剩下一堆败絮,仍在不断溢出,随风起飘散出去。


    背水一战之前,楚珩为了鼓励军心,将自己身上的玄氅换给了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兵,换上了他的破旧寒衣,天子如此与军民同甘共苦,最后也已三千残兵杀出了三万之势。也正是因此,楚珩身上的寒衣仍是那名老兵的,胡羌的牧民将他捡回去,应该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这些牧民看起来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等他歇息一些时日,找到机会便能脱身。


    然而也就在他感到将要松一口气之时,他的眼睛,霍然发现,同笼的十几个人,在他们遍布脏污的乱发底下,被毒辣的烈日晒得泛红的面孔上,每一个人,他的脸上都有一块黢黑的狼头图腾。


    楚珩的瞳孔急遽一缩。因他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有些微的疼痛之感,只是因为刚醒来时太过意外,意识茫然,没有立刻感觉到。


    图腾。


    那不是汉人的。


    是每一个胡羌人脸上都会有的,狼头。


    在他,大业天子的脸上,烙印上了属于胡羌的狼头图腾。


    奇耻大辱。


    楚珩甚至有过一瞬横剑自刎的念,但,那又能如何,国朝天子死于胡羌草原之上,他的脸上,将会永远留下这道耻辱的洗刷不去的印记。


    他用指甲将那块皮囊抓烂,一次一次,直至血肉模糊。


    但当胡羌人发现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汉人,居然还在反抗他们族群部落神圣的象征时,他们恼火了,于是他们围上来,将楚珩脸上刺下了更多的刺青。


    耻辱与复仇的火焰,按住了楚珩继续自残的双手,因为他需要的不是这些无用的困兽之斗,他需要一击必中,换取逃生的机会。


    他开始顺从。


    无论胡羌人给他什么,带血的生肉,没用的伤药,驱使他协助牧羊,他尽力配合。但胡羌人将他的双手用特制的皮带扣着,精钢做成锁头,拴住了他的两只踝骨,限制了他动作的开阖。


    他只有一个决定,便是夺了他们的马,杀出去。


    楚珩的配合取得了胡羌人的信任,也令他们对他的防备松懈,这样的时日并不长,就在冬至来临前,当胡羌都要熬煮羊肉,命令他去宰一头羊时,楚珩第一次手中获得了利器。


    也就在那一天,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的楚珩用刀刃割开了他们特制的牛皮,趁人不备夺走了一匹胡羌快马,驾快马冲出了牧民的部落。


    他逃了,牧民自然穷追不舍,但这些牧民并非胡羌训练有素的精兵,尽管他们的骑术不弱,但还是难以匹敌,几人追上楚珩,却被砍翻在地,后面的迫于无奈,心道只怕是快马也撵不上了,便只得任由他去。


    那段时日,方是楚珩最为茫然的人生一段至暗时刻。


    落难于胡人之手,他所思所念,便是夺马逃脱。


    但,当他重新走回到边境时,快马立于界碑,天地悠悠,牧野上闪烁着流星,长风浩荡吹起烟沙,他举目四望,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腐烂的伤口,狼头图腾依然清晰。


    他已是一个耻辱,他已不配脚下的这一方大地,更不配,那处于岁皇城中,四四方方的宫禁,以及三出阙前,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丹陛。


    他已无容身之处。


    楚珩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是驼队的人拾到了这个宛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男子,他们走南闯北,常年在丝绸路上穿行,见过无数国家的人,自然,也对这个烙有胡羌图腾的汉人见怪不怪,他们并没有嫌弃楚珩,但他们阻拦了楚珩回到大业的路,并告诉他——


    “兄弟,不管你以前是谁,但这是一条死路。”


    楚珩迷失太久,可他终究还是想:“我应该死在故国。”


    狐死首丘。


    他不愿流浪在外。


    驼队之人本意是想劝说他,让他加入自己的队伍,因看他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做镖师一类的职务,但见劝说不动,驼队老大也只好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但他向楚珩指了一条明路。


    “兄弟,你还是跟着我吧,在我们天驹国,有一个神医,或许,他能医好你的脸。如果你的脸医好了,那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故国了。”


    驼队的老大用一口蹩脚但真诚的汉话,向他这样说道。


    天驹国地处丝绸之路上,与汉家王朝建交已有百年,在天驹国,楚珩的确见到了那个神医。神医听说他是汉人,也十分乐意出手相助。


    他观摩了楚珩的脸,上上下下研究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我从未做扆崋过,也许有两成的把握,如果不能行,你还是会没命的。”


    “无妨,”楚珩微微一笑,“来吧。”


    剥下皮囊以后,新的肌肤生成,虽不保证能完全恢复如初,但从前的容貌变化不会太大,只是这过程势必会很痛苦,神医本想劝他不然算了,没必要为这点可能性搭上性命,然而楚珩非但执意要剥皮,更是对他道:“我要换一张脸。”


    他画下了沿途所见苏探微的遗容,拿给天驹神医:“就是他。”


    *


    紫明宫汤泉外次间,红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床羊绒毡毯,泛着微微凉意的地面,毡毯包裹中的身体却暖烘烘的,天色刚刚放亮,楚珩先醒来。


    他已很久没有梦到那段往事,也许是昨夜里对她讲述时,又勾起了一些心里蒙尘的回忆。


    他也是如今方知,他已可以坦然面对,无须遮拦,全部告诉她。


    楚珩侧过身,臂弯还搭在姜月见的腰际,她睡相不佳,身子侧卧蜷缩着,脑袋枕在他的左臂上,昨夜里她听完哭得厉害,摸着他的脸怎么也不松,楚珩哄人不行,只好身体力行地让她更疲惫一些,于是她哭着哭着,被折腾得睡了过去。


    此际人还眠意憨沉,粉白的小脸紧紧皱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眼窝处,昨夜里蓄满的宛如清池般的泪水已经干涸,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格外娇弱得惹人爱怜。


    楚珩薄唇上翘,其实他真没什么,他已经并不介怀。


    可看她凄凄惨惨,心疼得不行的模样,实在没有忍住,楚珩低下唇,在她的额间慢慢地亲了一口。


    唇刚刚印下,姜月见倏地醒了,两只肿得核桃似的眼泡,红红的,一睁开眼,看到楚珩,唰地泪水又溢出来了,楚珩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将她搭在眼睛上小手挪开,再次俯身沿着她泪水涟涟的眼睑啄去了零星水痕,“还哭?我后悔告诉你了。”


    姜月见倏地用力抱住了楚珩的腰,将他整个人压下来,随后,她便严丝合缝地挂了上去,将脸蛋埋在他的颈边,痛哭流涕,“呜呜呜……你别说话,让我哭一会儿……”


    她心疼死了,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每再多看楚珩这张新脸一眼,心里刺便多扎一寸,那疼便更蔓延几分。


    “阿珩……”一道缱绻的呼声后,她的鼻尖抵住了他的颈部,发出抽噎的声音,一边啜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肩,“不论生死,你以后,不能再离开我半步。”


    她情绪波动得这样厉害,楚珩怎么敢不应?


    即便是敷衍,也得敷衍过去,他只好点头,顺着她话无有不应:“好,生死都随袅袅,再不离开。”


    姜月见这才略略止住,歇息少顷,掐他的背肌,瓮瓮地道:“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楚珩不解挑眉:“嗯?”


    她是怎么从方才的话题,过渡到再生一个的?


    姜月见闷闷地想,那么漂亮的脸,不传承下去怎么行呢?楚翊张开了以后五官还是更像她一些,多生几个,总会有个把儿女是像他的,这样,她也少些遗憾了,唉。


    姜月见等他退去少顷,两只手摸向楚珩的耳朵,宛如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般恋恋不肯释手,他如今的这张脸,换得也很好,那个什么天驹国的神医,倒的确是个神医,并未失手。


    清秀隽雅,如松如竹,亭亭然,萧萧然,别具风流。


    只是李岫晴说,和她原本的夫君,还是不大一样。


    所以姜月见想,楚珩一开始大约也没打算瞒太久,因为迟早都会露馅的。


    她突然好奇,嗓音因为叫唤了大半夜到这时还是沙哑的:“楚珩,你一开始没打算和我相认是么,如果你自己一个人便报了仇,之后你打算怎样?”


    在邝日游之流伏法之前,姜月见不敢问这个问题,但现在,她想自己可以问了。


    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到底在他的计划之内,有无她们母子。


    楚珩贴她脸蛋,肌肤相熨,用一种缱绻到近乎蛊惑的沉嗓向她勾引道:“袅袅,请相信我的自制力,面对你,我只会崩溃,所以不论我一开始做的什么打算,结局都会是目下这样。”


    好在,这话还算是中听。


    姜月见侧过脸蛋,抱他歇了一会儿,方吐气如兰道:“你喜欢我,我知道。”


    自然。


    他勾起唇。


    他爱她入骨。比她所想的,只会更多,所以她不可能知道。


    初遇时,他在銮座之上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女郎,她引诱天子的手段实在太过拙劣,他在景阳府做他的皇子殿下时便领教过无数,可他却有一种直觉,那个看起来似乎会不断出糗的女孩儿,总有一天,她眼里对权力的野心,会化作对他的贪婪。


    他想要一个人来爱着,深刻,噬骨铭心。


    原来在她之前,他已经寂寞了这么久了,等了这么久了。


    楚珩一手便能掌住她的袅袅细腰,将她稳固握住,往怀中更带了几分,半含湿润的吻在她的唇瓣上坠入,犹如雨浸荷塘,无影无踪,只剩一半涟漪恋恋不忘回响。


    “袅袅,楚珩愿付诸一生,为卿不二之臣。”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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