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白着脸,半饷才道,“我原不该这么说。”
王熙凤道,“你指责我，原是你为了老太太,这也罢了。只是你也不想想，你这样对我们说话的底气在哪里，老太太百年之后你又能如何？若不是老太太指了你日后跟着巧姐儿,若是大老爷要报复你，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王熙凤对鸳鸯向来客气，鸳鸯从没见王熙凤如此作派,不免打了个寒颤。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看来我是好兴儿得久了，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当回事儿了。前儿二太太平白对我使脸子，这也罢了。她原是长辈，怎么连鸳鸯姐姐都这般不把我当回事儿了。我今日好人做到底，教鸳鸯姐姐一句。鸳鸯姐姐有老太太，大家大多要敬重几分的，只是到底鸳鸯姐姐的奴籍还没销，鸳鸯姐姐的家里人如何拖累你的，想必你多少也有数。莫说我，大老爷便是鸳鸯姐姐再不喜欢，又能容你随意闹起来？若不是拦了下来，你道闹完如何？等老太太百年之后，你一头撞死不成？你是刚烈了，又能得什么好处不成？这话原不该我来说，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尤其琥珀她们几个颇有一些咱们家下人的臭脾气，对主子甩脸色也就罢了，还颇爱点评主子。说到底，主子是主子，哪里又容得做丫鬟的评头论足了。”
鸳鸯低声道，“我原也说过他们两次。”
王熙凤道，“你道我是说她们？她们虽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到底不如你的体面。我说的是你！”
鸳鸯沉默下来。
王熙凤道，“从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我就说过你。那刘姥姥左不过是咱们家的亲戚，便是乡下人儿，又是来打秋风的，听她玩笑两句也就罢了，已经年纪不小了，偏还要取笑她。你是一心为了老太太，确是忠心耿耿，我们也不好说你，可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老太太，还有别人呢。谁又不要活儿呢？”
鸳鸯道，“我当时并没想那么多。”
王熙凤道，“你全心全意为了老太太，那袭人倒是和你一脉相承，也是全心全意只为了一个宝玉。你们一道儿长大的，你心中有些偏向，又为了讨好老太太，这也罢了。可你自个儿想想，府里人大多如此，便是对的吗？大老爷确实不是什么让人喜欢的人，但你道他为何会纠结你不放？为何要算计老太太？你见过一家袭爵的人住在马房后头的东院的吗？老太太便说二老爷是和他一起住，怎的老太太又住在荣庆堂？说白了都是偏心闹的。”
鸳鸯不由反驳道，“大老爷那样的行事，确乎不如二老爷。”
王熙凤道，“但是袭爵的还是大老爷，二老爷在礼法上不通！若不是二房出了个娘娘，你道为什么还能让二老爷这样。便不说大老爷和二老爷，我们这一辈，到底是谁在操心家里？凭什么宝玉事事都比我们好？你只想一想罢。你既是老太太身边的人，除了仗着老太太看中你，也该明白几分老太太的难处才是，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如今这样两房越闹越僵，日后老太太管不住了，还不是她心尖儿上的人倒霉？二房是有个娘娘不假，你只看从前我和老太太都一口咬定娘娘会生个公主，后来有了小皇子后连二太太都极少见了便知道了，娘娘现在轻易敢出头？若是一个不好，指不定全家跟着一道儿死呢。”
见鸳鸯脸色越发苍白，王熙凤也不理她，只带着小红走了。出了荣庆堂的门，小红才低声道，“奶奶怎么发作起来鸳鸯姐姐。鸳鸯姐姐在老太太身边的体面，若是有心记恨，只怕不知老太太多生奶奶的气呢。”
王熙凤冷声道，“便是她不去告状，今儿这一闹，你道老太太没恼我？只是不好发作罢了。我是为了她好，看着从前平儿与她好，她又帮过我们不少忙，这才提点她两句，便是能在老太太在的时候体面凌驾于主子之上又如何？再有志气，到底没脱籍呢！偏还和从前的晴雯似的，没小姐的命，一身小姐的脾气。便是正经小姐都不如她们这些副小姐尊贵的，也不想想。她又是个家生子儿，全家都在府里为奴作婢的，便是不说她那哥哥嫂子，便是她在金陵老宅看房子的亲爹，又不是没闹出过事儿来，从前你琏二爷瞧着鸳鸯的面子将事情遮掩了了，若真发作起来，哪里是我说两句冷话。何况，你奶奶我从前便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儿！这几年也不知怎的，什么人都能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呸，真当我是病猫了不成？”
小红见王熙凤眉眼中的戾气，再不敢言语，只小心伺候着王熙凤回去，将账目平了。
贾政和王夫人回了房后便是又闹了一场，贾政在贾母跟前尚且没忍住，回了房哪里能不指责一二的。他原是不通庶务的人，往日里自己养清客赏书画典籍也没少花钱，只道几千两不拘从哪儿也就分出来了，便丢手不管，只让王夫人拿出来。
王夫人气的肝疼，今儿王熙凤和贾赦闹了这么一场，再如何都不可能从公中掏钱了，贾母也表了态度，只出那两千两，多的又去哪儿拿出来？贾政是个清高不落俗的，向来不愿和黄白之物打交道，自己原也没许多私房。王夫人到底丢不起把装好的东西又往妹妹家里送还回去的脸，只好开了自己的私库，把这笔钱补上。
贾政见她拿的出来，越发觉得不过那么些钱，竟然还要去找老太太讨要，实在是不孝，反而没给王夫人什么好脸色。
王熙凤那里拿了那黄金，便索性要添做聘金，两百两黄金，倒也还算体面。
王夫人本就因着王熙凤这次作为气了个倒仰，见王熙凤拿着贾母给的金子做筏子，道，“你倒是好算计，一点都缺不了你的。”
王熙凤不为所动，道，“太太知道，公中没钱了。若是还要添，横竖是没了，我可拿不出来。”
王夫人僵着脸，夺过她手里的册子道，“你能管什么事儿，没得好事添作坏事，宝玉的事儿自有我操心，倒不用你在跟前忙活了。”
王熙凤无可无不可，她本就不愿意掺合宝玉的婚事，如今被卸任也是心甘情愿，眼珠一转，只道，“这也罢了，说起来，宝兄弟成婚，按理来说是该有两个房里人。一个我们早知道该是袭人，她那添的月钱原是太太从自己的份例里出的，什么时候挪出来？还有另一个，是从宝兄弟的丫头里挑一个，还是等日后云妹妹自己开脸？云妹妹身边的翠缕是从前老太太给她的，说起来也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袭人从前也是老太太房里的，若是他俩，倒也妥当。”说完，便告辞离去，也不管王夫人面上神色如何变化。
王夫人脸上十分难看，袭人一心一意为了宝玉，又来和自己说道，说起来也算对自己忠心，可她从前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若是又提起来一个从前老太太房里的翠缕，便是史湘云自己带来的，旧主却都是贾母。王夫人本就因宝玉的婚事自己不能做主十分不快，再想着日后宝玉房中连个自己能通气的人都没有，便是有个袭人，谁又说的清呢？
王熙凤原是故意的，王夫人是个天真烂漫的，心中认定袭人和麝月等人是粗粗笨笨乖巧的，便也信任他们。前世薛宝钗进门后，开脸的一个是莺儿，和老太太没有什么牵扯，便是后来袭人去了，也有一个麝月也不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这一世进门的却是史湘云。谁都知道史湘云和袭人亲厚，日后袭人为了讨好湘云，或是湘云要举荐自己的人，如何也脱不开老太太去。王夫人心里如何能心平气和？她原在贾珠的房里人上吃了亏，对宝玉的房里人自然希望能是自己的心腹。如今这样刺激了她，一通折腾下来，还不知闹成什么人仰马翻的样子。宝玉房里上次便被放出去大半，再查上一两次，还不知有几个能留下呢。
王熙凤只愿意她折腾得越大越好，王夫人慌了手脚，做的事儿便不够慎重，行事越不像样子，自己日后收拾报复了她，才算师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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