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闻言突然笑了，微微支起身，伸手点了点少年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装瞎：“说什么呢？听不懂。”
季淮的眸光沉沉，又一把将姜凝按回席间，脸色冷得有几分刻意，瞧着并不像是真的生气。少年手中的糖串又在姜凝唇边晃了晃，红彤彤油亮亮的果子，十分引人注目。
姜凝垂眸看了那果子两眼，任少年按着自己，眸中的笑意已带了几分宠溺和无奈。她手腕在少年的掌心动了动，嘴上却仍犟得很：“不是吧？就为了根糖葫芦......你确定要把我搞成这样？”
季淮目光落回姜凝的手腕，果然已红了一大片。她皮肉细白，因此红痕和指印看着更为惊心，仿佛遭受过粗暴的蹂|躏。
季淮脸上仍是冷冰冰的模样，手上倒是微微泄了力，低声道：“张嘴。”
姜凝含笑依言，唇间果然一凉，抵上山楂薄脆的糖衣。她对上季淮的目光，贝齿微动，舌尖轻卷，从善如流地将那颗山楂含入口中。
季淮那双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凝殷红的双唇，待她缓缓将山楂咽了下去，问道：“好吃吗？”
姜凝早就没有味觉，对于吃的向来是淡淡的。不过偶尔喜欢买些色泽香艳的食物，才勉强能唤起一点过去用膳时的记忆。
糖山楂嘛，还算对她胃口。
于是姜凝点了点头，诚恳点评：“不错。”
季淮又将糖串往前挪了些许，第二颗山楂抵上姜凝的唇侧，他笑得十分乖巧：“继续。”
姜凝哽了一瞬，对上季淮的双眼，面无表情地依言咬下第二颗山楂，按部就班地嚼了几口，蹙眉道：“不吃了，有核。”
季淮闻言松了那锢着她腕子的手，身子却仍半压在她身上，半点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姜凝眼睁睁地看着季淮将手递到她唇边，平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吐这儿，”季淮说，“你接着吃。江、光、莹。”
这小子真挺记仇。姜凝感觉自己的耐心要到极限了——养娃怎么那么难！
于是两人就着这极其别扭的姿势，一个人面无表情地投喂，一个人生不如死地吞咽，十分勉强地吃光了一串山楂。
姜凝舌尖抵着最后两粒山楂核，抬眸对上了季淮的杏眼，侧身吐进了桌上的骨碟中。
她转过脸，道：“吃完了。”——你小子还想怎样？
季淮擦了擦手，又拿起一串糖山药。
姜凝：......有完没完了？！
在季淮将山药串递到姜凝唇边的瞬间，她突然动了，身法快得吓人，几乎就是一道雪白的残影。
姜凝攥住少年的手腕往身旁一带，随即一手撤去了他身上的幻颜术，一手挑起少年的下巴，轻声道：“玩儿够了，你自己吃。”
季淮乖顺地仰起下巴，漂亮微红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姜凝，刹那间似拢上了一层盈盈的泪意。他眨了眨眼睛，那瞬间的泪意却又消散，只剩下少年故作凶狠的目光纠缠在姜凝身上。
姜凝抬着他下巴的手微颤了颤，讪讪地往后撤去，却又被少年一把攥在了掌心。
季淮仿佛委屈极了，红着眼对上姜凝的眸子，轻声道：“江光莹，你不是不要我吗？”
姜凝望着他的双眼，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方抬手轻轻抚过少年的额发，声音都有些发涩：“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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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建四年*人*清河园】
一个酷热的盛夏，天子往清河园避暑，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向西崇山去。车马之声在步入林间之后，顷刻被喧嚣而起的蝉鸣所掩盖。
西崇山乃是大義三大奇山之一，山岳四周常年袅绕着不散的烟雾，山中四季如春，奇花异草连绵成片且无一不可入药。但若有人将山中之物带离西崇山，无论草木鸟兽，均会在离开山岳烟雾后迅速枯败衰亡，化作一缕轻烟。
大義开国之初，西崇山因为浓雾的笼罩，始终无人踏足，如同世外仙山。直到義国第二任国君于某日梦中，见乘风披霞的群仙登临西崇山，拨云开雾，方得见其真容。
自此以后的历代国君，纷纷将西崇山视作神山仙境，每年亲登山顶祭天祈福，并依山修建清河园，除园中每日有巫道焚香祝祷外，偶遇酷暑严寒天，也会作为行宫所用。
车马未至行宫，西崇山中，却有个衣衫落拓的大鬼，带着一身北冥之地的水汽，倏然出现在深林之中。
大鬼脸色苍白，脸上和颈间的皮肉上布满了诡异的勒痕与爪印，加之她身上难闻的腥湿味，几乎可以断定是被北冥深海的某些妖兽所伤。
西崇山中的草木见大鬼来此，却并不避讳，纷纷生出枝叶，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探听些什么。大鬼按着伤口静静听了片刻，半晌十分耐性地温声道：“多谢关心，昨日已将她十分安全地送回北冥了。”
草木欢喜地纷纷摇曳示好，放眼望去竟如同山中起风，吹得花草一片东倒西歪。
大鬼勉强笑了笑，又道：“如今我却感觉十分不好，大概这副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未落，那大鬼果然倒地，那具伤痕累累、面目苍白的身体躺在草木之中，似乎早已死去多时。
少顷，一个淡薄透明的影子从那大鬼的身体中飘然而起，定睛一瞧，正是那大鬼的魂魄。
姜凝一抹游魂飘在身体旁，低头望着自己瘫在地上的身体，朝花草精灵微微点头，道：“不知何时可以来取？”
林间的草木藤蔓迅速生长，片刻之间便她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住。她似乎与草木心意相通，不过须臾便反应过来，笑道：“既如此，三日后我便回来。”
忽然，身后的楝花树上突然垂落一根细长的嫩芽，弯曲着，小心翼翼地伸到姜凝面前，谦恭的模样仿佛满是歉然。
姜凝见状忙道：“不必客气。五百多年来，我无时不想重新轮回转世，可惜始终未得机缘。明曜君通天下事，可预见古今。我也是求人办事，自当尽心竭力。”
话音刚落，山中突然一阵巨响，四周浓雾几乎轰然散去，天幕瞬间漆黑一片。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黑云沉沉地压过白日，列缺霹雳而下，几乎将丘峦崩摧。
天罚怎么来得如此之快？！姜凝眸光一凌，心道不妙。
原来，这明曜君乃是上古太初之时随混沌所化的魔物，形如飞凰，羽翼生光，却只能生活在北冥之水中，离水即死。天地两分后，清气为天，浊气为地，世间万物也有了阴阳之分。
原本，如明曜君这般的混沌之物，只可存活于土地之下或深海之中，少见天光。可明曜君因其过于明艳的模样，被上古之神云咎看上，当做|爱宠养在了身边。
云咎本是创造雷霆雨水的神明，区区北冥之水于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奈何明曜君早已开了灵智，只求回归北冥，不愿委身于云咎座下。云咎深感不悦，便日日以至纯之水豢养明曜君，使其法力尽失而难以逃离——这西崇山，在太初之时，便是明曜君的居所。而群山四周的浓雾，实则便是那至纯之水所凝结而成。
太初至今已不知多少年岁，就连当日不可一世的云咎也早已消散世间。
明曜君作为不老不灭的混沌之体，在西崇山至纯之水的作用下存活至今，心中却仍然惦念其出生之地的北冥。
直到半月之前，明曜君等到了姜凝。
那个年方五百年寿命的恶鬼，拖着一副将死不死的皮囊走到她面前，恳求她道破一个转世的机缘。
明曜君翕动熠熠生光的双翼，化作人形后，却是不过二七之年的少女模样。
少女朝恶鬼笑起来，声音十分的婉转娇弱，她说：“姜凝，我已等了你许久。”
姜凝果然将她送回了北冥。
明曜君靠在恶鬼背上，那双仿佛通晓万事的眸子微张，羸弱地望向昏暗的深海。
她突然松开了双手，身子骤然往海底深处坠落。
姜凝一怔，急忙回身拉住她：“明曜君！”
明曜君突然就笑了，她轻声道：“我就知道，我能死在北冥。”
姜凝握着她逐渐冰冷的手，直到一束流光从她掌心闪过——昏暗的北冥骤然亮起一团极为璀璨的火光，那形如飞凰的海中鸟绽开徽丽的双翼，刹那间点亮了整片深海。
鸟儿的尾羽温柔地环绕着姜凝伤痕累累的身子，明曜君娇柔的、少女般的音色在死寂的海域里回荡开来：“多谢你送我回来。离开北冥后，看见你的第一个人，是你转世的机缘。”
“还有，西崇万物皆好，陪我过了漫长的一生。请不要告诉它们......”
不要告诉它们，我死于北冥。
鸟儿粲然一笑，转身坠入了北冥无尽的深渊之中，那美丽的尾羽带出极其璀璨而短暂的光华，也如惊鸿一瞥般，随着她的坠亡逐渐消散。
姜凝怔怔地望着明曜君离去的方向，深海的漆黑再次将她笼罩，那团熠熠华光却仍然在她心中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壮美。
那位太初时期踏足北冥的神明，是否也是因为这团火，将明曜君囚禁了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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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崇山上，遮天蔽日的乌云中纠缠着磅礴的雷霆之力。即使姜凝在答应明曜君的那刻，就已经做好了触动天罚的准备，却仍然难以相信这团雷电可以如此迅捷地找到她。
姜凝猛然回过神，转头对楝树瑟瑟发抖的枝条道：“天罚已至，叫西崇山的生灵全部藏起来，莫要无端受祸。”
那楝树枝条十分乖顺地轻轻摆动一下，突然却猛地怔愣一下，焦急地朝一个方向指去。
姜凝一愣：“什么人这时候会到西崇山来？”蓦然间，她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喃喃自语道，“人间帝王。”
天不亡她。身负皇命的九五之尊，那是天罚也不可触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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