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再生欢 > 第365章 一只加更君
    黄昏时候,下了一场雨,雨点细细密密,很快打湿了地面。


    国子监内一番紧锣密鼓的整饬,俞太息忙的无法喘息,连国子祭酒也一并坐镇,只有司业尚且卧病在家。


    本来想要将此事压下处置,可如今皇帝都已经知道了,又连死了几个人,又哪里能压得住。


    何况那些监生们,多多少少也听说了此事。


    乔小舍丁镖几人无法无天,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只是听闻是元学正动手杀人,监生们却多半不能相信。


    毕竟元如璧品性端直,这是有口皆碑的,他素日对于监生都是一视同仁,多加照料,很是耐心温和,当得起“学正”两字,也无愧“师长”之称。


    监生之中不少人都对元白甚是敬重仰慕,比如谭珣,就算是黄鹰杰,也对元如璧敬爱有加,甚至不惜为他自戕以护之。


    如今乔小舍几人都不在国子监,那些监生们商议之后,便去寻找俞太息。


    他们想替元如璧分辩,他们认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也许是……国公府他们故意地针对元学正。


    监生们恳请俞太息做主,别冤屈了元如璧。


    俞监丞面对来请愿的监生们,面上平静应对,心中未免不一声叹息。


    正如俞星臣所见,俞太息之前确实察觉出了元如璧的异样,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元学正,也不愿这样的人物就此毁了,所以想要竭尽全力,把元白从这个混沌复杂的局面中拔离出去。


    可惜,元如璧并未领情。


    也许,只有当事之人自己清楚,他早就不能回头了。


    俞太息告诉了俞星臣,元白的出身。


    原来他确实不是那元学儒的亲生儿子,而是被收养的。


    据说有一日,不知是什么人把元如璧放在了元家的大门外,元学儒早年娶亲,曾有过一子,奈何命短。


    此后只醉心于书本,并没有再娶妻。


    门口那孩子不过四五岁,看着十分机灵,长的又粉妆玉琢,身上只有一个字卷,写着“如璧”两个字。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如璧如玉,高洁清白。


    这正更适合了元学儒之心意,当下就叫这孩子跟了自己姓,认作公子,并且起名“白”。


    元如璧确实天资聪颖,被元学儒精心教导,十一三岁上就在本地薄有名声。


    很快考中了秀才,历经科考,扶摇而起,到了京城。


    竟在年纪轻轻之时,就成了国子监的学官。


    本来都以为是前途无量之人,却没想到……


    薛放问俞星臣:“那个滕玉,是元如璧什么人?”


    俞星臣道:“应该系父子。”


    薛放道:“既然是父子,怎么就会分开呢?”


    俞星臣目露惋惜之色:“那滕玉是梨园中人,下九流的身份,朝廷的律例,他们的子孙,也同样是贱籍,是无法科考的。”


    老滕虽是梨园中的翘楚,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跟他一样,如此庸碌无为,被人低看一眼。


    他唱念做打,迎来送往,自然有一番识人之能。


    老滕选择元学儒,必定也是精心挑选比对之下的决定,一来元学儒品行靠的住,一来他是饱读诗书之人,三来他是孤老,膝下无子……见了元如璧那样聪明,自然会尽心教导视若己出。


    老滕是尽其所能,为元学正谋一份正经出路。


    他确实做到了,而且他看的很准,元如璧的成就,足以让他引以为傲。


    只不过他年纪渐渐大,恐怕是思念儿子之情无法按捺,于是才上京找寻。


    在国子监里谋一份门房的差事,也不过是为每天能够看到元如璧罢了。


    为此,也甘愿受尽冷眼,却仍笑脸相迎。


    可惜……天不从人愿。


    竟成人间惨剧。


    薛放想的是,其实刘博士说滕玉也积攒了些家财,倘若他不把元学正送人,元如璧又将怎样?


    薛放道:“他只管以为那样做是为了元如璧好,却想不到孩子离开父母,是何等心情?虽以为元如璧年纪小……可他未必不清楚那种被抛弃的滋味。”


    薛放原本不懂元如璧为何竟那么凶狠地辱骂老滕,说了这句后,心里却依稀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


    元学正并非愚人,他必定是看出了什么。


    四五岁也不算很小了,自己的出身难道就完全忘了?


    被抛弃了的孩子,心中是何等的痛苦愤懑,所以才会口不择言,骂的越狠,其实他心里越是难过。


    先前薛放跟杨仪说的那句如“老子骂儿子”一般,竟也是歪打正着了。


    俞星臣摇头。


    薛放问:“你又有什么说法?”


    俞星臣道:“滕玉这么做,是有他之苦衷的。你只觉着他有些家财,总能保住自己跟儿子衣食无忧?”


    “不然呢?”


    俞星臣望着窗外簌簌而落的雨丝:“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他是下九流的人,又有名声,你真以为元如璧跟着他身边,会摆脱贱籍的身份,会离开梨园安生度日么?滕玉能在那一行熬出头,什么光怪陆离的没有见过,他当然是知道这条路不能走……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所以宁肯狠心送他离开。”


    薛放一想,皱了眉。


    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老滕,只看见过他的一只手。


    那样保养的极好的、被误认为是女人的手。


    再加上欧逾等人的供词,此刻老滕年纪已经大了,还引发了丁镖等的觊觎呢。何况是年青时候的滕玉。


    他又是唱戏的,时不时地过个堂会,或者被权贵、豪富等相招,他岂有抗拒之理?


    薛放虽然不沾此道,但知道对于戏子而言,有些事情,确实免不了,其中的龌龊凄凉,无法言说。


    俞星臣说的没有错,老滕大概是苦心孤诣,才给元学正谋了这样的一条出路。


    杨仪问道:“老滕说要离开京城,不知是何故?”


    俞星臣看向她:“他应该是被元如璧看破身份……何况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万一给人看出来,只会影响到元如璧。所以决定离开。”


    偏偏出了意外。


    如今元如璧不知下落,不知生死。


    回头到了巡检司,还要命人制一份海捕文书。


    只是听着外头来请愿的监生们吵吵嚷嚷,三人彼此相看,都且无言。


    不过,经过这件事,想必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纨绔横行霸道的恶事了。


    天已薄暮。


    屠竹找了一把伞来,薛放撑着,跟杨仪一同往外走。


    出了国子监,杨仪道:“这会儿一哥哥大概在长安街,我想过去趟……你就先回侯府吧,别总在外头游逛。”


    薛放道:“什么叫游逛,我干的难道不是正事?”


    杨仪扶着他的手臂:“还说?你这会儿最该的是休养。”


    正说着,屠竹从国子监里跑了出来。


    薛放回头:“一会儿的功夫你跑去哪儿了?”


    小甘盯着屠竹,发现他胸前鼓鼓囊囊:“藏了什么?”


    屠竹嘿嘿一笑,把领口打开,里头竟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幼猫,喵喵地冲着人叫。


    薛放笑道:“你怎么偷人家的猫。”


    “这是他们给的,”屠竹笑回:“原来躲在那院子的藤花底下,好几只呢,这只老往我脚边儿跑,我就跟他们要了,十七爷,养着好不好?”


    这只看毛色,正是狸花猫,应该是那只大狸花猫的崽子,亏得这几只聪明,都躲在花丛下不曾露头,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有三四只,给两个学官带到了房内喂食去了。


    小甘却很喜欢,双眼发光,已经忙探手接了过去:“啧啧,这么小,好可怜见儿的。”


    屠竹站在她身旁,也跟着拿手去摸那小猫儿。


    薛放看看屠竹又看看小甘,歪头对杨仪道:“让他们养着吧?活像是一家三口。”


    杨仪抿了抿嘴:“越来越会说话了。”


    薛放见这倒是个机会,便对屠竹道:“你就养着吧,另外,当着杨仪的面儿,正好说了这事,之前叫你置买那房舍,是给你跟小甘的。以后你们两个就好好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屠竹跟小甘正满脸笑地看着那小猫,听了这话,两个人都惊呆了:“十七爷?!这、这……”


    几乎以为薛放是开玩笑,然而看杨仪,杨仪却道:“他已经跟我说了,这是他的心意,很好。”


    屠竹这才信了,语无伦次:“不不不行,这怎么使得?”


    小甘也慌得说:“使不得!十七爷,姑娘……这个……”颤颤地说了几个字,眼泪已经冲了上来,她强忍哽咽道:“不行的。”


    杨仪拍拍她的肩膀,道:“十七的性子你们两个难道不知道?他决定了的事,何况已经买了,又怎会更改?以后,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的,就比什么都强。”


    小甘止不住眼中的泪,却是因为没想到薛放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对屠竹跟她如此的厚待。


    这是哪里都遇不到的人啊。


    她只觉着何德何能,自己几世修来的福分,先是遇到了杨仪,又遇到了屠竹,又得十七爷这样。


    真是做梦想不到的。


    屠竹眼巴巴地看着薛放,泪汪汪。


    薛放在他肩头捶了一记:“行了,你看她都哭了,还不赶紧安慰,只管看我做什么?没有心肝的东西。”


    “别说是她,”屠竹吸吸鼻子:“连我都要哭了呢。十七爷真是的,总干这些叫人冷不防的事。”


    薛放便道:“你敢哭,我就揍你,到时候小甘可别心疼。”


    小甘破涕为笑,擦泪道:“他是十七爷的人,自然任凭十七爷处置。”


    薛放道:“以后可就是你的人了,好好地管着他。”


    说了这句,又对杨仪道:“你既然想去长安街,不如先让他们两个到南大街房子去吧,正好把这只小猫也带过去认认门。”


    杨仪去长安街,当然少不得告诉杨佑持去给小甘屠竹选日子,闻言笑道:“越发心细了。就这么办。”


    于是薛放让屠竹领着小甘去那房子,自己则陪着杨仪先去了长安街,他道:“我把你交给杨一爷,再回侯府就是了。”


    雨下的滋润,打在车篷上,扑啦啦地发出响动。


    杨仪靠在薛放肩头,回想今日种种,不禁问:“你说,元学正会怎样?”


    “这可真不好说,”薛放轻轻地抚着她的手指,道:“我却是小看了这个人,没想到行事这般狠辣果决,但愿他不要因而成魔才好。”


    “这是何意?”


    “杀了人之后,心就跟之前不一样了。”薛放拧眉:“有了心魔的话,很难说他以后会选择怎样的路。”


    杨仪道:“他想必对于滕玉,是怀着愧疚的,毕竟当时他骂的那样……在知道了老滕被残害后,恐怕无法接受。他的秉性不坏,不然俞监丞也不至于那样厚爱,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但我怀疑的不是他日后成魔或者如何,只怕他报了仇后,心境大变,就如你先前在国子监跟俞巡检说的,万一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未可知。”


    薛放想了想:“他想不开或者如何,随他。总之最好别再出现在京城了,不然,也自然是天网恢恢。”


    到了长安街铺子,恰好杨佑持正吩咐伙计收拾,看到他们两个来了,急忙迎着。


    浅问了国子监的事,杨佑持却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道:“仪儿你知不知道?宣王府今日派人到府里,说是要先接甯儿去王府里。一切从简之类的。”


    杨仪略觉讶异。


    薛放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佑持道:“就是比正妃先过门,只不过仪式上要简薄些,不必哄闹。”


    “王爷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薛放疑惑:“那你们府里答应?”


    杨佑持正骇笑,听了后一句却道:“这哪里有府里答应不答应的事儿,王爷开了口,自然得遵从。”


    薛放回头看向杨仪:“你瞧瞧,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要抢到我们跟前了。”


    杨佑持道:“什么一个两个?”


    薛放这才把要给小甘跟屠竹选日子的事情告诉了,杨佑持喜道:“好好,这果然又是件好事,包在我身上!”


    说了这件事,杨佑持道:“虽然说不必哄闹,但一应的亲戚请客,是少不了的,不知道一太太能不能办妥当,我也得赶紧回家里去照看照看。”他问杨仪:“你也一起回去吧?”


    回到杨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灯笼光芒下,地上一片亮晶晶的水渍。


    杨仪跟杨佑持入内,到老太太房中请安,略坐了片刻,便自回房。


    杨甯却没现身。


    小连伺候她洗漱过后,也说起了杨甯要择日入王府的事情,原来杨府上下也为此诧异,只惧一太太之威,不敢出声。


    孙妈妈道:“说来也奇怪,之前三姑娘在顾府住了几日,总病恹恹的。忽然又说进王府……也不知怎样。”


    杨仪吩咐:“不必说这些。”


    制止了孙妈跟小连,杨仪心中却想起昨日在太医院里,杨佑维那无所适从、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当然知道那天早上,杨佑维被请了去顾家给顾朝宗看诊。


    或者……


    擦干了头发,杨仪靠在床边看皇帝所给的那本《周易参同契》。


    勉强看了几页有关于房中术,忽地联想跟薛放的种种,脸上微热。


    不知不觉,听到外头雨声越发密了。


    杨仪不由把书放低,想到杨甯入宣王府,不免回想起昨日宣王府赴宴之事。


    王府内殿,顾瑞河俨然在座,还有另外两位王府的属官陪同。


    薛放跟杨仪心里正因为霜尺的事情多有疑虑。不过两人自然不会露出来,何况不晓得宣王突然请客是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顾瑞河借口解手离席出外。


    不多时,薛放也随之外出。


    “那霜尺真死了?”廊下,薛放开口第一句。


    顾瑞河并没有任何意外,反问道:“小侯爷还关心这些?”


    “她可是杨仪经手治疗过的,”薛放盯着顾瑞河:“我总要弄清楚。”


    “霜尺自然是已经身故,”顾瑞河镇定地,语气淡然:“她已经不复存在,小侯爷听的没错。”


    薛放道:“你这话,听着很怪。”


    “她伤的本就重,虽有杨侍医尽力照料,但毕竟人有旦夕祸福,也是无法。”


    “所以你就这么快幡然醒悟,另谋高就了?”


    顾瑞河侃侃而谈:“您是说定亲的事?我毕竟是顾家人,自然不能做那不肖子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常理。”


    薛放看着他平静的脸色,想到那日他气急败坏护着霜尺之态,一个人真的会在短短数日里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也许会,也许……


    薛放哼道:“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横竖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的选择,跟我无关。只要你别后悔就是了。”


    顾瑞河的唇动了动,只是一笑。


    当时薛放暗暗告诉杨仪此事:“我看他脸上一点儿伤心之意都没有,你说他是天生薄情呢,还是……”


    杨仪吩咐:“少说话,多吃菜。”


    王府设宴,肴馔自然是丰盛的。


    薛放得了吩咐,只管吃嚼,忽瞧见了一道烧鹿筋。


    这鹿筋,薛放在崇文街那里吃过,那时见了,如“老友重逢”,特意夹了一块暗向杨仪示意。


    不料宣王在上看见,便问他怎么了。


    薛放胡诌道:“王爷,这烧鹿筋可是大补,我是赞这好吃呢。王爷也尝尝。”


    宣王一怔,片刻,才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薛放当时见搪塞过去,便没理会,只是杨仪看的明白,宣王含着那块鹿筋,只咬了一口,就皱着眉,悄悄地拿了帕子吐在里间了。


    杨仪本来担心薛放应答不妥,让王爷不快,所以暗中留心。


    谁知却发现,宣王面前的菜肴虽多,但他所吃的东西,似乎只有两三样,一碟菜心,青笋,以及清水白菜而已。


    清淡的过分。


    毕竟宣王先前去了护国寺修行,兴许是不惯油腻之物,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杨仪心中另有一个猜测。


    撤席之后,侍从上茶。


    杨仪望着面前袅袅的清茶,看看上座的宣王,忽然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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