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铺天盖地的水汽如山雨倾来。


    跛足道人手中扬起了风幡,喃喃不绝地念着咒法,呼动了四面八方的潮气,催动了一片悬浮在半空中的汪洋大海,一旦水潮下落,便如天河倒悬,能将方圆百里的土地淹没。水龙盘桓高吟,吐出了千点万点雨水,形成了一片嘈杂的雨幕。


    丹蘅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望着行云布雨的老道人,慢条斯理地问道:“阁下催动汪洋之水,是要向何处去?”


    跛足道人早将丹蘅、镜知二人的面貌深刻地记载心中,此寒意陡然升起,他沉着脸也不答话,右手在腰间一抹,便取下了一个紫金色的葫芦,朝着水潮中一掷。紫金葫芦瞬息之间便在水中破碎,丝丝缕缕的血气溢入了水潮中,显得万分诡异离奇。葫芦中装得是他豢养的“咒血虫”,原本打算在水淹关外关时祭出的,可眼下两位敌人阻在身前,他也顾不得那样多了。


    污血成海,一丝丝的血气能污染宝器上的灵性光芒。丹蘅见状冷笑了一声,将那清微神雷一催,便见无数紫芒迸发,轰隆轰隆连连震响,引动风云。在这般宏大的威能下,那片污浊的血海也变得不平静了起来,仿佛底下有火焰在灼烧!


    跛足道人见状神情微变,匆匆忙忙地掷出了一张阵图。他的功法和宝器都是自某个遗迹中得来的,没有名师指点,只能够靠着自己来摸索。虽修了风云水法,可以他的悟性根本修不到精深处,只能够靠着别的手段来弥补。这阵图飘落后,化作了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水域,每隔一段距离便竖起了一面面青色的幡旗,幡旗微微摇晃,顿时起了滚荡的青烟,而在青烟之中,万里长风汹涌而来,风樯阵马,风激电骇!


    “这是风云阵图,听闻阁下修雷法,如今倒是要看看是蓬莱的清微神雷厉害,还是我这养炼的风云阴□□厉害!”跛足道人话音落下,便运转着周身的灵力将阵图催动,飙飞的罡风如利刃一般,奔涌到了丹蘅的跟前,眨眼间便削去那道道护体的灵光。


    丹蘅冷冷一笑,伸手一指,霎时间霹雳作响,紫色的雷芒闪现,化作了连绵不绝的雷网,如龙蛇走,横亘长空,朝着水潮上的幡旗俯冲而去!道人见状忙将法诀一引,九龙长吟,鸣声震耳欲聋。青烟之中,一道道血气飙飞,与那紫色的雷芒撞击在了一处,顿时轰隆一声,引得天地动摇。双方的术法都是大开大合,极为霸道狂猛,一碰撞后,高下也分了出来。跛足道人噗嗤一声吐了一口血,连退了好几步,才在云头站稳脚跟!


    残余的血气夹杂着罡风扑来,丹蘅一振袖便催动一道风雷将它打散。她注视着前方阵图中的青色幡旗,再度催动道道风雷,向着下方狂压。她的灵力好似连绵不绝,雷网纵横千里,雷霆激射,无穷无尽。


    跛足道人恨恨地望着丹蘅,见她不到一刻钟就毁去了十多面阵旗,面上不见任何急色。一旦阵旗被毁尽,这阵图就会被破,可是阵图中定压着一件法器,时时刻刻都有新的阵旗生出。道人飞身后退,躲在阵图之中、水潮之后,他暗忖着,只要等到丹蘅灵力消耗殆尽,便能找到得手的机会。他抬眸没有窥见镜知的身影,感知不到任何的气息,一时间遗忘了她的存在。


    丹蘅见阵旗重新生出,哪里还会不知道这阵图的玄异之处。她朝着跛足道人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容,周身灵力倏然往上一涨,如排天巨浪!成千上万道神雷向下落,紫色的光芒贯穿了整片天地!跛足道人悚然一惊,没等他做出反应,就听到轰轰隆隆一阵爆响,仿佛整个天地都塌陷了!


    丹蘅懒得去寻找那镇压阵图的法器,直接起了大神通将整个阵图碾成齑粉。跛足道人景象一闪,便出了那连绵的阵图,他身上的法衣破破烂烂,形容颇为狼狈。他死死地盯着丹蘅,眼睛中迸射出了强烈的恨意,将气脉间残余的灵力催动,凶神恶煞的,仿佛要将眼前存在的一切都拉入无间地狱!只是尚未待他自爆,一道银白色的如雪剑气倏然间腾跃而去,跛足道人低头,在他瞧见那道剑气的时候,身躯已经被剑意断成了两截。


    一直在旁的镜知直至最后一刻才祭剑。


    她看也不看那跛足道人,而是转向了唇角挂着一抹讽笑的丹蘅,认真道:“我会替你动手的。”


    “你这是瞧不起我吗?”丹蘅一拂袖睨了镜知一眼,又笑着抱怨道,“你真是烦人,非要抢我的事情吗?我自己可以,哪里用得着你来?”


    镜知闻言莞尔一笑。


    以丹蘅的修为,要不是故意的,跛足道人哪有可能自那清微雷网中逃脱?她也没有揭穿丹蘅的口是心非,而是轻声道:“我们去关外关。”


    关城敌楼。


    披甲士大尉亲自拿了一张神照弓,双目注视着前往渐渐堆起的土丘,箭矢如连珠飙飞,顷刻间便落在高高堆起的土丘上,轰隆一声爆响,土丘顿时崩散,扬起了大片的尘土。元州那侧有数百披甲士,可是他们并没有天工部提供的神照弓,根本没有箭矢能够射入对面的敌楼亦或是城墙中!


    “战舟不能够先去那边吗?何必要造高丘?”元州大营中,说话的将领有些焦躁不安。


    “他们手中有玄兵!”一位身着神光甲的年轻人皱着眉道。


    “难道我们就没有吗?”那将领觑了年轻人一眼,强行压住了自己的不耐,“过往应该存下来不少吧?”


    “可要是在此刻就将玄兵消耗尽,待到进入关外关与落浮屠的机关道,我等要如何?主君有令,在这小关卡最好不要动用过多的神异力量!”见将领沉声不语,年轻人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前方还有一座变化莫测的困阵,我等先耐心等待佛宗的道友破阵。如今双方只是试探而已。”


    那将领霍然起身,他盯着青年人,拔高了声音:“试探?对方不费一兵一卒,我等倒是好,明明有披甲士看顾,可那些建筑土丘的士兵全部身亡!”


    “他们手中有神照弓,这回我们知晓了。”青年淡淡地应道,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显然没将那些士兵的身亡放在心上。


    将领盯着青年许久,才舒了一口气缓缓地坐了回去,他的视线落在了舆图上,道:“还是要看诸位的本事,我等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那样的伟力下根本无法自保。”


    “将军何必妄自菲薄?”青年叹气,“脱了这副神光甲后,在下也是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我等既然想要谋取功数,就要承受这般的压力,不是吗?要不然就像昔日的同胞一般选择解甲归田。”


    将领皱了皱眉,一时无言。


    在州府做出抉择后,不管是元州子弟兵还是披甲士都有逃逸的,军中不少将领提议严刑约束,最后被主君拒绝了。这事情处置不好容易引起军中哗变,主君这样选择也没有错-


    关城外的困阵非凡人、披甲士可解,到头来还得修道之人动手。这些修道士中,有不少是原元州司天局的,只不过在元州归属仙秦后,司天局解散,这些修士们成了各个宗派的外门弟子,替他们奔波做事。


    此刻在关外五里外,一位面貌奇异的戴着混元冠的道人,脚踏着滚滚黄沙,悬立在了半空中。他右手持着一个罗盘,神情极为寡淡。在他的身后,还跟随着四个身着麻衣的道人,手中分别持着一件宝器,目光锐利如鹰隼。


    “道兄,那困阵的阵心就在此处吗?”一位身量矮小的麻衣道人问道。


    那混元冠道人两袖在风中飘拂,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低头望着罗盘上不住旋转的指针,眼中精芒爆射!他大喝了一声,袖中飞出了一道黄气,如箭矢般飚向了地面。跟随在他身后的四位道人见状,也分别祭起了灵力。


    他们五人修“金木水火土”不同法,如今五道玄光聚合在了一起,化作了一旋转的飞轮,悍然向着地面砸下!烟尘滚荡,黄烟顿时泛起,笼罩天地。数息之后,五根雕刻着奇异兽纹的五根铜柱陡然浮现。道人面无表情催动神通,右手一弹便见一滴如浓墨的水珠坠向了铜柱,看似轻飘飘软绵绵,可水珠里实则有千钧之力,“咚”一声大响后,其中一根铜柱轰然倒塌。在他身后的四位道人也有样学样,将法器催动,轰向了铜柱。


    此处并无人阻拦,不到一刻钟,那显化的铜柱便被碾为齑粉,横亘在关外的困阵瞬间破碎!


    那混元冠道人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来,高声道:“我等总算是不负所托了。”他抬头挑向了关城方向,又道,“水道兄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恐在道上遇了意外,我们再等一阵,若是他仍旧没有只言片语传回,便直接掘地道入那关城。”像掘地道这等脏活累活,玄门正派的弟子可不甘愿做,只是外门弟子不同,他们为了功数换取道术、丹丸,没有任何忌讳的事。要是做得好了,有幸被某位长老看中,岂不就能一步登天?


    关外的小困阵年久,又少有修道士维护,不堪一击也是寻常。那屹立在山间的关城中,不管是披甲士、司天局的修士亦或是旁人,都没有前去阻止的打算,他们无比平静地接受了困阵破碎的事。


    城中,日光清透,整个世界一片明亮。


    只是此刻正面临着元州兵马的攻袭,这座要塞里寻常百姓已经被护送着撤离。


    记何年微微仰起头,目光与那轮如血色的太阳对视,漫天如雪的云海被烧成了火红,这是一个绚烂的黄昏。


    忽然间,苍凉的号角声划破了这片幽寂的天地。


    城东鼓声隆隆作响,一线血气自风中传来,引人作呕。记何年神情微微一变,身形一纵便掠向了那血气的来处!


    五位道人掘开的通道指向了关城,他们身上虽藏着隐匿气息用的法符,可城中早做了防“穴攻”的准备,一时间士兵都向着那处涌去,短兵相接,自然就见了血。五位道人其实没打算一次建功,并没有久战的心思,见关城的修士掠来,便准备向着穴中退去。只是忽然间,琴音如凤鸣嘹亮,识海一个震荡,身躯骤然僵硬了刹那。就在这一瞬间,一只金掌便从天而降,如捏住蝼蚁般擒住了一位道人。余下的四人觑了一眼,想也不想就向后方撤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记何年一挑眉,将那道人一丢,便散去了金掌。


    雪犹繁嗤笑了一声,她在醉生梦死楼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到道人这般举动也没什么意外的。垂着眼睫思忖了片刻,她道:“关城无大阵抵御,若只是一条穴道尚能应付,可要是数条呢?”凡人开山破土要穷尽人力,可有修道士在前就不一样。


    “甚至还有可能投掷玄兵。”记何年缓缓接话。修道士会让战争结束得异常得快,但是带来的伤亡也恐怖至极。两人正说画面,迎面有风吹来,一开始清凉温柔如春风,可慢慢地越来越酷烈,好似雷火刀风!谈话声戛然而止,记何年、雪犹繁一行人不约而同地眺向了生州兵马的大营方向,满面悚然地望着那片笼罩天地的声势赫奕的雷云。


    “是清微神雷。”记何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她的面上露出了一抹忧虑而焦灼的神情。雷网封锁天地,一旦神雷落下,修道士或可自保,可那些凡人定会灰飞烟灭!生州兵马是敌,可偏偏丹蘅身负业障,杀戮心炽,恐怕那抹清明便会被彻底吞噬。她拨了拨念珠,几度想要迈步,最后想到了城中的境况,又停了下来。


    雪犹繁问:“是丹蘅道友?”


    记何年点头:“镜知道友恐怕也在。”


    那日丹蘅提剑上了昆仑阆风巅,镜知非但没有阻拦,反倒是重回昆仑,将丹蘅全须全尾地带下来昆仑山。如今仙盟启动“绝杀令”,要丹蘅的命,镜知更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她身边。


    记何年一脸笃定:“佛宗的人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但阿蘅在,他们必定会现身。”


    雪犹繁询问:“要过去吗?”身后的一些修士也跟着暗暗嘀咕。


    “不去。”记何年眼中闪过了异光,她指腹摩擦着光滑通透的佛珠,扬眉一笑道,“等个机会。”


    关城外。


    四位道人从地道中跃出时,见关城之中没有修士追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只会有司天局的修士,没料到尚有佛门、儒门叛逆弟子在。若是在荒郊野外可以与之缠斗一二,然而关城之中毕竟是帝朝的地盘,若是动用了小玄兵,他们只有吃亏的份。


    “一座小小的关城竟这般难对付,若是在之前——”一位道人摇头叹息。


    “封山坛开启后,我辈在帝朝境内便会被人皇帝气压制。”


    “听闻这封山坛耗费的人力物力无穷,若是长久拖下去,就算是帝朝也支撑不住吧?”


    “难不成让仙盟缩在后头吗?而且我辈若是不动,帝朝那处想来也会主动出击。如今仙盟的那位虽有国玺在手,可毕竟……”说话的道人声音渐渐小去,“得位不正”四个字被他咽了回去。上任秦帝并没有留下传位诏书,帝王气运看得是人心向背,如今皇都中那位可是真的能凝聚千万生民愿力的。


    “大营那边——”混元冠道人转头,神色骤然一变。闲谈时的松快尚未完全收敛,面容上便已经攀爬了恐怖和惊惧,像是畏惧到了极点!他下意识地止不住了脚步,甚至向后方退了数步,只是不安地望着那张让他心中生寒的雷网。


    雷霆滚动,惊魂夺魄。


    在这样撼动天地的雷网中,生州大营中的将帅、佛修都坐不住了。主帅几乎要祭出佛宗所赠送的“佛陀割肉喂鹰图”。


    “她不敢这样做的。”佛门修士低喃的同时,随军前行的八十一位身着红色袈裟的佛修顿时腾跃而起,齐齐地运转了“狮子吼”神通,便见金狮影动,八十一只金色的狂狮齐声嘶吼,声震天地,一时间压过了滚雷声。滚滚的经文浮现在半空,密密麻麻的,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片刻后一尊神色悲悯的佛陀法相显化而出,自云中落在了莲花台上。


    那头丹蘅平静地望着那尊观自在佛陀法相,唇角扬起了一抹讥讽的笑。她和镜知在解决了道人后便奔向了关城,眼见着生州兵马在城外驻扎,忽地起了心思。她自下了昆仑后便释放真性,行事惯来没有拘束,念头一起便运转灵力,祭起了清微神雷网!刹那间,仿佛天地崩塌、山川崩裂,千百道雷光荡开了紫色的浪潮,轰然自天穹劈下,如无数长剑指向了营寨!果然,片刻后,营寨中的佛宗修士便飞掠而出了。


    丹蘅向前一步踏出,枯荣刀一斩,便见一道青芒追紫电瞬间便到了那尊金色的大佛前。八十一只护法金狮咆哮如雷,可那刀光一旋勾勒出了半道圆弧斩在了佛陀法相上!獠牙怒张的护法金狮瞬间破碎,紧接着佛陀法相上出现了道道裂痕,八十一名僧人顿时口吐鲜血,向后跌退了两步。


    九天雷动,丹蘅周身的气息越发阴冷诡谲,她伸手捉住了枯荣刀,仿佛从森罗炼狱中走出来的修罗恶鬼,要将大佛、日月、天地都吞噬。业障奔涌,一道道墨色的烟气缠绕着她的手腕,一点点地渗入了枯荣刀中,带着一丝丝诡异的不祥。


    镜知始终凝视着丹蘅,此刻见业障如潮涌,顿时眉头一蹙,她身形一动便到了丹蘅的身侧,左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便见一道道灵机自她的指尖流淌,如金屑般萦绕在丹蘅的周身。


    佛陀法相在破碎后形成了一个暗沉的黑洞,好似一轮灿烂的烈阳被黑暗侵吞,只余下了凶煞的黑红。在那黑洞的边缘,丝丝缕缕的红色垂落,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它悬浮在了半空中,空间也跟着扭曲,将一道道雷霆吸摄在其中。


    镜知凝神望着那轮罪恶的暗阳,轻声道:“善恶双法?”佛宗支脉众多,其中有一脉斩罪业,又以自身所造之杀业与菩提业果同修“神魔双身”。那血腥的日影并不像佛光那样清圣,而是一种污染人世的阴浊。在佛陀法相发生如此异变的时候,那八十一名僧人的气息也变得额外的恐怖,身后无数骷髅攀爬而出,仿佛无间炼狱。


    镜知拧了拧眉,平白地生出了一种怪诞之感。她压住内心的不适,抬袖朝着前方一指,太一剑倏然出鞘,一隐一现,雪色的银光掠过了那轮阴浊的日影,顿时化作了一片炫目的灿白。在那白芒中,那轮阴浊的日影定格在了半空!而剑气并没消弭,如在无人之境穿行,顷刻间便将在前列的几名僧人身躯贯穿!雪色的剑芒消失之后,天地间才传出一阵轰隆隆的大响,那轮黑红的日影顷刻间向内收缩,最后轰然崩塌,在浩浩长风中被吹散!


    “什么佛?什么法?”丹蘅眯着眼睛望着雷海下破碎的法相,周身的业障渐渐地向后收缩。那笼罩着天地的清微神雷网逐渐散去,露出了阴沉的天空,一群飞鸟自那晦暗的苍穹掠过,只是被那激窜的灵机击中,飙射出一行血线,哀鸣一声向着下方坠去,“人世无常,人如堕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坠落了。”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一切都会毁灭。


    高高在上的神宫会崩塌,仙气渺然的云气会染血,就算那悬照十二州的日轮,或许也难以永恒。


    第52章


    八十一名红色僧衣的僧人转眼只剩下六十几人。


    那雪色的剑气如横江浪潮,向前方一推,便见无数气意都在力与法中溃散。八十一僧结成阵,自恃金身能够阻挡一二,然而根本避不过那道“斩诸有”的剑气。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在他们的心头,六十几位僧人眼神凌然,不退反进。一只庞大的赤金色的狮子从他们身后狂啸着奔出,狮子上定坐着一位手持经文、身戴佛珠的横眉冷目的佛陀法相,经文中一个个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篆字旋绕在周身,宛如一道道金锁链漂浮。


    剑气在半空中留下了一道道气痕,斩在金色的佛陀法相上,却是倏然穿梭了过去,仿佛剑下无一物存在!但是那尊佛陀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金狮怒啸声震天地,它手掌一翻动,便见一只“如来金刚掌”从天而降,仿佛要将一切都碾为齑粉。


    “万法空?”镜知神色微微一凝,剑芒倏然间分化成千万道,密密麻麻如雪浪掀天而起,与那只金掌撞击在了一起的时候发出了轰隆隆的大响。金色的佛光与雪色的浪潮交融,罡风气浪朝着四面八方横扫。眼见着镜知动手,丹蘅凝眸微笑,清微神雷网一发动,无数雷霆朝着佛陀法相上轰落!那金佛等的就是这一刻,怒睁的眼中光芒爆射,旋绕在周身的法咒锁链有金转黑,锁定了气机,一隐一现,已然到了丹蘅的跟前。


    “降魔缚业咒?”丹蘅轻嗤了一声,手中枯荣刀向前一推!佛门这道法咒专门用来定压业罪的,一旦缠身就会勒入骨血之中,极难挣脱束缚。刀尖青光流淌,泛着莫名的阴森与寒气,点在了那锁链的一枚咒文上,只听得“咔擦咔擦”的细响声。这一接触,丹蘅便知晓刀气无法斩破这道咒术,她掐着法诀,脚踏禹步,如清风穿过树隙。“五行搬运术”一起,便见五色的神光在她的身后闪烁不定,数息后光华猛地一涨,将那道锁链吞噬!


    上扬的气意在运使神通后会有个下跌的趋势,可丹蘅并没有如此,反而将那笼罩天地的清微神雷网催动,青色的刀气在雷芒之中穿梭,裹着淡淡的紫芒如雷电飚走!那余下的佛门弟子被震得浑身发颤,鲜血自唇角缓缓地溢出,可他们没有退,反而暴喝了一声,佛陀法相上再现“金身”。法相不知道挨了多少雷霆与刀剑锋锐之气的攻袭,然而金身没有半分溃散的迹象。


    丹蘅见状眼中闪烁过一抹异光,不由得“咦”了一声。她唇角勾着淡淡的笑容,那双妩媚的眼中流转着光华,数息之后,才抖了抖手中的刀,叹息似的开口:“连佛陀舍利都带出了啊!”


    佛修原不想祭出“舍利”,可偏偏丹蘅的灵力像是个无底洞,这威能宏大的清微神雷网好像没有终结的时刻,万钧雷霆下落,就算是他们这么多人结成阵,金身也无法抵挡那雷霆与刀气。佛修们已经是身疲力竭,唇角鲜血淌落,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们靠着丹丸来催动灵力和精血,可要是想不出一个法门,此举也没有用处。


    大营中的士兵被这天劫般的雷网震得心惊胆战,早知道修士移山倒海,神通广大,然而真正面对那铺天盖地的浪潮时,才能清晰明悟自身的渺小。不管有多少凡人,也不过是蝼蚁罢了!


    “要是佛门修士落败了,那天雷会不会轰然砸入大营,落在我们的身上?”


    “帝朝那边的支持者这样强,是不是选错了路?”


    各种各样的念头从内心深处浮现,一发不可收拾。


    战舟中的披甲士同样是万分焦灼,他们披上神光甲后,拥有了灵性力量,可与真正的修士还是有些不同,他们看不出气机的流转,遥望着那沐浴在雷霆中的佛陀金身,心惊肉跳,仿佛那绵延无尽的雷霆也落在他们的身上。几经犹豫之后,披甲士首领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了一道寒冷阴沉的光!他朝着身后的披甲士打了个手势,便见数十支黑黝黝的长筒探出,一枚枚玄兵如星落!


    玄兵乃是天工部研制出来的武器,与神光甲一样藏有神异的力量,能够崩裂山河,使得千千万万人殒命。若是修道士道行不够,同样会被打穿护身宝光!元州因背弃帝朝,早已经没有了天工部的支持,手中的玄兵是用一枚少一枚。他们倒是想用恰当的时刻,可谁想到半道会杀出两尊煞神来!


    “玄兵?”镜知眉头微微一蹙。


    轰鸣声震耳欲聋,一道道幽沉的光芒劈开了天地,在轰爆中,那庞大的灵潮如倾盆暴雨般倾泻而来,极为酷烈。镜知眼神凝肃,衣袂在劲风中飘扬,她伸手向着前方一指,便见一道银白色的剑气生出,如江河生潮,那排天的大浪将前方一切起伏的狂澜都推平抹去,瞬息之间,就撞上了半空中悬停的战舟!


    舟上的披甲士心中骤然一惊,额上冷汗涔涔,他们想也不想就从舟中跃出,结阵之后,身后一只庞大的白色巨猿虚影浮现,抬起了遮天蔽日的手掌,猛地向着下方的剑气一把捏去!怒吼声与雷鸣声混杂在一起,惊天动地。剑意在这一捏中消失,可披甲士内心的惊惧并不少,因为那发射的玄兵爆裂的威能在这一剑中被彻底抹杀!别说是打破护体宝光,根本连衣角都碰不到!这样的修士,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


    “大尉,关外关那边开城门了!”耳边的叫声忽远忽近,披甲士大尉神情恍惚了一瞬。


    天地阴沉,雷芒如龙游走。


    那沐浴在了雷网中的佛陀法相金身逐渐变得黯淡,终于出现了几分溃散之意。一道道死气缠上了六十多名僧人,他们眼窝深陷,仿佛一瞬间散尽生机。先前是不愿意退,此刻是不敢再退。他们的气机被雷芒之中狂暴的刀气锁定,一旦前方无物可阻拦,那刀光必定斩在他们的身上!都说是“生死枯荣”,可那刀中没有生、没有荣,余下的只是那由无尽业障酝酿成的滔天罪业与恨意!


    佛陀法相上蓦地生出了一抹艳红色的火,六十几名僧人不约而同地燃烧着身上的精血。骑着金狮的佛陀左手一握,一口大钟生出,钟声杳杳的,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震得千里云气翻涌。悲天悯人的佛陀仰头看着半空中业障缠身的丹蘅,眼角缓缓地淌出了两行血泪。


    “无神无智之物,假做什么慈悲?”丹蘅对上那金佛的视线,胸腔中的恨意与戾气陡然攀升,一双眼映照出了几分猩红的血色。千万道剑气与刀气在雷电中凛凛游走,丹蘅身影翩然若惊鸿动,她双手握住了刀兵,猛地朝着那尊让她心生厌恶的金佛狠狠劈去!仿佛身上的枷锁在这一刻尽数松懈,又像是拧到了极致的绞盘挣开了锁链……奔涌的罡风气浪都在刀尖下扭曲暴散,轰一声响,刀尖点上了那尊金佛的眉心,天地陷入了一瞬的死寂。


    凝滞在了半空中的雷霆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像是一张囚困天地的雷网。


    一道轻轻的叹息声传出,那摇摇欲坠的金身终于彻底地溃散,而余下的红衣僧人身体也在残余的气劲中溃散,化作了漫天纷纷扬扬的血雨。


    森然的杀机并没有因为僧人的陨落而消散,丹蘅不再笑了,她轻呵了一声“去”,枯荣刀骤然腾飞起,又化作了无数纷纷扬扬的青色刀影,仿佛要吞噬此间的生机。青色的刀芒如洪流一般浩浩荡荡,可惜在下坠的时候撞上了那横亘在前的雪白剑气。刀剑对峙间,青白色的碎芒如萤火洒落。


    镜知朝着丹蘅摇了摇头。


    丹蘅眨眼,似是没领悟到镜知的心思,她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周围的空间在刀气下扭曲,甚至生出了一道道诡异的裂缝。那游走的刀光更是在指向镜知的一刹那归一,化作了一柄游动着青黑色流光的长刀,仿佛下一刻就会点在镜知的眉心。


    镜知叹息了一声,抬起了右手轻轻地抵在了刀刃,跃动的刀气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肌肤,留下了一滴滴鲜红的、艳艳的血珠。


    那浓重的业障如山岳始终压在了丹蘅的身上,至今寻不到解脱之法,每一回杀戮,每一回刀尖染血,业障便会重一分,直至神智彻底被吞噬尽。


    丹蘅自己不在意,可是她在意。


    丹蘅舔了舔唇,她漠然地凝视着镜知许久,很轻很轻地说道:“你不觉得这一切可憎可恶吗?”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语,天际滚雷隆隆大响。既然一切都要归于晦暗,那何必再去在意生死呢?长刀在雷霆下嗡鸣,刀光微微一震,丹蘅周身的杀机到底是敛起了几分。


    镜知反问:“血流漂杵,难道这片天地就可爱了吗?”


    丹蘅深深地望了镜知一眼,扬眉笑道:“你在劝我?”


    “我、我只是——”镜知眉头蹙得更紧,余下的半截话尚未脱口,便听得一道清响如戛玉鸣金。她蓦地转头,窥见了一位麻衣僧人持着一只小钟踏着金莲而来,那口钟每一回摇响,便有一道金波向着外头荡开,将那游离在半空中的雷霆震散。


    镜知淡淡地喊出了一个名字:“释如来。”


    麻衣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温和道:“小僧有礼了。”话音落下后,又问,“道友何故枉造杀孽?”他周身佛气奔涌,口中玄言暗藏“醍醐灌顶”神通,话语一个字比一个字凌厉,到了“杀孽”二字,仿佛刀枪棍棒齐出,要将沉睡中的人一棒砸醒。


    只是以丹蘅的修为自是不可能被这小小的“佛言”镇住的,她漫不经心地抬袖回了一礼,只道:“业不嫌多。”修士修心降魔缚业,没有谁会愿意背负着业障而行。可偏偏丹蘅不循常理,她疯得坦坦荡荡。


    镜知问:“你们身上没有业吗?”


    释如来笑道:“我辈执天之道、循天之理,乃‘恒常’,何来造业?”


    “的自欺欺人而已。”丹蘅丝毫不掩饰面上对释如来的厌恶。天底下的人总喜欢扯个大旗,喊些“大义凛然”的口号,仿佛这样就能扭曲真相,骗过自身就不会生出魔障。


    可是“魔”已经在身。


    但凡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魔”,想要彻底“斩魔”,非整个天地沦亡不可!


    丹蘅一抬袖,青色的刀光撞上了那口小钟荡开的金波,咔擦一声响,刺目的金光在空中炸开。


    刀光溃散,释如来掌中的那口小钟也在青芒中生出了一道道如蛛网的裂痕,一道炸裂声后,化作了齑粉在劲风中被吹散。


    释如来只淡淡地低头看了一眼被擦出一道血痕的手背,唇角含笑,宽大的僧袍在风中拂动。


    “丹蘅元君灵力将竭,是要彻底地堕入业障中吗?”他的面貌清秀,眉眼间总是藏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佛陀若不悲怜世人,谁还会去信那尊佛?佛宗的弟子连修金刚密法的怒目僧都善长变化庄严悯人法相,做那菩萨低眉的姿态,何况是释如来?云中金色的莲花纷纷扬扬坠落,仿佛他真的就是那一尊济世度人的佛陀,要降服丹蘅这不知敬畏的狂徒。


    始帝陵后,姬丹蘅名扬大荒十二州,有的人不以为然,认为她的名头掺假,可在她提刀上昆仑逼得仙盟发出“绝杀令”时,修士们终于开始正视这个人。生来负业,除了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万恶不赦之徒,什么人才会如此?释如来伸手向前一点,便见金莲旋转,顷刻间就向着四面八方飙出。只是太一剑来得更快,迅疾如惊雷,在剑芒映照入眼中的时刻,那金莲便被齐齐切成了数瓣,啪嗒一声,化作了金光消散。


    释如来望了镜知一眼,笑容微微地收敛起:“都说太一剑主天下莫敌,使我等一辈中的佼佼者,小僧释如来,来领教高招。”他右掌往前一拍,便见一白玉色的玉盘骤然飞出,擦咔一声响向外开裂,化作了八瓣玉白的莲,旋转间,流光万千,灼人眼目,“三生厄玉盘,是须弥佛宗镇宗之宝,乃昔日上神所赐之宝材祭炼,就让小僧请二位道友重历一次轮回。”


    有的人前尘断尽,却也有大神通者、有缘者能明悟前身!丹蘅生来便背负业障,身为蓬莱宗主的独女,修得都是蓬莱的至高道典,想要斩杀她定然要下一番苦功夫,其间也不知要折损多少人,可要是让她自己沉沦在恨海和罪业之中呢?麻衣僧人心想着,唇角露出了一抹奇异的笑-


    莲生莲灭,枯荣之间,轮回周转。


    玉白色的光芒大绽时,丹蘅只看到了一条星河剧烈地颤抖,无数破碎的画面旋转,扭曲成了巨大的漩涡,当头罩来。天旋地转间,眼前倏地一暗,待到再睁眼的时候,巍峨绵延的山脉不见了、孤峻耸立的关城消失了,她坐在了藤蔓织成的秋千上,缓缓地站起身,转向了不远处的一面镜子。她的视线一寸又一寸的从镜中人那戴着绘彩面具的脸上掠过,一点点地遗忘了未来,沉入了那以无数业障为牵引的过去。


    温柔的风吹拂着她额间的黑发,她嗅到了草木和泥土的清香,听到了林海中的波涛声,那颗沉滞的心不由得松快了几分。


    “他们还是不同意吗?”轻柔的语调从风中传来,逐渐映入丹蘅眼帘中的人影淡得像是一抹轻烟。


    “他们不同意是他们的事情,大不了我自己做。凡间野兽横行,生民脆弱朝不保夕,明明他们也觉得天下困苦,需要相救,怎么只想赐药而不是传道法?要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光是神药能救得了多少人?我跟他们打了个赌,他们赐药、我传道法,看看谁能让大荒仙道走得更远。”丹蘅伸出手,可指尖从那虚影上穿透,只接住了一片翩然落下的花瓣,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你怎么还没有凝练出形体?神性有失?”


    “没有。”应答的声音赶忙摇头,“我很愚钝,不开窍。”她茫然中而又藏着几分苦恼,轻轻地抬手,也想要碰触到对面青衣人的指尖,可虚与实之间横亘的是无法逾越的距离。不想让对面人察觉到自己的失落,她索性转了个话题道,“为什么要戴着面具?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你?”


    “我怕你会以我为筑世之形。”


    “跟你一样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看黄帝头生四方脸、赤帝目生重瞳……你要是以我为参照,那就永远无法超越我。”


    “我也不想超越你。”


    “不。道既生灵,必为天下主。”


    “那你等我。”


    ……


    看不清面容的虚影郑重地许下了承诺,梦中的丹蘅却不知道这一等就是漫长的千年。大荒沧海桑田、几经更迭,而九重天的殿宇宫阙也在岁月中多了一些莫名的变化。丹蘅始终游离于神宫的通道之外,不知他们心生妄念,也不知他们会那样的胆大包天。她只见到某一日,掌御日月的两位神主神宫崩塌了,十只金乌为金轭所束缚,成为神君的利器高悬于九天之上,而代表着暗夜的十二玄兔更是下落不明。她斩断了金锁、找到了寒渊,待到回归扶桑神宫时,她得知的是一个疯狂而又血腥的计划!


    “我等掌御天地,自身便是大道,如何能容一点灵性凌驾于我等之上?”


    “祂诞生于大荒,又用自身的精气、神性养育大荒的修士,唯有大荒之刀戟能让祂消失无踪。”


    “待祂消失,一切便会恢复如常。”


    ……


    她提刀站在白玉阶上,仰头望着云海中矗立的神宫。这是天底下最为恢弘之处,不管是谁在这阶梯上都像是蝼蚁。


    “赐给凡人的长生药是借助祂的神性和精气祭炼的。”


    “大荒的那些想要求神,可光那点儿祭品能够打动谁?”


    “要不是要将他们磨成一柄狩天的快刀,我辈岂会理会他们?”


    “青帝,你早该死心了。”


    坐在云端上千万载的神,又岂会将卑小微弱的苍生放在眼里?


    这世上哪有什么有求必应?有的只是阴云诡谲与无情的算计而已!


    在知道那点灵性诞生的那一刻,他们的计划就是“诛天”!


    “你给祂善意,祂便以为九重天对祂都是善意。祂知道你爱人间,为了人间,无论我等提出什么要求都不会拒绝,你们真是如出一辙的痴愚。”神宫最中央的神君站起,朝着四方的面容上是数不清的讥诮与嘲弄,甚至灼热的目光中还生出了一缕缕贪婪。


    “道本无相,为何要生出形体,难不成要窃取我等的宝座吗?”


    回答他的是一蓬夺目的刀光。


    青帝司春掌生机,是九重天上最温雅的上神。


    但是一切止于这一刻。


    四方卷起了暗红色的血火-


    这是幻境。


    被拽入流光中的那一刻,镜知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身处梦境中。


    她踏着那高高的天阶,衣袖卷动着流云,行走如风。


    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蓊蓊郁郁的草木间翩然飞舞,清悦的歌声混着风声、林涛声在耳畔回荡。她微微地抬起头,瞧见了那坐在了扶桑树上的青帝,她绽开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想要奔跑到她面前。可那横亘在前方的石阶是那样遥远,要么遥不可及,好像不管她怎么奔跑,都没法到青帝的身边。


    美好而迷离的梦境轰然间崩塌,她再度被引向了那段被她强行压下的记忆之中。眼前的景致一变再变,她茫然地向着四面望去,一伸手只接到了一张从天而降的面具。


    她想起了那一日,十日并现,大荒十二州四野焚火如天炉,她听到了那困于水火之中的生民的祈愿。


    可是直到借着扶桑下了人间,她才知道那些人是请她去死。


    他们要借她的骨血来打开一条通天的长生道。


    这是在上界众神的支持之下进行的“狩天”伟业。


    贪婪而又善忘,自大而又自卑,是凡人的本性。


    可这真的是“伟业”吗?这是大荒的末路,是人间的重劫!


    凡人“狩天”之后,必定天塌地陷,天地怎么会愿意承载这无情无义的生民?待到山河重塑,得利者也只会有九重天上坐于云端中的上神!


    第53章


    天静以清,地定以定,失之者死,法之者生。


    凡人为什么要“狩天”,凭什么要“狩天”?


    就在镜知困于凡人编织的囚牢时,一袭青衣的青帝,提着刀缓缓而来。她走得并不快,周身没有太多的杀意,也不见那如冬日寒风般刺骨的凛冽。她好似漫步在了云间,衣摆轻飘飘地拂过了花丛。但是在下一刻,无数的刀光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出,山谷中自得的人笑容戛然而止,只余下了无穷无尽的惊惧。


    这些背叛大荒、背叛天道之人的性命在顷刻间被抹去。


    他们维系着死前的模样,可底下都是白骨残骸。


    渺小的凡人怎么能对抗神君?


    “日月星为天地三光,乃天道之序。他们束缚金乌、镇压玄兔就是为了削减天道之力,他们想让这些不知死活的凡人来杀你。


    “天道亡了,大荒就崩毁了,人间就覆灭了,怎么能够走上这样一条路呢?


    “说好了等你的,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抱歉。”


    ……


    提着刀的人在话音落下后渐渐地走远,她的身前云海分道,尽头不是那巍峨的、金碧辉煌的神宫,而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血海。断壁残垣倾倒在此间,曾经光鲜的、神圣的都倒在了腐泥烂肉里,曾经高不可攀的都躺在了血泊中。业障与憎恨如浓墨,在天地间疯狂地涌动。那些碎裂的身躯与血液一道自九重天向下倾泻,坠入了大荒西海,化作了满是憎恨、不甘与疯狂的神魔之地。


    镜知想要伸手触碰那道青色的人影,可她的形体尚未塑成,连一点温度都无法感知。


    九重天崩塌之后,这有着千百神殿的天上城并没有彻底坠毁,失序的日月也没有消亡。


    那柄无往不利的刀砸落在了白玉阶上,青衣溃散,化作万千流火。


    诸神在神宫中陨落,而背负着一身屠神罪业的青帝也在一片荒芜和枯萎中长眠。


    她终于成功地凝聚出了形体,可一切都来得这样晚,她从来没有触碰到她最想亲近的人,她踉踉跄跄地进入了流火坠入的人间,去寻找那如星火四散的神魂,一找就是近千年。她见到了战火、兵戈与尸骸,她见到的大荒就像是恐怖阴沉的森罗之殿,她的内心深处恨意开始滋生。


    可是她不能恨。


    一旦恨意滋生,天地翻覆、山崩地裂之后,她就更加找不到那些散落的神魂了-


    光怪陆离的幻境只不过是刹那。


    过往的流光如镜面破碎,浓郁的业障与死气在绯衣上翻滚,绵延不绝地纠缠着丹蘅……这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浓重的业障了,像是随着识忆的复苏,那些业与罪也开始苏醒,万分不甘地要昔日屠神者偿命。


    释如来含笑望着手中的“三生厄玉盘”。


    只是倏然间,他心中一震,仰头看向了高空,内心深处无端地蔓延起了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恐惧。那阴沉的天好似要向着下方坠来,无数恐怖的雷霆在阴云中游走,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脚下的后土竟开始塌陷。不过是刹那间,视野中耸立的山峦便陷到了一个与视线齐平的地步。


    那从关外关到落浮屠关的山道不再陡峭崎岖了,可没有一个人心中高兴。他们生长在了天地间,他们见惯了大神通施展时天崩地裂的景象,可接受不了天地无端的崩塌。


    而近在眼前的是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的人,在那张昳丽的面庞上,一颦一笑都藏着几分邪异与诡艳。业障自内而外地挤压着,功体不堪承受间,一滴滴鲜血顺着唇角淌落,落在了刀上,它们缓缓地沿着青色的刀身流淌,直至将那柄枯荣刀染成了夹杂着暗火的绯色。长风猎猎,丹蘅那束发的簪钗早已经在无所不在的重压下化作了齑粉,墨发如绸垂落,遮住了那双幽暗而深沉的眼睛。


    “三生厄玉盘”果真让丹蘅身上的业障沸腾了起来,可真的等到了业障如他所愿地吞噬丹蘅的时候,释如来反而开始害怕了,他的手在颤抖,抖得几乎握不住一面“三生厄玉盘”。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山石下到处逃窜的乱军,脚下金莲绽放,顷刻间便退却数十里。


    丹蘅提刀迎上。


    逐渐被业障吞噬的丹蘅越发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放弃了一切神通法门,手中只剩下一柄刀。这是一场早已经忘记了生死的厮杀,唯有等到万物俱寂的时候才算是终结。千万道青气撞开了那绵延的墨色,荡开了数百里。在刀光与金色的佛陀相撞击的那一瞬间,那金轮转瞬间便被撕裂,宛如纷纷扬扬落下的星屑。


    释如来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不见了,余下的是属于人的最真切的恐慌。无数绽放的佛莲旋转,那漂亮的金色叶片化作了利刃,勾带出一连串的血光,可对面的人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痕,只提着刀,仿佛要杀到天崩地裂。气机不停地相撞,释如来发现自己的身躯越来越沉重,仿佛身上出现了无数条线,而另一端则是被敌人牢牢地握在手中。他在又一刀劈来的时候连带着佛陀法相一起砸落在了地上,他后退了数步才勉强地稳住了身形。他睁着一双被血色迷蒙的眼,看着那轮仿佛自森罗地狱中升起来的诡月,双掌合十,从气脉中挤压出最后一些灵力!


    这是最后一次交锋。


    锋利的佛莲打碎了丹蘅的护体灵力,穿透了她的肩膀,而她的刀也在此刻劈落,以那千钧之力斩破金身,将麻衣僧人劈成了两半!刀气仍旧在纵横,一道裂隙自她的脚下出现,向着元州方向一直蔓延。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麻衣僧人身躯中逸散出的元灵,那被业障缠着的袖袍一挥,便将它打得形神俱灭!


    数千里之外的须弥佛宗。


    玄色僧衣、满面胡须的僧人忽地从入定中惊坐起。


    禅房中的灯火在他怒气生发的那一刻瞬间熄灭。


    他怒睁着双目,一张脸因愤慨变得赤红扭曲。


    “谁人杀我座下弟子?!”


    镜知自那流转的幻境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左右张望已经寻找不到丹蘅的身影了,她的内心压着一股沉重的情绪,那积淀了千载的悔意和愧疚逼得她几乎要发疯。她强行地克制住了那如沸水滚荡的情绪,化作了一道剑光追逐着丹蘅留下的气机而去。


    底下不管是元州还是生州的兵马都在山崩川竭中惊了神,惶然不知所措。关外关的数千军士虽有意趁着对方士气跌落的时候杀入阵中,可天地间这样的动荡并不会避开他们,那一道道裂隙是一张张吞噬生命的猛兽之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向着关城中后撤。


    记何年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幕,灰色的云层堆积如山,一道道惨白的电光游走,好似风雨将倾。“天地自崩,非神通所致,是末日之兆。”


    “有同道传来了讯息,不只是关外关如此。”雪犹繁闻言面上也多了一抹忧色,她凝望着雷云许久,才有些恍惚道,“难不成是天怒?可上界那些神人已经千载无讯了。”


    记何年眼中闪过了一抹异光,她问道:“这个天,为什么只能指上界的神人呢?”


    雪犹繁一怔,沉声不语。昔年上界神人有赐药的、有传道的,祂们借白玉圭与大荒沟通,引导着大荒仙道向前,大荒自然也将上界的神人看做了“天”,修道者最终目的便是像昔年同道先辈那般“飞升与天齐”。


    “天为何生怒?”没等记何年应声,她眸光微微一转,扬眉笑道,“的确该生怒。”在天的眼中,或许没有什么正义之师,因为所有的争执给山川大地带来的都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兴与亡俱是悲苦。


    记何年叹了一口气:“她们又不见了。”


    “谁?”一头雾水的人语调中带着几分茫然。


    雪犹繁睨了同道一眼,一脸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姬丹蘅!”-


    无数漆黑如墨般的业障从四面八方涌来,朝着丹蘅的身上汇聚,仿佛黑龙归渊。丹蘅的身后浮现了一尊面貌模糊的、阴森森的高大神人法相,它披着一身白衣,好似周身凝结了千年的冰霜。黑与白交错,好似混沌中生出的一清一浊,可这并不是“一生二、二生三”的蓬勃生机,而是一种阴沉的杀意。漆黑的墨淌入了枯荣刀里,冷锐的刀锋映照着一双无情的眼,最后刀光一折,如千万条黑龙向着那坐佛、卧佛、立佛俯冲而去!无尽的轰鸣声暴起,仿若无数洪钟被人齐齐敲响,震得自宗中掠出的修士气血沸腾,齐齐吐出鲜血来。


    丹蘅在佛宗。


    她惯来任性,曾在听闻姬赢大婚时因不甘孤身上昆仑,如今自然也能靠着那股疯劲单枪匹马杀入佛宗。她从来都是不畏死的,她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去求死。


    此刻的她已经听不到斥责声、怒喝声了,她的耳畔被那尖利的藏着不甘和怨怼的啸声填充着,仿佛千年前的那些神人还在,他们高坐在雕龙刻凤的金椅上大声地质问着她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叛神者”。


    问她为什么同样是神、同样是先天之灵,她却要为了那堪堪化形的天道与昔年的同侪作对?


    问她为什么要为了污浊的人间舍生忘死,问她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坠入尘寰?天道死了,大荒会天塌地陷,可万物有死有生,这一纪过去了,又会有新的一纪出现,到时候会有更好的一批人,祂们可以更好地受对方供奉,享人间气运,而不是让一切都被天道所侵夺。


    为什么呢?


    因为祂是扶桑树上第一朵花开。


    祂是自己枯燥修道生涯中的一支快活的歌。


    因为她一直在等待可以拥抱的那一天,可这一切却被云端上的神粉碎了。


    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


    刀光宛如狼毫在半空中挥舞,淋漓尽致地泼洒着笔墨。在撞击到那一片悬浮的佛光金钟时发出了一连串的破裂声,无数碎屑如劲风中的暴雨,噼里啪啦地砸落。丹蘅不进反退,刀光猛地一旋,身后的那道法相也跟着做出了下劈的姿势,将那或坐或卧的、不慈悲的佛陀斩成两截!一道道身影倒飞出去,须弥佛宗这一代的弟子哪能是丹蘅的对手?他们引以为傲的金身好似是一张一戳就破的薄纸,所有的神通、所有的咒文都在那肆意的、疯狂的、不知后退的刀光中如琉璃破散!


    就在丹蘅进一步刀指佛宗那九层藏经塔的时候,一道狮吼声骤然传出。一位玄衣僧人手持降魔杵大步走出,他脖子上戴着一串森白的佛珠,细看来像是一颗颗串在一起的头颅,肩畔则是悬浮着一朵烧到黑红色的诡异火焰,散发着赫赫的威势,正是佛门四大主座之一的厄金刚!


    “阁下是来送死吗?”厄金刚双目怒睁,质问如雷。


    佛宗属意记何年为下任佛子,可谁知记何年偏要与姬丹蘅这狂悖桀骜者同行,这是一恨;斩杀座下真传弟子释如来,这是二恨;不敬佛、不礼佛,这是三恨……此人不死,佛法何彰?!随着厄金刚话语落下,那尊始终悬照两州的佛陀缓缓睁开了眼,它不会怜悯众生,它的眼中是熊熊燃烧的业火,它的口中呵念的是镇压群魔的经文。


    丹蘅笑了一笑,面上丝毫不见惧色。


    鲜红的血从指尖淌落,染红了刀柄,又顺着刀身缓缓地淌落。她抬起了刀,指向了厄金刚,身后浓郁的业障也跟着翻滚,好似一条条黑龙在云层中奔腾。厄金刚怒喝了一声,肩上的业火猛地一涨,仿佛要将天地烧成一片黑红色的海。底下的弟子并未因厄金刚的出手而退缩,反倒是身上灵力猛然一催,身影如风掠动,祭出了一枚枚法箓,形成了“诛天灭地”的降魔阵。


    业火烈烈,非至纯至净之人难以靠近业火,身上业罪越多,业火带来的痛苦也就越甚。这业火历来是厄金刚降魔除恶的妙法,很少有人能够承受业火焚身的痛楚。直至此刻,厄金刚看着一身业障的丹蘅踏入业火之中。她的姿态从容,仿佛那黑红色的业火只是点缀在绯色衣裙上盛放的花。


    她不怕痛、不怕伤、不怕死……她到底会怕什么?!


    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人什么都不在乎?蓬莱真的知道自己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厄金刚到底是佛门中的强者,再加上身处佛宗之中,有各种佛门降魔阵势相助,在那如罗网般罩来的刀光中算得上是游刃有余。只是他越斗越是惊惧,眼前的人若是心无挂碍,便是他们佛门所说的“人我皆空”的“无相”,称得上是一声“圣”!他抬头望着立在了业火中的绯色身影,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掌一翻做了个向下一压的姿势,天际那尊佛陀法相手掌也跟着一翻,一只遮天蔽日的金掌裹挟着罡风悍然拍下!雷云被拍散、灵机被打灭,就连半空中织成的刀光也被掌劲压得粉碎!


    这是佛门至圣的一掌,是两州千载的功德信仰化成的无穷伟力,不论如何躲避,这一掌都会落下!


    丹蘅没有任何闪避的打算,将枯荣刀往天上那尊金掌的来处猛地一抛。身后的法相掐诀,灿灿的金光从指尖垂落,那原本如烟如雾纠缠的业障似是触到了什么,疯狂地扭曲了起来,它们避着金光向着四面八方逸散、尖啸!


    厄金刚横眉冷目,他冷哼了一声:“燃烧丹田气脉?”可等到十二道金光如箭矢冲天而起,他的神情骤然一变,“不对,是神魂?!”他试图上前,然而丹蘅极为冷淡的一眼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一股无名而玄异的力量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封镇住,一步都动弹不得!


    众人只看到了十二道金光汇聚到了那柄飞掠而起的枯荣刀上,紧接着一个如满月般的圆盘悬浮,生出一道道玄异的纹路,仿佛满天星斗都落入了圆盘中!


    星斗转,时序移,四时动!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时轨,使得那从乌云缝隙间垂落的惨淡天光彻底消失!


    日月失常,草木枯荣——那人寿呢?!


    闷雷在上方回荡,滚滚的,无穷无尽,几乎让人怀疑天穹在炸裂。


    佛宗中数座金佛法相跃出,俨然是在宗中清修的长老、佛座被惊动。


    可不管他们如何运使神通,始终阻截不住那一点点从身上流逝的时光。


    丹蘅立在了业火中,鲜血淌落瞬间就被灼干。


    这是枯荣刀意,四时之变!这是天底下最无法抵御的东西——时间!光阴流转,人身骷髅、草木成灰。


    就在众人惊惧不已的时候,一道雪色的剑光穿透了那黏稠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业障,钉在了半空中那张星斗旋转的金色圆盘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响声传出,金盘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纹,那不断流转的四时之境在剑下崩散。


    好似清风扫瘴雾,那让人心惊肉跳的恐怖感消散一空。只是尚未等到佛宗的修士松一口气,便见一蓬银光再度爆射,几乎填充了整个天宇!那一尊悬立在天边、普照四方的佛陀法相上出现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剑痕,数息后便化作了齑粉被劲风横扫。狂风大作,佛塔上的金铃也跟着震颤不已。佛塔中的那尊金身大佛聚敛的气运陡然一空,无数星点灭去,留下了黏稠、无尽的黑暗,仿佛不见底的深渊。褪去了金衣的佛陀,复归幽暗的本相。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数尊金佛的声音叠在了一起,交错的“卍”字法印再度带上腾腾的杀气。


    “那就将山峰夷为平地,将苦海填成千万里沃野。”冰凉的话语落下,剑光飞掠而起,一尊坐着莲台的金佛向后倒飞了出去,砸在了一面山壁上,留下了一个凹陷的巨坑。佛门的修士看不见那抹离奇诡谲的身影,只能看得到那闪烁的剑光。有僧人不甘向前,只是尚未等到他出手,便见飞光旋飞,斩下了他的头颅,挑入了燃烧的火海中。


    “放肆!”金佛怒喝。


    那来去无影的人终于在那佛光编织的罗网中现身。


    只是她没有再看身后的佛陀,而是迎着那如墨色的业障一步一步走向了在业火中忍受千刀万剐般痛苦的丹蘅。


    枯荣刀意破碎,丹蘅伸手接住了枯荣刀,她业障缠身,眼神中已不见清明了。在窥见了那道翩然而来的身影时,她骤然间出刀,那沾着血几乎看不清原本色泽的枯荣刀死死地抵在了镜知的心口。但凡再往前一步,那锋锐的刀尖便会刺破肌肤将那颗心剖成两半!


    再精妙的剑意在丹蘅的跟前都形同虚设。


    镜知不愿意也不能对她抬剑。


    她轻叹了一口气后伸手握住了刀刃。


    “我带你走!”


    丹蘅凝望着镜知,那迟缓的思绪开始转动,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能去哪里?”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的起伏和变化,可是在那平静中藏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痛楚。那荡开的业障倏然间翻滚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了丹蘅,扑向了镜知!枯荣刀往前递出,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从镜知指缝、心口淌落的血,忽地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样的天地她还能躲去哪里?


    她身上背负着诸神对她的恨,她自己对人间的恨……唯有等到万物都终结的那一刻,鼓荡的不平和怒火才会彻底消散一空。


    丹蘅又问:“为什么要救我?”


    镜知没有说话,她的肩膀颤动着,仿佛身上压着无比恐怖的重担。


    “我——”


    丹蘅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艳艳的笑,只是余下的话语尚未出口便被镜知的动作镇住。


    她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了镜知那近乎于飞蛾扑火般撞上刀锋的动作。


    那一只沾着血的手指好似跨越了千年的时光,轻轻地点在了她的眉心,仿佛扶桑树梢拂过的清风。


    她错乱的思绪中依稀存在着一些难以忘怀的画面。


    那时的祂很是执着形体:“我碰不到你。”


    “你是万事万物万法,拂过眉梢的风、落在肩畔的花,都是你给我带来的温柔。”


    “我不要,我想触摸你。”


    如果那个时候祂没有动心,如果从开始到结束都是至道无相,是不是一切结果就有所不同?


    第54章


    绿杉野屋,风日水滨。采采流水,流莺比邻。


    在青帝神宫中永远都会有一个灿烂的春,也会有一个不知孤独的在林木藤蔓间如翩翩蝶飞的人。


    可是在某一天,那孤寂了千万年的神宫中响起了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祂带着初醒时的茫然的,带着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带着对触摸世间的渴望,从扶桑树下轻轻地飘落了。


    天地生灵,谓之为神。五方上帝,各据一宫,虽称对方为同道,可平日里甚少往来,都在神宫中清修。乍然听见那样轻柔的声音,她像是见到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喜雨,又像是亲眼窥见了枝头的第一朵花开。


    她满怀欣喜地走向了那道被歌谣惊醒的声音。


    只是眼前的景致倏地变得模糊,仿佛一团焰火在前方炸开。眉心一凉,在那洇开的血色中,她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镜知伸手揽住了丹蘅的腰身,左手接住了那柄坠落的染血的枯荣刀。她回眸平静地望了那些聚拢来的佛陀一眼,便见刀光剑影如洪流向前冲去,那一重重金光化成的障碍在凛凛的剑影中破碎。她抱着丹蘅一步一步踏过了火海,向着山门外走去。


    偌大的宗门被这样闹了一通,传出去都是笑话。不管是佛门的主座还是长老,都觉得无法忍下这一口气,将法器一祭,作势要追上去!他们修行的时日这般长久,怎么会抵不上一个入道数十年的人?!


    “不必追了。”低沉的声音自耸立的宝塔中传出,那一尊最是巍峨伟岸的佛陀法相消融,渐渐地现出了一个白眉老僧的身影,此人正是佛尊。他凝望着镜知离去的身影,手中的念珠拨转的速度极快,他沉声道,“以她的剑遁速度,我等追不上。”


    厄金刚望向了佛尊,压抑着怒气:“可她如今受伤了。”那是枯荣刀带来的刀痕,一点点死气纠缠在伤口,若是不及时将死气驱逐,她身上的生机与灵机会以极快的速度消退。


    “她一直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佛尊沉默了片刻,眼神中泛起了一抹奇异的光芒,“你觉得她会是谁呢?”


    厄金刚闻言一怔,他很快地藏住了眉眼间的那抹震愕,道:“那边来信了?”


    佛尊双掌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便缄默不言-


    荒僻小城。


    屋檐下的铜铃被风一吹,就发出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响声。


    病佛正提笔写着药方,听到了小童惊讶的喊声后,起身撩开了青帘向着外头走去。


    来拜访的是两个老朋友。


    她的视线落在了镜知的伤口上片刻,才落在了昏睡的丹蘅身上。奔涌的业障显形,她的身上好似结了一层墨色的冰,诡异而又凄艳。


    “压制不住。”病佛摇头。


    “无妨。”镜知的声音很是平静,她瞥了眼病佛,轻轻道,“我来取几味药。”


    “嗯。”病佛点点头,道,“你的伤口纠缠着一股死气,不要再拖延。”


    “我知道。”镜知应了一声,没将病佛的话语放在心上。


    病佛见她这样子也不多言,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在这座小城里见多了人世困苦,见多了生离死别,不管是多么有为的人一生中都会有很多无力的事。她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她只能顺应自己的心。


    “昔日丹蘅道友在此处留下了几道术法……他们如今对佛的尊崇没有往日那般狂热了。”顿了顿,病佛又问,“元州、生州的战事如何了?”


    镜知轻呵了一声道:“若是清州无暇支援,就不怕元州兵马能入关。”她的神情漠然,既不见对仙盟、帝朝的恼恨,也不见对千万生民的怜悯。那几乎化为实质的业障沿着她的手臂慢慢攀爬,仿佛也将要她拽入了只余下万千阴翳和憎恶的世界里。


    大概只有在垂眸凝望丹蘅的时候,她的眼中才会掠过那点儿柔情。


    病佛不说话,镜知也没有开口的打算,买了药物说了一声“谢”后便扭头离开。


    院落与医馆比邻,四时的花儿常开不谢,池中一尾尾游鱼在亭亭的荷叶间穿梭嬉戏。


    镜知抱着昏睡的丹蘅,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枯荣刀洞穿的伤口。她每往前走一步,眼前便有一道光影掠过,明月清风秋千藤,那时的神君不知忧虑不懂爱恨,在温柔的清风中,宽大的衣袖飘飘扬扬。


    她那时候无数次想触碰眼前的人,可是虚幻的手指总是从她的面颊上穿过。


    她开始有了强烈的渴求,她不想再做那无形无相的冥冥之灵了。


    镜知抱着丹蘅穿过了垂花门,沿着藤萝悬挂的游廊一直走到了窗明几净的洞房中。她小心翼翼地将丹蘅放在了榻上,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苍白的面颊,微微发凉的指尖最后定定地点在了丹蘅的眉心。轻叹了一口气后,她指尖的灵力奔涌,缓慢而又坚定地在丹蘅的眉心刻画了一道道玄异的阵纹。


    那些令人恐惧的、痛苦的一切就该埋藏在深深处。


    那些需要背负的、了结的就由她来承担。


    银灰色的眼中映照出了璀璨的金光,宛如星河流转。那些属于天道的功德和气运化作了一条条长河,尽数地落在了丹蘅的身上,与那无穷无尽的业障与死气相纠缠。


    她当年在人间寻找青帝逸散的神魂,只想着将她从幽冥与深渊之中唤醒,却不想这给她带来了新的痛苦,让她活在了恨意与痛楚中。


    新生的气机会洗去所有的前尘与恨意,融化所有的冰霜与寒冷,这个天下会留下一个烂漫的春,就像昔日的青帝神宫。


    金光化作了一道道锁链束缚着业障,镜知抬起手轻轻地点在了那诡异的墨中。


    原本在锁链中左右冲撞的业障好似找到了一个新的寄体,迫不及待地甩开了让它厌恶的金芒涌入了镜知的体内。镜知闷哼了一声,她弓着身子趴在了榻上,好似被厚厚霜雪压塌的老松。镜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丹蘅,低低地笑了一声。


    “当有了渴求之后就会自私,自私了一次就会自私第二次。


    “你不愿意活着,我却还要拖你进入这对你而言犹如炼狱的人间。


    “实在是抱歉。”


    自窗畔照入的日光落下了满片的摇晃的斑驳花影落在了榻上。


    在那斜照的阳光下,镜知的身形有些虚幻,像是随时都要崩散。她低垂着眼睫,定了定神,垂头看着胸口的那道刀伤,背抵着床榻,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


    她终于记起在神魔战场看到什么了。


    九重天神宫被打碎后,云阶崩塌。无数碎尸与神血坠入大荒西海,化作了一片充斥着扭曲恨意和罪业的血海,催生了无穷无尽的神魔。过往她领了昆仑的谕令做那一柄没有心的道兵,可偏偏在神魔战场,她看到了那张永远不能忘怀的面具,她重新想起了那段沉重却又无法彻底挣脱的过往。


    愚昧无知的十二州之民不知天高地厚,她怎么能不恨?可她要是恨了,这片天地如何再现清明世呢?


    苍生让她成囚,也唯有苍生能够让她解脱。


    旧事种种,倏然间浮上心头。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只是她不想去拔除那道死气。


    同样的痛楚,有的人已经历了千千万万遍-


    丹蘅醒时,花影在侧。


    灵脉与丹田间有一阵又一阵地灼痛,连带着记忆也跟着模糊起来。


    她明明在须弥佛宗,怎么会回到这座小城里?她抚了抚额坐起,视线瞥见了床榻边的镜知,眉头倏地一蹙。


    “醒了?”镜知的声音很轻,好似即将被风吹散的游烟。


    “是你带我回来的?”丹蘅抬手搭在了镜知的肩膀,手指撩着一缕发丝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镜知背对着丹蘅,她瞧不见丹蘅的神情,仍旧是露出了一抹浅笑,柔声道:“嗯。”


    “你受了伤,是枯荣刀意。你在须弥佛宗的时候拦了我,你这是何必呢?自讨苦吃,不是吗?”丹蘅窸窸窣窣地坐起身,她的语调中惯常的讥讽与轻蔑,仿佛万事万物都博不来分毫的在意。


    镜知自以为习惯了丹蘅的态度,可心中仍旧是闷闷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很多。


    她变了。


    从在九重天出刀的刹那开始,她就没法再变回那个快乐的帝君了。


    笼在了袖中的指尖轻轻地蜷缩起,她抿着唇藏住了那点儿失落,想要从冰冷的地上站起。只是不等她动弹,肩膀便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按住了。一阵香风拂过了面庞,丹蘅便已经从床榻上滑下,旋身跪在了她的跟前。


    她姿容秾丽,烧着一抹如火云的绯色。明眸流转间,更是风情万千。


    过去无数次在想象中勾勒的人就这样跪坐在了眼前,光影交叠,那先前摸不清的心绪骤然间变得明晰了起来。


    “疼吗?”


    镜知听到了丹蘅轻轻地问。


    她的情绪惯来内敛,可这一刻沸腾得好似火山爆发、岩浆喷涌。


    她抬头对上了丹蘅那双漂亮的眼眸,眼泪忽地落下。


    从枯荣刀砸破了天阶,她所珍爱的人在幽冥中长眠时,她的心便开始疼,疼了近千年。


    丹蘅的右掌轻轻地压在了镜知的心口。


    她修四时枯荣,可心如枯槁,刀气之中只留下了那剥蚀生机的死气。她小心翼翼地地将残余在镜知心口的刀意拔除,有些怔然望着镜知的眼睛。好似风吹过了银湖,弥漫起了一片潮湿的浓雾。情绪外显之后,她是那样的委屈和伤心,跟过往的冷静自持截然不同。丹蘅抬起左手,轻轻地拂过了镜知的眼角,垂着眼睫,两指并在一起轻轻地捻了捻。她眉头拧得更紧,眼中掠过了一丝丝的苦恼,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对不起”三个字。


    镜知圈住了丹蘅的手腕,沸腾的情绪转瞬之间归于虚无,她的声音很轻,是独属于丹蘅的一份温柔。她说道:“你不要跟我道歉。”


    “不成。”丹蘅眉一挑,神态飞扬肆意,如朝日初升,“是我弄伤了你,我该道歉。”


    镜知抿了抿唇,到底没有继续辩驳。


    丹蘅又笑道:“不过你要是不拦我,可能须弥佛宗已经从世间消失了呢。”


    “不可能的。”镜知摇头,她凝视着丹蘅,认真道,“佛门其他主座以及佛尊都不曾出手,我们能从佛宗离开,不代表我们能踏破佛宗的山门。”


    丹蘅偏着头,笑容嫣然道:“真的不可能吗?”她眼中一抹暗沉的光芒一闪而逝。


    镜知哪会听不出丹蘅话中的深意?她忽地想起在佛宗时那十二道金光汇聚的四时□□,四时生死枯荣,俱在手掌翻覆间!可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若是连神魂都燃尽,她还能从哪个地方再去寻回她的帝君?她手腕忽地用了劲,一把将丹蘅拽入了怀中,右手勒住了她纤细的腰身,仿佛要将她压入骨血之中。


    丹蘅未曾防备镜知,就这样扑跌在了她的怀中。熟悉的冷香沁人心脾,紧绷的身躯骤然松懈了下来,她没有做任何挣扎,而是凑到了镜知的耳边呵气,调笑道:“元镜知,你是不是疯啦?”


    温热香软的风在耳垂打转,混沌的神思骤然间清醒。镜知面色微红,近乎仓皇地松开了丹蘅,偏过头想要避开那双含笑的眼睛。可丹蘅并没有在身上的禁锢消失后松手,她跪坐在了镜知的跟前,抬起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镜知的肩头。她的力道很轻,然而在镜知的感知中仿佛重如山岳,她向后一倾,只是身后是一张实木床榻,她避无可避。


    “从醉生梦死楼相逢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丹蘅心情大好,她觑着镜知问,“你有什么目的吗?不要告诉我是因为责任,你连昆仑都不认,难不成还会认昆仑强加给你的婚约吗?”


    “我——”镜知才开口,话语又被丹蘅截断了。


    丹蘅本就没想从镜知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她笑了笑又继续道:“就算你认那也没有用,因为那事儿我是不愿意承认的。”


    千言万语在丹蘅轻飘飘的话语中散去了,镜知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回答:“嗯。”


    “真是无趣。”丹蘅瞪着她,不知怎地就不高兴了。镜知也不知如何去劝解,只是眸光一瞬不移地落在了丹蘅的身上,专注而又温柔。


    在搅乱了一池水后,两人躲避在了小城中,得了几分难得的清静。可这时局却始终像是一团火,仿佛不将生灵都灼烧成一把灰,就不会平静下来。那日莫名的天崩像是一种预兆,在短暂的惶恐后是进一步地疯狂。


    风卷旗帜,纷纷扬扬的雪扑面而来,年轻的巡守弟子跺了跺脚,找了个背风处去避开风雪。近些日子为了对付帝朝,山中的弟子离开了不少,就连原本十分热闹嘈杂的练剑坪,放眼望去都觑不见人影。


    “他们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我可没有太多的灵石来贿赂执事了。”


    “哈,花钱买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终结。”


    “我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不直接动手?将那些人都杀了,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你说得还真是轻巧呢,帝朝封山坛开启,怕是难走昔日的‘仙人道’了。”


    “难道畏死的只有我们吗?到了的那般境界,更不愿意以身涉险吧?”


    夹带着怨气和不满的声音被凛冽的山风吹散。


    而不远处的昆仑天墉城大殿中,铜案陈列,而后方则是一道道模糊如雾气的化影。


    昆仑的一位长老将拂尘一摆,沉声道:“帝朝那边尚未动用玄兵,如今大体是凡人的厮杀,若是如此能见结果,便是好事。”


    “这样的好事情不会有的。”羽扇纶巾的青年儒者低低一笑,“想来昙道友深有体会。”


    佛门主座昙法华的面容隐在了一道道灼目的金轮光焰中,他想到了丹蘅上佛宗的事情,几乎守不住平和的心境。“这两人是个祸害!”话语掷地有声,不待众人应答,他又道,“不管是在昆仑还是佛宗都如入无人之境,那么,蓬莱和儒宗能阻拦得住吗?长久以往,我等的脸面往哪儿放?”


    “我看蓬莱根本就不会阻拦她。”一道讥笑声响起。


    蓬莱道宗席上是一位长老,姬赢此番并没有出面参与这场仙盟的集会。那长老抖了抖眉毛,他避过了丹蘅之事,而是道:“我蓬莱如今拿下了大半个昆州,诸位道友成果如何呢?”话音落下,殿中寂静了片刻,才有人呵呵笑道:“若是昆州能落入我辈的执掌,再一鼓作气拿下生州,那玄州就彻底变成一座孤岛了。至于东北境的汴州、长州,我辈无需在意。”


    昙法华忽地转向了昆仑的剑者,问道:“清州为何无暇支援生州?”


    “清州乱自内部生发。”昆仑长老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清州修士多有承醉生梦死楼之恩的,如今琴圣一脉倒向了见秋山,有不少修士已经被他们说动。儒门怎么就不能一条心?”昆仑长老语调陡然间严厉起来,千错万错,都是见秋山的错!儒门弟子读圣贤书,明天下大道,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异类?没有见秋山,就不会有大争!


    “我等聚集在此处难不成是为了互相抱怨的吗?若是如此,就恕某不奉陪了!”儒门的修士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听了昆仑长老的抱怨,面色骤然间沉凝如铁。在仙盟决定设下仪轨时,哪个宗派没有反叛者?再来追究这些有什么意义?!


    昙法华唱了一声佛号,淡声道:“我们的如今要议论的是如何更快地拿下生州与昆州。连关外关都无法跨越,更别提打破封山坛了。”


    一位道人忽然询问:“那日山川移位,地陷天塌,难不成封山坛没有受到影响?”


    “没有。”昙法华摇头,他望向了蓬莱的长老,“道友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蓬莱长老叹了一口气,答道:“有!”一时间,殿中的化影纷纷凝眸注视着他。天无端崩裂的,地无端下沉,这是连修道者都要忌惮的事情。


    “你们知道见秋山一直在研读古史吧?”蓬莱长老对着儒门修士询问。


    “知道。”那儒门修士语气中是不尽的讥讽,他也是十二贤之一,过去与见秋山往来次数不少,知她一门心思在旧史上。他觉得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连灵山十巫都不再写古史了,他们何必在此事上费功夫?


    “她说从白玉圭残片上找到了真相。”蓬莱长老的语调忽地低沉了下来,“千载之前,十日并出,是因为‘群仙狩天’一劫。在劫火中,九重天神宫崩塌,神君们无一幸存!”


    “荒谬!”昆仑长老蓦地起身高喝道,“若是诸神陨落,那沟通上下两界的白玉圭早就崩散了,如今只是灵光暗淡而已。”见众人沉声不语,他又冷冷道,“别忘了,我等供奉的宝材中的灵性全部被吸收了,若是上界已空,那么灵性是被谁取走的?就算真有那一劫难,顶多就是受挫而已,我辈只要 继续供奉,迟早会恢复如常。”


    “确实,见秋山的话岂能轻信?道友不会因她是前宗主夫人,而心生迟疑吧?”


    “总要做最坏的可能,不是吗?”蓬莱长老声音冷峻,将“群仙狩天”之事娓娓道来,末了,他望向了众人,拔高了声音,“要是天道真的存在呢?!”


    殿中一片死寂。


    飞雪入了殿中,旋即便被鼓荡的气劲撕裂。


    “那就——再狩一次天!”


    杀气腾腾的语调骤然间在殿中响起,昆仑长老那模糊的化影倏地清晰了起来,好似一柄千锤百炼的宝剑。


    “天不顺我意,那就换一个新天!”


    这一场谋划从白日谈到了黑夜-


    夜色深深,灯笼在微风中微微摇晃,四面寂静无声。


    见秋山伫立在了屋檐下,凝眸望着那如水中荇的斑驳竹影,轻轻地笑了一声。


    就算知道了“狩天”的真相,他们恐怕也只想再狂妄一次。


    轻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见秋山的沉思,她抬眸便瞥见了提灯而来的师长琴。


    见秋山道:“为师要去昆州一趟。”


    师长琴闻言瞪大了眼睛,她手一松灯笼坠地,她毫不犹豫地朝着见秋山拜倒:“弟子愿追随恩师!”


    见秋山温声道:“不,你留下。”


    第55章


    一盏盏琉璃灯将宫殿照得如白昼般通透明亮。


    嬴梦槐负手立在了殿中,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张悬挂的舆图。历来仙盟掌修士,帝朝治凡间,可如今一切秩序都乱了,凶猛的野兽毫不留情地露出了獠牙,将千百年来的渴求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了脸上。


    大荒十二州,仙盟与帝朝各据半数,谁也不甘心向后退。


    “汴州、长州被清、祖二州阻隔,不与玄州相邻。仙盟想要对付帝朝,不需要在这两州费心思,只用稍稍将两州军士阻隔,不使得他们踏入玄州地界。”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后,嬴梦槐并没有回头看进入殿中的人,而是继续蹙着眉道,“丘州与玄州相邻,都在大荒内陆,可视为一体。如今最关键的是生州以及昆州,一旦这两州为仙盟势力所夺,那玄、丘二州就会变成一个被仙盟势力围困的孤岛,十万大山再险峻,也有被攻克的那一日。”


    “恩师说她准备前往昆州了。”师长琴的声音低落,明明可以去的地方还有很多,恩师偏偏选择了与蓬莱势力相邻的昆州。或许她想要对过去的事情做一个彻底的了结。这样的念头升起后,师长琴的心中始终不得安宁。


    嬴梦槐沉默许久,才怅叹了一口气。


    “丹蘅她们兴许还在元州那边。”师长琴想到了一些事情,勉强地振奋了精神。这两人在佛宗进进出出,像是出入自家门庭,传出去损坏的是佛宗的脸面,也会使得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人,心中的倾向逐渐地明晰。


    “嗯。”嬴梦槐点头,她忽然提起了一个人,“嬴清言到清州了。”


    “她?”师长琴眸光微凝,她对嬴清言的印象一直不大好,并不愿意嬴梦槐与她多接触。前些日子,被囚在了府上的嬴名封忽然横死,使得不少臣子暗暗嘀咕,甚至将这黑锅扣到她们的身上来。可是司天局循着蛛丝马迹查探,最终将目标定在了嬴清言的门客身上。嬴梦槐既伤心又愤怒,可偏偏不让人再去追查了。


    “清州方伯当初就是她举荐的人。”嬴梦槐的神色有些复杂,犹豫再三后,她又道,“她去的时候身上携带着天罡虎符,如今正在清州搅弄风云,暂时牵制住了昆仑的脚步。如此生州不必腹背受敌了。”


    “元州、流州百姓崇佛,众信的信仰之力化作一尊佛陀法相悬照天地间,生州兵马入内必定受限。可如今那尊佛陀法相被打坏了。”师长琴眸光微微一闪,嬴梦槐闻言一颔首,接过了师长琴的话:“维系封山坛消耗的宝材实在是太多了,若是一直固守不出,我们将会被自己拖垮。天工部那边研制出来的战甲已经逐次送往生州了。”


    “如此甚好。”


    殿中的话语中被风吹散-


    西境元州。


    凄厉的风裹挟着漫天的沙尘,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营帐上。


    元州方伯韩檀亲自坐镇大营,面色阴沉如寒渊。就连厄金刚的真传弟子都死在了刀下,如果那两人要闯他的营帐,岂不是轻而易举?整个大军有谁能够抵抗?靠那驻扎在营帐外的年轻佛宗弟子吗?他们有什么能耐?他们不过是被须弥佛宗送出来的弃子!


    “将军,斥候来报,有战舟逼近,生州兵马出关了!”


    韩檀闻言骤然站起身,眼神森戾阴沉。


    此刻让元州一众犹如头顶悬剑的丹蘅、镜知并没有那直闯中军营帐的心。


    就算是穿上了带有神异力量的神光甲,这些人也开始无比脆弱的凡夫俗子,他们的对手只会是帝朝的兵马。


    她们从那座荒僻的小城向着昔日的大荒西海行走,一步步地迎着森冷与阴翳走向了那一片战场。在仙盟决意将矛头指向俗世的王朝后,镇守神魔战场的弟子便撤离了大半,余下弟子寥寥无几,是那仙盟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这里有太多罪业与恨意了,没有谁能够长久驻留。”镜知叹气道。她与丹蘅进入战场时,窥见了一位左右张望、面色青白的青年弟子,他的额上冒着冷汗,似是极度的紧张。一直到离开了边界,他才蓦地松了一口气,之后便像是身后有野兽在追逐般向外狂奔。


    这是一个逃逸的镇守弟子。


    在千年间,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千千万万次。


    一旦被寻回那就是抽筋扒皮之苦,可仍旧是有无数的弟子会逃,他们实在是不愿意忍受神魔战场中的阴暗。


    “我的母亲一直不肯让我如其他同门一样来神魔战场镇守。”丹蘅凝眸望向了前方暗红如血的天穹,语气极为平静。


    是因为业障。镜知暗暗想道,如今的她不需要姬赢来做什么解释了。


    这片土地是由神尸、神血化成的,空气中流淌的都是对昔日屠神者的恨。


    背负着一身业障的丹蘅来到这里怎么可能不疯?


    凄厉的啸叫仿佛如刀剑刮着神魂,一点如星辰的剑芒在周身旋绕不绝,镜知眸色幽幽,有一刹那好似幽暗的天,可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化作澄澈明净的雪山银湖。


    丹蘅又问:“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昆仑?”


    当初的镜知给出的答案是“不知”,但是此刻重新踏入了神魔战场,她还会像过去那样迷茫吗?


    镜知瞥了丹蘅一眼,她虽将丹蘅过去的痛苦记忆全部封印,可要是执念过深,那些东西极有可能被撬动。可要是不提——她的心思一转再转,尚在犹豫间便听得一声带着讥讽笑。镜知眼睫颤了颤,对上丹蘅那藏着嘲弄的视线,她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我在这里看到了过去的痕迹,神魔战场是昔日九重天落下的尸山血海所化,藏着无穷的怨愤和不甘,正是因那残余的神性不灭,战场里一点点地催生魔物。”


    话语停止,镜知专注地凝望着丹蘅,生怕她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可是丹蘅神色如常,她不再询问,仿佛对九重天之劫没有任何的兴致。


    就在镜知以为她不会出声时,耳畔冷不丁响起了一道轻笑声。


    “大荒西海是荒芜之地,极少灵机波动,那堕落的神性能够维系多久?它们是无根之木、逝水之萍,若说千年前怨愤正厉,那么如今呢?仙盟修士仍旧是没办法平息此地的怨怒,将它化作一片净土吗?


    “过去的典籍上提过几回,欲要清净战场,反倒被煞气所冲。一回两回做不成,就不再继续做了吗?还是说——”丹蘅的话语忽地停顿了下来,她深深地望了镜知一眼,放慢了语调,“另有谋算?!”


    修道士镇守神魔战场使得那片魔疆不再向外蔓延,这对天下千千万万人而言是一件有功德的大事。


    可丹蘅对仙盟彻底地失去了信任,她开始怀疑眼前所见的一切。


    “你还记得清州那件失踪案吗?就在昆仑脚下,帝朝如此行事,他们真会不知吗?”


    镜知拧眉沉思。


    每一个镇守神魔战场的弟子都只是领了令牌,前往某一个区域杀戮。当这一切成为惯例,就不会有人去追究、去思考了。


    丹蘅冷笑了一声:“这里是仙盟四宗争锋的猎场,那么猎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镜知始终凝视着丹蘅,从她的身上察觉出了一丝轻微的不对劲,但是这种直觉稍纵即逝。她眨了眨眼,再看丹蘅的时候,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对神魔战场其实不是很熟悉。”镜知蹙眉,镇守此地的时候,她内心中铭记的是昆仑阆风剑主的“职责”,她的眼中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生死,更无闲心来在意它事,“你怎么会想来神魔战场?”


    要不是丹蘅提起,镜知是不会再踏上这片旧地的。


    无数罪业与怨念纠缠,那被压下去的业障隐隐有上浮的趋势。


    这个人间有太多得恨了,当她褪去“无相之身”后,便无法再避免。


    “人总会对没有去过的地方怀有好奇。”丹蘅笑了笑,她敛住了眉眼间的冷厉,面容柔和妩媚,好似三月里的风,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既然都到了边界,我就想去看一看,这片我的母亲一直不愿意我涉足的土地。”


    镜知询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丹蘅将视线放到了遥远的天穹,这一片焦土仿佛一场烈烈燃烧的火一直烧到了天尽头,仿佛要将整个大荒烧成灰烬。“但是我听到了哭声。”


    “她们在求救、在尖嚎、在抱怨、在痛苦、在憎恨……”


    “可是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谁能够救下他们?!”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青色的刀气如旋风横扫四野,那游荡在了神魔战场的残魂再度被凛冽如霜雪的刀气撕裂!天际滚雷隆隆,电光如虬龙在如重山的云层中穿梭,将那红得像是滴血的天幕撕裂!驻守在神魔战场的弟子被这样浩大的声势惊动,纷纷飞身前来,望着显露身形的丹蘅与镜知二人,面上惊怒交加。


    丹蘅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她没有心情管顾这些人的情绪,提着刀缓慢而又坚定地向着神魔战场中走去。山川下沉,沧海桑田,千年的风霜早已经磨灭了西海的痕迹,只余下那些样貌古怪、崚嶒的石柱耸立在无垠的战场中。


    “站住!”一位年轻的弟子厉声喝道,只是在对上那抹青色的刀芒时,那鼓荡起来的勇气顿时像被戳破的球一般干瘪了下去。十二州中还有谁不知道枯荣刀?在一个又一个人赴死之后,仙盟的“绝杀令”已经没有了任何吸引力,谁也不想撞上那柄无情的刀。


    “我们来清战场上的魔物,这样也要拦吗?”丹蘅兵不生气,她的唇角挂着笑,凝眸望着那站在最前列的弟子,笑盈盈地询问。


    那弟子是个散修,仗着一时意气挺身向前,可在听见了丹蘅话语时,一颗心已经坠落到了谷底。他左右地望了一阵,最后推出了一名蓬莱的修士,在他的耳畔小声地催促。蓬莱的修士很年轻,一身白衫头戴莲花冠,他望着丹蘅面上既有畏惧,也有局促,还有些许莫名其妙的欣喜和得意。年少的时候谁不仰慕强者?姬丹蘅是他们这一代弟子中最厉害的人,可偏偏踏上了一条与众人截然不同的道。


    “师、师姐。”蓬莱弟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中挺起了胸膛,“神魔战场镇守者自有名录,此间事不劳旁人费心。”人群中一阵唏嘘哗然,少年又被热血冲昏了头,“师姐你一片好心,因而你来此地的消息,我们不会传出去,现在请师姐离开战场。”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仿佛是替这蓬莱少年喝彩。


    丹蘅扬眉,微笑道:“我要是不呢?”她的神态很自然,可见了的人却觉得宛如画中的风枝雨叶、纵横离披的剑兰,有股让人悚然的剑拔弩张之态。


    昆仑剑客拦不住。


    佛门尊者拦不住。


    他们这群名如草芥的普通弟子,又怎么真敢拔剑相阻?


    雪亮的雷芒映照着众人阴晴不定的神色,丹蘅忽地轻笑了一声,眸中满是不屑。


    要是真敢出剑,她倒是愿意高看这群修士一眼。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丹蘅还在笑,眉眼像是一柄裹挟着艳光的刀,“黄泉路遥,你们要是有所愿想,我也不吝送你们一程。”她丝毫不掩饰语调中的轻蔑,眼神从这些弟子身上飘过,仿佛在看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


    轰隆的雷声下,被看轻的众人有太多的怒火想要抒发。


    只是那冷冽凄厉的风让他们发昏的头脑渐渐地清醒。


    有三三两两的人转身,余下的人没有犹豫太久,也跟着离去。


    都走到了这一步,谁不想踏上一条生路?


    “你看,人都是这样。仙盟中如此,拜入学宫的人恐怕也一样。”丹蘅的笑越发凉薄凄艳,她抬手轻抚镜知的眉眼,“真的能等到一个清平世吗?”


    “如果青帝有知,她一定会很后悔。大道法自然,这个天下就该无神也无仙。”


    镜知蓦地抓住了丹蘅的手腕,手指一点点地收紧,关节泛白。


    她无端地想起了云烟酿春色、春物正骀荡的那一日。


    “凡间生民面对虎豹虫蛇真无力啊,虽然得仙药之赐,可又能分给多少人?他们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不是吗?


    “人与人的秉性各不相同,得道者为仙,而成仙者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


    那时候她们都不懂人有私情,以为只要是生灵就可以无条件的相亲相爱。或许有人一开始愿意如此,可时间一长久,他们就会问上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庇护弱小?


    凭什么这重担要他们来挑?


    众神传道是为了炼一柄“狩天”的剑。


    而青帝呢?


    她说:“我自以为是地传道众人,到头来不过是害人害己。天不清地不宁,是我之罪。”


    可她有什么罪?!


    第56章


    丹蘅挣开了镜知的手,她幽幽地凝望着那片血色的天。她不再说话,而是捏起了一道法诀,伸手向着下方一指,顷刻间风激电骇,雷芒如金蛇游走。清微雷网笼罩了大半个神魔战场!她眼中掠过了一抹异光,一股碧云升起,无数刀气纠缠着雷芒向着下方砸去,击电奔星,极为骇人!那游走在了神魔战场中的残魂、怨魂连身形都未凝聚出,就在万千雷霆的暴击中轰然消散。


    这样肆无忌惮地运使着灵力,恐怕不太妥当。镜知的心间才跃上了这个念头,尚未开口,倏地感知到了神魔战场中间传出的一抹极为诡异的气息。她瞥了丹蘅一眼,恰与那双冷锐冰寒如刀锋的视线撞在一起,心中顿时打了个激灵。


    “那边有东西。”丹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她周身气机再度攀升,万千雷光朝着那气息诡异之地落去,轰隆爆响,仿佛石破天惊!在一片烟尘中,如电光飚出的并不是神魔战场孕生的恐怖神魔,而是穿着绛红色袈裟的老和尚。他形如枯槁,眼窝深陷,仿佛一截槁木。他的顶门悬浮着十八血色的骷髅宝珠,在半空中旋转着将那下落的雷霆与刀气磨灭。


    “二位为何要擅闯神魔战场?”那血衣老僧声音低沉嘶哑,枯寂的双眼如古井,不生一丝波澜。


    镜知垂着眼睫,低声道:“是佛门四大主座之一的枯禅子。”过往仙盟之中的确会有主座、剑主这般人来镇守,只是她没有听说过枯禅子在神魔战场清修。是在她离开之后过来的,还是说枯禅子一直藏身于此处?


    “什么枯禅、活禅的。”丹蘅冷笑,她与那阴沉的视线对视,面上没有半分怯懦。将神通一催,便见清微雷木刀气破开了天穹,向着血衣僧人身上劈落。刀气腾跃闪烁,顷刻间便锁拿了枯禅子的气机,毫无阻碍地越过了那骷髅宝珠化成的□□,直奔枯禅子的眉心。眼见着刀气要斩中枯禅子,一枚血色的菩提叶从枯禅子袖中掠了出来,两相撞击,发出了一阵如瓷碎的脆响。清微雷木刀气仿佛斩在了铜墙铁壁上,顷刻间就被震散,化作了一条条的青紫色光芒,在半空中旋舞。


    枯禅子冷哼了一声,宽大的袖子一荡,作势要驱散那条条爆散的气机。可是清微雷木刀气怎么会那般容易消散?离散的光芒瞬间聚拢成一柄长刀,再度朝着那片菩提叶上点去!菩提叶上发出嗡嗡的震鸣声,它在半空中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仿佛难以承受第二刀。枯禅子眉头一皱,伸手朝着菩提叶一点,顿时前方现出一个血色的金刚法印,再度与那刀光相撞!


    丹蘅见刀气再度被震散,也不气馁,只是含笑望向了枯禅子。她周身气机澎湃汹涌,不住地向上攀升,仿佛没有任何的限制。随着她气息的攀升,紫色的雷芒在云层中奔走,仿佛江潮涌动,璀璨的雷光激烈地涌动,放出了千丈的光焰。


    枯禅子眼神微凝,他回头朝着神魔战场的某处觑了一眼。定了定神后,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他的身后浮现了一尊金光灿然的、十丈高的佛陀法相,巨大而又魁梧,只是那双眼睛中映照的是神魔战场天,是无穷无尽的血色。这尊法相往前迈了一步,在迅雷烈风之中,动如风回电激。


    镜知凝眸窥了那尊庞大的法相一眼,抿着唇拔剑向前。


    神魔战场与昔日的九重天劫数息息相关,那些不甘和怨愤回荡了千年,每停留一刻,那股转移到了她身上的业障便多一分,她内心深处的恨便沉重一分。


    等到再拔剑的时候,太一剑不再是那片不染尘垢的太古雪、天边月了。


    丹蘅没有管镜知的动作,她提着刀朝着枯禅子飞掠而去。飙射的青芒与雷霆将萦绕在外的护体罡气斩破,她宁可吃上枯禅子的一记攻击也不愿意向后退一步!枯禅子眉头紧紧皱起,这世上最令人忌惮的就是连自己生命都不在意的疯子!


    “道友何不——”劝解的话语尚未出口,他的身躯倏然间一阵,一道血痕从他的左眼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却是那尊法相被太一剑斩中,将一切伤痕映照在了他的真身上!丹蘅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刀光很快便裹挟着风声而至,如弯月般的青芒穿透了枯禅子的身躯,丹蘅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狠狠地砸落在了地面上!尘土飞溅间,那阴沉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从风中传来的则是那咔擦咔擦的骨裂声。


    枯禅子早听闻这两个年轻人的名字,可他自负成名已久,料想再如何也不至于节节败退。可偏偏这两人不可以常理揣测,功行深不可测,到了一种极为离谱的地步。那头佛陀法相在杀气腾腾的剑气下崩散,他勉力地从深坑中爬了出来,吐出了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


    “神魔战场里藏着什么?”丹蘅往前走了一步,一脚踩上了枯禅子的脑袋,几乎将他的整张脸压在了血泊中。她右手将枯荣刀一翻,用刀背敲在了枯禅子的脊骨上,一寸寸地将骨节打断。她的神情平静无波,轰隆的雷鸣声与凄厉的风声渐止,在这一片死寂中偏偏生出一股别样的残忍。


    枯禅子奋力地抬起头,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一片鲜血。他“嗬嗬”的怪笑着,哑着嗓子道:“除了魔物还会有什么?”


    丹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枯禅子与她对视,隐约窥见了一抹金色的光,像是有什么直抵他的内心,他的身躯不由一震。


    “不说也不要紧。”丹蘅慢慢地开口,唇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残忍的讥笑,刀刃缓缓地擦过了枯禅子的脖颈,她满怀恶意道,“过去的事情再追究没有任何的意义。”


    枯禅子“哈”了一声,在极致的疼痛中找回了一丝神智的清明,他并没有求饶,只是道:“做人要学会闭上双眼。”难不成要为了那些蝼蚁与整个仙盟作对吗?


    “您说得对。”丹蘅煞有其事地点头,刀光一旋,便见一颗灰败的头颅高高飞起,又在酷烈的罡风中被碾为齑粉。她低头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微微一笑道,“这不就闭上眼了吗?”


    镜知沉默地望着丹蘅。


    丹蘅收起刀,伸手抹了抹面颊,擦去了温热的血迹,她扬眉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她慢条斯理地走向了镜知,抬起手指在她的眉心轻轻一点,再度问道,“疼吗?”


    镜知摇头:“我没有受伤。”那佛陀法相根本奈何不了她,顶多就是化作了柴薪点燃了那本就在沸腾的业障。


    丹蘅面上的笑容倏地消散了,她凝望着镜知很久,才若无其事地一拂袖道:“去看看吧。”


    雷霆之下,遍地焦土。


    在一连串天塌地陷后,那藏在了地底的东西逐渐地显露了出来。


    一道道镂刻着玄异图纹的支柱挺立在沸腾的血池中,到底都是残碎的尸骸与蠕动的血肉。它们没有丝毫的神性遗留,曾经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这里有一个地火天炉,炼得都是“怨魂”。


    所谓的神魔战场一半是来自九重天劫难后堕落的神尸,而剩下的一半则是由人亲手炼制,来作为四宗争夺“功数”的猎物。只要神魔一日无尽,那么斩妖除魔的仙盟在大荒的声名便一日不堕。就算那些凡人再累再苦他们都会向往仙山,都会为了一个登仙梦前仆后继,成为那替高位者筑华屋、缝彩衣的苦工!


    “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吗?荒唐吗?”丹蘅倏地转向了镜知笑。


    镜知无言,心中慢慢地被艰涩填满,她并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嘴唇翕动着,最后还是问道:“你听到了它们的祈求吗?”


    丹蘅冁然一笑:“你猜。”


    除了帝君什么人能听到生民的祈愿?她为什么不能忘记那段沉痛的过往?她的心中还压着多少的爱恨?镜知的心颤抖着,一股不祥的预感生出,她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蓬莱。


    庄严浩大的钟声淹没了整个宗门。


    海潮汹涌,扑向了峰峦崖壁,树梢的栖鸟被潮声惊动,振着翅膀哗啦啦地起飞。


    “弟子传讯归来,那两人出现在了神魔战场。”


    “她们……恐怕已经得知神魔战场中藏着的秘密了。”


    这已经是一段数百年的往事了,在仙盟四宗之中也唯有宗主极其亲信知晓。他们曾经对帝朝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因为他们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就算是仇敌之间,也会存在着一种极为残酷的默契!


    姬赢坐上蓬莱宗主之位的时候方从长老的口中得知“神魔战场”中“魔物”的真相,过去不知道魔物如何催生,可等到后来,不知名的“魔物”变成了用人的“怨、愤、怒”来炼制。他们已经沉浸在这个“英雄的猎场”中不可自拔了,用一部分人的命,成就他们的声名、造就仙盟的永恒,这很划算。


    可是,为什么非要这样争呢?


    曾经的姬赢还会有这样的疑惑,可等到后来,她也学会不去问了。


    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到了如今就算是想回头也不能了。


    “昔日的狩天之事您信吗?”姬赢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响起,压抑而低沉,仿佛藏着无限的愁苦。


    殿中一片冷寂,蓬莱位高权重的长老们都压着呼吸声。


    姬赢没有说话,她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有时候想起丹蘅,有时候又回忆起了见秋山。


    “群仙狩天”是见秋山解读出来的历史,可要真是那样,天道怎么会不疯呢?天道要是陷入疯狂,那么大荒是不是也已经整个堕入魔道中了?


    第57章


    风行千里,吹过了山门高耸的重楼金阙,吹过了市坊高高低低的屋檐,吹醒了树梢的宿鸟,吹起了那载着厚重历史的书页。


    见秋山在翻书。


    那些尘封在了白玉圭与面具中的过往被她重新誊写,由一张张薄薄的纸页来承载。


    “老师,天道既生灵,那不就逐渐向着人靠近了吗?”非书意立在了庭阶,一仰头,那双明亮的眼中好似盛着星光。在得知见秋山要前往昆州后,她主动提出了跟随。她的本事还不大,但是她知道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日她跟着老师一起走过千里山水,待到来日,若她有幸存身,那么就得是她独自一人行走了,这是她无法回避的事。


    一阵清风吹来。


    见秋山抬眸温柔地凝望着非书意。


    非书意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鼓舞,不由自主地张口,继续道:“凡人狩天,那祂该有多么恨。都说天道运行日月,长养万物,那么在恨土上诞生的一切,会是怎么样的?”她犹豫了片刻,又道,“我不是将如今的局势成因推给天道,我、我只是——”说到了后头,非书意支支吾吾的,一时间不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天人互成。”见秋山点了点头,温声应答,“可就算天地趋于晦暗,我辈也能修心定压心魔。而不是继续放纵。”


    非书意称了一声“是”,她没有提那渺远而又虚无的天道,而是将话题一转,落在了昆州的战事上。“蓬莱兵锋正锐,到如今已经占了昆州一半的城池了。或许是战事让他们生出了迫切心,如今来求学的人多了不少。”


    “人总要学会自救。”见秋山合上了书册,轻轻地拂去了肩头的落花,“蓬莱弟子很快就会抵达群玉山了,那边的封山坛要是被打破,帝朝的气运会再度下跌。”大秦帝朝立朝千年,龙气磅礴如海潮澎湃。可是昔日开启始帝陵,气运一坏;四龙相争,又是一坏。整个帝朝江山早就不像过去那般稳固了,这对仙盟而言,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您要去守吗?”非书意询问。


    “去!”见秋山的语调温柔而又坚定。


    她既然来了,那就不会再退缩了-


    “去!我为什么不去?!”


    千万里之遥,在同一片天下,丹蘅如此说道。


    闷雷滚滚,雷光连绵不绝。不久之前,焚尽了“地火天炉”后,她跟镜知才从神魔战场走出来。她知道镜知想要问什么,可她不愿意再提,而是将话锋一转,落在了“须弥佛宗”上,毕竟枯禅子是从须弥佛宗走出来的,这柄悬在头顶的刀要是落下,第一个劈的就是佛宗。


    镜知不忍心再去追问,她所希冀的前尘尽忘只是一种空想,在尚未明悟本我的时候都那样痛苦,如今堕入了前尘往事里,那又该多么沉痛和不甘?她的心思沉沉,想至了深处恨火再度在胸腔中燃烧,原本因神魔战场生出的戾气和剑意并未消散,如今陡然间一涨,森严冷厉,仿佛置身于冰冷的寒渊之中。


    直到一缕清风吹入,那颗躁动的心才平和了几分。


    丹蘅抬手,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镜知的眉骨,她没有问戾气的由来,而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怎么不给一个回应?”


    “我——”镜知身躯一震,她压住了丹蘅的手指,仿佛要将那点温度长久地留存。可丹蘅却不愿意依镜知的意,慢条斯理地将手收回,笼在了袖中。一直到环佩琳琅声响传入耳中,镜知才算是真正地回神,她终于想起了先前的话题,回答道,“是应该去的。”


    “元州崇佛,在须弥佛宗之下,有大大小小的佛刹千百座,它们的佛气汇聚成了一张张无形的网,将一整个州化作了圣佛的资粮和血食。”丹蘅不笑了,长长的眼睫扫下了一小团阴翳,遮住了那双眸子中的幽沉之色,她不再放肆而莽撞地闯上须弥佛宗,而是将刀锋一转,指向了那一根根与佛宗密切相连的线。“纵遭千千万万人恨,今日也要灭佛!”


    镜知没有多言,只道了一个“好”。


    她应得干脆,仿佛就算丹蘅要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撞上那锋利的刀锋,献上自己的一片赤忱。


    日落月升月又沉。


    东方亮起了一片白,但是很快便被那跃出群山的骄阳点燃,化作了一团团燃烧的火。


    佛寺中,昏昏欲睡的小沙弥拿着扫帚一边清扫落叶一边小声地抱怨,他时不时朝着寺中的功德箱窥去,眼神中流过了一抹显而易见的贪婪。香客稀稀落落的,可是功德箱中却不空荡,然而由上至下,落到了他手中是一点油水都不曾有了。如果他当上了主持,他一定要有美酒华屋,要穿锦绣衣裳……正在发梦,一道雷声炸响。


    小沙弥惊惧之中抬头,只见白日之下,一道雷霆轰然砸落,将那正殿中供奉的佛陀像砸成了齑粉!殿中原有值守的弟子,此刻抱着功德箱连滚带爬地奔了出来,可他太过于害怕了,下台阶的时候被自己的脚步绊倒,砰一声跌倒在地。他的额头磕得一片青,功德箱中的金银宝钞洒落了一地。小沙弥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往外跑,可双目黏在了金银财宝上始终挪不开眼。吞了吞口水,他将扫帚一扔,跑到金银洒落的地方开始疯抢,第一个、第二个……越来越多的和尚加入了其中,再也没有人去管那散架的佛陀了。


    侍佛者尚且如此!


    可丹蘅并没有多看佛寺中的景象,她身形一转,仿佛一道掠过了天幕的闪电,转瞬间便到了另外一家香火旺盛的佛寺!她指尖一弹,便见雷火当空降落,将那伟岸的、慈悲的佛像打成齑粉!往来的香客有人惊、有人怒、有人惧……一时间乱象丛生。


    不到半日,元州佛刹中的佛像就被她毁了百余座!


    须弥禅宗,钟声大响。


    值守的弟子面色悚然,将视线投向了那高高的宝塔金殿。


    “这二人毁我禅寺!真是欺人太甚!”佛门长老自蒲团上站起,面上怒火几乎难以定压。


    “不算是最过分的。”一位须发皆白的白衣老僧从座中起身,他的视线左右转了一圈,叹息道,“枯禅子师兄圆寂了!”


    “什么?”座中有尚不知此事的,闻言压不住内心的惊怒,连连唱了几句佛号,才克制住心境,询问道,“怎么一回事?!”


    “那二人去了神魔战场,恐怕已经发现了战场中的事情。”


    “可是以师兄的身手,如何会身陨?”顿了顿,他又皱眉道,“那两人进境太快了!”


    “你们还记得那日昆仑殿中,蓬莱长老所言的‘狩天’之事吗?”昙法华起身,“若事情是真的,天道未陨,那么那位呢?”他没有提那位帝君的帝号,可是在座的每个僧人都想到了那一点,一股寒意顺着脊骨攀爬,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每个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无穷无尽的业障总得有个源头,可眼下真相在眼前铺开,他们却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可能!


    “是真是假,一问就知晓了。”昙法华缓缓道。


    “问谁?!”


    昙法华没有再开口,那在蒲团上枯坐始终闭目不言的佛尊倏然间睁开了眼,淡淡地开口:“灵山十巫。”


    灵山十巫与仙盟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扶桑枯萎之后,仙盟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压制十巫,在他们的愤怒和憎恨中将一直置于灵山的白玉圭带走,这成了双方之间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纵然后来偶有合作,那也只是偶尔罢了。等到灵山十巫靠向了帝朝,献上了敕封大秦之神欲取代仙道时,双方关系更是僵硬。只是后来灵山十巫从帝朝撤离了,他们重新隐居在了灵山,没有半点声息传出,仙盟自然也无暇去管。


    佛尊又道:“灵山十巫世世代代为奉神者,昔日的扶桑神树直通天穹,没有人比他们更加靠近神了。如果那位尚在,他们不可能没有感知。”


    “可我听闻灵山十巫已经疯了。”有人忧心忡忡。


    十巫时代奉神著史,可在十日并出之劫后,他们将记载着巫史的木简尽数投入了火中,这些年更是狂悖无礼,想要自己敕封诸神,将神系纳入执掌之中!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一群疯子还能去敬奉神尊吗?


    “是不是总要去问一问。”佛尊冷淡的话语再度于殿中响起,众修一时噤声,半晌后才齐齐地应了一声“是”。在谈过那位之事后,话题重新回到了元州禅寺上。原本慈眉善目的佛修们齐齐露出了杀意,凛冽凄冷好似黄泉中的阴风。


    “她们不是要灭吗?那就让她们灭!以千百佛寺造那兵杀之局,我看她们还敢不敢出刀、出剑!”两州生灵崇佛,用功德信火推动佛宗的昌盛,他们早已经投入了“佛火”之中,与佛宗密不可分!不是想人人都成佛吗?那就让他们化身泥俑,当那佛寺中的金身佛!


    第58章


    天门寺。


    这是元州香火最为鼎盛的佛寺之一,不同于那些凡俗的佛寺,此间有不少须弥佛宗的弟子清修,就连方丈也是须弥佛宗来的。


    大雄宝殿前,罗汉松、马尾松、柏树交错,在日光下透露偶大片的阴影,近百香客聚集在了空地上,眼中充斥着熊熊的烈焰,面上俱是愤愤不平。


    “近来近百佛寺遭劫,不知者谓之‘天谴’,实则是有狂徒装神弄鬼,欲对我佛不敬。”一身红白袈裟的老和尚面色悲苦,那双浑浊的双眼中俱是说不尽的伤怀。“我们这帮人生命不足惜,只是元州佛气被坏后,恐渡不得人了。”


    那些虔诚的香客可不知什么佛气不佛气的,只知道自身出了大笔的银子修佛陀金身,等着佛陀接自己入极乐世界、化三生困苦,可现在说“佛不渡人”,岂不是他们的念想会全盘落空?那谁来解他们生老病死之苦?


    “什么人这样狂妄?我们要在这里守着!我就不信了,她还能杀人不成!”


    “就是就是。”


    “不过听说是修士,修士的本事不是通天的吗?我们这些人——”


    底下的香客议论纷纷。


    老和尚沉吟片刻,摇头道:“施主有千万慈悲心,我们心领了。只是那人并非寻常人可对付的,各位今日还是早早下山吧,近些日子都不要再来了。”


    “这怎么成?难不成我们是贪生怕死的人吗?”人群中还真有人生出退缩之意的,只是一听到同伴的呼唤,顿时鲜血沸腾,热情上涌。


    “众志成城,咱们一定有办法的!”


    老和尚闻言又装模作样地劝了几句,最后实在是“热情难却”,吩咐一侧静立的弟子取来了一桶净水,他取了一只干净的木碗舀了一勺仰头饮尽:“多谢各位施主。这是菩提净水,我佛慈悲为怀,会保佑尔等的。”


    不只是天门寺,元州、生州境内的大小佛寺几乎都如此施为,一刹那间,无数如日芒般的金光冲天而起,化作了一尊尊威严的怒目佛悬浮在了佛寺的上首。旁人只道佛气汹涌,金光清圣,仿佛真佛临世,然而落在了丹蘅、镜知眼中,却是无数宛如血丝般的因果线丝丝缕缕地交缠在了一起,一端是云中的邪佛,而另一端则是宛如傀儡的生民。


    “都已成血食,还不知悔改吗?佛连自己都渡不了?还能够渡谁?”丹蘅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了锋锐的寒光。青色的刀光在那宛如金钟般的护罩挑开了一道裂隙,雷霆骤然轰落,顷刻间便将修饰得华美高大的宝殿砸得粉碎。只是在即将击中那道佛陀法相时,刀气与雷霆骤然间消弭,仿佛一阵微风拂过。


    佛陀法相见丹蘅罢手,却不愿意善罢甘休。身后蓦地伸出了千百手臂,或是化作金掌压下,或是将刀剑横推。整个元州风起云涌,那散落在了天地间的“佛气”俱是朝着此间聚拢来,将金佛衬托得无比高大辉煌。它的身后浮动着一道道重影,好似千百尊佛叠合在了一起,万众一心只为“除魔卫道”。


    阵势自成,杀机奔涌,这方天地刹那间化作了困锁丹蘅的牢笼!


    丹蘅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砸下的金掌,一拂袖使了个搬运的神通,将那奔涌的灵力拂去。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自身灵魄被抽走注入泥俑之中?一旦泥俑造像四分五裂,那寄居在其中的信众灵魄一消,同样会魂飞魄散!面对着修道士时,丹蘅可以眼也不眨地当个刽子手,可看着这群手无缚鸡之力却又无比荒唐的凡民——枯荣刀难以出鞘!


    “我怜众生苦,复造众生灾。”丹蘅短促地笑了一声,近乎失神地望着前方的佛陀法相。她所期许的一切都落了空,没有什么能如愿的,她曾经勾勒的美好蓝图只不过是强加给众生的枷锁。她后悔了,或许举世皆亡才是真正的解脱。这个念头一起,那萦绕在心间的慈悲意骤然一消,雷网铺天盖地,顷刻间便笼罩了方圆千里之地。


    “阿蘅?”镜知眼皮子倏地一跳,呼声格外的急切。


    丹蘅垂着眼睫,她瞥了镜知一眼,眸光沉静,宛如一泓深潭水。


    “这些信徒是捏在佛宗手中的人质,可我不愿意为他们所要挟。”丹蘅难得地开口解释了一句,“他们的灵魄已经注入泥俑之中,早化作行尸走肉了。”


    镜知叹了一口气道:“杀生造业。”元州之上血光翻涌,佛宗此举是要逼丹蘅杀戮,是要逼得她难承业障,最后彻底堕入魔道之中。


    丹蘅凝视着镜知,面上忽而绽出了一抹昳丽的笑:“所以你要拦我?”她不动手,那么这些“邪佛”就会对她动手,走到了这一步,谁也不能够退,她也不愿意再退缩!


    “不。”镜知摇头,她的笑容温婉,像是春日里绽放的群芳,“世间无道,地不愿承、天不愿覆。”话音才落,便见大地震颤,一道深不可见的裂隙在下方生出,顷刻间便化作了蛛网向着四面蔓延开,天穹阴沉如铅铁,好似下一刻便会坍塌。


    丹蘅垂着眼睫,轻轻道:“不好。”


    镜知凝眸:“什么不好?”


    丹蘅抬手描摹着镜知的眉眼,叹息道:“什么都不好。”


    想让她见天地四时花开,想让她见长风万里过山川……想让她见的风光有很多,总之怎么都不会是山河破碎的惨烈。


    “一开始是我背负的,那未来,也该是由我一力承担。”她恨诸神无道,她恨生民蒙昧,她恨自己痴愚……过往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唯有一个人,是她唯一惦念的真实。或许她抓不住,但是她想要她一生顺遂,不知爱恨不知愁。


    镜知恍惚地望着丹蘅,心口的创伤重新被撕扯开,她怔怔地望着丹蘅,忽然间心痛地无以复加:“你——”


    曾经避而不谈的话题终于被丹蘅提起,她唇畔含着笑,用无比温柔却又格外残忍的语调轻轻点破了那个真相:“就算是聚敛神魂、重塑躯体又能如何?从我在九重天出刀的那一刻我便已经堕魔了。救苦救难的是昔日的帝君,而我心怀愤恨与怨怒,想要的无非是堕落与杀戮。”


    “元镜知,回不去了。”


    迅雷烈风,声势极为浩大。


    一道嗡鸣声骤然响起,雷霆之中青光朝着那半空中的佛陀法相上轻轻一刷,便见无数金光剥落,化作了纷纷扬扬的血雨洒落。佛陀法相重重叠叠,每破碎一尊佛像,那业障和杀孽便重一分,天地便阴沉一分!狰狞的雷电宛如龙飞蛇走,令人骇然生惧!


    镜知哪会看着丹蘅一人来承负业罪?雪色的剑气拖曳出了一道道冷光,顷刻间便化作千千万万道杀意森然的剑气,斩向了佛陀法相!“斩诸有”之剑下,万法不存,但凡被剑气斩中气机的,就算不在此处,正身上也映照出了剑痕,仿佛琉璃崩碎,又被浩浩荡荡的烈风吹散-


    天地造杀,白日沉沦,昏昏暗暗。


    上卷的篝火仿佛幽沉世界中的一道明光,腾转旋飞的时候,如潮水奔涌的暗色更是向着后方退缩。


    火光映照之下,巫者们苍老的容颜像是蒙了彤彤的红光,好似重新焕发了生机。


    “仙盟来讯了。”面容皱如枯树皮的巫师声音很是低沉。


    “是为了‘狩天’的事情吗?可是巫史中并没有记载。”


    “当初的神能感知天地诸事,那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有记录。”


    “这么说,你是信了吗?要是那位没有陨落——”说话的巫师语调有些涩然,眼神中藏着期许、怀想以及化不开的憎恶。


    “没陨落又怎么样,祂已经疯了啊。”


    话音落下,灵山十巫俱是陷入了沉默着。篝火中传出了哔哔啵啵的声响,首巫巫咸忽地拿过了一柄刀,在枯瘦腕上化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淌落,在阵纹上蜿蜒游走。剩余的九位巫者也跟着动作,用鲜血作为祭品催动阵纹,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无望的祝祷。


    “日……猎日……”忽然间,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火中传出,腾飞的火焰转瞬间扭曲成了古怪的虚影,只可惜维持了一瞬便“蓬”一下散去。巫咸眼皮子一跳,心中掠过了一股狂喜之意,他道:“我们的计划成了?”


    早在察觉众神陨落之后,灵山十巫便一门心思地开战自己的“造神”计划,他们是侍奉神尊的人?如果没有了神要该怎么样生存?可是大荒中游走的神性实在是太少了,怎么能够唤醒他们的神?深思熟虑后,他们怂恿大秦借助千载天子气敕封诸神,可惜功败垂成。清州神尊被斩后,他们收敛的神性不足数。原以为还要经历漫长的等待,没想到他们的神此刻有了回应!


    巫咸趴伏在地,向着篝火深深地拜倒。


    在同一时刻,沉寂了千载的白玉圭上出现了一行红字,宛如流淌的血。


    镇守白玉圭的仙盟长老眸光一亮,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谁说众神已亡?白玉圭分明有所回应了!他们千年的祈祷和祭祀并非徒劳之事。


    那么十二州的这一场角逐,是不是就该结束了?


    第59章


    洪亮的钟声在昆仑上方回荡,震得山崖上的积雪扑簌簌落。


    神净道君听得钟声先是一愣,继而便是狂喜,将手中的玉简一抛,便化作了流光掠向了那供奉着白玉圭的华丽楼阁。


    白玉圭上如鲜血淌落的字迹越来越清晰,神净道君朝着前方一拜,取了一枚空简掐着法诀,将那来自九重天的法旨拓印在简中。


    “猎日……”神净道君眼皮子狂跳着,内心深处升起一股隐秘而又诡异的情绪,像是多年积蓄的郁气要在此刻尽数抒发出来。


    “什么猎日?”玄圃剑主来得稍晚一些,白玉圭上的字痕在被誊录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他转向了面上露出奇异笑容的神净道君,又问道,“掌尊,上头下了什么法旨?”


    神净道君听了他的声音才恍惚回神,将玉简抛到了玄圃剑主手中,沉声道:“上神要我等猎日。”


    “猎日?”玄圃剑主惊叫了一声,“要是这样做,岂不是天地蒙晦?!”“日月”并非修士能够掌控之物,当初大荒十日并出、生灵涂炭,最终也不是他们这些修道士解决的。而是那无端端同出,又无端消亡。


    “神谕上说我等所见的是‘伪日’。”神净道君皱着眉道,“十只金乌被屠戮后,天上就没有太阳了,如今所见的是魔神双目化作的虚假日轮、月轮,其实是根植于我大荒的魔种,故而我辈飞升之路被截断。”神谕中是这样解释的,他内心深处浮现了一抹怪异与荒诞感,他没有细想,而是将这股莫名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玄圃剑主的眼皮跳了跳,白玉圭千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神谕降世,迎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难题。那轮日影始终悬挂高天,他们有什么办法猎下?就算手中有最为珍奇的弓箭,也无法射落那轮大日啊!“要怎么办?难道我们要追到汤谷吗?”玄圃剑主问道。


    神净道君眸光微沉,半晌后才吐出了一句话:“不着急。”


    重新接到了神谕的忐忑和欣喜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仙盟不着急做事,而灵山十巫同样是不紧不慢的。他们曾经是最接近神明的人,如今同样更靠近真相。


    “九重天崩塌后,神宫中的神君几乎一个不留,日与月想必也不在了。”巫咸沉沉地开口,“可要是没有日月,大荒就会陷入永寂之中,怕是那位演化了新的日月。”


    “可祂既然疯了,那演化出来的只会是晦日与晦月。”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巫咸看了说话人一眼,怔然了片刻才垂着眼,盯着熊熊燃烧的篝火道:“如今我们只能侍奉被我等亲手塑造的那位了。”千年前的真相到底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九重天的那位说是“晦日”,那就是“晦日”。“日月不落,祂无法真正诞生。”“日月”要是那位神躯所化,那就属于旧日,他们要想见一个全新的时代,创造一个全新的神明,就得将过去的痕迹一一抹消。


    “可仙盟那些人远不如过去,当初面对着十日并出是一筹莫展,如今能指望他们成功‘猎日’。”


    “谁说‘猎日’要亲自动手的?”巫咸低低地笑了一声,他的身影被篝火拉得老长,眼神幽暗诡谲,“祂之生死皆为天地,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只用等着日月自晦。”见同伴们投来的目光仍旧带着几分不解,巫咸朝着篝火中扔了一张法符,微笑道,“且看西境,天地造杀,可不就是白日沉沦了吗?等到祂彻底被恨意和魔性淹没,那这太阳啊……也就落下了。”既然堕魔了,那就再彻底一些吧!-


    西境。


    近千佛刹里坐镇的佛陀像几乎在同一时间溃散,那原本镇守佛刹的佛门弟子心生惊惧,恨不得转身就逃。可他们的速度如何快得过那柄来去自如的剑,呼吸间性命便被刀剑裹挟的寒芒掠走。佛宗以千百人性命做“杀局”囚困丹蘅,而丹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造业!她沿着佛宗修士所期许的道路走下去,然而须弥佛宗中,没有一个人的面上有笑意,在得知了此事后,一股寒气从脊背蹿升,一个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只觉得寒气浸骨!


    那头生州的兵马在得到了帝朝的支持后出了关外关,一步步地逼近黄沙中的城池。原本有佛宗的弟子镇守,元州军并没有太大的恐慌,可偏偏丹蘅、镜知的搅局使得佛宗的精力转移,留在军中的修士寥寥,到头来韩檀能够仰仗着还是自己手下的兵马以及那张释如来留下的《佛陀割肉喂鹰图》。每一回短兵相接,都是由此图来承载那股杀机的,但是图上的灵性一点点地磨损,迟早有一日,将会变成一幅寻常的画卷。


    “佛宗那边还是没有讯息吗?”韩檀冷着脸询问。


    “没有。只不过听说有狂徒闯入元州千百佛寺毁去佛像,而佛宗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想来他们如今是自顾无暇。”


    “那仙朝那边呢?陛下如何说?”韩檀又道。


    “您认为还有陛下吗?”那副官深深地望了韩檀一眼,谁都知道仙朝只是个用来与帝朝抗争的幌子,一切主事人都来自仙盟。“清州那边没有消息,原本流州还能支援我等,只是近来昆州生变,他们转而支持昆州。我等想要支援,得等到蓬莱那边拿下整个昆州了。”


    韩檀道:“不久前还传来消息,说群玉山一战,蓬莱失利,并未成功打破封山坛。”


    副官努了努唇,又道:“因为有大修士去那边了,昆州已经不像是咱们这里靠着血肉之躯厮杀攻城略地了,蓬莱的修士早早地卷入了其中。”见韩檀的面色不好看,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道,“群玉山只是暂时的失利,别忘了昆州南面是外海,蓬莱道人往日居于海上清修,能驱动的除了门下弟子,还有水中那无穷无尽的海妖呢。”


    韩檀皱了皱眉。


    此战能赢,可要是他手中的人折损过多,那输赢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想了一会儿,他道:“传我命令,筑城固守!”


    生州军大营,记何年随军前行,每略一地,便入城中讲法传道,如今追随着不少,俨然是旁人眼中的在世活佛。可是记何年并不觉得自己是“佛”,她替生州将领出谋划策,就算不是她亲自动手,可身上也沾满了鲜血。她若是想踏上那一条路,注定要承担这一份罪业。


    “近来丹蘅和佛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雪犹繁倚靠在了榻上,垂眸凝望着抱在怀中的琴,指尖在弦上轻轻地拨弄了两三下,忽又道,“为佛宗前仆后继之人不少,看来佛宗的‘救世之道’深入人心。”


    “能救得下谁?这数百年来两州的苦难何曾少去。”记何年冷冷地笑了一声。她心中的佛已经死了,佛不渡世人,人只能自救。


    雪犹繁觑了记何年一眼,她手指压在了弦上,慢吞吞道:“她们还会去须弥佛宗一趟的。你想不想去?”


    “想!”记何年毫不犹豫的话语掷地有声,谁不想在朋友需要的时候千里奔赴、仗义相助?只是很快的,她又说道,“但是我不能。”她知道好友内心深处的痛恨、焦灼与失望,正因为如此,她不能走,她要给好友看那一片清平世-


    千里赤霞如血染。


    丹蘅坐在了长川抬头看着那轮下坠的瑰丽日轮。


    不远处是浩浩荡荡如银河般的长川,四野的树木蓊郁葱茏,可再放眼望,就是一望无垠的沙海了。这是荒芜中的一小片净土,可迟早都会被蔓延的风尘吞噬。


    丹蘅从镜知的手中接过了一串烤鱼,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半晌后,她才笑着问道:“这片天地会有清平吗?”她相信世间有君子,可在滚滚黄尘中的君子,除了慨然赴死在青史上留下一笔,还能够有什么?甚至历史被人扭曲,连“清名”都不曾剩下,反倒被人唾骂千年。这样的亏本买卖,只有傻子才会去做。


    镜知凝望着丹蘅,认真道:“种子总会破开冻土,到时候漫山遍野都有花开。”


    丹蘅嗤笑了一声,手一松将鱼架在了篝火上,她伸手拽住了镜知的衣襟,迫使她凑到了自己的跟前。这陡然间的“亲密无间”让镜知有些不知所措,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浮动着一丝丝的茫然。她的注意力不由得黏在了那翕动的、艳艳的红唇上,“咚咚”的心跳乱了节奏,仿佛要从胸腔中跃出。


    丹蘅笑着凑近,看似要亲在镜知唇上,可在距离即将消弭的时候,她微微一偏,只将轻吻落在了镜知的唇角。她推开了镜知,手却没有从她的前胸挪走,而是慢条斯理地替她捋平前襟的褶皱。


    她笑道:“可我不想见百花开了。”


    千山万水,众叶零落,草木枯萎。


    四季长春是镜花水月,天地永寂才是恒常。


    第60章


    落日沉川,山河寂寂。


    在篝火的哔哔啵啵声中,依稀能够听到几道压抑的吸气声。


    丹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镜知,指尖从她的前襟轻轻地捋过,只是等到她想收手的时候,手腕冷不丁被镜知用力捏住,腰间也蓦地搭上了一只手。


    那双清澈如银湖的眼眸中只能窥见自己的身影,有过去、有此刻,但是望不见未来。


    丹蘅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几乎跌倒在镜知的怀里。她仰头问:“你想干什么啊?”没等镜知回答,她又笑意盈盈地蛊惑道,“不是想触碰我吗?眉、眼、唇甚至是——”不待丹蘅将话说完,镜知便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缠绵相依,心跳的速度很快,仿佛随时要跃出胸腔。丹蘅眸光流转,眼中掠过了一抹狡黠,她微微张口,舌尖抵在了镜知温热的掌心,一寸寸地挪动,见她仿佛雷殛般迅速收回手,丹蘅笑得越发放肆。她身体前倾,咬着镜知的耳朵问:“不想?还是不敢?”


    镜知咬了咬下唇,低语道:“阿蘅。”


    丹蘅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听清。”


    镜知眼睫颤了颤,又重复道:“阿蘅。”


    她曾走遍千山万水,呼唤着那印刻在内心最深处的名字。风声、水声、雨声、落花声……这世间任何一种声音都是天地对她的低声呼唤。


    丹蘅松开了镜知,她的视线一寸寸地拂过镜知的面庞,仿佛要将她的容颜深深地摹刻在心底。她低笑道:“你总是这样好。可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恨,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呢?”这世间爱不得,恨不得,那就只能发疯了。


    镜知眼皮子一颤,从丹蘅的眼底她看到的并不是轻快,而是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的愁郁,自沉沦之后,再也没有解脱的可能。她忽地伸手紧紧地揽住了丹蘅,将她深深地压入自己的怀中。


    她们想要的,怎么会那样难?-


    昆州。


    蓬莱修士攻打群玉山毁坏封山坛的计划失利,连带着原本吞下的城池都被迫吐出了一些。战线蓦地拉到了昆州最南端的海域中。


    这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无垠之海。


    汹涌澎湃的潮水打在了耸立错落的礁石上,发出了哗哗的响声,涌动的潮水一浪高似一浪,仿佛要越过高耸的悬崖,逐渐地侵吞陆地。事实上,海潮也确实如此,不到三日的时候,那海面已经与高崖齐平,咆哮的海风与浪潮声交织着,底下还藏有更深、更暗、更为可怖的声音。


    海边的渔村早已经向着内城撤退了,如今驻扎在了海边的是昆州的兵马。披甲士虽然靠着神光甲获得些许神异的力量,可面对着那骤风、海啸已经奔涌的海妖时,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办法。原本结成的阵势在那等攻势下也是层层溃散。也正是因为如此,昆州失地的速度超过帝朝控制下的任何一个州陆。


    海潮隆隆如滚雷,从遥远的天际奔涌而来,在那天地一线的潮白中,密密麻麻的黑影涌动了起来,好似成千上万的海兽一道现身。它们逐水而动,数量之多难以计数。妖兽历来肉身强悍,一旦他们撞上海崖边的大阵,恐怕不需要什么神通,光靠那股随潮而来的冲击力就能将大阵撞得支离破碎。


    昆州的披甲士人人心中都笼上了厚厚的阴影,那来自深海的恐怖让他们心魂摇荡,几乎克制不住退缩之意,可是到了这等关头,他们如何能够撤退?站在了战舟上的大尉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下了投放玄兵的命令。在仙盟与部分世家合作后,他们研制出了一种名为“道解原虫”之物,此物密密麻麻成群结队,能吞噬玄兵外溢的力量,大大地削减了玄兵对修道士的威胁。可就算是如此,“玄兵”也是他们的倚仗,你来我往之间,比拼的就是这千年间的积蓄。


    轰爆声连绵不断,震得天地都在摇晃。玄兵下坠时,那白炽的光芒将整个天穹都照得透亮,连带着那隐匿在云中的云车、飞舟也逐渐地现出了影踪。蓬莱弟子与昆州军对战时日不少了,哪会不知道他们的手段?冷笑了一声后便将道解原虫尽数释放了出来,至于那些在海域中爆裂的“漏网之鱼”,他们也没有在意。数百头海妖被炸得支离破碎,随后跟上的海妖嗅着浓郁的血腥味,开始疯狂地撕咬,性子更是凶戾狂躁。


    昆州大尉借着远镜看清楚了海中的境况,他面色冷沉,眸光幽暗,仿佛凝结着风暴:“弓箭手准备!”话语传下后,便见近百名披甲士腾空跃起,他们身上笼罩着一重重玄异的光芒,在此刻,心神相连间,身后隐隐浮现了一尊玄武法相,而提着神照弓的修士也一脚踏在了法相上,借着这股来自于无数同袍的强悍力量弯弓搭箭,直指海兽之潮!


    蓬莱修士一直关注着岸上的举动,他们如今已经知晓了神照弓的厉害,为首的是个身着金边白袍的青年修士,他双目一凝,周身八道法符一转,便招来了一尊自我观想出的、威风凛凛的雷神法相。这尊法相高大巍峨,双目之中雷霆周转,启唇便是滚滚而来的雷火!雷火、雷霆与箭矢撞击,轰爆间扬起了大片的浪潮。


    他们一动,昆州司天局的修士也跟着动作。只见剑影横空,如疾光飞电,仿佛要将那尊“雷神”斩下!就在剑影飞掠间,一道尖锐的哨声响起!数百只体型硕大如小山的妖鼋从水中浮了上来,周身萦绕着土黄色的暗芒。剑气斩在了它们身上,只引出了一连片叮当响声,竟是没能伤害它们分毫!这妖鼋体型虽大,可在海中掠动的速度极快,海水被这般一挤,扑向岸边的狂潮越发凶猛酷烈。


    “秋师,这妖鼋不知修行多少年了,虽不凶悍,防御极难打破。”一位修士低语道。


    不待见秋山应声,便见一位体格强健的修士一脸自信地走了出来,他大笑道:“这有何难?!”说着,周身庞大的灵机霎时涌起,他猛地张开了五指,朝着水中的一只妖鼋一抓!他神通转动,一股灵力飘逸,竟是硬生生地将妖鼋从水中扯起,朝着岸上猛地一砸,使得妖鼋肚皮朝天,一时翻转不过来。


    见秋山凝眸,是陌生的面孔,想来是近来才加入司天局中的散修。昔日建构的世界正在层层崩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自己的路。那修士对上了见秋山的目光,他咧着嘴粲然一笑,又高喝了一声,靠着一手擒拿搬山术自海中捕捉妖鼋。一开始只是一只、两只,到了后头气力拔山,竟是将十只妖鼋高高提起!


    蓬莱修士哪会纵容此人这般施为,一位须发皆白的蓬莱长老骑鲸而出,身后五色光华灿烂旋转,猛地向前一刷,不管是剑气、箭矢还是玄兵,都在那强悍的五色玄光中崩散!见秋山神情温婉,手中无字书一翻,便见六爻齐动,泽水困!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剑从天而降,将涌动的海潮劈成两半,露出了一条指向了海域深处的干涸之道!此术一出,尚未来得及退却的海兽瞬间瘫倒在海床,无力地摆弄着尾鳍。


    蓬莱长老早知这位前宗主夫人本事不小,可见了这劈海分浪的一手仍旧是暗暗心惊。他捋了捋胡须,眉头紧紧地皱起。他并不想与见秋山硬碰硬,思绪一转,伸手朝着腰间一抹,掌中顿时多了一支笛子。他起身站在了鲸兽,将玉笛吹响。笛音高亢直冲云霄,而原本只顾着前行的海兽也开始排开了阵势,各居其位,虎视眈眈地望着前方。


    见秋山眸光微凝。


    摆开阵势后的海妖仿佛一条斑斓巨蛇,气势汹汹。海风鼓动,它们如疾电般向前奔驰,光芒流淌间竟似是勾带着闪电!临近山崖的时候,斑斓巨蛇探首,阵势再度一变,仰首间啪一声急响,蛇首轰然爆裂,转而冒出的是头戴双角、怒目而视的龙首!气势翻覆间,惊天动地!海潮涌动又落下,跳珠如雨噼里啪啦地砸落,四面萦绕着一股森冷而又血腥的寒气,万千目光齐齐落在这诡异的龙蛇法相上。


    见秋山怅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是蓬莱御海术之一的龙象十八变。”她也没有硬撼的准备,思忖了片刻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支珊瑚笛来。昔年姬赢赠送的礼物早在上回对战中破碎了,如今的这一支是她后来仿制的法器,可终究不如当初的那件凡物。


    笛音婉转清透,可偏偏就是这样穆如春风的曲子压过了沧海潮起声、压过了惊雷走电声。


    骑鲸的蓬莱长老面上是压不住的惊诧和震恐,这支曲子名《沧海伏波曲》,是历代蓬莱宗主方能修行的道术,是为了驾驭蓬莱镇宗神兽“瀛海之鲲”!可见秋山竟然学会了,是宗主教她的?若是她上蓬莱、驭海鲲,那海域之上的蓬莱神宫恐怕会在顷刻间翻覆!蓬莱长老想得极远,可他不能再想下去了。海兽可不仅仅是被这支曲子抚平内心,而是阵势翻转、彻底倒戈。


    见秋山会在此刻吹响《沧海伏波曲》,想来没有打算让这里的蓬莱弟子活着回去!


    当初宗主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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